邹处道无从辩解。
要真是想解释这件事情, 就得把多年之前发生的事情搬出来讲一讲,可是潘多拉的匣子一旦打开,就不是自己所能够关上的了。
他初入京师, 最先做的就是跟岳家和一干故旧探知近年来神都城里发生的事情。
有哪些人家败落,又有哪些人家乘风而起,而哪些人又是最不能得罪的。
德妃与皇长子悍然在列。
而且还处在最为靠前的位置。
宠妃叠加上皇长子, buff拉到满了!
邹处道知道皇长子的分量和脾气,所以此时此刻, 他选择不说话,只是刻意地面露窘迫, 低头不语。
说多错多。
事实上, 他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
阮仁燧不知他今日情状古怪的缘由,虽追着杀了几句, 但到底也不能一气儿把人捅死。
大公主领着自己新近接收到的牛马,就近借用了礼部的几间房子来办自己的事儿。
她想得很妥帖——大部头的资料和数据都储存在礼部,将办公地点设置在礼部,可以省却跑腿和出入文书的手续,
礼部的石尚书有心吞下这方面的业务, 对此自然大开绿灯。
大公主打头, 阿好偕同, 两个小姑娘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对于她们俩来说, 这其实也是很宝贵的一次经历。
大公主开始学着驭人, 而阿好也真正地开始接触和理解“权力”二字的意味和运转的过程。
大公主私底下悄悄地跟自己的小伙伴蛐蛐儿:“他们这些老人最虚伪了……”
这个“老人”指的是五十来岁的石尚书。
大公主虽然见了他也算客气, 会点点头, 称呼一声“尚书”。
可她心里边还记着呢,当初为了阿耶带谁去参加高皇帝祭的事情,石尚书还指摘过她。
她那么认真地做了一副特产疆域图出来, 结果石尚书不仅没有夸赞一句,反而问那是不是她自己独立完成的!
真过分!
更讨厌的是他明明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之后再见到她,却都表现得很坦然,笑呵呵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公主起初想不明白——他怎么做到的呀?
尤其是在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后,石尚书又表现得特别主动,忙前忙后,十分配合。
搞得大公主迟疑起来:难道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了,他其实是个好人?
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帮自己呢!
她把这事儿告诉阿娘,惹得阿娘笑了:“仁佑,你还记不记得,先前咱们一起去韩王府看戏,那时候你问我,台上那个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大公主点点头。
贤妃就说:“那时候我告诉你,人是很复杂的,现在其实也一样。”
她知道当初石尚书等人对于女儿的狙击绝不是无心之举。
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现在石尚书有心帮助女儿做成这件事情,是真心实意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贤妃把整件事情点破了,说给她听:“石尚书先前反对你,是为了他作为男人的利益,他现在帮助你,是为了礼部和他作为礼部尚书的利益。”
“仁佑,你要接受一件事情,那就是,天下很少有纯粹的好人,也很少有纯粹的坏人,人是很复杂的。”
“你要选择那个人身上你能用到的部分,忽视相对而言的缺点。”
大公主起初有点生气——如若真是这样,她辛辛苦苦地做了事情,不是反而给石尚书做了嫁衣?
可是阿好劝她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这件事情:“仁佑,如果事情做成了,你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呀!”
大公主豁然开朗。
可这并不影响她私底下跟小伙伴儿蛐蛐人!
哼!
三人小团队里,大公主是镇山的虎,阿好是远见的鹰,阮仁燧是装饭的桶和划水的鱼。
譬如说现在,大公主和阿好在忙,他则背着手,状似若无其事地摸到了孟聪如身边去。
孟聪如下意识就要起身:“殿下……”
阮仁燧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坐着,同时又小声问:“你认识邹侍郎吗?”
孟聪如脸上的表情有些迷惘:“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阮仁燧对此倒是不觉得奇怪,他只是又问了一句:“孟大书袋难道没跟你提过他?”
孟聪如脸色很古怪地看着他。
阮仁燧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难道说他提过,还是有什么别的?”
孟聪如迟疑着摇摇头:“不,那倒没有,我从没有听家父提及过此人。”
阮仁燧微觉疑惑:“那……”
孟聪如瞧着他,狐疑道:“我只是很奇怪,殿下怎么会知道家父的绰号,还叫得这么流畅?”
阮仁燧:“……”
阮仁燧现在成了害群的马,并且还露出了马脚。
阮仁燧随手抹了把汗,镇定自若:“别管!”
孟聪如:“……”
行吧。
……
披香殿。
等圣上忙完过去,阮仁燧带回来的那篮桑葚已经被分得光光的了。
圣上特别惊讶,问德妃:“岁岁也就算了,他是生来讨债的,你也没给我留?”
德妃:“……”
德妃短暂地心虚了一秒钟,然后回过神来,甜甜地道:“我留啦!”
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专门给你做了桑葚酒,说真的,做酒用的桑葚是最多的,我发誓!”
圣上觑着她,冷笑着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不是坏了烂了的,也不会给我!”
德妃:“……”
易女官眼瞧着自家娘娘头顶心虚地浮现出一排省略号来。
紧接着,就看德妃就像个出轨被捉到证据,狡辩不成之后开始胡搅蛮缠的渣男一样,恼羞成怒道:“你一天天的就知道胡思乱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圣上叫她给逗得笑了,倒是没再说别的,四下里看看,问:“岁岁呢?”
德妃暗松口气,赶忙道:“他跟仁佑一起出去做事啦。”
又看似抱怨,实则欣慰地道:“这小子年纪小,但主意可大呢,他做的事情,好些大人都做不到……”
圣上心想:冤种一天天地跟个高产土豆似的闯祸,牵起这个,拽出那个,这可真是一般人比不了的!
……
邹府。
邹处道见了失散多年的儿子,只觉得神清气爽,欣欣自得。
宁氏夫人预备着要出门,见他回来时候眉宇间的神态,都觉得奇怪:“我怎么感觉你这两日心情格外地好?”
她笑着说:“看这样子,公廨里的事情,似乎全都上手了。”
邹处道手里边那摞文书里头还夹着孟聪如近年来具体的相关履历,他急于了解这个失散多年的儿子。
听妻子如此言说,脸上不禁露了笑纹出来,随意地应了声:“是啊。”
便预备着要往书房去。
宁氏夫人叫住丈夫:“刚到神都的时候,不好张扬,现在眼瞧着也稳住了,还是得正经地宴一宴客,捎带着也让禾子见见人……”
邹处道心不在焉地道:“好,你安排吧。”
宁氏夫人瞧着他的神情,心下迟疑,顿了顿,才低声问:“你最近很忙吗?”
邹处道回过神来,向她晃了晃手里的那摞文书,捎带着握了握她的手:“我还有些事情得处置。”
又柔声说:“你做事一向妥帖,家里的交给你,我很放心。”
宁氏夫人听得心绪一软,反手拍了拍丈夫的手背:“你去吧,我回娘家去见见大嫂,神都城里的新贵们,咱们都不熟悉,还是得有个老成人帮着参谋参谋才成。”
邹处道应了声:“好。”
……
那边孟聪如下值归家,也问父亲:“阿耶,您认识邹处道邹侍郎?”
孟大书袋实在没有想到,居然会从儿子口中听到邹处道的名字!
猝不及防之下,他心头巨震,脸上也不由得带了点骇色:“你见到他了?”
孟聪如瞧着父亲脸上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来:“看起来还真是认识啊。”
旁边孟太太原正在做绣活儿,见丈夫的嘴到现在都还张着,就悄悄地用针扎了他一下。
孟大书袋疼得一个哆嗦,扭头瞪了她一眼。
孟太太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做绣活儿了。
孟聪如有点好奇:“那位邹侍郎,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他很了解父母的操守,既然与邹处道相识多年,却从不提此人,更无来往,肯定是对方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
孟大书袋一时噎住了。
他很早之前就跟妻子商量过这件事情,上一代人的事情,不要告诉给下一代知道。
让聪如安生顺遂地过一辈子,就很好。
这也是他生母的意愿。
但是现在……
孟大书袋一时宕机,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孟大书袋和孟太太都是极开明的父母,所以孟家的孩子们有话也不会瞒着他们。
孟聪如就如实地说了今天的事情:“我看邹侍郎老是偷偷地看我,他又说与您曾经在青州读书……”
孟大书袋面有难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反倒是孟太太处变不惊,随手将针刺到绣面上暂且停住,叹一口气:“这其实都是我们这一代人之间的事情,要不是你遇上了他,我是不愿说的……”
孟大书袋听得心惊肉跳:“友松,你——”
孟太太叫他闭嘴:“你不说,我不说,聪如一点防备都没有,万一被邹处道骗了怎么办?”
孟聪如赶忙附和:“就是,就是!”
孟大书袋脸色涨红,意欲言语,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边儿孟太太再叹口气,瞧着室内只有自家三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告诉儿子:“那个邹处道,他好男色啊,聪如,你得离他远点。”
她痛心疾首,不忍回想:“起初你阿耶也不知道的,后来有一次喝醉了酒——他们俩曾经同在青州的书院读书,算是同窗。”
“你阿耶喝醉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间觉得动静不对,睁眼一看——邹处道脱了他的鞋袜,偷偷舔他的脚!”
“……”孟大书袋脑子里嗡地一声。
孟聪如大惊失色:“什么?!!”
“是啊,”孟太太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那时候看着挺好的一个人,谁知道……”
“那之后他就离开了书院,也跟你阿耶断绝了来往,之后金榜题名,竟然一次也没回过青州,他就是怕别人吐露出他的底细来啊……”
她又叹口气:“唉!”
孟太太叮嘱儿子:“邹处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又好男色,聪如,你千万要小心啊!”
“……”孟聪如默默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襟:“阿娘,我知道了!”
再看孟大书袋一张老脸且青且红,又觉得实在对不起老父亲。
早知如此,他打听这个干什么啊!
忽的回想起今天在吏部的时候,邹处道几次借着各种由头跟他说话,偷偷看他,看摸他的手……
孟聪如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想:他不是都娶妻了吗?
这怎么对得起人家?
……
孟聪如被借调去礼部做事的第二天。
邹处道还是没能按捺住,地寻了个时机,借着散步活动的由头,悄悄去看他。
一边跟礼部的孙侍郎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cue一下孟聪如:“聪如,你说是吧?”
他笑着去拍孟聪如肩膀。
孟聪如:“……”
孟聪如昨天没有这个想法,所以对于邹处道的接触,便觉得十分平淡。
但是听孟太太说完之后,再看邹处道刻意地接近和亲昵……
孟聪如从前总说小妹孟四娘子,不许她骂脏话。
但现在他也忍不住了。
孟聪如木着脸往旁边躲了躲肩膀,捎带着客气又不容拒绝地推开了邹处道伸过来的手。
他麻木又绝望。
……他大爷的,男同真恶心!
……
阮仁燧今天没有参与统计数据表的工作。
他有别的事情要做,也就是小孩子们最痛苦的事情——上补习班!
是古琴课袁太太的补习班。
袁太太跟德妃立了军令状,要教出来一个琴道第一!
阮仁燧:“……”
阮仁燧只能暗暗地叹气。
这很难评。
袁太太,我祝你成功吧。
好容易上完了课,他蔫蔫地背上书包,乘坐马车回宫,到披香殿一看,就见他阿耶也在这儿。
原本这没什么稀奇的,可是!
他阿耶手里边还捏着一枚红鸡蛋!
红鸡蛋!
阮仁燧一下子就想到了李九娘——是他上一世的同僚顺利出生,摆脱了生而丧母的命运吗?
如若不然,李家怎么可能有这个心情煮红鸡蛋?!
阮仁燧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有心想问,偏碍于他阿娘还在,又没法儿畅所欲言。
只是即便如此,也不影响他的欢喜。
阮仁燧哒哒哒小跑着一路过去:“阿耶,哪儿来的红鸡蛋?是给我留的吗?!”
他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拍了句彩虹屁:“阿耶,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阿耶!”
虽然有过小小的不快,虽然曾经父呲子啸过,但阿耶帮他改变了李九娘的命运,那就是好阿耶!
不管黑耶白耶,能做事的就是好耶!
圣上还记得桑葚的事儿呢,当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手上轻盈又随意地将那枚红鸡蛋往上一抛:“哦,你说这个啊……”
他好整以暇地说:“这可不是给你吃的,是人家分了些给小时,我路过瞧见,觉得有意思,小时又给了我一个。”
“我凭本事要来的红鸡蛋,为什么要给你吃?”
阮仁燧:“……”
阮仁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阿耶!
顿了顿,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收敛起来,转为轻蔑。
“哦哦哦,不给我啊……”
阮仁燧呵呵一笑:“其实也没有很想吃。”
阮仁燧说:“难道我堂堂皇长子,还会馋一个普普通通的红鸡蛋?阿耶,你真有意思!”
阮仁燧说:“红鸡蛋……呵,挺一般的吧!”
德妃不明所以,但是无条件站儿子,皱眉说圣上:“你老逗岁岁干什么呀?”
又哄自己的乖宝:“别理你阿耶,阿娘让人给你煮红鸡蛋,煮一锅!”
圣上在旁凉凉地道:“自己煮的红鸡蛋,跟别人送的红鸡蛋,那可完全不一样……”
阮仁燧:“……”
阮仁燧当场破防:“阿耶,你真的很装你知道吗!”
第132章 第 132 章 细,细思恐极啊!……
圣上玩笑归玩笑, 最后到底还是把那枚红鸡蛋给儿子了。
归根结底,能救下李九娘的生母,这功劳原就是属于冤种的。
程太医被调遣出宫, 就知道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能用得上自己,待到去李记棺材铺子见了李家夫妻之后,心下不免惊疑不已。
只是她久居深宫, 人也聪明,知道不该说的不说, 不该问的更不要问。
只是依照小时女官的安排,在李家附近住下, 等待瓜熟蒂落。
这天吃过晚饭没多久, 李太太就发动了,李正伦赶忙叫伙计去请稳婆。
小时女官安排的人听见动静, 忙不迭知会给程太医,这才有了后者的不请自到。
事实上,她到的很是时候。
李太太难产了。
羊水已经破了很久,但宫口却迟迟没开……
稳婆有些慌乱。
她见得多了,知道这回只怕是凶多吉少。
关键时刻, 还是程太医稳住了局面, 开了方子火速叫人煎药, 再挽起袖子连推带揉, 一通忙活。
到半夜时分, 一个崭新的小生命呱呱落地。
李正伦在外边等得心惊肉跳, 熬到半夜, 知道母女平安,再见到程太医出来之后,二话不说, 就给她跪下了。
末了,又取了五十两银子来酬谢她。
程太医一边用刚打上来的井水洗手,一边笑着说:“李老板,我要是不收,你心里必然过意不去,只是咱们既是旧相识,又逢府上大喜,不妨折中一下——我收十两,剩下的就算是给新出生的小娘子添盆了。”
李正伦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千恩万谢地应了。
神都城里民间的风俗,家里边添了孩子,是要煮红鸡蛋馈赠上门来的亲友的。
李太太还在坐月子,这事儿就是李正伦来操持。
虽还没到洗三,但也早早地给程太医送去了两份:“还有一份是给小时娘子的,因不知道她近来在哪儿,怕得劳烦程太太代为转交……”
程太医自无不应之理。
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说实话,鸡蛋总不过就是那么个味道,有什么稀奇之处呢。
但这小小的一枚鸡蛋,却也蕴含了阮仁燧的付出和收获,那是一个被挽救的生命,再后边也还有一个被挽救了的家庭。
他晒着太阳,美滋滋地把红鸡蛋吃完了。
真好吃!
……
日子就这么看似平平淡淡地前移。
阮仁燧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轨迹,出宫读书,课堂上跟曹奇武一起鬼混,等下课之后,隔一日去袁太太的补习班报到。
他在这儿岁月静好,孟聪如在礼部水深火热。
邹处道为什么总喜欢跑过来偷看他啊!
还总是借着职务之便,拉拉扯扯!!
这该死的男同!!!
譬如说现在,邹处道就正满屋子里转着分核桃酪。
这是一道甜食,做起来很麻烦,外头买来吃的话,当然是不便宜。
叫自家厨子来做的话,就更是费时费力了。
礼部的孙侍郎只觉得跟邹处道实在投契——天知道一个优秀的上班搭子有多难得!
每每到了休息时间,邹处道就主动过来找他说话。
而这一过来,往往就要带点什么吃的喝的。
且还都是很精细的吃喝之物!
搞得孙侍郎怪不好意思的。
他一边啜饮着核桃酪,一边亲昵地跟邹处道说:“你来就来,总带东西干什么?”
因被借调过来的几个牛马全都是六品及以下的官衔,跟他们俩这正经的四品大员还隔着几重山,是以此时此刻,孙侍郎说话也不避讳。
他就说:“邹侍郎,你以后就别带这么多了,我一个人喝不了多少,他们这些年轻人又容易不够喝……”
孟聪如坐在不远处,凉凉地心想:孙侍郎,他哪里是为了给你带的?
他是为了给我,又想要掩人耳目,所以才要给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倒一杯!
再一想,又觉得很悲凉。
孟聪如啊孟聪如,你怎么活成了普信男的样子!
邹处道含笑给礼部的那年轻牛马倒了一杯。
年轻牛马早早就起身等着了,赶忙称谢:“多谢邹侍郎。”
邹处道又给孟聪如倒了满满的一大杯,笑容甚至于透着一点殷勤了。
孟聪如:“……”
孟聪如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舔了舔嘴唇,也跟着说了句:“多谢邹侍郎。”
邹处道笑容亲切,又要伸手拍他的肩膀了:“这有什么?何必客气!”
孟聪如一侧身,敏捷地躲开了。
邹处道的手悬在半空,脸上尴尬之色一闪即逝。
孙侍郎瞧得真真的,不禁皱眉,心想:这小年轻真是不会做事,哪儿能这么下上官的面子?
又爱惜他的人才,怕邹处道生气,当下主动过去拉了后者一把:“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啦!”
孙侍郎拉着邹处道的手,唏嘘不已地说:“我们那时候碰到知己,会痛饮酒,抵足而眠,现在还是流行起什么距离分寸来了……”
邹处道明了他的心思,且也当然不会对孟聪如生气。
他当下失笑,拍了拍孙侍郎的手背,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
孟聪如脸色好复杂地看着他们俩拉在一起的手。
孙侍郎,你,他……唉!
结果等到了没人的时候,邹处道还悄悄地来跟他说话。
他装出整理文书的样子,试探着问:“聪如啊,你回去之后,有跟你阿耶问起过我吗?”
孟聪如:“……”
孟聪如就当是没听见。
邹处道见状,心绪不由得一紧,思忖几瞬之后,终于还是上前几步,柔声道:“聪如,你阿耶他对我有些误会,你千万不要多想,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
孟聪如:“……”
孟聪如置若罔闻。
邹处道就再说:“我知道,你现在还跟你阿耶阿娘住在一起,是不是?”
他循循善诱:“只是你也已经成年了,又不会继承书院,现在住在那儿也就罢了,以后难道也住在那儿?”
邹处道柔声说:“聪如,我给你置办一处房舍吧,你们年轻人都喜欢有自己的空间,你在那儿住着方便,我过去看你也方便……”
孟聪如:“……”
啊啊啊啊救命啊!
他怎么越说越恶心了!!!
结果更恶心的还在后边。
孟聪如就听见邹处道语气里带着点犹豫,说:“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邹处道郑重其事地跟他承诺:“你放心,宁氏那里,我会寻个时机跟她说清楚的,我一定给你一个正经的名分……”
孟聪如:“……”
孟聪如:(°д°)
我炒他大爷啊!!
我什么都没说,他怎么自己就烧起来了!!!
孟聪如落荒而逃。
……
大雇佣兵阮仁燧又接到了新的委托。
委托人:孟聪如。
委托内容:请急公好义的皇长子殿下帮忙肃卿职场环境,对性骚扰大声说闹!
阮仁燧听了个开头,便很惊奇:“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帮忙?”
“因为我曾经听人说过承恩公府的事情和宁国公府杨七胖子的事情。”
孟聪如坦诚道:“殿下心存仁义,又有正气,尤其这种事又不好宣之于口,找您来处置,或许是最妥当的方式了。”
他很清楚,作为一个从六品的官员,主动去检举正四品的吏部侍郎,在官场上,是相当越矩的一件事情!
尤其这位吏部侍郎又是新近上任的,一个不好,兴许这桩风纪事件,就会演化成政治事件!
直接去找御史大夫,他没那个身份,更无法轻易取信于人。
且无论成与不成,事情怕都得闹大了。
而换成年幼的皇长子的话,相对就要缓和得多了。
孟聪如也不隐瞒,瞧着阮仁燧脸上的表情,很诚恳地说:“殿下认识我阿耶,是不是?不然怎么会脱口而出我阿耶的绰号?”
他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一些,颇有些与有荣焉地说:“但凡跟我阿耶相处过的人,几乎就没有说他不好的,所以我猜想,看在他老人家的情面上,或许您会愿意帮我的。”
阮仁燧(露出马脚版)对此表示麻木。
他开门见山地问:“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孟聪如脸上带着点窘迫,几番欲言又止。
阮仁燧叫他这神情给勾起了好奇心:“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孟聪如按捺住内心深处的羞耻感,小声说:“邹处道邹侍郎,几次借助职务之便骚扰我,对我动手动脚,说些暧昧淫/乱的话……”
阮仁燧:“……”
阮仁燧地铁老人脸.jpg
孟聪如很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被骚扰的时候,震惊并不比皇长子少!
阮仁燧自诩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但这种世面……
暂时还真是没见过!
他想说:这是真的假的?
电光火石之间,阮仁燧脑海里忽然间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先前在吏部,邹处道见到孟聪如的时候,激动得打翻了茶盏……
他犹豫着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似乎不太对?”
孟聪如面有菜色。
阮仁燧见状,不免要追问一句:“你是不是知道原因?快说呀!”
孟聪如犹豫再三,还是嘱咐一句:“您可别宣扬出去啊。”
阮仁燧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不说!”
孟聪如就把邹处道多年之前曾经性骚扰过自己父亲的事情具体经过说了:“他一直就是这种人,之前在青州,还趁我阿耶酒醉之际,偷偷舔他的脚!”
阮仁燧:“……”
当我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孟聪如,”阮仁燧木然地说:“你应该支付我听到这句话的费用!”
……
无凭无据,又没有人证,即便是皇长子,也是没法儿拉下一位吏部侍郎的。
思来想去,阮仁燧嘱咐孟聪如稍安勿躁,自己跑去御史台,寻屈大夫,悄悄说了此事。
御史大夫屈君平:“……”
地铁老人脸.jpg
他有点怀疑自己听到的,迟疑着,虚弱地看了过去。
阮仁燧很肯定地朝他点点头。
屈大夫的神情霎时间严肃起来:“殿下放心,这件事情,我记下了。”
又悄悄叫人找了孟聪如来,低声耳语,叮嘱了几句。
孟聪如胆战心惊:“要是真有点什么事儿,你们一定得进去救我啊!”
那一老一小郑重点头:“好!”
如是等到快要到中间休息的时候,孟聪如便寻个理由,往档案室去了。
再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做疲惫态,伏案而眠。
阮仁燧跟屈大夫猫在对面的殿宇的窗户下边,暗中观察。
阮仁燧是只带着点兴奋的圆眼睛小猫,屈大夫显然是只目光如炬的老猫。
没过多久,果然见邹处道找过去了。
屈大夫当时就皱起眉来:“中间休息的时间就那么长,邹处道何必走那么远,来见一个与他不算熟悉的年轻人?”
这话才说完,就看邹处道在孟聪如面前站定了,神情温柔,伸手在半空中定了一定,继而轻轻地伸手去摸他的头。
阮仁燧:“……”
屈大夫:“……”
孟聪如面朝窗外的脸孔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来。
邹处道察觉到了,只是也没有多想。
他以为孟聪如是在躲他——虽然的确如此,但两个人所思所想,其实已经是南辕北辙了。
阮仁燧跟屈大夫露出一双眼睛,隔着窗帘向对面张望。
就听见邹处道声音无奈地笑了一笑,那语气里居然带着点宠溺:“你这孩子,还在跟我闹脾气吗?”
孟聪如惊恐不语。
邹处道轻叹口气,继续道:“聪如,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只是想关心你、爱护你罢了……”
阮仁燧:“……”
屈大夫:“……”
这火辣辣的一幕,给一老一少两个直男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孟聪如再没忍住,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推开他仓皇逃窜。
他果断地告假回家去了!
至于剩下的事情……
就交给能处理的人处理吧!
……
阮仁燧和屈大夫大受震撼!
两人久久无言。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候,阮仁燧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谁举荐邹处道继任吏部侍郎的?”
屈大夫神色还有点恍惚:“是裴东亭,他们俩算是忘年交……”
再循着这条线往下一想——邹处道是男同,裴东亭又向来风流,莫非?
屈大夫惊觉此事大有可挖之处!
事关重大,他没有打草惊蛇,几番思量之后,还是先叫人悄悄请了礼部的孙侍郎来。
孙侍郎是当代名士,同屈大夫私交不坏。
后者了解他的品行,又忖度着他与邹处道接触的时间不久,当下也不拖沓,见了人,便紧盯着他,开门见山道:“闲山,你是否知晓,邹处道有断袖之好?”
孙侍郎只觉得一个惊雷劈在了自己脑门儿上:“……啊?!”
屈大夫一脸严肃地盯着他,又问了一次;“你知不知道?”
孙侍郎瞠目结舌:“我……他,不是……”
他失声道:“我上哪儿去知道这个啊!”
又慌里慌张地问:“屈大夫,你这么说,是因为……”
屈大夫面沉如水:“有人检举邹处道以淫词艳语骚扰自己,甚至不乏有肢体上的动作,我亲眼所见,特来问你!”
孙侍郎:“……”
孙侍郎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邹处道对自己的亲近和友爱。
一天两回地给自己送小糖水。
动辄拉着手说话。
有点空就巴巴地跑到礼部去找自己……
细,细思恐极啊!
第133章 第 133 章 冤,冤枉啊!
孙侍郎脸色大变!
阮仁燧跟屈大夫在旁, 觑着他的神情变幻,心里边儿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
屈大夫试探着叫了声:“闲山,对于这件事情,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孙侍郎脸色一时青,一时红,变幻不定。
好一会儿过来, 才颤声吐出来一句:“我跟他可没有什么关系,都是他一厢情愿的!”
屈大夫:“!!!”
阮仁燧:“!!!”
屈大夫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闲山, 你从头到尾,把整件事情说给我听!”
孙侍郎这会儿脑子还是懵的, 怔愣着舔了舔嘴唇, 试着构思了一下语言,这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就, 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嘛。”
他说:“因两位皇嗣近来在统计勋贵那边的成绩数据表,陛下命令五品及以下的官员皆要听从调令。”
“两位皇嗣便去吏部选人,又因为这项公务涉及到了礼部,我这才逐渐跟邹处道熟悉起来……”
屈大夫皱眉道:“去吏部选人,这倒是寻常之事, 可是选完之后, 同吏部之间的交际不也就结束了?”
“你怎么会跟他熟悉起来?”
孙侍郎叫他问得语滞, 顿了顿, 才犹豫着说:“就, 就是之前我去过吏部, 跟邹处道说过几句话, 再之后又因为这事儿,他到礼部来说话,就熟悉起来了……”
屈大夫眉头皱得更深了:“邹处道作为吏部侍郎, 又是初来乍到,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这么点小事儿,叫底下人来带个路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为之?”
孙侍郎:“……”
屈大夫又问:“就算如此,不也才只有两面之缘?”
孙侍郎:“……”
孙侍郎不得不说:“那倒也不是。”
屈大夫目光如电,阮仁燧满眼好奇,两双眼睛,齐齐看了过来!
孙侍郎额头都开始冒汗了:“他,他每天都会过来走动个两三次,跟我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
在那两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每天还都会给我带些吃喝食饮来……”
阮仁燧:“……”
屈大夫:“……”
绝望的直男孙侍郎:“……”
阮仁燧上下打量着孙侍郎,惊觉他其实也是个美男子!
萧萧肃肃,风仪雅正。
想想也是,相貌丑陋的话,怎么做名士?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难怪呢!”
孙侍郎:“……”
孙侍郎只觉得天都塌了!
怎会如此?!
难道我在想“找到了一个上班搭子”的时候,邹处道在想“兄弟你好香”?!
他不敢深思这件事情,当下目光飘忽,声音无力地道:“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屈大夫眉头皱得紧紧的:“闲山,我已经接到了其余人的检举,你不是他唯一的目标。”
他叮嘱孙侍郎:“在事情正式公布之前,我希望你能守口如瓶,不要对外——尤其是对邹处道——露出任何痕迹来,知道吗?”
孙侍郎:“……”
孙侍郎木然地道:“我怎么不露出痕迹来?”
屈大夫有些不忍,但还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就如之前一般跟他相处,也就是了!”
孙侍郎惊恐不已:“……”
补,补药啊!!!
……
孙侍郎浑浑噩噩地在公廨里吃了午饭。
孙侍郎浑浑噩噩地打卡回家。
孙家并非豪富,日子过得清简,好在家里边人口不多,开销不大,总归是入大于出
孙夫人煮了许多莲子,坐在院内绿荫下,用石臼慢慢地将其捣烂,预备着用来做甜品吃。
看丈夫像跟木头似的,直挺挺地往前走,就叫了他一声:“小心着点,上台阶也不看着!”
孙侍郎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一低头,先瞧见了妻子面前瓷盆里堆砌着的小山似的莲子。
他思来想去,忍不住问:“夫人,你能专门为我做一碗核桃酪吗?”
孙夫人:“……”
孙夫人勃然大怒:“你想屁吃呢,那东西多费事啊,核桃又贵!”
核桃要剥皮,红枣要剥皮,落下一点,入口就容易发涩,亦或者有杂质感。
剥到最后指甲都疼,更不必说还得仔细着熬煮的火候了!
孙夫人说:“有个冰糖莲子吃就不错了,别太不知足!”
孙侍郎:“……”
孙侍郎脸上讪讪的:“你不做就不做嘛,有话好好说,这么凶干什么!”
孙夫人瞟了他一眼:“怎么忽然间说起这事儿来了,看见别人吃了?”
孙侍郎的心情一下子就复杂起来了。
他忍不住叹口气,问妻子:“你说,如果有一个人天天给我送核桃酪吃,他是不是心里有我啊?”
孙夫人慢慢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问:“谁天天给你送核桃酪吃了?”
孙侍郎:“……”
孙侍郎强行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没谁,我就是随便问问。”
孙夫人盯着他,慢慢地眯起眼来。
……
此时此刻,邹处道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且都已经转崩了。
他依照与张娘子的约定,前来与她相见。
先前初见她时有多惊愕不安,现下他心里边就有多欢喜满足。
他有儿子呀!
还是这么出类拔萃的儿子!
这三日,张娘子过得揪心不已。
她怕听到一个让她心碎的答案。
虽然她也知道,依照孟思齐的为人,即便邹处道不肯收留那个孩子,他也会想方设法给那孩子谋个生路的。
但世间之事,哪里是人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多得是意外之事。
万一那孩子早早就夭折了呢?
万一他遇上了别的意外呢?
张娘子这几天总是会梦见从前,梦见自己还在青州时候的日子。
那时候她正年轻,容色亦盛,是青州顶尖的书寓娘子,通琴棋,能吟诗,还存留有对这花花世界的幻想。
她以为邹处道对她,多少有那么一点真心。
不只是她,教养她的妈妈也是这么想的。
邹家是青州大族,又愿意要这个孩子,所以妈妈就允许她把孩子留下,好好地生出来了。
邹处道说,他已经跟家里人说好了,如若他此次科举,可以金榜题名,就纳她做妾。
邹家人也应了。
妈妈瞧着她隆起来的肚子,叹了口气:“你也别觉得委屈,男人都是这样的,他说纳你做妾,这是真心话,但要是说想娶你为妻,我马上叫你把孩子打了——这一听就是假的!”
后来邹处道金榜题名,风风光光地回到了青州老家。
她那时候已经生了孩子,好漂亮的一个孩子!
她给他去信,想让他来看看他们的孩子,想问他什么时候接她离开。
结果都是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妈妈就明白了:“他不会回来啦,你还是早做打算吧,出了月子,就赶紧寻个新的恩主。”
“还有这个孩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是最顶尖的书寓娘子,住的是三进的院子,她没有选择的能力,只能选择攀附求生。
她的心死了一半,还有一半寄托在邹处道身上。
她不敢去找邹家人,只能去找从前听邹处道提过、与他私交甚好的书院师兄孟思齐。
孟思齐不在家。
是孟太太领着她进了门,听她说了事情原委,当时就说:“傻妹子,真有心的男人,怎么会出现在青楼?”
张娘子猝然间被打醒了。
孟太太自觉失言,又拉着她的手,歉疚不已地跟她道歉:“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妹妹,你有你的难处……”
邹处道弃她而不顾的时候她没有哭,妈妈让她再找个恩主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可不知道怎么,这一刻,她忽然间情绪决堤,痛哭出声。
哭过之后,她央求孟家夫妇将孩子转交给邹处道:“邹家要是肯收留他,早就去了,一直都没有动静,我也就明白了。”
“劳烦姐姐、姐夫,替我出面,把孩子交给他吧……”
孟太太倒不是不愿意做这事儿,只是……
她实在觉得此事希望渺茫:“邹处道要是有意收容这个孩子,又怎么会……就算是收留了他,怕也不会多么地善待他的。”
“给他吧,”张娘子很无力地重复了一遍:“给他吧。”
她说:“我也不求什么,只要把他养大,给他一口饭吃也就是了。”
孟太太脸色迟疑。
张娘子哽咽着说:“姐姐,你什么都别说了,跟着邹处道,再不济,他也是个平头百姓,能抬得起头来……”
“不然,难道要他跟着我,当个小奴才,长大了做龟公吗?我还不如现在就掐死他!”
她把孩子抱给孟太太:“姐姐,我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给他吧,以后好好歹歹,都别叫我知道了……有我这样的娘,孩子脸上也不光彩。”
又取了一只信封出来,双手递给她:“这里边还有五百两银子,是我自己攒下来的,算是我能给他的唯一一点东西了……”
孟太太收下了,神情不忍:“妹妹,你,你多保重。”
张娘子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离开了。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打听过这件事情。
她不提,邹家当然不会声张。
没过多久,就听说邹处道的父母往神都去了——邹处道在那儿办了婚事,娶的是高门贵女。
因其门第显赫,婚事不在青州办,而要在神都办。
听说,连青州刺史都亲自往邹家去吃了回酒。
张娘子听说这事儿,心里边竟然也很平静。
都过去了。
如是过了几年,闻相公——那时候他还是尚书——途经此地,因与时任的刺史有些交情,便在青州短暂停驻。
张娘子受令前去献琴,因闻相公的一句夸赞,当天她就被刺史赎身,送到了闻相公处。
对她来说,其实也算是个不坏的选择。
老就老吧,邹处道倒是年轻,后来不也就那样?
闻夫人与闻相公年纪相仿,那时候早已经夫妻分居两室,连孙儿都满地跑了,见了她也很和气,像是看待一个年轻的后辈。
过了几年,她有了身孕,闻夫人就笑着说:“孩子们长大了,陆陆续续地都走了,再有个小孩儿出来哭哭闹闹,也挺好。”
是个女儿。
全家人挺高兴的。
老夫人给自己最小的孙女取了名字,守柔。
日子就这么顺遂地过下去了。
直到那日闻家人一起用早饭的时候,她又一次听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
邹处道兴奋不已地从袖子里取出那张这几日间,摩挲过无数遍的公文:“孟师兄把他好好地抚养长大了——你不知道他是个多有出息的孩子!”
张娘子听得心神一荡,恍惚着从他手里边接过了那张公文。
她目光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纸上的内容。
孟姐夫给他取了名字,叫聪如。
他中了进士,还通过了很难的算学考试,进了匠作都水监……
这么年轻,就已经是从六品的官衔了。
邹处道还在那儿不住地说:“孟师兄好像跟他说了一些我们的事情,我总觉得他不太亲近我,大概是有些误会……”
他殷切地跟张娘子商量:“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孟家走一趟吧?”
邹处道说:“你也知道,我如今在做吏部侍郎,膝下又没有儿子,孟师兄没有出仕,只是挂了个五品博士的名头罢了,聪如还是跟着我,对前途比较好……”
再品了品,又不由得道:“‘聪如’这两个字,我总觉得有些绕口,算了,总归是孟师兄养了他这么多年,他要是不想改的话,也就罢了,只是得把姓氏改过来……”
张娘子打断了他的话。
她捉住了一点:“你去见聪如了?”
她不可置信。
他怎么有脸去见这个孩子?!
他怎么有脸在将亲生骨肉弃置不理之后,又理所应当地觉得可以将其再度接回?!
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去打破那个孩子顺遂了二十多年的平和人生?!
邹处道略微顿了顿,才说:“我在吏部,免不得会同他有些公务上的往来的。”
张娘子默默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内衔恨,脸上倒是不动声色:“你想认他回去?你夫人和你的岳家,可知道这件事情吗?”
邹处道早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我膝下唯有聪如一子,我是肯定要让他认祖归宗的。”
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宁氏一定不肯,那就一拍两散好了,总不能为了她,断了我的香火吧?”
“只是我想着,她可能会闹一下,但最后还是会默许的。”
邹处道看得很清楚:“她有个女儿,现下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有没有做吏部侍郎的父亲,可是很要紧的,聪如又有出息,再添一个得力的兄长,能嫁得更好……”
张娘子注视着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不,甚至于,他变得更冷酷,更无情了!
邹处道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张娘子的态度。
他脸上带着点歉然——起初张娘子以为这点歉疚是对宁氏夫人和他的女儿而生的。
不曾想,却听邹处道说:“我想着,总不好委屈了聪如,还是把他记在宁氏名下比较好,这样他既有个嫡出的身份,也能宽抚一下宁氏无子的空虚……”
张娘子幽幽地注视着他,久久无言。
……
同邹处道分别之后,张娘子独自在马车里坐了很久。
她原以为孟家夫妻俩此时应该尚在青州才是,却没想到,原来他们也在神都。
她的儿子,跟她在神都城的天空下共处过数年,但是她竟然一无所知!
张娘子不想与他相认。
这对他,对女儿守柔,都是好事。
对聪如来说,天下再没有比孟家夫妻俩更好的父母了。
收拾好心情之后,张娘子依照先前在那份公文上看见的地址,悄悄往龙川书院去了。
她觉得,有必要同孟家夫妻致谢,捎带着也把邹处道的如意算盘说给他们听,让他们早做准备。
正是学生们放学的时候,书院外车马喧嚣。
张娘子下意识地将头上帷帽向下按了按,一边往孟家所在去,一边听旁边几个才放学的小娘子叽叽喳喳地说话。
有个小娘子问:“明娘,你神神秘秘的,到底是要带我们去做什么?”
被叫做“明娘”的小娘子眼睛亮亮的,强行按捺住兴奋,说:“等你们到了就知道啦!”
两个小娘子一起央求她:“你提前说说嘛,说说嘛!”
“那好叭……”
明娘眉飞色舞地说:“我要请你们俩去我家吃蛋糕!”
“什么?!”
那两个小娘子齐齐吃了一惊,紧接着又异口同声道:“明娘,你今天过生日吗?!”
“不,”明娘大声说:“今天是我们的小兔子洗三的日子——要吃蛋糕庆祝一下!”
那两个小娘子都愣住了,回过神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张娘子因刚见了邹处道而有些低迷的情绪,也因这一席童言稚语而回转明朗了。
她来到孟家门前,又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进去。
正是用午饭的时候,万一叫聪如撞见了……
孟太太出门去买了份白肉——她自己倒是也能煮,只是自制的调料不如人家买白肉的调得好吃,到最后也就放弃,老老实实地去买了。
有些钱还是让人家赚吧!
才回来,就见有个妇人在自家门外盘桓。
她以为是有人迷了路,当下主动上前:“这位妹妹,你是要上哪儿去?”
张娘子心下一颤,回过身去,短暂犹豫之后,掀起了自己帷帽上的轻纱。
……
孟太太拉着张娘子进门:“外头晒,进来说话。”
张娘子起初不肯:“姐姐,别叫聪如见到我,我不是为了跟他相认才来的……”
孟太太就说:“别担心,家里边现在就我们夫妻俩在。”
又叫她:“我腾不出手来,你帮着把门推开。”
张娘子从令而行。
就听孟太太打开了话匣子:“慧如去东都开会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崇如人在外地,敏如提早说了,今中午跟同事一起吃饭……”
说完又笑了:“哦,你不知道敏如,家里边几个孩子,就数她最小,是个姑娘。”
张娘子这才知道,孟家夫妇与自己分别之后,又添了一个孩子。
她由衷地道了声“恭喜”,又踯躅着,想问孟太太唯一没提到的那个孩子。
孟太太明了她的心思,只是想起这事儿来,就忍不住想乐:“聪如不久之前回来了,火速收拾了几件衣服,说要到城外道观里去住几天……”
张娘子听得不明所以:“聪如不是在匠作都水监做官吗,怎么有时间去道观小住?”
孟太太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她迅速会意过来:“你肯定见过邹处道了!”
孟太太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那个王八蛋,果然没憋好屁!”
……
屈大夫作为朝廷风纪委,亲自跑了一趟政事堂,来问邹处道的举荐人裴东亭的话。
裴东亭只觉得莫名其妙。
我干什么了?
话说我最近挺兢兢业业的啊……
其余几位宰相也是神情莫名。
只有事先与屈大夫通了风声的首相唐红稳若泰山,岿然不动。
屈大夫从来不搞那些虚的,见人齐了,就把侍从的郎官们全部遣了出去,关上门,只留下最顶尖的要臣们私下说话。
他没有任何修饰,开门见山地问:“裴相公,请你坦白地回答我,你是否曾经与自己的男性同僚发生过不正当关系,并且进行了相关的利益输送?”
“……”裴东亭脑子里嗡地一声。
好熟悉的文字,组成了好陌生的一句话啊。
其余宰相们战术后仰:“……”
我靠,有瓜!
还是男同风流瓜!!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丁玄度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神情紧迫地看看屈大夫,再看看裴东亭!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紧盯着裴东亭。
裴东亭:“……”
这跟做梦梦见自己下身真空去上班,惊醒之后发现真的在真空上班有什么区别?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屈大夫,您是朝堂上的前辈,是御史大夫,可即便如此,对一位宰相发起如此无礼的问话,也是需要证据的吧?”
屈大夫说:“我就是因为拿到了证据,才来问你的,裴相公。”
裴东亭:“……”
其余几位相公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还伴随有挪动座椅的声音响起。
裴东亭:“……”
裴东亭很茫然。
尤其是他察觉到,丁玄度看他的眼神格外地意味深长!
裴东亭:“……”
裴东亭只能说:“我不是,我没有!”
他再三重申:“我既没有跟自己的男性同僚发生过……也没有跟其进行过利益输送!”
屈大夫忽的道:“先前,裴相公为什么要举荐邹处道继任吏部侍郎?”
先前众人旁听此事,还只是在赶热闹,在听到“吏部侍郎”四个字之后,神色立时就变了。
因为这是实打实的利益!
原以为这位置已经叫邹处道吞下去了,哪知道他居然反刍了?
众人都来了精神!
屈大夫问裴东亭:“裴相公,你是否知道,邹处道进入吏部之后的短暂时日内,至少对两名男性同僚进行了明确的情感倾向和肢体动作的骚扰?”
裴东亭:“……”
裴东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邹处道疯了吗?!
裴东亭木然道:“我上哪儿去知道这事儿?他又没跟我说!”
又因为自己是举荐人,不得不替邹处道分辩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我觉得……邹处道不太像是这种人。”
屈大夫严肃道:“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裴东亭:“……”
丁玄度没忍住,笑出了声。
裴东亭:“……”
裴东亭暗吸口气,强笑着道:“丁相公,你笑什么?”
丁玄度凉凉地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裴东亭:“……”
屈大夫又问:“裴相公,为什么邹处道前脚进京,你后脚就把诸多姬妾遣散了大半?你跟他是否存在一些同僚之情以外的关系?”
裴东亭险些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冤,冤枉啊!
第134章 第 134 章 裴相公真难杀啊
孟太太领着张娘子进了门, 没进厅堂,就招呼丈夫:“思齐,你看是谁来了?”
孟大书袋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张望一眼,只见是个年轻妇人,因头上还戴着帷帽, 分辨不出面容。
一时之间,他还真没认出来这是谁。
正迟疑间, 张娘子将头顶帷帽取下,向他福身行了一礼:“孟姐夫, 经年不见, 近来可好?”
孟大书袋定睛细看,认出来客是谁之后, 着实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再闻到身后锅里边味道似乎不太对,又急急忙忙地请她稍待片刻:“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张娘子四下里打量着这小院,不禁道:“姐姐,你们夫妻俩也有了春秋, 怎么也不找个人照看着?要是磕了碰了, 可不是开玩笑的。”
孟太太笑着说:“家里边儿原是有几个人的, 只是慧如出远门, 我不太放心, 就叫跟着她了, 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领着她进了屋, 同时道:“我们在这儿住了这些年,街坊邻里也都熟了,十天半个月的, 不打紧。”
又给她示意手里边儿提着的白肉:“这不,这附近买点吃的也方便。”
孟大书袋做了两个家常小菜,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盘蒸茄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
孟太太去取了盘碟,将自己提回来的白肉摆进盘子里,蒜泥等蘸料一半儿倒进碟中,还有一半添上一点香油,用来拌茄子吃。
孟大书袋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张娘子落座:“这个时候过来,还没吃饭吧?都是家常便饭,你别嫌弃……”
张娘子赶忙摇头:“怎么会?姐夫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如是分宾主落座,又各自说起这些年的经历来。
张娘子这才知道,原来孟家夫妇俩到神都的时间,其实比她还要早。
孟大书袋说:“我有位姑祖母,早年通过了小金榜试,在秘书监为官,致仕之后又兴办了龙川书院。”
“姑祖母没有成家,也无儿女,回乡时见我在同辈之中还算看得过去,便叫我上京,跟她一起打理龙川书院……”
“那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在这儿安了家。”
张娘子听得感慨不已:“真是缘分使然。”
末了,又三言两语,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孟太太与她同为女子,更能体会到女子在这世间身如浮萍的艰辛和不易,当下也宽慰她:“都过来啦,妹妹,咱们都往前看。”
这才正经地说起邹处道的事情来。
张娘子苦笑道:“这事儿也是怨我,不久之前,阴差阳错地听见了他的名字,当年虽说把孩子送出去之后,就立誓不再探听此事了,但到底还是没能按捺住。”
她懊悔不已:“早知道聪如在孟家过得好好的,我何必去寻邹处道,反倒让聪如进了那无情人的眼?一来二去的,反而是害了他!”
孟太太反倒听得笑了:“妹妹,你这么想就错了。”
她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邹处道回到神都,聪如也在神都,又同在皇城当差,即便你不戳破,他们俩遇见也是早早晚晚的事情。”
“聪如生得像你,又姓孟,邹处道但凡有心,略微向下追索一二,怕就会知道此事内中的蹊跷。”
“现下你在暗,他在明,他摸不清你的根底,反倒不敢马上就做什么——要不是忌惮着你,只怕他刚知道聪如的时候,就会登孟家的门了!”
张娘子听得心绪稍松,只是不免担心来日:“姐姐,我也不瞒你,来这儿之前,我才见了邹处道,听他的意思,似乎是铁了心要跟聪如相认,即便是与岳家闹翻,也在所不惜。”
她眉头紧蹙:“我实在是有些担心……”
孟太太却早已经有了主意:“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
她振振有词:“街坊邻居全都看着瞧着呢,是我们夫妻俩手把手地把聪如养大的,邹处道动动嘴皮子,就想把孩子认回去?他凭什么!”
“聪如生得像你,又不像他,只要你不出面替他证明,他凭什么来要孟家的孩子?”
“他又凭什么证明当年我们送了聪如到他门上,而聪如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张娘子有些迟疑:“这件事知道的人虽不多,但总归也是有的,若是邹处道有心,总能从青州那边儿寻到两个人证的……”
孟太太冷笑一声:“青州那边儿,就更不用担心了!”
她循循善诱:“邹处道想找人证明聪如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证明?必然是得先寻到你才行的——那他就得先寻到你的踪迹。”
“你在哪儿?在闻相公府上!”
“前青州刺史早就致仕了,还在不在人世都得两说呢,他会愿意掺和进这种浑水里?”
一个早就致仕了的官员,出面证明当朝宰相的妾侍曾经在青州给人生过一个儿子,现在那个儿子就是龙川书院孟家夫妻的儿子孟聪如?
那他真是闲出屁来了!
经办这事儿的前青州刺史懒得掺和,现任的青州刺史就更没必要掺和这事儿了。
至于邹家,虽是青州本地大族,但到底也不是铁板一块。
不可能仅凭邹处道一张嘴,就把自家搅弄得人仰马翻的。
且孟太太自己心里边儿这会儿也涌动着一个主意。
她招招手,示意张娘子近前来,低声将自己诓骗儿子的那几句话说给她听。
张娘子:“……”
张娘子一时啼笑皆非:“姐姐随机应变,实在叫人佩服。”
孟太太欣然自得:“这叫一条狗一个栓法儿!”
她脸上显露出几分哂色:“邹处道那个人,我还不了解他吗?”
“黏黏糊糊、腻腻歪歪,但凡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半天都不能切入正题——我敢保证,他不敢开门见山地把事情跟聪如说清楚!”
他含糊其辞,恰恰也就给了孟太太居中操作的空子。
这会儿张娘子来了,倒是多了个人帮她参谋。
孟太太在馒头上咬了口,咀嚼几下,咽下喉咙。
紧接着道:“聪如今天慌里慌张地回来,说是在衙门那儿告了假,过几天再去。”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邹处道骚扰他……”
说到这儿,在座的三个人全都笑了。
孟太太笑完之后,复又正色起来,悄声说:“聪如跟我说,他把这事儿报到了御史台,御史大夫亲口跟他承诺,一定会彻查此事,叫他宽心。”
孟家夫妻俩并不认识屈大夫,张娘子其实也不认识。
但因为所处环境的不同,她知道,并且也数次听闻相公和闻老太太提过屈大夫。
张娘子当下便说:“我知道,那位屈大夫,是朝中公认的正人君子,既承诺要彻查此事,必然会严办的。”
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心:“只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若是叫屈大夫知道,事后只怕……”
孟太太从容道:“那我们让它变成真的,不就成了?”
张娘子初听微怔,几瞬之后,会意过来:“是啊,如果跟他共事的同僚这么说,从前一起读书的师兄这么说,甚至是连枕边人都这么说……”
“还有谁会相信他呢?”
……
孟太太很慎重地考虑过这件事情。
邹处道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他身处高位。
但仅仅凭借婚前生子,并且因妻室无子想让这个儿子认祖归宗这件事情的话,是无法对他的官位造成任何伤害的!
别说是孟家和张娘子了,就算是宁氏夫人和宁尚书,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时下虽然也有贵女娶夫,也有朝天女入仕,但终究都是小众群体,真正占据了话语权的,始终还是男人。
几乎不会有男人反对另一个男人让自己的儿子认祖归宗!
什么,宁氏夫人不许?
那她就是悍妒,就是蓄意要断绝丈夫的香火。
这种女人,在高皇帝之前,是可以直接被休弃的!
所以孟太太就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破局。
男人们之所以支持邹处道,是因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他们一起吃女人。
如果让他们知道,在邹处道眼里,他们也是被吃的一部分呢?
到那时候,他们还能泰然处之吗?
张娘子闻弦音而知雅意,马上便说:“我来出面,约宁氏夫人说话。”
“不,”孟太太却拒绝了这个提议:“妹妹,你跟宁氏夫人不要碰面,甚至于整件事情里,你都不要再出面了。”
她说:“你们都是上流人物,逢年过节,碰头的时候也多,不是我非得把人往坏处想,只是小心总无大错——在不确定那位夫人的态度之前,你一定不要表露身份。”
孟太太说:“别忘了,你不只有聪如这个儿子,你还有女儿呢!”
谁知道宁氏夫人会对此事作何反应?
万一她真的认可了邹处道的设计呢?
万一她因为邹处道当年的隐瞒,而迁怒于张娘子呢?
到那时候,先前的诸多努力,怕就要前功尽弃了。
孟太太说:“我去见她,毕竟邹处道已经跟聪如接触过了,我有这个理由去将此事告诉她。”
张娘子知道,孟太太是要把冒头的风险揽到她身上去,同时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思忖再三之后,却说:“或许有一个人,比我们俩更适合去说这件事……”
……
政事堂。
裴东亭还在被三堂会审。
屈大夫问:“裴相公,你为什么要举荐邹处道?”
裴东亭只觉得无力极了:“因为他的履历合适,履任地方数年,政绩也都不错……”
说完,他果断地一抬手,止住了可能会有的接下来的诘问:“诸位,不是我一厢情愿地将他选为吏部侍郎的,这是当时我们所有人最终折中的结果,他也是陛下拍板认可的最终人选。”
裴东亭说:“如果单单将他的上任归功于我,只怕我担不起!”
这一点,众人倒都是认可了。
唐红徐徐开口:“裴相公,你跟邹处道是什么时候认识,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他回京之后,你们约过几次?”
裴东亭:“……”
这股看似很正常、实则透着一点暗戳戳的淫/靡意味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裴东亭口舌发干,舔舔嘴唇,试着回想一下,才说:“他,当年上京赶考的时候,我就与他相识了——他与舍弟本是同科,先前……”
他面露迟疑。
唐红催促了一句:“先前如何?”
裴东亭状似若无其事地说:“先前他在英国公府住过一段时间。”
其余人听得眼睛一亮,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句!
裴东亭:“……”
裴东亭木然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你们家难道都没有住过上京的亲友?”
丁玄度凉凉地道:“我家里可没有住过骚扰同性同僚的后辈,更没有跟该同性后辈传出过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裴东亭勃然大怒:“丁相公,事情还没有明确,你不要人云亦云,坏我的名声!”
丁玄度就“啧啧”了两声,语重心长道:“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旁边周文成也忙里添乱:“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唐红都少见地表露了态度:“是啊,老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闹出这种事情来,裴相公,你多少也有一点责任的。”
裴东亭:“……”
裴东亭凄然道:“……你们这不是受害者有罪论吗?”
唐红叹了口气:“但凡你行事检点一点……”
再看他脸色颓丧得好像出了门就会去吊死一样,也就停了口:“唉,算了。”
闻相公打个圆场:“当务之急,还是要厘清邹处道这件事情的性质和轻重,不能冤枉了他,但也不能放纵了他!”
众人深以为然。
……
裴东亭果断地告病了。
至少几天之内,他不想再见到同僚们丑陋的嘴脸了!
英国公夫人还很奇怪:“看着也挺好的啊,怎么就生病了?”
裴东亭很忧伤地往榻上一躺,捎带着拉上了被子:“你什么都不懂。”
英国公夫人:“……”
她问:“找用惯了的邓大夫,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
英国公说:“都不用,你们全都出去,让我自己一个人静静吧。”
英国公夫人应了声“行吧”。
摆摆手,打发了侍从们出去,自己也跟着离开,捎带着把门给关上了。
过了没多久,亲信来报:“夫人,邹侍郎听说国公卧病,前来探望。”
英国公夫人知道,这“邹侍郎”指的是新任吏部侍郎邹处道。
因他是自己丈夫举荐上任的,入京之初,邹家夫妻俩协同邹家小姐禾子,还往英国公府来拜会过。
英国公夫人回想起方才丈夫的模样,觉得他精气神儿还可以,就叫人领着邹处道过去:“国公还没睡呢,请邹侍郎过去说话吧。”
亲信应了声。
裴东亭浑浑噩噩地躺在塌上打瞌睡,迷迷瞪瞪地梦见自己回到了政事堂,且还没穿裤子。
丁玄度还在旁边义正言辞,大声地检举他:“臣要告发裴东亭私通,口口口口……”
裴东亭汗流浃背,生生给吓醒了!
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手被人握着,起初还以为是英国公夫人在这儿,再扭头一看——
英国公惨叫一声:“怎么是你?!”
邹处道只觉莫名,当下笑道:“相公以为是谁?”
又神色关切地道:“我看您脸色不太好,可找太医来瞧过了吗?”
英国公神情呆滞,木然地看着他。
过了会儿,他忽的反应过来——他正跟一个被指跟他存在不正当男男关系的男同共处一室,且房间里还没有别人!
裴东亭打个冷战,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拔出自己的手之后,高呼一声:“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果断地从榻上下去,鞋带没穿,神经质地先跑到门口,一把将门打得大开。
紧接着,又慌里慌张地去房间里开所有的窗户。
裴东亭跑过来,裴东亭跑过去!
邹处道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一时惊住,错愕不已。
英国公夫人跟陪房一起过来,瞧见这一幕,也惊住了。
她纳闷儿道:“你把门窗都打开干什么?天儿这么热,那点凉气全都散了。”
裴东亭对她的话置之不理,脸色惊恐道:“屋里怎么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别的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邹处道:“……”
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注意到他这会儿连鞋都没穿,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丈夫的神色,低声说:“不是你要自己静一静,让我把其余人都打发走的吗?”
裴东亭勃然大怒:“我不是,我没有!”
他说:“谁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了?我就喜欢人多!”
裴东亭大手一挥:“叫人来,叫人都来,站在窗户边上,站满——我就喜欢人多!”
邹处道:“……”
英国公夫人:“……”
两个人悄悄地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时候不要刺激到他比较好。
默然几瞬之后,到底还是这么做了。
英国公夫人坐在丈夫旁边,邹处道坐在客座上,眼瞧着房间沿墙站了二十多个仆妇,排得密密麻麻,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邹处道心想:原来竟是疯病?
今天上午见面的时候,看起来还好好的啊!
事已至此,他也不好过多停留,略微道了几句关切的话,便起身告辞。
英国公夫人不知道丈夫是在发什么疯,但人家专门登门探病,却闹了这么一出,总归是很失礼的。
她亲自送邹处道出去,又说:“国公病着,招待不周,邹侍郎,你别见怪。”
邹处道扭头向室内看了一眼,看裴东亭像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似的,一脸紧绷地盯着他。
邹处道:“……”
迟疑几瞬,再走出去点,他还是低声问了出来:“找太医来看过了吗?”
英国公夫人说:“还没呢——我刚才已经打发人去请大夫了。”
邹处道点点头:“那就好。”
他同英国公夫人辞别:“嫂夫人多加保重,我明天再来探望裴相公。”
英国公夫人很客气地送了他出去:“你实在是有心了。”
……
第二天政事堂里,宰相们再聚到一起。
唐红就说:“红桃那边儿来报,昨天裴相公报病归家,没多久邹处道就去探望他了。”
红桃是下属于三省的情报机构。
她略微顿了顿,才继续道:“邹处道走之后,裴相公的情绪起伏得很激烈,英国公夫人都吓住了,慌忙请了大夫去看。”
其余人:“……”
周文成都有点想不明白了:“他昨天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他们都知道,裴东亭不是真的病了。
只是因为这事儿难堪,脸面上下不来,需要几天时间缓和一下罢了。
怎么邹处道去走了一趟,就真的……
难道说……
噫~
丁玄度幽幽地道:“看起来,这其中大有内情可挖啊!”
……
礼部。
石尚书正瞧着自己旁边的孙侍郎,神色古怪:“闲山,你的脸怎么了?”
孙侍郎干笑了两声,下意识捂住了眼眶:“没什么,我昨天不小心摔了下……”
石尚书心想:怎么摔才能把眼眶摔青?
正好摔到尊夫人的拳头上吗?
他顾全同僚的颜面,也没深问。
孙侍郎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等快要到中间办公休息的时候,他就开始焦虑了。
怕邹处道来。
更怕邹处道乱来。
可是无论怕与不怕,邹处道都来了。
他今天带的是扬州狮子头。
一边打开食盒,一边特别高兴地说:“都来尝尝,汤底是用火腿、干贝和三年走地鸡熬出来的,分外鲜美,狮子头更是入口即化!”
视线在办公室里一转,邹处道忽的心下一颤:“怎么好像少了个人?”
礼部的年轻牛马吸了吸鼻子,悄悄地咽着唾沫,说:“回禀邹侍郎,匠作都水监的孟聪如告病了,今天没来。”
邹处道的心情顿时就晴转多云了。
再往前走了几步,抬眼去看孙侍郎,这才惊觉他眼眶青了:“孙侍郎,你这是……”
俗话说淫者见淫。
孙侍郎心里边存着隔阂之后,再看邹处道,就觉得他此时此刻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别样的暧昧和轻柔。
他下意识地抱了抱自己的手臂,说:“我没事儿。”
邹处道心想:八成是叫女人给打了!
儿子也不在这儿……
他既没兴趣关心孙侍郎的家务事,也对于分食少了动力。
当下做了个好人,将整只食篮都推到了孙侍郎面前去:“多吃多补,孙侍郎,今天的狮子头,我可舍不得分给别人了,都给你!”
孙侍郎脸色发青。
刹那之间,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苍天在上!
邹处道明明都做得这么明显了,我之前怎么浑然无觉?
这狡猾的男同!
……
邹处道往皇城去当值,宁氏夫人收拾齐整之后,就领着女儿禾子,往娘家去了。
昨天晚上,长嫂宁大夫人悄悄打发人来给她送信,说明天霞飞楼有个热闹,问她要不要去赶。
宁氏夫人不免要问是什么热闹。
宁大夫人派来送信的陪房就跟她讲了前淮安侯之女董二娘子与前未婚夫在霞飞楼狭路相逢,决定在小金榜试一较高下,最终大获全胜的故事。
陪房笑着说:“这事儿当时闹得可热闹呢,宫里边的费尚仪允诺,要让胜者名扬神都,因当时赌约是在霞飞楼订下的,这回借的还是霞飞楼的场子。”
“费尚仪践诺,请了韩王妃和老闻夫人两位贵客,又请侍御史王元珍和先前海棠诗会的魁首任与时作陪,因俊贤夫人也有意来赶个热闹,遂又请了太常寺的林少卿,林林总总的许多人……”
陪房同宁氏夫人转述了宁大夫人的意思:“我们夫人的意思是,您久不回神都,若是有意,倒也可以去坐一坐,尤其席间又有年轻的小娘子,叫表姑娘也去交交朋友……”
宁氏夫人听得颇为意动。
她们才刚回京,正是该打开社交圈子的时候。
她就带着女儿去了。
邹禾子也很兴奋:“还是神都好!”
她跟母亲说:“在邓州的时候,哪儿能见到这么多能人,知道这么多新鲜事儿?”
又拉着母亲,说:“以后阿耶的任期到了,就让他自己去赴任,咱们俩留在神都好了!”
宁氏夫人嗔怪了她一句:“别胡说。”
领着女儿先到了宁府,而后又叫长嫂宁大夫人领着,往霞飞楼去了。
因今日的盛会,俊贤夫人专程空置了整个霞飞楼出来。
邹禾子在邓州时,因成绩好、家世好,父亲又是邓州刺史,向来享受的都是众星捧月的待遇。
现下到了神都,便能感觉出不同来了。
她的成绩在这里不具备任何意义。
年轻人里边儿,今日宴会的主角,是小金榜试的头名。
大名鼎鼎的王元珍,俨然是年轻一代人物当中与韩少游并驾齐驱的领头羊。
今日并非休沐,她却在此,正是因为不久之前她刚刚才得到受令,即将外放为从五品雷州别驾。
由从六品侍御史一举升为从五品别驾,不能不说是简在帝心。
更不必说雷州户数不足两万,乃是下州,刺史也不过是从四品罢了。
尤其刺史又已经老迈,致仕在即,天子专门选了这么个地方来安置她,既是考校,也是机会。
能越过去,便就此飞升。
若是失败……
若干年后,或许就只能在伤仲永,亦或者志大才疏之类的评价当中见到她了。
邹禾子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王家只留了两个成年的孙辈在家侍奉先祖坟茔,剩下所有未出仕的年轻人,都将追随王元珍南下。”
“听说甚至于连族田都变卖了一半,换成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邹禾子简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她无法想象,邹家倾家荡产,赌上所有来支持自己奔赴仕途的画面!
不远处与她年纪相仿的任与时,才刚在海棠诗会中夺得魁首。
宁大夫人悄悄告诉她们母女俩:“任女官是帝后面前的大红人,几年之后,又会是一个王元珍!”
英国公府的裴十一娘当众立誓,三年之后,必定金榜题名!
徐家的静仪娘子受邀往弘文馆的讲学……
邹禾子这会儿已经震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宁氏夫人倒是注意到了另一人,登时眼睛一亮:“跟任女官站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宁大夫人扭头去瞧,却是个颇清俊的年轻郎君,举止矜雅,气度从容。
只是奇怪,她瞧着也有点眼生。
寻了熟人低声问一句,才知道对方根底。
“难怪我没见过——那是任女官的堂兄,已经中了举人,是提前到神都来备考的。”
宁氏夫人心里边生出来一点想法,当下轻轻地“哦”了一声。
再一回神,就见女儿禾子已经不知踪影了。
她吃了一惊,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最后还是宁大夫人给她指了指方向:“那儿,看书呢!”
楼上设置了一个阅读角,上边搁了好些花花绿绿的小册子。
这原是韩王妃手底下新声出版社的手笔,趁着今天女客众多,试探一下反响如何。
邹禾子看了个开头,就拔不出眼睛来了。
邓州哪有这种好东西啊!
阅读角旁边还站着个年轻的小娘子,看她喜欢,当下笑吟吟地又选了几本给她:“看不完可以带回去看,最后方便的话,给我一个反馈就成了。”
邹禾子怔怔地问她:“什么反馈?”
那小娘子就挨着数给她听:“觉得内容怎么样,是不是足够有意思呢?纸张的质量如何,是否光洁不磨手呢?封面的绘图又觉得如何?”
林林总总地说了许多。
邹禾子把书合上,很好奇地问她:“这位娘子怎么称呼,又是做什么的?”
那小娘子笑道:“我叫敏如,孟敏如,你看到的这些书,都是由我监制完成的……”
四下里宾客云集,没有人注意到宁氏夫人和俊贤夫人同时消失了片刻。
不多时,宁氏夫人才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人前。
宁大夫人察觉到小姑神态有异,不免低声去问一句:“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宁氏夫人脸色有些恍惚,不答反问:“嫂嫂,俊贤夫人平素为人如何?”
宁大夫人叫她问得一怔,回过神来,很快给出了回答:“急公好义,女中豪杰!”
宁氏夫人暗吸口气,惨然一笑:“我明白了……”
……
邹府。
邹处道下值回来,就见女儿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迫不及待地飞过来了。
“阿耶,神都城真好玩儿!”
邹禾子兴奋不已地说:“我见到了好多好多人,还听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认识了新声出版社的编辑,她还约我有空过去玩儿……”
邹处道心里边这会儿正烦着呢。
英国公病得突然,聪如……明显也是在躲着他。
这会儿听女儿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他只觉得吵闹。
当下敷衍着应了几声:“挺好的,去玩儿吧,玩得高兴点!”就要往书房走。
邹禾子悻悻地道:“阿耶,你总是这样,真扫兴!”
她气呼呼地走了。
宁氏夫人就坐在旁边,可他从头到尾,甚至于连余光都没有看过来。
她心想:这么明显的事情,我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
她垂下眼睫,按捺住心头情绪,叫住他:“处道。”
邹处道皱起眉头,回身道:“怎么了?”
宁氏夫人注视着他,轻轻说:“今天有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给你的。”
“只是信封上没有标注名字,就写了个‘如’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送错了……”
邹处道初听一怔,反应过来,霎时间喜笑颜开!
有个“如”字,又赶在今天送过来,必然是聪如了!
他喜不自胜,当下迫不及待道:“是给我的,在哪儿?”
宁氏夫人从袖中取了一只信封出来,捏在手里,递给他。
邹处道见状一怔。
垂眸盯着她手里的信封几瞬,他迟疑着问:“你,你没看过吧?”
宁氏夫人咬紧了下唇,用力之大,甚至于切出来一点血色:“如果我看过呢?”
邹处道脸色微变。
只是很快,他就恢复成了一开始的从容模样:“你知道了也好,我打算把聪如接回来,记在你的名下。”
人在最无力的时候,总是容易说很愚蠢,但是却又发自肺腑的不解之言。
宁氏夫人怔怔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眼睛里簌簌地滚出来两行泪:“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邹处道暗吸口气,压制住满心的不耐:“我没有骗你,我哪里骗你了?”
他说:“我有聪如,是在娶你之前,又不是在娶你之后!”
宁氏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觉得这不算是骗我吗?”
邹处道忍不住道:“不要闹了好不好,你当你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吗?一把年纪的人了,脑子里能不能别只有那点情情爱爱!”
他断然从她僵滞的手里夺过了那封信。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去看——空的!
邹处道脸色顿变:“聪如写给我的信呢?!”
宁氏夫人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神情呆滞,怔怔地说:“我撕掉了。”
邹处道面露愠色:“你!”
他伸手出来,恨恨地点了点这个与自己结发二十余年的苍白的女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宁氏夫人跌坐在地,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自己从前二十余年的光阴,都在这一瞬间如大厦倾倒,悉数砸了下来。
夫妻多年,直到今日,才知道枕边究竟是人是鬼!
……
取证在邹处道一无所知的时候,悄悄地开始了。
孙侍郎作为同僚,说得信誓旦旦:“他就是有那个意思,不然他整天给我送这送那干什么?!”
孟大书袋作为昔日同窗,说得信誓旦旦:“他以前就这样,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是……唉!”
最后,屈大夫亲自去见了宁氏夫人,很含蓄地问起了这件事情。
宁氏夫人看着他,眼圈儿慢慢地红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知道我心里的苦了……”
她说邹处道在邓州的时候,曾经包过一个戏子,据说同某个下属也有些不清不楚地关系。
她说:“他这个人心思缜密,事后处置得很干净,我也闹过,最后他反而倒打一耙,说我污蔑他……”
屈大夫使人将她所说录了下来:“宁氏,你愿意在这份供述书上署名吗?”
宁氏夫人短暂地缄默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笑:“屈大夫,我愿意。”
……
裴东亭的新一日,从晴天霹雳开始。
天可怜见,他原本正安安生生地躺着养病呢。
哪知道英国公夫人忽然间过来了。
她脸上带着一点古怪的、掺杂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丢下一份花花绿绿的小报,便扬长而去。
裴东亭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
惊天大瓜!
据知情人士透露,某裴姓相公情夫已被御史台立案调查!!!
据悉,该男早年曾与裴姓相公同居!
光天化日共处一室,郎情郎意,口口口口,竟是如同做了夫妻一般!!!
裴东亭:“……”
裴东亭仰面栽倒,当场晕厥过去了!
政事堂里,其余几位宰相也正在议论这事儿。
不知道是谁先说的:“唉,也不知裴相公现在怎么样了……”
寂静。
寂静。
寂静。
终于有人叹了口气:“遇上这种事,他心里估计也不好受!”
又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裴相公真难杀啊,都这样了还能若无其事地活着……”
短暂的缄默。
众宰相齐齐唏嘘了一句:“是啊!”
第135章 第 135 章 岁岁好!大家都好!……
天可怜见, 圣上才开工就挨了一发天雷!
“啊?”
他很茫然:“朕的吏部侍郎好男风,还暗戳戳地借职务之便骚扰了至少两名同僚?”
屈大夫当下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日前,皇长子殿下悄悄去寻臣……”
圣上才刚听了个开头, 眉头就狠狠一跳!
冤种怎么跟个NPC似的,四处刷新?
再听了事情原委,乃至于看了几份供书之后……
他沉吟再三, 伸手去轻轻扣了扣面前桌案,轻声道:“此事看起来有些蹊跷, 只怕不像是表面上显露出的这么简单。”
屈大夫听得面不改色,只说:“陛下, 常言讲不痴不聋, 不做家翁。家中如此,朝中不也是如此?”
“宁氏作为邹处道的妻室, 尚且不愿与之共存,宁可以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与其决裂。”
“结发妻子、同门师兄、朝中同僚,皆亦如是。”
“这样众叛亲离之人,让他盘踞高位,占据吏部侍郎这个要职, 陛下果真能够安枕吗?”
圣上听得默然。
几瞬之后, 到底还是点点头道:“既如此, 就革他了吏部侍郎的职位, 挂个虚职, 打发去集贤殿书院修书吧。”
末了, 又说:“邹处道是裴东亭举荐的不假, 但要真是把一切都归咎在他身上,也不合适。”
“说到底,选邹处道上京, 也是所有人都认可了的结果。”
他略微沉吟之后,吩咐宋大监:“昨天在德妃宫里吃的芙蓉鸡片和炒腰花不错,叫御厨多做几份,送到政事堂去。”
宋大监闻弦音而知雅意,当下专门问了一句:“那裴相公?”
圣上说:“做了送过去,只怕冷了。他又在养病,反而不好,叫御厨去英国公府做吧。”
宋大监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屈大夫心如明镜,当下垂首道:“圣恩浩荡。”
……
吏部侍郎举足轻重,一朝被去职,不免要令朝野侧目。
虽然朝廷始终没有对外公布具体的原因,但谁还没看过外边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报呢!
尤其这会儿政事堂里,还真有个裴姓相公病了!
唐红往千秋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后者也正说起这事儿:“皇帝这回做得很恰当。”
太后娘娘淡淡地说:“勋贵向来与皇室荣辱与共,叫英国公太难堪,无形当中也伤了功臣们的心。”
尤其她跟圣上也都知道,仁佑和仁燧快要把勋贵那边的成绩统计出来了,英国公府因子嗣众多,多半是要垫底。
要是这回皇室再不出面保全英国公,后者怕就得颜面扫地了。
“这回的事情,叫裴东亭吃个教训,足够了,真要是夺了他的相位,不免有刻薄寡之嫌。”
“倒是神都城里的其他人家……”
太后娘娘短促地笑了一下:“是得好好清醒清醒了!”
……
邹处道的脑子,现在都是懵的。
好好的上着班呢,忽然被叫到了上司面前去。
吏部尚书客气又疏离地告诉他:“吏部发生了一些小小的调整,恐怕得请你挪个地方了。”
起初邹处道以为是要换办公室。
他问:“尚书,是让我挪到哪儿去?”
吏部尚书笑了笑:“去集贤殿书院吧。”
说着,他取出早就预备好了的政事堂出具的公文,一伸手,推到邹处道面前去:“邹学士,慢走,我就不送了。”
集,集贤殿书院?
那不是有名的冷板凳?!
还有,邹学士?!
邹处道只觉得是一个雷劈到了头顶上,炸得他头晕眼花!
但手里的这张公文书,的确就是这么讲的,也的确加盖了相关的印鉴……
他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思绪好像是从体内抽离,飞去了另一个缥缈又遥远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回过神来,就发觉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边儿。
几个年轻的小吏已经帮他收拾好了东西,低着头,很客气地说:“邹学士,您点一点,看有没有缺了少了的?”
邹处道如坠噩梦当中!
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忽然一棍子被打回原形……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集贤殿那边儿,新同僚们的反应也颇微妙。
一个明显在斗争当中失势被贬来此的新人,短时间内,是没有人敢去接触他的。
邹处道如坐针毡,生熬到下值时间,专门在必经之路上蹲守宁尚书——这时候他倒是想起来自己的岳父了!
待见了人,更是第一时间迎上去,面带乞求,低三下四道:“泰山大人,我……”
宁尚书视若无睹,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点,便从他面前走过去了。
邹处道愣在当场。
明明是盛夏时节,他却如坠冰窟,身心俱寒!
……
宁府。
邹禾子跟表姐宁九娘凑头在一起翻新声出版社刚刊发的新一期杂志,越看越觉得相见恨晚:“我在邓州的时候,从没有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东西!”
宁九娘理所应当地说:“这些其实都算是解闷的杂书,不会大规模发行的,似乎也就是三都才有,离了这几个天下雄城,别的地方就很少见了。”
“倒是听说有几家地方上的商队专门跟新声出版社签了合同,每月定期去取,跟随货物一起转运到远方去。”
宁九娘告诉表妹:“有些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也想知道神都城里发生的事情,女眷们呢,同样好奇三都城里的风尚,那些商队带一本杂志回去,价格起码得翻五倍!”
邹禾子在看的是专门针对女眷发行的杂志。
短短几十页,内容却是五花八门。
自然,资费也是相当不菲的!
因为这本书有将近一半的内容都是彩页,无法印刷,全都是画工一笔笔画上去的!
真正是限量版发售,宁家总共也就得了三本!
之所以有一本在这儿,还是因为邹禾子是府上的贵客,所以宁大夫人特意交待让送过来的。
邹禾子很宝贝地捧着这本书,一页页翻看着,爱不释手。
上边有神都城里近来流行的妆容啦,时兴的衣服款式啦,哪家脂粉铺子新上了特别轻薄好用的香粉,还有专门对应夏日的穿搭和首饰推荐……
邹禾子一眼就相中了桃柳斋新出的小排簪。
环形金钗如凤钗一般向外延伸出五个枝丫,上头各穿了剔透的翡翠珠子和娇红的碧玺珠子,两两相称,娇俏又明快!
她说:“这个真好看!”
宁九娘瞧了眼,不禁笑了:“还真是巧了,我这儿就有几对儿,给你一对!”
邹禾子兴奋不已:“真的吗?!”
表姐妹俩在这儿说话,忽的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声。
宁大夫人带着几个侍女过来了。
两人赶忙一起起身去迎。
宁大夫人同邹禾子啧啧道:“老爷子平日里都说九娘沉静,不爱说话,难得跟你能聊得聊。”
侍女默不作声地端了一碟鲜红可爱的荔枝往案上去搁下。
那边儿宁大夫人则笑呵呵地继续道:“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吧,又不是外人,正好跟你表姐能玩儿到一起去!”
邹禾子意动不已,只是有点迟疑:“那我阿娘那儿……”
宁大夫人不动声色:“我去跟她说,没事儿的!”
邹禾子不觉有异,当下欢天喜地地应了。
宁大夫人出了门,便去见宁尚书。
隔着帘子,给他回话:“公爹,都已经安排好了,院里的人我也吩咐过了,禾子面前,不会说漏嘴的。”
宁尚书点了点头:“他们都过去了?”
宁大夫人知道他说的是谁:“您放心。”
……
邹处道从宫里边回去的时候,宁氏夫人已经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也是赚了刚进京的便宜,有些行装,甚至于都还没来得及铺开……
宁氏夫人委托长嫂帮自己寻个宅子落脚。
宁大夫人当即便道:“妹妹,你这么说就是生分了……”
宁氏夫人摇了摇头,神色戚然,但是却很坚定:“嫂嫂,你要是真心为我好,就替我找个合宜的宅子,别让我回去了,我永永远远都感激你!”
进京之后,听的见的,还不够吗?
她的手帕交格非,丧夫之后带着一对儿女投奔娘家,没几年,就被赶出去了。
好吧,就算是荀家那些人都没心肝,可还有个费氏夫人在那儿比着呢!
宁氏夫人进京之后,就听人说起了费氏夫人与承恩公和离的事情,又知道她虽与儿子住在费家,但却是亲骨肉、明算账,一干账目都跟娘家厘定得清清楚楚。
不久之前,又在石泉书院寻了份差事,正经地做起事来了。
单就家风而言,能说宁家比费家强吗?
未必!
还不如一开始就把该分的分清楚!
格非能活下去,费氏夫人能活下去,难道她就不行?!
宁氏夫人想得很清楚。
她要跟邹处道和离!
她不信自己养活不了自己!
……
宫里边德妃知道这事儿,是因为第二天王元珍专门就此事发了一篇文章,而近来她又已经养成了阅读文献的好习惯。
大清早展开报纸,打眼一瞧,她不由得怔住了。
易女官在旁察觉到了几分:“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没什么不妥的,我就是觉得……”
德妃神色复杂,将那篇不算长的文章看完,将报纸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易女官不解地将报纸接到手里,定睛一看,脸上表情也顿住了。
王元珍的标题起得非常露骨——这就是你们栽培女婿的福报!
后边紧跟着的数据和案例更举得非常真实。
内容更是平铺直叙,毫无文辞修饰,但是一针见血,分外犀利:“我有时候会很疑惑,诸公究竟是在为女儿选婿,还是在通过一个陌生女人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诸公如此耗费心力,栽培你们前半生素未谋面的儿子,你们的亲家一定也这样耗费心力地栽培你们的女儿吧?”
“何必舍本逐末,为他人作嫁衣裳?!”
易女官看得震动不已:“这样的话,也就是元珍娘子能说,且说了也无人能够反驳了……”
德妃回想起从前自己归宁时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单就出身而言,费氏夫人其实远比教授她读书的谭郎中强,可她没有入仕,而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当多年之后,回头再看,反倒是谭郎中遥遥领先,独领风骚了。
她轻叹口气,重新将话题转到了这回的事情上:“不管怎么说,有宁家的前车之鉴在此,三都城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人的命运为之改变吧……”
她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在考虑婚姻之前,更需要考虑的,其实是立身之本。
德妃也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岁岁,你想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
……
阮仁燧正走在逃课的道路上。
这件事情得从今天早晨开始说起。
他照旧跟大姐姐一起出宫,到吉宁巷这边儿来吃早饭,预备着吃完饭之后上学去。
今天早晨,他吃的是牛肉洋葱蒸饺!
这不是阮仁燧第一次吃牛肉洋葱蒸饺了。
说来也奇怪,不晓得店家是怎么做的,牛肉香滑,洋葱爽口,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别样的清鲜!
他这是第二回吃了,可硬是没吃出来为什么。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小时女官可以求助。
小时女官听后,就要了双筷子,夹了只蒸饺咀嚼几下,末了,又仰起头来吮吸蒸饺里边为数不多的肉汁。
如是品过之后,她小声告诉阮仁燧:“可能是在里边添了一点碎瑶柱(干贝)的缘故,也有可能是用瑶柱煮出高汤调的馅儿……”
这话都没说完呢,阮仁燧忽的瞧见了一个熟人(?)!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再定睛一看,立时就喊了出来:“凤花台?!”
四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
大公主不解地看了过来:“谁?”
“没谁,没谁,”阮仁燧娴熟地敷衍几句,几口把盘子里的蒸饺塞到嘴里:“大姐姐你先去书院吧,我晚点再过去——”
一溜烟儿跑掉了。
大公主瞧着弟弟的背影,郁卒不已:“岁岁肯定是要逃课了!”
小时女官听得忍俊不禁:“随他去吧,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左右有人跟着。
阮仁燧朝着方才凤花台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拐几个弯,到四下无人的时候,就见那只熟悉的白羽鹦鹉正停驻在墙头上,用黑豆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阮仁燧下意识地看向了它的头顶:“你……”
凤花台做出了精准的预判:“不准问!”
阮仁燧:“……”
阮仁燧:“好叭!”
他改口问:“你最近还好吗?之前的事情,真是……”
凤花台又一次做出了精准的阻截:“不准说!”
阮仁燧:“……行叭!”
他切入了新的话题:“凤花台,你怎么会在这儿?”
阮仁燧心想:难道是闲逛过来的?
凤花台叫他问得一顿,一歪头——它做出这个动作,实在是很可爱——对着阮仁燧打量了会儿,忽的问他:“你现在有空吗?有的话,来帮我做件事。”
阮仁燧霎时间就来了精神!
这可是神奇小鸟的委托啊!
他马上举手,大声说:“有空!”
凤花台就振翅飞了起来,半空中盘悬着观望了一会儿,而后重新落了下来:“我往北走,你往南走,就在这方圆三里之内,你看看有没有空置着的燕子窝?”
“有对燕子夫妻想找个新家。”
它说:“旧的那个因为屋顶的瓦片破了,漏了水进去,快要坏了。”
阮仁燧听得惊奇不已:“你还管这事儿?!”
凤花台神气十足地抖了抖头顶的翎毛:“能帮就帮一下嘛!”
又问他:“干不干?”
阮仁燧爽快地答应了:“干!”
帮燕子找个新窝,可比念书有意思多啦!
吉宁巷的房舍那么多,燕子窝实在不少。
因是白日,大门开着,在外头就能瞧见。
阮仁燧每每看见,不免就要进去问一声:“您家里边的那只小燕子,今年回来了吗?”
结果全都回来了。
还有只格外黑的,大概是听见声音了,还飞出来看了看他。
那明亮的黑眼睛十分富有情绪。
这家的主人还问他呢:“小郎君,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说:“有两只燕子,想找个新家呢……”
主人家就笑了,大概是觉得小孩子童言稚语,十分可爱。
阮仁燧在这儿不抱希望,果断继续往前走了,哪知道没走多远,主人家又把他给叫住了。
“你往那边儿去看看吧。”
那老婆婆给他指了个方向:“我记得郭家从前住的院里,有个燕子窝来着,那燕子今年好像是没回来……”
“应该是没回来。”
她自己也不甚确定,嘟囔着说:“郭家原先觉得此事不吉,后来郭老爷定下来要外放离京,又觉得今春燕子未归,兴许是主大喜的……”
阮仁燧听得精神一振,谢过了她,循着她所指的方向哒哒哒跑过去了。
等到了门外,抬头一看,不禁怔住了。
门牌上写的却是“王”字,而不是“郭”。
难道是我走错了?
他正犹疑间,忽见刘永娘拎着篮子,哼着歌儿往这边儿来了。
瞧见他之后,也是一怔:“小郎君,你找谁?”
阮仁燧没成想会在这儿见到她,略顿了顿,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我想找个空置着的燕子窝……”
刘永娘听得纳闷不已:“这儿倒是真有,可你找这个干什么?”
正说着,半掩着的门扉从里头打开了。
王娘娘的身影浮现出来:“永娘,你在跟谁说话?到了怎么不进来呢。”
再瞧见阮仁燧,不由得吃了一惊:“你——”
阮仁燧赶紧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嘘!”
王娘娘一下子就乐了。
刘永娘看看她,再看看这小孩儿,神色不解:“原来你们认识?”
阮仁燧果断地叫了声:“姨祖母!”
王娘娘笑吟吟地应了,又告诉刘永娘:“这是我们家的小辈儿。”
看她脸色稍有些古怪,又低声解释一句:“不是你想的那一家的小孩儿,他父亲跟我很亲近,很可靠。”
刘永娘脸色顿时转圜。
阮仁燧不忘初心:“姨祖母,你家里边真有个空置着的燕子窝吗?”
王娘娘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声:“是啊,怎么啦?”
阮仁燧嘿嘿一笑:“没事儿,没事儿!”
……
阮仁燧坐在露天的马车上,凤花台在前头领路。
该拐的时候,它提前摆翅膀,该直走的时候,又迅猛向前。
有人注意到这一幕,特别歆羡地问阮仁燧:“小孩儿,你这鸟儿卖不卖?真有灵性——卖的话随便开价!”
阮仁燧还没来得及说话,凤花台已经火速飞回来,开始在他头顶上拉屎!
阮仁燧:“……”
一厢情愿的买家:“……”
一厢情愿的买家对着阮仁燧怒目而视!
阮仁燧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体,蹙着小小的眉头,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在跟陌生鸟一起走罢了,我根本不认识它!”
凤花台就又往前飞了一点,众生平等地开始往他头上拉屎。
阮仁燧赶忙在马车上摸了把扇子挡在头顶,同时勃然大怒:“你这家伙怎么好赖不分?!”
凤花台显然不会与他争辩,抖抖翅膀,美美地飞走了。
阮仁燧气呼呼地一咬牙,催促车夫:“走,跟上去!”
……
王娘娘和刘永娘坐在树荫下择菜,捎带着看阮仁燧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托着几只刚长出来一点点毛的小燕子,很小心地把它们放进窝里去。
刘永娘有些不放心:“永年,你小心点啊……”
又说:“怎么能让小孩儿爬梯子呢!”
王娘娘倒是很放心——她知道这附近四处都是大内高手,孩子肯定掉不下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掉下来了,也肯定不会摔到地上去。
她就是觉得这事儿很神奇:“他还真是带回来一窝燕子呀……”
两只成年燕子,还有几只才被孵出来没多久的小燕子。
嫩黄色的嘴巴,大张着叽叽喳喳。
日光灿烂,照得园圃里盛放的月季花亮堂堂的。
一阵一阵地幽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王娘娘专门把摘出来的青菜虫放到一边儿,招呼阮仁燧:“岁岁,来吧,拿去喂小燕子!”
阮仁燧快活地叫了声:“谢谢姨祖母!”
哒哒哒跑过去,将那几条胖青虫放在手心里,又再度登上梯子,一条一条,喂给了那几张嗷嗷待哺的小黄嘴巴!
那两只成年燕子蹲在屋檐上,清脆地朝他叫了两声。
阮仁燧蹲在梯子上,捧着自己的小脸蛋儿,笑眯眯地瞧着它们。
真可爱!
小燕子好!
王娘娘好!
岁岁好!
大家都好!
第136章 第 136 章 怎么会这样啊!!!……
刘永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面前这个叫岁岁的小孩儿身上穿的院服,还挺眼熟的。
“这不是龙川书院的院服?”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了:“岁岁, 这不是上课的时候吗,你怎么在外边儿找燕子窝?”
王娘娘听得讶异,随之看了过去。
“……”阮仁燧镇定自若:“课什么时候都能上, 但燕子的忙,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帮得上的呀!”
都没等对面两个人做出反应, 他就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找了只小板凳,拎着蹭到了她们俩面前去。
紧接着开始转移话题:“你们在择什么菜呢?”
刘永娘看出这小孩儿的心思来了, 只是也没戳破。
她笑着将手里边儿的紫苏叶子抖了抖:“岁岁, 你有口福啦!”
她说:“今中午咱们吃鳝鱼锅子——你姨祖母说要露一手,做荔枝肉来吃!”
又支使着他:“去剥蒜, 吃鳝鱼锅子,一要加紫苏,二要加大蒜,少了哪一个都不成!”
夏令鳝鱼赛人参,德妃喜欢吃, 阮仁燧也喜欢!
一听刘永娘这么说, 他马上就来了精神, 当下兴高采烈地应了:“好, 我这就去!”
今天这顿饭, 算是王娘娘专门设的答谢宴。
先前她搬过来, 刘永娘和宋巧手母女俩帮了不少忙, 她当时就盘算着请客,结果这两位差事倒多,不是今天要是这家梳头, 就是明晚要去这家做菜。
好容易两个人都腾出空来,最后定了今天。
起初是要找个正经馆子的,只是被刘永娘给拒了。
“大夏天的,出去折腾什么?咱们自己做着吃就是了!”
她很自信:“外头的馆子,未必就有咱们的手艺好!”
王娘娘心想:也是。
还是在自己家里待客更亲近,也更自在。
又与刘永娘各自拟定了一份菜单,最后合起来行宴。
刘永娘想着都是亲近的人,做些可口的家常菜即可。
计划着用黄鳝锅子做主菜,再配一道辣椒炒肉,一道腊肉炒扁尖,一道紫苏小土豆,再加一道甜酒冲蛋就齐全了。
王娘娘计划着做炒双脆,荔枝肉,烩虾仁,小炒脆藕,再加一道萝卜排骨汤。
刘永娘打眼一瞧,便啧啧称奇起来:“别的也就罢了,炒双脆可是很考验功夫的啊!”
双脆、双脆,顾名思义,就是两种特别脆的东西一起炒了。
普遍上公认的都是鸡胗和羊肚,爆炒出锅,咬在嘴里咯吱咯吱,脆而不韧。
若是凑不出这两样,也可以用腰花儿、鸭胗,甚至于鱿鱼片来代替。
只是要将这两样东西一起炒熟,必得提前花刀将食材切开,使其受热得宜,可以同时熟透出锅。
切多少下、多深,是否要事先单独烹制鸡胗,如何勾汁儿,样样都是学问,件件都是功夫!
能做这道菜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做好的,却很少。
刘永娘虽没做过这菜,但毕竟是业内高手,耳濡目染,知晓难度。
王娘娘神色柔和,笑得十分谦逊:“你也不必急着夸我,好与不好,都得等尝过之后再说。”
两位厨娘大展身手,阮仁燧像条殷勤的小尾巴似的,颠颠地帮着剥蒜剥葱。
刘永娘知道他还有个表姐,也在龙川书院读书,当下就说:“叫她也来吃呀,今中午做的菜多,现在天气又热,要是吃不完,放一顿也就坏了!”
王娘娘自无不应之理,打发人给小时女官送信,叫她到时候跟大公主一起过来。
结果到了中午吃饭的前一刻钟,大公主跟宋琢玉在王娘娘这儿碰了头。
宋巧手才刚结束了一桩差事,匆忙接了女儿过来,再知道女儿跟王娘子的侄孙女竟然是同班同学,实在是很讶异:“怪不得老话说无巧不成书呢!”
王娘娘跟刘永娘一起感慨了句:“谁说不是?”
宋巧手提了一坛三十年的花雕酒来,进屋去将其搁下,挽起袖子来就进厨房帮忙了。
她跟女儿说:“你们同学几个一起玩儿吧,马上就好了!”
外头两个小女孩儿就跟刚碰头的陌生小猫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着点好奇,又有点小小警惕地打量着彼此。
同班同学,当然是认识的。
只是要说熟悉,就算不上了。
宋琢玉是那种同龄人里聪明又成熟,所以看起来稍显孤僻的女孩子。
她能感觉得出来,自己跟元宝珠她们不是一类学生,能聊得来的话题也不会很多,所以就不会主动往人家的小团体里边儿凑。
大公主虽然很歆羡于她的头脑和成绩,但也不是会主动跟人示好的那种小女孩儿。
尤其她有汪明娘和庞君仪这两个左邻右舍在。
两个小女孩儿稍显拘谨地对视了一会儿。
……在学校和班级之外的地方见到同学,感觉好奇怪啊!
还是大公主先开口,只是叫的是阮仁燧:“岁岁,你怎么会在姨祖母这儿?”
阮仁燧坐在一张条凳上,两条腿还沾不到地,正优哉游哉地在晃悠呢!
“我今天可是办了一件大好事!”
他洋洋得意地指了指王娘娘屋檐下的燕子窝:“我给一对燕子找了新家,还帮它们把小燕子挪过来了!”
大公主跟宋琢玉同时围上来了。
她们俩眼睛亮亮的,异口同声地说:“小燕子?!”
……
等到吃饭的时候,刘永娘和王娘娘、宋巧手依次端着盘碟进前厅。
就见两个小女孩儿在郭家人留下的菜园里,一边低着头翻来找去地捉虫子,一边儿快活不已地唱着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天知道,为了给可爱的小燕子找条虫吃,她们俩连虫都不怕啦!
刘永娘虽然之前已经说过几回了,但这次过来,还是忍不住再感慨一次:“你真是好有钱啊,吃饭的地方居然还放冰瓮!”
又笑容灿烂地同其余人道:“你们有福啦,今天的鳝鱼特别肥,肯定很好吃!”
说着,又拿了勺子,先给最小的阮仁燧盛了一碗,紧接着是大公主,最后才是宋琢玉。
阮仁燧也觉得鳝鱼锅子的卖相实在很好。
那汤汁是粘稠的浅金色,紫苏和大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上边飘着切成细条的红辣椒,看得人食指大动!
大公主攥着筷子,目光四下里看看,迟疑着道:“刘姨,今天没有黄鸭叫吗?”
阮仁燧初听微怔,回过神来,暗吃一惊!
上一次吃黄鸭叫,还是他跟大姐姐一起去杜崇古家的时候……
他正担心露出马脚呢,没成想对面刘永娘已经美美地陶醉起来了:“你姨祖母跟你们说过,是不是?我曾经去给宫里边的皇嗣们做过菜呢!”
宋琢玉露出一点受不了的表情:“干娘,你又要开始了……”
刘永娘没好气地朝她摆摆手:“去去去,他们俩还没听呢,我说说怎么了?”
又叭叭叭开始讲:“那回啊,是在我老乡的家里边儿,她丈夫是教导皇嗣读书的老师,因知道我菜做得好,专门请我过去……”
大概上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又美美地道:“两位皇嗣吃得高兴了,还专门见了我。”
“……说,刘永娘,你做的菜很合本宫的心意,紧接着又吩咐跟着的宫女——那些宫女个个儿都漂亮得跟天仙似的——看赏!”
阮仁燧:“……”
王娘娘:“……”
大公主:“……”
宋琢玉听得扶额。
她无奈地跟两个小伙伴儿说:“你们别信,我干娘吹牛呢!”
刘永娘断然否决:“谁说的?我才没吹牛,都是真的!”
阮仁燧默默地吃着碗里边的黄鳝,咽下去之后,才问了句:“您真的见过宫里的两位皇嗣啊?”
“真的!”
刘永娘煞有其事地说:“两位皇嗣生得就跟金童玉女似的,都很和蔼……”
再对着他和大公主看了看,自觉是找到了参照物:“看起来就跟你们姐弟俩似的!”
王娘娘实在没忍住,一口酒喷到了地上!
……
等下午阮仁燧上完古琴补习班,再坐上马车返回披香殿的时候,他阿耶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圣上叫他:“你过来。”
阮仁燧只觉宴无好宴。
他背着书包,迟疑着站在门口,仔细想了想今天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而后很肯定地说:“我可没有闯祸哦!”
圣上冷笑了一声。
他又说了一句:“过来。”
阮仁燧就迟疑着过去了:“怎么啦,阿耶?”
圣上生等着他到了近前,才低声问了句:“邹处道的事情,你知道?”
阮仁燧初听愣住,回过神来,不禁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阿耶,我们俩聚在一起聊一个断袖,有点怪吧?”
圣上:“……”
圣上回想起自己查到的东西,心下微动,问他:“你不知道?”
他以为冤种是知道邹处道跟孟家,乃至于闻相公妾侍张氏之间的关系,才来掺和这事儿的。
阮仁燧叫他问得不明所以:“我该知道什么呀?”
哦。
圣上为之了然,心想:虽然已经尽量低看他,但实际上还是高看他了。
他笑了笑,捏了捏冤种的丸子头,和蔼可亲道:“没事了,你玩儿去吧。”
阮仁燧:“……”
阮仁燧暗吸口气:“阿耶,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圣上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正赶上德妃从里头出来,看他们俩在这儿聚着,还奇怪呢:“怎么不进来?”
她扯了帕子出来,给儿子擦了擦脸:“小傻瓜,外边多热呀!”
圣上就笑眯眯地说:“我教训他呢——他今上午又逃课了,你还不知道吧?”
德妃:“……”
阮仁燧:“……”
“嗯?”德妃脸上的表情霎时间晴转雷暴,眉头皱起:“岁岁,怎么回事?!”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心里边儿焦灼不已地想:死脑子,快想个借口出来啊!
灵光在哪儿?
快来闪烁一下!
闪……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
天杀的,怎么还唱起来了!
不要乱闪啊,会被打扁的!!!
……
阮仁燧到底还是躲过了这一劫。
至于原因嘛……
他都把王娘娘给搬出来了,他阿耶阿娘还能说什么?
德妃就是有点惊奇:“王娘娘怎么搬到那儿去住了?”
阮仁燧下意识扭头去看他阿耶。
德妃紧跟着也看了过去。
圣上脸上带着点唏嘘之色,叹口气,告诉他们:“王娘娘的侄子不久之前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了,王娘娘大概是想着换个地方,捎带着也换换心情吧……”
知道些许内情的阮仁燧:“……”
总感觉阿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阴森森的啊……
德妃因不知前情,闻言倒是有点感伤:“难怪呢。”
她觉得王娘娘的命也是怪苦的。
当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嘱咐他:“你以后要是有空,就多过去坐坐,陪陪王娘娘,只是不许胡闹,知不知道?”
阮仁燧乖乖地点了点头:“嗯!”
……
第二天姐弟俩放学回家,各自回到寝殿之后,才知道都收到了朱皇后使人送来的东西。
给大公主的是一把小银剑和两条项链。
宫人打开来,提着叫大公主瞧瞧。
就见那项链在日光下泛着明光,层叠的银色如同水波一样蜿蜒起伏,最底下那一层是银铃铛,略微晃动一下,便叮铃作响。
另一条是珊瑚项链,同样是层叠的设计,鲜红可爱,很古朴,适合小娘子佩戴。
凤仪宫的女官笑吟吟道:“是南边部族的工艺,他们的族长上京来拜见帝后,带了好些特产来,娘娘挑了些,让给两位皇嗣玩儿。”
除此之外,还有些是给贤妃的。
南边椰树、棕榈等阔叶植物编织成的竹筐和席子,那边海里出产的珍珠和贝壳,树叶裁成的原始粗犷的扇子。
还有被晒干了封存好的椰子肉……
德妃那儿收到的也差不多。
阮仁燧的礼物是两串果壳摇铃和一整套的银壶银杯。
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打的,杯子居然还给做成了柿子的形状,很有意思。
阮仁燧喜欢那套小银壶,对于果壳摇铃却没什么感觉。
德妃倒是很喜欢,说这东西在神都很少见,自己绕着寝殿端详了会儿,挂在了东边窗前。
风一吹,那摇铃便哗啦啦作响起来。
晚上母子俩一起去凤仪宫吃晚饭,贤妃母女俩也去了。
田美人还没有出月子,不好出门。
倒是阿好去了——朱皇后也没落下她,专程赐给她一套银制的头面。
二妃与阿好不免就赏赐一事要向皇后谢恩。
朱皇后佩戴着一条绿松石的项链,明艳动人。
那也是今次那部族进献的东西。
她才刚跟圣上一起接受族长拜谒,这会让对方觉得得到了皇室的看重和礼遇。
她含笑说:“倒不是多精妙的东西,只是胜在新奇有趣。”
忽的想到一事,又随意地道:“还送了只猴皮书包来呢,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猴皮书包?!
这话说出来,几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阮仁燧说:“朱娘娘,我想看看猴皮书包!”
大公主说:“我也想看!”
阿好瞧瞧他们俩,虽然也很好奇,却很有分寸地没有做声。
朱皇后没想到一只书包居然引起了两个孩子的兴趣。
左右看看,为了防止纠纷,就先给他们打预防针,说:“可不能跟我抢哦,那是我的,因为我也很喜欢!”
阮仁燧:“……”
大公主:“……”
两个孩子委屈巴巴地应了声。
朱皇后这才叫人去把那只猴皮书包拿过来。
不算大的一只灰色猴皮包,鞣制的手艺也不算特别出色。
只是两个孩子盯着背带旁耷拉下来的那条猴子尾巴,都觉得心里边痒痒的。
大公主跟朱皇后商量:“朱娘娘,我用我的项链和小剑跟你换,好不好?”
阮仁燧没说话。
德妃急了,她怕儿子吃亏——想要你就说呀,万一皇后真的换给大公主了,难受的可是你自己!
捅咕孩子一下。
再看他不作声,就主动张口说:“皇后娘娘,仁燧也可以用他的东西来换的!”
阮仁燧楞了一下,而后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
他知道朱皇后不会把猴皮包给他,也不会把猴皮包给大公主,不患寡而患不均。
可是阿娘很爱他,甚至于不在乎别人的观感和看法,不惜摒弃成年人的颜面与大公主抢那只猴皮包,这叫他感到心里边暖暖的。
他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德妃。
朱皇后板着脸,同时拒绝了两个人:“想都别想,一开始就说了,这是我的,我自己要背。”
大公主神色郁郁。
德妃倒是感觉还好——毕竟大家都没得到嘛!
朱皇后思忖了会儿,倒是又给了他们一点希望:“不过,你们倒是可以设法来租……”
两个小孩儿一起瞪大了眼睛。
租?!
朱皇后觑着他们俩,说:“你们俩……”
她思忖了会儿,想起下个月就是太后娘娘的生辰,忽的有了主意。
“你们俩不是都爱在外边吃早膳吗?那就去学学怎么做面条吧。”
朱皇后不愿给他们压力,所以只说是“面条”,不说是“长寿面”。
要是真鼓捣出来了,卖相也能看的话,那等到太后娘娘生辰那日,固然是皆大欢喜。
要是他们俩半途而废了,小孩儿嘛,又没声张出去,也不丢人!
朱皇后还跟姐弟俩定了价:“猴皮书包,租一个时辰,三十文钱。”
捎带着说:“做一碗面条,卖出去,五文钱——不许投机取巧,一次做六碗面条出来,一回只能做一碗!”
她盘算着,就算是不熟练,前后六次忙活下来,瞧着总也该有点样子了吧?
大公主有点忧愁:“啊?”
她哪儿知道怎么做面条啊!
阮仁燧跃跃欲试:“朱娘娘,我能不能不做面条,改成蒸包子啊?”
德妃气得悄悄拧了他一把:“做面条多简单?活出面来,揉几下就行了,蒸什么包子!”
调馅儿很麻烦的!
阮仁燧捂着屁股,委屈兮兮地说:“阿娘你又不喜欢吃面条,你不是喜欢吃包子吗?”
“……”德妃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她懊悔不已:“你,你怎么知道?”
阮仁燧郁郁道:“之前在夏侯家,你喜欢吃五丁包嘛……”
德妃悔得呀!
她赶忙伸手去揉:“岁岁,娘的乖宝!都是娘不好,还疼不疼啊?”
朱皇后听得莞尔,倒是没有强求面食的种类:“包子也好,面条也成,反正一回都是五文钱,且还得叫人吃得下去,能成样儿才行。”
她说:“就这么个规定,你们俩忙活去吧。”
阮仁燧和大公主清脆地应了声:“好!”
……
朱皇后也没叫他们俩乱来,今天时间来不及了,就叫先回去。
她说好了:“等你们俩明天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回宫之后,专门找个御书房的面点太太来教你们!”
因这句话在半空中吊着,第二天阮仁燧和大公主多多少少都有点心不在焉。
下午放了学,他照旧去袁太太的补习班上课。
袁太太巴拉巴拉讲了许多,看自己的学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当下怀着满腹的希望,问他:“永年,你有什么想法吗?”
阮仁燧就托着腮,很认真地问她:“袁太太,你说我要是在包子馅儿里边放瑶柱(干贝)的话,要怎么控制量呢?”
他说:“放太多是不是很容易腥?”
袁太太:“……”
袁太太忽然间合上书,面无表情地走到隔间去,紧接着关上了门。
阮仁燧还听见了关窗户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不明所以,还有点担心:“……袁太太,你没事儿吧?”
隔壁房间里忽然间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啊——”
阮仁燧:“……”
阮仁燧默默地坐了回去。
隔间里,袁太太满心绝望,恨不能以头抢地!
怎么会这样啊!
她心想:他明明很有天分的!!
我都在人家母亲面前把口夸下了!!
难道说我把好好的一个天才给带坏了?!!
袁太太真想抱头痛哭!
怎么会这样啊!!!
第137章 第 137 章 阿娘,看我给你带什么……
宁府。
宁大夫人悄悄将小姑让自己代她寻一处房舍居住的事情, 回给公公。
“咱们家世居神都,倒真是置了些屋舍,令姜出嫁的时候, 婆母也给了她一出三进的宅子和几家铺面。”
她隔着帘子,说:“只是我顾虑着令姜的意思,还是没走自家的账, 叫陪房去寻了处同坊在卖的宅子,亲自去瞧过, 觉得没什么毛病,就定下来了。”
宁尚书点点头:“你做得很妥当。”
又问儿媳妇:“多大的宅子, 耗费多少?”
宁大夫人回道:“三进的宅子, 地段不错,休憩得也很不错, 主人家犯了事,急着筹钱,这才肯脱手的,要价四千两,还到了三千八百两。”
宁尚书应了声:“是不错, 你受累了。”
宁大夫人赶忙道了声:“不敢。”
从宁尚书这儿出去, 她问陪房:“禾子还好吗?”
陪房低声说:“表小姐还不知道邹家那边儿的事呢, 跟咱们小姐处得倒好, 倒是提过想出去走走看看, 咱们家小姐顾虑着外头还不安生, 都设法拦回去了……”
宁大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又叫人去套车,出门去见小姑宁令姜。
宁令姜才刚搬完家,正带着人归置行装, 不只是从邹府带来的,还有些从邓州带回来,还没来得及拆开的。
不单是她,宁大夫人还在这儿瞧见了一个熟人:“噢,格非娘子——”
徐太太向她福了福身,叫了声:“嫂子。”
宁大夫人笑着跟她打声招呼。
院子里虽搭了凉棚,聊以蔽日,可盛夏毕竟是盛夏。
就算是遮住了火辣辣的阳光,那风,那空气,全都是热的,想逃都没处逃。
宁大夫人嗔怪小姑:“这么热的天,也不叫人家进去歇歇脚,喝杯茶,切个瓜来吃!”
又叫人去外头买绿豆汤,分给一众仆从:“都歇一会儿,晚点再干也来得及。”
宁令姜抿着嘴笑了一下:“是嫂嫂来晚了,请过了的……”
徐太太也说:“就是吃饱喝足了,才叫她拉出来帮着干活儿的!”
她人情练达,猜到这宁大夫人这会儿过来,必然是有话要说,当下随便找个由头,避到后边去了。
宁大夫人感慨于她的敏慧,也借着这个时机,从怀里取了只信封出来,递给小姑。
宁令姜一看就明白了,坚决不肯收:“宅子在我的名下,出嫁的时候,该给的嫁妆也都给了,没道理再叫家里边给我出钱……”
“收着吧,是公公自己贴补给你的!”
宁大夫人硬是塞到了她手里,攥着她的手用力握了会儿,这才松开:“他说,这几天想了很多,或许从一开始,他就给你选错了路……”
宁令姜听得一默。
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怎么能怪阿耶?当年,谁不觉得是一门好亲事呢!”
邹处道年轻俊美,金榜题名,家世也拿得出手。
虽有高堂,但因为不是长子,也不需要宁令姜这个小儿媳妇侍奉。
人哪儿能走一步,就看到最后呢。
宁大夫人看她神色如此平静,心里边反倒是有些担忧。
人遇上挫折的时候,痛哭一场,亦或者大醉一场,其实全都是正常的。
情绪需要一条发泄的路径。
但从事发之后直到现在,小姑看起来都很平静……
宁大夫人不免有些担心。
偏又没法儿戳破——说透了,岂不也伤人心?
等宁大夫人离开之后,宁令姜若无其事地继续跟徐太太一起收拾东西,布置屋室。
捎带着也盘算一下家里边都还有些什么东西,一一登记在册,心里边多少有个成算。
她心里边儿难受,嘴上就不能停,不住地在说话:“叫禾子跟我一起住就行了,旁边腾出来做衣帽间,她之前总想要间书房,也给她置备上……”
说完,没等徐太太言语,就自顾自地否了:“还是别住在一起了,她也大了,想有自己的地方了……”
略微顿了顿,又叹口气:“先前去霞飞楼,我还瞧着任女官的堂兄不错,相貌好,举止也好,原先存着一点心思呢,现在再想,得亏没去打听,不然就现在这个样子,却不是自取其辱?”
徐太太看她情绪不太对劲儿,就叫宁令姜的陪房在这儿盯着,自己拉着她往里屋去,旋即掩上了门。
又按着她的肩膀,叫她坐下。
宁令姜像是一具木偶似的叫她牵进去,怔怔地坐了会儿,忽然间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啊!”
她捂着脸,痛哭出声:“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徐太太静静地坐在旁边,神色怜惜地看着她,也没作声。
宁令姜自己哭了许久,终于哽咽着说:“我该怎么办啊,格非!”
她环顾左右,只觉得茫然,不知路在何方。
当下泣不成声道:“我……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可笑,不是因为邹处道,也不是因为这次的事情,我就是纯粹地觉得我自己可笑。”
“从小时候开始,好像就是这样,明明我比你还大了六、七岁,但你看起来却远比我成熟……”
“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长大,还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再一回头——怎么忽然间就这么老了,要独当一面了?!”
“我这次回来才发现,阿耶他也老了啊!”
她痛哭不已。
徐太太轻轻地抱住她,像是在哄自己的女儿一样,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哭一会儿吧,哭出来就好了,别总闷在心里……”
宁令姜哭得很无助。
她有个瞬间,甚至于很憎恶自己:“格非,我不是你,我不聪明,我知道,就算去考科举,我也考不中的……”
“我也不是费氏夫人,她有学识,有能力,我那点微末的本事,能干什么?”
“禾子又很像我,天真,爱玩,爱漂亮,有一点小聪明,但别说是科举了,小金榜试都玄之又玄……”
“怎么办啊?”
宁令姜绝望不已:“我是不是做错了?邹处道是有不好的地方,但要是就忍下去,起码禾子还是吏部侍郎的女儿,而不是……”
“你没有做错,”徐太太及时地打断了她:“不要把‘忍’想的这么简单。”
忍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指望通过退缩和忍让换取利益?
想多了!
真要是这样的话,忍让的就是男人了。
忍让要是好事儿,还能轮到女人?
徐太太说:“邹处道品行低劣,尤其又到了吏部侍郎这个职位上,出事获罪,早早晚晚而已,你及早跟他和离,一刀两断,焉知不是福气?”
宁令姜听得面露动摇之色:“这,这倒是真的……”
“且你有什么好哭的?”
徐太太又叹口气,说:“你多有钱啊!”
她略微数算了一下:“你现在住着三进的宅子,契书上写的是你的名字,自己手底下还有套三进的宅子和几处铺面在收租,手头上多多少少也该有些贴己银子吧?”
“你不需要想出路,到处都是出路。”
徐太太由衷地说:“背靠宁家,家里边儿又只有你跟禾子母女两人,吃喝嫖赌抽的事儿都不沾边,这些个家产,能花到天荒地老去!”
宁令姜:“……”
宁令姜不由得道:“这,这真是很有道理啊……”
她脸上讪讪的,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在你面前说这些,真好像是在无病呻吟……”
徐太太却摇摇头,柔和一笑,由衷地说:“我也是过来人,知道这时候的日子难熬,能叫你心里边好受一点,我很情愿。”
她说:“我的苦楚是真的苦楚,但你的苦楚也并不是假的,痛苦就是痛苦,没有高低之分。”
“令姜,我很高兴你能在我面前说这些。”
……
闻家。
事出之后,张娘子心里边多少都有些忐忑。
怕事情进行得不顺利。
更怕反而适得其反。
尤其害怕邹处道发起疯来,把事情彻底掀开,毁坏掉聪如二十余年来的平和生活。
但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有时候她半夜惊醒,看女儿静静地睡在自己旁边,会不自觉地生出来一种感觉——这个梦,是不是做得太好太美了?
官宦人家里边儿,儿女跟母亲往往都是分开居住的。
闻小娘子现下之所以睡在母亲这里,是因为——她要进宫了。
有些突然。
但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与宁家议婚不成之后,闻相公就已经敲定了此事。
挺好的,张娘子心想。
反正都是出嫁,为什么不往高处去嫁?
闻相公影影绰绰地跟她透露了一句,女儿将以昭仪的身份进宫。
正二品。
他寒窗苦读多年,入仕多年,多少次风波里挣扎过,到现在也不过是正三品。
尤其当今还很年轻,后宫也算是风平浪静。
是个挺好的归宿。
到了第二天全家人用早饭的时候,老闻太太就吩咐孙女:“进宫须得置办的东西,有你母亲操持,该教的也都已经教完了。”
“你这几天无事,就多陪陪你娘吧……”
她神色慈祥,轻叹口气:“她这一辈子,实在是不容易。”
闻相公扭头看了她们母女俩一眼,说:“照老夫人的意思来办吧。”
张娘子和闻小娘子心里边儿同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都没有把这事儿戳破。
张娘子的女儿将要入宫为妃,这一重身份,无形当中,也庇护了她异父的兄长一次。
这才是邹处道没能把事情闹出来的原因!
皇室是不会允许有人在外边指摘未来宫妃出身的。
虽然他要说的是孟聪如,但瓜扯着藤,哪里能避得开?
待到用完饭后,闻家众人各自散了,张娘子跟女儿回到房里,,几番踯躅,还是没能张得开嘴。
叫她怎么说呢。
反倒是闻小娘子主动提议:“娘,天气这么好,咱们出去走走吧?我看桃柳斋新出了好些小钗,刚好去选些,带着进宫!”
张娘子自无不应之理。
如是使人去知会过闻夫人,母女俩一起出了门,在外头走走转转,吃一杯茶,一直到了午后时分。
张娘子听见女儿说:“去朱雀门外。”
她心下一惊:“守柔……”
闻小娘子反握住母亲的手,柔声说:“您就听我的吧!”
张娘子看着女儿年轻坚定的脸庞,不由得落下泪来,慌忙别过脸去,悄悄地擦了。
到了下值的时候,各衙门里的官员陆陆续续地出来了,朱雀门外的车马,也逐渐多了起来。
母女俩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起,看见一个着绿袍的青年官员从门内出来,个子高高的,面皮儿生得白皙,正跟旁边同僚言笑。
那两颊露出来浅浅的酒窝。
风华正茂,真是好年华。
……
宫里边又要添一个高位嫔妃,这事儿当然是有些影响力的。
但要说是很大,也不至于。
贤妃对这些事情一向都看得很淡,听了也就只是听了,并不放在心上。
德妃则是纯粹的心大。
而且想也没用啊!
她作为宠妃,看得很明白,她的对手其实从来都不是宫里亦或者宫外的某个女人。
天底下的女人多了去了,个个儿都警惕,警惕得过来吗?
抓住圣上的心,比想些有的没的强多了!
倒是朱皇后得操持妃嫔入宫的一干事宜,想躲都躲不开。
她叫人去传了尚宫局的冯尚宫来:“叫人去把安福殿打扫了,好生布置起来。”
朱皇后很明白圣上的心意:“闻相公是历经几朝的老人了,一向尽心竭力,闻昭仪进宫之后,不能薄待了她。”
冯尚宫毕恭毕敬地应了。
等再见了圣上,朱皇后到底还是跟他又提了一次:“田氏好歹也是公主的生母,只有美人的位分,公主长大了,脸面上怕也不好看。”
从前只有德贤二妃排在她前边,因都育有皇嗣,倒是还看得过去。
如今闻氏以昭仪之位进宫,入主安福殿,无疑会让田美人很尴尬。
圣上倒真是想了想,而后说:“那就等年关吧,就差几个月了。”
“春节之前,田氏要是没再作妖的话,就给她升一升位分。要是她再瞎折腾,干脆就把她也撵出去,再给公主找个养母,也就是了!”
他很无所谓地说:“反正公主这会儿也不记事,脸面不脸面的,就几个月,也不打紧。”
朱皇后:“……”
朱皇后每次听圣上说话,都能刷新“男人到底能有多冷酷”的下限。
她深吸口气,没再说田美人,而是说二公主:“公主出生也有些日子了,总没个正经名字,像什么样?传出去,叫人笑话皇室不慈!”
她看田美人因这事儿又心急又胆怯,偏因先前几次被教训了,还不敢开口问,就觉得她其实也怪可怜的。
圣上觉察出朱皇后话里边透出的不满,不禁有些讪讪。
毕竟这事儿的确是他理亏。
只是他一天天地那么忙,哪有闲心想什么名字啊!
圣上口中应了此事:“明天,明天就定下来……”
说着,站起身来,便待离去。
朱皇后太明白他的花花肠子了,当即一声断喝:“不准投机取巧,去问仁燧!”
圣上:“……”
圣上干笑一声,这时候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真跟阮仁燧有点像了。
“正韩,你就是这一点不好……”
他说:“总是把人想得太坏了!”
朱皇后冷笑了一声:“但愿这真是我想的,而不是人本来就坏吧!”
……
闻昭仪进宫的前一天,二公主终于有了名字。
圣上良心发现,专程去瑶光殿瞧了瞧自己只见过一回的小女儿,捎带着给她带了名字过去。
田美人看起来有些无助地复述了一遍:“仁恂?”
她下意识地去寻求殿内唯一一个念书比较多的亲人,阿好的帮助。
结果阿好也很茫然。
她的学习进度虽然很快,但是也没快到这种程度……
圣上就叫人去取了纸笔来,写在纸面上给她看:“仁恂,是这两个字。恂恂如也,有君子之风。”
田美人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名字:“仁恂……”
她拉着女儿的小手,特别高兴:“真好,你有名字啦,仁恂,你的名字真好听,你喜不喜欢呀?”
二公主眨巴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吴太太和阿好亦是喜笑颜开,好像是终于有块巨石落了地。
圣上被这三个女人的欢喜刺了一下,心里边微妙地有点不舒服。
她们其实什么都没做错,但是那个场景,本身其实就是对于他无情的一种精神鞭笞了。
他很快便寻了个由头,起驾离开了。
走出瑶光殿,忽的想起一事来:“听皇后说,仁燧和仁佑,好像是要做面条换钱,拿来租猴皮书包?”
宋大监笑着应了声:“是啊。”
再觑着时辰,说:“这会儿想必已经开始了,您要是感兴趣,不妨去瞧瞧?”
圣上眉头舒展开来:“走。”
……
阮仁燧跟大公主这会儿不在御膳房,而是在尚食局。
这地方就在后宫之内,且距离披香殿和九华殿更近,相对而言,更适合作为教学场所。
贤妃长日无事,有这么个热闹,当然就得过来看看了。
对于德妃来说,从繁忙的读书任务当中抽身出来,看可爱的岁岁学着蒸包子,当然也是极其有意思的消遣啦。
尤其是在两位掌膳女官分别讲解展示之后……
德妃起初还坐在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呢,看了几眼,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她又惊又喜,忍不住跟易女官说:“你看岁岁多聪明?上手多快呀!”
大公主还在“面多了加水,糟糕,水加多了,那我再加点面吧”这个循环里边儿上蹿下跳。
那边儿阮仁燧已经轻车熟路地实现了一比一粘贴复制,和出面团之后,娴熟地开始揉揉揉了。
虽然手小了点,力气比不上成年人,但整套流程都是对的呀!
易女官也觉得新奇,再一想,又说:“咱们小殿下从小就灵活,手工做得也好,大概是在这方面格外地有天赋吧?”
“是呀!”
德妃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又看似劝慰,实则炫耀地同贤妃道:“贤妃姐姐,你也别急,大多数人都是得慢慢上手的,总会成功的……”
贤妃:“……”
贤妃是真不怎么急,可大公主急了啊。
她不可置信:这么简单的事情,应该很容易的啊,为什么还没有做好?
尤其岁岁都已经在揉面了!
这跟考试的时候,自己还在做试卷第一页,而同学那边儿已经响起了翻页声有什么区别?
大公主又气又急,捏着拳头,邦邦邦敲自己和出来的那块死疙瘩似的硬面:“快点变软啊,你这可恶的面团!”
阮仁燧今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专门往王娘娘那儿跑了一趟。
一来是去跟她老人家说说话,二来也是去偷师。
他问王娘娘:“您吃过的包子里头,什么馅儿最鲜美?”
他还举了个例子:“之前我在外祖母那儿吃的五丁包,就很好吃!”
王娘娘是真的懂吃,听后就笑了:“天下文无第一,吃喝又怎么说得上出‘最’字?”
她娓娓道:“春天的荠菜,头刀的韭菜,顶花黄瓜谢花藕,都是最鲜美不过的了,这些吃的都是时节。”
“你方才说的五丁包,则是五种可口美味之物的杂融,若是如此……”
王娘娘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倒真是吃过一回十分合口味的馅料,岁岁,你吃过冬节茧没有?”
阮仁燧茫然道:“什么箭?”
王娘娘就把那三个字分别说给他听:“是冬天的冬,节日的节,蚕茧的茧。”
“闽南那边儿,每到冬至,都会包冬节茧,从前陈娘娘做过一回,我有幸尝过。”
她说:“这东西有点像饺子,但又不完全一样,是糯米皮儿。陈娘娘做的那回,里边包的是猪肉丁、香菇丁、鲜虾米、墨鱼干和芹菜丁,再加上一点蒜苗碎。”
“蒸出来之后咬一口,猪肉的油水和鱼虾芹菜等配菜的汁水一起在嘴巴里爆开,鲜美异常!”
阮仁燧听着都有点想流口水!
他还给王娘娘画了个饼:“王娘娘,等我学会怎么做了,也出来做给你吃!”
王娘娘笑着应了声:“好啊。”
还跟他伸出了小指:“那咱们一言为定?”
阮仁燧伸出自己的小手来,跟她拉了拉钩:“一言为定!”
现下在尚食局,他就预备照着王娘娘的说法调馅儿。
宫里边别的没有,吃食材料一定不会少。
他还太小了,拎不动菜刀——德妃也不敢让他拎,这活儿就得叫掌膳女官来代劳了。
肥瘦相间相间的五花肉切成丁,鲜香菇和芹菜切成丁,再有虾米和墨鱼干,蒜苗碎……
阮仁燧心想:这算是六丁包?
又想:小时女官说,外边那种好吃的包子之所以格外鲜美,是因为加了瑶柱,或者馅料里添了瑶柱煮出来的高汤。
王娘娘喜欢吃的冬节茧里边也有鲜虾丁和墨鱼干,也就是说,适当地加一些河鲜海鲜,能进一步丰富馅料的口感?
掌膳女官帮他把馅料调制好,下锅炒熟,不需要搁进包子里,所有人都闻到馅料出锅之后的鲜香味儿了。
阮仁燧也没想着一蹴而就,大大方方地叫人把包子馅儿往桌上一摆,招呼大公主:“大姐姐,先来吃点再说!”
大公主吸了吸鼻子,果断地放弃了自己那块好像是有点死了的面团:“好!”
等圣上过去的时候,就看德贤二妃并两个孩子一人端着一只小碗,小口或者大口地在品尝馅料咸淡……
德妃给其余三个人做了个“嘘”的动作,又叫人给圣上也盛了一碗:“你来尝尝。”
圣上倒也没有多想,接过来尝了一口,点点头,面露赞许:“掌膳女官调的?十分地有水准!”
德妃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像只骄傲的小羊一样,扬起了头。
她说:“这可不是掌膳女官调的,是我们岁岁调的!”
圣上吃了一惊:“真的假的?”
又低头去看儿子。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也像只骄傲的小羊一样,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贤妃还说呢:“不只是调馅儿,仁燧和面上手得也快,实在是很厉害!”
德妃扬眉吐气!
阮仁燧也是扬眉吐气!
直到圣上趁着其余人没注意,很怜悯地问他:“上辈子过得很惨吧?”
他实在是很怀疑:“难道是亡国了,前朝皇子沦落街头,靠卖包子为生?”
阮仁燧:“……”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说:“阿耶,就算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你自己吗?”
他说:“你看起来难道像是亡国之君?”
圣上诡异地被说服了:“那倒也是!”
阮仁燧:“……”
可恶!
感觉更生气了是怎么回事?!
……
两个孩子蒸腾了半下午,好歹搞出了一点成果。
大公主与其说是做出了面条,还不如说是做出了一锅浆糊。
阮仁燧……
阮仁燧的面倒是和得很成功,馅儿也调制得很成功,但是他不会包包子!
他上辈子就是个卖饼的,懂个屁的包包子啊!
且他也不会擀皮儿……
最后就是死厚的面皮丑丑地包了一丁点馅儿,勉强地进了蒸笼。
朱皇后知道他们俩都是头一回做,倒是也没为难,好笑之余,都给付了五文钱过去。
还跟他们打好了补丁:“明天开始,都老老实实地在宫里边吃饭,出去上学,也不许再带钱了,知道吗?”
这是严格限制他们获取金钱的途径,免得造成最终的结果不公。
两个小孩儿全都应了。
结果等晚上回到九华殿,大公主要睡觉的时候,就悄悄地跟母亲说:“阿娘,我觉得朱娘娘设置得有问题。”
贤妃把她按倒在榻上,问:“哪儿有问题呀?”
大公主跟个弹簧似的,支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说:“你看,我跟岁岁今天都没有成功,但朱娘娘还是分别给了我们五文钱,再之后会不会也是这样?”
她有点担心:“这样下去的话,到最后我跟岁岁可能会同时拿到三十文钱,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呀!”
贤妃其实早就想到了,当下笑着说:“你能想到的问题,皇后娘娘肯定也就想到了,放心吧,到时候自有分晓。”
大公主有点怨囿地看着她:“你就是事不关己,所以才说得这么轻巧……”
她好喜欢那只猴皮书包啊!
又很忧郁地嘟囔起来:“岁岁好厉害啊,他做得比我好……”
她愁得睡不着觉,光着脚下了床,又去隔壁看自己的小黄鸡。
贤妃百般无奈:“你能不能把鞋穿上?!”
大公主置若罔闻。
到了隔间里,发现小黄鸡长大了一点,黄色褪去,开始变丑了……
大公主气得跺脚:“好烦啊!”
她说:“今天真讨厌!”
结果第二天,大公主的烦恼就不攻自破了。
……
龙川书院的门外,会不定时地刷新出各种小摊儿来。
譬如今天,才放学出来,大公主就见几个同学围在某个摊子面前。
夏风带着一股燥热,拂过她的脸颊,捎带着传来了一阵诱人的甜香气。
大公主过去看了看,原来是卖糯米糖藕的。
那莲藕带着一点红糖的柔美色泽,中间的圆洞都被糯米填满,上边点缀着浅红色的蜜汁。
那兜售糖藕的娘子说:“不是桂花蜜,是玫瑰花蜜。”
她的袋子里装着一把竹签儿,笑眯眯地招呼这群小客人:“买一根尝尝吧,一份只要三文钱,很实惠的!”
虽然一根只有两片糖藕,但是的确很便宜啊!
要是昨天,大公主眼睛都不眨地就买了。
且还会买一堆,带回去跟阿娘和朱娘娘都尝尝。
但是今天……
大公主被忧伤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只有五文钱了……
且这五文钱还要留着攒起来,租猴皮书包……
她小小地咽了下唾沫,决定不吃糯米糖藕了!
肯定不好吃!
酸的臭的苦的,肯定不好吃!
转身都走出去了,就听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给我来一串吧!”
大公主听得错愕,回头去看,见真是弟弟,不免愈发震动了。
她心想:岁岁花了三文钱,我不花,那就肯定是我第一个背猴皮书包了!
再一想,又有点惭愧:仁佑,你这么想真不好……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猴皮书包……
大公主迟疑着,叫了声:“岁岁。”
她很小声地提醒说:“你,你不攒钱租猴皮书包了吗?”
阮仁燧嘿嘿笑了两声,把那串糯米糖藕送到她面前去:“吃一口!”
大公主下意识地咬住了最上边的那只莲藕圈圈。
阮仁燧一抽手,将其从竹签上剥去,紧接着仰起脸来,开始吃剩下的那一片糖藕。
姐弟俩一起嚼嚼嚼。
真好吃!
大公主脸上带着点犹豫:“岁岁,我们俩一起摊钱吧……”
阮仁燧果断地摇头拒绝了:“不要,是我请你嘛!”
再瞧见不远处有个小贩过来,登时眼睛一亮,噔噔噔跑过去了:“喂,等等我——”
……
闻昭仪是午后进宫的。
依照规矩,先去千秋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因闻相公在前朝的关系,太后娘娘待她倒很和气,留她吃了杯茶,再说了一刻钟的话,才叫人送她出去。
再之后又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
德贤二妃也在这儿。
闻昭仪在凤仪宫停留的时间就有点久了。
一来是要同中宫和二妃叙话,二来,也是在等待两位皇嗣回宫,来跟她碰个面。
依据本朝的规矩,三品及以上的妃嫔都是正经的庶母,皇嗣见了,都要行常礼的。
这也是田美人境遇尴尬的一大原因。
她只有四品,不在上述之列。
两位皇嗣见了闻昭仪,得称呼一声“闻娘娘”,但因他们的生母都是正一品妃,想指望他们专门去安福殿给闻娘娘请安,那也是不切实际的事情。
朱皇后有念于此,便折中叫他们趁着今下午的空闲,来凤仪宫认认人了。
一后二妃从前都是见过闻昭仪的,今次再见,感触又与先前截然不同。
朱皇后和贤妃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德妃对闻昭仪就很淡漠了。
她不会蓄意地去针对闻昭仪,但要说是亲亲热热地去叫一声“妹妹”,那也做不到。
她能叫贤妃一声“姐姐”,跟贤妃关系还过得去,说到底,还是因为贤妃不得宠。
闻昭仪察觉到了,只是她很能控制得住情绪,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痕迹。
如是闲话了半晌,外头终于有人来报:“皇后娘娘,两位皇嗣过来了。”
德妃在殿内等了许久,早已经觉得有些无趣,听人说岁岁来了,才重新提起了精神,向进门处看了过去。
大公主是最先进来的,宫人主动帮她掀起了玉帘,等她进来,却放下了。
德妃看得微微一怔,下意识道:“岁岁呢?”
大公主神神秘秘地说:“德娘娘,岁岁在后边,你去窗边看看就知道啦!”
德妃听得不解,倒是没有迟疑,向朱皇后告罪一声,起身往窗边去了。
视线向外那么一扫,她起初楞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由得笑了。
午后暑热最盛,阮仁燧肩头扛着两朵巨大的向日葵花,脸颊红扑扑的。
他阳光灿烂地朝德妃招手,快活不已地叫道:“阿娘,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啦!”
第138章 第 138 章 两个混子好像有点死了……
阮仁燧对猴皮书包感兴趣, 但也没有十分地感兴趣。
他看出来朱皇后为了避免皇嗣之间的争端,是肯定不会将其赠与他或者大姐姐当中的任意一人的。
既然如此,只要能耐心地等一等, 早晚其实都能背到的。
急什么呢。
想背猴皮书包是真的,想吃糯米糖藕是真的,想让阿娘开心一下也是真的。
三十文钱才能达成第一个目标。
可只需要五文钱就能同时达成后边两个目标, 怎么选还要犹豫吗?
阮仁燧用三文钱买了一串糯米糖藕,换自己跟大姐姐甜甜嘴。
又用剩下的两文钱从花农那儿买了两只巨大的向日葵。
超值的好吗!
德妃感动坏了, 看儿子小脸热得红扑扑的,伸手去摸, 也有点烫手。
她情绪在心里边儿几番奔涌, 才说出话来:“你跑什么呀,看这热的, 满头的汗。”
又替他解开脖颈间的扣子,掀起来一点衣襟,看他小小的肩膀因为方才扛着那两朵向日葵而印上了两道红痕,心里边儿别提什么滋味了!
养孩子这事儿,隔三差五地生气是真的, 但只要有这么一个瞬间, 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她叫易女官把那两支向日葵收起来, 递过去的时候, 自己都有些咋舌:“好重。”
又问他:“岁岁, 哪儿来的向日葵?”
阮仁燧阳光灿烂地道:“我在外边买的, 很便宜, 一文钱一支!”
德妃初听一怔,反应过来,心里边更不是滋味了:“那你的猴皮书包怎么办, 不背啦?”
阮仁燧理所应当地说:“阿娘肯定比猴皮书包重要得多得多啊!”
德妃窝心极了。
又领着他过去认人:“这是闻娘娘。”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向闻昭仪躬身见礼。
后者也不肯坐着领受,站起身来,神色和煦地朝他们点了点头:“两位殿下有礼。”
又有宫人及时地送上了她给两位皇嗣准备的见面礼。
大公主的反应很平静——主要她从小就见到宫里边有许多娘娘,再来一个,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就是有点小小的忧愁。
岁岁从外边带了两支向日葵给德娘娘,德娘娘看起来真是好高兴啊!
岁岁买花的时候,她其实也犹豫过要不要买两支带回来给阿娘的。
可是转念一想,德娘娘平日里喜欢摆弄花草,阿娘又不喜欢……
但是等真的回来之后,德娘娘兴高采烈地给岁岁擦脸的时候,她不经意间一抬头,瞧见了阿娘脸上的神色。
阿娘看起来……还挺羡慕的。
大公主犹豫起来了。
猴皮书包,阿娘……
摇摆挣扎了一路,等离开凤仪宫,回到九华殿之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大公主把自己珍而重之地收在小香囊里的五个铜板取出来,捧到了贤妃面前去,小手一挥,很大气地说:“阿娘,你拿着吧!”
贤妃吃了一惊:“……是叫我先替你收着吗?”
“不!”大公主的心在滴血,但还是强忍着,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这是我孝敬你的,你拿着,我再去赚!”
贤妃:“……”
贤妃起初有点不解,再一回味今天的事儿,心下明白过来。
她又感动,又窝心,还觉得有点好笑。
再看女儿明明是在跟自己说话,但眼睛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那五枚铜板上面斜……
她忍着笑,当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仁佑,你真是长大了,会孝敬阿娘了!”
贤妃特别认真地说:“阿娘会好好用这五文钱的,你有心了!”
大公主:“……”
大公主心想:阿娘怎么都不推脱一下?
又想:仁佑,你这样好像有点虚伪……
两种情绪在心里边反复拉扯,搞得她愁愁的。
“算啦,”最后她愁眉苦脸地说:“阿娘,你要省着点花啊,我在外边赚钱不容易的……”
贤妃:“……”
贤妃心里边笑得肚子都疼了,但还是要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省着点花。”
晚上照旧是娘俩儿一起用膳。
吃到一半,心腹悄悄地来回话:“娘娘,陛下往披香殿去了。”
贤妃听了,也不觉得奇怪,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便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了。
晚饭之后,大公主乖乖地去写作业,贤妃在隔间跟心腹言语。
“宫里的日子跟外头可不一样,但愿闻昭仪真的做好准备了吧。”
心腹低声道:“陛下……”
凤仪宫里,朱皇后听闻此事,也不由得轻叹口气:“陛下对于外朝和内廷,是分得很清楚的。”
闻相公的托举和功劳,在闻昭仪进宫的那一刻,就彻底耗尽了。
在圣上看来,因对于闻相公的看重,所以我选了闻家的女儿进宫,甚至于还给了她正二品昭仪的位分——我很对得起闻家了。
至于之后如何,就得看闻昭仪自己了。
圣上不可能为了周全闻相公亦或者闻家的体面,去宠爱闻昭仪。
他凭什么委屈自己?
朱皇后看着窗外的寂寂夜色,由衷地道:“但愿闻昭仪能坐得住吧。”
……
披香殿。
圣上过去的时候,就见德妃正对着一只大肚广口瓶在插花。
明亮灿烂的向日葵做主花材,旁边点缀以小朵却繁多的鹅黄色蔷薇,选几支高挑的蓝紫色铁线莲点缀,再用两支婀娜纤秀的文心兰点石成金。
实在是很明丽绚烂。
阮仁燧才刚洗完澡,被一条长巾帕裹着,光着脚哒哒哒跑出去,像条小狗一样,跑到德妃跟前去开始甩头。
德妃笑着撵他:“去去去,别闹!”
注意到圣上过来了,她眸光一柔,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笑吟吟地让他看:“好不好看?”
圣上含笑道:“你跟花都很好看。”
四目相对,一时静好。
阮仁燧又锲而不舍且很没有眼力见地跑到他阿耶面前去小狗甩头。
终于换来了一个脑瓜崩儿。
他老实了。
圣上从保母手里边儿接了柔软的巾帕,叫了冤种过来,开始给他擦头发。
德妃叫人把插花剪掉的花梗和一干器物收拾起来,亲自摆正了花瓶的位置,捎带着还说了个八卦:“我听夭夭说,外头英国公府跟颍川侯府两家的婚事撞日子了……”
圣上还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
不只是他,连同阮仁燧也一起竖起了耳朵。
父子俩异口同声道:“怎么回事?”
……
英国公府的那桩婚事,是二房的裴六郎要娶半步宰相褚侍郎的独女褚小娘子。
而颍川侯府的那桩婚事,则是世孙要迎娶德庆侯府的周娘子。
说起来,要娶妻的这两位还是正经的表兄弟呢。
世孙的母亲跟裴六郎之父裴二爷是嫡亲的兄妹!
但就算是嫡亲的兄妹,两边儿撞了日子,也很难做啊!
英国公府当然知道颍川侯府要办喜事——那喜事还是裴东亭这个英国公给做的媒呢!
这时候还是欢天喜地的,侄子跟外甥一起娶妻,双喜临门嘛!
裴二夫人去找人给儿子选了个成婚的黄道吉日,颍川侯夫人也去找人给自己孙儿选了个黄道吉日。
找的虽不是一个人,但架不住算出来的都是同一个黄道吉日啊!
碰了头把话一说,坏了!
到时候两家都办喜事,亲朋们往哪家去合算?
搞得裴二夫人十分恼火:“这日子可是我们先选出来的,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故意跟我们过不起吗?”
颍川侯夫人也觉得自己很无辜:她哪儿知道就撞上了日子?
她犹豫着跟丈夫商量:“不然,咱们就跟亲家商量商量,改改日子?”
颍川侯听得头大不已:“这个嘴,只怕是不好张吧……”
订好了的日子却要改掉,叫人知道,会怎么想?
尤其未来孙媳妇才刚遭了一场变故,父母和离,母亲随从舅父远赴东都。
这时候先订了日子,而后再改,多少都有点欺负人的意思。
但是英国公府那边,也是要有所顾忌的……
颍川侯实在觉得难做。
思来想去,还是叫妻子悄悄去问一问德庆侯府的意思。
周娘子气得掉了眼泪出来:“凭什么要我改日子?难道我成这场婚,还得看外家表亲的脸色?”
她恨恨地抹着眼泪:“是啊,人家虽没了娘,还有在做黄门侍郎的爹撑腰,不像我,娘走了,你们全都来糟践我!”
众人听得脸上讪讪的,且日子都定下了,再叫去改,的确也不合适……
两下里便僵持住了。
……
“贪多嚼不烂啊。”
德妃讲完之后也说呢:“英国公府要因小失大了。”
圣上微露讶异之色:“怎么说?”
德妃就理所应当地道:“两边都是贵戚,该得罪谁呢?”
“让褚小娘子退让?人家可是黄门侍郎的独女!”
“让周娘子退?那也是正经的侯府女儿啊!”
她说:“这两桩婚事,家世门第都太匹配了,又因为这份匹配,所以也就无法强按着一方低头吃亏,到最后,只能两败俱伤。”
“除非……”
德妃微妙地顿了一下。
圣上饶有兴味地问:“除非什么?”
德妃就说:“除非你或者太后娘娘愿意出面,给这几家一个天大的面子,专程指一个地方,让他们两家一起办喜事,图个吉利,也有体面……”
只是同时她也说:“不过,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没有这个荣幸的。”
圣上听得啧啧称奇,由衷地道:“夏侯博士一针见血,说得鞭辟入里,明天的专业考试,肯定是没问题啦!”
阮仁燧听得愣住了。
德妃显而易见地楞了一下,有点结巴地问:“你,你还记得?”
圣上轻叹口气,伸臂去搂住了她的肩头:“当然了……”
阮仁燧披散着头发坐在那儿,有点不好意思地想:我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毕竟我阿娘已经过了二十岁的门槛,即便考过了,也没法计入成绩了。
只是没想到即便如此,阿娘居然也还是要去考。
圣上大概也问了句类似的话。
阮仁燧听见他阿娘带着点哭腔,说:“我自己都考不过,怎么好意思督促底下的弟妹去考?”
阮仁燧听得心下触动,还没来得及再生出点感慨呢,易女官就悄悄地潜行到后边儿去,把这只湿漉漉的小狗给牵走了。
“让陛下跟娘娘说会儿话吧,我再找个人来给您擦头发……”
阮仁燧听着窗外隐约的虫鸣声,心想:行叭!
……
这天傍晚的时候,天就有点阴沉了。
云层里隐约有雷声传来,只是闷闷地响,倒是没很快落下雨来。
一直等到半夜时分,外头忽然间一道明光,闪电刹那间照亮了天际,几瞬之后,轰鸣声如期而至。
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阮仁燧叫雷声给惊醒了,又听见窗外有压低了的脚步声和关窗户的声音。
燕吉大概是睡了一觉了,声音还带着点沙哑,思绪倒是很清明:“都别慌,油布就在那儿挂着,拉起来就是了,小心点,别伤了娘娘的花……”
又过了会儿,那一点声响也消弭无踪。
唯余雨声依旧。
阮仁燧打个哈欠,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拉上被子,翻个身继续睡了。
他不知道,这会儿德妃跟圣上也还没睡下,且正在谈论他呢!
德妃因知道了英国公府跟颍川侯府两桩婚事撞在一起的事情,倍觉感慨,这会儿就跟圣上说:“以后岁岁长大了,千万别一味地看门第给他选妃……”
她不胜唏嘘:“英国公府跟颍川侯府,乃至于德庆侯府,就是算得太精了,到最后闹了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圣上捻着她的一撮头发,缠在指间把玩:“这怎么说?”
德妃轻叹口气:“裴六郎要娶的是黄门侍郎的独生女儿,世孙要娶的是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侯府女,多齐整的两桩婚事?”
她说:“简直是用算盘珠子一个一个拨出来的,严丝合缝,一丁点儿的亏都不肯吃!”
只是德妃也说:“天下哪有那么正正好的事情?”
“家世合适了,就必然有别的地方会不合适,你等着瞧吧,男方在自己家里边都是金凤凰,女方难道就是受气包?以后过起日子来,都有得受了!”
圣上听得低笑起来:“你这就想太远了吧,他才多大……”
德妃气得踢了他一下:“比不上你心大!”
圣上当下就“哎呀”两声,答应下来:“好好好,以后岁岁的王妃,让你来选,你不满意,我不点头,这总行了吧?”
德妃听了不喜反愁,郁郁地道:“总感觉他还是个小孩儿,怎么忽然间就要谈婚论嫁了呢?”
圣上:“……”
……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天空一片晴朗,浑然看不出昨夜骤雨滂沱的痕迹。
倒是空气很好闻。
湿湿的,隐约带着一点泥土和花木的芬芳。
阮仁燧洗漱之后出去,略走几步,便看见有只蜗牛被冲到了台阶上,正挥动着触须,艰难地向前爬……
他蹲着看了会儿,最后还是找了片草叶,把它给夹送到花圃里边去了。
餐桌上出现了桂花糕和精巧的三角形小粽子。
这是易女官的巧思,亦是一种祝愿——高(糕)中(粽)嘛!
德妃很赏脸地分别吃了一块。
末了,又跟儿子和大公主一起乘坐马车出宫,参加礼部组织的史学专业考试。
大公主起初不知道她要出宫去做什么,情绪还很放松,等知道德娘娘锐意进取,专门出宫去考试之后,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等到了下午回去,看贤妃吊儿郎当地在听曲儿,就更生气了:“阿娘,你再这么自甘堕落的话,以后可别想吃我的面!”
贤妃:“……”
贤妃暗吸口气,觉得她就跟隔间里开始长大褪色不再那么可爱的小黄鸡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她扯开嘴角笑了一下,反问女儿:“你还有面?在哪儿?”
贤妃吹了吹手里的热茶,凉凉地道:“不会是说那锅浆糊吧?”
大公主:“……”
大公主气得哇哇怪叫:“阿娘,你丸辣!你再也别想吃我的面辣!”
……
不只是大公主锅里边有浆糊,阮仁燧跟曹奇武脑子里也有浆糊。
十班的第一节课是徐太太的课,讲解了一些基础的文义——但是冤种二人组都没听。
曹奇武买了本闲书,很精明地将其拆分成一页一页,隔一页插在课本里,这样偷看的时候就不会引起怀疑了。
阮仁燧惊叹人在做坏事的时候总有用不尽的小聪明!
他们俩一起摸了一节课的鱼,结果第二节课就是随堂测验。
文言文翻译。
试卷发下来,答完了又交上去,而后就是自行查漏补缺时间。
徐太太在上边紧急批阅刚到手的随堂测验卷。
然后……
“曹奇武,侯永年,你们俩给我站起来。”
全班人的目光一起投了过来。
徐太太面沉如水,眉头皱着。
先问曹奇武:“刚才上第一节课的时候,你没有请假,也没有在课堂上睡觉吧?”
曹奇武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徐太太点点头,觑着手里边那张卷子,问他:“曹奇武,你告诉我,声色狗马中的四个字,分别是什么意思?”
曹奇武被问得宕机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太太,声是乐曲,色是美色,狗跟马都是常见的动物……”
徐太太又问他:“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曹奇武艰难地想了想,说:“是,是指人荒淫无道,不干正事……”
徐太太遂问他:“荒淫无道,不干正事,应该是声色狗马,跟你写的声马狗色有关系吗?”
“难道荒淫无道就是听马唱曲儿,然后欣赏狗的美色?”
曹奇武:“……”
阮仁燧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完自觉不对,赶忙收敛起笑容来,把嘴闭得紧紧的!
徐太太继续历数曹奇武的错处:“圣人讲,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你怎么翻译的——我小时候就很贱,所以经常做下贱的事情?”
“你觉得这对吗?”
这就触及到曹奇武的盲区了。
他迟疑着问:“这……不对吗?”
徐太太冷笑了一声,步下讲台,慢慢地走到教室最后排,他们俩面前去:“这些也就算了,还有这里——”
“襄公少时不羁,有易牙之癖,告诉我,你是怎么翻译的?”
曹奇武:“……”
曹奇武眼睛一闭,一狠心,说出了自己写的答案:“襄公小的时候很不受拘束,喜欢跟人互换假牙……”
教室里响起了一片哄笑声。
阮仁燧也没忍住,赶忙低下头,遮掩住自己咧开的嘴。
徐太太都被气笑了:“我上节课才讲了易牙的故事,你又没有请假,又没有睡觉,居然都不知道那是个人名?”
再看阮仁燧还在那儿乐,登时就把火烧到了他身上:“侯永年!”
她捻着阮仁燧的那张卷子,指甲掐住了两个字:“这是什么字?”
阮仁燧打眼一瞧。
骒马。
他就念出来了:“骡马。”
徐太太气极了:“你们俩人坐在这儿,魂儿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骡马?我看你们俩一个像骡,一个像马!”
说完,顺手抄起曹奇武的课本,分别在他们俩肩膀上拍了一下。
曹奇武脸色大变!
阮仁燧脸色大变!
夹在书页里边的杂书书页如同螺蛳的舌头一样,慢慢地,悠悠地吐出来一点……
徐太太脸色大变!
她果断地捉住那条舌头向外一抽——
混子阮仁燧跟混子曹奇武脸色再变!
徐太太恶狠狠地瞪了曹奇武一眼,又看阮仁燧:“侯永年,把你的课本也给我!”
阮仁燧:“……”
补,补药啊!
徐太太惊觉这个角落俨然已经成了混子的温床!
她叫两个混子让开,自己蹲下身去,开始翻看他们的桌洞里的所有书籍。
徐太太在大量的杂书当中,发现了少量的课本!
徐太太被气笑了,叫他们俩去办公室训斥了半晌,而后道:“你们俩回去把纸笔拿来,在这儿把班规抄写三遍,再把你们俩的家长都给我找来!”
阮仁燧:“……”
曹奇武:“……”
两个混子好像有点死了似的从办公室里出去了。
大公主听人报信——自从上次的发粪涂墙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十班有两个狼人了——知道弟弟被叫到了办公室去,还以为他又跟人打架了呢。
急急忙忙地赶过去,见到的就是活人微死的弟弟。
大公主很关心地问他:“岁岁,你还好吧?”
阮仁燧心里慌慌的,脸上愁愁的,说:“大姐姐,我不好,我又要叫家长了……”
大公主很怜惜地看着弟弟,皱着小小的眉头,为难极了。
过了会儿,阮仁燧和曹奇武像两根石头桩子似的杵在办公室里,趴在徐太太的办公桌上抄写班规,忽的听见外边有人清脆地喊了一声:“报告!”
徐太太抬头瞧了眼:“进来吧。”
阮仁燧一扭头,就见大公主背着手,强装镇定地进来了。
她神情严肃:“徐太太,你好,我是十班侯永年的家长,我是他的姐姐……”
阮仁燧:“……”
羡慕不已的曹奇武:“!!!”
徐太太:“……”
第139章 第 139 章 卷毛鬼跟小红花!
徐太太气极反笑。
笑完之后她板着脸, 看了眼大公主的胸牌,而后问她:“元宝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大公主有点紧张。
主要她也是第一次以家长的身份来跟太太说话呀!
大公主就回忆着长辈们说话做事时的模样, 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徐太太,我是侯永年的姐姐, 听说他犯了错,您要请家长, 就过来看看……”
徐太太:“……”
徐太太看她跟个小大人似的说话,心里不由得想笑, 只是强忍住了, 声音平和地说:“坐吧。”
阮仁燧有点惊异地看了过去。
怎么回事,徐太太居然没有直接把大姐姐撵出去, 亦或者说一句“你也叫家长来”?
大公主微有点忐忑地坐了下去。
徐太太还真像在跟家长说话似的,很严肃地说起了今天的事情:“侯永年跟曹奇武两个人凑在一起,上课不好好听讲,都蜷缩在角落里看杂书,试卷写得一塌糊涂, 桌洞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又质问大公主:“做学生的, 上课不好好听讲, 这对吗?”
大公主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不对。”
徐太太又问:“上课偷看杂书, 这对吗?”
大公主默了默, 又说:“……不对。”
徐太太最后又把两个混子的试卷往她面前一摆, 问:“前一节课刚讲过的东西, 他们俩把试卷写成这样,这对吗?”
大公主接过那两张试卷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眉头渐渐地拧起来一个疙瘩:“岁岁,你是怎么回事?”
她超严肃的:“上课不认真,做错了这么多!”
曹奇武由最初的歆羡转为幸灾乐祸。
结果大公主也没有放过他:“笑?你有什么好笑的?!”
她很生气:“你错得比岁岁还多,还有脸在这儿笑!”
曹奇武:“……”
不笑.jpg
徐太太又把从他们俩课本里抽出来的那一摞杂书的书页拿给她看:“当学生的,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耍这种小聪明,对吗?!”
大公主很严肃地说:“不对!”
紧接着就站起来,颇有些威仪地训斥弟弟:“岁岁,你怎么能这么胡闹?怪不得徐太太生气呢!”
她说:“还有曹奇武,你们俩还不赶紧跟徐太太道歉?”
两个混子蔫眉耷眼地开了腔:“徐太太,我们错了……”
大公主又说:“徐太太,你放心吧,晚点我教训他们——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们俩计较啦!”
徐太太看得又气又笑,瞧着两个混子一脸忐忑的模样,也知道他们害怕,到底没再深究这事儿。
“这回的事情,我是看在元宝珠的面子上,才就此掀过去的,家长既已经来了,就不必再来了。”
徐太太正色道:“元宝珠今年才多大?人家怎么就能跟个小大人似的,说话做事都这么条理?”
“见贤思齐,你们得多跟人家学习!”
两个混子听见的:就此掀过去……家长就不必再来了……
两个混子异口同声道:“徐太太,我们知道啦!”
徐太太教了多少学生了?
瞧他们俩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当下就说:“你们俩回去,把自己的桌子搬到讲台底下去,谁左谁右,你们自己选!”
她说:“马上就是月考了,你们俩还不上心,现在讲台底下坐上七天,以儆效尤!”
两个混子悲痛得如丧考妣:“啊?!”
徐太太断然道:“啊什么啊?赶紧回去搬桌子去!”
阮仁燧蔫蔫地拉着曹奇武往外边走。
后者还有心事呢,瞧着被徐太太没收的那些杂书,期期艾艾:“太太,我的书……”
徐太太盯着他,皮笑肉不笑道:“是很宝贵吗?你小小孩童,拿着丢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轻飘飘地说:“想要回去,就叫你家长来替你要吧,我二话不说,马上给。”
曹奇武:“……”
他哪敢叫他阿耶阿娘知道他在书院里做这个?
还不男女双打,把他拍成平面的?
曹奇武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跟混子同桌一起出去了。
到了办公室外边,他还心有余悸:“岁岁,幸亏你大姐姐把事情给截下来了,不然真叫了我阿娘来,还不把我打死!”
阮仁燧虽然也怕挨打,但听他说得这么严重,多少也觉得有些好笑:“不至于、不至于……”
曹奇武由衷地叹了口气:“至于的,我阿娘生气起来,跟一头老虎似的,特别暴躁,前天才刚狠打了我一顿——我二哥小的时候被她吊起来打,我看得真真的!”
阮仁燧回想了一下先前见到的曹太太,总觉得他说得太夸张了:“不会吧?”
曹太太看起来挺温柔的啊。
曹奇武忧伤不已:“你不懂!”
他本也是个心大的,倒是没在这事儿上过多的着墨。
就是有点遗憾:“那本鬼故事我才看到一半,都没看完呢……”
阮仁燧实在是很佩服他:“你看了晚上不害怕吗?”
“当然怕啊,”曹奇武理所应当地说:“我怕得晚上不敢一个人出去尿尿,就偷尿在我阿娘的皮靴子里边了……”
阮仁燧:“……”
曹奇武还在啧啧地品味着,意犹未尽:“但是看鬼故事真的很刺激啊!”
阮仁燧脑海里还在闪现着“皮靴子”三个字。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才是你阿娘揍你的原因吧?”
曹奇武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真是的,这不重要啦……”
阮仁燧:“……”
阮仁燧惊觉天地造物,往往一啄一饮。
譬如说,给他的小伙伴一个爱闯祸的性情,还给他配套了一副特别能挨打的身体……
他转而又有点物伤其类地想:我好像也这样!
两个混子在外边乱七八糟地说着话,办公室里,徐太太也正跟大公主说话。
“我知道你到这儿来,是出于手足之情,是出于对幼弟的爱护,只是元宝珠,爱护也是要有前提,有底线的,明白吗?”
徐太太循循善诱:“今天这件事情,我轻轻放过,一来是因为感念你的心意,小小年纪,就如此友爱手足,二来,也是因为这不算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
“但是咱们就事论事,上课不听,还偷看杂书,是不是不对呢?”
大公主叫她说得有点惭愧,嗫嚅着说:“是,是不对的……”
徐太太点点头,轻声说:“这次你帮了他们,只是帮了一个表面,要想真正地帮助他们,还是得督促他们改正向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你没有办法使他们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下次他们再出这样的事情,你就不应该帮他们了——那不是友爱,而是包庇,明白吗?”
大公主听得若有所思,几瞬之后,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徐太太,我知道了。”
略微顿了顿,又很诚恳地说了句:“谢谢您!”
徐太太看得微微一笑,又从桌上抽了张龙川书院的公文纸,特别认真地在上边写了题头,紧接着是一行表彰。
“元宝珠同学友爱手足,关照同窗,是个特别好的学生,特发此状,以兹鼓励。”
末了,还取出班主任才有的小红花印章,蘸了印泥,在底下盖了三朵小红花!
整整三朵小红花!
平常就算是考试考得很好,顶多也就是一朵小红花的!
大公主兴奋得脸都红了,看起来也像是一朵小红花了。
徐太太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将那张简易的奖状递给她:“好孩子,去吧!”
大公主高兴极了,语气轻快地抛下一句:“谢谢徐太太!”就捏着那张奖状,风一样地往一班跑过去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自己的好朋友们——她拿到了三朵小红花!
三朵小红花哟!
……
办公室里边,等大公主也离开之后,就只剩下了徐太太一个人。
真是小孩子呀……
大公主的快乐也感染了她,即便这会儿那小娘子已经跑远了,门也已经关上了,她唇角还是没有落下去。
徐太太随手收拾了一下自己桌面上的东西,视线再一斜,正瞧见曹奇武的那摞闲书还摆在跟前儿。
她站起身来,去找了个文件袋,预备装起来,等月底再还给他。
装进去之前,徐太太起了一点好奇心——现在的小孩儿都在看什么闲书?
她随意地翻看了一本。
第一页就只有一行字。
别回头,你身后有人。
……
阮仁燧中午下了课,专程往王娘娘那儿跑了一趟。
这地方跟龙川书院挨得很近,他已经跑熟了。
他是来给王娘娘做反馈的:“您说得那种馅料我调制出来了,特别好吃!”
阮仁燧两只手都伸出来竖大拇指了:“您太厉害啦!”
王娘娘笑得眼纹都出来了,显然是受用得很:“是吧?”
阮仁燧用力地点头:“嗯!”
一老一小正说着话呢,刘永娘喜盈盈地过来了,见阮仁燧也在,起初有点惊奇,但还是没有忘记自己到这儿来的本来目的。
“看!”
她转一个圈儿,问对面两人:“好不好看?”
王娘娘惊奇不已!
她目光欣赏,迟疑着说:“你的头发……”
阮仁燧也说呢:“怎么变得卷卷的啦?!”
刘永娘捧着明显卷起来的头发,美滋滋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吧?这叫烫发!”
怕王娘娘误会,又赶忙解释了一句:“不是我不想跟你一起去,我也是沾了曹太太的光,才有机会去试一试的……”
又说:“曹家做了皇商,往来的客人也多了,有人送了曹太太一个好面子,现成的烫头号牌,难为她还记得我,带着我一起去了!”
王娘娘也知道这事儿。
烫头发,是神都城里中层贵妇和小资群体(?)新近发展出的爱好,亦或者说是一种时髦的风向。
也不知道是谁先钻研出来的,先把长长的火钳烧红,降温之后控制好热度,用来将头发烫卷……
瞧着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只是这事儿没能在上层群体当中流行起来。
神都城里女性穿着打扮的风向标都有谁?
首屈一指的,就是朱皇后的母亲朱氏夫人。
人家的核心出装是脸,不是妆造……
太吃建模了。
朱氏夫人乌发雪肤,倒是真有人毕恭毕敬地送了烫发号牌过去,只是她还是更喜欢自己乌黑顺直的长发,便分给别人了。
朱氏夫人之后,是光禄寺薛少卿之妻薛夫人。
她与俊贤夫人一样出身韦家,是后者的堂妹。
薛夫人也没有领受这新鲜事物——她对气味很敏感,听说烫头发会发出一股糊味儿,她不喜欢。
再后边的俊贤夫人和韩王妃则是各有各的想法。
俊贤夫人忧心的是眼见着就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她作为命妇,必然是得进宫的,要是把头发烫得弯弯的,到时候怕不好梳头。
要是再惹得言官议论,只怕不美。
韩王妃则是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毁,所以对此事敬谢不敏。
顶流贵妇们都按兵不动,其余的勋贵亦或者官宦贵妇们就更不会冒这个尖儿了。
如俊贤夫人一般心怀顾虑的,可不在少数呢。
只是即便如此,却也阻拦不了中层百姓对此的向往,烫发仍旧是一号难求。
王娘娘还专门去闻了闻,失笑道:“还真是有一股糊味……”
刘永娘听得乐了:“现在是洗过了,好多啦!”
她说:“你不知道,当时我都以为自己是在锅里,有人要把我按下水煮上,按着拔毛了!”
王娘娘跟阮仁燧都听得笑了。
笑过之后,王娘娘叫人去取两瓶发油来:“我琢磨着这事儿多少还是伤头发的,你拿去早晚抹一抹,养护一下,总是聊胜于无。”
又说:“一瓶给你,一瓶给曹太太。”
刘永娘也不跟她客气,笑着谢过之后,痛快地收下了。
……
这天放学之后,曹奇武也没急着回家,拉着阮仁燧一起跑了趟书店,先去把他没看完的那本闲书给看了。
阮仁燧因今天并没有古琴课,也就跟着去了。
书店的伙计同他们俩——主要是曹奇武——早就熟了,知道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见了笑呵呵的,也很客气。
曹奇武就给了他一把铜钱,叫他去买点瓜子来,跟小伙伴包了个雅间,一边嗑瓜子,一边美美地看闲书。
如是瓜子儿磕完,闲书看完,再等他们俩走出书店的时候,外头天都已经有点发乌了。
他自己看鬼故事看得心慌,因从前取笑小伙伴取笑得多了,这会儿反倒不肯说出害怕二字,反过来叫对方取笑自己。
曹奇武强装镇定。
两个搞事搭子就此分手。
阮仁燧乘坐马车回宫,曹奇武背着书包回家。
天慢慢地黑了,不知是否是因为要下雨的缘故,雾沉沉的。
曹奇武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一路冲到家里,才刚松口气,忽见门内背对着他,站着个卷毛鬼!
曹奇武手里的书包落了地。
曹太太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皱起来了:“上哪儿野去了?放学这么久也不回来!”
曹奇武看着她满头披散着的卷毛,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心想:坏了,我阿娘肯定是让这个卷毛鬼给吃了!
这卷毛鬼吃完我阿娘之后,还披上她的皮,要来吃我们全家了!
曹太太也没注意到这小子脸上的表情。
她才刚烫完头,好看是好看,就是焦糊味的确有点重。
总挽着,好像都闷在里边儿了。
这会儿在自己家里边儿,公公又出城谈生意去了,这几天回不来,索性就解开头发,披散着散散味道。
看小儿子回来了,就招呼他:“把书包放下,去洗洗手,吃饭了!”
曹奇武浑浑噩噩地应了声。
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他提心吊胆,既害怕这卷毛鬼忽然发作,一口吃了他们所有人。
又不免心想:阿耶,大哥、二哥,难道都没发现阿娘不见了,换了个卷毛鬼吗?
曹奇武暗中观察。
曹奇武绝望地发现,他们好像真的没有发现!
他们真把这卷毛鬼当成阿娘了,还跟她说说笑笑的,可亲热了!
曹奇武心里边很难过。
阿娘虽然也会打他,有时候也凶了点,但毕竟是他的阿娘啊!
曹奇武闷着头吃饭,不吃菜。
过了会儿,想到自己没娘了,还有可能被这个卷毛鬼吃,就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曹太太吃了一惊:“你哭什么呀?”
曹奇武不说话。
他阿耶跟他的哥哥们也问:“你怎么啦?”
曹奇武抽抽搭搭地说:“阿娘,你,你死得好惨啊……”
他阿耶:“……”
他的哥哥们:“……”
全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曹太太勃然大怒,火冒三丈,一抬手,“啪”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
徐太太前不久才搬了家,这会儿带着一双儿女,跟母亲荀老夫人住在一起。
三进的宅子,就这么几个正经主子,很宽敞了。
徐太太是个明白人。
她自己可以住得简朴些,但母亲又不是没钱,为了一点虚伪的自力更生的面子,再叫母亲去跟着她吃苦,就是做女儿的不孝了。
荀老夫人很宠爱外孙女,近来祖孙俩都住在一起,这天晚上吃了饭,再说会儿话,众人便各自散了。
徐太太的儿子过了七岁,现下自己在前院有房间。
荀老夫人带着外孙女住正房,徐太太住在后边院子里。
结果没过多久,荀老夫人的亲信就来回话:“娘子抱着枕头过来了……”
荀老夫人不免纳闷儿,见了女儿,就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徐太太沉默了一下,强笑着道:“……娘,我想你了,我们一起睡好吗?”
……
不同于阮仁燧的盘桓在外,今天放了学,确定弟弟不跟自己一起回宫之后,大公主就坐上马车,督促着车夫马不停蹄地往宫里赶了。
路上,她还不忘将那张奖状拿在手里,双手捧着,煞有介事地说:“哎呀,这种奖状是不能折的,一折就坏掉了……”
小时女官心下好笑,又觉得她实在是很可爱。
当下疑惑地蹙起眉来,故作不解:“嗯?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奖状?”
大公主被挠到了痒处,美得都要冒泡泡了!
她心满意足地开始解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徐太太表扬我是个好孩子,还给了我三朵小红花——整整三朵小红花!”
小时女官继续面露不解:“三朵小红花?为什么是三朵小红花,而不是一朵小红花,两朵小红花呢?”
大公主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美得不得了:“最好最好的孩子,才能拿三朵小红花!”
又悄悄告诉她:“除了我之外,龙川书院我们这一届学生里边,就只有第一名的宋琢玉拿过三朵小红花哦!”
“哇塞!”
小时女官又惊又喜,感慨不已:“那真是好了不起啊!”
大公主强行抑制住上翘的嘴角,勉为其难道:“哎,也还好吧,没那么夸张啦!”
结果两只手捧着奖状,她连马车都不会下了。
小时女官忍着笑,手臂用力,把她给抱下来了。
大公主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奖状不能折,得有人拿着,不然就坏了……”
“嗯嗯,”小时女官很理解地说:“我知道,我明白。”
想了想,又问她:“我有点事,得去禀告给皇后娘娘,您要是顺路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大公主心想:还有这种好事?
我刚好可以借着这个理由,让朱娘娘也看一看我的小红花!
三朵!
大公主就干咳了一声,勉强说:“那好叭,如果你一定要我跟你一起过去的话!”
她长吁短叹,表情十分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呀,小时姐姐!”
第140章 第 140 章 曹奇武猎妖记
凤仪宫。
大公主美美地捧着那张奖状, 故作不经意地站在那儿,仰着头,也不说话。
朱皇后哪儿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马上就故作不解地“哎呀”了一声:“仁佑, 你拿的是什么呀?”
大公主要是真有条松鼠尾巴的话,这会儿肯定已经洋洋得意地翘起来了!
她把自己跟小时女官说的那套词儿又跟朱皇后说了一遍。
朱皇后大吃一惊,羡慕极了:“什么, 整整三朵小红花?!”
她说:“让我来数一数,是不是真的有三朵?”
大公主献宝似的, 高高地抬着头,举起来让她看。
朱皇后就语气很夸张地说:“还真是啊——我头一次听说有小孩儿能一次得三朵小红花!”
大公主美得都快要飘起来了!
朱皇后又问她:“仁佑, 为什么太太们给了你三朵小红花?”
大公主心想:我要是直说的话, 那不就是把岁岁给卖了吗?
可要是不说实话,上哪儿去寻个理由, 解释三朵小红花的出处?
大公主思来想去,最后脸上带着点犹豫,说:“因为我友爱同学,作业都完成得很及时,而且还主动给不会的同学讲题!”
朱皇后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原来是这样呀……”
因大公主的一番好意, 阮仁燧姑且免了一顿打。
……
披香殿。
阮仁燧才刚回去, 就见殿内众人俱都喜气洋洋的。
瞧着他回来了, 易女官主动迎上前来:“殿下怎么才回来?”
没等他问, 就蹲下身来, 笑眯眯地告诉他:“娘娘的史学专业考试通过啦!”
阮仁燧又惊又喜:“真的吗?”
“是呀, ”易女官笑着说:“之前才刚撒了第一波喜钱, 这会儿正在撒第二波呢!”
按理说,考试才结束那么两天,连同阅卷带统计, 原还没到出成绩的时候。
可那不是“按理说”吗?
圣上专程给爱妃开了个小小的后门,叫人把她所在考场的卷子都提出来,插进了阅卷排序的最前边。
如是等到阅卷结束的第一天,就着人去把成绩给调出来了。
虽说现下还只有分数,没有名次,而最终的通过结果,还要综合两方面来进行考量。
但是现下的这个成绩,对比往年的数据,肯定是能够通过的!
圣上心里边有了结果,就当了回报喜鸟,来告诉爱妃这个喜讯了。
德妃自己心里边其实也是有所准备的。
考试这回事,不需要考完了核对答案,也不需要真的等到成绩出来——究竟考得怎么样,自己一清二楚!
她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能通过的,只是没想到分数居然还很不错。
起初的惊喜之后,德妃又平复了心情,跟圣上说这事儿:“其实不是我聪明,亦或者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只是因为同时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本朝的史学考试,在诸多专业考试当中,含金量是很高的,当然,相对应的就是难度也很高。
这门考试非常考验典籍理解和个人眼界,乃至于读书的摄阅量。
譬如《尚书》,之前龙川书院入学考试时,宋琢玉唯一没有做出来的那道题,就是选自其中。
如何断句,如何理解,如何进行解析破题,没有人引路,想自行摸索?
比登天还难!
德妃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师资力量。
秘书省、弘文馆、国子学的博士们皓首穷经,他们此生最接近权力的时刻,或许就是进宫来为皇妃讲书。
一群人把自己研究了一辈子的东西来来回回地讲给她听,德妃自己又肯用心学,再没点成果,那像话吗?
圣上笑道:“天下哪有绝对的公平?从来都是相对的公平。”
德妃也就是那么一说,真的通过了考试,她心里边也是很美的。
她有生以来,通过的第一场专业考试呀!
德妃兴奋不已地跟圣上说:“等成绩正式出来了,我马上发一份回夏侯家去,让底下的弟妹们都看看,我可不是光说不练!”
圣上含笑应了声:“好。”
德妃又说:“到时候还得请客,嘉贞姐姐,费氏夫人,韩王妃——哦,千千万万不能把谭郎中给落下!”
圣上又应了声:“是呀,谭郎中劳苦功高!”
德妃美美地捧着脸,忽的想到了另一处,一扭头,那长长的眼睫忽闪忽闪的:“还有你跟岁岁,都没少在旁边鼓励我、督促我……”
她搂着圣上的脖颈,笑吟吟地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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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岁岁呢,不是说回来了吗?”
易女官从外头进来,笑得有些无奈:“小殿下说是有事要做,急匆匆地往自己寝殿去了。”
圣上宛若奸妃一般,暗戳戳地在德妃面前进谗言:“这小子怎么想的?你这么大的喜事,他都不放在心上,真是的!”
他说:“别说你,我都看不下去了!”
易女官:“……”
德妃听不得别人说耀祖不好,眉头皱起来一点,说:“别乱说,兴许岁岁是有事呢!”
又要过去看看他。
圣上不情不愿地跟她一起:“他一天天使不完的劲儿,能有什么事儿?”
两人一起到了门外。
德妃在外边敲了敲门:“岁岁,你没事吧?阿娘进去啦?”
圣上抱着手臂,在旁边听里头的动静。
就听见冤种慌里慌张地说:“阿娘,你先等等——”
圣上爽朗一笑,一把把门推得大开:“哈哈,已经进来啦!”
说完,大步走了进去。
阮仁燧:“……”
德妃:“……”
阮仁燧对着他阿耶怒目而视。
狠狠白了他一眼,又两只手把自己刚刚画完的奖状递到德妃面前去:“阿娘,给你!”
德妃低头去瞧,便见他用画笔在一张白纸四周画了装饰性的花边。
中间靠上的位置写了两个大字:奖状!
下边是看起来稍有点歪歪扭扭,但却很挺峻的一行相对较小的字。
阿娘通过了专业考试,特发好厉害奖状一张,以兹鼓励!
最底下是他用花章盖出来的三朵小红花。
之前在宫里边上课,他不听讲还偷偷刻红薯,事后虽然被打了,但德妃还是叫人专门给他刻了一套花里胡哨的章子玩儿。
正好用在这里了。
德妃看得愣住,接过那张奖状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遍,眼泪差点就掉出来了。
“岁岁,娘的乖宝,你怎么这么会体贴人?!”
她蹲下身来,搂着儿子小小的身体,特别动情地说:“娘这辈子最高兴、最值得的事情,就是有了你!”
阮仁燧搂着他阿娘的脖颈,抬起头,觑着他阿耶面带无语的脸,不解地道:“嗯?那阿耶呢?”
德妃含含糊糊地道:“噢,他,这个……也挺好啦!”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朝他阿耶眨了下眼。
圣上两手抱着手臂,瞧着他,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等那娘俩儿腻歪完了,他才从德妃手里接过了那张奖状。
德妃有点舍不得,再三嘱咐他:“你小心点啊,别弄坏了,晚点我要找人给裱起来的!”
“嗯嗯,”圣上很认真地应了,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忽的面露惊喜之色:“岁岁,你的字写得相当不错啊!”
阮仁燧:“……”
德妃后知后觉地看了过去:“什么?”
圣上就把那张奖状放低了一点,叫她看:“你瞧,虽然还有一点歪扭,但那是因为他年纪尚小,腕力不足,别的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了,他连笔锋都能写得这么漂亮了!”
德妃紧盯着瞧了几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这样的!”
圣上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办入学的时候?孟大书袋看了他写的字,也说他很有天赋!”
德妃又一次点了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圣上摸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斜了冤种一眼,而后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不只是很有古琴天赋,也很有书法天赋?”
阮仁燧急了,赶紧试着拯救自己一下:“没有吧,其实挺一般的……”
德妃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站到了圣上那边:“没错儿,我们岁岁这么聪明,有两个天赋,这不是很正常?!”
阮仁燧:“……”
完了。
好像是被资本做局了……
……
大公主在朱皇后那儿用了晚膳,吃饱喝足之后,仍旧是双手捧着那张奖状,脚下跟在飘似的回了九华殿。
进去之后见了贤妃,也不说话,只是对着她晃悠那张盖了三朵小红花的奖状。
贤妃心下好笑,倒是很配合地夸了一通。
还说呢:“这不得找个地方给贴起来,让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能看到?”
大公主看似满不在乎,实则嘴角飞扬:“这是不是太夸张啦?”
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结果到了晚上,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贤妃听见她在那儿嘀咕:“小红花,嘿嘿,小红花!”
她有点无奈:“你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大公主应了一声,踢一踢被子,乖乖地躺好了。
然而到了半夜,鬼知道是什么时辰,贤妃叫枕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给惊醒了。
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就看大公主披散着头发,正弯着腰穿鞋。
贤妃也没多想,还以为她是要起夜。
结果就听见她支使守夜的宫人去寻了支蜡烛,自己执着,美美地欣赏被贴在墙上的奖状。
贤妃:“……”
贤妃索性一翻身,背对着她,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了。
然后到了第二天,众人一起去给朱皇后请安,她就注意到德妃手里边似乎还拿着什么。
贤妃发誓,她真的就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可那边儿德妃就跟被打开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开关似的,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贤妃姐姐,你是说这个呀?”
“这是我才刚刚找人给裱起来的奖状,对,是岁岁给我画的,他字写得还不错,是不是?”
“连陛下都说他很有天分呢……”
“上边的小红花?也是岁岁给我盖的,这小子,一口气给我盖了三朵呢!”
贤妃:“……”
贤妃头疼不已——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小红花了!
……
因孟大书袋近来有点咳嗽,大夫瞧了,说是风热,也没开药,叫回去吃川贝蒸梨就是了。
孟太太于是每天都做川贝蒸梨,做一份也是做,做两份也是做。
最后她一口气做四份,家里边的四个成年人一人一份。
孟敏如私底下悄悄地跟哥哥嘟囔:“没毛病也得吃出毛病来!”
孟聪如听得忍俊不禁。
孟太太听得不甚真切,叫她:“你们俩又嘀咕什么呢?赶紧吃!”
又有点奇怪:“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新声出版社的编辑部在神都,也算是顶好的单位了。
体面,有名气,工资开得高出平均水准,上班时间也短。
就两个半时辰。
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半时辰。
所以每天清早孟聪如顶着星星上朝去的时候,孟敏如还在呼呼大睡。
今天起这么早,孟太太不免觉得奇怪。
孟敏如笑着说:“是有点事儿,有个新员工入职,我领着她去印刷厂转转去,那边开工早,得赶早。”
孟太太了然地应了声:“我就说嘛!”
……
新声出版社来了一位实习生。
邹禾子——现在该叫宁禾子了——正式开始实习上班了。
宁令姜原先还在发愁呢,虽说自己手底下还有一笔积蓄,在神都也有两套宅子,但就干躺在家里坐吃山空,这怎么成?
尤其禾子年纪还小,老是闷在家里,也不像话。
女孩儿还是得出去走走瞧瞧的。
结果没过多久,女儿就期期艾艾地问她:“阿娘,我,我能不能出去找点事做?”
她说:“您看过新声出版社出的杂志没有?”
“我之前在霞飞楼认识了新声出版社的一位编辑,私底下聊了很久,她说我适合过去上班呢……”
新声出版社,宁令姜当然是知道的,韩王妃手底下的企业嘛。
女儿想到这里去做事,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
宁令姜有点担心:“禾子,你是去做什么呢?”
宁禾子反倒没有十分具体的规划,当下大大咧咧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呀,听敏如说,新声出版社里边也是有很多部门的。”
“她的意思是,先让我以实习生的身份进去,几个职位都挨着轮一轮,看适合做什么,再确定下来也来得及……”
邹禾子在读书上没有太多的天赋,她自己也不喜欢读书。
硬读的话也能读得下去,但实在是很吃力也就是了。
她爱漂亮,爱打扮,且于此一道也的确很有心得。
先前见了孟敏如,还跟她说呢:“你们出的那本杂志很好看,妆容也算漂亮,但我觉得,用色可以更大胆一点的。”
“画中美人的眼妆改用大片的浓紫,再点缀上金灿灿的细碎亮片,会更有妖魅之感……”
孟敏如去寻了新声出版社签约的画图娘子钱正芳,请她按照形容再画一幅,对比原先那副,果然觉得更加明快大胆一些。
她跟上司吕俊平说了这事儿,后者也觉得有些意思:“循规蹈矩的人做风尚杂志,好没意思,就得找大胆不羁的才行……”
吕俊平想了想,说:“叫她来试试吧,只是别直接进编辑部,让挨着转一转,观望一下她的行事风格,打磨一下性情,再说其他。”
又点了孟敏如带新人。
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上班第一天,宁禾子穿得漂漂亮亮的,对着镜子瞧了又瞧,觉得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才美美地出门了。
她跟孟敏如打听过了,虽然现在她只是实习生,但每个月也有一两的薪水呢!
虽说不算多,但这可是她第一次出门赚钱!
“阿娘,你放心吧!”
月俸一两的宁禾子踌躇满志:“我会好好干的,一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月收租几百两的宁令姜很感动:“去吧,娘的后半辈子,可全指望你啦!”
宁禾子拍着胸脯跟她保证:“阿娘,你放一万个心吧!”
……
清早。
阮仁燧到了教室里,先吃了一惊。
他的对桌——是的,他跟曹奇武现在成了老师坐下的哼哈二将,一左一右,分列两侧。
两个小孩儿面对面地坐着,是以阮仁燧打眼一瞧,就发觉曹奇武右边腮帮子肿着。
他很有经验,这一看就是被打了啊!
阮仁燧拖着凳子,挪到小伙伴儿面前去,忧心忡忡道:“曹奇武,怎么回事,谁打你了?”
曹奇武脸肿肿的,委屈兮兮地说:“岁岁,我家里出事了,你能帮我个忙吗?”
阮仁燧不假思索便应了:“行啊,怎么帮?”
曹奇武问他:“你最多能找几个人来?”
阮仁燧听这话里的意思不对——难道说曹奇武真的碰上什么大事了?
他心想:他能干什么呢?
为了套话,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先应了:“找几个人来,暂且还不一定,不过,肯定能解决你的事情,你放心!”
曹奇武知道他,准确地说是他们家很有门路,倒不怀疑。
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今天中午,我要去做一件男人该做的事情!”
“岁岁,到时候你在外面帮我放风,要是数完一百个数,我还没有出来,你就带人杀进去救我!”
他要去单挑卷毛妖怪,给他阿娘报仇雪恨!
阮仁燧听得热血沸腾:“咱们上哪儿去?你是要干什么?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你别跟我一起进去,让我先去!”
曹奇武心中充斥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与慷慨。
他心想:那个卷毛妖怪有些道行,要是连我都奈何不了它……
再找其余人一起上也来得及!
阮仁燧简直要好奇死了!
曹奇武到底想干什么啊?!
搞得一连两节课,他都没能静下心来。
倒是真的问了,可曹奇武就跟只蚌精似的,嘴巴闭得严严实实,一句内情也不肯讲!
他心想:这么大的事情,哪能提前说?
卷毛妖怪能听见方圆十里以内的事情,叫它知道,岂不是要糟!
曹奇武坚决不肯走漏风声。
第四节课是徐太太的课,她拿着课本进门,先自习惯性地用目光环视教室一圈儿。
而后在曹奇武明显肿起来的腮帮子上短暂地停留了几瞬。
徐太太心想:昨天还好好的呢,怎么今天脸就肿了?
孩子有错,也得慢慢教育,直接动手打,还打他的脸,这算怎么回事?
小孩子也是有尊严的。
这就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了。
她盘算着放学之后,往曹家去家访看看。
如是等到了下课之后,徐太太先回办公室去把课本等东西放下。
阮仁燧则被曹奇武拉着,一起钻进了吉宁巷。
曹奇武问他:“岁岁,你上哪儿去找人?”
大公主也很好奇:“岁岁,曹奇武,你们俩干什么去?”
她不明所以,但是兴奋不已:“我也要去!”
曹奇武想了想,就说:“也行,人多力量大!”
又把跟阮仁燧说过的那套说辞讲了。
搞得大公主严肃起来:“是要去打架吗?”
曹奇武伤心地流下来两行眼泪:“有个妖怪,害死了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亲人,我要去找它报仇!”
开始察觉到不对劲儿的阮仁燧:“……啊?”
感同身受的大公主:“什么,这么坏的妖怪?!”
她摩拳擦掌:“我也去,多带点人!”
曹奇武很感动:“谢谢你,宝珠姐姐!”
阮仁燧迟疑着问:“这,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小时女官。
就看小时女官很严肃地板着脸,捏了个花里胡哨、很复杂的手势,跟那两个小孩说:“我会一点定身术,到时候那妖怪要是跑出来,我就把它定住!”
曹奇武跟大公主眼睛亮亮的看着她,跟两只小鹌鹑似的,一起用力点头:“好!”
阮仁燧崩溃不已:“小时姐姐你不要跟他们一起胡闹啊——”
……
三比一,阮仁燧大获全败。
终于被一直不肯吐露风声的曹奇武带到了曹家门外。
阮仁燧瞧着外头曹宅的牌子,心下愈发奇怪了:“难道说,这妖怪居然就在你家?”
曹奇武深吸口气:“你们在这儿等我,成败在此一举了!”
说完,狠下心来,深吸口气,一头扎了进去。
小时女官招手叫侍从:“悄悄跟着进去,看到底是怎么了。”
侍从领命而去。
不多时,宅内忽的传出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大公主这会儿才刚数到“五十六”,但显然是数不下去了。
她满脸忐忑:“我们是不是得进去看看?”
阮仁燧也这么想。
小时女官心想:禁卫怎么没出来报信儿?
到底是怎么了?
门内忽然间传来了一阵极其急促的脚步声。
几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曹奇武张皇失措、惊慌不已的面容就出现到了眼前。
他身后是面目狰狞、宛若罗刹——脸上还在往下滴水,半边儿头发却在冒烟的曹太太!
阮仁燧、大公主和小时女官都已经看得呆了。
曹奇武还在奔逃,后边曹太太飞起一脚——没有任何的夸张成分,真的是飞起一脚,直接把曹奇武踹出门外!
徐太太下了班,才刚过来,就见侯永年跟他的姐姐元宝珠,乃至于一个年轻女郎正守在曹宅门外。
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都已经僵住。
她正纳闷儿呢,这是怎么了?
下一秒,曹奇武整个被踹飞出来,“啪”一下砸到地上,激扬起满地的尘土来!
徐太太大皱其眉!
曹奇武才几岁?
对一个孩子这么动手,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抿紧嘴唇,便要上前。
下一瞬,便见曹太太面目狰狞地从门内出来了,脸被熏得乌黑,半边儿头发还在焦焦地冒烟……
“曹奇武,你是不是疯啦?居然点火烧你娘的头发!”
曹太太怒发冲冠:“谁教你这么干的?我要找你们老师去!这事儿没完!”
阮仁燧:“……”
大公主和小时女官:“……”
“……”徐太太慌里慌张地戴好帷帽,小心地遮住自己的脸,若无其事地从曹家门口快步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