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系统的词条里, 对灵魂的定义是这样的:
【精神体,无法被肉眼及机械观测,自然状态下无法对物质世界造成任何影响;特殊个体可寄生活人、操纵魔法, 以此对现实世界造成干扰[索引:死人(波士顿布兰德)]。
但在一些情况下, 人类可肉眼观测到灵魂的存在, 判断对方是否为灵魂的方式有以下几种:
1.直接触碰, 可穿透即为灵魂。(危险性较高)
2.光学镜头观测,无法成像即为灵魂。
3.……】
在蝙蝠洞的中控计算机上发现这些词条的时候,夜翼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布鲁斯。彼时他刚从布鲁德海文赶回家探望空巢老人, 尽管他宣称探望的是阿尔弗雷德,但懂得都懂。
布鲁斯正靠在人体工学椅里, 十指交叉, 盯着面前的屏幕, 面容平静。察觉到迪克投来的目光, 他轻轻挑了挑眉,这是个疑惑的表情。
迪克知道, 他这是在问他怎么了。
“这些词条和索引, 灵感来源于维基百科?”
布鲁斯不置可否地颔首。
迪克划过这个条目, 继续往下翻。他边翻边开了个玩笑, “你不会做了一个蝙蝠百科吧?”
没有回答。
作为最早陪伴在蝙蝠侠身边的罗宾,迪克轻而易举地意识到了这沉默背后的含义, 他哽了一下, “——你真的做了个蝙蝠百科?!”
布鲁斯看了他一眼, 有一丝笑意短暂地从他的唇角拂过。
*
当这一幕从久远的记忆中一闪而逝时, 布鲁斯虹膜上的隐形眼镜也闪过一瞬幽光。
他神色如常地继续向前走,仿佛目的地*真的*只是前方五十码处那个路边的垃圾桶。
而那只向他踱步而来的猫,仿佛也*真的*让他惊讶了一下。
知道对方身份却假装不认识, 这种戏码他已熟练扮演多次。对此,阿尔弗雷德曾做出辛辣点评:比起GCPD的楼顶,蝙蝠侠更应该站上奥斯卡颁奖大厅。
你怎么在这里?他低下头看着森林猫漆黑的瞳孔。
在强光下,猫的瞳孔会凝成一条极锐利的竖线,虹膜的颜色会彻底展现。但此时是夜晚,江对岸的霓虹酒绿虽已亮起,但只能在江水中投下扭曲的光影,照不亮此时此地。
一盏昏黄的路灯屹立在远处,堪堪给他们身上蒙上一层黯淡的橙色光晕。
黯淡的光,她黑色浑圆的瞳孔安静而温柔。
在对岸壮伟入云的建筑下,一人一猫何其渺小。
她在一米之外停下,安静仰视着他。
心理学上有一种距离效应,大意是用两个人的距离划分亲疏远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在一个不会让人感到冒犯的距离停下。尽管她看上去很想再靠近,——尾巴已经开始扫来扫去了。
这好像是在等待一个准许:你是否同意我的接近?
她在尊重他的意愿和选择。
布鲁斯曾在宴会上听到过一些贵妇人小姐聊关于猫的话题。女性对于这种毛茸茸的生物总是没有抵抗力,她们在街上、在庄园里偶遇陌生的猫咪,一看到她们,这些小精灵就亲昵地在面前的地上躺下。猫女也说过,流浪猫是这个世界上最擅长惹人喜欢的小东西,或许是流浪的关系吧,它们再度找到人类之后,会用尽一切办法吸引人的注意力,蹭裤腿打滚直接爬到人的身上……用各种办法,只为得到垂青。
和其他流浪猫不同,她好乖。
一旦开始斟酌细节,他们距离突然就沾染上浓厚的象征意义。——在未意识到时,一切都毫无问题,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如果他默许她的靠近,这种接纳终有一天会发展成为双向的驯养。他们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
人生不可能总是有所准备。
产生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布鲁斯意识到了内心的答案。
地上被拖拽得长长的影子,随着他蹲下的动作渐渐缩回。一只膝盖跪地,布鲁斯的丝毫不在乎西裤染上地面肮脏灰尘。
远处昏黄的路灯黯淡而又坚定地亮着,灯红酒绿的城市剪影在江的那头渐渐远去,城市的漆黑天幕笼罩他们,他朝她伸出手。
*
父亲的目光很温柔,他很喜欢猫吗?塔米斯有些心虚,毕竟她不是真的小动物。
对冰山下的庞大阴影,她一无所知。
她望进他湛蓝色的眼睛,因其中有她而欢欣鼓舞。
*
小猫自觉地跳上他的膝盖。她是个聪明孩子,第二次当猫,已熟练爪子的运用,没在衣服上留下任何损痕,只有灰扑扑的爪印。布鲁斯只觉得肩头一沉。
布鲁斯没有搂抱小孩子的经验,如果那年巷子中的一切没有发生,他或许会像普通人那样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活完一生,他或许可以参与达米安的从婴儿开始的成长——不过如果真是那样,他或许不会遇到塔利亚,达米安更不会出生。
总而言之,从来没有拥抱过如此娇小生命的他,在此时竟然无师自通这个姿势的诀窍,他托着猫防止它掉下来,小猫咪把爪子撑在他的衣服上,他能感受到那股奇异的重量在胸膛停留。与此同时,她把下巴搁上他的肩头。
“所以*你的主人*不会回来了,是吗?”猫猫骑士布鲁斯问。
猫猫听不懂哦。
塔米斯丝毫不抑制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噜的声音。
真奇怪,布鲁斯知道几十种因脖颈受伤而死亡的可能性,想尽一切最坏情况,但完全不觉得她会对他下手。而塔米斯知道几十种通过脖颈置人于死地的方法,现在却没有一个浮现在脑海。
“那你现在跟着我了。”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猫顺滑的脊背毛。
在固定频率的轻柔抚摸下,等他走回车旁时,怀里的猫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
猫理应是很容易掉毛的生物,但在他的手下,这身皮毛不动如山地贴伏着,没有一根掉下。几小时前他就检测了身上,也没有一点猫毛的影子。
布鲁斯垂下眼,一柄精致而小巧的军刀从袖间滑入掌心。
*
渴望——因某种执念而形成的强烈冲动——常常将人带入万劫不复的痛苦与折磨。
在满足焦渴之时,人们将所萌生出的那种感觉称作幸福。
在莫大的幸福感之中,塔米斯又回到了那里。
还是她在雪山的房间,空旷、安静,闪光的细小微尘在空气里跃动,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山巅的皑皑白雪。
她曾对这方空间有着诸多猜测,唯一能肯定的是这里的确是她的心灵空间,以她最为安心的现实地点为蓝本而构筑。
上一次,黑暗之书入侵这里时,这里被弄得一团糟:门扉破碎、窗户玻璃化为万千利刃坠落空中。但现在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仍有一样东西没有复原。
玻璃雾蒙蒙的,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
塔米斯用手掌抹去内层的霜雾,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一张脸。酒神因子的脸紧紧贴着窗户,血红色的眼睛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塔咪——]它锤着玻璃,咚咚,[我回来了,让我进来嘛!]
“你明明可以直接进来。”塔米斯抱起手臂。
[这次之后我觉得我应该对户主保持尊重……之类的?而且你为什么突然这样冷漠啊啊啊啊啊——]酒神因子滋儿哇乱叫,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受伤,明明一切都在
往好处发展,不是吗?]
“我只是突然对这一切产生了怀疑。”塔米斯说。“黑暗之书到底想做什么?”
炫耀它在魔法上的威权,彰示所掌控的伟力。这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让她使用它。
但是,为什么?
在玻璃反光之中,酒神因子眨眨眼,[嗯……好问题。但是,你该醒了。]
……它是不是在微妙地转移话题?
犹疑的念头一闪而逝,不过这句话塔米斯倒是赞同,“的确不能让父亲——”
酒神因子耸耸肩,有一丝轻蔑极快地从它猩红的眼底闪过,[不,是你不能离身体太远。而且我觉得你不想错过接下来的东西。]
它从玻璃中伸出手。
*
塔米斯从黑暗中猛然醒来,冷光照入瞳孔。房间的每一寸都展现出近乎苛刻的清洁和秩序:墙壁和地板呈现出清晰的白色,瓷砖如白雪般刺眼,没有一丝污迹或是裂纹,就像是还未启用的医院或者实验室,从未有人使用过这里。
因这环境,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一道身影是这房间中唯一的暗色。穿着夜行服的刺客站在墙边,不动如雕像。
她面朝着门的方向,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身后塔米斯的存在。
塔米斯直觉这是带她走的那个女性刺客,对方利落的身手给她留下了些许印象。但是此刻,她站在她的身后,她却一无所觉?这和之前观察到的情况存在差误,有些不太正常。
门被粗暴地撞开了,门扉轰然倒地发出巨响。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裹挟着冷冽的空气闯入,面具之下唯一露出的双眼中闪烁着炽热的愤怒。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黑色披风的一角翻滚垂下,手臂已经如钳般扣住女人的脖子。
在塔米斯的眼前,赫雷提克的皮质手套在脖颈上缓缓收紧,女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黑玛瑙。”赫雷提克的声音凶狠又危险,“她。在。哪儿?”
嗯…?塔米斯睁大了眼睛。
她不就在这儿么。
小姑娘看了看自己。酒神因子说该醒了,她还以为是直接在身体里醒来,结果这时候才发现还是灵魂状态。
空气仿佛凝结,纯白房间陷入窒息的紧张。黑玛瑙的身体被他的力量压得无法动弹,尽管眼神带着些微慌乱,但她仍尽力保持着镇定。
“你从来没有说过小小姐也在这里。”
“你似乎一直没有摆正你的身份。我没有向你报告的义务。”赫雷提克不耐的目光俯视她。
“但你正在越线!”黑玛瑙低吼出声,“你之前就拒绝透露少主的行踪,现在又隐瞒小小姐的信息——你是想要背叛主人吗?!”
背叛,随着这个词汇的出现,空气为之一窒。
赫雷提克喉头滚动,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闪烁的翡色瞳孔把那股失控的危险感又带临周身。黑玛瑙的身体飞撞到墙边,她发出闷哼,身体还未滑落就又被他扼住咽喉。
“背叛?”赫雷提克居然笑了,他一手扯下面具,脸朝着她逼近。“你和我说背叛?”
黑玛瑙的瞳孔骤缩。
他凌厉的下颌已是青年人的线条,阴郁的目光寒凉如冰。这张脸和达米安何其相似,唯一的不同就是更加成熟锋利。
黑玛瑙说不出话了,她的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测。
赫雷提克松开手,像是要离去似的转身走了几步,复尔回转侧脸,朝她幽幽说,“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背叛?你执着探知你不该知道的东西,这会破坏他*真正*的计划。我该不该杀了你?这比死亡甚至不会出现在我对他的回报之中。”
“联盟将我养大,我绝不会——!”黑玛瑙激烈反驳,她的身体颤抖起来。
一时之间空气寂静,塔米斯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刺客联盟每年都会收养一大批流离失所的孤儿,将他们抚养成战士。相较于中途加入的人而言,他们更加忠心耿耿,把忠诚看得比命还重要。
从敌人口中,塔米斯曾不止一次听到轻蔑的称号:奥古的孤儿近卫军。
另外那双瞳色相仿的眼睛,也静默观察着黑玛瑙。赫雷提克看着她,停顿片刻,“不可否认,你是个很好用的副手。蝙蝠侠找到这个位置只是时间问题,我需要你去混淆他的视线,为据点争取转移的时间。”
“但是,少主——”
黑玛瑙的声音被赫雷提克冷酷略过,“我会让你见到达米安,但不是现在。”
“……是。”黑玛瑙的头低了下去。
她走到墙边,按下另一扇门的开关。平滑门无声无息地敞开,门隙渐大。
赫雷提克望着开敞的门内,一动不动。
塔米斯的视线越过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趴伏在地板上。
在他无言的当头,黑玛瑙从后面踏着倒塌的门板默默离开。只有塔米斯注意到了她的离去。她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打算跟着出去晃悠一下。
在这里再待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她随时能够回到身体。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实体行动会很麻烦。所以还是暂且多在附近转悠一下吧。
达米安会在这里吗?
去找找他好了。
塔米斯打算离开,但她转过身的时候,发现赫雷提克坐在地上,把她搂进了怀里。
有晶莹的东西从他眼角一路蜿蜒到下颌。
他紧紧抱着她,默不作声在哭泣。
她的腿迈不动了。
第62章 哥哥(2) 真奇怪啊,他好像忘记了一……
塔米斯仍能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 遍地的尸体,赫雷提克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脚踝。他伤得极重,几乎就要死掉, 但是一滴眼泪都没流。
除开第一次见面, 在伊斯坦布尔的矿井, 在墨西哥的边陲小城, 在哥谭海岸的教堂,赫雷提克给她留下的印象一直强大无比,冷酷无情。挡在他面前的, 他便除去,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为刺客联盟效忠。
而此刻他却显得那么脆弱, 仿佛一个易碎的瓷偶, 一触即碎。塔米斯凝视着他垂下的头和湿润的眼角, 忽然惊觉过往的印象出了大错。
真奇怪啊, 为什么哭呢?她的现实身体,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任谁都能看出她仍活着。
……为什么?
在困惑当中, 她忽然萌发出一种奇异的忧虑。
软弱是致命的毒药。
外公……刺客联盟不会允许软弱存在。
这样下去, 赫雷提克会死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 黑玛瑙他们显然是刺客联盟嫡系的成员,却像是完全不知道她的事情, 她的死亡和背叛似乎只在少数人之间知晓。
以及……
小小姐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某位小姑娘对她在刺客联盟中的地位和名声一直存在深深误解。年幼时, 很难感知到身份地位一类的概念, 唯一能够影响他们对所处形势知觉的东西, 是虚无缥缈的概念,爱。
但刺客联盟从不理会这个空洞的词。
曾在出任务时,塔米斯见过母亲搂抱婴儿哭泣的襁褓, 温柔地哄其入睡。她站在路边的阴影当中,望向长椅上坐着的女人的眼神堪称敬畏。
达米安刚吃完她不想吃的甜筒,皱着眉拂去手上的碎屑。
“哥哥,你也是从那么小一只长大的吗?”她这样问。
兄长的回应恼火又冷淡,她把视线从他不耐的脸上挪开,不再出声。
达米安丝毫没有察觉这普通一句询问当中带着的微妙憧憬。就像人类从空气中穿过,鲜少理会阳光下浮动的尘埃。或许是因为他从小作为继承人培养长大,对于人心掌控的学习皆是君主论、博弈论之流,所以难以察觉那些细微的感情。
……真的如此吗?偶尔有微小的质疑在思绪中冒头,如石子入水溅起些微水花,但最后还是归于寂静。
当时霓虹初上,
若是从城市顶端向下俯瞰,每一盏灯都是一颗闪烁的星星,汇聚成恢宏的星河。人类在城市中行走,渺小如蚂蚁,有人拥抱,有人相爱。他们不发光,黯淡如尘土,但是结晶出的城市闪亮,从地球的一端断续绵延到另一端。
爱。
刺客联盟从不理会这个空洞的词,总是将其视为无价值的可忽略物,因为爱会让他们变得软弱。
但爱不是软弱。
塔米斯仍记得一个女人,死在南伽帕尔巴特峰山脚下的寺庙。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了解“爱”这个词,第一次知道其能让人具有何等伟力。
彼时,达米安受令在那座寺院中修行,守着古老宗教传统的密宗长老们一开始拒绝女眷入寺,即便是贵客也不行。
两个面容精致的小孩子,看上去委实很好欺负。塔米斯站在达米安的身后,兜帽遮住小半张脸,她对外界激烈的声讨漠不关心,目光专注地盯着绕着供奉台上摇曳的烛光。
一只飞蛾被烛火吸引了,绕着焰光起舞。她被这个吸引了注意力。
这些拒绝的声音重重叠叠,在达米安不耐之下切开了其中一个脑袋后同时归于寂静。性命还是戒律清规,他们做出了选择。
达米安把人带进来之后就老实修习起来,打坐,诵经,在木制的走廊上擦地板。每天只有回到房间后到临睡前的那段时间能和塔米相处。
如此听话,据悉是塔利亚女士从遥远的大洋彼岸发来消息,要是达米安不愿意在雪山底下静心修禅,那就去澳大利亚的草原和袋鼠搏斗。
“这片地区的刺客联盟成员大约有800人,澳大利亚现有袋鼠4700万只,如果澳大利亚的袋鼠决定入侵刺客联盟,每个刺客要抵御58750只袋鼠的进攻。”入住寺院后的一个深夜,达米安冷不丁这样说。
寺院的床席地铺设,又冷又硬,和“修习”二字非常贴切。达米安并非养尊处优之人,比这恶劣的环境都接触过,因此适应良好。他躺在地上,塔米斯坐在木窗边看天空肉眼可见的银河,听到他说话,便回过头来看他。
“但是,袋鼠为什么要入侵我们?”
“母亲给了我两个选择,留在这里,或者去澳大利亚杀袋鼠。”他冷冷说,“毫无疑问,如果去那里,我会杀死袋鼠群的首领,而这会引发一场战争。”
“我们没有地方埋掉那些袋鼠。”她表示赞同。
“是的,权衡利弊之下,我决定不去澳大利亚。”
“袋鼠肉可以吃吗?”她问。
见鬼,她看上去居然有些向往。达米安哽住了,“……你饿了就去找吃的,别去厨房,那边什么吃的都没有。”
“好的,哥哥。”
她听话地答应,直接从窗柩跳下,风在耳边烈烈作响,她准备去附近的森林里找点猎物。
也就是在路上,她听到呜咽的声音从寺庙深处传来。
深夜,白日点亮的烛火已经尽数熄灭,每一扇纸糊的木窗里只有漆黑。未到时间,守夜的打更人也没有提着灯笼出现。寺院中寂静无声,这呜咽声格外清晰。
是野兽吗?狼有时会发出这种呜呜的声音,随着风飘很远很远。
但塔米斯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测,因为声音显然是从寺院某一处偏殿之中传来。掀开偏殿的冰冷无光的屋檐瓦,塔米斯一路向下,潜入阴森的地牢。佛寺,地牢,石墙因潮冷而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在地牢最深处,关押在栅栏后的女人正在伏地哭泣,臭气熏天,衣衫褴褛,她的腿以不自然的方式弯折,眼泪从空洞的眼眶掉下。穿着黄袍的人影站在栏外,垂头看她,露出的下颌唇线无悲无喜。
就算是迟钝如塔米斯,也能意识到她恐怕不该在这里久留。烛光摇曳而投在石墙上的影子晃动,她想像晃动的阴影那样离开,但奇怪的是,她的脚突然无法动弹,像是被灌进了混凝土那样移动不得。
一根棍柄悄然抵在了她的背后。
“别说话。”男人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塔米斯来的时候完全没发现周围有人。
黄袍人对哭泣的女人说,“那孩子死了。但他还活着,在这里。”
在女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之时,黄袍人淡淡补充,“不是在这座监牢,而是寺院的另一座。你在哭泣时,他也在哭泣,但直到人死灯灭,你们永远都听不到彼此的声音。”
“莫度。”黄袍人说。
塔米斯感受到棍柄离开了她的后背,高大的黑袍男人从她身后走出,他同样带着兜帽,一言不发,只是弯下腰把一根木棍放在了女人的监牢前。
“好了塔米斯,我们该走了。”黄袍人说,她路过塔米斯时,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牵着她朝外走去。
塔米斯一愣,“——你认识我?”
动静被甩在身后,塔米斯无法得知后面发生了什么。
“当然,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不过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兜帽落下,露出女人光滑的头颅和英气凌厉的脸。她在微笑。“我是古一。”
Ancient one?她从名字推测,“你是这里的僧侣?”
“不。只是有事而来。她曾短暂做过我的门徒,后来她爱上了一个僧人,幸运亦不幸的是,僧人也爱她。在有了爱的结晶之后,他决定悄悄离开禅院,和妻儿共度一生。但这一切都违反了他年幼时发下的戒律,长老们不允许他破坏规则。他们假意放走他,跟踪他们,找到他们,然后一半事情就变成了你所看到的那样。”
“爱的结晶是指……他们有一个婴儿?”塔米斯眨眨眼。这形容在她眼里有些新奇。
“正因为爱,她才愿意为他诞下婴儿。怀胎十月是个漫长痛苦的过程,孕育出的婴儿几乎等同于余生的责任。”古一言尽于此。
塔米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多么遥远的词汇和概念,像是突然有人引导她抬头,兀然一片新的天空展露在眼前。
但新的问题接着出现,塔米斯清晰知晓,她并非是自然孕育而生。
哥哥是被爱着的。她或许不是。
塔米斯不知道古一怎么带的路,她明明觉得才出偏殿,在树林中好像还没走几步,但是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她站在山坡上,远处是佛殿鳞次栉比的剪影。而莫度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站在他们远处几步。
殿群中,突然有一处泛起嘈杂的人声,然后几点光明涌现,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在扑闪。
看着这一幕。“我要走了。”古一说。
“……你不带那个女人走吗?”塔米斯这下真的陷入了困惑。
“她已作出选择,无畏的爱正在支撑着她行动。”古一依然在微笑,她戴上兜帽,手在塔米斯的背后轻轻一推,塔米斯一个踉跄,感到一样东西随之滑入她的掌心。
“让我们下次再见吧。你该回去了,你的哥哥在找你。”
塔米斯再回头的时候身后已经空无一人。灌木丛中枝叶耸动,达米安从中现身,他随手拂去衣服上的灰土,“你果然在这种高处的哨点位置……嗯?肉干?你从哪里弄来的?”
塔米斯迟钝地朝手中看去,古一离去时往她手里塞的赫然是一块风干肉条,巴掌大小的小块用布条包裹好一半部分,非常适合拿在手里开吃。
不过达米安也就随口一提,他的看着山下,漆黑的夜中,佛寺越发嘈杂明亮,“下去吧,这个地方终于变得有趣起来了。”
等到他们下山,找到引发混乱的目标,事态几乎已经尘埃落定,一路上都是火光和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僧侣。女人的前进方向很坚定,像是有什么在指引她。
从她的异常削瘦、骨骼分明到扭曲的背影,很难看出这具身体竟能造成如此大的威力。哀嚎中有人称呼她为恶魔,妖孽,魔女。像是灌上这个名字就可以解释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
是啊,一个看上去受尽折磨的囚徒,怎么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达米安来了兴趣,他准备上前,塔米拉住他,轻
轻摇头。
达米安默不作声地回望她。她低声和他说起先前的所见所闻,地牢,女人折断的脚,一个没办法解释从何处听来的故事。——下意识地,她隐去了古一的存在。
莫名其妙就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走了一路什么的……
某种直觉告诉她,在兄长面前提起这件事,她会完蛋。
沿着高高的台阶向上,女人一直走到一处大殿的门口。血痕顺着她的袍摆拽出一路的血痕。她推开门,高大悲悯的佛像温和垂目,一个影子跪在中间那个蒲团上,一动不动。
影子的腿折叠而跪坐,钉在腿上的铁钉一直没入蒲团。头顶上新鲜的戒疤是深褐色的血洞。他佝偻着腰,悄无声息。他死了。
周围建筑点燃的火光隐绰地照亮殿内,女人抱着他哭了,脊背弯下,支撑着她来到这里一腔东西好像突然泄了个干净。
越来越多的僧人绕过兄妹所站的地方,进入大殿把相拥的人影团团包围。达米安啧了一声。
“结束了。”他无趣地说,面上一派兴致阑珊。
他转过身,背离大殿走了几步。发觉塔米斯没有跟上,他回头看她。
冲天的火光映入她的眼帘,达米安这才看向她凝望的大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火光顺着飞溅的鲜血喷溅在纸糊的窗上。焰光下,映在窗上的人影真有如鬼怪。
“已经尘埃落定,没什么——”他这样说,但声音因接连不断溅上窗柩的红而兀然顿住。
火场的烈烈燃烧中裹挟着接二连三的尖叫和哀嚎。以为的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其实对调,他却笑了起来。
“这场落幕姑且能称作精彩。走吧。”他朝塔米斯伸出手。
越来越大的火正在将这里焚烧殆尽,在他们的头顶,一辆直升机徐徐降落在殿前的空地。
那天晚上,在直升机上俯视渐远的火海的时候,灼热的温度和灰烬片刻不停地远去,塔米斯第一次向达米安提出关于爱的论题。
“这是爱的力量吗?她爱他,所以……”
一阵长久的沉默,塔米斯在旋翼的轰鸣里听到达米安漫不经心的声音。
“别犯傻了,塔米。”他如是说道,“一个人在经受长久的折磨后,内心只会剩下复仇的欲望。仇恨赋予她力量,而非爱。
所以,别愚蠢的爱上任何人。”
*
【……所以,别愚蠢的爱上任何人。我决不会允许陌生人染指我的领地——】
一片空寂之中,达米安猛然醒来。
外面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水在窗上流淌,把窗下的车流灯光冲刷成扭曲的灰影。
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灰暗中静悄悄的。达米安想起来这里是哥谭边缘一处临时的住所,他正在追猎丧钟的路上。一切都始于圣城艾隆厄拉索班,丧钟发动的突然袭击让外公重伤垂危。带领着追随他的雇佣兵和部分刺客,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成立利维坦。
何等侮辱!即便是数月之后的现在,达米安觉得他仍能感受到胸中流淌的怒火。但奇怪的是——
没有。
他的身心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就好像笼罩在雪山清冽的空气中。
或许是因为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即使醒来后已记不清梦中的细节,但来自梦中的那股平和宁静的情绪依旧残留在胸口久久不散。
……可梦里和他说话的人是谁?
真奇怪啊,他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第63章 哥哥(3) “把她——还给我——!!……
长条状白炽灯在头顶冷漠常亮, 凝固的纯白铸成冷墙,把冰凉反光抛洒到各地。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男人的身影宛如幽灵, 从走廊的另一端浮现。尽管怀里抱着什么, 他走路依旧悄无声息。
长廊陆续经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门上镶嵌着长条状的可探视玻璃,塔米斯朝每扇门中投注一瞥,因某几个房间中大量堆积成山的板条箱而陷入沉思。
假定这是什么武器或者补给物资吧, 这个基地到底有多少人才能用上这么多东西?
还是说这里仅是一个中转站?
尽头的房门随着赫雷提克的进入而开启,塔米斯跟在后面, 随他跨进房门, 光线由洞开的门倾泻而入, 却照不到室内深处。
身后的自动门关上了。越朝内走, 光线越发黯淡。房间尽头矗立着一座仪器,延伸出的机械臂上长着摄像机一般的怪异设备, 机械臂的收回使得原本被挡住的东西得以露出形貌:十字形的束缚架立在仪器前, 一个人双臂大张, 被捆缚其上。
十字架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一直延伸到塔米斯的脚下。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
当无休无止的雨水终于歇息,死不瞑目的头颅的血已然流尽, 猩红早已渗入雨水与万物融为一体。达米安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雨滴在水溏中激起千层涟漪, 荡碎达米安的背影。他坐在城市高高的天台上, 天际线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歪扭伤痕, 狂风的漆黑诗篇呼啸回响。
幽暗笼罩天幕,钢铁之城的车水马龙和生活的喧嚣都变得遥不可及。他凝视着那远方的灯火阑珊,困扰如石头沉在胸口, 压得他猝然喘不过气来。
丧钟已死,头颅就在手边。亲手复仇成功,他的心中应当沸腾着满足与快感才对。然而胜利的滋味却未如预期而至。
胸腔内空落落的,如同一片荒芜的原野。
“……既然已经完成了目标,那么回家吧。”这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他应该回家,对,回到母亲将他交予的那片土地。韦恩庄园金黄梧桐落叶,松柏的荫影,落地窗后的垂下金缕的窗帘被微风拂起,以及父亲静默的身影。
尽管他们并不总是一致,但是达米安知道,他总归要回到父亲身边。
然而,想到“回家”这个概念,他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反感,激烈的抗拒紧随其后。不,不对,他离开家,并不仅仅是为了复仇!
一双翠绿的眼睛不断干扰他的思绪。眼睛的主人有令他倍感熟悉而想要落泪的气息。她寡言少语,几乎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睛会说话,安静时敛着的温顺,难过时候垂下的眼角,看到欣喜之物的闪光。一切都隔着浓雾若影若现,雾气渐薄,似要散去。他试图去捕捉她的清晰面容时,却有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把它抹去。
思绪全部归于原点,只留下一片空白。雾气再度回归,就像橡皮擦拭去字迹,湖面涟漪平息,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脑海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达米安看到了雪的颜色,纯白而冰冷。他鬼使神差地觉得,他想要回去的,或许是那座高耸入云、被永恒的寒冰覆盖的山巅,——南伽圣殿。
南伽圣殿的选址在南迦帕尔巴特山一处侧峰的山脊上。雪山环境恶劣,可刺客联盟偏就要在险恶之境设下圣殿。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风霜雨雪是敌人,也是朋友。
回雪山。
想要回到雪山。
这个想法一生,念头就像是随风飘荡的种子终于落地生根,自此有了实处。
心中涌起的坚定和不可抑制的渴望在鼓噪,达米安不明白为何如此,但他觉得在圣殿一定能找到答案。
有一个法语单词“déjà vu”,在心理学中的意思是“似曾相识”。大脑让人错误觉得现在发生的事情曾在过去被经历过。
天刚蒙蒙亮,达米安走过圣殿雕梁画栋的廊下。长满松杉的山麓中升起幻化无定的浓雾,与燕羽灰的山脊连成一片,一直升到上接天穹的雪顶。
他在廊下驻足停留,看着远处的一线熹微晨光渐渐升起,驱散阴霾,把雪山顶的白雪皑皑镀上金色。
山高云浮,冷风扑面,有影子把手探出廊外,去接上升的雾气。当然,只接到一手空。
正如他拼命抓也抓不住的梦。
有一瞬间他被熟悉的恍惚感击中,他难耐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种似曾相识的即视感来自于场景的相似。
只是一眨眼,那影子就消失了。长廊从未改变,日出更亘古,日复一日的相同,因而似曾相识。
他转头继续往前走。
在某一个
地点,他经过一扇普通的门,这门好像充满魔力,他下意识的推开,房间里的装潢普普通通,家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已经很久无任何居住。
窗台上的植物已经枯萎。他的内心突然被一阵悲怆击中。有一个人影再度在眼前浮现,他感觉到名字已经就在他的嘴边,但是却无法呼唤出她的名字,她是谁?
他在记忆的长河之中漫无目的挣扎,每一步都是在深入雾霭。遗忘了什么?他执着于此,凝视着影子在地板上映射出的模糊形状。一个名字?一个面孔?或是一段无法挥去的过往?他试图逼迫自己回想,但记忆是风沙,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得深。
遗忘的记忆如棱角分明的骨刺,深深扎入他的喉咙和胸口,在无法吐露任何言语的躁痛中,浓雾松动,明亮的碧色再度若隐若现。
……
与此同时,塔米斯站在束缚架前,束缚架上人形轮廓泛着的微弱光晕几乎被四周的阴影所吞噬。
身后的巨大设备未在运行。以受难式的姿势,达米安垂下头颅,瞳孔中曾熊熊燃烧的火光已熄灭,只留空洞的灰烬。
塔米斯仰头看着他,举起的指尖擦过他眼睑下浓重的青黑,只摸到一片虚无。
达米安身上没有连接任何仪器,裸露的胸膛没有任何伤痕,只是面容憔悴。
他活着,没有受伤,但毫无意识。
她捧着他的脸,认真看着他半阖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中倒映出的世界:四周渐渐亮起一批莹莹微光,设备仪器的按钮从下到上依次亮起,最后隐绰地在房间中央显现出水晶柱的轮廓的样子。
这些光落在他瞳孔里,变成毫无意义黯淡的光点。
哥哥。
她的双唇翕动,无声吐出这词。
极其细微地,达米安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塔米斯只当这是躯体自然的反应,她又摸了摸他的脸。
她这时候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赫雷提克,危。
这极有可能是外公的指示,可达米安绝对不会管这么多,更何况他本来就对所有复制品抱有强烈敌意。
要是哥哥知道这是赫雷提克做的,绝对会追杀他到死……就算是灵魂状态,塔米斯也感受到了微妙的头疼。
赫雷提克不会像穆杰诺岛上那些试验体那样,主动把利器送入身体,把脖颈送进收紧的缆线,告诉素昧相识的妹妹,结束他们的生命。
他自己决定活着。第一次见面时他濒临死亡,爆发出的求生意志让他伸出染血的手,促使她停下脚步。塔米斯曾想过这种求生欲会不会只是躯体的本能,但后来种种印证不是。只是他想要活着。
塔米斯尊重他的选择。
于是现在问题来了。
要是达米安和赫雷提克打起来了……她帮哪个?
*
赫雷提克在房间中央站着,他已经彻底启动了什么设备,仪器的显示器亮起,显示着毫无波动的红色和绿色的线条。
其后柱体内置的光也点亮了,如塔米斯所料,当真是一个巨型培养皿,此时其中暂无液体,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水晶柱。
等到塔米斯绕着房间研究了一圈,回过头再看培养皿时,里面已经充盈满透明液体。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银色的光点随着升腾的气泡在柱中翩翩起舞,她的身体浮在液柱中,长发如海藻般散开。
塔米斯:?
赫雷提克到底要干嘛?
在赫雷提克的身边,一个矮小的身影时不时伸手扶正头顶的帽子。疯帽匠扶着帽子,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膛,“这么久的时间,一次都没醒过来。看来我的概念消除试验成功了。”
他举起一根手指,“只需要消除一个概念,大脑就会自动忽略修改相关的记忆。我删除了可乐,他不会想到到世界上有可乐这种东西,我删除了妹妹,他再也不会想起他曾有个死去的妹妹。”
塔米斯看着赫雷提克和疯帽匠的背影皱起眉头。
没有人看见,身后缚架上的人,指节曲动了一下。
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疯帽匠总结道,“只要您想,他现在可以随时清醒过来,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想起来他忘了什么。”
赫雷提克不看他一眼,仰头看着柱体的样子和先前的某一幕重合,只不过主角不同。他声音平静,“说点我关心的,它能维持多久,有什么缺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哥谭本土反派骨子里都有那么点疯疯癫癫的自大,疯帽匠很想嘴犟一下,他研发的设备绝对不会存在任何缺点,要不是每次都被义警或者猪队友破坏,催眠效果海枯石烂效果都不会变!
但是异教徒极轻地瞥了他一眼。
他面具后仿佛在看已死之人视线下。为了小命着想,疯帽匠默默把话吞回喉咙,搜肠刮肚地想着。“理论上,只要不受到删除概念的强烈刺激,可以至少维持一年。毕竟我删除的不是阳光、空气、水这种无处不在的东西。”
异教徒不置可否,未做任何回应。他抬头看柱中人影的样子,和塔米斯先前看达米安的样子近乎重合。在立面的尺度上,培养柱和缚架相隔对立,分别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在无机造物的比对之下,只不过是渺小的一粒。
塔米斯把手掌印上培养舱壁,看着其中的自己,不知为何觉得那张属于自己的脸有些陌生。她决定回到身体,只要把达米安送回去,就能结束这个让人有点纠结的场景了吧?
有一瞬间,玻璃反光倒映出赫雷提克,和其后达米安的身影。
*
满是裂痕的房子是我的记忆有人毁坏了屋基有卑鄙之徒盗走了我的砖瓦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在猛烈的头痛中,刺眼的笼罩在眼前的白光散去,眼前模糊一片,达米安狠狠闭上眼睛,待视觉稳定后他睁开眼终于看清了一切。
而只消这一眼,就让他陷入暴怒的深渊。
男人站在培养舱的基座前,他只能看见背影,而在其上,少女的纯白的衣裙在营养液中如花朵散开,融入骨血的那抹无处不在的碧色终于有了源头,达米安终于记起一切。
我走过那些路她在我的身边我推开那扇门她在门后面我抬头看时她坐在房檐上对我眨眼她自始至终都在我的身边早在很久之前即便我根本他妈的不相信有什么能够永恒但我仍许诺我会永远和她共享我所得的一切不是因为她是我的财产要我保护喜爱和珍惜的财产——而是——她是我的——
绑在手臂上的束缚带寸寸挣断,达米安握紧拳头冲向男人的背影朝他咆哮:
“把她——还给我——!!!”
第64章 哥哥(4) 在修改后的记忆里,你有且……
被死白灯光照亮的实验室内, 空气中仿佛渗透出寒冷的沉寂。几缕设备的光线扫过房间,如同孤独的流星,立柱式培养皿里的光线也如幽灵般摇曳, 扭曲地投射在墙上。
凭着直觉, 达米安闪躲着来自深浓黑暗中的攻击。虽然被囚禁多日, 但他的意志未被磨灭, 充满杀气的眼神如同疯狂的野兽。
他迅速向赫雷提克冲去,两个人短暂交锋。然而达米安的身体无法跟上他灵魂的咆哮,他被赫雷提克轻易击飞在地。
尽管如此, 但达米安成功地掀飞了赫雷提克的面具。
铁面具在地上趔趄滚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长久以往带在脸上的面具被暴力除去, 露出了那张让达米安陷入短暂不可置信情绪的面庞。赫雷提克的表情仍古井无波, 他依旧游刃有余。
时间似乎变得缓慢, 达米安半跪在地上, 惊愕地发现面具下赫雷提克的脸竟然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达米安的视线锐利而紧绷,“你是谁——?!”
赫雷提克的嘴角上扬, 声音里掺杂了一丝不可察觉的冷漠与戏谑, “连自己的复制品都不记得了, 真是令人难过啊, 达米安。”
他说着难过但没有难过的神情,反倒是笑了。
电刑人从达米安的背
后如幽灵般出现, 他手里的电磁枪枪口, 幽蓝色的光芒一闪而逝。达米安被击中了, 他不可抑制发出一声闷哼, 痛苦地倒在地上。
达米安的身体因电击而颤抖,但仍未放弃反抗,他试图抢夺电刑人的武器, 但电刑人毫不犹豫地用绳子把他捆了起来。
赫雷提克拾回面具,重新戴在脸上。他转过身,开始与疯帽匠交谈,仿佛刚刚的事情只是日常琐事。
“这就是你所谓的试验成功。”他平静的语气中藏着风雨欲来的风暴。
刚才的一番对话,这语气下的隐含威胁,疯帽匠察觉到了暴雨前的压抑氛围正在席卷。
他紧张地扶了扶头顶高黑色的礼帽,可惜这种小动作并没有让压力转移多少。
他小心翼翼地说:“应该是他的大脑产生了怀疑,只需要打一个消除怀疑的补丁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植入消除怀疑的暗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赫雷提克淡漠地接受了这个回答,他轻轻地开口,低冷的声音是冰窟飘出的寒风,“现在,去准备你该做的事情。别在她身上犯错。如果你再犯错误,我会让你尝到什么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东西。”
实验室的温度仿佛降低了几度,疯帽匠浑身冰冷,连滚带爬地窜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他知道,赫雷提克从不开玩笑。
电击带来的刺痛,熟稔的面容,达米安从双重叠加的恍惚中清醒过来,终于认出了赫雷提克:
当初他没能杀死的、被塔米斯救下的那个复制品。
紧接着,他听到赫雷提克那句“在她身上出错”,瞬间明白那个“她”无疑就是塔米斯。
达米安试图挣脱绳索,“你要对她做什么?!”
赫雷提克背对着他:“总比你对她做的事情要好。”
话语是尖刀,深深刺入心脏。无法名状的痛苦自达米安的内心浮现,回忆席卷起的痛苦与懊悔,足以让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但接着,一个更扑朔迷离的问题随之而来,他终于想起来,他的妹妹已经死了,死在他的手里。
在暗淡的灯光下,培养舱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蓝,浮在里面的身影恍如月光凝成,脆弱而又遥不可及。
她的面容和记忆中的妹妹有着惊人的相似,但一种古怪的陌生感向达米安袭来。他突然意识到,她没有停留在泛黄照片一样的旧时光里,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继续成长,他永远缺席了这些时光。而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他拒绝继续思考下去。在深渊面前,就连猛兽都会止步。
“谎话连篇!”他阴沉着脸,声音带着自己都未觉的嘶哑和微颤,“她已经死了。”
电刑人回到了他栖身的阴影里,蹲在地上玩着哔啵作响的电花;疯帽匠站在先前束缚达米安所在的那台怪机器后,在平台上键指如飞,连额角流下汗水都无暇揩去。
外人都离得远远的,这一小片区域现在就剩兄妹三人。
赫雷提克走到培养舱前,轻轻把手按在透明的壁上。舱壁与粗糙的黑色皮质手套之间,玻璃仿佛是一层薄薄的冰,只需一击就能击破。但他触摸它,如信徒触摸圣物般近乎敬畏。
水中的星芒
“……在他眼里,你是无上完美的继承人,而他看见她会让你变得软弱。\”赫雷提克慢慢地说,语调里带着讥讽,”你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我也没有。因为我们太弱了。”
达米安的呼吸陡然一窒。
他无法反驳。
“塔米复活之后就疯了,拉撒路之池的副作用,穆杰诺岛上那些试验品,还是那个东西?我不知道。”
如果她能说话,一定会反驳吧。
我很清醒,她会这样说。
他们啊,从不肯承认自己软弱。
赫雷提克的声音轻轻的,“我曾经想过,要是没有你,是不是我们所有的苦难都不会出现。但现实是,没有你,我们可能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
他微微倾斜头,好像在思考。水波朦胧的荧光洒在侧脸上,然后他说:“所以要是忘记了你,忘记了那些苦难。她会好起来吗?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一瞬之间,达米安猛然明白了赫雷提克想要做什么。
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预试验,他们的血缘关系让他成为最完美的试验品。他在编织的记忆中忘记她,现在轮到她了。
他剧烈挣扎,粗粝的麻绳磨破皮肤嵌进肉里,但不及另一种疼痛的万分之一。真疼啊,像是胸口被秃鹫撕啄去一整块。失而复得的喜悦无法重临了。她会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吗?她的眼里是否再也不会有他的倒影?
疼痛和记忆在双重折磨,最终他嘶吼出声,“赫雷提克!你会付出代价——!”
“是的,我会。”赫雷提克眼神中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但现在,是你先偿还的时候了。”
*
对于两位兄长之间的奇怪对峙,塔米斯暂时无暇作出评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是一方面,主要……他们这打架打不出生命危险,而她暂时又没办法介入。
注满液体的培养舱中,外界的一切都仿佛被柔和的光芒滤化。从人类肉眼来看,她的躯体似乎只是在培养舱中沉睡。但是在她能够看见的另一个维度,在泛着星芒的液体中,磅礴的黑雾从她的身体中散逸而出,缓缓下沉,顺着向上升腾的气泡一路被抽取到仪器中。至于它们被聚向何处,塔米斯不得而知。
几乎是黑雾散逸而出的瞬间,塔米斯就知道了这是黑暗之书的魔力,正在被提取抽走。幸亏她对黑暗之书这种来自外物的力量没什么依赖,赫雷提克要收回去就收回去,反正都是她从他那里抢的……这种力量让她总是处在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就像手持一把双刃剑,刀尖时刻指向自己。
黑暗之书损毁后,赫雷提克显然找到了重新收纳魔法能量的办法。
但是盘踞在黑暗之书中的那股充满恶意的意识,真的会让抽离这件事如此顺利的发生吗?
塔米斯对它所知甚少,但毫无疑问:不会。
现在它毫无反应……水里一定加了些什么。
每一丝魔力的离去,都仿佛带走了她的一部分,让灵魂更轻松一分。塔米斯试图与自己的身体重新融为一体,但却在身体中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感。浑身仿佛被钢铁锁链束缚,动一下眼皮都好困难,于是她只能默默地又飘了出来。
有点生气,想把罐头一刀砍爆。
黑色的影子在她眼前飞过,黑鹰模样的酒神因子绕着她的头顶盘旋,试图在她的肩膀上找到一个落脚点。塔米斯面无表情地拎起它的翅膀如同拎起一只鸡仔,然后默默把它放进了培养舱中。
黑鹰不随着黑雾随波逐流,虚影顺着水流向上升了一段,扑腾扑腾着翅膀又飞回她的身边。
完全没有被吸取走的迹象。
我有点不清醒。塔米斯冷静地想。酒神因子出现时间早于黑暗之书,她真是昏了头才会觉得酒神因子的诞生和黑暗之书有关系。
但还是好可疑啊。
诞生没关系,但是不能代表……
她思考着,下意识又把扑过来的黑鹰按进培养舱。
酒神因子和她玩着我飞你推的游戏,看上去居然还挺开心。
视野越来越狭窄,如同胶片拉伸,逐渐坍缩成一个小小的孔洞。突然,整个画面翻转,仿佛被扔入天空中,在失焦的模糊后,一切缓缓清晰。窗外的雪山在湛蓝天幕下清晰可见,宁静而又冷漠。
她又回到了意识深处那件小小的房间。房间内的老旧投影仪开始运转,光线投射上墙壁的幕布,开始播放的画面老旧,时不时闪过轻微的噪点。
画面里是她过往的记忆,从最开始,她被人牵着走过长长的白色的通道,被领到达米安面前,他桀骜不驯的看向她,像是猛兽一寸一寸打量猎物。塔米斯当
时贫瘠的脑海中没有太多相关的情感概念,母亲对男孩说,“这是你的妹妹。”于是她对他说,哥哥。
此时此刻,记忆中的画面在幕布上放映,她都有些讶然画面竟然如此清晰。可是,达米安的脸渐渐模糊,一张新的面容替代他出现。母亲的影子消失了。场景依旧是那个场景,长相陌生又熟悉的男孩对她伸出了手。
塔米斯:……?
动画加快了放映,每一帧达米安都在其中,每一帧相关他的记忆都被作了微妙的修改,被另外一张脸替代。
酒神因子降落在她身边,幽幽说:“恭喜,现在不用再纠结达米安的问题了。在修改后的记忆里,你有且仅有一个兄长,那就是赫雷提克。”
塔米斯:?
幕布上的画面依旧在飞速向前,塔米斯确信自己现在的记忆没有任何问题,所有的一切都存在脑海里。
那现在新的问题来了,她这会儿知道记忆没被篡改,那等下醒过来了呢?
刺客联盟到底想做什么?!
今天的塔米斯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黑匣子*
飞逝的荧光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她脸上那种带着轻微茫然的神情,如果塔利亚看见了,一定会轻轻把她揽进怀里,低声把人类的复杂掰碎了讲给她听。
可她没来得及说这些话。
从混乱不堪的梦中醒来,头隐隐作痛。底下跪着的信使向她汇报:安全起见,伟大的主人要求她留在这里,不得前往哥谭。
她勾起唇角,瞳色深沉。好啊,我的父亲。
第65章 哥哥(5) 黑暗中刺来的视线燃起澎湃……
世界是勇敢者的游戏, 赫雷提克深知这点。
他确保情报断层,雇佣外来佣兵执行任务,支开相关刺客, 控制知情人, 以便在合适时候让他们送死。
诱导、伪造、隐瞒。在刺客联盟的庞然巨物之中, 他悄悄建立起一个狭小的巢穴。
权与力, 能为己谋得利益时才能属好物。怪不得人类历史上刀光剑影、权利流转。想来每个当权者都胃口极大,对已有的东西从不满足,大手一挥让手下抛头颅洒热血。
作为基因工程的产物, 赫雷提克很少对什么东西产生强烈情绪。他们被制造出来,血脉是狗链, 拴在脖子上, 没有光的世界里只有这一条绳索, 没了它就什么都不是。
雷霄让他们自相残杀或是杀死别人, 他也就这样照做了;在正常人眼里黑暗血腥的谋杀,他从小到大浸润在血里, 好像也就那样。
要是哪一天, 任务说要杀死唯一的少主, 赫雷提克也眼睛都不会眨, 最多关注一下塔利亚会作何反应。很奇怪对不对,人形兵器似的实验体居然会在乎本体的母亲。
本体的母亲和你有什么关系。明明接触不多, 她也从不和他说命令之外的话。可是真奇怪啊, 他就是控制不住想要多靠近她一点。
但蚂蚁要怎么靠近天上的明月?
有时候瞧见水面上漂泊着些微月光的零光片羽, 蚂蚁也就觉得自己离月亮更近一些了。
赫雷提克有时候会想“距离产生美”这句话, 同样有血缘羁绊,他怎么说都应该更关心本体吧。兴许是知道本体狗嫌猫厌的本质,所以才在乎不起来?
被雷霄调派进南伽圣殿之后, 他经常在本体周围当影子护卫。但几乎是每次任务,恶魔崽子都把场面搞得一团乱七八糟,捣乱完就拎着比他还小只的试验体跑路,把烂摊子扔给他们做善后。训练的时候也是,招招下死手。
本体的恶意毫不掩饰,但赫雷提克其实没那么在乎。工具不需要情绪,只需要绳索那头的人的命令。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保持平常心到最后。
……但濒死的那一天,见到妹妹的那一天,他坐在地上,头一次感到茫然。本体带着的那只从来不摘下面具的孩子,原来是妹妹啊。
以前他听研究员彼此闲聊,他们不经意提起过这件事。塔利亚主动从实验室里带走过一次产品,就那么一次。
原来是妹妹啊。
那一天她没有必要救他,但她还是救了。就像一路上他喋喋不休的提问,她看上去不太乐意说话,但还是抿着唇小小声的回答。
没有临时止血的布条,她撕下柔软干净的里衣下摆。但是活下去的路真远啊,他坚持不住走到医疗室,就只有几步之遥了,他趔趄摔倒在地上,她低下头,认真问他想要埋在哪里。
“顺着雪山融化的溪流,可以去到大海。在森林里,会变成苔藓,蕨草,一部分鲜花。山崖底下,很多人躺在那里,很挤。…你会喜欢人多一些吗?”
她是认真的,可描述得太可爱。他忍不住笑了,胸腔震动,带动伤口又是一阵撕裂的痛。
“人多的地方就算了吧,其他的也没有兴趣。我还不想死。”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话是这样说,可身体里还是没有力气,生命从身体里缓慢抽离的感觉真可怕啊,眼前渐渐暗下去,就像黑夜降临,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甘心,不想死。
再醒来的时候,鼻尖全是消毒水和草药混杂的味道。面具仍好好戴在他的脸上,医师的小学徒在旁边,好奇问他伤得这么重,怎么会有人费劲带他过来让人救他。
“有点反常,你同伴应该一刀了结你的痛苦才对啊。不过也算你厉害,就做了点简单的止血居然都能活下来。”医师的学徒说,“那个女孩子,我很少在这里见到她,你们是固定搭档么?”
“管好你的好奇心,趁你还没被它杀死。”他说。
不虞的神色从学徒的脸上浮起来,“你居然敢这样和我说话?”
人世有言‘医者仁心’,但这里可不是这样。哪有刺客不受伤,在圣殿里,底层的刺客想要活下去,想获得稍好些的治疗,不都要和医师低头说话。
“以后……”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刀尖已从喉咙穿过。
赫雷提克看到刃尖上一点欲落的血花,随刀刃收回而掉落。
不是同伴,是妹妹。
他在心里轻轻反驳。
自那天之后,妹妹这个词语,在心里有了比月亮和本体更鲜明的轮廓。
……连带着嫉妒的微小种子生根发芽。
真不甘心啊。他想要的一切,有人早已拥有。
“你现在是活得最久的试验体。”主人说,饶有兴致,“达米安没有认出你来?”
不,血脉间隐约的联结让他们在对视之间就明白彼此的身份。只不过是……
“他没能杀死我。”他说。不是没有,而是没能。他掩盖妹妹的帮助,像是往怀里小心翼翼藏起一朵小花。
雷霄是疯子。这是赫雷提克早就知道的事实。
想要在他手下活下去,就不要增加存在感。
雷霄神色捉摸不定地看了他半晌,他也就没什么情绪地大方让他看。然后疯子笑了,笑声越来越响亮,最后夸奖他,“好,很好,目前为止,你是最有潜力的那个。”
赫雷提克需要力量,于是他挖空自己,展现出能和本体相媲美的潜力。他越强,雷霄越发让他掌握更多东西,虽然那些东西都不是他想要的,可他总归能用它们铺出一条朝目标前进的路。
这一路走来可真不容易啊,但是现在一切都得偿所愿了。
在实验室的床上,少女睁开了翡翠色的双眼,涣散的瞳孔渐渐凝出焦距,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
他听到她迟疑对他说:
……哥哥。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他问。
她的瞳孔茫然地散开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落回他的脸。“我记得我们在……矿井?”她低声说。“想不起来了。哥哥,头好疼。”
“那就别想,一切都过去了。”他说。手掌笨拙的抚上她的头。这是第一次,她醒着的时候容许他如此亲近。
他的手掌宽厚,放在头顶上沉甸甸的,她低下头,乖乖地
唔了一声。
头发垂下颊侧,掩盖了她渐渐僵硬起来的表情。
刚醒的时候脑子发懵想不起来是真的,最近的表层记忆在矿井之中,余后一片空白。她一路的流浪被尽数擦除,只留下橡皮擦的零散碎屑。
但她只要再想下去,一切就又回来了。
两层记忆,扭曲过的那层覆盖在原本的上面。只要仔细想想虚假记忆具体的细节,就能回忆起原本是什么模样。
她召唤黑暗之书的魔力,呼唤如泥流入海。赫雷提克果然是找到了克制它的方法。
要是达米安还没在架子上挂着的话,塔米觉得这个状态还挺适合收集刺客联盟动态情报。
但是,但是,要怎么样才能长时间伪装成被洗脑的样子呢?
从小到大就没骗过几次人的小姑娘,最绝望的时候都没求饶过的小姑娘,现在虽然面瘫着脸,但满脑子只有一个词:
救。命。
演戏要怎么演啊?!
在她疯狂头脑风暴的时候,赫雷提克给她穿好鞋,又把带黑色兜帽的披风系在她的身后。兜帽一盖上脑袋,她就只剩下小半张白净的下巴露在外面。
说实在的吧,这种打扮只让人想掀开兜帽看看其下到底是一张怎样的面孔来。
赫雷提克皱起眉了,他把自己的面具取下来,挡在她的脸上。可他的面具又太大了,衬得像小朋友偷偷戴兄长的面具玩似的。
他捏着面具,短暂地苦恼了一下。
直到妹妹拎起兜帽的一角,用困惑的眼神看向他。他才意识到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行为就像是在打扮SD娃娃。
“我待会儿去给你找个面罩。”他把面具别回腰间,有些狼狈地转移话题,起身牵起她的手,“这次的任务你不用参与,我带你回房间,你要好好养伤。”
妹妹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是在做什么任务呢?”在回房间的路上,她问。
他们的手交握着,妹妹的手软软的,他很轻松就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但她似乎不太喜欢这种接触,手很快就从他的掌心溜走了。赫雷提克半是失落半是喜悦,看来她和达米安并不亲密至此。下一秒,她勾住他的衣摆,像雏鸟那样亦步亦趋跟在年长者的身后。
这比牵手要含蓄得多,但是距离又更近。哦,他们平时是这样相处的吗?酸液的气泡从胸腔中沸腾了,喜悦变成了嫉妒,舌尖在发苦。
“……我们在找一件东西。不用担心,已经快要找到了。”他闷闷地说。
塔米斯不懂他的情绪怎么突然低落下来。记忆里,达米安几乎没有如此情绪的时候,他是怒燃的火焰。没有类似的应对经验,这时候要怎么办才好?
小姑娘先前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要怎么演戏,于是决定放空脑子,顺其自然。结果一来就遇到费解难题。她沉默了一会儿,认真问:“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呢?”
“不。”冒名顶替者轻声否认。
“可是你在不开心,哥哥。”她说。
她发现了。这种被关注的感觉真好啊。
原来妹妹这样敏锐么,还是说她的敏锐只限于本体一个人?
有的人越想越钻牛角尖,心里的快乐,很快就发酵得不是滋味了。
塔米斯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管是哪个哥哥,都好难懂哦。
被赫雷提克带到房间之后,塔米斯终于摒弃了对无关事物的思考,面对他手里变魔术似的出现的五颜六色小药丸,她如临大敌,没什么表情的脸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糟、糟了,没办法继续演戏下去了!
这是些什么药呢?她最讨厌吃药了,就像讨厌实验室那样。
于是赫雷提克就看见,妹妹谨慎地离他退远了一步。 ?
他有些莫名其妙。
“过来吃药。”他说,“你之前受了很重的伤。”
“……”塔米斯歪了歪头,她最近有受过伤吗?
伤得最严重的就是死掉那次了。自那之后,好像不管什么伤都不至于称为严重。
“我没有受伤。”她很确定。
“不,只是你忘了。”
她看见赫雷提克的眼神晦涩难明。
像是强行压抑下去什么似的,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哑的声音尽量柔和下去,他从未听过自己发出这种声音,“塔米乖,听话。”
也就是在这时候,塔米斯意识到,赫雷提克是真的在认真当一个普通人认知范围内的哥哥。
要是达米安的话,他只会用命令的口气说,吃下去。
她看了他半晌,温顺地把他手里的那些药片全吞进喉咙里。
*
难以入眠。
这个房间塔米斯一个人住,她在房间里找到了赫雷提克留下的通讯器、一些食物和水、替换衣物等日常必需品。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东西了。
通讯器已经被她折腾过了,样式老旧,只能收发消息,是单线联络不联网版,就连时间都是初始的1970-0101。
现在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呢?不知道。
只要关了灯,就是一片黑暗。
……所以,她想要找一个时钟来校准时间,是很正常的诉求吧?
在找时钟的过程中到了奇奇怪怪的地方,也很合理……吧?
门敞开一条缝,她悄悄溜了出去。
*
赫雷提克在和黑玛瑙联络。
从她认识塔米和对她的态度,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她属于谁的派系。胸中燃烧的、想找机会将其派去送死的火,由此减弱了些,但那股念头仍然盘旋存在。
不稳定因素应该拔除。
即便是塔利亚的人……
“沼泽怪物?蝙蝠侠是怎么处理它的,我们就怎么做。”他漫不经心地对通讯器那头的人说,“……或者,把他引到蝙蝠侠那去,一举两得。”
就在这时候,通讯器嗡嗡震动了一下。
墨绿色的线条在暗色的背景中铺开,红点在线条之间移动。有个吃了药之后本该陷入沉睡的小朋友,正在一间一间房门中进出。
要不是她马上就要到关押着潘多拉的房间,他一定会把这视作甜蜜的苦恼。
不过,正好。
“通话结束,我有些……家庭事务要处理。”他挂断通讯,转而接通另一个人。
【塔米,这时候,你应该在床上睡觉。】
“我在找一个时钟。哥哥。”塔米斯握着通讯器,回答镇定而又理直气壮。
她的手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这是先前达米安的所处房间。
“现在是凌晨一点十五分。”声音从通讯器和身后同时响起,双重回音激起直觉一阵战栗。
直觉疯狂报警,小姑娘默默松开了想要推开门的手,转身面对兄长。
“哦。”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好几秒才憋出一句,“……但我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于是到处乱转?”赫雷提克视线黑沉,情绪莫名地看着她。
……这种外放的情绪,塔米感受到了诡异的熟悉。这是考过的试题,达米安极度不开心的时候就是这样,薛定谔的压抑火山,视她的回应,可能爆发也可能不爆发。
“因为有些好奇这里的情况。对不起,哥哥。”她低下头。
赫雷提克看了她半晌,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牵起了她的手。
但他不是要把她带离这里。
他覆着她的手,像是普通人家里父母教小朋友写字那样,把手放上门把,协着她将门打开了。
房间里非常的黑。
有人从噩梦中被开门的声音惊醒,看着门口逆着光的两道影子,瞳孔骤然一
缩。
“当然,我允许你的好奇,我的妹妹。”赫雷提克的嗓音带着些微扭曲的喑哑。
他的视线沉沉落在黑暗中。
黑暗中刺来的视线燃起澎湃的怒火,与他的目光撞击。
电光火石。
塔米斯:……
她突然意识到她不该来这里。
第66章 哥哥(6) “哥哥,这是……?”……
兄妹三人都是刺客, 黑暗中仍能视物。达米安显然已经看出来人是谁,要不是口枷封印着唇舌,绳结束缚着四肢, 他一定会作出更激烈的反应。
大家都能看见, 赫雷提克偏要开灯, 吧嗒, 一室光明,现在一切更加清晰可见了。简直是要把一切都让人瞧得见清清楚楚。
开完灯还不算完,顶着达米安怒不可遏的视线, 他把手放在塔米的肩膀上,把人往他身前靠。
赫雷提克的身形高大, 一眼看去几乎已经是成年男人, 可少女个子娇小, 看上去像是被他嵌在怀里。
有人被这一幕刺激得眼睛都红了。
要是目光能作刀, 赫雷提克已经被千刀万剐。
“塔米,不是好奇吗, 为什么不说话?”赫雷提克语气柔和, 不紧不慢地问她。
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不管是什么表达煎熬的成语, 现在都不足以描述塔米斯的心情。
情况过于复杂,小姑娘现在很想立地变成不用说话的猫猫。
但骨感的现实是, 她必须作出回应, 不然赫雷提克必然起疑。
不, 从他引导她打开这扇门来看, 或许已经起疑了。
虚假记忆里的达米安是什么身份来着?
哦,没见过几次面的本体。
塔米斯木着脸,声音虚弱, “哥哥,这是……?”
说这话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一团浆糊,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情况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平时就是一张没表情的面瘫脸,两位兄长居然都没起疑。
不知道是太过于煎熬导致了眼花还是怎么的,从周围的黑暗,她余光瞧见一缕黑色的雾气,从黑暗里探出,像歪扭的触须。
“忘记了吗?这可是我们的本体啊。”赫雷提克轻声说着,笑了。
有一缕鲜血从达米安的唇角淌下来,他整个身体都在轻颤,手指是颤动得最厉害的地方,他的双手缓慢紧握成拳,肌肉如山丘隆起。
达米安快要气疯了。
完全没见过他气得这么厉害的小姑娘:……
她默默后退一步,但结果是和赫雷提克贴得更紧。他以为她有些害怕。单纯的妹妹,在离开刺客联盟之前,她宛如一张白纸,什么都写在眼神和肢体动作里。
外面没有庇护的世界会吃人。这些日子里,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光是这样想,赫雷提克心中就更充满怜惜了。
他蹲下身抚摸她的脸颊,把她的身体整个揉进怀里,“我在这里,别害怕。”
他都能察觉到的事情,达米安怎么会发现不了?
一鞠冷水泼进沸腾油锅,心态四溅炸裂。他才是那个真正和她朝夕相处数载的人,可现在她竟在怕他?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该死该死该死——
他听到她轻声问,“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哥哥?”
*
在赫雷提克的怀里,塔米的眼神渐渐死了。
绝对绝对不能被发现,她这时候没有失忆。
不然的话,完蛋了。
她又瞧见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像在蠕动,这回她看清楚了,的确是黑暗之书的魔力雾须。从黑暗后的一块位置散逸出来,慢慢蠕动。
原来先前不是错觉。
她心里一紧,仰头看向赫雷提克,但发现他没有任何反应。
看不见还是装作看不见?
无论如何,这是个机会。稀罕的求生欲,终于从她心间萌发。
要是能够让这些魔力能够暂时为她所用,说不定可以找到机会把达米安带出去。
这时候一无所知的人该问什么?要怎么样才能转移赫雷提克的注意力?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哥哥?”
她就真的像记忆一团乱麻的妹妹那样,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发问了。
“这是主人计划的一部分。”赫雷提克也就真的答了。
既是说给妹妹听,也是说给达米安听的。主人是谁,毫无疑问。
虽然话里一直在说主人主人,但他神情里一点尊敬都没有,反而有些轻慢微嘲的恶意。
“即便是作为继承人的你……也不过是可以舍弃的一部分罢了。”
喀拉。
从达米安的身上,响起的绑带撕裂的声音非常微弱,但还是被赫雷提克的耳朵捕捉到了。
他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当然,接二连三的刺激,天子骄子何时受过这些苦?要是达米安不发狂,赫雷提克才会觉得奇怪呢。
面对这一幕,他的心境从未如此平和过。
妹妹显然是愣住了,他把小姑娘揽到自己身后,声音染笑,“达米安,你体会到我曾经的心情了吗?”
为了从束缚带中脱离,达米安硬生生把手腕折到脱臼,他把腕骨接回去,扯下其他地方已经磨入血肉的绑带。
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不是疼痛,唯有愤怒。
一种想毁灭世界的冲动在胸口挤压,他扯下口枷,咳出一口血。
“你这个,卑劣的,冒牌货。”他的声音沙哑到已不能分辨出原来的本音,每个字词都带着冲天的杀意。
“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冒牌货吧。”赫雷提克轻声说。
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达米安拖着身体向前趔趄几步之后,摔倒在地。
赫雷提克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
可达米安伏在地上,仍艰难的,朝他们的方向伸出手。
他曾经总是注意干净的手指,漫不经心捏过妹妹脸颊软肉的手指,游刃有余握上武器的手指,现在满是血污。
这只手最后也无力的垂下来。
即便是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也执着地想要靠近那抹翡翠眼瞳。
*
塔米斯梦游似的被赫雷提克送回了房间。
黑暗之书的魔力对她意志的呼唤毫无反应,让她响起母亲授课案例里,那些哄骗完异性就卷款逃跑的感情欺诈犯。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一回神就看见哥哥撕开束缚,怒极攻心的吐出一口血。
她今天真的有点被吓到,达米安气疯了,但赫雷提克也不见得有多正常。两位兄长都在不正常的赛道一路狂奔,看得她真是手足无措。
一路上她一直在担心达米安的状态,毕竟她真的没见过这种场面。
记忆里,无坚不摧的身影裂开小小的缝。原来兄长也并非无所不能。这时候她才突然想到,在正常社会里,就算是哥哥,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少年呢。
“他真的没问题么?”她这样问。
在赫雷提克面前,用本体或者直呼达米安名字都怪怪的,她只能用‘他’来代称。
赫雷提克沉默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居然有点狼狈的祈求在里面,和先前与达米安针尖对麦芒的刺猬形象当真是对比鲜明。“我不想你在我面前提他,我不喜欢。”
塔米斯闭上了嘴。
他明明是这场争斗中胜利的那个,可这会儿完全看不出一点开心。
……是因为达米安说的那句冒牌货吗?
很久之后,即便是身边的修罗场越来越多,塔米斯仍很难明白场中人情绪的起伏究竟为何。
她笨拙地拍拍他的脊背,像是很久之前看到路边的母亲哄小朋友那样,“没事了哦,难过都飞走了。”
在外人眼里,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莫名其妙的。可赫雷提克嗯了一声,居然沉默的应了。
他把她的通讯器时间调校好,手指在屏幕和旋钮上调试着。
吧嗒,吧嗒。
“你需要好好休息。”他说。
他的话语,配合着手指按动通讯器的声响和节奏,像是有什么魔力。
本来塔米不困的,被他这样一说,居然开始困起来了。
不会吧,在这会儿对她用暗示催眠?
“晚安。”她说。
赫雷提克没有起身,他依旧坐在她的床边,眼睛跟随着她,“晚安。”
正在克服睡意,等他走之后再偷溜出去的塔米斯:……
她默默把被子盖过头顶 。闭上眼睛,放匀呼吸。
睡觉是幸福的,大部分疲惫和痛苦,似乎都能在睡梦中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
有人不愿意睡觉,可能是因为心里藏了事,只要和人说说话就好了,这会儿说的话,很容易都是些心里话。
可塔米斯没有能说话的人。总不能和赫雷提克说:‘放了达米安’吧?
这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小姑娘都不敢想。
这又不是私仇,而是刺客联盟之主的命令。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样事情,会让人把达米安也关押起来呢?
更别提达米安已经回到……
被子外面有衣服梭动的声音,床边让床垫下陷的重量离去,传递出轻微回弹的触感。房间的灯黑了下去。
赫雷提克走了,他以为她睡着了。
塔米斯悄悄掀开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望出去,外面只有无边的黑暗。
要再偷跑出去,最好不要走正门。房间里没有窗户,但是舆洗室头顶有个明晃晃的通风口。
但是今晚上真的适合梅开二度吗?小姑娘犯了难。她怎么总觉得赫雷提克在哪个地方正等着她呢。
第67章 哥哥(7) “嘘。”她发出一声小小的……
结果到最后, 塔米还是没有轻举妄动。
这个做法是正确的,在她想要去的地方,二楼的单面探视玻璃外, 看着底下悄无声息的达米安, 赫雷提克正和人对话。
一条条命令被安排下去, 沉寂的巢穴再度活跃, 东西已经到手,是工蚁们活动的时候了。
虽然是在命令下属,但实际上他的注意力一直在达米安身上。
一有什么想法就马上行动, 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她有这个习惯,达米安也有。
赫雷提克或许曾经也有这个习惯, 但他已经改掉了。
想要成为胜者, 就要学会忍耐。
一夜沉寂, 无人造访。他终于满意了。
在他离开之后, 底下房间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窃听器还沉默的躺在那儿。
就像他红头发的主人那样, 安详地躺在某个角落的临时牢房里。
虽然什么事情都没做, 但塔米还是一晚上没有睡着。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 她从床上爬起来, 在舆洗室里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会儿,嗯, 和平时一样, 看不出有没有熬夜。
戴上面罩, 她光明正大的出门了。
先是找个地方晨练。演戏就演全套, 按照她在刺客联盟的习惯,晨练是必要的。
反正赫雷提克也没说不能到处乱跑。就算是昨晚上,他的态度也只是:这是睡觉时间, 你该睡觉了。
一路上都没看见人,她直接坐电梯去了一层,也没人拦她。电梯的楼层显示正在从负三层向上,塔米才确定他们之前一直待在地底下。
这栋建筑物也不高,电梯的数字最大也就显示到四。地下三层地上四层。
大堂很宽敞,空无一物,但到处都是灰尘,大理石地板脏兮兮的,外面是丛生的杂草。
天空是萧瑟的灰蓝色,从破损的木门外面掉进来。
这里没有一点人活动的痕迹,塔米斯估摸着应该有其他主要通行的路。不管怎么样,她经过这里的时候也注意不要留下脚印。
出完门,在有她胸口那么高的杂草丛里走上一段距离之后,她回头看远处的建筑,是栋废弃的老庄园。
除此之外,周围再也没有其他建筑了。
庄园附近是一片树林,还有个湖泊。塔米斯捡了堆树枝,只取梢头易断的部分,站在湖边盯着浅水泥底看。
那儿有几尾悠闲的摆尾的黑鱼。其中有条很肥的黑鱼,也不知道怎么长得这么大。
一根树枝锐利的刺破水面,深深扎进鱼群旁边的泥里。鱼群惊慌四散。
塔米已经瞧准了目标,大黑鱼往哪儿跑,她的树枝就往哪儿扔,跟扔飞刀似的,但又不伤害它,每次都只是控制它的逃跑方向,让它在浅水里扑腾。
没一会儿,清澈的水就被搅得浑浊。
这时候,有个很细的东西从头边飞过去,扑腾的水声突然停歇了。
等大黑鱼从水底下翻着肚皮浮起来,塔米斯才看出来扎在它身上的是一根苇草泛黄的茎秆,比针粗不了多少。
赫雷提克站在她身旁,和她一起看那条死去的鱼。这鱼没什么好看的,兄妹两估计都这个想法。
“吃鱼么?”他问。
要是妹妹点头,他估计真的会穿着一身作战服直接下水给她捞鱼,然后找个地方生火烤鱼。
塔米摇头,他才歇了这个心思。但他瞧见了什么,面具下的脸,突然又皱起来了。
“手。”他说。
塔米斯低头看了看手掌,她没有戴手套,先前掰树枝的时候不注意被伤到了,割了很大一条口子,这会儿已经没有在流血,但还是皮翻肉绽,残留在手上血迹斑斑。
“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她把手背到身后,小声说。
她低下头,他就只能看到她头顶的发旋。
藏起来就能当作没发生过么?
心里不太舒服的哥哥被她欲盖弥彰的动作弄笑了。
“走吧,回去上药。”他抱起她,让人坐在他的臂弯里。
越过他的肩膀,塔米斯看到水里那只死掉的鱼,浮在水面上,离他们越来越远。
回去之后,赫雷提克给她上好了药,然后用绷带认真地把掌心那道口子给她捆了起来。
为什么说是捆而不是包扎呢?
……塔米斯看着粽子一样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很想说点什么,又怕说错话。
最后也就只能憋出一句,“哥哥,那个药膏,可以给我么?”
她说的药膏,就是赫雷提克给她擦的伤药。
当然可以。不管她要什么,赫雷提克都会给。只要不是达米安。
但是,等赫雷提克一走。她就捏着药膏,带着裹得手指都要见不着的手,摸去找达米安了。
手上的伤,是她故意不小心划的。
实验室里那块黑雾还在角落里盘旋着,塔米斯一过去,它们就开始蠢蠢欲动,好几缕雾须,顺着她的小腿缠绕向上盘旋,像没有重量的蛇,或者找不到地方下嘴的水蛭。
它们还想向上的时候,塔米斯面无表情的把魔雾给打散。
再度聚集在一起的雾须乖乖挂在她小腿上,剩下一切缩进她的影子里,安静不动了。
她带了这一小部分魔力走。
达米安还在那里,除了又被吊起来了之外,没有被转移,也没有人处理他身上的伤。
流淌的血液已经干涸,伤口凝结成了血痂。他孤零零吊在那里,就好像被人遗忘了一样。
惨惨的。
昨天她就看出来了,达米安的状态很不好,现在凑近了看,果真如此。他在发烧,眉目紧闭,肩膀上有一处最严重的伤口,已经化脓了。
她只能割下一块手上的纱布,又用小刀把那块发脓的伤口位置切开,用纱布把脓液给擦干净。
达米安被痛感折腾得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瞧见妹妹,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洒下半阙阴影,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他以为他在做梦。
但疼痛说不是。痛觉告诉他,他清醒着。
“……塔米。”他喃喃
说。
他的妹妹。
可她没有叫他哥哥。
看他醒了过来,她先是摸了摸他的额头,细瘦伶仃的腕骨在他眼前晃荡,她冰凉柔软的手掌覆盖在他的额头上,他才发现自己浑身滚烫。
“应该是伤口发炎。”她说。把脏兮兮的纱布丢到一边,给他肩膀上药。
因着她的动作,他心里陡然燃起希望之火,她还记得?!
可他看到她用陌生的眼神看向他,于是他眼里的光熄灭下去。
“你……”他一张嘴才发现声音在发抖,这下什么话都不敢说了,生怕一说话就暴露出软弱。他把牙关狠狠咬紧。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冒牌货。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午后,她闷声不响的送了一个复制体去医疗室。可能就和她现在给他上药一样,只是因为心软不想看到他们去死。
胸口真疼啊,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牙齿在发痒,特别想撕碎什么东西。
他压低声音,“别相信赫雷提克,他欺骗了你,你的记忆,他……”
塔米斯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内心在煎熬,要告诉达米安真相吗?不。她还没办法救出他,这时候暴露不太明智。
“别管我。”他低声说,“去找父亲——”旋即他想起她或许还不知晓父亲是谁,他急切的补充,“去找蝙蝠侠!”
等等,父亲和蝙蝠侠?
诶?
她困惑地皱起眉,没明白为什么突然和讨厌的黑漆漆扯上了关系。蝙蝠侠是哥哥的盟友吗?
她突然想多问几句。可是感官里突然有如芒在背的感觉,像是有人在朝这里投来黑沉的凝视。
她眉心一跳,不动声色的朝四周望去。实验室非常高,在一个方向的高处有漆黑的玻璃窗口,像是窗户。可这里是地下三层。
……有人在那里看,有人在那里听。她的一举一动没有被阻止,或许是在被观察。
不能让哥哥再多说什么了。
“嘘。”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气音。
可是达米安没听见,伤口发炎导致的高热,短暂的清醒之后,他的意识陷入谵妄和极大的痛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想说完想说的话。他的声音又开始抖起来了,“那天我不应该带你出去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直如影随形的悔恨终于追上了他,趁虚而入,坚硬的硬壳裂出碎纹。
看着他这样,塔米斯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微微疼了一下。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比刚才更烫了。
小姑娘终于说了来到这里的第二句话,她喃喃自语,“……不会烧成傻子吧?”
达米安会不会被烧成傻子,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截止到目前,发生的一切看起来严重,但没有不可逆转的身体伤害,对刺客来说也就不算什么。
但是真要出了什么事,问题就大了。
她先是给赫雷提克发了消息,告诉他达米安正在发烧,还在说胡话。她倒没想过赫雷提克会不会因为她悄悄接触达米安而生气,老实说,她觉得要是不告诉他、继续隐瞒下去,他才会难过。
消息没有回复,她就想去先前上药的那个房间,想找找看有没有抗生素的药。
但是她还没付诸行动,转过头刚打算出门的时候,赫雷提克出现了。
“我会处理,所以不要再担心。”他看上去非常平静。
塔米乖乖点了头,跟在他后面。一个悄无声息出现的蒙面刺客,把达米安扛起。
“如果……”赫雷提克说,旋即掐断话语,“不,算了。”
嗯?跟在他后面一路走出门,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的小姑娘困惑地抬起脸。
“没事。”兄长揉了揉妹妹的头。
他只是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是这样闷声把他救起来。可以想象,事后恶魔崽子是如何朝她暴跳如雷。
不必再问如果。她已经救过他一次。不管是谁,她都会伸出手。
*
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柔和的沙沙轻响顺着影子撒到绿荫清凉的草岸。那条泛着肚皮的死鱼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被水流卷走,还是成了什么鸟的果腹之物。
湖水是安静的,树底的阴影下,塔米斯正在用树枝搭鸟窝。
人类搭鸟窝也是个技术活,附近掠过的飞鸟个子都小,所以鸟窝不能搭太大。用几根骨干把大小圈定之后,再往里用干燥树叶和树枝填充出个稳定的结构,这样放上树的时候才不散架。
没有人教她这个,也没人陪她一起做过。这纯粹是她为了打发时间自学的。
她抬起手的时候,树枝就自动跳进她的掌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活像白日见鬼。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带走的小股魔力现在干什么都不好使,昔日酷炫霸气叼,如今只能命令着当个递工具的小宠物。
手上的纱布还裹着,有些碍事。她把纱布条拆了下来,掌心已经结痂,伤口的位置泛着粉红肉色。仅过半天时间,伤就已经愈合。
对着这点小事,她不甚在意,仍慢腾腾的装着那个鸟窝。把塔米放进幼儿园里,她这手工一定能让周围的小朋友哇声一片。
不过现在她做这个,主要是为了整理思绪,就和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一样,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为了梳理思路。
哥哥怎么会和蝙蝠侠扯上关系呢?而且还提及到了父亲。他如此笃定蝙蝠侠会帮忙?
虽然蝙蝠侠的确很爱管闲事没错,但她罕见对一个人存在偏见,以至于内心有那么点抗拒……
夜枭?不。命运赠送的一切都会标注价格,未来会以数倍偿还。闪电?不。不应该把他牵扯进来。那就没有其他人了。她开始怀念红头罩和军火商。
在这座城市她孤立无援,最后的确只能听哥哥的话——
树枝尖锐的一角在指腹割出长长的伤口,塔米还没感觉到痛,只见到血珠顷刻间滚落。在没接受到命令的情况下,像蛇一样盘旋在她手边的魔力突然蠕动起来,顺着伤口钻进她的皮肉。
猝不及防,塔米斯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时,她已经不在绿草茵茵的河岸。青年英俊的脸充满她整个视野,他正用一根手指戳着她的脸,湛蓝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诶——你醒啦?”他笑着说。
第68章 控制 要是恶魔崽子看到这一幕,高低得……
“真猫?”
“真猫。”
一问一答, 之后唯余沉默。绿灯侠从钢骨身后走过,走出镜头范围又折返回来,他探头定睛, 看清楚了屏幕上显示着的人。
对方面目沉静, 绿灯侠大惊小怪, “你两在搞什么?打着视频电话不说话?噫, 别告诉我你们交谈是用蝙蝠电波。以及,你们在聊猫?怎么,蝙蝠终于想要前进一步了?”
钢骨默默地看了绿灯侠一眼。
蝙蝠Bat猫Cat, B向前一位是C。这个冷笑话很没劲,比钢骨半边机械身体还要冷, 孤独堡垒的气温都比这高。没有人笑。
布鲁斯的神色不变, 稳如泰山, 他彬彬有礼的向钢骨颔首致谢, “谢谢,维克多。替我向斯通博士问好。”
蝙蝠侠没穿制服的时候, 那股难以直视的黑暗感近乎于无, 人的视线不由自主会被他俊朗如雕塑般的脸所吸引。
所以二人可以很清楚的看见, 屏幕那头以脸闻名哥谭乃至全国的男人, 在断掉通讯之前,用那张俊脸朝着哈尔留下微妙的一瞥, 宛如在看傻子。
居然!哈尔拳头硬了, “蝙蝠——”
墙上的投影熄灭。
另一边。
看着投影把青年的吵闹一同消弭, 倚着旁边墙的迪克笑了, 站在旁边的扎塔娜舒了口气。她真的不太能理解,为什么绿灯侠在调侃蝙蝠侠这件事上屡战屡败但还是乐此不疲。
男孩们的友谊?真奇怪。
扎塔娜和迪克都在这里。扎塔娜是联盟魔法顾问,和蝙蝠侠一直保持着联络, 由于蝙蝠侠在联盟里那点广为人知的固执——说好听点是本地事务排他主义倾向,所以在之前未接收到邀请的情况下,她一直没有主动干预进这件事中,仅是提供一些帮助,直到现在才入场。
至于迪克,他这会儿穿着一身利落的休闲服,对布鲁斯的说法是:在布鲁德海文的工作刚好结束一段落,所以回哥谭看看。但布鲁斯心知肚明,是阿尔弗雷德或者提姆中的某个人给他发了信息,也有很大可能是两个人都发了信。
他们不说,那么布鲁斯也就当做不知道。
事实也如布鲁斯所想的那样,两个人都或隐晦会直白的问夜翼能不能回来几天,短暂协助一下手下无罗宾的蝙蝠侠。
墙上的投影熄灭之后,转而代之的是隔壁房间的监控画面,画面之中,猫盘成一团趴在办公桌上,周围环境看似只是个普通的酒店套房客厅。
布鲁斯的视线落点停在虚空中的某处 ,俨然已经陷入了沉思。
自从带回这只和魔法有关的猫科生物之后,那具小小的柔软躯壳就被蝙蝠侠暗地翻来覆去研究分析了无数遍。
毛样,血样,X光片,地球生物基因库,钢骨的外星知识。所有的一切都显示,这具壳子真的就是一只普通的猫。
采血的时候,采血针很轻易就扎破柔软的皮肤。从理论上说,如果用物理办法伤害这只猫,那它也真的会死。
“如果她——它受到伤害的话,会怎么样?”布鲁斯问。
蝙蝠侠对待敌人一向面黑手冷,扎塔娜乍一听这话,还以为心脏的黑暗计划正在联盟大BOSS的脑子里疯狂冒泡。啊,不是她对蝙蝠有误解,而是——他真的做得出来。
瞧瞧超人某次失控时候他用出来的反制措施吧,把人诱入封闭空间然后往空气里注入氪石粉尘,超人被折腾得差点没命,醒过来之后还得谢谢他。
对队友都堪称心狠手辣,对敌手段就更不用提了,什么威胁毒藤女要杀死全城植物之类的,洒洒水。
扎塔娜欲言又止,“呃,我的建议是最好不要做点什么。这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的确是猫,但受到伤害之后或许会引起魔力暴动。虽然现在里面没有灵魂,但保不齐留了有什么自我保护机制。”
布鲁斯察觉到她误会了什么,也不辩解,而是说:“她不会魔法。”
“这不是会不会的问题。”美艳的魔术师朝他摇头,“从你提及的情况来看,黑暗之书粉碎之后,这位女士已经变成了新的载体。”
布鲁斯没有对她说太多无关信息。刺客,接近布鲁斯,扎塔娜自然而然以为被卷进来的是位成年女性。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她即是黑暗之书本身?”布鲁斯的眉头皱起。
“比那还糟糕。原本的黑暗之书只是一本没有思维的书。而用人类灵魂当载体之后?这个人类想使用魔法不需要像法师那样念拗口冗长的咒语,只需要心念一动,魔力自然而然就会回应她想要的一切。”扎塔娜轻轻说。
扎塔娜没有再说下去,这样几句话已经足够让布鲁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未经过相关控制训练的情况下,突然能够随心念使用力量,那任何一个恶意的念头都足以致命。
但是,黑暗之书不具有思维?那他见过的那扭曲的、带着浓稠恶意的黑雾是什么?
“能够确定吗?黑暗之书没有思维。”布鲁斯很确定他此前没有眼花。
他这样一问倒是让扎塔娜不自信了,她迟疑着,“也不一定?这东西每次出现都是腥风血雨,留下来的信息记载太少了。”
布鲁斯垂下眼,湛蓝瞳孔再抬起时已经敛去所有思量,他换了个话题,“如果能找到一个新的载体……”
“康斯坦丁已经在找了,本来我想让他来哥谭找,但最近哥谭的地脉很活跃,他说不想遇到地狱的老熟人。”
至于康斯坦丁还说怕蝙蝠把他扔出哥谭什么的,扎塔娜觉得这些话就不用在蝙蝠侠面前说了。
知道联盟顾问的魔法基础知识略微薄弱,她解释道,“地脉就是魔力流,哥谭的地脉汇聚了很多此世之恶,因此偏向黑暗属性。你最近最好当心些,这些地脉活跃起来会吸引不少地狱生物。至于对人的影响……它一直都在吸收又反哺此地的罪恶,我想你已经习惯了。”
习惯,多么可怕的词语,底下埋葬着经年累月的堆积。习惯如此便正确吗?不。
布鲁斯略微一顿,“我此前从没听说过地脉这种事情。”
“没听过很正常,书上也从没提到过这里是地脉活跃区。我来哥谭这么多次,它沉默近乎静止,如死火山一样安静。但这几天,这座死火山醒了。被地脉污染的人会有一段时间精神异常。你最好当心。”
布鲁斯还想问些什么,扎塔娜猝然抬头看向装饰着浮雕的天花板,她的视线已然穿破楼层,探向了更高之处的天空。
“她来了。”她说。
布鲁斯下意识看向监控屏幕,屏幕上的画面让他陷入沉默。
黑头发的青年人大咧咧的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好奇宝宝似的朝桌上的猫探过头,伸出手这里摸一下,那里戳一下。非常幼稚,非常莽撞,非常作死。
布鲁斯:“……”
当然,迪克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作为最早的罗宾,他对蝙蝠侠的了解有时不逊于陪伴蝙蝠侠最久的老管家。在今天之前,什么黑暗之书、异教徒、能变猫的猫人,迪克对整件事情毫无了解,这几个小时才听到了只言片语,但这不妨碍他察觉到布鲁斯微妙的袒护态度。
当然,只针对面前这只看似无害、实则危害度拉满的猫的时候,那种回避式的袒护才会出现。像蚌壳换气似的,从微翕的坚硬壳缝间泄露出一串微小的气泡。
要不是知道某位猫女是和魔法毫不沾边的纯人类,迪克一定会发散思维到她身上。
提姆那边迪克问了,提姆向来洞察细节,但这次居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甚至不知道有这回事。
得知这些的红罗宾在电话那头遭受深深打击,虽然没直说,但话里话外透露出意思都是恨不得马上翘掉研学活动,返回哥谭。
一想到家人,青年人的眉眼就更加柔和。在布鲁德海文白日工作的时候,他这幅模样配合着身材,很容易让因为制服威慑而安静下来的一些嫌疑人再度躁动。
带着笑意,迪克用平等的、对待人类的态度友好询问这只猫,望进她因惊吓而放大的瞳孔里。
“你醒啦?”
夜翼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如同长辈总是习惯把什么事都扛在肩膀上,后辈担心长辈意识不清醒被哄骗诈骗也很正常嘛。
被托付关注者能否担得起信任?
遇到陌生人靠近你会作何反应?
猫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压低尾巴,耳朵折立,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警惕的光。一步,两步,她居然在后退,但退无可退,身后就是桌沿。
看向她的青年人,虽然面露微笑,但是那股审视感不似作伪。他们的每一秒对视都如同对峙。
发现自己以如此渺小孱弱的姿态与陌生人共处一室,陌生人还对她兴致勃勃。这种情况委实让塔米感到不适。
后掌已经一半悬空,但她已经找到了离开的路线。
“要掉下去了哦?”迪克前倾身体,伸出手。
就在他伸手的同时,猫腿蹬在桌沿上,它跃过他的脑袋跳了出去。
重量在背部一撞即离,他脊背的一部分甚至成了跳板。
这种体验还真是头一遭,青年人被这发展给整笑了。他转过身,用好整以暇的姿态抱起肩膀,似是而非的笑意到达眼底。
在他视线的落点,一条猫正挂在门把手上。横向的把手被猫爪子挂着下压之后又弹回,但门毫无开启的迹象。
猫条顺着门板滑下。
她仰着头看着不配合的门把手,身影凝固成凄凉的一团。
“你跑什么?我又不是坏人。”他略一停顿,有些困扰地吐槽,“——虽然坏人经常这样说,但言语无罪嘛。”
塔米不是很想理他。
她本来就不是主动回应的性格,变成猫以后更是如此,反正猫不会说话。
在父亲面前她还能主动些,陌生人?她甚至不会多看几眼。
这是哪里?父亲在哪里?太多疑问,暂且不表。青年是谁,她不在乎。首要任务是另寻他路。
魔力通过伤口而回到身体,在冥冥之中为她指出一条新路径。但是她能感觉到,随着时间每分每秒的推移,支撑她在活动的能量在减少。
等能量耗尽,恐怕就是她回到身体的时候。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她能找到蝙蝠侠吗?
凝成细缝的翡翠色瞳孔扫过房间,在搜寻一圈其他出口无果后,她锐利的视线停留在房里唯一的活人身上,歪着头看他的样子,像是第一次发现房间里居然还有其他人。
猫抬起脚步,走到门的侧边,为门前留出位之后,继续仰着头静静看着
人类。显而易见,这是在无声等某人过来开门。
唯一的活人在这时候居然侧过头,拒绝接受这视线。
“有点想看电视,遥控器在哪儿来着。”他摸着下巴,嘴角挂着微不可查的笑。
他看壁挂电视,看办公桌桌面,就是不看门口。任由被猫凝视。
一人一猫都在演,人在演不懂猫意,猫在假装自己不是人。
要是恶魔崽子看到这一幕,高低得嘲讽几句迪克今年几岁。
当然,迪克不知道,恶魔崽子这会儿离家出走不谈还饮恨血脉之战,现正在痛失亲妹的炙烤之中,半清醒半谵妄着盘算一件事情,——如何将复制体千刀万剐永不超生,把妹妹带回家。
在这时候,门从外面打开了。
在门被打开之前,猫耳先动,塔米隐约听到脚步声,率先轻盈踱到门边。
随着门缝扩大,漆面的黑色皮鞋首先进入猫猫视线,一尘不染地闪着光。顺着黑色的西装裤腿向上,小猫的眼神肉眼可见地精神了起来。
……啊,她温柔又柔弱的父亲。
先前还对人爱答不理、直奔房门想要离开的猫,这会儿不急着走了。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呜喵声,仰头向男人那边专心致志地望。
太多沉静专注重重压在它的眼睛里。
呃呃,如此区别对待,迪克有一瞬间微妙的心态失衡。
“布鲁斯,这猫真不是你养的?”他幽幽问。
“……不是。”老父亲微妙的停顿,把视线从乖乖坐在脚边的猫上挪开。看向迪克的视线带着只有二人心知肚明的不赞同。
为什么要单独行动?“我已经和你说过了。”
迪克耸肩,一派无辜的纯良,“有时候你太拘泥于个人形式。”
“这是冒进。”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和年龄没有关系。”
云里雾里的对话,在不明他们真实身份的人耳朵里,像是在打哑谜。
“家庭。”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门口的扎塔娜意味不明地出声感叹,“很不想打扰你们的家庭对话,但是,在你们当谜语人的时候,她走了。” ?
两个人低头望去,果然,刚才还安静蹲坐在侧的猫已经没了,连根猫毛都没剩下。
这么近的距离,他们怎么可能没发现离开的动静?
布鲁斯看向扎塔娜。
“别这样看着我,侦探。我的确是做了一些小小的掩护。”美艳的魔术师弯起红唇,“但别担心,一切都在控制范围中。”
第69章 魔术师 “我想,您从韦恩身边离开得如……
【不是你养的?
不是。】
话里直接的否认, 虽然是事实,但还是把塔米的心情压低了一度。
带着沉郁的心情,她在不知何处的城市里游荡, 是不属于此时的幽灵。
猫是出现在任何城市任何角落都不稀奇的生物, 在这种特质上, 猫和老鼠属于同类型, 常常和它们一起的还有砖石缝里钻出的草,干瘪的易拉罐,还有衣衫褴褛的人群。
没人在乎那点野草, 易拉罐很快就被衣衫褴褛的人捡走,一个大约能卖上一美分, 攒上几百个就能换上一大袋面包, 够吃很久。
没人在乎猫和老鼠。数以万计的动物们裹挟着病菌, 在城市的垃圾桶和下水道里来回奔涌, 交叉感染。只要别被它们抓到咬到,那彼此之间就是好邻居。
塔米蹲在铁丝网上, 静静见证一场好邻居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餐馆的后厨把大包小包的垃圾往垃圾箱里一倒而空, 当他关门之后, 也就五分钟不到, 垃圾箱就被藏在暗处的几个流浪汉和上百只老鼠一扫而空,一个塑料袋都没剩下。
在污水里奔跑而过的老鼠, 它贪婪的眼睛是人类的眼睛, 叼着残羹的利齿是人类用来扒窃、偷盗和抢夺的手指, 而它们携载着对自己无害、却能杀死人类的病菌, 也正是人类因自己行为而产生的瘟疫。
所以雷霄奥古不喜欢人类,他爱人仅限于围栏里,人是被圈养的温顺羔羊, 牧羊犬是对他忠心耿耿的护卫。
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一只白鸽以优美的姿态在塔米身旁降落,洁白和肮脏的巷子毫不兼容,它亦不掩盖异常。
有所收获的人陆续离开,塔米背对巷子跳下铁网,白鸽在她身后口吐人声,轻快和她打招呼:“你好啊女士,你是否需要一些小小的帮助?”
灰棕色的猫像是没有听见,钻进草丛里的脚步停也不停。直到白鸽再次开口,声音依然柔和,“我想,您从韦恩身边离开得如此之快,对他一定没有图谋吧?”
白色的羽翼挥展,离开原位。锐利的爪击险之又险擦过翅膀,差一点就能得手。
一击未中,猫落回地面仰头看它,视线冰冷,前掌在地上挠了挠,肉眼可见的烦躁,仍一言不发。
……哦,兴许是没法说话,差点忘了这茬。
感到抱歉的白鸽眨眨眼睛,低语几句,化作穿着燕尾晚礼服的黑发魔术师飘然落地,她理了理白色衬衫上的领结,手覆上饱满的胸脯,朝小猫俯腰,微微一笑,“扎坦娜,一位舞台魔术师,向你问好。”
当她抬手,用颠倒的语序念诵咒条,魔力随之震颤。光芒笼罩猫的身体,当光芒散去,出现在面前的……
扎坦娜面色如常,挂着一如之前的微笑。但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发现,她这会儿已经陷入呆滞。
小小的少女出现在光芒散去后的原地,脖颈青色的血管在苍白到透明的肤色下清晰可见,她投来视线,仿佛晨光下小鹿在翠绿林间的清澈一瞥。
脆弱,这竟是扎坦娜对她的第一印象。
在与世界隔绝的微妙疏离感中,她听到少女轻声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扎坦娜感觉瞬间置身狗血连续剧片场,被成年人哄骗的无辜少女跃然于眼前。
布鲁斯你怎么回事!
联邦人口拐卖法和受害人保护法的相关法条在扎坦娜的脑海中交替出现。在深刻的天人交战后,扎坦娜觉得,青梅竹马兼哥谭义警兼正义联盟巨头必然不是那种会哄骗未成年少女好感达成目的之人……吧!
而且别忘了,这可是能充当黑暗之书的宿主。历史上这么多人前仆后继争夺卷轴,想要破坏它的不在少数,但无人得偿所愿,怎么就偏偏在康斯坦丁手底下坏了,还寄宿到一个孩子身上。
退一万步说,能够承载如此庞大的魔力,这孩子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和他从小认识到大,我或许是他最信赖的友人之一。”魔术师笑着,说到后面声音愈染上压迫,“那么你呢,用着黑暗之书能量的小姑娘,你又是谁?靠近他又有什么目的?”
扎坦娜心想我这真是好一个恶毒婆婆式的问话,简直能无缝去狗血连续剧片场。
她看见少女抬头望向她的目光沉沉,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发出任何声音,又紧闭回去,好几秒才说话。
“你就当我是个路过的人吧。”
明摆着的拒绝式交流,仍未放下防备。要是一句言语就能够扭转他人想法,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么多争端了。
只有孩子会这样说话,为这孩子气的天真,扎坦娜感觉这“黑脸”的扮演让良心愈发作痛。
“可是你甚至愿意帮他找达米安。这里没有那么多路过的好心人。你虽然还没见过我,但我已经在布鲁斯那里见过了你。要不是你突
然跑出来,说不定我们现在在一张桌子上喝茶。”
塔米的表情终于松动,“他知道我是——”
“我不知道。但你也没有掩饰过,不是吗?”
的确如此,塔米也不太在意这个,只是怕吓到他。小兽路过花丛时小心翼翼踮起脚,生怕踩坏一星半点的花,它不会问花害不害怕,花也不会主动说话。
曾经在乎他怎么看待自己,但是当花园真正的继承人出现的时候,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拿出点诚意吧,魔术师。”塔米呼了口气,看向四周的视线带着微不可查的疲惫,“在这里谈话,我很难相信你。”
扎坦娜因为她敏锐的洞察力感到惊讶。
她以为是黑暗之书附赠的能力,因此也没有多问。
塔米斯更不会主动告诉她,她已经在真实和虚假的边缘里游走过无数次,有着丰厚的甄别经验。
铁网坍塌,眼前的世界如镜片碎裂,白色的光上升,黑暗下沉,沉到最深处的时候,塔米斯睁开了眼睛。
她伏在桌案,正对茶几上一壶馥郁的红茶。女人穿着和幻境里同样的礼服,手指优雅握住壶把,为空着的白瓷杯斟满澄亮的茶水。
她把茶杯推到她面前,空气中满是温暖的味道。
“这是哪里?”
“还在这栋大厦,不过是我的房间。如果你想找布鲁斯确认的话,他就在隔壁。”魔术师笑意吟吟。
女孩抬起头带着一点刚醒来后空茫的样子,像极了小兽,让人很想伸出手。
“……不用。”塔米说,她的时间不多,魔力支撑不了她在这里呆很久。“要怎么找到蝙蝠侠?关于达米安的事情,我需要他。”
要怎么联系蝙蝠侠?
这个问题要是问GCPD,他们会指路楼顶那台屡遭热心粉丝破坏的蝙蝠灯;要是问阿卡姆粉丝团,他们会搞出一个能上电视的大新闻。
但要是在布鲁斯韦恩的房产里,对着他的队友问这问题。扎坦娜只能说,“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但是相应的,你要解答我们的疑问。”
‘我们’,一个词就能展示很多东西。
“……你是他的人?”塔米按住额角,“这里怎么什么都和蝙蝠侠离不开关系。”
就连父亲的朋友都……
“这座城市只有三种人:他的盟友,他的敌人,他的看客。”扎坦娜说,“现在你也是其中之一了,小姑娘。你想扮演什么角色?”
小姑娘面无表情,幼兽冷漠,“我路过。”
*
交易自然成交。塔米对她本来也就没什么恶意,全然是对陌生人的戒备。
但在离开之前,为防止布鲁斯稳扎稳打几十年的‘最不可能是蝙蝠侠的人No.1’人设出现问题,同时加稳她自身的可信度,扎坦娜提议,“我总不能就这样把他捡的猫给薅走了吧,变回来陪我去和他说一声?”
这个提议对塔米而言很有诱惑力。
但她却摇头,“不需要。等下在哪里见面?”
扎坦娜尊重她的选择,让她在楼下的休息区等她。
离开之前,塔米向扎坦娜要一支纸和笔,魔术师摘下帽子一挥,这些东西就出现在了手上交给她。
“……谢谢。”塔米说。
直到人走时,那杯红茶仍未被触碰一下。
一出门,塔米斯才发现自己身处某座酒店(不是洲际酒店)的顶层,她当然不可能乖乖听话坐在酒店大堂,而是遵从习性,找了个能纵览全场的阴影角落站着。
魔术师给来的纸和笔,她在上面写写画画,直线流畅而硬朗。
她对布鲁斯韦恩强硬切割出来的不在意,在大堂中看到对方和扎坦娜告别之后,被几个青春靓丽的女郎团团围住而破碎出裂纹。
应付此等场面,哥谭钻石王老五显得十分得心应手。造成短暂的围观之后,他携漂亮姑娘们离开了,在大堂人来人往里,扎坦娜环视了一圈没找到要找的身影。
她刚想用点辅助手段,少女无声出现在她身边,表情非常复杂。
“他……算了。”塔米数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
父亲的私生活显然有点问题,她有点怕母亲知道之后一刀一个,把和有父亲有关系人都砍掉不说,还把他本人给刀了。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哥哥会拦着的吧?
……会的吧?
不该担忧未来,她挥挥脑袋甩开念头。
扎坦娜看向她的眼神突然疑惑起来,她的目光似乎具有某种穿透力,她迟疑着问,“黑暗之书没在你身上?”
就一会儿没见,她察觉到了她身上魔力波动愈发微弱,像是火焰在失去可燃物的情况下渐渐熄灭。
塔米斯说,“等蝙蝠侠到了,我会把情况都告诉他。”
扎坦娜说,“手给我一下?我试试能不能续。”
塔米把手递给她,她的手和成年女性的手掌比起来,在大小上还是有一定差距。扎坦娜把她的手拢进手心。
温暖,柔软。
“啧,没用。”扎坦娜说。
现在扎坦娜突然也领会到那种时间紧迫感了,她引着塔米斯穿过大堂的人潮,随便找了扇门念诵咒语,她拉开门,带着塔米闪进门缝。
门后一片漆黑,列车呼啸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他们居然从酒店直接来到了地铁通道。
顺着检修道一直向前,一扇铁门出现在手边,年事已高,布满斑斑锈迹,就连地铁维护工人都会忽视,扎坦娜对着门念叨了句什么,塔米斯听着像是‘门开’。
然后魔术师扯了扯门,这门竟然真的就开了。
铁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废弃已久的地铁轨道,旧轨道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这里仿佛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车辆驶过。在她们关上门的时候,头顶拱道的灰尘漱漱落下。
地铁是城市的血管,哥谭到底有多少废弃的地铁线路,除开韦恩集团的城市建设公司,或许只有蝙蝠侠本人知道。
一盏漂浮的灯在扎坦娜身边亮起,漂浮在前引着路。塔米斯多看了它几眼。
“想学吗?一切结束之后,或许我可以帮你测一下你的魔法天赋。”扎坦娜说。
“不需要,谢谢。”塔米断然拒绝。
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一切结束或许就是真的终结,那时候她也用不上什么魔法了。
脚下的地面传来微弱的震动,塔米斯停下脚步。扎坦娜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后才听见前方的黑暗里传来机车的轰鸣回音。
声音在离她们有段距离的地方停止,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渐渐显现。
没有人说话。
自从蝙蝠侠一出现,塔米的唇角就焊死在了固定的垂度上,一点波动都没有。扎坦娜左看右看,越觉得两个人看上去相当神似,一样板着个脸。
蝙蝠侠这样倒很正常啦,熟悉他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可是刚才小姑娘和扎坦娜说话的时候还挺有礼貌,对布鲁斯的在意更是不作伪,而她现在显然是不怎么开心。
要不是时间和场合不对,扎坦娜一定会问蝙蝠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态度的差分也太大了。
但是最后先有动静的居然是塔米斯,她先是看了扎坦娜一眼,蝙蝠说她是魔法顾问,需要在场之后。她才开口说话,一副出任务的冰冷态度。
扎坦娜觉得这两人实在是过于有默契了。
“达米安要我来找你。”她说,然后把那栋老庄园的周边的景色说给他听。
针叶树林,废弃的庄园,林间湖泊,湖里摇曳的黑鱼群。她还没说到鱼的部分。蝙蝠侠就说:“我知道在哪里了。”
塔米斯没觉得意外,要是蝙蝠侠判断不出来大概位置,她才会觉得奇怪。她特地留着的追踪器不就是干这个用的么?
就算是半路被人检查出来掐断了信号,蝙蝠侠也应该会知道大概的方位。
“那你最好快点来把达米安带走。位置可能又要转移了,我不知道赫雷提克到底想做什么。”她呼了口气。
“……他已经做了什么?”蝙蝠侠问,“你的情况如何?”
这两个问题可以合并为一个情况概述。对于兄长指定救援人的问话,塔米斯堪称有问必答。
“他想洗去达米安的记忆,但没有成功。我个人认为这不
是首领的命令。”
要把外公的名字吐出喉咙,对塔米来说还是很艰难。
蝙蝠侠沉沉看着她,“那你呢?”
要省略掉兄妹关系的部分,那就没什么能说的了。她平静地说,“这不重要。”
“疯帽匠是他的手下。”蝙蝠侠的声音低沉,“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你自己还是他的传话傀儡?”
蝙蝠侠干脆改名叫多疑侠吧,塔米觉得这称呼还更贴切。但她又莫名觉得蝙蝠侠是想关心她?奇怪,怎么会这样认为,是错觉吧。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没说谎。”
蝙蝠侠面沉如水,他不说话,谁都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呃呃,扎坦娜不知道这一茬,她感觉情况逐渐复杂起来了。
塔米避开蝙蝠侠的视线,冷冰冰地把局势都抛出来给他听,“黑暗之书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赫雷提克想办法把它取了出来,支撑着我来到这里的力量或许是我最后持有的一缕。”
扎坦娜对蝙蝠侠点头,示意她说的是真话,“显然对面也有魔法顾问。”
“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塔米说。
她印象里没见到过这种人。
“你现在用的形态是能量体,我可以把能量先解体成魔力,再用反转魔法让你的灵魂回去的时候能携带上这些魔力以供使用。”扎坦娜陷入沉思,“或者让能量体作为锚点继续存在,我把魔力封印在里面,但之后你不能自由往返能量体,只能等我召唤了。”
第一种方法适合行动前使用,第二种方法适合当内鬼提供情报。两个方法可以有先后顺序,不矛盾。
“你什么时候能来?”塔米斯看向蝙蝠侠。
蝙蝠侠的回答很简洁,“尽快。”
塔米觉得他什么重要信息都没回答。
“你最好真的尽快。我不在乎刺客联盟要黑暗之书做什么,但是你应该很在乎吧?”
这对蝙蝠侠来说,应该是一个很粗糙也很有威慑力的威胁吧,塔米斯想。
她丝毫不在意自己就是主动把黑暗之书送回去的那个人,诚如她所言,她不在乎。
为了家人,她能付出一切。
或许是威胁很有效,蝙蝠侠没什么表情,但看过来的样子像是不大开心。
他一开口说话,话里就满是小朋友不爱听的说教,“上一次,刺客联盟在哥谭的活动破坏了大半城市。黑暗之书的力量远超你的想象,如果雷霄奥古真的想要拿它做些什么,那燃烧的不仅是哥谭,甚至是全世界。”
“他还没拿到它,但你再拖下去可就不好说了。”小朋友果真其然不爱听,唇线抿得死紧,“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蝙蝠侠顿了顿,眼神更加锐利,“你想要我尽快,但我也需要你配合。在此之前,扎坦娜会把魔力维持在你这具身体里,而我们也会尽快行动。现在最重要的是相互信任。”
蝙蝠侠和你谈信任。塔米斯这时候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槽点在哪儿。
“达米安信任你,我自然也会。”她把手里一直捏着的纸递给蝙蝠侠。
上面赫然是废弃庄园每层的平面图,没去过的区域用斜线的阴影覆盖着,,甚至还标注了图例。
这是先前借纸笔画好的地图。塔米低声朝扎坦娜道谢,随后说,“我拿魔力没什么用,让能量体留着吧,我先回去了,节约时间。”
先前扎坦娜在幻境里念过让她转换形态的咒语,一串晦涩的字词从她唇间闪逝。塔米斯把每个发音都看得听得很清楚,现在复述而出,居然很是流畅。
大变活猫。扎坦娜蹲下身子看她,有些意外,“嗯…就听我念过一次就背住了?可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明明你只要想想就能办到?”
塔米朝她摇了摇头。
“办不到?”魔术师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愕然。
点点头。
“这样啊。”扎坦娜说。
她的手轻柔的点上猫额间的绒毛,塔米斯的脑里被这点轻柔的触碰搅得一团浑浊,随之失去意识。
在她闭上眼之后,魔术师脸上温和的表情变得凝重了。她看向布鲁斯,“你之前问我黑暗之书有没有意识……”
蝙蝠侠把手里的平面图收起来,“我曾见在她身边过黑色的虚影,而且,她似乎并不能随心所欲的控制黑暗之书的力量。”
扎坦娜啊了一声,“这下情况就更复杂了。”
她把手指按在魔术帽的边沿,思考了一下之后问,“那她放我这里吗?我的帽子里很安全,也很舒服。”
蝙蝠侠的眼睛细微狭起,“扎坦娜,这不是魔术道具。”
怎么就突然定性成她想把小姑娘当魔术道具了?道具有多少变多少啊!
扎坦娜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蝙蝠侠已经敲定结论,“放在我这里。”
扎坦娜:“?”
大意了,应该之前先问问小姑娘自己什么决定的。
你就看她愿不愿意跟你呆一起吧。
第70章 法师 活着就是活着,做什么事都差不多……
就算是塔米, 也会有不想做但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把自己当做执行任务的工具:不要思考,只是执行。
在写字楼的深夜仍亮着的窗格里, 人是工具;在漫天寒霜的刀剑相接里, 人是工具。一切的社会关系里, 人类是权力的部件和炮灰, 被用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资本的剥削是缓慢而温柔地将精神凌迟,而白进红出的痛苦只在那短短一瞬。很难说清楚哪种工具活得更痛苦。
人类很强大,人类很脆弱。
从安防漏洞百出的任务目标身上, 从伤口里涌出的猩红色血里,塔米渐渐知道自己是一种伤害人的工具。
毕竟刺客联盟所有的训练仅有一个目的:把血肉之躯炼为杀人利器。
偶尔也会思考存在的意义, 只是作为武器而存在这种事情……其实她不太喜欢。
但要是加上定语, 作为保护家人的武器而存在, 好像又可以接受了。
她不喜欢的事情很少, 和蝙蝠侠打交道目前算一个。虽然有些抗拒,但是不能不去做:哥哥指名道姓要蝙蝠侠出马, 一定有其道理在。
蝙蝠侠算是她最不喜欢的那种人。危险, 心思深沉, 从不把话说清楚。
比起蝙蝠, 给她的感觉更像是藏在黑暗里的蛇。
只有遇到了喜欢的人,才会知道不喜欢和没感觉的人大概是什么样子。
微笑的父亲像柔和的太阳, 太阳离她很近很近, 她一伸手就能触到。
本来她还以为可以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太阳呢。
有点遗憾。
不过已经被太阳照耀到一段时间啦, 这样就已经很心满意足啦。
她本来想把一切结束后就去死的, 但被阳光照到之后,又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没那么绝望,可以再撑一段时间了。
世界翻转、身体落回实处的感觉压在身上, 没有睁眼,于是眼前一片漆黑,但她知道她应该已回归身体。
但是…眼球瞧不到一点肉色,天色会这样黑暗吗?
一来一回,算时间应该只是过去了两小时不到。天不可能这样黑。
而且耳边没有风吹树叶沙沙的声音。很寂静。
她睁开眼面对的不是湖岸,房间中黑得深邃,普通人恐怕难以视物,但她能够看得清。
还好能看得清,不然塔米会觉得她瞎掉了。
她回到了暂住的房间,显然
不太可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下梦游回来。所以……
咔嗒,门推开的声音。
灯紧接着亮了。
赫雷提克似乎是匆匆赶回来的,没能控制住呼吸声,看见塔米的时候,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裹着战术紧身服的脊背弯下来,他胸膛的每块肌肉线条都在黑色的布料下清楚分明。
手套扯下来扔到一边,他用小麦色的粗糙手掌托起她的脸。
当他的眼睛看向房间另外一个角落的时候,塔米才意识到房间里居然还有其他人。
穿着刺客联盟制式服装的刺客低下头,轻轻从门缝里滑了出去。
在门关闭之前,塔米好像看到有一抹红色的发梢从他的兜帽底下一闪而过。
这刺眼的发色少见得让人眼熟,她一定在哪里见过相同的颜色,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赫雷提克在问她感觉如何。
深翡色的瞳孔里波涛汹涌,他似乎有些凝重。
“没什么感觉。我睡着了。”
她作出虚假的辩护,在视线漂移、即将暴露说谎时,欲盖弥彰地接续话题。“怎么了,哥哥?”
与此同时,不妙感在心间盘旋升起,最后因为赫雷提克的话而落到实处。
他说:“塔米,你一直没有醒。”
哦豁,完蛋。
真就如她所想那样,赫雷提克察觉到了异常。
他们受到的训练,让人在睡梦中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醒过来。他把她带回来,可能还摇晃着呼唤她,但她一直没有醒。
她默默闭了闭眼,几乎不太敢想那个场面。
硬要做个比喻,就像是小孩子偷偷溜出家门,邀请小伙伴来家里偷东西,结果被家长当场抓获的那种心虚感。
“没事的,没事的。”她干巴巴地说着,拍拍他的手背,安抚他像在安抚小孩子。
但赫雷提克仍担心她。
在他眼里,妹妹突然人事不省,没有原因,或者说,找不到确切的原因。
模糊的猜测在心里成型,还能是因为什么?
他牵起她的手,宽大的手掌和娇小的相握,大小嵌合,此种差异总是带来近乎满溢的安心,因此缺憾就更让人难以忍受。
“我们去见一个人。”他说,罕见严肃的叮嘱,“在那个人面前,一句话都不要说。”
嗯?
她眨眨眼。
这座庄园的地下室,把达米安刺激得发狂的那个房间里,各式仪器的灯光依旧稳定亮着,发出低沉的嗡鸣。
塔米斯曾经浸泡过的营养液柱已经空无液体,仪器下方探出的线缆盘根错节、粗细不一,各自伸向该去的地方。废液沿着其中的一条管道最终流至旁边的房间。
最后一滴废液在管道边沿汇聚成团,透明光盈的水珠包裹着微缩而黯淡的环境,在重力作用下拉长而坠落。
粗糙糊饰的水泥房间,向下凹陷的废液池粗糙边沿,一切都包裹在水珠当中,墨绿色的影子是水珠中唯一的亮色。
水珠带着微弱的世界摔碎在水泥地上,它的死亡轻盈无声,一缕黑烟从它的尸体上升起,最后汇聚到绿影人身前悬浮着的漆黑球体中。
比原油还黏稠的黑色液球悬浮旋转、形态变换,像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其中向外突搅,但又被力量束缚着无法挣脱。
房间寂静无声,但男人有所察觉,他伸出手,滚动的液球随之消失在空气中。
异教徒悄无声息、如幽灵一般出现在门口。他在门口站定,视线从空荡荡的废液池中扫过。
整个潦草粗糙的空间纳入眼底,池中没有任何液体,甚至一点湿痕都了无痕迹,没人能看见他面具下的眉头皱起。
他看着绿袍人,“我找到了你描述的位置,爵士。”
对方转过头,面容明明没有任何遮掩,看上去却一片模糊,如同被马赛克糊了一笔。
这张脸赫雷提克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第一次见到爵士是在圣城艾隆厄拉索班,彼时丧钟叛乱的余波未平,圣城执行严格的出行禁令,大门紧闭。那段时间,就算是头顶飞过的鹰都会被诱捕。但严密的守卫之中,竟无一人发现爵士是如何出现在首领的殿堂外。
他就这样顶着张模糊的脸堂而皇之地出现,视刺客层层包围如无物。谁都不知道他怎么来的,剑拔弩张的氛围直到里面传出首领的命令之后才平息,刺客们遁入阴影,而穿着一席黑袍的爵士踏入殿门,随后大门紧闭。
雷霄奥古和爵士不为人所知的对话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次日的晨光乍泄,第一缕光明落在殿檐垂挂的梵铃上,赫雷提克终于被传唤进入殿内。
在连日的阴霾后,雷霄的心情看上去终于不错了些许,唇角愉悦的弯着。他第一次知道怪异男人的称呼的同时,被指派成为他协助者,达成他的命令。
时间已过去很久,但那一天的记忆仍然寸寸分明、清晰可见。因为爵士抬眼说:既然如此,作为达成计划的第一步,为我找到黑暗之书吧。
说完这句话,爵士的手掌在半空中虚虚画圆,金色的火花噼啪乍现。他的身影消失在火圈的另一边后,火光的异象随之消散。
赫雷提克才意识到他能绕开重重防守出现在殿前的原因,原来一开始就走的不是寻常路。
法师……哼。看着空荡荡的原地,雷霄奥古意味不明地哼笑。
赫雷提克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毫无疑问,有益刺客联盟,或者说有益于雷霄奥古。不过这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一直都不是很有所谓这些事情,使用者不会考虑工具的心情,工具不需要思考,所以对他来说活着就是活着,做什么事都差不多就那样。
往事种种回忆起来,现在发生的一切仿佛身在梦中。
……本来赫雷提克对执行爵士的一切命令都无所谓。
但是现在……
爵士在等异教徒继续说下去,但带着铁面具的刺客只是沉默以对,没有任何主动提起的苗头。
他像雕塑一般凝固不动,死一般的寂静。
“你找到了地脉点?在哪里?”主动开口,爵士似是有些不虞。
没有正面回答,异教徒突然提起了他此前从未关注过的问题。“你是怎么从水里分离那些东西的?蒸发?”
沉默寡言的工蚁突然主动问起了其他事,爵士有些稀奇。
不过,有点好笑。明明已经见识过魔法,还在用物理属性臆断法师的能力。这点闷笑也切实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
他曾经是很好的入门人教导者,虽然现在已经完全背离原有的身份,但爵士还是从善如流地解答了门外汉的疑问。
“只要我想,就能够截取魔法在实体内的流动,把它提取出来。”
金色的光流从他宽阔的袖口中摇曳而出,自摊开的掌心中显现为缠绕流动的光团,
“至于物质实体要怎么处理,这就是其他事情了。”随着手掌收握成拳,光团消失在指缝之间。爵士的手向上抬升,原本凹陷的废液池池底竟然随之向上攀升,喀拉作响,直至和他们踩着的地面同一高度。
这就是魔法。
超出控制的力量是危险的,赫雷提克不明白为什么雷霄能够如此坦然的和魔法师合作。
难道说他也会面临不得不这样做的困境?
他思衬的时候视线垂下,再抬起眼时,他对爵士说,“看看他的情况。”
异教徒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小小的阴影。他们戴着相同的面具,穿着相同的衣服,只不过体型和身高有着巨大的差距。总体上来说,就和刺客联盟这个组织一样,没有任何鲜明的个人特点。
但是啊,在爵士面前一直都是只顾埋头苦干形象的工蚁,今天说了多余的话之外,居然还开始做无关的事。
爵士忍不住对异教徒抬起了手。几乎是同时间,异教徒的刀也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出乎意料地是那个看体形岁数就不会太大的刺客,居
然也及时反应了过来。
他能感受到,背部有尖利的东西抵住外袍,向着心口传递冷意。
对突然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倒不意外。临时的合作同盟,不互相在背后捅刀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再加上,他们只是普通人。
“别紧张,只是检查一下你有没有被其他顶替。毕竟你们一天到晚都戴着面具、兜帽一类的东西,可别哪天被掉包了我都不知道。”爵士说。
他这会儿的声音居然很温和。
赫雷提克信了他的说法,刀尖挪开。他看着爵士身后的塔米。
回来。视线大概是这个意思。
实际上,塔米现在正头皮发麻,一刀干掉手底下这个魔法师的想法正在大脑皮层疯狂跃动。
她现在知道黑暗之书的魔力是怎么被转移走,而赫雷提克带她是要干嘛来了。
该说什么?还好之前就把那点魔力让扎坦娜封印在了猫那头?
“房间里的大象”,这个谚语用来比喻人类对显而易见的东西避而不谈。
但是塔米是真的没有见过魔法师这头大象。
她大概猜得到有这样一头大象存在,不然赫雷提克哪里来的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办法。但大象是谁、在哪里,她一概不知。
要怎么样才能杀掉一个魔法师?
和扎坦娜不同,大象的法术不需要念诵,所以第一时间割断喉咙可能并不适用。手有两只,同时斩断又需要寻找合适时机……
不能随便出手,出手就要保证一击必杀。
真麻烦啊。
她收回匕首,谨慎退回赫雷提克的身边。
爵士的视线跟随她。
极具洞察力的视线,被注视着的人很容易感到不适。
塔米抖了抖身上,把自己缩回兄长身后。
马赛克脸实在是让人难以直视,她只能看清对方披着的墨绿色长袍和里衣交错的灰色衣襟。
这衣服风格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在她沉思时,成年人(伪)的对话在继续。
“黑暗之书的临时宿体?”爵士把视线转向赫雷提克。
他点头,惜字如金,“检查一下有没有后遗症。”
塔米很想说没有。
“……没想到你会在乎同伴。”爵士说。
这些天以来,他眼里的刺客联盟像蚁巢,冰冷高效,分工明确。比起拯救,更可能一刀下去,避免负伤的同伴影响任务进度。
“他还有其他用处。”异教徒说。这话也算是警醒爵士别瞎搞。
他的声音冷凉,把这话说得像是全然公事公办。在不了解他的人眼里,看上去还挺像那回事的。
其实爵士也就那么随口一感叹。
“伸手。”他对黑漆漆的小影子说。
小黑影子先是看了一眼大黑影,得到细微的颔首之后才伸出一截覆盖着露指战术手套的手,惨白而又瘦骨伶仃。
稍微有些阅历的人都可以通过手骨的形状判断出性别。
明明是女性,为什么用“他”?不过爵士也不在乎。
中年人饱经风霜、布满细碎伤口的手在她的手掌上虚虚一点,金色的光芒再度浮现。
塔米什么感觉都没有。
但爵士说,“她在被它同化。”
“解决办法?”赫雷提克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就发问。
年轻人就是沉不下气。
爵士模糊的脸上有几个像素点向上提起,他笑了。“等到了地脉之上,一切都会解决。”
赫雷提克的视线渐渐凉下来。被反将一军的感觉并不舒服。
“明天。”他说,“明天我会带你去那个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