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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已是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陆良顺着林巧枝的思路去回忆, 并道:“我们当时注意过,西方派来的两个维修人员,只是拆卸了步进梁式加热炉的驱动电机部分, 对电机进行了更换,其余部分没有什么动过的痕迹。”

    况且, 当时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炉子藏着问题, 只以为是电机故障。

    不过,林巧枝却是摇摇头,道:“我昨晚就在想,如果这次的维修人员再次前来,他们更换/维修电机的同时, 会不会处理好这个预埋的问题,转而在别处埋一个新的定时炸弹。”

    毕竟,坏一次两次还行,要是同一个地方接连坏三次, 那就没有道理了吧?届时,难道还能用中方人员自己操作不当来甩锅?难道还能占据技术高点来指责是他们的问题?

    要知道, 很多事双方即使都已经心知肚明, 但也不能真的这样撕破脸,把嚣张和挑衅放到明面上。

    难道直接明摆出架势:我就是勒索,想用我的技术就交钱吧?

    未免吃相太难看了点。

    没有这样做事的道理!

    真刀实枪的打仗,杀进别国领土,都还要先找个冠冕堂皇的“大东亚共荣”的由头呢。

    陆良立即跟上了林巧枝的思路:“如果这次请对方的人来,多半会处理掉这个预埋的问题。那么,如果这个问题埋得太深, 在加热炉内部深处,要钻进加热炉内部狭窄的空间, 就要面临高温、粉尘这样的恶劣环境。”

    “怕是不会。”有技术工人也马上反应过来。

    “以对面的傲慢程度,怕是不会防我们至此。要更换加热炉内部深处的小零件,可能要拆除周围大量其它零部件,同时还要兼顾大拆大修带来的整体影响,对维修技术人员的体力和精神都是非常大的考验。”

    林巧枝也是这么想的,她还提出另一个角度的观点:“不仅如此,能做这样大修的技术人员,必定技术水平不差,让这样高水平的人,从德国千里迢迢来到中国,又做如此耗时费力的维修,这明显是极其浪费资源,极其愚蠢的决定。”

    德国的高水平技术工人就这么富余?

    能让他们这么挥霍?

    真的高水平的人,能愿意吃这个苦?要给多少钱才能让人心里舒服?

    能用一个普通水平技术工人解决的事,何必弄得这么麻烦?资本主义可不会做如此亏本的买卖。

    话说到这里,大家也明白林巧枝的想法了。

    先做排除法。

    尽量划定区域,缩小排查范围,以便他们锁定问题所在。

    会议席侧,右边后排的一人主动提出:“那会不会是链条?步进梁式加热炉里的链条是特制的,不仅要承受巨大的拉力,还要在高温环境下保持良好的韧性,我们暂时没有生产这种材料的条件和技术。”

    林巧枝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个人觉得也不太可能,整个步进系统深度依赖动力传输机制,链条、齿轮、轴承这些部件相互影响太大了,牵一发则动全身,稍有不慎,没有考虑到位,就会全面崩盘。”

    做一个小小的齿轮箱,百来个零件,孔位歪一点对整体结构都是非常大的挑战,最后上了电机,可以说只有红旗厂和仪表厂两个厂成功稳住了。

    尽管只是七个半小时的考题,但也足以说明这种多部件啮合的复杂和难度,需要考虑将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得非常缜密。

    “所以说,步进装置里的机械齿轮结构,也都可以尽数排除了。”陆良是懂行的,给出了他的判断。

    列席的周工略作思忖,也缓缓点头道:“这样一套动力传输系统,涉及数千齿轮、链条的啮合,要保证在高温、高承重,高负荷的状态下长期稳定运行,设计出一套都要耗费顶尖技术工人、西方技术专家数月时间。”

    “确实了。”齐诚也不觉点头,“这个理由充分了,在这里面动手脚,再考虑到维修,无异于重新设计一套动力传输装置,难不成修一次,专门为我们设计一套?”

    何苦来哉!

    大家也都有些听明白了:“这么说,我们可以把动力传输那一整套,暂时也排除在外?”

    林巧枝这套缩小范围,锁定目标的思路,率先上来就解决了两个最复杂的问题。

    这时候,陆良等人都感觉到林巧枝的好处了。这种复杂的庞大机械构造,你想一点点排查问题到底藏在哪里,难度多大?但从技术层面自上而下的剖析,一把清晰有效的宰牛刀划拉下来,问题就一点点解剖明了。

    感觉在一步步逼近了!

    会议室内众人意识到这点,都逐渐进入兴奋状态。

    转头,林巧枝在会议室的一块黑板上,简单勾勒出步进梁式加热炉的大体构造,又逐一标出功能布局,进一步道:“我们目前排除了深层次的零件问题,还有关键的动力传输链条。”

    这个简单图纸一画,也是一下吸引住了会议室内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是没有这个图纸的。

    就好像开车的司机,最多就是换下轮胎,打开前盖板解决简单常见的问题。

    把自己花高价买来的豪车全部拆开,拆得七零八落,很少有人舍得这么做,也很少有人能有技术这么做。

    但是毕竟也使用这座步进梁式加热炉这么久,免不了日常进行保养维护和简单零件维修工作。

    在座的还都是高级技术工人和相关专家,大概某一部分完成什么功能,大家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只是对林巧枝短短一天时间,拆开外壳看了看内部构造,就能画出这副整体功能模块图,理清楚其中逻辑,还是不免暗暗咋舌。

    “这条甬道和步进动力有冲突吧。”钱工提出了一点意义。

    “甬道这一方向,可能和里面的齿轮设计有关。”齐诚回应道。

    很快,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陆续加入到这场讨论里。

    紧接着,还有一些经验丰富的一线工人参与进来,他们对加热炉的实际运行情况,都有自己不同的经验和想法,即使技术基础差了一点,但完全能跟上问题,提供自己的见解。

    讨论的气氛也逐渐热烈起来。

    等到能讨论的、能排除的都尽量排除了。

    林巧枝将墙上的简单模块图纸,通过粉笔涂成三个不同的部分,一部分是基本排除怀疑的,一部分是重点怀疑对象,一部分则是无法确定。

    这时候,讨论接近末尾了,不用再多说,陆良也能看出林巧枝心有成算了,于是直接交出指挥棒:“林工,你来总结说两句,说说这炉子,也可以说说接下来的计划。”

    “行,我就不客气了。”林巧枝也不怯场,在一众人投过来的目光中,起身道:“关于找出病根,接下来我的主要突破思路,就是专门设计流程特殊,重点针对加热炉不同功能部位的测试方案。虽然我们排除后剩下的区域也不少,但对于功能测试来说,却并没有太大的负荷了……”

    简单来说。

    一条ABCD……WXYZ的一条环环相扣、相互交错的线。

    在经过排除后,目前只剩下ABC……LMN……UVW这一部分。

    林巧枝预备设计几条不同的生产方案。

    比如:

    方案①,主要使用到ABC+MN,对B的负担最大。

    方案②,主要使用到ABC+W这条线,可以测试W是不是引起电机烧毁的主要模块。

    这些方案的设计,就要尽可能巧妙了。

    测试同样的几项功能线上的点,想要做到全覆盖,复杂笨拙的方案可能要测试几十条,但巧妙的方案,可能功能交错,相互印证,能大大减少测试用例。

    最最重要的是,设计的方案必须是正常生产流程,不能搞极端案例。

    以免测试过程,又把加热炉弄出新的故障和问题。

    林巧枝简单十几分钟,把所有思路都讲得清楚明白,即使一线工人也能听个囫囵懂。

    只是不明白,林巧枝怎么把像是蜘蛛网一样相互拉扯交织的功能,扯成这样一条条简单直白的线。

    不懂也没关系。

    干就完了!

    她最后道:“接下来的话,还是需要大家精诚一致的配合,尤其是一线生产经验丰富的工人,还请各位班组长认真选一些平时干活动脑,心细,善于观察的工人出来。我们下力气把几条测试线做足了,争取一举把病根揪出来!把敌人给我们阵地埋的诡。雷排出来!”

    这句话一说完,陆良等人已是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

    使劲鼓掌得手都拍红。

    这个时候,林巧枝要是光喊口号、只会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大家也就给点面子听听,资历该摆的,技术该拿的,也就都拿出来了。

    小年轻为什么在重要场合说不上话?半桶水都没有,洒出来连地都湿不了,实在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难道还要纡尊降贵的捧着你,哄着你?

    但林巧枝这样干脆直接地摆出方案,实操性强,清晰明了,领着所有人在解决问题的路上往前跑,大家跟上都来不及,他们一起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好不痛快!!谁还去管什么年龄、资历的问题。

    更何况,大家下意识里有一个观点,只要给林巧枝把问题锁定到像是电机那么小的一个范围,她就非常有希望解决。

    其实说起来,这一整套流程全部做下来,基本要调动整个车间的人,还要投入在座各位不小的精力和时间,脑子和身体可能都要受一番苦。

    但调动再多的人,吃再多的累和苦,也比去低头弯腰受窝囊气强!!

    要是林巧枝真能把这个问题揪出来,解决了,他们就算是不吃不喝睡在车间里,脊骨也是挺直的。

    第72章  林巧枝:“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112厂, 三车间。

    天车的探照灯照亮车间,在步进梁的铁甬道上投下一片阴影,缓缓送着一炉钢坯移入加热段。

    四五十度的滚滚热浪, 让整个车间宛如蒸笼。

    林巧枝脸颊上的汗水不断往外涌,又大滴大滴沿着脸侧往下滑落。

    “林工, 给。”带着保障组进来的陆良也是一脸汗水, 手里拿着一瓶调配的盐糖水,递向林巧枝。

    112厂的工人身体在磨练中已经能克服这样温度,倒是还能坚持,但林巧枝却很不习惯,她热得整个人汗水直往下掉。

    红旗厂的车间也热, 江城的夏天也热,但那都是自然堆积的热,远没有这种整个车间都布满加热炉的高温,空气里都是扭曲的热浪。

    林巧枝舔了舔嘴唇, 眼睛紧紧盯着加热炉测试段,顺手接过盐糖水, 小口小口喝着补充水分。

    陆良看着她这有些吃不消的样子, 生怕她受不了,身体撂挑子了,关切道:“林工太辛苦了,唉,也是我们这里条件有限,要不要出去休息一下,缓一缓?我们厂周工、齐工也能顶一会儿, 做好记录回来看也行。”

    “不了。这让别人看着,我也不放心。”林巧枝倒也没觉得太辛苦, 她要是怕吃苦的话,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不会主动来112厂了,分了房子还干什么,舒舒服服的享福就好了?

    可她的祖国还弱小啊。

    她也实在不放心别人,尽管测试方案她做得很有操作性和说服力,但她心里知道,能通过测试方案成功找出问题的可能性,大概只有50%

    很看运气。

    看各工位的工人,够不够敏锐心细。

    看她织出的这张网,能不能刚好捕到鱼。

    但她却不一样,她知道正常的步进梁式加热炉运转,应该是什么样子,知道液压系统正常蓄压的嗡鸣,知道燃烧器风门应该如何正常工作……

    她有天然的优势,比别人有更大的几率发现问题。

    “各工位注意,”林巧枝攥着铁皮喇叭喊,声音穿透车间的轰鸣,“把步进梁的升降速度提到0.3米/分钟,准备第六次测试,注意按要求观察记录加热炉状态。”

    车间三十六个检测点,先后高高竖起红旗。

    林巧枝目光全部扫过一遍,又仔细去听整个加热炉的声音。

    脑海里不断思考着加热炉正在运转的每个部件。

    注意力长时间高度集中,让她脑子里有些发沉,齿轮规律啮合的声音,在太阳穴上敲出一突一突地钝痛。

    很难。

    各种声音汇聚到她的脑海里。

    电机的、液压站的、齿轮啮合的、燃烧器燃烧的,加热炉的配套仪表的……

    林巧枝全神贯注地思考,倚着身后粗粝的墙,手无意识去按太阳穴。

    到底会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眼看钢胚运到位,她抬起铁皮喇叭,要求道:“步进梁暂停前进,保持当前位置3分钟…… 让钢坯温度场均匀化。”

    就暂停这么一瞬,耳朵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嗡嗡声音。

    可能是闷热到脑子实在难受,之前好像很正常的声音,好像一下被放大了许多倍。

    电机的声音。

    林巧枝瞳孔微微一缩,来不及再过多思考,马上直起身来,肃声要求道:“各工位注意,记录一分钟内进行的所有操作!”

    这一道声音,打破了车间里有条不紊的沉闷。

    有那么一瞬间的骚动。

    很快又有秩序地安静下来,三十六个测试点上,只有边擦汗边在奋笔疾书的身影。

    已经重复修理、替换电机十几次的维修组满身是机油和热汗,衣服都变成灰色,此刻面上疲惫中都透出振奋,抬着胳膊擦着脸上的汗,迈步过来。

    在三十六个测试点上做巡回检查的齐工,也是听到声音,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放下温度测试仪,下意识想转头回来,脚都已经迈出来,又赶紧克制住,转头忙督促大家写操作记录,“都写仔细点,就算刚刚拧了一下螺丝都写上去。”

    “小王,你刚刚操作,步进梁的水平位移是不是二次补偿量加了2毫米?记得写上。”

    ……

    林工应该是有突破口了,意识到这一点,所有人一时间都精神起来。

    数个班组长和技术工人都从车间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往林巧枝站的地方。

    “林工有什么发现?”

    “是刚刚暂停移动导致的吗?”

    “林工。”

    ……

    林巧枝来不及说话,她紧紧闭住眼睛,努力去回忆脑子里一闪而逝的想法。

    见此,急切的声音退潮般消去,很快安静下来。

    112厂一众人也不奇怪,很多时候,想法都是突然冒出来,要是那一下没抓住,很快就会忘了。

    那就太可惜了!

    因此,尽管心急,想知道林巧枝到底发现了什么,但都默契地按捺情绪、安静等待着,就是不免走来走去,抓耳挠腮的进行眼神交流。

    还有的走远了点,压低声音交谈。

    “你刚刚注意到什么没有?”

    “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我也觉得很正常,天杀的玩意到底把手脚做在哪里了?平时都好好的,坏之前也是好好地,一点预兆都没有。”

    “不知道林工看出了什么?”

    “等等吧。这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光是咱们会修电机治标不治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坏,坏一次就要损失一笔原料,我们几乎天天满负荷生产,钢铁一次投料量又大。”

    总不能以后都提心吊胆的生产?

    加热炉内的钢胚从暗红转为橙黄,被烧得滚烫,工人们继续操作,将这一段钢胚料移入1900毫米热连轧机进行处理。

    “林工,操作记录。”齐诚快步送来操作记录册,跑了一路,不免有些喘气。

    “麻烦了齐工。”林巧枝这会儿正需要,操作记录来得很是时候。

    她伸手接过,齐工收来的三十六个记录本。

    她逐一翻看。

    脑海里终于浮现一个大胆的念头。

    有问题,会不会不是偶尔的突发状态?

    而是,常态。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林巧枝忽然就觉得一切都正常了,甚至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没有突如其来的数据变化。

    检查时也听不到机械颤声,或者内部金属扭曲的尖啸。

    一切都是“正常”的。

    问题隐藏其中,自然也就变得正常起来了。

    连她好几次听到电机嗡嗡的声音,都觉得“熟悉”,都以为“正常”

    林巧枝抬头:“你们觉不觉得电机的声音不对?即使是咱们修好的电机,声音也有点明显了。”

    众人诧然,不由面面相觑:“明显吗?”

    又竖起耳朵去听。

    去听林巧枝说的,明显的电机声音。

    齐工迟疑片刻:“这声音也不算明显吧,毕竟这个驱动电机,要带动这么一座大家伙呢。”

    “是啊,这电机负荷重,声音明显点挺正常的,而且我觉得还好。”

    中国人对这个耐受程度太高了,早已经习惯了机器声响大。

    因为几十年来,从边区造起,用的就是老旧设备,落后设备,还往死里用,不趴窝就很对得起人了,谁还管它声音大不大?

    有时候它声音忽然小了,都还要提心吊胆,担心这个老伙计是不是要罢工了!

    林巧枝仍旧摇摇头:“这不正常。”

    她用铅笔在测试记录勾画,得出的答案却是越发肯定了。

    去掉已经排除的。

    去掉测试过的模块。

    去掉测试记录里所有不能长期、稳定使得电机状态改变的模块。

    最后,林巧枝把怀疑的目光,停留在门炉。

    林巧枝这时候把笔记本合了起来,道:“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第73章  手持指挥棒的人

    林巧枝的这一句话, 就让周围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问题出在哪里?

    林巧枝也不啰嗦,直接道:“我倾向于炉门的配重出现了问题,导致电机长期在额定功率边缘运行。”

    “炉门配重?说的是技术维护手册里, 要定时清理炉门积渣、氧化皮附着的问题?”齐诚不解地挠头,试着理解。

    在场许多技术工人也都面面相觑。

    “这个方向也可以注意下。”林巧枝道, “尤其是这两次电机烧毁之前, 炉门的清理维护工作日志。我推测,大概率是在维护周期的末尾,导致炉门有积累积渣等问题,加重了电机负荷。”

    “我们原先的思路,寻找方向都是动件, 偶发、触发性故障。配重失衡,这就是完全不同的观点了。”周民权皱了一下眉头,又松开。

    如果从前的突破方向和思考方向确实是错的,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一批批人来都发现不了端倪了。

    那这个问题被解决的概率一下就提高了。

    林巧枝点头:“我们原来的想法, 是基于电机两次都在正常工作,一切操作规范的良好情况下, 突然烧坏。考虑偶发性、触发性故障, 思路肯定是没大问题的。”

    “但是,我们所有的自查自修自检报告,都没有问题。更换一下思路,是不是咱们一叶障目了,炉门这种时刻参与加热炉运转的设备才是细雨无声。”

    大家听着林巧枝的话,不觉点头,感觉这个思路, 情绪振奋了起来。

    炉门确实是他们此前排查的重点,尤其是按照《炉门操作规范》, 组织上派来调查的人,都把他们的炉门操作工人培训流程检查了好多遍,还提问抽查,就是为了排除人为导致烧电机的可能。

    比如坚决杜绝在门炉开关过程中,半途反向操作,反向开合,这些规范,他们的操作工人都是刻进骨子里的!

    但如果炉门里藏着问题呢?

    谁能想得到!!

    谁能想到这个开开合合几万次,都一切正常的炉门竟然本身是有问题的?

    “炉门的维护日志都拿过来了。”一名年轻工人气喘吁吁的抱着一大摞黄封皮的维护日志跑过来。

    “找找。”

    “我们加工任务重,我记得好像是半个月清理一回?”

    “有时候生产计划赶得急,二十多天一个月不停工也是有的。”

    “这都有记录是哪个班组负责的,许组长,麻烦你把人喊过来一下,看看他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清理炉门的状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就把资料找出来,了解清楚了当时的炉门维护情况。

    林巧枝也趁着这个时间,去到炉门边,在结束这次测试的节点,亲自上手试了试这个炉门。

    一入手。

    带着特意去感知其重量的想法,林巧枝这双能掂量出以毫克为单位误差的手,很快就感受到不同了。

    她在梦里也试过《炉门操作规范》,试过炉门的各种不规范操作,这里面真的有问题!

    听到消息的陆良,很快跑了过来,面带喜色。

    以他的视角来看,这个顽固的问题能进展到目前这一步,甚至有人能给出问题的关键所在,已经是极其使人振奋了。

    陆良一到。

    就给林巧枝拿了一缸子用井水镇过的绿豆汤,还有一条冰凉干净的湿毛巾。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具体情况,他就听到有人讨论:“真的和林工推测的一样,两次电机烧坏,都是在炉门维护清理的周期末端。”

    林工可没有看过他们的炉门维护日志!

    这玩意,连很多本厂的人都没有看过。

    陆良紧张:“咱们的维护工作没做到位?”

    “不存在的。”维护组的组长站出来,为自己申辩,“我们都是按照厂家那边给的维护手册,严格按照他们的维护要求来做的,积渣的厚度最高的时候,都没有靠近过他们的规定线。”

    林巧枝回来也看了看已经翻找出来的日志,为他解释了一句:“问题一直都在,日积月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渐厚的积渣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它让电机逐渐被推着越过负荷边缘。

    确实是它压死的。

    但问题是这一根稻草吗?

    林巧枝亲自去确认过后,心里把握已经升至八成,她给出结论:“依照我的理解,这套装置设计之初,炉门就需要精确计算配重,失衡就会导致电机负荷增大,配重应当是按炉门理论重量1:1、或者一个更精确的数值设计的。”

    现在压力就给到112厂这边了。

    问题是找出来了。

    但是这种藏的很深的、并且平时看不出毛病的故障,有一个非常大的难点——怎么判断和确定,找出来的问题对不对呢?

    咬着牙维修过后,倒是还可以用弱件测试一下。

    没有维修之前,谁能确定问题就出在这里?

    如果执行了这个维修方案,最后却没有效果,甚至炉门也坏了,那可想而知西方索要的技术维修费,可能会再翻一番不止。

    甚至以“你们动过,我们不负责修好”为由头,再次狮子大开口。

    这个问题确实很无解。

    技术领先、霸占市场就是有优势,甚至很多国家想发展自己工业的时候,都会被这些领先者垄断市场,到处都会有不理解的声音,“为什么要花大价钱自己造,投入又多,质量又差,咱们直接买不好吗?”

    只能靠112厂自行决断,林巧枝能做的,就是表现出她的自信和底气,予以陆良等人心理上的支持。

    林巧枝给出她算出来的具体数据。

    鏖战两天的疲惫就涌上来,去澡堂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凉快的棉白跨栏背心,倒头就睡了。

    在极短的时间内,熟悉理解这么庞大复杂的机械,还连续高强度集中注意力思考,对她来说消耗也是不小的。

    至于往后面的步骤。

    林巧枝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建议了,就先睡饱了再说。

    等她睡醒,已经是下午了。

    从屋里出来,属于夏天的阳光非常热烈晃眼。

    林巧枝用手挡住眼前刺眼的太阳,深吸了一口这山里的空气,又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姐姐,你醒啦!”

    有个小女孩丢下在玩的树枝,站起来跑过来,惊喜道:“妈妈让我守在这里,说你醒了就带你去食堂,食堂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说着,她还咽了下口水。

    有点馋的样子。

    林巧枝不免失笑,又摸摸她的头:“那等会姐姐带你也吃一点,奖励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没有乱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圆圆!”小女孩眼睛一下就亮了,很大声的说,“肉圆的圆哦,就是过年炸的肉圆~”

    表情还挺一本正经,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林巧枝忍住笑:“真的呀?”

    小孩子,真的会有些莫名其妙自己认定的事。

    她分明记得前两天住进来,她妈妈介绍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说的。

    “真的呀!”

    “姐姐你喜欢吃肉圆吗?”

    “肉圆可好吃了,我上次吃还是过年呢。”

    林巧枝下楼简单洗了把脸,这才跟着又蹦又跳兴奋得不得了的小女孩一起去了食堂。

    “林工,你休息得怎么样?”和小圆圆吃到一半,陆良也赶过来了,应该是有人去通知他了,进来就慰问了一番林巧枝。

    林巧枝还好,反而看看陆良眼下的黑眼圈,“还行,睡一觉就缓过来了,倒是陆厂长你。”

    陆良不在意的坐下,随手拿了一碗凉稀饭,呼噜呼噜地喝,“这算什么,当年打仗的时候,行军挖战壕,在战壕里几天不合眼都是常事。”

    他这才说道:“我们讨论过后,已经确定采用你的方案,调整门炉配重了。”

    他们边说,就见几名中山装,白短袖的确良衬衫、还有几个身着劳动布军便服的人走了进来。

    林巧枝倒是会认人,因为在江城去赵局那开会时,还有给她颁奖的省领导们,也是这样的打扮。

    朴素大方,胸口插着一支英雄牌钢笔,基本没什么错了。

    “是咱们省委的班子,还有几个三线厂的人。”陆良提醒了林巧枝一下。

    林巧枝倒是对其中几人有点印象,就是之前交流会那次,就跟里面一两个重型设备制造厂有过接触。

    赵志国一行人进入食堂,目光扫视一圈,后就直奔着林巧枝而来。

    “赵局。”

    “赵局长。”林巧枝也站起来,微微诧异,居然和她们那儿的赵振云局长是一个姓,果然是百家姓里的大姓。

    “坐坐坐。”赵志国拍拍林巧枝的肩膀,又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来,紧接着就笑道,“没想到啊,又一次听说林工你的名字,比之前更厉害了。”

    “也是运气好。”林巧枝客气了一句,其实也有几分真心,能得到如此机缘,何其有幸。

    “这可不是运气。你上次搞分体研制的时候,我就想了,年轻人真是了不得。现在才多久,没想到啊,你这更厉害了。”赵志国连连赞叹,又转而感慨,“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可是我们的一块心病。”

    “当初我们做了那么多评估,又和对方会面协商那么多次,谁能想到德国人会搞这种事?”

    “德国工业还是强的,当初咱们用边区造的时候,那膛线都磨得跟没了没什么区别,打出去十米外哪还有什么准星,就看运气。要是能缴获一把德国原厂的盒子炮,那都是战士们争着抢着要的宝贝。”

    “林同志,你对德国这设备有什么看法?”有个穿中山装的人忽然问道。

    林巧枝作为工业人,当然有自己的态度,她想了想:“他们造出来的东西质量是好,可别人的再好,我们也是拿着我们的边区造一枪一枪打赢的。”她顿了顿,“别人的总归是别人的。”

    就像如今。

    ……

    说起来都唏嘘,自从第一笔天价维修费起,当初他们这些拍板这个引进项目的班子,心里都跟揉了沙子一样。

    等到第二次。

    不是傻子其实心里都有预感,那沙子直接就变成刀子。

    陆良看着这里头,还有昔日的老领导,都已经调远了,听到了消息,都还特意坐火车赶回来。

    再熬夜开会,讨论,到现在也是熬了大半宿了,陆良起身安排道:“我让食堂准备点吃的,先吃两口咱们再谈加热炉的事。”

    “不了。”赵志国抬手拒绝了一下,又道,“我看林同志也吃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先看看设备。”

    他们连夜前来,讨论拍板了用他们自己人的方案修。

    不亲眼看到结果,心哪里踏实得下来?

    林巧枝面前的盘子是空了,她点头,又揉了揉圆圆的脑袋,弯腰对她说:“姐姐要去工作了,你自己吃。”

    圆圆手里宝贝的拿着个鸡蛋,看看周围这么多气派的大人,又眼睛亮亮的拉着林巧枝的衣角,贴紧她小声说:“姐姐,你好厉害。”

    林巧枝笑了一下,鼓励道:“你也可以的。”

    小圆圆看着林巧枝在众人的簇拥中离开,看了好久。

    三车间。

    因为加热炉停工,温度倒是恢复了正常。

    112厂钳工组连夜带人给炉门配重进行了处理。

    “林工,还是请你再看看,把把关。”周工见林巧枝来了,让出位置,倒不是对自己的手艺没信心,实在是这问题处理得心里没底。

    林巧枝仔细检查一番,又核算了两遍。

    “上炉吧,开炉先做空载测试。”

    处理过的炉门被重新安装上去。

    空载测试顺利通过。

    车间温度上来了一点,空气有点燥热了。

    林巧枝脸上也冒出几滴汗珠,“换测试铁芯,用第三测试组再测试一遍。”

    “第三组负载是不是有点太大了,弱件铁芯能负担得起吗?”周工轻声提醒。车间里大家,心也紧紧的提起来,还有在旁边自从通电测试起,就一直悬着一口气在喉咙,不敢松下来的赵志国等人,背后燥热得出一背的密汗。

    林巧枝抹了一把脸:“咱不搞自欺欺人那一套,真好了,理论上测试弱件,也能扛住第三测试组的强度而不烧电机。”

    她拍板:“上吧。”

    大家的目光,很自然的汇聚到林巧枝身上。

    指挥棒ῳ*Ɩ ,向来都不是因为那根棒子有多与众不同,才能指挥别人,纯粹是因为手持指挥棒的人不一样。

    在纯粹技术的领域里,个人技术的魅力,更是被无限拔高了。

    “换测试铁芯,上第三测试组!”周工转身,深吸一口气,用铁皮喇叭对车间下达道。

    第74章  小巧枝崇拜的、追逐的、向往的

    “关炉门!”

    厚重的炉门被缓缓关上。

    “嗡——”

    电机通电, 启动成功。

    “嗡~隆隆……”

    液压泵紧跟着运转,电机的转速也逐渐提升。

    “哧——!”

    液压阀开启,油路充压发出短促气流声。

    “轰——!”

    这是点火瞬间的爆鸣。

    林巧枝等技术人员, 对这些声音可谓了如指掌,每一声都能对应到具体的设备, 因为心里有数, 听着心态都还算平稳。

    赵志国等领导,听着就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

    “嗡——”一下,心嘭地重重一跳。

    “隆——”一下,呼吸跟着漏一拍。

    “哧——!”一下,腿上都感觉力气都跟着被抽走了, 发软。

    “轰——!”一下,头皮都紧绷起来,心也跟着一紧。

    等到整个加热炉进入平稳运行阶段,背后已经淌出一层密汗, 衣服都浸出一块块的痕迹。

    真要说,当年打仗的时候, 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大不了就是命一条, 干就完了!

    但眼前这个大家伙,还真不是愿意干就能干的,电机第二次烧坏的时候,他们难道没有想办法?112厂率先组织了先锋队,几乎是不眠不休,夜以继日的做排查,陆厂长更是连续半个月, 每天都只睡几个小时,一边在外面跑, 请本省各个厂的专家,一边安排厂里的工作。

    在最终决定给出维修费,请德国方面来维修之前,在这个项目咬牙申请资金之前,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扑在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上,不管是奋斗精神,还是革命热情,都是饱满充沛的。

    可是技术这事,它就是和钢铁一样冰冷无情。任由你投入再多的人,再多的干劲,再热火朝天,锤不烂就是锤不烂,修不好就是修不好。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如果是按照投入的工时算,此前这么多号人,起码往里面投入上万个工时了。可自从陆良把林巧枝带回来,从头到尾这才几天?满打满算也就几十个工时,就算再加上她指挥的这满车间人,这一两天下来,不过也就几百个工时罢了。

    算下,几十倍,近百倍的差距了!

    要不说为什么二战之后,各国重视技术工人、重视技术专家呢?

    掌握了技术,一人能抵得上一个营、一个团、甚至一个旅的效率!

    听说林工是红旗农械厂出身。

    她这是什么?

    这简直是一台超级无敌收割播种犁地一体的联合拖拉机,轰隆隆下田就把地给收拾了!

    越是看着眼前的情况,越是看着步进梁始终平稳运转,陆良这些半吊子技术外行,心里感慨就越深。

    “电机的声音,好像真的小了很多。”

    “没那么明显了。”

    相比外行算着投入、算着工时这些,内行的注意力,就全部注意在炉门、还有林巧枝提出的电机负荷问题上了。

    当发现钢胚在甬道中不断移动,步进到各个节点,整个过程中,电机的声音一直都比从前平稳。

    齐诚等人高兴的同时,也都在心里隐秘地松了一口气。

    ——声音确实没之前明显了,至少能说明方向没有错,林工的判断是正确的。

    等到第三测试组顺利结束,修过的加热炉抗住了这样大的压力,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整个车间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很快响起啪啪啪的掌声,掌声慢慢连成一片,从长达几十米的步进梁这一头,响到车间的另一头。

    夹杂在这些掌声里的,还有不少长长的“吁——”的吐气声。

    互相听到声音,齐诚等人相视一笑,道:“之前都是感觉推进艰难,被卡得叹气。这次进度飞快的往前跑,反倒是有些心慌了。”

    忒不适应,感觉有点奇妙。

    毕竟这种国外领先许多的技术,遇到问题,别说解决了,只要不蒙圈到迷糊,不头痛得满脑壳起包,就谢天谢地了!

    112厂又做了一些测试。

    这一测就到了晚上,基本可以确定,确实是炉门被做了手脚了。

    因为不管他们怎么折腾,这台加热炉都好端端的!十分坚强!

    陆良没忍住大笑三声,好像一把将这几个月的郁气全部挥洒出去,“好!!”

    他当晚就组织了一桌席面,还说:“照规矩,这该是林工你一落地就吃上的,结果一进厂,就去修电机了,是咱们怠慢了。”他还拿了个酒杯,高兴得脸都红了,“来来来,我敬林工一杯。”

    “不喝酒。”林巧枝摇摇头。

    陆良还是笑呵呵的,热情张罗:“那林工你喝绿豆汤,喝水都行。”

    “我先干了。”他手微微拦着杯口,仰头一饮而尽。

    林巧枝也不假惺惺的客气,同旁边道:“帮我拿一瓶汽水,橘子味的,谢谢。”陆厂长昨天下去才弄回来的,生怕她身体扛不住中暑。

    然后端着碗里的绿豆汤,抬着对空碰一下,算作回应。

    赵志国等人见此场面,缓和僵硬的领导技能一下就飙升,哈哈笑了两声,打圆场道:“咱们林工是搞技术的,性子难免纯粹一点,她肯定也没有别的意思。而且年轻人都挺爱喝汽水的,没这一下,我都差点忘了林工才十八哈哈。”

    “咱们庆功宴,大家都随意点好吧,想喝点什么都行。”

    “性子纯粹一点,所以才有这么高的技术嘛。”

    “确实是年少有为,年轻人口味不同,理解理解。”

    “你们怕是不知道,林工一手技术也是不差的,不喝酒是个好习惯,值得提倡学习的。”

    不管此刻这一桌领导和高工怎么想,但都表现得非常理解客气的样子。

    林巧枝给杯子里倒了黄澄澄的汽水,闻着清甜的汽水味道,舒服地喝了两口。其实,她虽然做不到长袖善舞,但是应付这个场合还是可以的,笑一笑,说说好听的话,来回客套两句,可这对她来说,其实也是消耗,要动脑子的。

    在技术上动脑子多了,尤其这两天用狠了脑子,她对这些酒桌上应承就有些犯懒了。

    更深一层次的,林巧枝其实更照顾自己的情绪了。

    她逐渐感觉到,为什么王工就那么黑脸骂人,翁工等一众高工都各有自己脾气了,他们难道都不懂交际,都没有情商吗?不是的,而是技术和实力带来的安全堡垒。

    ——我明白该怎么做你才舒服,但我舒服才更重要。

    这是极其高的安全感和自信心,才能滋养出的个性。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自己舒服才是最重要的,更多以自己的情绪为先,其实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享受。

    林巧枝就有点稍稍进入这种状态了,现在,她既有安全感,又不缺自信心。

    从前她饭局上说“不喝酒”的时候,难免还有点硬邦邦的,还要借一借红旗厂的厂规来打打圆场。

    现在,她已经能十分自然地说出这话了。

    她不喝酒。

    如果想和她交朋友,那就适应她。

    林巧枝已然有底气和自信,散发出这种气场。

    因为她这种自然,桌上喝酒的氛围大减。

    劝酒的、碰杯的都少了很多。

    毕竟谁心里都清楚,今天这桌堪比过年的席面,是为谁而办的。

    看起来好像有点奢侈。

    但和林巧枝为112厂省下来的钱,为国家省下来的巨额经费比,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陆良还热情的介绍:“林工,在我们112厂,别的不说,伙食绝对是丰富的!各地口味都有,你看这个上海的熏鱼,白斩鸡,糖醋大排。”

    他用筷子隔空又指着:“湖南的洪江鸭子,腊肉。还有东北人揉面做的馒头,罗宋汤……”

    还别说,这还真是林巧枝这十八年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餐饭。

    在如今这个全国饮食习惯都还不流通的年代,三线厂应该是最早跨越地域限制,有机会品尝全国各地美食的地方了。

    林巧枝听得连连点头,发现她还挺喜欢吃洪江鸭子的,又聊道:“周工、齐工你们是上海人和东北人?”

    “哈哈哈,是不是见我们聊天挺稀奇的?上海人说上海话,东北人说东北话,还都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齐诚笑道。

    林巧枝点点头,在这厂里,好像大家都是这么交流的,又问:“那你们都会说对方的方言吗?”

    周工摇头:“听得懂,不怎么会说。不过咱们厂二代,倒是会说几种方言。”

    边吃边聊,气氛逐渐热络了起来。

    赵志国在桌下,用脚轻轻踢了一下陆良,又朝他使了个眼色。

    陆良找人要了一瓶新的汽水,站起来递给林巧枝:“来,林工,一定吃好,还有什么想吃的就提。”

    又在坐回去之后,很自然地笑着赞叹:“林工虽然年轻,但脑子灵活,眼力也强,学习能力更是了不得,听说当初八个月就学完三年课程?”

    林巧枝抬头看他,点头应道:“是有这事。”

    “果然是不一般,”陆良笑着切入了主题,“也不怪看到步进梁也不憷,那林工平时学习其它技术,也都能有这么快的进度和理解速度吗?”

    说起来,陆良也不免觉得,这个脑子是有点惊人了。

    陆良虽然是在笑着问,但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毕竟眼前的人虽然年轻,可干的事却一点不少,拖拉机项目还摆在那呢。

    林巧枝又不傻,当然能猜到他想问什么,毕竟他们被卡的技术,可不止112厂这一个:“其实也不一定。”

    林巧枝如实道:“如果非要说,应该是普遍的、偏大众的,应用范围广的技术,我会学习理解的比较快。比如电机,咱们其实见过不少电机,即使步进梁这个再复杂,基础框架还是在的。”

    再加深一步说,普适性的技术,像是加热炉,在梦里也比较好找,她就相当于拥有了一个可以拆卸、自由折腾的学习对象。

    别人不懂的地方,她完全可以各种尝试,大胆猜测+积极验证,加上她逐渐加深的工业功底,理解学习起来自然进度飞快。

    像是20吨重模具这样的特殊个例,梦里就没有,她靠自己倒是也能完成,但进度速度肯定就没有那么恐怖了。

    “这倒也是。”

    “好理解好理解,像是这些偏向通用的技术,其实如果《机械原理》这种书研究得比较深,功底比较扎实,再脑子灵活一点,理解起来也是蛮快的。”

    “要是太生僻,没有基底,咱也不能无中生有不是?”

    “机械其实和数学也差不多,一通百通嘛。”这句话还有没说的剩下半句,要是一不通,那估计剩下的百,也就都歇菜了,和数学一样,不懂就是不懂。

    不需要林巧枝多解释什么,大家纷纷都为她这份特殊找补好了理由。

    一通分析下来,好像还挺有道理。

    陆良笑笑:“林工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哪有什么都懂的?”又表示,“我们厂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修好了,肯定也是要写报告的。”

    他自己厂里的情况,肯定是如实描写的,光是这一部分,林巧枝的天赋和能力就极其突出了。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问林巧枝其余部分,有多大把握,可以写进去多少了。

    事是好事,跟组织表功夸人,可如果把握不好尺度,夸大了,事后闹出笑话,那也是有点得罪人的。

    陆良可不做这种事!

    林巧枝就不太在意这些了,她是直性子,有一说一,既不炫耀浮夸,也不做揽功自大那些事,说出的话都是能负责的,“报告肯定是要如实的。”

    得到了林巧枝的点头,陆良和赵志国等人都不免微微亢奋,这是对其它广泛性技术也有信心啊。

    “来,吃吃吃。”

    陆良热情招呼,他当然也还想跟林巧枝搞好关系,以后如果步进梁式加热炉再出问题,那不就多条路子吗?

    陆良当然是还想留林巧枝两天的。

    但林巧枝却打定主意要回去了,待在112厂的时间,已经比预计的多两天了,“明天我就回去了,家里还有我自己的项目。”

    送林巧枝离开时,陆良还是有点舍不得,这要是他们112厂的人该多好,“林工,我这里就不留你了,要是你以后再来我们这边,随时欢迎你来做客。”

    他用力握了握林巧枝的手:“这次可算帮我们解决大问题了,我肯定为你请功。”

    作为112厂的厂长,作为为这个步进梁式加热炉奔波最久、耗费了最多心神的人,陆良最清楚林巧枝此行的含金量。

    “您客气了。”林巧枝看着112厂安排陪同她回去的两人,想到火车上的旅程,又道,“这一趟,我对步进梁式加热炉也有了一些见解,回程的路上,我写一些自己的理解和资料,希望对你们突破技术封锁有所帮助。”

    她看得出来,陆良这么能折腾,显然也不是什么甘于平庸的人。

    加热炉如今拆都拆了,门炉也处理了,电机都被她们折腾成啥样了?

    他能忍住?

    陆良一听,大喜过望。

    他可是见过林巧枝给厂里职工讲东西的,清晰又好懂,要是她愿意把她那颗宝贝脑子里懂的东西,全都细细地写下来。

    不敢想会对他们有多大的帮助!

    陆良再看那两个他之前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男一女,都是个子高、体格壮、还跟着民兵训练过的厂职工。

    忽然就不顺眼,不满意、不放心了。

    这两人保护人还行。

    不会照顾人啊!

    这要是林工在路上,写着写着饿了渴了,还要照顾自己,岂不是浪费时间?

    要是正写到关键地方,思路被打断了怎么办?万一要是被打断之后,再想不起来了怎么办?

    陆良越想,越觉得这些事太有可能发生了,光是想一想他心都痛得在滴血了!

    陆良当机立断道:“我再派个人,跟你一起回去。”

    林巧枝:?

    两个人还怕拿不回来一点资料吗?

    她婉拒:“三个人就太多了,搞得实在铺张。”阵仗未免有点大了,她难道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宝宝吗?坐个车还要三个人全方位护送?

    陆良肯吗?

    当然不肯。

    要说在技术层面,林巧枝能随手蹍死一百只陆良小蚂蚁。

    但在热情、说好听话、应酬交际这些方面,一百个林巧枝加起来,怕是也说不过陆良这些人一张嘴。

    林巧枝上了回江城的火车。

    最终还是带上了112厂的三个人,还有她爱吃的各地美食,装了一盒又一盒。

    林巧枝一直到火车上,被热情的一箩筐话砸得晕乎乎的头脑,才算明白过来,为什么陆良硬是要再加一个人。

    “林工,饭我热好了。”

    “林工,水我给您晾好,放手边了。”

    “林工,用这根铅笔,我已经削好了,你手里这根给我就好。”

    “林工,我给你铺图纸……”

    林巧枝才想画图,尺子就被送到手边了,硫酸纸也被在面前铺好了。

    颇有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要是能替她上厕所,这人都想替她去上了。

    还怪不习惯的!

    但不得不说,这样不被打断的,没有任何事打扰思路的,整块时间输出起来,还蛮享受,简直是一场头脑盛宴。

    火车桄榔桄榔地响。

    林巧枝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也有一瞬间恍惚,小时候,她是真羡慕路工这些厉害的高工,会被四面八方的人请去,好像能解决任何问题。

    不知不觉,她也做到同样的事了。

    小巧枝崇拜的、追逐的、渴求的、向往的。

    那些渴望却遥不可及的一切。

    她都一点点满足了、实现了。

    她可真厉害!

    而且现在,她也有自己的梦想了。

    如果小巧枝知道,肯定会超级崇拜她的。

    思及此,林巧枝目光落在手边记录着自己想法的资料上,都是关于步进梁式加热炉的。

    她一点点整理起来,交给112厂的人:“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带回去给你们陆厂长。”

    “林工你放心,我肯定把这些全都好好带回去,一点纸皮屑都不会落在外面!”

    林巧枝失笑:“那倒也不至于。”

    “至于!至于!”他笑着殷勤接过,“这可都是宝贝。”靠着这些做突破口,指不定他们就能突破这一项技术封锁了。

    出发之前,陆厂长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呢!

    “呜——”

    火车的蒸汽烟囱往外呜呜呜地放气,要进站了。

    到江城了!

    车厢里,好像一下热闹起来,打哈欠的,站起来伸懒腰的,喊人起床的,踮起脚去拿架子上行李箱的。

    林巧枝和三人下了火车。

    才走出出站口。

    “巧枝!”

    一道熟悉声音。

    林巧枝顺着声音看过去。

    得到消息的温东鸣和赵振云等人,迅速地围上来。

    尽管林巧枝此行耽搁了两天。

    可谁会在乎这区区两天的时间?谁也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把112厂的问题给解决了。

    温东鸣从电话里听到消息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震了震,就好像有一道雷从脑门正中劈开。

    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每每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林巧枝,已经足够高估她的能力,做好了绝对充足的心理准备。

    但下一次,还是会为她感到不可思议。

    短短十天不到的时间啊!

    那可是步进梁式加热炉!

    林巧枝见到熟人,踏上熟悉的土地,不由扬起笑容,打招呼道:“温厂长,赵局。”

    又对上温东鸣稀奇的表情,林巧枝不由一乐,玩笑道:“厂长,你还说我是你的宝贝苗苗,我才走几天,就不认识我了?”

    第75章  她好像一展翅,就已经飞高。

    林巧枝一句打趣, 可难不倒温东鸣。

    三言两语就化解掉,还顺带把林巧枝夸得耳根发红,感觉很是不敌。

    林巧枝:“……”

    就, 很想拉着温厂长一起讨论讨论技术。

    温东鸣见此,满意地收了手。

    又给林巧枝示意同他一起来的赵振云。

    赵振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一双眼睛灼热有神, 看着林巧枝,正声道:“林同志,恭喜你解决步进梁式加热炉的问题,这一手攻坚技术真的非常亮眼了。”

    林巧枝对她们自己省的这位赵局,印象还是更好一些, 可能因为看过她处理问题的场面吧,谦虚道:“您过奖了,修理机械故障而已,咱们钳工的老本行。”

    “修理好领先咱们技术的烧毁电机和精准排查出成套设备中的问题, 这可不是过奖,至少, 对方省内几十位高工和专家都做不到, 厉害就是厉害,再谦虚可就没有必要了。”赵振云摇了摇头。

    她的话语中透出一丝惊叹,即使早已接收到组织上级传来的资料和消息,可仍难掩心中情绪。

    在林巧枝还没有离开112厂的时候,赵振云就先得到了上级部门的消息,初步了解到了她在112厂维修检查步进梁式加热炉的情况。

    当即,再一次调阅了112厂当初的那份申请书和相关资料, 赵振云作为工业部下属省局的话事人,立马明白了林巧枝这次技术支援的分量。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维修排查和技术支援, 而是一次极其恐怖的天赋展现,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林巧枝事先并没有太多这项新技术的底子。

    准确的说,国家都没有这项技术。

    这是一片空白的盲区。

    尽管神州大地,人杰地灵,各式各样的天才人物层出不穷。

    但林巧枝这样的,却仍旧是极其惊人了。

    接到消息,赵振云连夜提了林巧枝的档案,省内提高了两档保密等级,第二天文件果然传达下来,竟比她处理的要更高一档。

    ***

    在林巧枝回程的路上。

    她成功解决了步进梁式加热炉问题的消息,以112厂为中心,龙卷风式地席卷当地。

    省内的工业圈子,已是陷入了疯狂的讨论。

    “江城红旗厂……这人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之前赵工那几个高工去江城交流回来你忘了?咱们厂更新的这技术,听说就是她最先提的,现在又把112厂的那个电机修好了?”

    “听说她这次来,把那个导致烧电机的根都找出来了,整个加热炉都给她扫荡了,我要是112厂的肯定给她磕一个,要是真向组织申请那么大一笔经费,后面日子就难扛了。”

    当初这个事才出的时候,省内稍微有名有姓的大厂,都是听到过风声的,毕竟他们自家高工都被请去,还都无功而返了,不过,也是真难解决。

    而且怎么说,这事憋屈,要多闹心有多闹心,多少人都睡不着觉?

    曾经有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现在就觉得有多舒坦!

    尤其是那些之前就认识林巧枝的。

    譬如交友广泛,朋友遍地的曹越,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他乐得一拍大腿,就去找朋友喝酒庆祝,找的多还都是认识林巧枝的。

    曹越配着酒菜,兴致盎然地把事一讲,而后大笑两声:“哈哈林工这是要大杀四方的兆头啊!”

    “林工这势头是真的猛,咱们沾沾她的真火,指不定现在手头的困难,都能给攻破喽。”

    “可别指不定了,曹工不就是?去红旗厂狗贼一样请林巧枝吃了顿饭,还跟人交了朋友,分明认都不认识!!他丫的就跑去请人吃饭。”

    听说后来写信交流,林工还帮忙解决了两个问题,曹越他们厂现在技术革新,尝试着新做的国产车质量提升一大截,成本还比之前低了!

    “来来来,再搞点,花生米也再上一盘……”众人羡慕嫉妒恨中作乐,好歹也得从曹越身上,薅点羊毛。

    聊着聊着,话题又不可避免回到技术上。

    提到林巧枝这次的战绩,尤其是其中技术细节,不免又是一阵激烈的讨论高潮。

    曹越等高工,从技术的角度看过去,组织或者当地部门,在过保之后,仍旧选择同意西方的高价维修方案,和蛮横的维修条款的时候,尤其是明知有问题的前提下,就算还没有完全断绝希望,也大概率是真的彻底推进不下去了。

    都是自家人,咱妈穷不穷,兜里有几个钢镚儿,大家心里也是有数的。这样腆着脸申请大笔资金的,已经不需要讨论难度不难度了,通常都是穷尽了办法的。

    老实讲,他们虽然没有被请去,但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握和信心。

    而林巧枝能在这样一片灰暗的情况下,单枪匹马将这个阵地扫荡干净了,将已经咬牙舍得一身剐的三线单位抢救回来,众人对林巧枝的评价,必然是水涨船高。

    相比这些人的欣喜和扬眉吐气。

    有人就是喜忧参半了。

    正是江南造船厂的计剑锋。

    “你说说你,平时没事的时候,你倒是积极。”徐世秦老爷子拿着扇子气地直冲他点,“我好不容易开一次口,让你挖个人,办这点事磨磨蹭蹭就算了,现在还来搪塞这一套!”

    计剑锋陪着笑,不敢靠近,余光窥着那把扇子,总感觉要往自己头上敲过来。

    “老师、老师您消消气。”他小心躲过那把扇子的攻击范围,安抚徐世秦老爷子的情绪,“不是我搪塞,一开始其实还蛮有希望的,谁知道林巧枝这一出出的,太快了,意想不到啊……”

    这种涉及编制调动,人员调动的事,本来就慢,尤其是林巧枝还属于组织重点关注对象。

    会先是要一个个开的,讨论出结果,然后还要找本人谈话,找红旗厂谈话等等步骤。

    结果在开会这一步,就出了意外。首先,要是海军不提要人,陆军方面的人也就罢了,但提出来了,技术人才摆到眼前了,有些事就要好好论一论了!要知道,这年头在各个单位任职的,相当一部分是当年部队出身,都是当年当政委的、当指战员的,带兵打仗的各级人物。

    他们陆军的装备也都还不满意呢!!

    有技术人才,怎么就被你们海军划拉过去了?

    而且之前也有三线单位跟他们提起这事,对林巧枝也是有印象的。

    他们有意见!

    可以说,林巧枝接收到的关于“任何时候都可以信任战友,争装备的时候除外”这条信息,还是很切实的。

    除了这两方,还有中部地区,和沿海地区的分歧,“现在就是要打造战略纵深,不找你们要技术人才就不错了,你们沿海还想挖我们的?”

    谁都想护住当地的技术人才,要是不强势,当地全都被挖空了,怎么发展?怎么进步?怎么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会议是开了一轮又一轮。

    最初计剑锋其实还真的挺有优势的,毕竟组织也收到了江南造船厂提交的有关“万吨水压机”和“军舰构想”的两份报告,林巧枝在船舶方面真的大胆又有灵气啊,而且还有比较重量级的徐世秦坐镇。

    结果会议还没有个最终结论,甚至都没能推进到找林巧枝这里,林巧枝就先一步打断了讨论的节奏。

    紧接着,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计剑锋大好的局面,一点点全部垮塌。

    众人不约而同的发现——好家伙,虽然计剑锋说的很有道理,但林巧枝有天赋的、擅长的,好像不仅仅是船舶这一行吧?

    目前就是一个浆糊打脑袋的局面。

    计剑锋:“……”

    有言道,一年陆军、十年空军,百年海军。形容的就是各个军种建设的难易程度,他们拿什么去和别家争呢?

    他把桌子拍烂了,人家陆军方面随便派个人出来,那资历、那胸前的功勋章,他都是要敬着的。

    苦啊!

    计剑锋心里苦啊。

    他早就知道抢林巧枝这种技术人员,要早下手,一定要快!但怎么也没想到,林巧枝比他的动作还快!简直离谱了,出技术的,比动嘴皮子的还快?

    最苦的是,他们打成浆糊。

    结果组织一拍板,把他们都按住了。

    ***

    林巧枝从火车站回来。

    难得没有什么风尘仆仆、舟车劳顿的感觉,就是怀念的吃了一碗热干面,整个人就满足了。

    至于112厂的三个人怎么回去,怎么接待,就不需要她再多操心了。

    温东鸣稍稍了解了一下此行的情况,在她去洗漱休息前,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咱们厂第一批分房名单确定了,有你的名额。”

    林巧枝倒是不意外。

    从丘陵山地拖拉机成功立项起,她积攒的分数应该就稳了。

    更何况这次出去,又挣到一笔。

    但也挡不住林巧枝高兴,好像有偌大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将她笼罩,雀跃从心底小鱼儿一样跃起。

    她哼着歌,用喜欢的皂角好好洗了个澡,浑身轻松,又带着这份难言的欣愉,沉沉地在宿舍上铺进入梦乡。

    梦里。

    她倒是没去找漂亮咸鱼,而是入了那个说出“我们什么样,女孩就是什么样”的泼辣姑娘的梦。

    虽然这姑娘日子有点糟心,身边人一个赛一个的神经,被那姑娘叫做“极品”的亲戚,来了一窝又一窝,打完一个又一个,但林巧枝感觉看这泼辣姑娘战天斗地,还挺有趣。

    她喜欢这股面对生活的劲,更喜欢她时不时说出的金句。

    有时候都让她恍然一瞬,如梦初醒。

    林巧枝呼呼呼地睡得特别香,并不惦记着名额的事。

    但她并不知道,她不仅仅稳进,分房积分特别高,还一跃冲到了前列!

    在名单公布出来,看到【林巧枝】的名字高居前列的时候,满场哗然。

    紧接着,就是满厂哗然。

    要知道,他们新一批家属楼,可是统一修建的大两居!

    相比原来老家属楼的小两居,这次面积更大了。

    林巧枝一个人,还是一个没结婚的小姑娘,居然分到了这么大的两居室。

    这在人均住房三五平的如今,绝对是个爆炸性的新闻。

    这会儿住房有个口诀叫“等、靠、要”,说的就是“等国家建房,靠组织分房,要单位给房。”任何一个单位,所有职工都期待自己能争取到单位分房的名额,而大多数单位论资排辈,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各种送礼的,塞红包的,哭天喊地抹泪的……

    房管科比菜市场还要热闹一万倍不止。

    而在此前,即使大家都知道林巧枝很厉害,但见她也没结婚,没说找个对象,大多数人都下意识的将她排除在竞争对手以外。

    这也是人思考的惯性了,毕竟这辈子,就没有听说过哪个单身小年轻,越过一众人口多、工龄高的老员工,分到房子的。

    “武强!红梅!!不得了了——”

    几乎破音的震惊高呼,蹬蹬蹬就从楼梯传来。这是去看第一批分房名单的邻居,她家也挤得不行,结了婚的小辈能住出去几个,就阿弥陀佛了。

    谁知道自家没看到,反而先看到林家的!

    天知道她看到林巧枝名字的时候,手揉了几遍眼睛。

    林武强和江红梅都还没上工,从食堂打了点凉稀饭,回家下酸豆角吃。

    “啪嗒”一声。

    筷子都掉到地上。

    急忙起身推远了椅子,碰倒了饭盒,又是一阵“呲——”“哐当——”的兵荒马乱的声音。

    两人顾不上这些,慌忙跑到公告栏前。

    公告栏前站满了人,甚至还有直接带着瓜子来这边聊天的,很多人就算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也就是不乐意走。看到江红梅两人跑来,都纷纷大声:“你们家巧枝分了一套房!”

    “林工不得了啊!!这其他每一户后面,也就窄窄的两三行就写完了,她一个人占了足足六七行那么大的地儿。”

    真的非常震撼。

    红旗厂的公示非常透明,左边一列是职工姓名,右边一列是按照“分房办法”的所ῳ*Ɩ 有加分细则,然后以总分高低,从上往下排序。

    特别大的公示,几乎霸占满了整个公告栏。

    其中,林巧枝的最为瞩目。

    从铁路局的正式嘉奖起,把她每一项加分项全都列出来,公示以众,这个手画的表格,都被她一个人撑变形了。

    一眼扫去,人家都是窄瘦窄瘦的。

    唯独她那一行,又宽又大!

    里面写满了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的战绩、成绩、奖项、荣耀。

    大家站在这里久久不愿意散去,就是在讨论这些的。谁家谁谁谁居然还有这个加分!谁家谁谁谁做过这个吗?谁家平时可不是勤快人,也就那年为了攒钱给老人治病奔着奖金、福利拼了一年,这个劳动模范可真的拿得太值了……

    而其中,讨论最多的,就是林巧枝。

    一开始,还有点不平的感觉。

    结果讨论着讨论着,就有点麻木了,心里竟然冒出了一点“这要是不给分房,那简直是瞎了”的想法。

    “一直都知道你家闺女出息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太厉害了,最后这个写的,估计就是林工这次去的吧,是去帮国家解决困难啊!”

    江红梅两人就是在这样的议论和瞩目中,挤到了公告栏前面,看到了“红旗农械厂第一批分房名额公示”表格中,那极其突显的一栏。

    【林巧枝】【1234567……】

    看到她提出的撒沙装置、铰链结构。

    看到她写下的,备受推崇和欢迎的分体研制技术,拖拉机维修手册。

    看到她受到的铁道部嘉奖、外交部和商务部联合部门嘉奖,省里的技术标兵奖章。

    看到她做的拖拉机、20吨重型复杂模具、万吨水压机横梁,逆向工程方案,还有已经立项的惊动了全厂的拖拉机项目。

    看到她拿下的一个个技术比赛奖项,满眼第一。

    还有她提出“红旗知青带技术下乡,去到广阔天地”等一项项为厂里带来积极影响的加分。

    ……

    江红梅和林武强两人都嘴唇翕动,轻轻颤了颤。

    竟然一时有些发怯。

    是的,发怯。

    甚至有点不太敢认,这些荣耀和战绩随便一个,对他们来说就很了不起了,如今却堆成这样一座高山,气势十足的压过来。

    甚至都回忆不起曾经,那个叛逆死拧还不懂事的“野丫头”的样子了。

    那个曾经小小的,还没他们腰高的孩子,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庞然大物。

    金凤凰。

    江红梅两人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了这个词。

    好像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老家的人,尤其是族长村支书他们,都会说巧枝是族里飞出去金凤凰了。

    她好像一展翅,就已经飞高了。

    满身华彩,无人能挡。

    伸手也抓不住、够不到了,意识到这一点,林武强两人心都一慌。

    公告栏前围观的人,见他们竟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面面相觑,一时间心中猜测各异,但也不乏情商高的,笑着对江红梅道:“你家巧枝是真的厉害,我家女儿要是有她一半厉害,我就乐开花了!”

    “是啊,巧枝小时候就会做好多玩具,把整个家属院的小孩都羡慕得哦,是所有孩子的领头羊嘞!她打小我就觉得,长大肯定有出息。”

    周围一时都是热情的奉承声,把林巧枝夸得是天花乱坠。

    说她从小就聪明,说她初中名列前茅的成绩,说她拿回家的优秀学生奖状,说她从小就坚强,摔了打了都不哭的,看着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竟再没任何声音,提起昔日被嫌弃的野丫头。

    大伙说着说着,就真的羡慕起林父江母来了。

    尤其是看着江红梅的手和脸。

    即使大家劝着没嫁人的女孩手不要搞得跟男人一样粗,不像是女孩子。

    但实际上,这个时候,绝大部分结了婚的妇女,手也都细不到哪里去,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做家务……手都有操劳的痕迹。可只要结了婚,尤其是生了娃,就再没有人会要求你的手好看,要像是女人的手。

    转而开始要求能干,家务活麻利,家里家外一把抓。

    好像这些对女孩的要求,都戛然而止在结婚生娃后。

    仿佛那么多把女孩框进去的东西,都只是为了找个好男人,嫁个好人家。

    江红梅从农村来,当初除了没有工作,真的是个顶个的好姑娘,懂事、勤快、眼里有活、会心疼人、会照顾弟妹、会做一手好家务、烧得一手好饭菜,性子又软和……江红梅像是牛一样干,从小手上粗得裂开,生了冻疮,累到自己都觉得命苦,博得了这世人皆称道的好名声。

    当初江红梅什么样,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进城几年之后,江红梅的手好了些。

    有了工作,江红梅脸上肉都又多了几分,别看现在时不时听到这两口子吵架,但气色竟然也比从前红润了几分。

    这是有底气了啊。

    真是命好啊!

    就是可惜了……众人想到他们刚刚不见喜色的心慌表情,心里更是默默摇头。

    ***

    红旗厂办公楼的一间小会议室。

    前来此次会议的人不多,除了资历老的高工,就是老党员。

    一双双目光投向林巧枝。

    会议室前方区域,她背脊挺直,整个人立于红色地毯之上,面前是悬挂垂落的一大面红色旗帜。

    氛围庄重而肃穆。

    尽管此次表彰会一切从简,因技术封锁的形势,不宜大肆宣扬,但意义却不减分毫。

    “林巧枝同志,今天,由我主持晋级仪式与表彰会。”

    身穿干净笔挺的中山装,赵振云面色端肃,双眸凝视着林巧枝,眼底尽是赞叹之色,深呼吸一口气,按照惯例,正声道:“奏国歌。”

    国歌!

    表彰会流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很快,小会议室里放的播音设备里,传出所有人最为熟悉的昂扬曲调,在紧凑却庄严的会议室里回响。

    听到这个旋律,林巧枝表情端正,站直身体。

    会议室内所有人皆是如此,没有人会听到这旋律还会无动于衷,这段旋律凝结着无数先烈的热血与不屈,深深烙印着那段血泪交织的历史记忆!

    庄严而神圣,不容亵渎,不容侵犯。

    待旋律奏完,赵振云打开文件夹,正声宣读道:

    “林巧枝同志,工作期间表现突出,功绩卓越,予以表彰在三线建设重点项目之一,步进梁式加热炉故障攻坚中的突出贡献。经组织考察研究决定,现依据江城党委员会下发的‘破格提拔’文件,正式授予林巧枝同志高级技术工人的称号,颁发荣誉证书及奖金,并依据《中国共产党发展党员工作细则》相关规定,提前批准林巧枝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

    铿锵有力的话语声,在会议室回荡,清晰地传入林巧枝的耳中。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正声回应:“忠于祖国,忠于人民。”

    第76章  只需要往前走,不断往前走

    “忠于祖国, 忠于人民!”

    林巧枝神色庄重严肃,挺直背脊,举起右手, 朝着面前的红色国旗敬礼。

    声音洪亮而高昂,回荡在会议室。

    “唰!”

    转瞬, 在场所有人都挺拔了身体, 微微仰起头,猛地举起右手,目光灼灼凝视着高悬的那面国旗,向它致以最高敬意。

    宣读文件完毕,赵振云拿起金属托盘里的一枚奖章, 亲手佩戴在林巧枝胸口。

    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章,整体呈五角星状,正面镶嵌了稻穗圆盘,正中缀有长剑横档的图样, 旁边点缀白色饰纹。

    孟知书率先抬手鼓掌。

    “啪啪啪……”

    掌声厚重,热烈如潮。

    象征着荣誉, 象征着实力的奖章!

    长剑横档, 正是抵御强敌,摆开攻势的中华传统武术招式。

    可见这枚奖章之用意深藏。

    说实话,众人压根就没想到,林巧枝竟然能以十八岁的年龄,晋升为高工,并且获得铸剑奖章。

    乖乖,这可是组织颁发的铸剑奖章, 不是普通的嘉奖能比拟的,意义不俗。

    代表了看重, 代表了期许,更代表了组织的信任,日后必将是重点培养对象。

    饶是在座诸位,面对林巧枝这次获得的晋升和嘉奖,亦是心潮澎湃,难以平复。

    甚至,心里有一点复杂。

    无他,分量太重了,可以在履历上重重添上一笔。

    而眼前的年轻人,才仅仅十八岁。

    她的履历已是骇人。

    “这样光荣的时刻,却需要低调进行,会不会觉得有些遗憾失落?”赵振云帮林巧枝理了理领口,给年轻人做一做心理按摩。

    “不会的。”

    “我这只是嘉奖需要低调进行罢了。”林巧枝认真道,她低头摸了摸胸口的奖章,“更何况,我们还有很多其他战线的同志,出于保密和安全需要,始终隐于人后,默默无闻。”

    她这又算什么呢?

    中国工业这条漫漫长路,举目皆敌。

    破解西方技术这事,内部高兴一下就好了,确实是不宜大肆炫耀。

    本来引进就难了,有“巴统协议”的禁令,让他们这些以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国家,难以获取关键核心技术。

    其余勉强能协商引进的技术,也因限制,价格水涨船高。

    ——你哪里都买不到,除了我,没有人敢卖给你。

    即使是将落后淘汰的装备卖给他们,西方依旧敢开出天价。

    中国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呢?

    引进、封锁、高价、垄断……处处掣肘。

    若不引进,不睁眼看西方,单靠着中国稀薄的工业底子闷头苦追,又要多久呢?倘若真如此,又何尝不是一种故步自封,闭关锁国?到底是骨气,还是愚蠢?

    前有狼,后有虎。

    路在何方?

    此刻的中国,没有人知道。

    摸索着前进,厮杀着往前走,用血和泪买单,用一次次教训铺路。

    使得所有人坚定向前的,唯有信仰——他们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建设一个社会主义新中国。

    强大的。

    无人敢欺的。

    他们的祖国。

    赵振云笑了笑,看到了年轻人眼底纯粹的信仰,确实不为此而失落不平,又拍拍林巧枝的肩膀:“等到你的丘陵拖拉机项目落地,到时候咱们补回来,在全国范围内宣传你的先进事迹,号召大家向你学习。”

    林巧枝感觉这套说辞很熟悉,哪里听过的样子,忽然脑子灵光一闪,脱口道:“学雷锋那种吗?”

    一句“向雷锋同志学习”,贯穿了林巧枝这一代人的童年。

    赵振云一怔,又朗笑道:“那你可得再接再厉。咱江城也争取出个雷锋,出个大庆油田一样的先进范例,到时候,号召全国人民向林巧枝同志学习。”

    林巧枝也被自己逗笑了。

    那一句“向雷锋同志学习”是谁说的,她可清楚得很。

    她未免也太大胆敢想了!

    “入党宣誓就不一同举行了,留给你们红旗厂。”赵振云看向温东鸣,“到时候和被批准入党的其他同志一起,在大家的见证下宣誓。”年轻人总要在人前有些荣光的,赵振云考虑得周到。

    温东鸣自然懂得,他还盼着林巧枝个性再自信张扬些呢,点头应道:“我这边安排。”

    这个宣誓要等入党大会。

    林巧枝按捺住心情,处理起了嘉奖会带来的后续。

    级别提升一级,她要拿四级工的工资,还有高工的待遇了。

    四级工的工资,一个月是56.72元。

    后面五级、六级、七级、八级的工资还挺规律了,分别是六十多,七十多,八十多,一百多。

    到了六级。

    工资就已经比市长都高了。

    不过林巧枝现在追求的,已经不再是工资了,她的钱花不完,并且未来还会越来越多。

    林巧枝把钱收拢了一下,又去了一趟银行。

    这段时间没花完的工资和奖金加一起,林巧枝的存款直逼800元。

    “您一定收好了,千万别遗失。”银行的职工盖上了章,把东西都递出来给她,双眼看向林巧枝,眼神里的难以置信都要拉丝了。

    “我知道的,谢谢。”林巧枝点头,这次倒是轻车熟路地把资料都放好,都放进军绿色挎包的夹层里,这才往回走。

    揣着存折。

    林巧枝去到了厂后那片荒地。

    是的,之前培训知青、做初步路面测试,还是办红旗厂百工比赛的那块荒地。

    家属楼圈定的地点就在这里。

    此刻,荒地已是变了模样。

    砖头、水泥、木架铁架……塞满了原本的荒土泥地。

    眼看着,这里就要平地起高楼。

    而其中,有她的一套房子。

    她真正的家。

    可以扎根的地方,再没有人能随便赶她走。

    ***

    在远处的小土包上坐了很久。

    看着手推车搬运着一袋袋泥沙,看着铁锹一下下铲起水泥搅拌,看着墙壁砌上一块块砖头。

    她期待着、构想着,又陷入不知不觉的回忆。

    “这个家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年景不好,供应粮都缺了,女孩子胃口小,少吃点也能饱,让着点你弟弟,半大小子消耗大饿得快。”

    她能不被弟弟从碗里抢走吃的,是掀桌子换来的,是被用扫帚条抽打换来的,是被扯着胳膊拽到门外,“还管不了你了,你有本事别进这个家门!”

    “长本事了,还敢掀桌。”愤怒的骂声,伴随着皮肉被唰唰抽打的声音和孩童挡不住的闷哼痛呼,还有邻居们们乱哄哄劝架的声音……兵荒马乱的闹剧,总以喘着粗气被拉开的江红梅抹眼泪为结尾,“我怎么这么命苦。”

    她跌坐在地,被疲惫和饥饿压倒,从胸腔发出崩溃悲鸣,“别人家的女儿多懂事!”

    又有时候气急了,拿着扫帚指着跑掉的小巧枝,“饿两顿就老实了。”“你有本事跑,有本事别回来。”

    而往往这个时候,吃了江红梅让出去的吃食的林武强,吃了林巧枝那份里扣出去的口粮的林家栋,都待在屋子里,不出现在人前,不参与这场被围观的闹剧。

    好像消失了一样。

    美美地藏身在这场充斥着愤怒和血泪闹剧之后,等到荒唐落幕,茶余饭后和人讨论时,再片叶不沾地无奈叹息,“女人就是事多”“唉,女人嘛,爱斤斤计较这些”

    一副自己也没办法的样子。

    大家看到小巧枝掀饭桌,摔锅碗,都说她是性子凶的野丫头。

    可她说自己好饿,饿到反酸水,饿到想要出去捡树皮啃的时候,她说不想分给弟弟吃的时候。

    没有人理她啊!

    所有人好像就认定了,“女孩子胃口小,少一点也吃得饱。”

    到底是谁说的呢?

    为什么她说的话,没有人听,没有人理呢?

    可悲的是。

    江红梅心里、她的观念里,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她甘愿把自己碗里那点稀少的饭食,分给男人。在她被塑造出来的朴素认知里,男人垮了,这个家就垮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甚至没有办法去恨她。

    恨她什么呢?

    她现在才是这个家里吃得最少,干得最多的人。

    满腔的情绪都化作眼泪,一滴滴地落进饭里。

    很长一段时间,双手抱着碗,跑去没人小角落蹲着吃饭的小巧枝,都是边用小手抹眼泪边吃饭的。

    打架受伤她没哭,摔破皮、擦掉了肉她没哭,吃着饭却流了好多好多眼泪。

    是什么时候消化掉这些情绪的呢?

    大概是越来越多人忘掉了她受的苦,开始夸江红梅,夸林家,“你对闺女可真好”“鸡蛋可难买,巧枝还和弟弟一起分半个啊”“谁家闺女有你们家巧枝享福,弟弟有什么她就有什么,活也不用干。”

    连小巧枝也渐渐埋藏这些情绪,伤口没有愈合,但忘掉就不疼了。

    只要不去碰它。

    小兽一样的野性直觉,教会她处理伤口的办法。

    是啊,她的日子真的挺好的,有蛋吃,有新衣服穿,有铅笔钢笔文具用,日子好的时候,吃肉也都有她一半。

    ……

    林巧枝再起身的时候。

    拍了拍撑地的手,又拍了拍裤子,拍干净身上手上的灰尘黄土,灰土被拍掉,洒落在空中,心里好像也有一层浮灰被带走。

    心中那一层浮灰,一点阴霾,那些让她不敢直视内心的恐惧声音,也都一同拍散,挥洒到被炽热阳光晒烫的空中。

    露出心脏最真实的模样。

    “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凝视内心那道反反复复的脓疮,不再回避,徒手生生撕开表层愈合的厚痂。

    她看着那些被小巧枝封存起来的酸涩眼泪、那些划伤在心头的痛苦伤口,那些四面八方涌上来包围淹没她的污泥,那些让人难受的指责目光和声音……

    卸下破破烂烂为她抵御多年的盔甲,任由滚烫的太阳晒到心里,晒进那些腐烂成脓血的伤口里。

    手轻按着胸口,林巧枝感受到心中生出澎湃不绝的勇气。

    不需要了。

    不需要再通过那一层厚厚的伤痂来保护自己了。

    第77章  她明显已经和同龄人不是一个水平了

    真的亲手撕下这条伤痂, 看清楚伤口中的脓血旧伤,林巧枝只想感慨。

    小巧枝真棒啊。

    她仗义坚韧又勇敢,在尚且弱小的年龄, 她的勇气像是太阳一样生长,为了自己、为了心中的信仰, 敢孤身一人去挑战世俗、对抗泥沼。

    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 但一次都没有被现实扭曲打倒。

    她一直都有,势如破竹的勇气和绝不放弃的顽强。

    小时候是,为她挣到平等,现在也是,为她打造了一副更为强大自信的心灵盔甲。

    她不想苛责小巧枝的胆怯和回避, 反而想对小小的她说,你真的已经做得很棒了。

    后面的路,就交给她吧。

    “林工。”

    “林工好。”

    林巧枝走进车间,一路有人向她问好, 走到王柏强的操作台边,“王工, 有点项目和人员上的安排, 想听听你的建议。”

    闻言,王柏强停下了手中的模具,下意识应道:“走,去办公室聊。”

    他简单收拾一下操作台,把工具收好,才转头看向林巧枝。

    微微一怔。

    感觉好像林巧枝变得不一样了,他定眼看去, 发现仍旧是熟悉的样子,眼中的坚定明亮未曾改变, 始终如一。

    王柏强纳闷,他也是个直性子,便直接问道:“怎么感觉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找老裁缝修了衣服,还是哪里打扮了一下?他感觉好些女同志,在相亲之前,都会忽然变亮眼,他又看不出来哪里变了。

    倒是和眼前情况有点像。

    两人一起往高工办公室走。

    “有哪里不一样?”林巧枝笑笑,见王柏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一路穿过车间,走进高工办公室。

    许多人都注意到林巧枝的变化。

    气势都明显不一样了。

    明亮锐利了许多,格外惹眼。

    若非要说,可能还真有点像温东鸣期待的那样,有点年轻人自信时该有的勃然锐气。

    不畏风雨,不惧前路,少年神姿高彻,谡谡如劲松下风,林巧枝心态的变化,全然体现在周身精气神上。

    她铺开一张图纸。

    紧跟着道:“我想让翁工组来负责传动系统核心的部分,这部分尽可能的达到最高精度,才能最大程度降低核心传动部件出故障的几率。”

    “但是,折腰转向技术这一块,也有一个对精度要求特别高的。我想了一圈,除了翁工组,感觉没有其他组能稳妥的胜任了。”

    她手指着图纸中最关键的一片,画了个圈,然后说出数据标准。

    王柏强眼皮子一跳,“这工作量可不小,要求也高。”他看向图纸上原本的标注,不由问,“你这图纸上标准可没有说的这么高?”

    怎么改了?

    “高精度的万向节联轴器,精度很关键,这个做得越好,折腰转向的效果就越好,越灵活,配合双向驾驶座椅,有希望能实现在2米宽的果园通道内灵活作业。”林巧枝食指点了两下圈中,“做一点微调,技术上不麻烦,但收获却很大,市场报告里提出这可是高端市场。”

    自从那天“打通了任督二脉”,把整个拖拉机的技术原理想通透,还大修一遍了图纸后,林巧枝对这款拖拉机,还是很有信心的,做一点小改变,不会出什么问题。

    “嗯还有,这两个部件,精度达到一丝是最好的,传动效率提升,这部分达到要求,我个人预计油耗可以降低 25.5%”

    都要求高,但技术达到五级以上的工人,已是屈指可数。

    林巧枝黑亮的目光,不带犹豫迟疑,落在王柏强身上。

    被盯上的王柏强:“……”

    在王柏强看来,林巧枝时隔这么久,再一次管理项目,从生疏变得娴熟,还是好说,毕竟有经验了嘛。

    但是风格明显有些变了。

    从前是在模仿他。

    请教他。

    明显能看出他的风格和影子,很多操作上的细节也印证着。

    但是现在,逐渐显露出她自己的风格了。

    王柏强定眼去看林巧枝,她的身后,恰好露出半盏顶灯来。

    唔光线好强,有点晃眼睛。

    “这部分我可以接下来。”王柏强眯了眯眼,应下了。

    他倒是没什么师徒关系倒置的疙瘩,在学校待久了就明白了这种感觉,与其被笨学生气吐血,不如多来几个林巧枝这样的,他倒是可以多活几年。

    可能……也是倒着倒着有点习惯了。

    只是略微有些沉默。

    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林巧枝模仿着他的经验能做下来,其实循规蹈矩,重复成功经验是最稳妥的。甚至相比起来说,其实他觉得年轻一辈里,可能刘国友的性格最适合,更能将项目协调得融洽一些。

    当然了,刘国友是必然不可能管这种规格项目的。项目和谐融洽当然好,但如果没有足够高的实力,只会丧失对项目的把控,要么全程被人牵着鼻子走,要么压不住人眼看摊子乱成一锅粥。

    领先世界水平的拖拉机,在省内范围里也称得上是大项目了,对各方面的高要求,谁都是心知肚明的。

    林巧枝不一样,她明显已经和同龄人不是一个水平了。

    ***

    家属楼,林家。

    气氛有点奇怪。

    看得隔壁邻居心里打鼓,在走廊上收了衣服,回屋,边坐在床边叠衣服,边压低声音道:“老林两口子怎么不高兴?”自家闺女分了房,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要是她,恨不得都要敲锣打鼓了。

    “那还不是心虚。”这人走去门口,探头看了看,关上了门。

    同时也有些唏嘘的低声道:“你想想,你前些年和舒芬打架时气得打了她一巴掌,要是她哪一天厉害得势了,假如成了你们车间主任,你心里犯不犯嘀咕?”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呢,舒芬那个造谣污蔑别人抢名额的德行,还能有厉害的一天?”

    “你瞧,你这反应。”

    手一摊。

    有些事别人不清楚,他们难道也不清楚?尤其是前面闹饥荒那几年,林家到底对闺女好不好。

    人家儿子叫家栋呢,是根,是宝。

    原本就很低的声音,一下哑火了。

    要不然说远亲近邻呢。

    近邻真的把林家这个情况,摸得透透的。

    从前即使林巧枝搬出去,家里顶多只是埋怨吵一吵,其实潜意识里依旧安稳,自己生的孩子嘛,难道还有隔夜仇?

    但在看过林巧枝那些堆成小山的赫赫战绩之后。

    心里忽然就发怯了。

    也有点心慌了。

    想伸手抓住点什么,却不知该往哪里伸手抓,林父嘴张张合合,“要不今晚去排队,看明早能不能买到鸡,杀只鸡炖点汤?我记得巧枝爱吃鸡腿的。”

    为了鸡腿还闹过呢。

    “她天天在食堂吃好的,哪里还会馋这一口汤,又不是小时候了。”想到巧枝,江红梅心里又是一阵不得劲。

    那些深夜里的叹息,那些回乡时的指责,还有……心里快要把她撕成两半的挣扎抉择。

    又看了一眼林家栋。

    林家栋真的没办法理解自家爸妈的想法。

    难道还需要选吗?巧枝明显是一副捂不热的心肠,她心冷得很,哪里有一点当姐姐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发达了会孝顺的样子?

    连顺手帮忙、顺口给句话都不肯!

    要不然他工作早就落实了,真就是顺口的事。

    就该像老家那边说的那样,去哭去闹去喊她不孝,要是她还不愿意帮忙,就闹到全厂都知道,看看她嫌不嫌丢脸,好不好意思见人。

    林家栋想得很好。

    可他也是个怂的,从小躲在后面,也就敢欺负欺负江红梅,把自己揽下的家务,自己答应的事,理所当然地推给她。

    在看到公告栏上密密麻麻的战绩后。

    他更心里发虚了。

    不敢自己得罪林巧枝。

    就撺掇林父和江红梅去,他们是长辈,站得住脚的。

    偏偏这次没用了。

    这一点上,林父和江红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好面子。

    他们从农村来,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面对城里人都是自卑的。

    他们在农村有多风光,有多扬眉吐气,回到城里,就越能感受到那种落差。

    努力表现得自若,即使手里没什么钱,也努力表现得不窘迫。

    努力表现得像个城里人。

    他们不肯做出拉着女儿又哭又喊又闹,那种农村常见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不敢想象做了之后,这全厂上下会怎么看他们,会怎么议论他们。

    林巧枝确实是幸运的。

    在她还没有完全强大起来之前,在她选择先逃离的时候,孟主任吹过的风,种下的种子,为她挣到了宝贵的时间差。

    她知道,分房公告之后。

    家里肯定要来找她的。

    但闯过了重重难关,胸口挂上了两枚金属奖章的她,已然有了面对的底气。

    她接过了小巧枝的接力棒。

    会带着她的那一份,继续往前走。

    ***

    林巧枝大步走进车间。

    “林工。”

    “林工早。”

    “你赶紧的,林工来了。”

    “林工,你昨天交代的那个事。”

    ……

    一路走来,沿途人纷纷主动示意,纷纷站起来。

    十八岁的高工啊!

    闻所未闻。

    如果说,曾经跟着路工巡视车间的时候,走在队尾巴的她,存在感低到宛若小鱼小虾。

    此刻,林巧枝走进车间,也有些像是一条游近的巨型蓝鲸了。

    存在感不容忽视,所过之处,周围人表现也格外不同。

    “钱组长,你跟着一起来一下。”

    “邹主任,麻烦你通知六车间所有班组。”

    ……

    她引着一群班组长,率先进入了会议室,准备安排落实新项目的工作。

    “我先简单说一下。”

    她直入主题,短短一声,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下来。

    在座众人正襟危坐,甚至稍稍有些紧张。

    第78章  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啊

    林巧枝新项目开展得还算顺利。

    经过了之前20吨重分体模具、还有万吨水压机横梁, 以及步进梁式加热炉等实际项目经验。林巧枝对于接过指挥权、手握指挥棒,已经有了一番经验和心得。

    如果真要说有哪里不太顺利,可能就是部分高工和班组长不适应她变化的风格, 配合上略有抗拒的情绪。

    之前做20吨模具的时候,其实也有类似的问题, 她的要求太高了!她对细节追求严格到不行!谁要是出了错, 一定是会被追根究底的。

    这也意味着,参与林巧枝的项目,要始终全神贯注地去做,去参与,去思考, 真的很累!!

    一直到看到那套模具落地,亲眼看到那个“大家伙”披着【红旗铸造,中国铸造】的横幅,在解放牌重载卡车的运载下缓缓驶向场外大道, 很多人心里的那点情绪才消散,转为佩服, 心想, “值了!”

    本以为这次做好了心理准备。

    结果林巧枝她变了!

    她对整个项目的掌控力猛增。

    就好像一棵大树扎根,从前只深扎粗壮的主根,如今根系舒展,细密须根深入每寸土壤。

    但凡土壤里大块岩石都牢牢抓住。

    不仅是少数高工,有些班组长都不太习惯林巧枝的这种掌控力,不是很乐意被林巧枝如此管理。

    面对这些少数抵触的情绪,林巧枝的解决办法很简单。

    ——她接管过来。

    面对那些带着点情绪的措辞、理由和借口, 林巧枝也不去考虑这其中的深层缘由、真相与否。除了真的比她技术还高许多的翁工等两三组高工,其余的钳工们, 怕是根本不会考虑到,她如今积累和沉淀,竟有如此之厚。

    正常钳工的技能,林巧枝从齿轮到部件、从液压系统到传动系统,从细点焊接到整体装配,只要是有关这个拖拉机的技术,林巧枝比大部分人都了然熟悉,见识更广阔,绝对不会被他们的借口唬住。

    这就好比装修,房子主人想要一种效果,工人却想以自己最舒服、最擅长、最习惯省力的方法推进,双方之间的博弈,总有一方落败。

    一方胜利。

    林巧枝就好像一辆轰隆隆的坦克,从项目的这一头,突突突推平到项目的那一头,再来回推一推这片地上的土包和褶皱,好像一个超大号的熨斗,来回熨烫,把整个项目熨得平整服帖。

    认真参与项目、希望这台拖拉机落地的人,就要听林巧枝的安排,跟她闹情绪做抵抗的人,自然而然地会被抢走技术核心部分。

    毕竟想晋升高工的人,也不在少数。

    等一个积攒功劳的机会很久了。

    连技术最高的翁工组,在项目里,也是听从林巧枝的安排,扎进传动系统部分,然后被资料淹没,再也脱不开身。

    “太粗暴了。”温东鸣做着后方保障工作,就亲眼见证了林巧枝这种直接轰隆隆开着坦克上去,把项目问题一个个推平的做法。

    作为全厂手腕和阅历最深的一批人,能把全厂人都捏得团结一心,温东鸣当然是不认同这是什么好办法。甚至换个人来操作,随时可能翻车。

    但也不得不承认,大刀阔斧,单刀直入,这样干脆利落的暴力美学,光是看着,就感觉心ῳ*Ɩ 里实在是舒坦得不行。

    “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啊。”路工就站在温东鸣旁边,亦有些感慨,笑呵呵道,“之前就有点看出来了,这丫头最不喜欢叽叽歪歪,讨厌弯弯绕绕的东西。”

    遇到事,小时候就是直接上拳头。

    现在大了,也舒展枝叶,一点点展露出自己的性格来。

    这样一个重点项目,错过了核心技术模块,转而去做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就好像天下英雄华山论剑,自诩武林高手,却连比赛台都没上。

    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有些人怕是傻眼喽。

    温东鸣干笑两声,为自己宝贝苗苗描补两句:“其实换一个角度看,要是大家都能这么简单直接的把项目推平,也是脑子烧坏了,才会去费劲琢磨那些拐弯抹角的,哈哈就是有点气人了。”

    “有技术在,在自己的项目里,还怕什么气人?”路锋看着林巧枝,“而且这算什么气人,就像咱原来打仗那会儿,会打的来带兵,什么招数都不得罪人,反而是那半桶水硬要上,强压在人头上,那才叫气人。他们啊,是看人年轻,自己心态没调整好。”

    又觑了温厂长一眼,玩笑着说:“你别看这种简单,没几个人能做到。你还觉得气人,外面可多得是人想把人捞回去气人。”

    温东鸣脸一下黑了。

    他这次是真嘚瑟不起来了,因为他真的听到了风声,又收到了消息,知道有好几头狼在盯着自家宝贝苗苗,想嗷呜一口吞掉,叼回自家窝里!

    他呸!

    可恶!

    难道你们自己没有吗?光盯着别人家的流口水!

    这世界上还有一点礼貌,还有一点信任吗?

    想到已经出发,很快就要抵达的北方两支学习队伍,温东鸣眼皮直跳,心中警铃大作,甚至开始原地踱步:“接待的人,还是得找个稳妥点的。”

    路工则倚在墙上,看着车间里的情况。

    往里仔细看看,不管是翁工这些技术一流的高工,还是陶工这种主管项目的,或是一些他有印象的高水平的班组长,表情都是郑重的,那认真的脸色不逊于林巧枝,简直担心他们下一秒就较劲吵起来起来。

    对这种,林巧枝倒是面不改色。

    再往下,越是技术水平低,年纪轻,对这个项目的敬畏和态度就稍欠些。

    最后普通钳工和学徒工的表情就有点犯傻犯懵了,简直就像是小时候被塞了一堆作业,不会写又困,又不得不写,就迷迷糊糊地写,最后写得脑子都写成浆糊了,眼睛也有点睁不开。

    路工看了,半开玩笑道:“倒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半桶水乱晃。”

    温东鸣不插手技术这块,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心里思索着北方会不会也是黄鼠狼来拜年,又同时道:“她能应付就行,万一哪里没看顾好,还麻烦路工您帮着找补找补。”

    “我可没见小丫头哪里需要我找补的,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来托我,不放心。人家已经是林工了,高级技术工人咧~”路锋倒是很看得开。

    “还有人?”

    “小王。”

    “哈哈哈,他也就嘴硬了!”

    ***

    林巧枝自我感觉上,项目推进得还是很丝滑的。

    也没有什么阻力。

    她对眼下的逐步进入正轨的进度,也还是很满意的。

    她又一次拿游标卡尺检查了一下手中这组零件,心里有数之后,拿了块抹布,把操作台上擦干净,又摊开,把操作台盖好。

    她简单洗了手、又洗了个脸,去食堂吃饭。

    在去食堂的树荫小径下。

    碰到了看起来等了一会儿的江红梅和林武强。

    “巧枝。”

    江红梅远远看到人面色一喜,快两步迎上来,真的靠近后,看清林巧枝此刻的模样,却下意识止住脚步,踌躇不前。

    她笑得有点局促:“妈炖了鸡汤,今天回家吃个饭?”

    “对,回家吃个饭,有你喜欢的鸡腿,还放了山里采的蘑菇,又香又鲜,爸记得你最喜欢这样炖的……”等到人的林武强也忙道,却在对上林巧枝的眼神后,声音也不自觉小了下来。

    要是从前的林父江母,哪里会这样贴心的考虑女儿的喜好,还用这种小心的语气,可是他们现在眼看着个头高挑,身高超过一米七五的林巧枝,黑眸平静地看过来,带着山岳般坚不可摧的稳固。

    江红梅愣是没敢像是从前一样,向女儿诉苦。

    为什么女儿天生懂事?因为母亲的苦难和泪水,全都向女儿倾诉。

    没见几个传统思想的女人,会拉着儿子的手,抹眼泪说自己命苦。

    为什么不去对着造成她命苦的人诉委屈、抹眼泪,说自己命苦呢?

    为什么不去对姥姥姥爷说,去对着林家栋说,去对着林父说呢?

    说自己带弟弟妹妹很辛苦。

    说要补贴娘家抠省着吃不饱,受委屈,在婆家都矮人一头,很辛苦。

    说家栋你要懂事点,做家务,妈妈很辛苦。

    骂林父不是个男人,娶了媳妇回来一点不知道心疼,就指着人把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就算身体累了,难道连两句体贴的好话都不能说?

    因为胆小又怯懦,不敢反抗这些命苦的源头,而规训女儿,则是泥沼之中最轻松的一条路。

    是泥沼中千千万万挣扎求生女人选择的路,像是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她只不过是不愿意被抓住而已,江红梅的命苦,不是她的错。

    林巧枝平静道,“不了。”

    她如此平静,反而让林父两人心好像陡然被攥紧,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论是欢喜、愤怒,居高临下地睥睨,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比弟弟更出息,憋着一口气要论个说法,红着眼睛抹眼泪说她才是对的,或是孩子得到父母关注的欢欣雀跃……

    他们见过的、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也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能应付。

    可林巧枝的表现,却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江红梅的心十二分的慌乱起来,脑子也有些发白,她到底是感觉到,闺女和从前不一样了。

    林父也是止不住心慌。

    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不安什么,只是心慌。

    气氛有片刻沉默。

    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一种什么也做不了的无能为力,那种天然来自父母的高层次支配感和安全感,都挽救不了这种把控不住、丧失主权的无力。

    别说再像小时候一样对待她,可以想到,哪怕只是伸一伸手,只怕整个红旗厂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还有老家那边,族长、村支书,族里长辈,两边亲戚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死。

    她一天比一天强壮,一日比一日高大。即使静站不语,都像是一把开刃的重剑,锋利,令人望而生畏。

    “你们来找我,想要做什么,直接说吧。”

    林巧枝额头光洁,眉峰下的双眼炯炯有神。

    不避不让。

    “也没什么,真的就是想咱家一起吃个饭。”林武强努力笑起来。

    他比划:“你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吧,咱家墙上现在挂满了你的报纸呢,我特意买的,每一张都买了!还亲手打了画框,然后托人去切了几块玻璃,专门裱起来,可气派!”

    说起这些,他心里就忽然生出些信心来,他怎么说也没有红梅那样不是,他乐呵呵的分享,很是骄傲,就好像曾经许多次在家里庆祝喝酒一样,“现在别人来咱们家,一进门就看到那一排画框,能看到你上报纸那些光荣事迹。”

    他光是回想一下那些羡慕的、夸奖的目光,想到别人来他家站在报纸框前,看到她女儿那么多如此出息的报道,就痛快得像是夏天吃了冰西瓜一样,浑身上下都舒爽痛快。

    “对了,还有一张你小时候的奖状,你还记不记得……”

    林武强眉飞色舞地说起小时候的一件事,说他高兴地把闺女举起来坐到他肩膀上,然后父女俩穿过半个厂区,在很多人的围观和注视下,兴高采烈地一起去买冰汽水的事。

    其实说起来。

    林父和江红梅找过来,还真的没有想开口干什么。

    要什么呢?

    他们有房子住,难道把自己的房子让出去,然后住进女儿那栋房子吗?疯了才做这种事吧。

    而且,看看那些住孩子家里养老的老人,寄人篱下哪里有住自己的房子舒坦自在。

    要钱吗?

    他们现在两口子是双职工,已经是城里条件顶好的一批人了,何必非从闺女手里抠钱,闹得难看呢?

    换工作吗?

    真要去坐办公室,林武强和江红梅还不习惯了,他们一个觉得开大车有面又轻松,一个觉得包装组的活熟门熟路了,主要是干得来!坐到办公室里啥也不会,反而还没现在自在,而且估摸着还是因为巧枝出息,现在厂里已经很照顾他们了。

    ……

    想来想去,唯一想开口的,也只有家栋了。

    中国当父母的可能都有这个毛病,心疼差一点的那个孩子,想要强的那个帮帮忙。

    但是,他们两人都心里清楚,开口一定会被拒绝的。

    是一定!

    于是都歇了这个心思。

    还是不开口了,免得惹闺女不高兴。

    两人琢磨了一圈,最后发现,“真的就是想喊你回家吃个饭。”

    “也好久没回家了,家里人都挺想你的。”林父笑容里都带着一丝软和和示好。

    林巧枝忽然笑了。

    这世界真是有趣。

    你越软弱,越好欺负,别人就越是来欺负你。

    但是当你强大了,世界忽然就变美好了。

    连曾经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东西,都从扎人的刺猬,变成好摸的草球,亲昵的滚到手边,希望她能伸手摸一摸。

    笑容深处又有一丝悲哀。

    因为草球真的存在,那些柔软好摸的草球,确实散落在她成长的记忆里,一次次陪伴过她。

    她小时候,真的坐在林武强的肩头,因为一张奖状,一瓶冰汽水,成为全家属院小孩都羡慕追逐的对象。

    那时候她还小,厂里条件还没那么好,那时候一瓶冰汽水,真的是奢侈极了,全厂小孩都没几个喝过。

    她却喝到了。

    她穿过小碎花裙子,吃过鸡蛋,有过一套做玩具的工具,喝过冰汽水……

    这或许就是让小巧枝无措,不得不逃避的地方吧。

    当父母的,要坏就坏得彻底,让人痛痛快快地去恨,要好就好到彻底,让孩子能毫无保留的去爱。

    现实却复杂到让眼泪都无处可去。

    每每在深深的伤害你之后,却依旧给你留下一点爱意,一些温情。

    这些疼爱,不是装的,也不是补偿。

    它是真心实意的。

    只不过,林巧枝此刻的强大和底气,也是比秤砣还要实心实意。

    她看着林父手舞足蹈,听着那张奖状的回忆,像是在看一场黑白电影。心里波澜像是涟漪一样层层出现,又很快冷静地消失于无形。

    林父和江红梅铩羽而归。

    在满面笑容穿过家属院邻里的招呼后,回到家里,林父坐在桌边,笑容凝固,又缓缓消失,最后化作一道深深的叹息。

    又看了看煤炉上的黑铫子,又看江红梅,“拿搪瓷缸盛一缸,给她送去吧。”

    免得鸡汤白煨了。

    总得和巧枝缓一缓关系,要不今年过年怎么办?

    老家可千叮咛万嘱咐,今年过年一定要带巧枝回去,求也要求着她回去!

    看着冰冷拒绝之后,依旧送到自己面前的鸡汤。

    林巧枝再一次尝到了强大的甜头。

    感受到了话语权带来的好处。

    绝不仅仅是,讲话有人听而已。

    女孩啊,就该往前走。

    自然就把所有污泥狠狠踩烂,然后甩在身后。

    紧接着,天地辽阔。

    想往哪走,就往哪走!

    ***

    夏日的燥热一夜褪去。

    初秋的风在地面乱卷。

    林巧枝巡视车间,才迈入三车间门口,就看到了秩序有些混乱的场景。

    很多操作台前都没有人,上面摆放着没有收拾的工具和零件,显然是临时匆忙离开,而离开的人,全部都围拢在一处。

    以池民对三车间的管理能力,这显然是不寻常的,不应该出现的问题。

    但是既然已经出现了,无论是车间池主任,还是三车间里一位位钳工,显然已经无暇顾及车间纪律了。

    断断续续的操作声,乱哄哄聚拢的人群,还有人群里操作和调度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在表明,炸锅了。

    林巧枝表情严肃起来,迈步上前,先看被围在中间的设备。

    项目的管理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但这种明显是超出了技术范围的问题,想要靠强调纪律和骂人,就把局面平静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不是职工态度问题,真的是十分典型的技术问题。

    就好像被数学题压轴题困住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题,做得抓耳挠腮,不可能靠喊着“冷静”“加油”而心平气和地解出题目来。

    当没有解决问题的手段和办法时,人自然就会慌乱无措,再积极端正的态度都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林巧枝走近了,周围人看到她,自动分出一条路来。

    她往前迈了两步,目光落到人群中间的工件上。

    是八字加强筋。

    这个被围观的零件叫作八字加强筋,就位于折腰转向的转向架腰部,也就是连接前后部分的关键位置,需要交叉焊接在主体结构上,以增加转向架的刚度和抗扭能力。

    此刻情况有点不好,表面焊接形成的鱼鳞纹出现断续的黑色裂纹线,看起来像干涸河床的龟裂。裂纹线从焊缝中心向四周延伸出细纹,最长的一条细长型裂缝贯穿了整个厚钢板。

    “这个八字加强筋,焊完就裂,换了三种焊条还是不行,都不需要检测探沟,眼睛都能看到裂痕……”焊接班的班组长简单解释了一下,只感觉到一阵焦头烂额,看到林巧枝来了,紧绷的心情也没能有丝毫放松。

    林工学的是钳工。

    哪里懂焊接?

    即使当下搞技术的,谁都是万金油,什么都会一点,什么场景都能胜任,但也确实没听说过林工会这个,而且会焊接,和擅长焊接可是两码事。

    同样焦头烂额、紧皱眉头站在他旁边的是池民,他倒是还算稳得住,做出了稍微详细一些的情况补充:“先是三层堆焊,形成的隆起焊道倒是正常,但是焊完就裂,我们已经尝试多次补焊,但效果不太好,还导致钢板边缘过热,起了蓝紫色氧化层。”

    这就是做项目最常见的事了。

    能安安稳稳的推进两三天,都谢天谢地了。

    最常遇到的,反而是各种意想不到的意外,解决完一个又来一个,就跟孙悟空打的妖精似的,打不完啊!

    就林巧枝才看的,前段时间研究钻头的那篇战报,短短篇幅,就说了那支队伍遇到的零下寒冷,不同土层硬度不同,绘测给的不准差点半途坍塌,钻头材料硬度不够,钻头被某一层较黏的土层卡住……

    当时她还在想,真的各有各的难啊!

    她这里问题也是一茬一茬地往外冒。

    比如眼下,因为焊接开裂的问题,焊工班组没有办法处理好,于是就使出师徒传承式技艺自古就有的连环绝技:摇人。

    徒弟喊师父,师父喊师父,师父再喊朋友……

    跟葫芦娃救爷爷似的,一喊就是一串,这一串都还不够,没救到爷爷,于是直接串到了林巧枝这里。

    如果林巧枝也拿这个没办法,甚至她也去摇人都没有办法的话,这个问题就卡住了。

    很多项目,就是这么一个个问题堆积起来,处理不了,最后被拖死了。

    林巧枝表情已然郑重。

    她掰开焊缝断面,细细查看。

    “三层堆焊这个鱼鳞纹的形状,已经有点不太对了,这个开裂形态,很可能是应力堆积的问题,热输入量过大了……”林巧枝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测。

    “嗯,我也赞成这个想法!”焊接班组组长想也不想,立马表示赞同。

    他真的已经束手无策了,多次补焊、各种焊接方法都以失败告终,此刻最迫切的就是林巧枝能参与进来。

    不论林巧枝参与进来后的效果怎么样,多一个高工来解决问题,还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显然能解决他此刻的压力和困境。

    第79章  敢承担责任,能解决问题,强势一些又何妨

    他如此迫切地希望林巧枝参与进来。

    其实何尝不是潜意识里承认林巧枝的能力?

    否则, 要是换个草包来。

    但凡敢指责两句,这会儿不吵起来就不错了。

    当然了,甩锅的想法肯定也是有的, 毕竟也是老油条了。

    项目因为焊接组能力不够拖延工期,甚至卡住, 是一回事, 但如果是因为项目负责人能力不足,方案有问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领导责任制嘛。

    当领导当然要扛责任,是吧?

    “林工,你看怎么处理?”焊接班的余组长, 也是老资历了,不留痕迹地就把锅甩出来。

    余组长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脾气?听他这个好声好气的语气,车间里听明白的人,都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心里嘁了一声,真不要脸!

    连焊工班自己的焊工, 也都有些不好意思, 微微别开脸,但也不好说什么。

    师徒传承的技术体系里,大多数时候,师父就是对徒弟有天然的统治力,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师父想怎么做都是对的,甚至运气不好遇到人品差的师父, 即便触及原则问题,相当一部分没法自立门户的人也只能忍耐。

    余组长也是厂里老资历了, 技术水平也是不差的,平时在厂里虽然称不上呼风唤雨,但小日子也是十分滋润的,有地位有徒弟有面子,当然不乐意背这个锅,不管锅黑不黑,就算是个白锅,那也是锅。

    而林巧枝是项目总负责人,不管怎么说都是要负领导责任的。

    但是林巧枝却是很少想这些的。

    思考这些弯弯绕绕,谁的锅、谁的责任的时间,不如集中精力想想怎么解决问题。

    “试试看用间断跳焊法释放应力,再拿一批高韧性的焊丝来。”林巧枝没有思考太久,也不必像是从前一样谨慎到深思熟虑,感到周全到万无一失才敢指挥。

    从前,她毕竟还要靠王柏强在背后撑腰,自己腰杆子不硬,资历也不够,怕失误闹出什么笑话,导致对项目和人员失去掌控力。

    现在却有了厚厚的安全冲垫,也有足够的资历和底气,即使稍微出错又如何,改就是了,责任也是她自己扛。

    扛起沉重的责任,同时也带来莫大的权力。

    让人能尽情施展拳脚,发挥能力。

    林巧枝眼下觉得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解决问题。

    余组长安排了工具,喊人跑腿去领几份高韧性焊丝,又点了自己大徒弟。

    林巧枝也不客气的接过指挥权,下了指令:“改Z字形分段焊接,每焊50mm就停30秒降温,尽量降低热输入量,一会儿注意观察焊缝形状和颜色,一旦不对……手法和角度很关键,用上高韧性焊丝,咱们现在先做三组对比试样!”

    她把命令下达得非常清晰详细,把眼前场子全权接手。

    余组长心里松了口气,感觉肩上压力骤然一轻,同样也是一喜。

    随着林巧枝的安排,该拿焊枪的拿焊枪,该操作固定设备的操作固定设备,该记录的,准备测温的……周围钳工、焊工、班组长都按照秩序行动起来,原本杂乱的车间逐渐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此刻。

    车间门口,温东鸣正引着北边两个拖拉机老大哥的队伍进来。

    温东鸣简直心都在嚎叫,防狼警报嘟嘟嘟的响。

    他这次是真没嘚瑟。

    尽管他心里很想嘚瑟,但自从听到外面几头狼的风声之后,立马收敛了,再不像是交流会上一样欠揍,转而对这些觊觎的饿狼严防死守。

    但架不住龚厂长等两队人想来,还一大清早就非要来车间参观学习,硬是要来,拦也拦不住啊!

    连长拖的龚厂长都亲自来了!

    当年他就是从长春拖拉机厂,求爷爷告奶奶使出十八般武艺挖走了路工,这其中,肯定也免不了龚厂长高抬贵手,有这份恩情在,任凭温东鸣一身本领,在长拖的龚厂长面前,气势也不免矮上一头。

    照理说,学习交流的队伍春夏就该到了。

    为什么拖这么久呢?

    主要是原本长拖和天拖,最开始都只打算派几个人来,一个擅长行政的,再配上几个机修钳工就好了。

    人都要出发了,天拖一通电话打进来:“老龚,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他们那个知青下乡计划,不简单啊!!”

    乍一看,好像就是教一教知青修拖拉机技术,但温东鸣其实在事后做了大量的工作,他是真的奔着把事做好,做大去的。

    双方一交流。

    好啊,你个温东鸣,偷偷做大做强!

    原本的队伍配置就不够了。

    又连夜开会,重新选带队的人,要懂拖拉机,要懂市场,要能理解看懂温东鸣的细节和布局。

    队伍还要加人!

    同时开会,确定此行的任务和目标,学习红旗厂的先进经验,不搞假大空的理论,回来就要能拿出一套具体可行的方案。

    等挑挑选选把队伍重建好了。

    又要出发了,结果南边又打响了冲破封锁的第一枪,响亮得让人不敢相信。

    “世界一流的拖拉机?”

    “红旗厂,做出来了?”

    “有技术指标吗,领先世界水平?当年没看出路锋有这么大的能耐啊,带出来的红旗厂,教出来的徒弟这么牛?”

    “折腰转向,双向驾驶,电子传动系统……这怎么想到的,都实现了?技术全部都突破了?”

    看着从南边传来的资料和数据,长拖和天拖两个厂简直是地震了。

    玩笑都不敢开这么大,让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些竟然都是真的。

    急迫感瞬间逼涌上来了。

    长拖和天拖那几天电话都要打烂了。

    “真的是林巧枝?写《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的那个林巧枝?”

    “怎么实现的,怎么之前没有听到项目和申请经费……什么,蹭东方红那款拖拉机的经费和数据?没有组建团队?”

    “这怎么可能!”

    “真的立项了?”

    ……

    挂上了电话,心脏都还嘭嘭嘭地跳。

    原来的班子,肯定不行了!

    那一队人去不顶用啊!没有几个技术够得上的啊!

    得要高工,至少也得是五级以上的高工,还不能光一人,要多派几个,要不然万一遇到不擅长的怎么办?懂技术的、悟性强的都要多选点……

    对了,最重要的是,还得要足够厚脸皮、足够有手段的擅长行政的人带队,否则玩不过温东鸣那家伙!

    想来想去,长拖的龚厂长干脆自己上了。

    天拖也是实在抽不开身,才派了主管生产的骆主任来。

    都是带着浩浩荡荡的强势人马。

    温东鸣:“……”

    总算是明白当初北方那边,怎么看他这个从南边跑去挖技术、挖墙脚的人了。

    看起来真是可恶啊!

    “温厂长如果忙的话,找个人来陪我们,你就先忙去就行,我们自己看看。”龚厂长看着温东鸣笑眯眯地说。

    温东鸣可不敢把这群彪悍的北方虎放进自家牧场里,换个别人他都不放心,笑一笑:“远到是客,龚大哥你都亲自来了,我有事也要先放放啊!”

    “看起来,林工要把问题解决了吧。”骆主任看着这车间里的动静,躁乱的气息被抚平,变得井然有序,以他多年的经验,这就是迈向成功的前兆了。

    这个判断其实和骆主任个人技术能力没什么关系,真的纯纯就是个人的一点看法和直觉。

    他这么多年一线管理的经验。

    在混乱紧张的场景里,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十之二三,还有几分运气在里面。

    但如果谁能把场面稳住,倒也不是说完全能打包票,但解决问题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林工这是解决问题型的人才啊。”骆主任感慨道。

    龚厂长也不由被吸引了视线,看到车间里那个不容忽视的指挥核心,跟黄鼠狼看到肥鸡一样,眼睛都透着亮:“好啊,能解决问题的人好啊。”

    龚厂长以技术的角度来看,此刻的林巧枝,绝对是有本事在身上的。

    到了他这个水平,早就不需要交流考察,往车间里扫一两眼,就能知道谁技术好,谁技术稀松,就能知道谁是顶事的人。

    还真没夸张,这车间就像是山野丛林和草原,里面的老虎、狮子、猎豹、兔子等等都是会自然形成一个生态圈的。谁是食物链顶端的存在,谁是捕食者,一目了然。

    哪些是虎狮豹,哪些是羊兔鸡,再看两眼也就心里有数了。

    至少,龚厂长是有这个眼力的。

    面对林巧枝指挥,众人表情各异,有的是恍然大悟,有的是如释重负,有的是凝重,有的是佩服,隐秘处当然还有不满和忿忿然。

    但找不出有谁在抵抗,谁在较劲的。

    龚厂长咋舌两声,感慨道:“难怪咱们在前两个车间看到的东西,质量都那么高,林工有些本事在身上啊。”

    温东鸣咳咳两声,连忙谦虚:“就是要求高,标准严,我们林工做事是这种风格。”

    龚厂长却摇摇头,他在工业领域的时间比温东鸣还长,自然有一番自己的理解:“话不是这样说,风格可造不出这么高质量的东西,技术强就是会做出高质量的产品,技术差就是会做出差的产品。这和风格、性格温不温柔,脾气暴不暴躁,乃至人品高低,都没什么必然的联系。”

    温东鸣倒是也有几分认同,就是吧,从未感觉谦虚这么困难,颇有几分进行不下去的感觉,于是只能呵呵笑了两声。

    他把头一转,这边天拖的骆主任也没忍住询问:“林工看起来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了,她真二十不到?”

    被两面夹击的温东鸣,额头沁出细汗:“……”他又是努力压住骄傲的嘴角,忍住笑容,又是真担心这两头狼也看上自己宝贝苗苗,胆颤啊,脸上那点皱纹都要扭出螺纹了,努力平稳,干笑两声,“哪里哪里,就是能管管项目而已。”

    长拖和天拖两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此刻都在心中齐齐呸了一声,真不要脸!

    管这不叫独当一面?

    三车间内,随着林巧枝这边不断清晰有力的一条条指令。

    一种有序且稳定的秩序,就一点点被梳理出来。

    有的人存在,天然就有镇定军心的气场。

    那种走在明确的路上,隐隐能看到成功的心安,天然能使人冷静下来。

    这或许就是绝大多数人愿意接受林巧枝大刀阔斧领导的原因了。

    无能的领导,一味怪罪。解决不了问题,承担不了责任,就甩锅到下面。

    而有的领导不一样,敢承担责任,能解决问题,强势一些又何妨。

    池民不由看了林巧枝一眼,脑子里忽然冒出画面,锅甩过去,然后直接就被她砸烂了。

    是啊,把锅砸烂了,自然就不存在甩锅的说法了……

    第80章  他不太信林巧枝能隔空指明

    “余组长, 这一段你亲自焊吧。”

    林巧枝看着三组对比的结果,抬头对余组长说道。

    余组长诧异地望向她。

    林巧枝放下焊过的八字加强筋:“这一段裂纹比较麻烦,你焊接我最放心。”

    余组长一下都有些压不住嘴角, 眉梢都往上挑。

    说实话,这种被捧了一下的舒服, 实力不同的人来说, 给人的感觉真的是完全不同。

    这话要是从他徒弟嘴里说出来,他眼皮都不带抬一下,指不定还得给这个苕货后脑勺一巴掌。

    但是话从林工嘴里说出来,听着怎么就那么舒坦呢?

    作为红旗厂并不强势的焊工这条线的组长,余组长已经有一段时间, 没有得到过如日中天的钳工组高工这样真诚地“非你不可”的称赞了。

    尤其是他清楚的知道,林巧枝性子直。可不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屎壳郎都带三分笑的称赞能比的!

    “哈哈哈行, 听林工你安排。”余组长笑了三声,又豪爽的应下了。

    林巧枝只是如实直说。

    余组长的技术和经验都远超出班组其他人, 否则他也不会当上这个组长, 能力绝对够。

    很多人可能都不理解,没焊好,要是再接着继续焊,其实比直接焊接更难,成本更高。

    因为补焊并不是补足之前没有焊过的部分就好,还要做探伤检测、气刨清理、预热补焊等全部流程,一个不合格焊缝的返工时间精力成本是正常焊接的两三倍。

    即使如此, 他们这个补焊工作也要做,要为日后批量生产测试出一条全面的焊接方案。

    他的大徒弟连忙让出了位置, 站到一边,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偷偷在裤腿抹了一把手心汗。

    余组长真的站到八字加强筋前面,被捧了一下的脑子,瞬间像是被泼了一桶凉水,透心凉的冷静下来。

    看着这土地龟裂一样的焊缝,感觉脑子好像也裂开了,怎么就上来了?他之前不就是因为焦头烂额,所以才厚着脸皮甩锅吗?

    点焊对任何一个焊工来说,都绝对不会是什么陌生的事,就好像江城人要吃热干面,北京人吃炸酱面一样正常。

    但就是因为熟悉,余组长才更清楚眼前这个情况有多难搞。

    他一焊枪焊下去容易,但裂纹的走向、长度和深度复杂各异,如果找不准焊点,那后面的情况就糟了,轻一点,众目睽睽之下裂缝蔓延出更多裂纹,重一点,做焊接测试的时候,原本能扛20吨力的转向架,可能5吨负荷就会像是“折断筷子”一样生生裂开。

    焊工可一点不比钳工难度低到哪里去!

    别看着一点小裂纹,到了田地里,拖拉机作业的田间震动,会让裂纹以每秒0.001mm的速度不断扩展,原本二十年寿命的拖拉机可能3个月就坏。

    要是发生田间作ῳ*Ɩ 业断裂导致侧翻事故,事情可就大条了。

    余组长正是因为技术够高,资历够深,才更明白眼前这焊出裂纹有多让人头疼,简直是要命啊。

    他握着焊枪,又瞅了表情镇定的林巧枝一眼,总感觉她信心十足的样子,低声试探着说:“林工,我来预热,你来焊接?”

    虽然没听说过林巧枝在焊接上有什么战绩,但就凭借刚刚她思路清晰、井井有条的指挥,余组长就感觉她水平多半是不差的,聪明人嘛,学东西快。

    再加上手也稳,还真不是没可能藏着一手好焊术。

    反正锅已经厚着脸皮甩了一回,虽然眼下气氛很好,锅也被砸烂了一半,好像风险不大的样子,但他还是觉得稳妥点得好,打个守城门的安全战术。

    不过林巧枝这次不接茬了。

    倒不是什么甩锅、风险的问题。

    她确实会焊,还看过各式各样的前沿焊接方法,甚至上手试过,但是手上焊接技术,和余组长这种几十年的老师傅肯定比不了。

    林巧枝拒绝地摇头,道:“还是你来,而且后续完善生产线上焊接、补焊方案的工作,都需要你们焊工组来做。”

    “行吧。”余组长也只好应下,不仅是因为林巧枝是项目负责人,得听她的,更现实的一点是,这确实是他们焊接班组的工作。

    再者说,即使林巧枝愿意担责任,焊工班组的锅也是没法完全甩出去的。

    “开始吧。”余组长也不再多说,大徒弟给他递过来焊把,焊罩,然后开始了探缝、清缝、预热的工作。

    林巧枝也戴上一个面罩。

    再远一点,有些好奇的,随便拿一块黑玻璃,也都可以看清余组长怎么焊的。

    别看余组长是老油条,但有一手过硬的本事和技术。

    真的做起事来,也是一丝不苟的。

    这也是林巧枝无所谓他甩锅的原因,人上了年龄,好面子,想保点晚节,也就是和王工爱骂人的个性的一种嘛,她自己标准高,要求严,也不知道多少人背后骂嘀咕她呢。

    就跟她当初嘀咕王柏强一样。

    人嘛。

    实在是多样又复杂,完全没有钢铁机械纯粹好懂,她也不是很想费劲一个个去搞懂。

    林巧枝在项目里就一个原则,技术说话,实力为先。

    遇到事情,就事论事。

    遇到疏忽和问题,追根溯源。

    焊件的温度逐渐高了起来,余组长又拿了石棉板挡住身体隔热。

    林巧枝注意着焊件的温度,预热温度也是很重要的,预热不到位,陡然焊接,旁边都是低温,焊接部分的超高温能融化钢板,那简直就和“冰玻璃杯泡进热水里”没有什么区别,裂纹短短两三分钟就会贯穿整个焊件。

    别看“裂纹”区区两个字,其中门道够写不知道多少本书,让不知道多少焊工为它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所有前期工作准备完毕。

    余组长整理了一下手套,左手拿着焊丝,右手握着焊枪。

    心里还是微微感慨,遗憾林巧枝没有原来那么……嗯简单好应付了。

    不知道出去见了多少老油条,都有抗性了。

    林巧枝正是这时候说:“裂纹根源可能集中在下密网,尤其是靠近八字交叉处,试着往里面探一探,我个人觉得裂缝根源应该在里面大概一指半深的地方。”

    焊枪火花一溅。

    余组长感觉眼前被焊花晃了一下,林工是怎么知道的?还指示得这么清楚?

    但是工件已经预热,温度处于舒适窗口,没有时间再仔细去问了。

    余组长的眼神专注起来,透过焊面罩,盯住一道道裂缝,宛如一个趴在山坡上的狙击手。

    上战场前,无论有多少情绪,有多少对此次出征能否胜利的猜测,又或者看着家人的照片思念的抹眼泪,难过又想家,但在真的踏上战场的这一刻,就只能全力以赴的去打好这场仗了。

    什么责任,甩锅,看法,在他握起焊枪的那一刻,全都像是电火花一样飞溅,然后化为虚无。

    只有焊接的结果,才是唯一有意义的东西。

    余组长表情凝重,焊枪深入,同时命令:“晃火。”

    旁边的焊工连忙让加热的火来回摆动,使得工件受热均匀,又避免过快的冷却。

    对于这一组密集复杂、原因暂不能确定的裂缝,余组长自己也没有太大的信心。

    因为原因不能完全确定,以至于里面藏在边角或者裂纹弧度里的细纹,都是难以判断和清查的。

    但凡少焊一条细小裂纹,都可能带来各种出其不意的严重后果。

    而找到裂纹源头,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降低风险的办法。

    对这个裂得无缘无故的八字加强筋,余组长心里没底,所以动作偏慢,焊得极为谨慎。

    所幸林巧枝没有说什么,这让余组长暗自松了一口气。

    要是当众被点出来,那面子可就丢大了。

    “找到了吗?”

    林巧枝关注进度的询问,透过飞溅的焊花和面罩传进来。

    “暂时还没有。”余组长说完,觉得不太有面,又补充了一句,“应该快了,马上。”

    这个“马上”就很有灵性了。

    中国人应该都懂,无论是距离目的地多远,无论是到底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赴约,都可以用“马上”一词回应,充分体现了语言的灵活性。

    余组长回了一句,心里还在想,这么多细细碎碎的裂纹,看都看不清,哪里有那么容易找。

    林巧枝则微微蹙眉。

    她在梦里,是见过这种情况的裂纹的,根据表面的纹路,推测出裂纹根源应该不会偏离太多。

    其实这和她们钳工要研究的力学有些重合,没错,就是那些什么材料力学,结构力学,固体力学,弹性力学,变形力学,断裂力学……真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到处欺负人,今天欺负钳工,明天欺负焊工,后天欺负全世界,然后拍拍屁股洋洋洒洒而去,依旧我行我素,嚣张得很。

    林巧枝脑海里又努力调用了一下相关的知识,把梦里几次经验和眼前的裂纹对照。

    “余组长,你把手往下挪半厘米,往四点钟方向,探一探情况。”林巧枝按照估算出的,直接给到余组长位置。

    余组长“唔”了一声,尽管觉得林巧枝这个位置指示得有些突兀,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是怎么得出的结论,但他也没有执拗的抵抗,反正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现在裂纹这么多,先焊哪一个都是焊。

    他试着将焊枪往对应位置做了一点点角度调整和挪动。

    一股很细微的,很熟悉、令人舒适的吻合感,顺着焊枪,传递到余组长手里。

    余组长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瞪大,就下意识操作起了焊枪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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