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 榻上榻下。
梦魇的燕枝和清醒的萧篡,面对着面,静静对峙。
不知从何而来的警报声, 在他们之间回荡。
尖锐刺耳的警报,如同山谷回声一般, 一遍一遍重复播放。
不知从何而来的警报灯,在他们之间闪烁。
大红刺眼的强光, 映在两个人面上, 映出燕枝通红的眼眶,映出萧篡某一瞬间难以置信的神色。
殿中宫人太医乱作一团, 忙着将砸在地上的烛台器皿捡起来。
震天动地的警报,只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 闪动鸣笛。
一瞬间,天地寂静。
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满天的火光中, 萧篡率先回过神来, 神色一寸一寸阴沉下来,眸光也一寸一寸暗了下去。
他不自觉往前一步, 死死地盯着燕枝, 想从燕枝脸上找到一丁点的端倪。
可燕枝本就病着, 被梦魇着,因为激动,脸色潮红。再被红光一照,泪流满面,眼眶、鼻尖和脸颊,都是红的。
他哭着,整个人发着抖。
除了难过, 萧篡什么都看不出来。
——警报!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已降至……
“报错!”
萧篡猛地转过头,不顾身边还有旁人,厉声怒吼。
“报错!报错!报错——!”
警报声终于停止,一众太医宫人都被吼得愣在原地。
下一瞬,他们反应过来,“扑通扑通”几声,接连下跪。
虽然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但还是出声请罪。
“陛下息怒!”
萧篡紧紧攥着拳头,深吸两口气,竭力平复心绪。
“出去。”
“陛下,可燕枝公子……”
“出去!”萧篡加重语气,再说了一遍。
众人不敢不从,只得收拾好东西,俯身告退。
临走时,将殿门也关上了。
萧篡平复心绪,最后说了一遍:“报错。”
不可能。
方才在净身房里,燕枝还说了一百一十八遍的“喜欢陛下”,六十三遍的“天下第一喜欢陛下”。
就算一声“喜欢陛下”,只体现一点好感度,那燕枝对他的好感度也该是满的。
他已经把燕枝从净身房里抱出来了,他已经给燕枝喂了牛乳,他已经把燕枝洗干净了。
就算是糖糕的事情,他和燕枝也已经说明白了。
这件事情应该已经过去了。
平日里逗他弄他,就算欺负得狠了,好感度也总是一动不动,永远都是满满的。
就算是同他玩笑,说要把他送去净身房,顶破了天,也只会掉零点零几。
燕枝对天发过誓的,要永远效忠陛下,永远侍奉陛下,永远喜欢陛下。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绝不可能会忽然之间掉这么多。
一定是之前的检测错误还没修复。
一定是。
萧篡这样想着,原本狂跳不止的心脏,渐渐冷静下来。
他冷着脸,一条一条下达命令——
“动用最高权限,直接上报最高层,排查错误。”
“关闭警报,暂时屏蔽好感面板。”
“等修好了,再通知我。”
说完这些话,横亘在两个人面前的红光渐渐散去。
萧篡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燕枝逼近。
燕枝站在榻上,一寸一寸,不自觉后退。
几次纠缠,几次挣扎,燕枝终于将最后一点力气消耗殆尽。
他往后退着,被榻上被褥绊了一下,腿脚一软,眼睛一闭,整个人就这样倒了下去。
他没有摔在榻上,而是摔在了萧篡怀里。
萧篡抱着燕枝,在榻上坐下。
这回不是用尽全身力气,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的死死抱住。
这一回,萧篡把燕枝放在自己的腿上,只用手托着他的腰,让他自己躺着。
燕枝彻底软了身子,腿软软地垂着,手软软地耷拉着,脑袋也软软地往后仰。
乌发披散,垂落下来,在萧篡身侧摇晃。
听见殿里没了动静,宫人壮着胆子,在外面轻声询问。
“陛下,是否请太医进去,为燕枝公子看诊……”
“不必。”萧篡断然拒绝,“下去。”
“是。”
外殿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燕枝还发着热,萧篡隔着衣料,托着他的腰,都能感觉到他身上一阵一阵的热意。
他不能不吃药。
所以——
萧篡沉默着,张开手掌。
一转眼,他的手里便多出一盒药片和一瓶药水。
燕枝这个蠢货,一向爱做梦,这回也不过是做了噩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把他错认成其他人罢了。
本来就蠢,再烧下去,烧坏了脑子,就更蠢了,更分不清人了。
萧篡宽宏大量,他不跟燕枝这个笨蛋计较。
他不跟他计较。
萧篡扶起燕枝,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他腾出手来,打开药盒,从里面掰出一片白色药片,攥在手里,又拧开药水,倒出一瓶盖的棕色黏稠药水。
他胡乱用衣袖擦去燕枝脸上的泪,捏开他的嘴,把药片塞进去,又把药水倒进去。
或许是味道太奇怪,东西刚塞进燕枝嘴里,燕枝就别过头去,作势要吐出来。
萧篡丢开东西,用力捂住他的嘴,把他抓回来。
他下意识厉声呵斥:“咽下去!你敢吐出来,朕就把你……”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萧篡没再说下去。
就在他怔愣的片刻,燕枝推开他的手,“哇”的一声,把嘴里的药全都吐了出来。
因为萧篡还扶着他的脑袋,所以他就吐在萧篡身上。
“燕、枝——”
萧篡咬牙切齿地喊了他一声,再次拿起搁在一边的药片和药水。
“你不吃这个,就让太医进来给你看病,他们开的药,比这个还苦。”
萧篡又掰下一片药片、倒出一瓶盖的药水,捏开他的嘴。
“那几个太医也是庸医,吃了几日的药也不见好,反倒让你越吃越傻。”
“朕给你换了好药,你还不识货。”
“吃!”
这一回,一把东西塞进去,萧篡就捂住了燕枝的嘴,不准他再吐。
燕枝也乖乖地把药咽了下去,闭上眼睛,安静睡去。
萧篡抱着他坐了一会儿,见他确实睡熟了,才把他放在榻上,给他盖上被子。
萧篡就站在榻边,换下被燕枝弄脏的单衣。
就在他换好衣裳,准备上榻,搂着燕枝睡一会儿的时候,燕枝忽然扭过头——
“呕!”
燕枝又吐了,依旧准准地吐在他身上。
不知道他把吞下去的药片药水藏在哪里,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吐了出来。
萧篡恼怒,下意识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蠢货,你故意的?”
可是燕枝依旧闭着眼睛,脸色潮红,一动不动。
他好像……只是不喜欢这些药的味道。
他不喜欢,仅此而已。
萧篡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他第三次换上干净衣裳,抱起燕枝。
十来个宫人就在殿外廊下守候。
忽然,正殿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陛下抱着昏迷的燕枝公子,站在门槛里。
殿外阴云遮蔽日光,陛下站在殿中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他似是终于妥协,垂下眼睛,低声吩咐:“叫太医回来。”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他治不了燕枝。
坐拥系统商城,自诩无所不能的他,现在治不了燕枝,也制不住燕枝。
*
太极殿里,灯火通明。
才入秋不久,殿里就烧起地龙,点了好几个炭盆,熏得殿中温暖如春。
宫人将燕枝弄脏的被褥卷起来,抱下去,换上干净的。
萧篡用虎皮毯子裹着燕枝,抱着他坐在榻上。
燕枝尚在昏睡,只从毯子里露出半张惨白的小脸,还有一小截素白的手腕。
几个太医又被喊了回来。
资历最深的老太医,正跪在榻前,为燕枝诊脉。
其余几个太医,因为资历尚浅,在后面等候。
萧篡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把下巴搁在燕枝的肩膀上,隔着虎皮,贴着他的脸颊。
像一头闭眼假寐的猛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暴起。
一刻钟后,老太医收回手,试探着喊了一声:“回陛下……”
“嗯。”萧篡抬眼,眼神依旧锐利,“如何?”
老太医斟酌着回禀:“燕枝公子前阵子随行秋狩,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加上天气转凉,受了风,这才染上风寒。”
萧篡反问:“不是都喝了好几日的药?”
“是,燕枝公子喝了几日的药,应当是快好了。可今日……”老太医欲言又止,“燕枝公子受了惊吓,又……”
“又如何?”萧篡皱眉,神色不耐,“别废话。”
老太医换了种说法:“燕枝公子大病初愈,本不该行剧烈的房事,更别提还是接连……”
“胡说八道!”
不等听完,萧篡就打断了他的话。
“榻上都是朕出力,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老太医哽住。
萧篡不欲纠缠这些事情,只道:“开点药。要他吃了不会吐的。”
“是。”
别无他法,几个太医只好商议着,按照寻常治风寒的方子,再添一些滋补的药材,给燕枝开了药,让宫人抓药来煎。
他们还配了一瓶消肿化瘀的外伤伤药,奉给陛下,请陛下为燕枝公子涂抹。
燕枝公子的手腕尚且磨破了皮,其余地方,想来更加严重。
不多时,宫人便捧着托盘,将煎好的汤药送了上来。
“陛下,药好了,奴等服侍燕枝公子……”
“朕来。”
萧篡双臂拢着燕枝,抬手端起汤药,用勺子搅了搅。
热气升腾而起,苦药的气味也跟着弥漫开来。
萧篡瞧着乌漆嘛黑的汤药,冷声问:“让你们多煎几碗,可煎好了?”
“奴等多煎了三碗汤药,都在炉子上煨着。”
“嗯。”
萧篡垂眼,亲自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自己先抿了一口,觉着不烫了,才送到燕枝嘴边。
他想,三碗可不太够。
燕枝吃了药就吐,吃了药就吐,就他这种漱口的喝法,也不知道究竟要多少碗才够。
他也是娇气,好好的药片药水不要,非要喝一大碗的苦药。
萧篡用瓷勺撬开燕枝的嘴,慢慢地把汤药送进去。
一开始,燕枝还喝得顺顺利利的。
可就在一勺即将喂完的时候,燕枝被汤药呛到,马上就蜷着身子,咳嗽起来。
萧篡猛地丢开药碗,给他拍背:“怎么就这么……不就喝点药?怎么就这么麻烦?”
药碗砸在托盘里,不慎倒了,汤药滴滴答答淌下来,宫人连忙把东西端出去,换了一碗新的过来。
“陛下……”
萧篡再次端起药碗,低头看向燕枝。
燕枝缓过来,又靠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他听不见萧篡说话,所以惯用的威胁手段,对他没用。
他打定主意不吃药,不论是药汤还是药片,对他也没用。
他……
他就是这样一只又犟又娇气的小狗,让人拿他没办法。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对宫人太医道:“尔等退下。”
众人对视一眼,再次离开:“是。”
内殿里,只剩下萧篡和燕枝两个人。
萧篡端起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
确实难喝,又腥又臭,还混着细细的药渣。
难怪燕枝每回喝,都皱着脸。
早知道,应该早点儿从商城换西药给他吃的。
早知道,不该断了他的泡芙和奶糖,应该等他病好了,再断掉的。
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去宫门口迎接选秀中人。
早知道……把他锁在太极殿里,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事情了。
萧篡将一口汤药含在口中,然后放下碗,双手捧起燕枝的脸,用拇指拨开他的唇瓣,把汤药一点一点哺给他。
唇齿相接的时候,燕枝不自觉颤了一下,随后被萧纂捧着脸,按得更紧。
他们之间,终于不再是野兽一般的撕咬与亲吻。
而是温柔轻缓的舔舐与哺喂。
可之前撕咬出来的伤口还在,温热的汤药从燕枝唇角的伤口上淌过,疼得他又发起颤来。
萧篡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汤药哺给燕枝,察觉到燕枝在抖,于是他每分开一次,就用舌尖轻轻舔舐一下燕枝唇上的伤口。
喂完最后一口汤药,萧篡抱着燕枝,给他拍了拍背。
等过了两刻钟,确认燕枝不会再吐出来了,他才把燕枝放下。
还是和之前一样,燕枝一离开他的怀抱,就蜷着身子,躲到了床榻最里边。
这一回,萧篡没有再伸手去抓他,而是拿起太医配好的药膏,坐到床榻里面。
他用食指指腹蘸了点玉白的药膏,抹在燕枝青青紫紫,还带着牙印的后颈上。
触碰到的瞬间,燕枝“呜”了一声,整个人蜷得更紧了。
好痛!
“娇气。”
萧篡再蘸了点药膏,本想狠狠地抹上去,但即将下手的瞬间,还是稍稍放轻了动作。
“怎么就这么娇气?”
解开衣裳,顺着后颈往下,是肩膀、腰背,还有心口。
那时在牢房里,萧篡几乎把燕枝全身上下啃咬了个遍。如今抹药,自然麻烦。
满满一盒药膏,转眼就见了底。
萧篡一面给他抹药,一面冷声道:“你也是被朕越养越娇气,越惯越娇气。”
“你自己说,今日的事情,是不是你的错?是不是你不乖?”
“骂朕、推朕、打朕,还敢说什么再也不要喜欢朕了。这话是能胡乱说的吗?”
“朕不过关了你半刻钟,弄了你一会儿,怎么就把你弄坏了?”
“今日的事情,朕等你醒了,再找你算账。”
“等你醒了,再说几百句‘喜欢陛下’也不管用,你最好赶快想想,还有什么好听的话,说给朕听。”
“否则——”
萧篡高高地扬起手,作势要打燕枝的屁股。
最后落下去的时候,却只是帮他把衣裳扯好。
*
燕枝病得厉害,药喝下去,只好转了一会儿。
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发起热来,睡也睡不安稳,皱着小脸,淌着眼泪,嘴里哼哼唧唧说着梦话。
他一会儿说:“奴错了,陛下,全是奴的错……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一会儿又说:“我怕黑,有鬼……这里有鬼……有没有人陪我说说话?”
于是萧篡盘腿坐在他身边,一句一句地应他,有问必答。
“废话,闭着眼睛睡觉,能不黑吗?”
“哪里有鬼?朕在这里,哪里有鬼?你这只小鬼?”
“朕不是在陪你说话吗?要说什么?”
“陛下……”燕枝哭着喊了两声,“陛下……”
“嗯。”
最后,燕枝却收起眼泪,摇摇头,连声说:“我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再也不要陛下了……再也不要……”
萧篡面色一沉,想要捏住他的嘴,却看见他唇上伤口才刚结了痂,可怜巴巴的模样。
罢了。
这蠢货生着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是不跟他计较,等他醒了再说。
萧篡别过头去,张了张口:“跳——”
他想喊“跳过”,跳到明日,跳到后日,最好跳到燕枝清醒过来,不会再说胡话的时候。
可是——
他又怕跳到明日,燕枝直接病死了。
到那时候,读档也来不及。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他转回头,从宫人手里接过茶杯,自己先抿了一口温水,然后哺给燕枝。
一晚上梦话没停,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口水。
还是喝点好。
这个晚上,太极殿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
几个太医提着药箱,守在廊下,随时等候传召。
宫人进进出出,时刻送来干净的热水巾子,还有吃食。
萧篡抱着燕枝,同他说话,给他擦脸,喂他温水。
最后估摸着汤药的效力过去了,萧篡便再次将众人支开,用嘴对嘴的老办法,把自己的药片和药水哺给他。
到底还是他的药管用。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燕枝终于不再发热,也不再说梦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太医为他诊过脉,也说既然烧已经退了,应当就是熬过来了,没事了。
萧篡瞧了他们一眼,懒得理会,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
这群庸医,就会说这些套话。
众人如潮水一般,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走。
萧篡一夜未睡,放下榻前帷帐,隔断窗外天光。
帐中昏昏沉沉,燕枝仍旧背对着他,躲在角落里。
萧篡思索片刻,最后贴上前去,从身后抱住燕枝,有意放轻了动作,把他整个儿拢进怀里。
燕枝想藏在犄角旮旯里,萧篡也随他去了。
偌大一张床榻,他们两个男子躺在上边,愣是只占了一个小角落。
想他二人相处,从来都是萧篡霸道强势,把燕枝抓过来,给燕枝摆好姿势,让他搂着自己,挨着自己。
可是现在……
萧篡闭上眼睛,胸膛贴着燕枝的脊背,自嘲似的,低低地嗤了一声,胸膛震动。
——萧篡啊萧篡,你也有今日。
*
睡眠对于萧篡来说,不过是补充体力,维持生命的一种事情。
他抱着燕枝,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燕枝还窝在他怀里,呼吸匀长,睡得正香。
萧篡松开他,给他掖好毯子,起身下榻,走出内殿。
外面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置,一大堆奏章等着他批复,还有一群大臣等着他召见。
敌国归降,军队训练,朝中琐事,还有——
大臣求问:“回陛下,如今选秀众人皆已入宫,安置下来,不知何时进行……终面?”
“急什么?”萧篡端坐高位,一面看奏章,一面答复,语气不耐,“近来事多,还顾不上他们。把他们养在宫里,让他们多读读书,也不碍事。”
“是。”大臣垂首。
又有大臣问:“听闻昨日,陛下下旨,将谢家公子谢仪送入净身房,不知他所犯何罪,陛下要如何处置他?”
萧篡顿了一下,这才想起,净身房里还关着个人。
要不是他们提起,他早都忘了。
萧篡将手里奏章往案上一摔,反问道:“净身房是干什么的?尔等不知?朕将他送入净身房,要如何处置他,尔等不知?”
众臣忙道:“陛下息怒,臣等惶恐。”
萧篡冷嗤一声,最后瞧了一眼紧闭的内殿殿门。
只是把谢仪送进去,燕枝就病成这样。
真要把他阉了,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燕枝跟只小猫似的,使劲挠他抓他,也说不准。
萧篡伸出手,将案上奏章捡回来,淡淡道:“罢了。”
“他那时、在宫中横冲直撞,毫无礼数,冲撞了贵人。既然尔等都为他求情,那便罢了,打一顿,赶出宫去。”
他没再提燕枝的名字,只说是“贵人”。
昨日在场的大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假意不知,只说“陛下宽仁”,把这件事情遮掩过去。
萧篡垂下眼睛,将手里奏章翻来翻去,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
他想,只此一次。
他只放过燕枝这一次。
只要燕枝这辈子再不和谢仪见面,只要燕枝和从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眼里心里只有他,他就放过谢仪。
正殿里议着事,忽然,殿门被人从外面挤开一条小缝。
紧跟着,一个小小的黑影,扒着门槛,从外面钻了进来。
大臣们听见动静,回头看去,都吓了一跳。
是那只幼狼。
有武将上前,要把它抓出去,却被萧篡喊住了。
“不必麻烦,随它去罢。”
“是。”武将收回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萧篡顿了顿,在他们面前补充一句:“朕从山上捡回来的,燕枝把它当儿子看,整天抱着不撒手。起了个名字叫‘泡芙’,‘泡沫’的‘泡’,‘芙蓉’的‘芙’。”
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答话。
“名字刁钻,是个点心的名字。但是燕枝喜欢,就随他们父子两个去了。”
幼狼没了人约束,便迈开腿,熟练地朝内殿走去,把内殿殿门也挤出一条缝,然后钻了进去。
它是来找燕枝的。
而此时,燕枝背对着外边,躺在榻上,还在沉睡。
幼狼往上一蹦,前爪扒住榻上被褥,后腿扑腾了两下,最后翻了上去。
之前在猎场营地的时候,燕枝就经常抱它上榻玩儿,所以它一直觉得自己是可以上床的,爬上去的动作也很熟练。
幼狼走到燕枝身前,知道燕枝在睡觉,也不吵他,只是盘起身子,卷起尾巴,乖乖地窝进他怀里。
它想爹爹了。
*
好黑,好暗。
好酸,好疼。
燕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净身房,还是太极殿。
燕枝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是行刑人,还是陛下。
他在漆黑的梦里,不断地跑,不断地跑,试图跑出这片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缠上了他的手腕。
是什么东西在舔他的手腕?
温温热热的,还有点儿刺痛。
燕枝在睡梦之中,不由地皱起眉头。
是陛下吗?
一定是陛下。
只有陛下会这样对他。
可是他身上好难受,头也晕晕的,他不想……
他想歇一会儿,让他歇一会儿吧。
他不想现在和陛下……
“不要!”
燕枝猛地睁开眼睛,抬手一推,将面前的东西推开。
“不要……我不要陛下……”
燕枝从榻上坐起来,牵动身上伤口,又是一阵闷疼。
他捂着心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幼狼被他忽然一推,往后一滚,在榻上翻了两个跟头,但很快又爬起来,摇着尾巴跑到他面前。
燕枝定睛一看:“糖……小狗?原来是你!”
他还以为是陛下呢。
可把他吓坏了。
燕枝连忙把“小狗”抱起来,摸摸它的皮毛:“对不起,对不起,你有没有摔疼?”
幼狼摇着尾巴,“嘤嘤”叫着,似乎完全不记得方才的事情。
燕枝问:“你怎么进来的?偷溜进来的?你想我了?还是宫人们没给你弄吃的?你饿了?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见我手腕有伤,所以想帮我舔一舔?”
他问了一长串问题,这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被自己逗笑。
“对不起,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幼狼尾巴呼啦呼啦地转,跟风车似的。
“不会说话也好。”燕枝垂下眼睛,“不会说话,就不会说伤人的话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帐外。
帐外昏昏沉沉,没点蜡烛。
内殿里安安静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说明没有旁人在。
燕枝压低声音,小声问:“小狗小狗,陛下是不是出去了?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他?”
他想了想,自问自答:“应该是没有吧。要是陛下在外面,你就进不来了,对不对?”
“其实我……”
燕枝话说了一半,忽然感觉喉咙有点儿干,卡住了。
他连忙回过身去,掀开帷帐,拿起榻前小案上的茶壶茶杯,先给自己倒了杯水。
壶里的水还是温的,入口刚刚好。
燕枝喝了两杯,感觉好多了,才回到榻上。
幼狼趴在榻上,燕枝也趴在它面前。
一人一狗,都用清凌凌的双眼,望着对方。
燕枝问:“小狗小狗,你能帮我保守秘密吗?”
幼狼甩着尾巴,“嗷呜”了一声。
燕枝捧着脸,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你想说,就算你想泄露秘密,你也说不了话,所以我可以放心跟你说话,对不对?”
他放下手,低下头,整个人趴在床上,把脸埋进被褥里,看不清表情。
“我想说——”
“我……我不要喜欢陛下了。”
说胡话、说梦话,和在清醒的时候说出这句话,是完全不同的。
燕枝赌上了自己仅存的全部勇气。
可他的声音又轻又快,就像羽毛一样,轻轻扫了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分量。
为了说服自己,燕枝又小声道:“因为陛下太凶了、太坏了。”
“他总是欺负我。他骂我是‘蠢货’,他骂我是‘小狗’,他还咬我。”
“看——”
燕枝伸出自己的手腕。
“这就是陛下咬的。”
“陛下也骂过你,他骂你是‘傻狗’,他还动不动就踢你。”
“所以你——”
燕枝真诚地望着幼狼,试图从它这里,寻得一点儿认同。
“也不喜欢他,对吧?”
幼狼又低低地“嗷”了一嗓子。
对,他不喜欢那个凶巴巴的男人。
他喜欢面前这个温温柔柔,会给自己弄吃的喝的,会抱着自己玩儿的人。
“可是……”燕枝话锋一转,又道,“我们两个的命,都是他救的。他对我们两个,都有救命之恩。”
“当然了!”燕枝急忙补充,“我有努力报恩的。我为陛下挡箭,为陛下解药,还……还侍奉陛下十年,我觉得……”
“到目前为止,陛下对我的恩情,我已经还清了。真的。”
燕枝戳戳幼狼潮湿的鼻头:“反倒是你,你才来几天,你都还没长大,更别提报恩了。”
幼狼见他表情严肃,觉着他是不高兴了,便“呜呜”了两声。
燕枝抱起它,翻了个身,躺在榻上,望着黑洞洞的帐子顶。
这一番话,他不是说给小狗听的,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要……我不要再喜欢陛下了……”
“其实……其实根本就没有‘再’,我从来都没喜欢过陛下,我只是为了报恩才留下来的。没错,就是这样的。”
这话说来,燕枝自己都不信。
可他还是坚持说下去。
“救命之恩,我已经报完了,所以我可以不喜欢陛下了。”
“我要走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我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燕枝下定决心,翻身坐起,眼里闪动着希冀的光。
“等我把谢公子救出来了,我就要去南边,去卞明玉说的南边,去看看他说的南边到底有没有这么好。”
“如果南边没有那么好,如果南边还是满地尸体,那怎么办?”
“不管了,就算是满地尸体,我也要去……一定要去!”
幼狼爬起来,凑到他身边,用脑袋拱了拱他。
燕枝轻轻推开它:“你不能去,你还要留下报恩呢……”
幼狼刚被推开,马上又黏了上来。
燕枝了然道:“你也害怕陛下是不是?你也觉得陛下很凶是不是?你也不想再留在陛下身边了,是不是?”
他叹了口气:“我在这里,还能保护你一下。我不在,你会一直被陛下踢的。”
燕枝把它抱起来,思索良久,最后道:“我想,我对陛下的回报,应该还有很多。如果有多的话,那我就分给你,好不好?”
“我把我的报恩分给你,就当是你的,这样你就可以跟着我走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作为我唯一的‘小狗朋友’。”
“我在宫里不敢和人交朋友了,只有跟你交朋友了。”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马上就振作起来,准备计划,怎么样?”
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一只狼嘤嘤嗷嗷的。
可就是这样,他们两个的交流竟然畅通无阻。
终于,燕枝伸出手,幼狼探出爪子,一人一狼轻轻击了个掌,达成共识。
“真好,我又有好友了。”
“那我们现在开始制定计划。”
燕枝再次趴下,指尖在被褥上划来划去。
“首先,我们要把谢公子救出来。谢公子还被关在净身房里,只有陛下能下令放他出来,所以……”
“还需要我牺牲一下。只要陛下把我阉掉,他就不会阉掉谢公子了。”
“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宫了。”
“嗯……”燕枝想了想,“我在陛下身边做贴身侍从,每个月有二两银子的俸禄。平时我也没地方花,所以这些钱我都攒下来了,足够我们在外面生活了。”
“还有……还有……”
“皇宫守卫森严,我们应该怎么出去呢?”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也是最困难的问题。
燕枝不知道。
他躺在榻上,望着帐子出神。
该怎么出去呢?该怎么……
忽然,他灵光一闪。
燕枝“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他知道了!他知道该怎么离开了!
燕枝下了榻,飞快地冲到内殿门前,用力拉开了门。
他顾不上穿鞋,顾不上披衣裳,顾不上身上的中衣中裤长了一截,顾不上去看外殿里有没有人在。
他就像是一只轻盈的燕儿,扑腾着翅膀,飞出内殿,飞出外殿。
此时正在下雨,细细密密的小雨,被风刮着,从廊外飘进来。
燕枝飞快地跑在殿外廊上,赤着脚踩中一滩积水,在地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幼狼迈着四条腿,追在他身后,几乎快要跟不上他。
跑!往前跑!
去找一条出宫的路!
正殿里,萧篡坐在高台之上,眼见着燕枝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跑了出去,忙不迭站起身来,大步追上去。
他什么时候醒的?醒了怎么也不喊人?
指定是那只蠢狗给他弄醒的,早知道就不该放它进去。
这两个蠢货,到底想做什么?
“燕枝!”
燕枝一路跑到偏殿门前,用力推开门,如同推开牢笼的门。
偏殿是他的房间,只是他总和陛下一起睡,也不常回来。
他循着记忆,跑进房里。
“诶?”
待看清眼前景象之后,燕枝愣了一下。
箱子呢?他放在这儿的箱子呢?
就在这时,萧篡也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强硬地把他抱起来。
“你又做什么?光着脚,不要命了?”
“箱子呢?”燕枝指着空空荡荡的角落,只是问,“我放在这儿的箱子呢?”
“什么箱子?”萧篡皱眉。
“装衣裳的箱子!”
燕枝有些急了,幼狼也跟着他一起,围在萧篡脚边转圈圈。
“别吵!来人!”
萧篡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宫人忙不迭进来了。
“陛下有何吩咐?”
“燕枝的箱子呢?装衣裳的那个。”
“昨日陛下让奴等将燕枝公子的衣裳都收起来,说是……”
说是燕枝以后,不准再穿自己的衣裳,只准穿他的衣裳。
所以……
如今燕枝身上穿着的,长一截的中衣中裤,就是萧篡的。
“那箱子呢?箱子被收到哪里去了?”
宫人忙道:“奴等并没有挪动燕枝公子的箱子,只是昨日打扫,想着日后用不着了,所以将东西挪到了床底。”
燕枝忙不迭挣开萧篡的怀抱,扑到榻前,从底下拖出两口箱子。
箱子里装的确实是他的衣裳。
但不只是衣裳。
燕枝把衣裳全部抱出来,丢到榻上。
箱子底,仔仔细细地放着一些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儿。
有糖纸,有万花筒,有歪歪扭扭的字帖,还有——
萧篡皱着眉头,伸手拿起那张糖纸:“多久之前给你吃的糖?你还留着?”
萧篡心中明了,看来这箱子是燕枝的宝库,他珍藏的宝贝,全都放在这里。
而他的宝贝,全都是和他有关的。
萧篡在看他的东西,燕枝也在找东西。
终于,他眼睛一亮,看见了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帛。
燕枝抓起绢帛,如获至宝一般,将东西捂在怀里。
这是放奴书!这是放奴书!
他十二岁生辰那日,陛下临时给他写了一封放奴书,作为生辰礼物。
可他那时太喜欢、太喜欢陛下了,又想着留下报恩,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出宫。
所以他按照陛下教他的,双手合十,对着插了一根蜡烛的奶油泡芙,坚定地许下愿望,说自己永远不会离开陛下,要永远侍奉陛下。
这封放奴书也就被他收了起来,压在箱子最底下。
他原以为,他永远也用不上这个东西了。
可是现在,他要出宫了!
就在这时,萧篡单膝在他身边蹲下,捏了捏他的脸,低低地笑了一声。
被昨日警报引起来的忐忑,在这一刻全部消散。
他问:“就这么喜欢朕?朕给你的一张糖纸也要藏着?”
燕枝看着萧篡,悄悄把绢帛塞进怀里,一样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
“喜欢……”燕枝笑得眉眼弯弯,“奴喜欢陛下……”
但是从今日起,他就不是奴了。
他是燕枝。
燕枝,不要再喜欢陛下了。
第19章 反抗 重重踹了陛下一脚
太极殿, 正殿。
殿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秋雨寒凉,冷意入骨。
殿里烧着地龙, 点着炭盆,暖意熏人。
燕枝裹着虎皮毯子, 坐在榻上,双手捧着一碗肉糜。
肉糜煮得烂烂的, 一直在炉子上煨着, 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燕枝呼呼地吹了两下,悄悄吐出舌尖, 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 才喝了一大口。
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宫了,那他现在就要多吃饭、多吃肉,吃好喝好, 争取早日把病养好!
这样想着, 燕枝又拿起盘子里的肉饼,张大嘴巴, 啃了一大口。
——“嗤。”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紧跟着, 是帝王故作严肃的质问。
“现在知道饿了?”
燕枝转过头, 循声看去。
萧篡就坐在小榻的另一边,面前摆着燕枝的两个箱子。
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两个箱子,特意让人把它们从偏殿抬过来了。
这时候,他正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看一看。
没听见燕枝说话,萧篡又故意吓唬他:“下回还敢病成这样,就把你关起来, 不给你吃的。”
要是从前,燕枝早就壮着胆子,开始反驳了。
生病的事情,又不是他能控制的,他也不想啊。
但是这回,燕枝只是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小声回答:“奴不敢了,没有下回了。”
“嗯。”萧篡满意地应了一声,随手从箱子里拿出一张锡箔纸,丢到他面前。
锡箔纸正面是金色的,背面是银色的。原本皱巴巴的,被燕枝压在书里许多年,终于压得平平整整。
“朕什么时候给你吃过巧克力?朕自己都不记得了。”
“奴九岁的时候。”燕枝回答,“陛下给奴一块黑黑的、苦苦的糖。”
像苦药一样,好难吃好难吃。
他刚咬了一口就想吐出来,但是想着这是陛下给他的,就闭上眼睛,梗着脖子,硬吞下去。
陛下见他吃得艰难,捏着他的脸颊肉,说他果然是小狗,吃不了巧克力。
后来,陛下就再也不给他这个黑黑的糖吃了。
“还有这个?”萧篡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形状的透明壳子,“果冻?”
“这个是奴十岁的时候吃的。”燕枝道,“里边是紫色的东西,滑溜溜、冰凉凉、甜丝丝的。”
这个东西很好吃。
不过他是在冬天吃的,这东西太凉,他吃完就病倒了。
所以陛下也没有再拿给他吃过。
“这又是什么?”萧篡最后拎起两个玫红的小篮子,故意问。
“是奶油蛋糕!”
提起奶油蛋糕,燕枝眼睛一亮,声音都不由地大了几分。
奶油蛋糕和奶油泡芙一样,都有奶油,都是圆圆的点心。
不过蛋糕比泡芙大,上面的奶油比泡芙多,底下的蛋糕也比泡芙外皮好吃。
蛋糕上边还有图案,用奶油画出来的红花绿叶小黄鸭。
这么好吃的东西,肯定特别珍贵,燕枝也只吃过两次,还都是在他生辰的时候。
陛下说,蛋糕只能在生辰的时候吃,而且要他那一年表现得特别好,才会奖励给他。
比如他为陛下挡下一剑那年,比如他为陛下解药那年。
平时他只能吃泡芙。
但是这几年,陛下对他越来越凶,越来越坏,他连泡芙也很少吃到,更别提蛋糕了。
要不是陛下拿出这两个装蛋糕的篮子,他都快把蛋糕给忘了。
燕枝想起那个令人难忘的、甜滋滋的味道,低下头,又啃了一大口肉饼。
萧篡低低地笑了一声,把蛋糕篮子丢回箱子里,靠回榻上:“朕还当你的箱子里有什么宝贝,结果净是这些废物。”
除了为数不多的万花筒、字帖等有用的东西,剩下的全都是这些零食包装。
“你就这么馋嘴?馋的时候拿起来闻闻味道?也不嫌埋汰。”
“不脏的!”燕枝下意识道,“奴用皂角洗过很多遍,全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而且,他之前留着这些东西,也不是为了闻味道解馋。
他是为了……
因为这些都是陛下送他的,他不想丢掉。
但是现在……
陛下说的对,这些原本都是废物,他马上就要出宫了,也不可能带着这些东西离开。
燕枝最后道:“陛下要是嫌脏,奴一会儿就拿出去丢掉。”
萧篡面色一沉,反问道:“你预备丢去哪里去?”
“丢去宫中净房啊。”燕枝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陛下放心,明日一早,就会有人进来运走的。”
“这些东西,旁人见都没见过,随随便便流到外面去,让他们怎么看?”萧篡却道,“你想让他们觉着,燕枝公子真是得宠,连这些怪模怪样的东西都有?”
燕枝顿了一下:“那……那就不丢掉了,仍旧放回奴的房间里。”
“嗯。”萧篡这才满意,“有空拿去殿外晒晒太阳,省得招虫。”
“不会招虫的,这么多年都没……”
“嗯?”
“可是陛下方才还说,不能让旁人看见。”
“你生了场病,倒是变得牙尖嘴利的。朕说一句,你顶十句。”
萧篡似是察觉到什么,坐直起来,皱起眉头,定定地看向他。
对上他冰冷质询的目光,燕枝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往后躲了躲。
原本窝在他脚边的幼狼察觉到气氛不对,也爬了起来,挡在燕枝面前。
萧篡眉头皱得更深,命令道:“躲什么?过来。”
燕枝刚准备慢慢地挪上前去。
忽然,萧篡朝他伸出手,燕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抬手去挡。
陛下又要抓住他了!
不要!
萧篡动作一顿,伸出去的手方向一转,摸了一下燕枝的额头和脸颊:“没发热。”
噢,原来陛下不是要把他抓过去。
陛下每回抓他的肩膀或胳膊,都可疼可疼了。
燕枝松了口气,重新坐好。
萧篡收回手时,还从他手里掰下半块肉饼,用来吸引地上幼狼的视线。
“蠢狗——”萧篡一扬手,便将肉饼丢了出去,“父皇和你爹说话,你跟着听什么?出去。”
半块肉饼从幼狼头顶飞过,幼狼迈开短腿,飞快地追上去。
它“腾”的一下,助跑起跳,张大嘴巴,准准地接住肉饼,胡乱嚼了两下,一口就吞下去。
它是狼,它又听不懂萧篡说话,所以它吃完点心,又摇着尾巴,回到燕枝脚边,乖乖趴好,一副赖着不走的模样。
燕枝没忍住笑了笑,转眼瞧见陛下冰冷的神色,心道不妙,赶忙放下手里碗勺,把“小狗”抱起来。
“奴这就把它送出去。”
萧篡不置可否。
燕枝便抱着“小狗”,小跑着离开内殿,把它交给外面的宫人。
“给,把它带回后殿吧,别再让它乱跑了。”
“公子放心。”
幼狼舍不得离开燕枝,被宫人动作僵硬地抱在怀里,“嘤嘤”地直叫唤。
“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有空就过去看你。”
燕枝摸摸“小狗”的脑袋,又捏了捏它粉色的脚垫,和它击了个掌。
这是他们的约定手势。
“好了,带它走吧。”
“是。”
宫人抱着“小狗”离开,燕枝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狗毛”,想着回去洗把手。
结果他刚走到内殿门前,就看见陛下抱着手,靠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他。
似乎盯了很久。
燕枝抿了抿唇角,试探着喊了一声:“陛下……”
“蠢货——”萧篡也喊了他一声,语气毫无波澜,“你可记得,你病着的时候,梦见了什么?”
“奴……”燕枝摇摇头,“不记得了。”
萧篡又问:“你那时做了什么?”
燕枝仍是摇头:“也不记得了。”
“你朝着朕喊了些什么?”
“不……不记得了!”
萧篡颔首,玩味道:“噢,全都不记得了?”
“嗯嗯……”燕枝用力摇头,“全都不记得了。”
其实……他隐隐约约是记得一些的。
他梦见自己要被拖出去阉掉,还梦见行刑人就是陛下。
于是他一把推开陛下,对着陛下大喊,说不要他了。
但是现在想想,陛下哪里是轮得到他来“要”或“不要”的?
他这话除了惹怒陛下,完全毫无作用。
所以现在,燕枝攥着衣袖,打定主意,绝对不能再惹陛下发火了。
陛下问他什么,他都说不记得。
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傻里傻气的,什么事情都跟陛下说。
虽然很难,但他必须要学会在陛下面前撒谎。
燕枝站在门边,像一只被遗弃过的小猫,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揪着,忐忑不安地看着萧篡,生怕自己第一次撒谎,就被对方看出来。
萧篡只是瞧了他一眼,最后道:“行,不记得就行。回来吃东西。”
“是。”燕枝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跑回去。
他还没坐好,萧篡忽然伸手,拿起他吃了一半的肉饼。
“陛下……”燕枝疑惑。
“你吃新的。”
萧篡转过头,照着他方才啃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
平心而论,燕枝根本就不会撒谎。
萧篡只消一眼,就能将他看穿。
但就算将他看穿,戳破他的谎言,又能怎样?
难道要问他——
“不是说不喜欢朕了吗?”
“不是说不要朕了吗?”
“不是说讨厌朕吗?”
不行,绝对不行,燕枝绝对不能不喜欢他。
既然燕枝撒谎,那就是知道错了、向他服软的意思。
萧篡无所谓燕枝撒谎,只要燕枝继续喜欢他,饶过他一回,也无所谓。
萧篡吃完了手里的半块肉饼,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饼。
一口肉糜,一口肉饼。
一口肉饼,一口肉糜。
见陛下看过来,燕枝举起左手,又举起右手,犹豫片刻,最后把吃了一半的饼递给萧篡。
萧篡轻笑一声,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鼓起来的腮帮子。
燕枝怀里揣着放奴书,心里盘算着要出宫。
萧篡戳着他的脸颊,想着来日方长。
——同床异梦,不外乎此。
*
不知道是不是萧篡的错觉。
自从燕枝生了这场大病,醒来之后,就变得格外乖顺。
平日里不是窝在榻上睡觉,就是陪着他批奏章。
话变少了,动作表情变少了,事情也变少了。
饭量倒是变大了。
让他睡觉就睡觉,让他吃药就吃药。
就算他拿出药片和药水,让燕枝吃,燕枝也没有疑惑,更没有异议,接过来就吃。
要是换做从前,燕枝看见他拿出药片药水的时候,就该跟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缠着他问,陛下陛下,这是什么东西了。
觉得药苦,他也不说,自己仰着头,皱着脸,艰难地咽下去。
吃完了药,他想喝点水压一压苦味。
但萧篡呵斥他,不让他喝,说会削减药力,他就乖乖放下茶杯,自己躲在角落里,悄悄吐舌头。
一直到了第二日清晨,起床要洗漱的时候,他才哑着嗓子问:“陛下,现在可以喝水了吗?会不会影响药力啊?”
萧篡这才知道,燕枝从吃了药的昨日正午,一直到现在,都没喝水。
难怪他的嘴角都起皮了,难怪他的嘴唇都裂开了。
对上燕枝小心翼翼的目光,一瞬间,萧篡只觉得气血上涌,几乎要失去理智。
最后,他一手按着燕枝的脑袋,一手握着茶杯,往他嘴里灌了两杯温水。
燕枝没有反抗或是挣扎,连话也不说,就算被水呛到,也只是红了眼眶,别过头去,拿出手帕擦脸擦嘴。
看见陛下的手上也沾了水,他还想给陛下也擦一擦。
直到这个时候,萧篡才从“燕枝变乖”的满意里,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对劲!燕枝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想让燕枝乖点,但不是像提线木偶一样的乖!
从这件事情之后,萧篡留意看着燕枝,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越看越觉得燕枝有事情瞒着他。
越看越觉得,燕枝下一瞬就会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
这日清晨,萧篡在御案前批奏章。
燕枝和往常一样,坐在他身边,认真磨墨。
磨着磨着,燕枝就撑着头,目光飘到了殿外。
如今已是深秋,梁都该飞去南边过冬的鸟儿,早已经结伴飞走了。
还有一两只,不知道因为什么掉了队,磨磨蹭蹭到今日才出发。
鸟儿翅膀划过天际,燕枝看着,不由地出了神。
忽然,一只大掌落在他的脑袋上,让他把头转回来。
萧篡冷声问:“你又发什么呆?”
燕枝规规矩矩地答道:“回陛下,奴风寒没好,所以走神了。请陛下恕罪。”
不对!还是不对!
燕枝不该这样说话的!
萧篡皱起眉头,只觉得烦躁。
燕枝等了一会儿,见陛下不说话,便低下头去,继续研墨。
陛下不说话最好,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萧篡又道:“你确实是风寒未愈,这几日总发呆,做事情也慢半拍。等会儿再去吃一片药,喝一瓶盖的药水。”
燕枝乖巧答应:“是。”
“知道药放在哪儿吗?会拧瓶盖吗?”
“会。”
“等会儿太医过来,就别让他们诊脉了。”
“是。”
“等你好了——”
萧篡批阅奏章的动作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等燕枝病好了,他想带燕枝去做什么。
燕枝下意识接话:“就把奴阉掉?”
“哐”的一声,萧篡用力将手里的朱砂笔拍在案上,猛地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被他吓了一跳,赶忙直起身子,跪坐端正。
正要请罪,可下一刻,萧篡就钳住他的肩膀,把他抓到自己面前。
野兽一般狩猎搜寻的目光,在燕枝的脸上梭巡,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儿的端倪。
萧篡宁愿燕枝是故意的,他还记着前阵子的事情,故意记仇,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气他。
可是没有。
燕枝的脸还是燕枝的脸,只是因为生病,又瘦了一些,脸颊肉也少了。
他被萧篡忽然的动作吓得脸色发白,但一双眼睛还是清凌凌的,毫无杂质,疑惑地望着他。
他是在顺着陛下的话说下去,陛下为什么要发怒?
——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这样想的!
萧篡厉声质问:“朕何时又说,要把你阉掉了?”
“前……”燕枝悄悄掰着手指头,“前几日。”
“不是已经把你从净身房里抱出来了?你怎么还想回去?”
“可是……”燕枝小声道,“可是谢公子还在净身房里啊,陛下说,奴与他只能有一个……”
“谢仪?!”萧篡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着救他,这么多日过去,他早就饿死了!”
燕枝小声解释:“三日饿不死人的。”
他当时在净身房里饿了五日,也没死掉。
燕枝这几日一直惦记着谢仪,但是怕陛下生气,所以都没敢提起。
他原本的计划很简单,就是让谢仪忍几日,等他被阉掉,再向陛下求情。
这样就能一举成功,把人给救出来。
燕枝一脸认真:“陛下,谢公子与奴并无私情。只是他因奴获罪,被奴牵连,奴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才……”
“他早就回家去了!”
“真的吗?”燕枝眼睛一亮。
“他早就回家去了。”萧篡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朕早就让人把他放了,就在你醒的那日。”
“太好了!”燕枝一听这话,马上露出笑容,真诚道,“多谢陛下!”
他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陛下不会撒谎的,陛下也不屑于撒谎。
没有人因为他的缘故受罪,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你就这么想被阉掉?”萧篡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这几日都惦记着这件事?”
“奴……”燕枝收敛了欣喜的表情,正色道,“因为陛下总这样说,所以……”
萧篡面色阴鸷,垂眼看他,似乎已经到了极度不悦的边缘。
燕枝想了想,反过来安慰他:“其实陛下说的也对,奴在宫中当差,至今仍未净身,确实于礼不合。况且……”
况且他与陛下在榻上,他确实也没出什么力。
就算日后要出宫,他也没有想过要娶妻生子。
所以,被阉掉也没关系。
就当是……
“朕不会再说了。”萧篡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唔?”燕枝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他,“陛下说什么?”
声音太低了,他没听清。
终于,萧篡在燕枝坦荡探寻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萧篡抱起燕枝,把轻了许多的燕枝放在腿上,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拿起笔,继续批阅奏章。
他的声音依旧很低,像是从胸膛里发出来的一般。
——“以后不会再说了。”
*
其实,陛下说第一遍的时候,燕枝就听见了。
陛下说,以后不会再说把他阉掉。
但燕枝不信,也不想欢天喜地地谢恩。那样显得他很傻,随随便便就又被骗了。
所以他假装没听见,故意问陛下。
陛下总把阉了他挂在嘴边,时不时就吓唬他一下。
说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说改掉就改掉?
燕枝不敢把陛下的许诺当真。
要是当真了,以后再听见陛下说要阉了他,他就会加倍难过。
只要他不把这话当真,日后陛下食言,他也就无所谓了。
所以现在,既然谢仪已经平安回家,他也该开始谋划出宫的事情了。
燕枝不傻。
虽然他手里有陛下亲手所写的放奴书,但要是直接去找陛下,求陛下放他出宫,陛下一定不肯,说不定还会把放奴书给毁了。
所以,他得想个法子,既能瞒着陛下,又能正大光明地出宫。
就在燕枝苦恼的时候,选秀“终面”,到了——
*
选秀众人在前阵子就入了宫。
只是那时,萧篡正为了燕枝和谢仪的事情恼怒,后来又为了燕枝病倒的事情发火,根本顾不上他们。
近百位世家子女,儿郎女郎,在宫里住了十来日。
直到萧篡看见大梁宫粮食支出的账目统计,发现粮食消耗多了不少,这才想起他们。
这日清晨。
连日阴云终于散去,日头升起,普照大地。
昭阳殿殿门大开。
陛下定的规矩,让选秀众人于后殿等候,依照名册上的顺序,每五人为一组,依次入殿觐见。
萧篡抱着手,端坐高台之上,审视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划过。
燕枝抱着整理好的名册,安安分分地坐在陛下身边。
又一组儿郎离开。
萧篡淡淡道:“把姓张的名字划掉。”
燕枝握着笔,低头画线:“是。”
“姓于的,才华涨到七十三了,记一下。”
“是。”
燕枝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从哪里看出,这些儿郎才华多少、武功多少,还精确到评分的。
不过他也不敢多问,陛下让他记,他记就是了。
这时,陛下又道:“翻到最后一页。”
“好。”燕枝乖乖照做。
“看到最后一行。”
“是。”
“那里有个空位,把你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燕枝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陛下。
萧篡仍旧抱着手,望着殿前空地,面不改色:“写。”
“是。”燕枝握着笔,一笔一划的,把自己的名字补在后面。
他写字慢,萧篡等得不耐烦,转头看他:“就两个字,怎的写了老半天?”
下一瞬,萧篡定睛一看,整个人“腾”的一下坐直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蠢货,又在写什么东西?”
——燕枝的家世,下下等。
——燕枝的容貌,下下等。
——燕枝的才学……
燕枝刚写到“才学”二字,听见陛下喊他,便停下笔,抬起头来。
“奴想着,反正等一下也要写,就一起写上,省得再翻,也省得墨迹没干,又沾到纸上。”
他还是那副无辜可怜的模样,气死人不偿命。
萧篡一把抢走他手里的名册,狠狠地掷出去,随后握住他的胳膊,拽着他站起身来,大步走下玉阶。
“走!”
燕枝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陛下,要去哪里?”
“五个五个选太慢了,直接去后殿选。”
“可是……”
“反正都是些歪瓜裂枣,朕也看不上。总归选的都是你未来的主子,你来选!”
萧篡分明怒极,却还是强自压制着心中怒火,拽着燕枝穿过回廊,一脚踹开后殿大门。
“哐”的一声巨响——
殿中众人惊慌失措,大叫起来。
“啊!”
“谁?是谁?”
“怎么回事?!”
——“都闭嘴!”
萧篡怒吼一声,镇住场面。
“所有备选之人,列队站好!”
众人犹豫片刻,随后宫人急急忙忙地进来,安排他们站好。
“快快快,这边这边。”
“陛下稍候,马上就好。”
萧篡不曾理会他们,只是转过头,看向燕枝,双手捧起他的脸,定定地望进他眼里。
他咬着牙,低声强调:“燕枝,朕在选秀,这是‘终面’,‘终面’就是最终面试,最后一次面试。”
“过了‘终面’,皇后定了,贵妃定了,四妃十六嫔都定了。”
“你未来的主子也定了。”
陛下的手太用力,掐着燕枝的脸,掐得他撅起嘴巴,几乎把他掐成一只小金鱼。
燕枝踮起脚,迎合陛下的视线,同样望进陛下的眼里。
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奴知道啊。”
大军还朝那日,在城楼上,他就知道了。
整理名册那日,在太极殿里,他就知道了。
迎接选秀众人那日,在净身房里,他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萧篡顿了一下,将他拽得更近,“不哭了?”
昨夜里,燕枝抱着枕头,背对着他,面对着帐子墙壁,睡得很香。
反倒是他,是他萧篡,平躺在榻上,盯着帐子上的暗纹,数着殿外传来的梆子声,一夜未眠。
不该是这样的。
睡不着的应该是燕枝才对。
应该是燕枝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把燕枝抱起来,搂在怀里,放在腿上。
就算燕枝病还没好,不能行房事,那他也可以搂着燕枝,跟他说说话,哄哄他,让燕枝用手或用脚帮他。
不该是这样的。
燕枝怎么不哭了?
燕枝怎么不难过了?
燕枝怎么能睡得这么香?
燕枝怎么……怎么好像不在乎他了?
萧篡不明白。
萧篡想了一夜,用系统推演了一夜,也没有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枝用力眨了眨眼睛,极力忍住眼眶里的酸涩,认真道:“奴已经不难过了。”
“陛下万岁,皇后千岁,奴的寿数不过短短数十载。奴要在陛下身边当差,总不能一直难过。”
“会死掉的。一直难过心痛,奴会痛死掉的。”
萧篡沉默,按着他的手也稍微松了松。
燕枝低下头,试图挣开陛下的束缚。
可下一瞬,萧篡再次握住他的手腕,拽着他,来到备选之人面前。
“你来选。”
燕枝抿了抿唇角:“是。”
备选众人站成一排,以供挑选。
燕枝在心里说了声“对不住”,然后抬起头,看向各位公子儿郎。
队伍里,卞明玉同他对上目光,还朝他眨了眨眼睛。
燕枝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朝他弯了弯眼睛。
但是燕枝没想选他。
卞公子生性欢脱,不适合入宫。
卞大人也不希望他进宫。
所以燕枝很快就移开目光,睁大眼睛,努力将眼前的人,和名册上的名字对上号。
这位是林公子,这位是王公子,这位是……
燕枝看花了眼,最后道:“回陛下,奴眼皮子浅,选不出来。”
萧篡却不容他抗拒:“选!”
“可是……”
“先前不是跟你说了?多选几个,朕多立几个皇后,你也多几个主子。”
萧篡并不看他,只是冷冷地望着备选众人。
“那……”燕枝犹豫半晌,最后道,“奴觉得柳公子德行出众,堪为皇后。”
“还有呢?”萧篡问。
“还有于公子,才华出众,也……也堪为皇后。”
“还有?”
“还有徐公子、陈公子、林……”
“好。”萧篡紧紧咬着后槽牙,微微颔首,“你眼光不错。”
“谢……谢陛下。”
燕枝低眉垂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感觉整个人腾空起来。
萧篡抱住他的腿弯,直接把他扛了起来。
“陛下!”燕枝惊慌。
萧篡扛着他,一面大步朝外走去,一面朗声下旨——
“尔等可都听见了?燕枝公子选了柳、于、徐、陈、林五位公子为后。”
“此五人,分别册为天中、天左、天右、天上、天下皇后。”
五个皇后?天下怎会有这样的事情?
众人如遭雷击,都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萧篡回过头,厉声道——
“燕枝公子的意思,尔等还不去办?!”
说完这话,他便扛着燕枝,跨过门槛,大步离开昭阳殿。
只留下错愕震惊的众人,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
“陛下这是何意啊?”
“难不成陛下真要立五位皇后?”
“陛下开疆拓土,平定天下,就算立五位皇后,怕也不是不能。”
“你们想太多。”人群里的卞明玉看了一眼殿门的方向,淡淡道,“你们等着瞧吧,陛下只会立一个皇后。”
一听这话,他们竟然还互相恭维起来。
“那一定是柳公子。”
“我看是于公子。”
卞明玉皱起眉头,默默地离这群人远些。
一群蠢材,想也知道,陛下今日发这么大的脾气,可不是为了他们。
就是苦了燕枝,听说他前几日还病了一场。
就在这时,众人也谈论起燕枝。
“陛下也是真宠他,竟让他来选人。”
“若是日后入宫,这个燕枝,只怕是难缠。”
“且看罢。圣旨下来之前,咱们谁也不知道陛下心意究竟如何。”
*
长靴踏过石阶。
萧篡紧绷着脸,面色铁青,扛着燕枝,朝太极殿走去。
燕枝被抓过几次,知道挣扎没用,干脆就不乱动了,乖顺地趴在陛下的肩上,等着陛下把他丢下来。
反正陛下不可能一辈子都扛着他。
果然如此。
不多时,陛下扛着他,回到太极殿。
陛下一脚踹开正殿殿门,大步走了进去,把他丢在床榻上。
燕枝刚想爬起来,萧篡忽然俯身靠近。
他抓住燕枝的衣领,把人抓到自己面前,不准他逃。
萧篡问:“这下你可满意了?”
帷帐遮挡天光,教燕枝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这个问题,燕枝还是会回答的。
“只要陛下满意,奴就……”
话还没完,萧篡就掐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还是欠亲!
燕枝一张嘴巴,只会说他不爱听的话。
偏偏他还以为自己回答得可好可好了!
跟他说再多也没用。
跟他说再多,他也不明白。
再听到不爱听的话,直接堵住嘴,让他安静就行了!
萧篡一面亲着燕枝,欺身而上,将他按到榻上,一面伸手解开腰带。
燕枝会意,也抬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他自己解开,总比被陛下扯坏了好。
可下一刻,陛下握住他的双手,制住他的动作。
萧篡稍稍抬起头,原本相接相缠的唇舌分开。
“病没好,用手——”
他顿了顿,又改了口。
“用脚。”
萧篡俯身低头,继续亲吻燕枝。
他一面亲,一面将燕枝抱起来,用软枕与被褥堆成一个座位,把燕枝放上去,让他靠在上面。
这一回,萧篡刻意收着力道,不是像狼一样用咬的,而是像狗一样用吻的、用舔的。
燕枝的双唇、眉眼、脸颊、脖颈、手腕,还有脚踝。
温热强势的触感落在脚踝上的时候,原本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燕枝忽然反应过来,倏地睁开眼睛,整个人弹了一下,忙不迭就要把脚收回来。
他惊慌失措:“陛下……”
可是萧篡牢牢地握住他的脚踝,叫他挣扎不得。
“陛下……陛下!”
燕枝的脚细细瘦瘦的,骨节分明,白皙的皮肤下边,有淡淡的青色细小血管流淌。
在萧篡举起他的脚踝,低下头的时候,在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上面的时候,燕枝终于没忍住,直呼帝王大名。
“陛下……萧篡……放开!放开我!”
他奋力挣扎,用力蹬着双脚,想要把对方踹开,却被对方牢牢按住。
萧篡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他的两只脚。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往前一拽,他的脚也跟着往下一踩。
“萧篡!”
萧篡抬起头,撞见燕枝因为着急害怕,而掉下来的两颗泪珠。
他终于心满意足,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犬牙,朝燕枝露出一个恶劣至极的笑。
他握着燕枝的双脚,强迫他屈起双腿,如同狩猎的猛兽一般,扑上前去,用舌尖卷走燕枝脸颊上的泪珠。
真奇怪,燕枝的眼泪不是咸的,不是苦的,而是——
“甜的。”
萧篡紧紧地贴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
“朕就知道,你还喜欢朕。”
“你还会哭,说明你还喜欢朕。”
燕枝大声否认:“我没有!”
他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他没有!他没有喜欢陛下了!
他早就不喜欢陛下了!这完全就是污蔑!
燕枝忽然激动起来,再次奋力挣扎,用手推,用脚踹,用牙咬,想要挣开萧篡的束缚。
“松手!请陛下松手!既然陛下已经立后,那就应该为皇后守身,以备大婚!”
“皇后尚未入宫,做不得数。再说了,朕立了五个皇后,要给哪个皇后守身?你说。”
“奴也不知道,但陛下不能……”
“咚”的一声——
燕枝重重一脚,踹在萧篡的胸膛上。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
萧篡沉下脸,低头看去。
燕枝则趁着他没反应过来,赶忙把脚收回来,躲到床榻角落,离他最远的地方,准备逃跑。
与此同时,萧篡猛地扑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
强迫他的脸面对着自己,与自己对上视线。
“你敢踹朕?”
“我……”
“不行?”
燕枝虽然害怕,怕陛下又咬他,害怕到不自觉发抖。
但是这一回,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定下心神。
“不……不行。”
“脚也不行?”
“不行。”燕枝一脸认真,“我不要,不要和陛下做这种事情。”
萧篡猛地一收手,将他拽得更近,牢牢地盯着他,似乎要用目光将他锁住。
燕枝明白,就算自己说了“不行”,那也没用,陛下还是会按着他强来。
但他就是想说“不行”。
他心里不想,就说“不想”!
就算陛下强来,他也要说“不想”!
燕枝自己看不见,他的眼神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大胆。
似乎有一只鸟儿,即将被他从笼子里放出来。
就在这时,竟是向来强势霸道的萧篡败下阵来。
他松开手,放开燕枝,起身下榻。
临走时,他强自压着心中怒火,踹了一脚燕枝身下的床榻。
床榻摇晃,榻上的燕枝也跟着晃了晃。
萧篡转身离开,猛地将殿门甩上,厉声道——
“宣卞英、刘洵入宫,商议立后大典一事!”
第20章 出逃! 笼中燕出逃了!!!……
选秀结束。
百余位世家子女在宫人牵引下, 陆续离宫,回到家中。
关上家门,家里人好奇问起:“陛下所说的‘终面’, 是怎么样的?”
“陛下选了哪家公子女郎做皇后?你可被选上了?”
“宫里怎么也没旨意下来?把你们送出来,就没信儿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 选秀中人张了张口,好几次欲言又止。
他们只是在宫里住了十来日, 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今日倒是“终面”了, 但也没什么规章流程。
陛下抱着那个贴身侍从不肯撒手,选秀也是侍从点的人。
至于陛下说的, 要立五个皇后,太过惊世骇俗, 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总之……
“圣心难测,还是等陛下旨意罢。”
与旁人不同,卞明玉倒是胆大。
他回到家里, 就跑着去找父亲, 手舞足蹈地把选秀上的事情,从头到尾, 全说了一遍。
“陛下带着燕枝公子来选秀。”
“一开始是五个五个去正殿觐见, 后来不知怎么的, 陛下就拽着燕枝过来了,非要让燕枝选。”
“我们在列队的时候,陛下还掐着燕枝的脸,跟他说了好长一段悄悄话。”
“结果不知道燕枝说了什么,陛下的脸都黑了,跟被雷劈了似的……”
卞大人赶忙打断他:“明玉,慎言!”
“是。”卞明玉闭上嘴。
没多久, 他又凑到父亲身边,小声问:“爹,你说,陛下最后会让谁做皇后呢?会不会是燕枝?”
卞大人思索良久,最后道:“难说。”
“爹,你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两个字啊?”
“陛下事事力求完美,朝堂大臣,军队将领,皆是万里挑一,旷世奇才。此次选秀,陛下必定也存了挑选十全十美之人为后的心思。”
卞大人叹了口气:“偏偏燕枝公子出身不显,才学一般……”
卞明玉插嘴道:“我觉得燕枝蛮好的啊,又和气又礼貌。”
“快住口,你敢夸燕枝公子一句,明日传进陛下耳里,陛下误以为你对燕枝公子有意,把你也抓进净身房里。”
“噢。”卞明玉赶忙捂住嘴。
“陛下向来行事果决,对内政事,对外征战,决策无一不明,无一不准,却偏偏在燕枝公子的事情上分不清、辨不明。”
“想来今日选秀,陛下也不过是与燕枝公子斗气耍横,想逼燕枝公子服软罢了,燕枝公子外柔内刚,自然不肯。”
“只怕陛下此刻也正烦心……”
正说着话,房门外就传来侍从通报。
“大人,宫里来人,陛下召大人入宫。”
“好,回禀陛下,我即刻便去。”
卞大人赶忙起身,抚了抚衣摆,又对卞明玉道:“总归你落选了,对咱们家来说是喜事一桩。这阵子先别出门招摇,安分待在家里。”
“知道了。”卞明玉点点头,“爹,我跟你赌一两银子,燕枝一定会是……”
“好了,别再说了。”
卞大人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换上官服出了门。
马车已经套好,在门外等候了。
卞大人踩着脚凳,弯腰登上马车:“进宫。”
一刻钟后,马车在宫门外停下,卞大人下了车,提着衣摆,脚步匆匆地朝太极殿走去。
宫道上,几个相熟的朝臣也正急匆匆地往前赶,看见同僚,略一通气,原来都是陛下召见,便结伴前往。
又一刻钟后,一行人来到太极殿。
殿门大开——
只见陛下抱着手,盘着腿,端坐于高台之上,正闭目养神。
卞大人留意看着,陛下身边空空荡荡,再无旁人。
总是陪伴在陛下左右的燕枝公子,今日竟不在此处。
只瞧了一眼,他便收回目光,与几位同僚一起,俯身行礼:“臣等拜见陛下。”
高台上的萧篡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目光沉沉,看向他们:“平身,赐座。”
“谢陛下。”
“朕——”
众臣正要落座,忽然听见陛下开口,赶忙行礼站好,静候陛下旨意。
可帝王只是起了个头,接下来再无他话。
殿中一片死寂。
帝王垂眼,如同沉眠猛虎一般,望着御案玉阶出神。
众臣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不敢擅自落座,只得维持着等候旨意的谦卑姿态。
良久良久——
萧篡终于开了口,嗓音低哑:“今日选秀,朕已选定皇后人选。召尔等入宫,是想让尔等商议立后事宜,拟写立后诏书,操办立后大典。”
一听这话,几个近臣赶忙下跪行礼:“臣等领命,一定竭尽所能!”
“嗯。”萧篡颔首,“尔等就在此处商议,立后事宜,问朕便好,省得来来回回递奏章批奏章。”
“是。”
有大臣壮着胆子问:“敢问陛下,不知是哪家的儿郎女郎,入了陛下的眼?”
“朕……”萧篡顿了顿,“尚未定下。尔等先议流程。”
方才还说“已经选定”,现在又说“尚未定下”。
陛下分明是自相矛盾。
可几个大臣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不敢挑明,只能含糊应了。
卞大人问:“即将入冬,不知陛下是属意年前立后,还是待年后……”
“年前。”萧篡没有犹豫,“越快越好。”
“是。”
外殿里,萧篡与近臣正商议立后一事。
内殿里,燕枝从榻上爬下来,穿好衣裳与鞋袜,走到门后边。
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违抗陛下的命令,对陛下说“不”,还重重地踹中了陛下的胸膛。
回过神来,他怕惹怒陛下,怕惹得陛下更加过分地欺负他。
可是陛下没有。
陛下只是重重地踹了床榻一脚,像是把他那一脚还给他一般,就摔门出去了。
隔着门,燕枝也能听见陛下同近臣说话的声音。
他听见陛下说要立后,听见陛下说越快越好。
这样自然最好。
就像陛下从前说的那样,新人入宫,有了皇后,有了贵妃,陛下就不会总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他就会“失宠”。
只要陛下不再注意他,他就有机会逃出宫去。
燕枝捏着衣角,心里燃烧的小火苗更旺一分。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有大臣回禀——
“回陛下,依照祖制,宫中凡有大喜,皆会放一批大龄宫人出宫,以彰陛下恩德。”
燕枝眼睛一亮,倏地抬起头。
他快走两步上前,趴在门上,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犹记得上回宫人离宫,还是陛下初登基之时。”
“天下已定,四海升平,臣不久前也想上疏,请陛下恩准宫人离宫,只是诸事繁忙,这才搁置一边。”
“如今陛下立后,更是喜上加喜,不如趁此机会,将此事一同操办。”
萧篡不曾细想,只道:“让底下官吏整理宫人名册,凡四十岁以上的宫人,立后大典当日,给他们一封放奴书,再赏银一锭,放他们出宫去。”
“是。”
内殿里,燕枝听着这话,快活得几乎要跳起来!
虽然他还没满四十岁,但是他有放奴书啊!
所以,他只要等到立后大典那日,就可以出宫了!
不过……
燕枝不知想到什么,怔愣片刻,一脚踩中长出一截的裤腿,整个人往前一扑,趴在门上,竟直接将门扇推开了。
“啊……”
燕枝摔在地上,五体投地。
萧篡猛地站起身来,攥紧拳头,沉默片刻,却又坐下了。
他转过头去,不愿再看燕枝。
反倒是卞大人和几个大人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
“燕枝公子,可还好?”
“奴没事,多谢诸位大人。”
燕枝向他们道过谢,随后鼓起勇气,跑到殿中,在陛下面前跪下。
萧篡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他。
“陛下……”燕枝抬起头,一脸认真,“能不能将整理宫人名册的事情交给奴?”
萧篡眉头皱得越深:“你说什么?”
“能不能将整理宫人名册的活儿,交给奴?”
倘若由其他官吏整理宫人名册,到时他逃出宫去,陛下一定会迁怒此人。
燕枝是很想出去,但他不想害人,更不想有人因他获罪。
所以,这个活儿,必须是他的!
他自己整理名册,自己趁机逃出宫去,陛下就不能迁怒旁人了。
就算日后被抓住问罪,也是他一人承担。
燕枝跪得端正,目光诚恳地望着萧篡,学着大臣们滴水不漏的话语:“奴为陛下整理选秀名册,如今选秀结束,奴闲着无事,也想为立后大典出一份力。”
可是听见这话,萧篡的面色反倒更阴沉了。
“你再说一遍。”
“奴也想为立后大典出一份力!”
萧篡霍然起身,两三步跨下玉阶,握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再、说、一、遍。”
“奴……”
萧篡定定地看着他,咬牙道:“你就这么想看着朕立后?你就这么想看着朕和旁人成亲?”
燕枝从来都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发怒。
分明是陛下自己说要立后的,分明是陛下自己说要成亲的。
怎么又要掐他?
“奴……”燕枝红了眼眶,“奴没有,奴只是想找点事情做……”
萧篡顿了一下,手上动作轻了一些。
恍恍惚惚之间,燕枝好像明白了什么,小声道:“陛下立后忙碌,奴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所以想找点抄写的事情做……就像为陛下抄写选秀名册一样……”
萧篡看着他将落未落的泪珠,终于松开手,放开他。
但是这件事情允或不允、行或不行,他到底没说。
萧篡只道:“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是……”
燕枝向他行了礼,又向诸位大人行了礼,最后垂着头,慢吞吞地走回内殿。
被陛下骂了以后,他的难过有如实质,几乎要满出来。
萧篡盯着他瘦弱的背影,盯了有一会儿,直到他关上殿门,才猛地回过神来,别过头去。
*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陛下与众臣商议立后之事,一直商议到了很晚的时候。
燕枝洗漱完,窝在被窝里,仔细斟酌词句。
他得再想办法求一求陛下。
不论如何,他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燕枝趴在榻上,掰着手指头,小声嘀咕着,认真排练。
“求陛下把整理名册的活儿交给奴,奴与他们同为宫人,想送他们一程……陛下即将立后,奴实在是闲着无聊,所以想找点儿事情做,奴并无他意……”
就在这时,榻前帷帐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
一片高大的阴影投了下来。
燕枝下意识抬起头,只见陛下脱了外裳,穿着单衣,就立在榻前。
“陛……陛下!”
燕枝喊了一声,连忙掀开被子,从榻上爬起来。
可萧篡并没有理他,瞧了他一眼,便在床榻外侧躺下。
燕枝挪上前去,小心翼翼道:“陛下,奴还是想抄写出宫宫人名册,好不好?奴闲在殿里,实在是无事可做……”
萧篡抱着手,平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还是不理他。
“陛下身边的大人们,都有事可做,奴也想找点事情做,好显得奴不是那么没用。”
“况且,陛下也说过,新人入宫,奴马上就要失宠了,所以奴想……”
忽然,萧篡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双手一掀帷帐,转身下榻。
“陛下……”
燕枝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碎碎念,把陛下念得烦了,他要走了。
可是萧篡只是走到烛台旁边,用手掐灭两根蜡烛,然后又走了回来。
他重重地往榻上一躺,冷声问:“谁说你要失宠了?”
“陛下说的……”
“朕这几日可没说过。”萧篡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少污蔑朕。”
“那……”
“朕让他们明日把宫人名册送过来。”
“谢谢陛下!”
燕枝眼睛亮起,语气多了几分欢欣,却也多了几分愧疚。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在欺骗陛下,利用陛下。
他终于还是变成一个会争宠、会耍心机的坏燕枝了。
不过,陛下欺负他这么多次,他欺骗陛下一次,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他发誓,他就只骗陛下这一次。
仅此一次。
萧篡回头,瞧了他一眼,又道:“说声‘谢谢’就完了?”
“多谢陛下。”燕枝想了想,在榻上跪好,“那奴给陛下磕头,磕三个响头!”
磕头?亏他想得出来!
萧篡翻身坐起,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朕又没死,磕什么头?”
“可是……”
“不是想把朕教你的、争宠的法子都用在朕身上吗?争宠最后一步是什么,你可记得?”
燕枝当然记得。
争宠的最后一步就是……
可是……他还是不想……
骗人真的好辛苦啊,特别是他要骗的人还是陛下。
燕枝感觉自己的小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不会骗人,不会撒谎,更不会利用别人。
萧篡见他发愣,又道:“朕把抄写名册的差事给了你,你不得拿东西来换?”
燕枝想了想,怯怯道:“那……那奴还是不要抄写了……”
他总能找到其他办法出宫。立后当日,趁乱溜出去也好,翻墙钻狗洞也好,反正总有办法。
白日里,他刚刚反抗了陛下,拒绝了和陛下行房事。
现在他就为了抄写名册的机会,上赶着讨好陛下,用身子来换。
这给他一种……他是小鸡,是小鸭,是小鱼,自己把自己卖掉的感觉。
他是出身微贱,但是他不下.贱。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很不喜欢。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
萧篡见他低着头,胡乱揪着衣袖,便知道了他还是不肯。
他别过头去,望向别处。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转回头,忽然捧起燕枝的脸,结结实实地亲了他一口。
“行了。”萧篡道,“换完了。”
“陛下……”燕枝惊讶地抬起头。
萧篡用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带着他往榻上一躺:“睡了。”
“是……”
帐外烛火被萧篡掐灭了,帷帐隔绝月光,榻上一片漆黑。
燕枝被陛下抱着,不太自然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陛下,捂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
他竟然骗了陛下!
他竟然骗过了陛下!
他闭上眼睛,一边沉浸在撒谎做戏的惊慌之中,一边又幻想着出宫后的自在日子。
他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几乎要被分成两半。
就在燕枝想着萧篡的时候,黑暗里,萧篡也在看他,用亮着光的眼睛,描摹他的身形。
倘若方才,燕枝面前有一面镜子,他就能看到,自己的神色有多紧张。
倘若方才,他将燕枝的话录下来,他就能知道,自己找的借口有多拙劣。
萧篡不知道燕枝为什么非要抄写宫人名册。
他只当是燕枝因为他选秀的事情伤心难过,想找点事情来做。
总归只是抄抄名字,闹不出什么大事,这个活儿给他就给他了。
他高兴就行。
就在燕枝即将睡着的时候,萧篡忽然道:“织造府的制衣匠人明日上门,量体裁衣,裁制立后大典上的礼服。”
“唔……”燕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萧篡沉默着,默默收紧了环在燕枝腰上的手。
他垂下眼睛,扫视一圈,目光依次划过燕枝的肩膀、手臂、腰背和双腿。
这个蠢货,大病一场之后,瘦了很多。
将所有信息记在心里,萧篡从身后抱着燕枝,贴上前去,低下头,把脸埋在燕枝的脖颈处,用力嗅了嗅。
他低声道:“燕枝,你赢了。”
*
萧篡说话算话。
翌日一早,主管宫廷事务的官员,果真把宫人名册送了过来。
名册上有现今在宫中当差的、所有宫人的姓名、户籍和生时年月。
燕枝要做的很简单,只要把四十岁以上的宫人姓名都摘出来,抄在纸上,就可以了。
燕枝欢天喜地地接过名册,抱着东西,就回了内殿。
没多久,大臣就带着织造府的官籍匠人们过来了,要为陛下裁制立后大典上的衣裳。
燕枝隐约记得这件事情,好像昨晚他要睡着的时候,陛下跟他说过。
燕枝也没在意,只是窝在内殿里,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陛下昨日才说,让他不要出去丢人现眼。
不多时,外殿里,匠人为萧篡丈量完毕。
大臣再次询问:“敢问陛下,皇后的衣裳……”
萧篡披上外裳,坐回高处:“不用去量,朕知道他身上尺寸。”
大臣不解:“这……”
萧篡抬起双手,在面前比划了一下:“肩膀大概这么宽,腰身大概这么细。”
织造府匠人愣住,解释道:“陛下,制衣一事,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最好还是……”
萧篡抬眼瞧了一眼内殿殿门,淡淡道:“不必,朕记的尺寸不会错。”
“这……”匠人拿出牛皮软尺,战战兢兢,“陛下恕罪,还请陛下让奴丈量一番。”
“可。”
匠人跪在帝王面前,颤抖着手,举起软尺,仔细丈量帝王左手到右手的长度。
“这是他的肩膀。”
“这是他的腰。”
“这是胳膊。”
这简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匠人硬着头皮,将该记录的数字全记下来。
“多谢陛下,奴等这就回去制衣。”
“嗯。”萧篡颔首,“衣裳做得好看些,切勿吝啬,该嵌的金银都嵌上去,该挂的玉饰都挂上去。若是不够,就去库房里取,朕出征敌国,缴获了不少东西。”
“是,奴等遵旨。”
“去罢。”
萧篡摆摆手,一众匠人退下。
几位近臣恭候在殿外,瞧见这样的场景,心中大抵都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们双手捧着连夜草拟的立后诏书与大典流程,来到殿中。
“启禀陛下,陛下命臣等拟定诏书,臣等皆已拟好。只等陛下过目。”
萧篡朝他们招了招手:“拿来看看。”
“是。”
一沓厚厚的纸张,置于御案之上。
萧篡坐直起来,面色冷肃,准备仔细看看。
“因不知陛下所立皇后,究竟是谁。因此臣等拟了五封立后诏书,以供陛下挑选。”
“嗯。”
“大典流程,皆为祖制。但陛下曾下令,越隆重越好。因此臣等着意增添了一些流程,请陛下斟酌。”
“尔等先下去罢,朕看好了知会你们。”
“是。”
众臣退下,外殿里只剩下萧篡一个人。
萧篡翻看着诏书草稿,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群大臣,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秉德柔顺?
犟起来跟小牛似的,也不知道柔在哪里,顺在哪里。
——持家有方?
零嘴都不知道吃了多少进肚子里,不知道有什么可持家的。
——乾坤合德?
都是男的,不知道是如何分的乾与坤,难不成在上边的就是“乾”,在下边的就是“坤”?
这群大臣就是胡拍马屁,乱写一气。
萧篡将草稿丢开,用镇纸铺开绢帛,提笔沾墨。
还是得他自己来写。
仅仅一墙之隔——
外殿里,萧篡正撰写立后诏书。
内殿里,燕枝正抄写出宫名册。
日光轮转,寒风拂过。
在日光穿透阴云,照进殿中,准准地落在他们身上的瞬间。
二人同时提笔,写下同一个名字。
世间阴差阳错,不过如此。
*
陛下定了后位人选。
如今朝中大臣、宫中侍从,忙忙碌碌,都在准备立后大典。
只是陛下不愿多说,谁也不知道,皇后究竟是谁。
燕枝想,左不过就是柳公子或于公子,他也没敢多问,只是乖乖抄自己的名册。
宫里四十岁往上的宫人不多,他断断续续抄了三四日,便抄完了。
抄写完毕,他就把名册交给主管此事的官员,核对无误之后,又交给陛下,由陛下批复。
陛下批复之后的某一日,燕枝趁着陛下去试衣裳,悄悄拿着笔,在特意留出来的空隙里,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去。
好了!
现在他就是陛下恩准出宫的侍从了!
虽然手段可能坏了一点,但是也没关系。
陛下向来一言九鼎,就算后来发现错了,但那时候他都已经走了,陛下找不到他,也只好将错就错,给他这个恩典。
陛下那时已有新人在侧,他不过是一个小小侍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侍从。
况且,放宫人出宫,是为了彰显陛下恩德,为陛下新娶的皇后积福积德。
若是陛下把他抓回来,那岂不是把皇后的福气都抓没了?
所以他一定不会被找回来的。
燕枝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还蛮聪明的。
现在他只要收拾好行李,等着立后大典那天到来就好了。
燕枝高兴极了,跑去偏殿找“小狗”,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同伴。
他抱着“小狗”,两只手将它高高举起:“小狗!小狗!”
——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宫啦!
幼狼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欢欣,蹬着后脚,跟着他一起叫唤。
“走!我们去……”
收拾行李。
燕枝抱着幼狼,笑得眉眼弯弯,一转身,就撞见了陛下。
萧篡刚试完衣裳回来,就站在石阶上,背着手,定定地看着他。
燕枝脸上笑意一凝,呆在原地。
他赶忙把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全都回想一遍,确认自己没有说漏嘴。
萧篡见他愣住,只当他是被吓着了,轻笑一声,迈步登上石阶。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燕枝连忙放下“小狗”,俯身行礼:“回陛下,今日天色好,奴想带着小狗出去转转,所以高兴。”
“噢。”萧篡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先别出去了,随朕进来。”
“是。”
燕枝只好把“小狗”交给宫人,自己跟着陛下走进正殿。
萧篡背对着他,淡淡道:“朕方才去试了试大典上的衣裳,衣裳还行,你把衣裳挂起来。”
“是。”
织造府办事,不敢不上心。
燕枝看不出衣裳上复杂的纹样,也没有去想,陛下为什么要出去试衣裳,而不是让织造府的人把衣裳送过来试。
他只是从宫人手里接过沉甸甸的衣裳,依照次序,把衣裳从里到外,一件一件,平平整整地挂在衣桁上。
萧篡坐在榻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不自觉翘起嘴角。
等燕枝好不容易把衣裳挂完,刚准备复命,他便朝边上看了一眼:“还有一套。”
燕枝顺着陛下所看的方向看去,果然还有一套衣裳,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好几个托盘里。
萧篡淡淡道:“这是皇后的。”
燕枝疑惑:“若是皇后的衣裳,不该派人送给皇后么?”
萧篡面不改色:“大典那日,皇后就在宫里换衣裳。”
燕枝虽然觉得不太对,但也没敢多问,乖乖地把衣裳都挂起来。
帝后两套衣裳,一套乌玄,一套正红,颜色相融,互为点缀,纹样相似,配饰一致。
一同挂在内殿,占了好大一块地方。
燕枝往后退了两步:“陛下,都挂好了。”
“嗯。”萧篡瞧了一眼衣裳,故意问,“你觉得怎么样?”
“奴觉得……自然是好看极了。”
“好看极了。”萧篡故意学他的腔调,“你可别趁着朕不在偷穿。”
“奴不会的!”燕枝忙道,“这是皇后的衣裳,自然是由皇后来穿,奴不会做这种事情。”
“噢。”萧篡想了想,又道,“夜里你起夜,别碰倒了。”
“不会的。”
燕枝看着两套放在一起的衣裳,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点儿酸涩。
陛下马上就要有皇后了,他也马上就要出宫了。
没关系的。
燕枝压下心里的难过。
人生数十载,他今年才十八岁,他还有几十年可活。
他总能忘记陛下的。
*
临近冬日。
宫中红绸高挂,装点一新。
太极殿里挂满红绸,就连床榻前面的帷帐,都被扯下来,换成红的,燕枝晚上睡觉,都被红绸晃得睡不着。
他想跟陛下分开睡,毕竟陛下马上就要立后了,他二人再睡在一块儿,他总觉得这样不好。
可是陛下不准,而他在偏殿的小房间里,也挂满了红绸。
燕枝只能忐忑不安地继续睡下去。
所有宫人还有了新的冬衣,打扮得喜气洋洋的。
燕枝看见了,也想去领一件。
他要出宫,正缺一件暖和的衣裳呢!
结果他到了发衣裳的内侍府,内侍府却告诉他,他没有!
陛下对他说,他是陛下的男宠,又不是宫里的侍从。
这次发新衣裳,是给宫里的侍从发,又不是给陛下的男宠发。
好罢,没有就没有。
等他出了宫,自己去做一身!
燕枝自顾自地下定决心,完全没有听见陛下又对他说——
“内殿里不就挂着两套新衣裳?朕不让你偷穿,你就真的不偷穿?”
半晌没听见燕枝说话,萧篡看着他傻了吧唧的模样,皱起眉头。
这个蠢货,又在想什么?
*
一转眼,就到了立后大典当日。
前一个晚上,燕枝还是和陛下一起睡的。
他紧张害怕到了极点,甚至做了噩梦。
梦见未来皇后带着一群五大三粗的打手,冲进殿里,把他从榻上抓起来,狠狠地给他一耳光,打他一拳,踹他一脚。
在未来皇后下令,要把他拖下去砍头的时候,他挥舞着双手双脚,醒了过来。
吓死他了!吓死他了!
这个时候,躺在他旁边的萧篡也醒了。
他睁开眼睛,握住燕枝乱挥的拳头:“做什么?大好的日子,你还想刺王杀驾?”
“奴……”燕枝回过神来,忙不迭要推开萧篡,“陛下,时辰不早了,快……快起床洗漱……”
萧篡坐起来,靠在榻上,捏了捏他的手:“朕娶的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奴……”
燕枝垂下眼睛,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怕被皇后砍头啊。
“起了。”萧篡翻身下榻,“替朕更衣。”
“是。”
宫人捧着洗漱用的热水巾子进来,燕枝踮起脚,取下挂在衣桁上的衣裳,抱着来到陛下面前。
萧篡丢开擦脸的巾子,瞧了他一眼,张开双臂,让他伺候自己更衣。
燕枝乖乖举起衣袖,要给陛下套上。
萧篡默了片刻,难得低下头、放下手,迁就他的身高。
忽然,萧篡抬起手,用拇指擦了一下燕枝脸颊上的一小块白色痕迹。
“昨晚哭了?眼泪珠子挂在脸上干了?”
“嗯……”燕枝点点头。
萧篡故意问:“朕立后,你哭什么?”
“奴……”燕枝抿了抿唇角,没有回答。
他当然是因为做了噩梦,才哭的啊。
萧篡却当他是心里难过才哭的,又用拇指指腹搓了搓他的脸。
“你也想当皇后?”
燕枝低下头去,用力摇了摇:“奴不敢。”
萧篡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当皇后要‘权势90 才华90’,你觉得你能当皇后吗?”
燕枝继续摇头:“奴不能。”
“那就当妃子。当妃子也要‘权势80 才华80’,你觉得你能当妃子吗?”
“奴也不能。”
“就是。”萧篡揉捏着他的下巴,抬头看向满殿的红绸,“在这个世界,你就能当个屁。”
一瞬间,萧篡竟觉得面前红绸有些晃眼。
明明燕枝的属性,只够当贴身侍从的。
明明燕枝的属性,完全不能当皇后的。
他低下头,最后摸了摸燕枝的脑袋,吩咐道:“去洗漱,把头发梳整齐,留在这里,看着皇后的衣裳。等什么时候,朕派人来喊你,你再过来。”
燕枝迟疑着应了一声:“是……奴遵旨。”
“乖乖等着,回来给你一个奶油泡芙……奶油蛋糕吃。”
萧篡从他手里拿过外裳,随手披上,前往立后大典。
燕枝一个人留在殿中,捂着心口,蹲下身,抱着自己的双腿,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喜欢陛下了。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还是会那么痛呢。
痛得快要死掉。
燕枝低下头,把脸埋在臂弯里。
他深呼吸几口气,缓了一会儿,最后用衣袖擦干眼泪,抬起头来。
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必须要出宫!
再不出宫,他真的会死掉的!
燕枝目光坚定,趁着满殿宫人要么跟着陛下走了,要么正忙着收拾东西,迎接皇后,悄悄溜出正殿。
他跑到偏殿,拿出自己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抱起早已等候多时的“小狗”。
最后,燕枝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
立后大典的日子,是萧篡亲自挑选的。
他特意看了面板的天气预报。
——大梁王朝,靖远十年,冬月初一,天气晴朗,微风无雨。
——宜婚嫁,宜宴请,宜祭天。
祭天台外,文武百官分列两边。
萧篡穿着厚重喜服,头戴十二冕旒,从他们之间走过。
祭天台高耸入云,萧篡一步一步登上九十九级石阶,亲自焚香祝祷。
他本不信天地,不过那些大臣非说祖制如此,立后之前,必得祭天,他才前来。
萧篡举起火把,点燃祭天台上柴堆。
火焰熊熊燃起,礼官将龟甲抛入火中,等待天神旨意。
萧篡瞥了一眼,转过头,吩咐身后宫人:“回太极殿去——”
他立于高台之上,火光映在他坚毅果决的面庞上。
他平视望去,眺望远处。
微风拂面,吹动喜服。
他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弃,又像是终于妥协。
——“让燕枝换上皇后的衣裳,带上皇后的仪仗,过来罢。”
宫人惊讶一瞬,随后很快反应过来,转头跑走。
“是!奴这就去!”
萧篡沉默着,望着远处云聚云散,燕去燕来。
他想,不过是一点儿积分而已,不过是一个不完美的后宫而已。
不过是……
不过是立燕枝为皇后而已。
没什么不能做的。
没什么不能……
“轰隆”——
下一瞬,一道惊雷划破天际!
萧篡直觉,猛地抬起头,握紧腰间礼器佩剑,环顾四周。
又下一瞬,铺天盖地的警报红光,再次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警报!警报!
经最高层系统排查核实,该位面、该角色好感检测并无漏洞!该位面、该角色好感检测并无漏洞!
下面为玩家播报该角色好感面板,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为——
三——
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被警报红光染红。
电闪雷鸣,狂风乍起,细细碎碎的雪花如同刀子一般,从天上落下,迎面扑来。
祭天台上,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堆被狂风吹动,火舌狂舞,火光冲天。
二——
萧篡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朝天幕掷去,又夺过士兵手里的长戟,扛着长戟,大步跨下祭天台。
派去太极殿的宫人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陛下……回陛下!燕枝公子不见了!”
在宫中负责宫人出宫的大臣,忽然发现不对劲,高高扬起手里名册,朝祭天台跑来:“陛下!”
萧篡猛地夺过名册,死死盯住,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滴血珠,落在燕枝的名字上,迅速晕开。
一——
狭长的宫道上,燕枝背着小包袱,抱着幼狼。
顶着风,冒着雪,努力地往前跑。
零——
燕枝来到高耸的宫门前,从怀里掏出六年前的放奴书:“我有陛下亲手所书的放奴书!”
萧篡立在阶上,如山一般的身形摇晃两下:“去找!关闭所有宫门城门!调动所有军队!去找!”
燕枝扬起手里的放奴书,燕儿一般,轻盈地飞出宫门。
萧篡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往前栽去,倒下石阶。
大梁王朝,靖远十年,冬月初一。
宜嫁娶,宜出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