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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抓捕 诶,结果没抓到!

    ——燕枝跑了!燕枝逃走了!燕枝飞走了!

    直到看见出宫名册上, 燕枝亲笔所写的自己的名字,萧篡这才明白过来——

    为什么这阵子燕枝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

    为什么前几日燕枝一定要干抄写名册这个活儿?

    为什么这阵子燕枝乖乖吃药,乖乖睡觉, 连饭量都变大了?

    因为他在积蓄力量!

    他早就想好了,他早就计划好了, 他早就打定主意了。

    燕枝早就想从他身边飞走了,而他却浑然不知, 还想着来日方长, 要立燕枝为后,筹备立后大典。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顷刻之间, 天地惊变。

    如山崩塌,如海呼啸。

    萧篡气急攻心, 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高大的身形在狂风之中摇晃两下,最后像是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直直地倒下祭天台。

    “陛下?陛下!”

    身旁宫人士兵赶忙伸手去扶, 却根本来不及。

    高台之下,文武百官见状不妙, 纷纷上前。

    “陛下!!!”

    下一瞬, “哐”的一声巨响——

    萧篡将手中长戟抵在地上, 重重地插进石砖缝隙之中,弓着背,低着头,终于在落地之时,稳住身形。

    “陛下……”

    文武百官停下脚步,围簇在距离帝王三步远的地方,待回过神来, 忙不迭下跪行礼,俯身叩首。

    “咚咚”几声,众臣几乎将头埋进地里。

    “臣等罪该万死!”

    此等有损皇威的事情,他们不敢多看。

    万一……万一陛下日后想起此事,那……

    萧篡却并不在意他们如何看自己。

    他只是握紧手中长戟,低着头,强自咽下口中鲜血,拭去嘴角血迹,压下胸膛里翻腾不止的怒火。

    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点了几个名字。

    “卞英、刘洵、陈群、王新——”

    他的声音太低,被狂风掩盖,众臣一开始都没听清。

    直到他猛地抬起头,狠戾如狼的目光从他们之间扫过。

    四个被点到名字的大臣,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出列上前,作揖行礼:“陛下……”

    “尔等各自率领一百禁军,封锁东西南北四处宫门。”

    “是……”四个大臣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应道,“是!”

    萧篡不再理会他们,又点名道:“刘振、陈原、王兴、江益——”

    四个身材魁梧的武将出列,抱拳行礼:“臣等在!”

    “尔等各领两百禁军,封锁东西南北四处城门。”

    “是!”

    “祁进、程渊、竺才、公孙扬,各率五百禁军,自都城东西南北四角搜查,向内包围。”

    “薛岩、谢继,即刻启程,前往西山大营,点取虎贲营五千精锐士兵,赶回都城,不得有误。”

    “王庆、冯肇……”

    萧篡一刻不停,一口气竟点了数十个大臣的名字。

    快速下令,依次部署。

    他的眼前,仿佛有一幅完整细致的大梁都城舆图。

    随着萧篡一声声下令,大臣一声声领命。

    须臾之间,整个梁都被萧篡筑起的铜墙铁壁团团围住。

    就算是天上最自由的鸟儿,也飞不出他的掌心。

    做完所有部署,萧篡下意识补了一句。

    “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宫出城。若有违者,杀——”

    不,不行,不能杀!

    萧篡话还没完,就戛然而止。

    “不能杀他。”

    “他若不反抗,就好好地把他带回来。”

    “他若反抗,就用麻绳……就把他打昏……”

    萧篡几次改口,最后却道:“用绸缎把他绑了。不得伤他。”

    众臣低头领命:“是。”

    就在这时,有大臣低声道:“可陛下还没说,臣等要找的,究竟是谁啊。”

    “皇后。”萧篡一手扛起长戟,一手死死攥着宫人名册,自文武百官中间穿过,头也不回地朝前面走去——

    “燕枝是皇后。”

    *

    燕枝刚从太极殿出来的时候,天色尚好,晴空万里。

    他背上挂着包袱,怀里抱着“小狗”,一路朝宫门的方向跑去。

    他不累,只觉得自己越跑越兴奋,越跑越激动。

    脚步越跑越快,身子越跑越轻。

    他已经看见出宫宫人的队伍了!就在前面!

    燕枝停下脚步,躲在宫墙拐角,用力压了压从怀里探出来的“小狗”脑袋。

    “你先躲好,不要被别人发现。等我们出了宫再出来,知道了吗?”

    幼狼“呜呜”了两声,但也没有挣扎,任由他摆弄。

    燕枝一边按住它的脑袋,一边小声抱怨:“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啊?这才一个多月,你就长得这么大,都藏不下了。不过没关系,还好我提前想了好几个办法。”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蓝布,直接把幼狼包起来,假装它也是一个小包袱。

    盖上包袱之前,燕枝朝它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从现在开始,不许乱动,也不许叫唤。”

    “呜呜——”

    “走吧。”

    就这样,燕枝身后背着一个包袱,身前也抱着一个“包袱”,从宫道拐角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宫人出宫的队伍动了。

    他心中一惊,生怕自己被丢下,赶忙小跑上前。

    ——等等我!还有我!我来了!

    排队的都是四十岁往上的宫人,燕枝接在队伍最后面,有些扎眼。

    燕枝也知道自己显眼,本想低头躲避,不让旁人发现,但转念一想,这种场合,他越躲越可疑,越躲越明显。

    所以最后,他还是抱着包袱,忍住紧张得要发抖的感觉,昂首挺胸,努力站好。

    他的名字就在出宫名册上!

    他还有陛下亲笔所写的放奴书!

    他才不怕!他什么都不怕!

    燕枝鼓起勇气,挺起胸脯,顺便探出脑袋,观察队伍前边的情况,看看宫人出宫,到底是个什么流程。

    只见两列士兵手握武器,立在宫门外。这是看守宫门的士兵,每时每刻都有的。

    一个官吏一手执笔,一手捧着名册,站在一旁。

    排到的宫人报上自己的姓名,拿出放奴书。

    待核对无误后,这个官吏微微颔首,示意放行,另一个官吏便从箱子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宫人。

    最后,宫人接过银两,在名册上按下指印,离开宫城。

    整个过程十分简单,所用时间也不过几息。

    没多久,箱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块银锭。

    原本站在队伍最后面的燕枝,也排到了最前面。

    他按了按跳得厉害的心口,努力冷静下来,学着前边宫人的模样,从怀里拿出放奴书,递到核查的官吏面前。

    “燕枝。”

    “嗯。”官吏头也不抬,只是低头翻名册。

    可就在这时,一阵风倏地吹来,吹乱官吏手里的纸张。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燕枝。

    燕枝心跳一顿,还以为自己被认出来了,下意识就要解释:“我是……”

    “你看起来不像四十岁啊?”

    “我……”燕枝忐忑地说出排练过许多遍的说辞,“我在宫中犯了错,原本是要被打死的。正巧碰上陛下立后,宫里大喜,陛下不愿宫中见血,惹得皇后不快,这才饶我一命,放我出宫。”

    他实在是不太会撒谎,说完这话,赶忙把手里的放奴书往前递了递:“我有陛下亲笔所写的放奴书,上面还有帝王印玺。”

    燕枝抿了抿唇角,紧张地盯着对方。

    所幸官吏扫了一眼,最后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放奴书,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今有罪奴燕枝,相貌粗陋,举止粗鄙,侍奉不周,特赦出宫。

    官吏又问:“你的名字在哪儿?方才还看见的,这会儿又被风吹乱了。”

    “这里,这里!”燕枝忙不迭凑上前,翻到名册其中一页,指着自己的名字。

    “行了,在这儿盖个手印。”官吏点点头,“拿上银子,出宫去罢。”

    他接到的旨意就是这样,只要名字在名册上,手里有放奴书,就可以放人出宫。

    至于此人因何出宫,放奴书上写的是“特赦出宫”,还是“恩典出宫”,都与他无关。

    燕枝用拇指蘸了点印泥,盖在自己的名字上。

    松开手的瞬间,他看着自己殷红的手印,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真诚的笑意:“谢谢。”

    “不必客气。”官吏将名册收好,抬头望了望天,好心提醒他,“你是此次出宫的最后一个宫人,眼看着就要下雪了,快走罢。拿着银子,去前边铺子里买把伞。”

    “好,谢谢大人。”

    燕枝接过银子,揣进包袱里,快步朝宫门外走去。

    两个官吏收拾好东西,也准备回官署去了。

    燕枝抱着包袱,因为紧张激动,还是微微地发着抖。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没有想,只有身体的本能,叫他交替着往前迈腿,不断地往前走。

    直到转过一个拐角,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望着高耸的宫墙城楼,确认守门士兵再也看不到他,他才敢再次迈开步子,大步跑起来,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他出来了!

    他真的出来了!

    燕枝跑到大街上,跑进人群里。

    像一只小牛犊,直直地往前冲!

    就在这时,天色突变,狂风乍起,白雪骤降,百姓要么纷纷往家里赶,要么跑到路边的茶楼酒肆里,想着避一避。

    燕枝混在匆忙焦急的人群当中,也不奇怪。

    他没有听官吏的提醒,拿着银子,去铺子里买伞。

    就算路过他心心念念的杨家铺子,他也没有停下脚步,进去买糖糕。

    从前他总是背着陛下的弓箭,抱着陛下的武器,跟在陛下身后跑。

    可是现在,他是背着他自己的包袱,抱着最亲近他的“小狗”,凭自己的心意,操纵自己的双脚,想跑去哪里就跑去哪里!

    他不想留在这儿,也不想停下来,他只想往前跑,最好能够一下子就跑到南边!

    糖糕而已,南边肯定也有!南边还有更好吃的点心呢!

    他一路跑到城门前,刚准备跑出去,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靠近。

    燕枝心中一惊,连忙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眼熟的武将,率领着几百个士兵,正朝这里跑来。

    士兵身披黑甲,气势浩大,显然是宫中禁军。

    下一瞬,燕枝倏地反应过来,转回头,大步朝城门外跑去。

    快!快跑!

    又下一瞬,武将抬手高呼:“陛下有令,关闭南城门!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两百禁军重复陛下口谕:“关闭城门!不得出城!”

    守在城门前的士兵反应过来,赶忙上前,站到城门后面,齐齐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去推。

    城门向内开,门扇高大厚重,没有那么容易推动。

    就算推动了,要完全关上,也需要一定时间。

    许多家在城外的百姓,见城门要关,也都回过神来,纷纷往门外跑。

    “官爷,官爷行行好!”

    “眼见着要下大雪了!”

    “我们得回家去啊!”

    燕枝趁着这个机会,混在人群里,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轰隆——轰隆——

    城门即将关闭的瞬间,燕枝不知被谁绊了一跤,整个人往前一扑,扑出城门。

    嘭——

    燕枝重重地摔在地上,怀里的“小狗”被他压住,“嗷呜”一声。

    燕枝回过神,连忙抱着“小狗”,隔着包袱摸摸它,从地上爬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回过头,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城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

    而那个武将,也带着几百个禁军,来到了城门后面。

    门关上的瞬间,隔着门缝,燕枝同武将对上目光。

    燕枝被吓了一跳,赶忙抬起衣袖,挡住自己的脸,别过头去。

    他心跳如鼓,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些人不会是来抓他的吧?

    他不会被认出来吧?

    方才那一眼,他已经被认出来了吧?

    燕枝腿软得厉害,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但他还是挣扎着,努力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继续跑。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出城了,他还有机会。

    快跑!

    就在他即将离开此处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城门里有人问:“王将军,是否要派人将方才逃出去的人抓回来?”

    被称作“王将军”的人思忖片刻,却道:“不必了。都是一些家在城外的百姓,他们不过是回家,出去便出去罢。”

    “是。”

    燕枝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松懈,拖着瘫软的腿脚,跟着百姓往前走。

    他原以为,陛下刚刚立后,会一直和皇后待在一块儿,至少要过大半个月,才会发现他不见了。

    他还以为,就算陛下发现他不见了,也不会太在意,反正他在宫里的时候,陛下也不太在意他。

    他没想到,陛下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

    陛下竟然还会派士兵来抓他。

    还好他没有去买伞买糖糕,还好他没有耽搁时间,一路都在跑。

    否则他就被关在城里了。

    不过……

    也有可能是他自作多情了。

    说不定这些人根本不是来抓他的呢?说不定只是官府在追查逃犯呢?

    他又不是逃犯,他只是下意识逃跑而已。

    况且,来追他的那个武将,看着很是眼熟。

    同他对上视线的时候,燕枝有七八分确定,他已经认出自己了。

    可是他却没有派人来抓他。

    说明他们的目标不是他。

    这样想着,燕枝心里安定许多。

    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燕枝才敢解开怀里的包袱,让“小狗”把脑袋探出来,透一透气。

    寒风迎面吹来,雪粒打在他的脸上。

    燕枝伸出手,细细碎碎的雪粒子如同刀子一般,在他的手指上划出一道小口子。

    恍然之间,燕枝脑中闪过一件事情——

    九月在北凉山猎场,他帮过一个小姑娘和她的小丫鬟,把迷路的她们送回女子营地里。

    那个小姑娘说自己姓王,父亲是威武将军王兴。

    临别前,小姑娘问他叫什么,回去告诉父亲,向他道谢。

    而方才追过来的那位将军,正是威武将军,王兴。

    燕枝好像明白了什么,抱紧怀里的幼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面走去。

    *

    风越刮越大,雪也越下越大。

    今年气候古怪,入了冬却迟迟不下雪。

    到了今日,天色骤变,忽然就下起了雪。

    刚开始还只是小小的雪粒,不过一刻钟,就变成大片大片的雪花。

    又过了一刻钟,整个都城都覆上一层雪白。

    萧篡仍旧穿着立后大典上的喜服,立于宫墙城楼之上。

    此处城楼,就是大军还朝之日,他当着燕枝的面,宣布要选秀的城楼。

    也是庆功宴当晚,他同燕枝一起看烟火的城楼。

    玄色的喜服上染着血迹,狂风迎面吹来,吹乱由燕枝帮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

    萧篡面色铁青,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盯着城楼底下,不放过任何一个路过的人。

    派出去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跑回来禀报——

    “启禀陛下,北城门没有找到!”

    “启禀陛下,东城门与西城门也没有找到!”

    “陛下,南城门也……”

    不等士兵说完,萧篡就握紧拳头,狠狠一拳砸在城垛上。

    “嘭”的一声巨响,石墙上碎石飞溅。

    燕枝……燕枝……燕枝!

    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又有士兵来报:“回陛下!核查宫人出宫的那两个小吏过来了!”

    萧篡猛地回过头,只见两个穿着青衣的小吏,被士兵带了上来。

    两个小吏快步来到他面前,一拂衣摆,就要下跪行礼:“拜见陛下……”

    “别跪了!”萧篡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他们的衣领,把他们从地上抓起来,“燕枝人呢?!”

    “燕枝公子……”

    找人的阵仗闹得这样大,两个小吏在来的路上也听说了。

    “陛下明鉴!”

    “臣等本不认识燕枝公子,只是按照陛下旨意行事。燕枝公子的名字在出宫名册上,他还拿出了放奴书……”

    萧篡厉声打断:“是谁给他的放奴书?”

    “是……”两个人对视一眼,“是陛下亲笔所书,所以臣等以为,是陛下的意思……”

    “胡言乱语!”

    萧篡下意识否认。

    “朕何时给他写过放奴书?朕何时说要放他离开了?他自己偷偷把名字加到名册上,还伪造了一封放奴书,你们竟分辨不出吗?”

    “就算你们分辨不出放奴书的真假,难道你们不知道,燕枝是朕的人吗?燕枝要走,你们不会来禀报朕?”

    两个小吏怯怯地开了口:“回陛下,臣等确实不知……燕枝公子是陛下的人。”

    萧篡沉默片刻,抓着他们衣领的手也松开了。

    是了,他对外从来只说,燕枝是他的贴身侍从,是他的男宠。

    燕枝不是他的妃嫔,更没当上他的皇后。

    燕枝连一个名分都没有,除却近臣,哪里还有人知道燕枝是他的人?

    其中一个小吏又道:“而且,臣等看过放奴书上印章,确实是陛下玉玺。”

    “小臣还记得,那放奴书上写的是——”

    “‘今有罪奴燕枝,相貌粗陋,举止粗鄙,侍奉不周,特赦出宫。’”

    “轰”的一声,一道惊雷在萧篡头顶炸开。

    一瞬间,萧篡想通了一切——

    六年前,燕枝十二岁生辰那晚。

    他忘了燕枝的生辰,没有给他买泡芙,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掉了一点点。

    那时他在批奏章,就随手写了一封放奴书,丢给燕枝,对他说:“朕特许你出宫去,不必再留在宫里当奴婢了。”

    燕枝那个小傻蛋,被这一封放奴书和他的两句话,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燕枝可怜巴巴地抱着他,说自己一定会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一辈子都不离开陛下,求陛下不要赶他走。

    掉了的那点好感,马上就补了回去,而且补得更多更满。

    萧篡见他哭了,换了个泡芙给他吃,就没再管他,更没去管那封放奴书。

    反正燕枝对他的好感,永远都是满的。

    反正燕枝永远不会离开他的。

    反正燕枝永远都会喜欢他。

    可是现在想来——

    燕枝就连吃过的零食包装,都会仔仔细细地收藏起来,更何况是这封放奴书?

    他一定也仔细收起来了。

    不久之前,燕枝大病初愈。

    醒来之后,他就跑去房间里,翻出了这些旧物件。

    萧篡当时以为,这是燕枝喜欢他的证据。

    可现在看来,这分明是燕枝意图离开的证据!

    燕枝当时要找的,不是巧克力包装,也不是果冻壳子,而是这封放奴书!

    燕枝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要离开了。

    六年前,他亲手埋下的惊雷,终于在此刻炸开。

    炸得惊天动地!炸得血肉横飞!

    萧篡紧紧地绷着脸,面色铁青,猛地抄起搁在一边的长戟,绕过两个小吏,大步走下城楼。

    燕枝!他得去找燕枝!

    告诉他,六年前的放奴书已经过时了!现在用不了了!

    他不能用!

    第22章 追逐 遇见谢仪,差点被抓

    风急雪骤。

    燕枝背着包袱, 抱着“小狗”,穿行在山林之中。

    他不敢走官道大路,怕禁军追上来, 所以只能往林子里钻。

    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害怕。

    或许是因为小的时候,经常上山捡柴采蘑菇, 又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只小燕儿, 进了林子, 就跟回家似的。

    他不必借助工具,也不必抬头看天, 心中自有一柄司南,准准地指向南方, 直直地牵引方向。

    小燕儿扑腾着翅膀,在漫天大雪里,轻盈地掠过树梢, 飞快地朝南边飞去。

    纵使晚了几日, 但他终归是要去南边过冬的。

    燕枝一刻都不敢停下。

    直到跑到林子深处,确认身后没有人追赶, 他才敢停下脚步, 找到一块足够遮蔽风雪的大石头, 抱着“小狗”,躲在石头背面。

    不行,太累了,他实在是跑不动了。

    他昨夜本就没睡好,做了一晚上的梦,今晨又早早地起来,服侍陛下洗漱更衣, 早饭也没怎么吃。

    方才因为激动和兴奋,跑得飞快,现在被风一刮,被雪一淋,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身上酸酸疼疼的,肚子也咕咕直叫。

    他必须得歇一会儿。

    燕枝把裹着“小狗”的包袱皮解开,垫在屁股下面,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儿。

    缓了两口气,他又用干净手帕擦了擦手,拿出自己真正的包袱,从里边掏出一个大水囊和一块大肉饼。

    这些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干粮!

    他可不傻!除了衣裳和银两,他还带了一个水囊、三块豆沙饼,还有五块大大大——肉饼!

    只要他省着点吃,这些干粮,完全足够他在山里走个五六天的。

    燕枝举起牛皮水囊,在耳朵旁边摇了摇。

    他往里边灌水的时候,灌的是热水,雪下得不久,所以水囊里的水还没有被冻住。

    燕枝拔开塞子,喝了口尚且温热的水,又啃了一大口肉饼,靠在石壁上,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

    他低下头,见“小狗”趴在自己腿上,两只前爪按捺不住地在他的衣裳上扒拉,显然是也想吃点。

    燕枝拍了一下它的脑袋,一脸认真:“一路上都是我抱着你跑,你脚都没沾地。你不许吃。”

    幼狼“呜呜”两声,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好吧。”燕枝马上就改了口,“看在你也很乖的份上,分你一点。”

    燕枝掰下一块肉饼,送到它面前。

    幼狼张大嘴巴,舌头一卷,就把东西吃掉了,也没有碰到他的手。

    就这样,一人一狼分着吃了半块肉饼。

    燕枝没敢多吃,也没敢多坐。

    他怕自己一吃起来就吃个没完,更怕自己一坐下就舍不得站起来。

    他翻出包袱里的厚衣裳,给自己裹上,又用手帕把小腿缠住。

    最后,他站起身,踮起脚,用匕首砍下一根笔直的树枝,简单削一削,变成一根拐杖,拄着往前走。

    所幸他从前跟在陛下身边,四处征战,知道一些行军赶路的轻便法子。

    准备启程的时候,他怀里的“小狗”忽然挣扎起来,翻了个身,“扑通”一下,翻到地上。

    “你在做什么?我们要继续出发了。”

    燕枝蹲下身,想重新把它抱起来。

    可“小狗”直接迈开四条腿,往前面跑了两步。

    跑到不远处,它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朝燕枝摇了摇尾巴。

    “诶……”

    燕枝拄着拐杖,刚追上去,“小狗”又继续往前跑,在前面等他。

    如此反复几次,燕枝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挠了挠头。

    “噢,我忘了,你是可以自己走的。”

    “嗷呜——”

    “那我们继续走吧!”

    不用再抱着它跑,燕枝感觉身上轻松许多,又有了力气。

    幼狼在前面探路,燕枝跟在它身后。

    一人一狼,一前一后,就这样翻过一座小山。

    燕枝站在高高的石头上,回头望向梁都。

    离得远了,原本恢弘雄壮的都城,被大雪覆盖,只剩下小小一点,更别提大梁宫了。

    他举起手,用拇指和食指隔空捏了捏大梁宫。

    燕枝转回头,轻轻地喊了一声:“糖糕。”

    幼狼似乎是听见了,耳朵动了动,回头看向他。

    它大概是在疑惑。

    这个名字,燕枝已经好久没喊过了,它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现在忽然这样喊它?

    燕枝朝它露出一个天真坦率的笑,一个劲地喊它:“糖糕、糖糕、糖糕!”

    “嗷呜——”幼狼喊了一声,跑回他身边,围着他的裤脚打转。

    燕枝站在高处,举起拐杖,倔强地大声宣布:“我就要叫你‘糖糕’!黑漆漆的黑糖糖糕!就算是陛下,也不能改掉你的名字!”

    “走!糖糕,我们继续走!去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叫你‘糖糕’的地方!咳咳……”

    忽如其来的冷风迎面扑来,吹进燕枝张得大大的嘴巴里,呛得他忍不住咳嗽。

    雪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暗了。

    燕枝跳下石头,下定决心,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得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能去猎户农庄借宿最好。实在不行,山洞也可以。

    *

    天色越来越暗。

    风雪深处,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儿暖黄的光亮。

    燕枝害怕糖糕跑丢,特意拿出准备好的牛皮项圈,挂在它的脖子上,牵着它走。

    一人一狼,朝着亮着光的地方走了快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户农庄门前。

    农庄不大,石块垒成围墙,木板拼成大门。

    檐下挂着一盏灯笼,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烛光透过灯笼纸,隐约可以看见纸上画着梅花,还题了字。

    可见主人读书识字,能诗会画,这不是一户普通农户。

    燕枝在门前站定,用手理了理头发,正了正衣襟,最后抱起糖糕。

    “等会儿我来敲门,我来说话,你不许叫,别吓到主人家了。明白了吗?”

    糖糕往他怀里拱了拱,表示自己知道了。

    燕枝这才抬手叩门。

    笃笃——

    许是风雪太大,里面的人没听见。

    燕枝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出来,于是又加大力气,用力拍了拍。

    哐哐——

    这回终于有人应了。

    “谁啊?来了!来了!”

    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隙,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翁从门缝里看出来,目光警惕。

    燕枝站在门外,朝他露出八颗小白牙,笑得礼貌客气,还乖乖地喊了一声:“阿翁,晚好。”

    看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公子,老翁面上警惕散去些许,说话语气也不由地放轻了一些:“小公子,有何贵干?”

    “我途经此地,本想去南边游玩,不想天降大雪,被困山中。看见此处有灯,便循光而来。不知阿翁能否容我借宿一晚?”

    燕枝忙道:“阿翁放心,我可以付钱的。”

    老翁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燕枝越发站直了,不怕他看。

    ——放心吧!我是好人!

    “我不是主人家,做不了主。”老翁道,“小公子且在门外稍候,我进去问问主人家。”

    “好。”燕枝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个礼,“多谢阿翁。”

    老翁回过头去,刚准备把门关上,屋子里就有了动静。

    似乎是主人家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准备出来看看。

    老翁赶忙喊了一声:“公子?”

    燕枝也连忙低下头,扯了扯衣袖衣摆,再次整理自己的着装。

    下一瞬,屋门打开,烛光从屋子里映出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那边。

    燕枝不敢相信地睁圆了眼睛。

    又下一瞬,温温和和的声音响起——

    “燕枝公子?”

    见他二人认识,老翁连忙将门全部打开。

    燕枝抱着糖糕,冲了进去!

    “谢仪!”

    *

    屋子里点着炭盆,很是暖和。

    只是炭火燃烧,时不时发出“噼啪”一声。

    燕枝换下被雪弄湿的衣裳,简单用热水擦了擦身子,最后换上谢仪给他的干净衣裳。

    他还想给糖糕也擦一擦,但糖糕自己跑到角落里,甩了甩脑袋和身子,就把皮毛上的残雪甩掉了。

    燕枝也没再管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燕枝公子,你换好了吗?”

    “嗯,我好了!”

    燕枝连忙系好衣带,小跑上前,给他开门。

    谢仪就端着木托盘,站在门外:“山中严寒,我让老翁给你熬了点姜汤,还弄了点吃的。”

    “谢谢。”

    谢仪把托盘递给他:“我端不稳,有劳公子拿着。”

    “好。”燕枝连忙接过托盘,侧开身子,让他进来。

    谢仪扶着门扇,抬起右腿,有些费劲地跨过门槛,走进房里。

    燕枝低下头,目光落在他的腿上。

    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谢仪走路不太稳当,一瘸一拐的。

    谢仪把门关上,抬头看他:“燕枝公子?”

    “诶!”燕枝回过神来,端着托盘,跑回屋子里,把东西放好了,又连忙出来扶他。

    “我没事。”谢仪笑了笑,“燕枝公子不必担心。”

    燕枝却很坚持,将他扶到榻上坐下,又给他拿来毯子盖上。

    其实就算他不说,燕枝也知道——

    “是不是陛下打的?”

    谢仪面色一滞,在燕枝执拗的目光下,还是点了点头:“嗯。”

    他解释道:“那时陛下下令,将我关进净身房,所幸几位大人为我求情,陛下这才没把我阉了,只是让人打了我十个板子,就把我赶出宫了。”

    燕枝磨着牙,小声骂了一句:“真可恶。”

    后来他问陛下,陛下只说他把谢仪放走了。

    全然不提他还让人打了谢仪。

    真可恶,真过分。

    谢仪见他咬牙切齿的模样,笑着宽慰他:“不过是十个板子而已,都是皮肉之苦,如今都快好了。”

    他端起姜汤,递到燕枝面前:“先喝点姜汤祛祛寒。”

    “好。”燕枝双手捧起碗,喝了一大口姜汤,“哈——”

    好辣!

    燕枝张大嘴巴,哈了两口气,又问:“那你现在怎么住在这儿呢?你家就在这儿吗?”

    “自然不是。”谢仪笑着道,“我父亲在军中立下战功,升了官,也得了一些奖赏,我便用这些银子,在附近买了一些山头庄子。”

    “那时我见罪于陛下,又受了伤,想着来庄子上养伤,顺便避一避,以免牵连家里。等风头过了,再回都城。”

    “对不起。”燕枝放下姜汤,低下头,叹了口气,“都是我连累了你。”

    谢仪轻声道:“我原本也是有些埋怨燕枝公子的。”

    燕枝连忙抬起头:“对不起,我……”

    “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我就想着——”

    “要是那时没有多此一举,给燕枝公子带糖糕就好了。”

    “要是那时没有跟着燕枝公子走,没有跟着燕枝公子躲进宫墙角落里就好了。”

    “要是那时没有认下燕枝公子做好友,那就好了。”

    燕枝不自觉红了眼眶,瘪了瘪嘴,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了。

    “对不起,我……我这就走……”

    谢仪话锋一转:“不过后来,听闻燕枝公子在宫里也大病一场,我冷静下来,转念一想,此事确实不能怪燕枝公子,应该怪我自己。”

    “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了报恩给公子带糖糕,我还是会认公子做好友,还是会跟着公子走。”

    “况且,燕枝公子本是好意,我也不愿参加选秀。因此事惹得陛下厌烦,逃过选秀,也算是因祸得福,好事一桩了。”

    “我可不愿为了心中愤懑,丢失一位难得的好友。”

    燕枝用力点头:“嗯嗯,我也不愿!”

    两人在烛火幽深之中,相视一笑。

    燕枝认真道:“这件事情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应该要怪陛下!”

    若非陛下喜怒无常,他们才不会遇到这种事情。

    谢仪笑了笑,不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便转了话头,问:“燕枝公子怎么会在此处?”

    “我……”燕枝顿了顿,小声道,“我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其实也不算是逃跑,我有放奴书,只是陛下还不知道而已。”

    “如此。”谢仪颔首,“燕枝公子打算要去往何处?”

    “我想去南边看看。”

    谢仪了然:“上回在猎场,卞公子提起南边,燕枝公子记在心里了?”

    “对。”燕枝点点头,“我想去吃吃南边的点心。”

    “也好。”

    两个人围着烛火炭盆,聊了好一会儿。

    燕枝喝完了一大碗姜汤,又唏哩呼噜地吃了一大碗的菜粥。

    外面风雪不断,谢仪便留他在庄子上住一晚,明日再启程。

    燕枝原本就是要借宿的,也没有拒绝,盖着被子,搂着糖糕,吹了蜡烛,很快就沉沉睡去。

    *

    大梁都城,城门依旧紧闭。

    萧篡手握长戟,如同巡视领地的雄狮一般,穿行在一众百姓之间。

    不是,不是,都不是燕枝!

    将所有等候的百姓都看过一遍,没有找到想找的人,萧篡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放行!”

    “是!”

    几个士兵抱拳领命,将北城门打开,供百姓通行。

    萧篡来到战马前,单手拽住缰绳,翻身上马,马不停蹄地赶往南城门。

    他已经亲自搜查过东西北三处城门了,现在只剩下南城门一个地方。

    从他前往立后大典,到发现燕枝不见,下令封锁城门,中间不过短短两刻钟。

    燕枝一不会化妆易容,二不会飞天遁地,怎么就能凭空消失了?

    怎么就能再也找不到了?!

    萧篡越发急躁,狠狠一挥长戟,箭一般穿过街道。

    不过片刻,他便来到南城门前。

    负责看守南城门的王将军上前,抱拳行礼:“陛下。”

    战马尚未站稳,萧篡便翻身下马:“可找到了?”

    “回禀陛下……是臣无能。”

    萧篡握着长戟,再次从百姓之间穿过。

    王将军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果然还是没找到。

    萧篡摆了摆手,再次下令放行。

    他立在原地,仿佛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四处城门都没找到人,宫里也搜不到。

    难不成燕枝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不可能,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城中百姓,人人都知道官府在找人,没人敢冒着违抗官府命令的风险,把燕枝藏起来。

    燕枝在宫外又没什么好友,哪里有人会收留……

    不对!

    萧篡猛然回过神来,厉声问:“谢仪家住何处?!”

    谢仪……

    一定是谢仪!

    萧篡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燕枝在宫外,就只认识谢仪一个人。

    一定是谢仪,一定是谢仪把他藏起来了!

    他就知道,他早就该知道,谢仪一直对燕枝图谋不轨!

    他那时就不该怕燕枝难过,放过谢仪!他就应该马上把谢仪给阉了!

    士兵带路,马蹄急促,踏过长街,拐进小巷。

    萧篡下了马,刚准备一脚踹开眼前木门,忽然想起什么,竟收了脚,抬起手,拍了拍门。

    他怕燕枝听见踹门的动静,就被他吓跑了。

    他深吸两口气,竭力平复心绪。

    要冷静,要忍耐,不要吓跑燕枝。

    可下一瞬,不见有人来开门,萧篡便加重力气,狠狠地拍了拍门。

    门扇晃了两下,几乎要被他拍到地上。

    “人呢?!”

    萧篡到底没忍住,重重地踹了一脚门扇边的石墙。

    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反倒是隔壁邻居打开了门,从里面往外看。

    “官爷,别敲了,这户人家没人在。”

    “全都不在?”

    “是。这一户就爷俩住着,老的去军营操练了,小的前阵子受了伤,去城外庄子养伤了。还有一个老仆,跟着小的走了。”

    没人,怎么会没人?

    下一刻,萧篡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谢家大门。

    “进去搜!”

    “是。”

    谢家宅院不大,身后亲卫一拥而上,将谢家翻来覆去搜了个遍,就连米缸水缸都看过了。

    确实没有藏人。

    萧篡转身离开,最后厉声道——

    “去查,谢家庄子在哪里!”

    *

    大雪初停,天光破晓。

    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划破林间寂静。

    萧篡带着十来个亲卫,轻骑快马,穿行在山间小路上。

    萧篡一马当先,身上喜服厚重,启程之前就被他脱了,交给亲卫,让亲卫送回宫中,不许弄坏。

    他如今只穿了一件单衣,单衣轻薄,化雪严寒,他身上却出了汗。

    萧篡忙着找人,一夜未睡。

    他死死地咬着后槽牙,面庞紧绷,眼中毫无疲倦之色,只有对找到燕枝的偏执。

    他既希望燕枝就在谢仪那儿,又不希望燕枝在谢仪那儿。

    他是想找到燕枝,但他不想在谢仪那儿找到燕枝,更不想看见燕枝和谢仪亲亲热热的模样。

    不!不对!

    昨晚这么冷,还下了雪,燕枝要是不去谢仪那儿,一个人躲在外面,跟小流浪猫似的,肯定会被冻死的。

    萧篡咬着牙,改了主意。

    罢了,罢了。

    只要燕枝能活着就好。

    不管他是去找谢仪,还是去找赵仪、陈仪、王仪,只要他能活着就好。

    至于其他的,他都不在意了。

    这样想着,萧篡又抽了一下缰绳,让马匹加快脚步。

    不多时,身后亲卫道:“陛下!到了!前面就是谢家田庄!”

    战马吭哧吭哧地喘着气,似乎是走不动了,萧篡没再管它,弃了马匹,大步上前。

    他用力拍了两下门扇。

    “谁啊?这大清早的。”

    老仆披着衣裳,同往常一样,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

    萧篡一手按住门扇,一脚迈进门槛里,抵住门扇。

    他透过门缝,朝里面望去:“谢仪可在?昨晚可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公子来找他?”

    “这位客人……”

    就在这时,屋门打开,谢仪披着衣裳,一瘸一拐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阿翁,不得无礼。”谢仪俯身,向他行了跪拜大礼,“拜见陛下。”

    萧篡不曾理会他,只是问:“燕枝呢?”

    见谢仪还是自顾自地行礼,萧篡大步走进院中,环顾四周:“朕问你,燕枝人呢?”

    谢仪道:“燕枝公子是陛下的贴身侍从,应当在宫里才对。草民离宫之后,便不曾见过燕枝公子了。”

    他自然不会承认。

    萧篡也不指望他能说出来。

    萧篡干脆带着亲卫,直接开始搜查,从左到右,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

    “陛下……”

    谢仪见状不妙,与老翁对视一眼,赶忙上前。

    燕枝还没离开,这样搜下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陛下,此乃草民家宅,纵使陛下贵为天下之主,也不该……”

    “滚开!”

    萧篡头也不回,只是一间一间地打开房门,一间一间地搜查。

    不用他下令,两个亲卫便走上前去,抓住谢仪的胳膊,把他架了起来。

    萧篡一面搜查,一面道:“燕枝在宫外只认识你一个人,他没有地方可去,一定会来找你。”

    “你告诉他,朕已经决意立他为后,叫他快快回宫,回到朕身边,朕对他既往不咎。”

    “你现在把他喊出来,朕可以饶你一命——”

    眼见着帝王里燕枝所住的房间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搜到,谢仪心里“咯噔”一下,冷汗刷地一下就淌了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裳。

    “陛下!”

    谢仪大喊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挣开两个亲卫的束缚,冲上前去,拦在房门口。

    “陛下,此乃草民妻子的闺房,还请陛下顾及女子清誉,不要擅入……”

    他话还没说完,萧篡皱起眉头,眸光暗了暗。

    谢仪这个人,前阵子还参加了选秀,哪里来的什么妻子?

    他当自己是傻子吗?

    还是说,他在心中将燕枝当成自己的妻子?!

    他也能?他也配?他也敢?!

    萧篡猛地推开他,一脚踹开房门。

    “陛下!不可!”

    谢仪扶住门框,稳住身形,倏地回过头。

    可下一瞬,眼前景象教两个男人都愣在原地。

    只见房中空空荡荡,榻上被褥整整齐齐。

    哪里有燕枝的身影?!

    第23章 放过 萧篡绝不放手!

    ——燕枝人呢?

    不仅是萧篡愣住了, 就连谢仪也愣住了。

    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老翁。

    怎么回事?不应该啊。

    谢仪知道燕枝是偷跑出来的,也猜到陛下不会善罢甘休, 一定会派人来找他。

    所以昨晚临睡前,他特意叮嘱老翁, 夜里不要睡太死,多留意外边的动静。

    而他自己也披着外裳, 坐在案前, 看了一夜的书,替燕枝守了一夜。

    若是燕枝收拾东西走了, 他们应当都能发觉才对。

    可是现在,燕枝确实不在房里, 凭空消失了。

    震惊之余,谢仪也松了口气,悬在心上的石头稍稍往下放了放。

    不管他是何时离开、如何离开的, 只要离开了就好。

    谢仪收回目光, 再次看向萧篡。

    农庄简陋,房间不大, 房里陈设摆件也不多。

    只有一张小榻、一面小案, 还有一口装杂物的木箱。

    放眼望去, 一览无余。

    萧篡立在门外,目光阴沉,将整个屋子扫视一圈之后,仍不死心,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谢仪赶忙扶着门跟上去:“陛下!”

    萧篡不曾理会,只是大步走到桌案旁, 一把将桌案掀翻。

    见桌案底下没藏人,他又径直走到木箱前,霍然掀开箱盖。

    箱子里只有一些陈旧的书卷废纸,也没藏人。

    那就只剩下小榻了。

    萧篡转过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床榻,缓缓走近。

    床榻不大,榻上平平整整地铺着一床褥子,整整齐齐地沓着两床被子。

    榻上别说藏人了,就连有人睡过的痕迹都没有,所以——

    萧篡猛然蹲下身,双眼倏地亮起狩猎一般的亮光,朝床底看去!

    燕枝!

    燕枝一定就躲在床底!

    燕枝一定跟小猫似的,揣着小手,蜷着身子,可怜巴巴地躲在床底!

    燕枝的脸上身上一定沾满了灰尘,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他不介意燕枝躲在谢仪家里,也不介意燕枝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他会把燕枝捡起来拍拍灰,带回去洗个澡,最后搂在怀里,好好地睡一觉。

    一切事情就都过去了!

    他不会介意的!他只要燕枝回来!

    可下一瞬,床底烟尘散去。

    萧篡静静地望着一片黑暗的床底,面色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眸光也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

    不在。

    燕枝不在这里。

    眼见萧篡方才胸有成竹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谢仪也以为燕枝就躲在床底。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很快又放了回去。

    还好,还好。

    但萧篡仍不死心。

    他单膝蹲在榻前,一只手死死地按着床榻,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床榻按塌捶烂。

    他不肯起身,一双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床底,似是要从墙角砖缝里,找到一只小小的燕枝。

    萧篡面色铁青,不曾言语,身旁亲卫同样闭口不言。

    谢仪自然也不敢擅自开口,只得低眉垂首,沉默等候,看这场搜查何时结束。

    一瞬间,房内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才冷冷地开了口,嗓音低哑:“人呢?”

    谢仪回过神来,赶忙行礼答话:“陛下若是说燕枝公子,草民着实不知。自从前月离宫,草民与燕枝公子就不曾再见过……”

    萧篡沉沉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方才不是说,这是你……妻子的屋子?”

    萧篡咬牙切齿,“妻子”二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的妻子,现在人在何处?”

    “草民……”

    谢仪不过是一时着急,随口扯了个谎,想要阻止萧篡进来。

    如今……

    他如何能够凭空变出一个妻子来?

    谢仪思索片刻,又道:“草民父亲为草民定下了一桩婚事,草民特意腾出这间屋子,等候妻子过门。草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请陛下见谅。”

    谢仪俯身行礼,越发弯下了腰,姿态谦恭。

    他最后道:“草民确实不曾见过燕枝公子,还请陛下明鉴。”

    萧篡沉默良久,似是在分辨真假。

    燕枝是认识谢仪不错,但他又不知道谢仪家在何处,更不知道谢仪在庄子上养病。

    就连他,也是派人去军营里查问半天,又骑了半天的马才赶到这里。

    或许,燕枝真的没来这里。

    萧篡终于说服自己,按着床榻,正准备站起身来。

    忽然,他眉头一皱,抬头看向榻上。

    不对!

    萧篡目光定定,伸手拽过榻上被褥,放在面前,使劲嗅了嗅。

    是燕枝!这就是燕枝的味道!

    香香的、软软的,跟被奶油泡芙腌入味了一样。

    虽然味道很淡,但他就是闻到了!

    萧篡拽着被子,回过头,目光如箭一般,钉在谢仪身上。

    他差一点就被谢仪给骗过去了!

    “人呢?!”

    萧篡怒吼一声,下意识要把被褥狠狠地摔到地上,即将松手的时候,又把被褥裹了起来。

    他舍不得放下被褥,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揪住谢仪的衣领,几乎要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人呢?燕枝人呢?燕枝人去哪里了?!”

    “陛下息怒,草民实在不知……”

    “你不知是吧?好!”

    萧篡拽着谢仪的衣领,将他狠狠一甩,丢给亲卫。

    “打入天牢!严刑拷打!打到他知道为止!”

    萧篡说完这话,便将怀中被褥团成一团,牢牢抱住,大步朝外面走去。

    “其余人等!随朕搜山!”

    谢仪被两个亲卫制住,正要被带下去的时候,一旁默不作声的老翁忽然开了口。

    “启禀陛下,昨夜那位小公子,与我家公子,是至交好友!”

    萧篡停下脚步,再次回过头,看向他的目光越发阴沉。

    ——你又在说什么屁话?什么至交好友?

    放狗屁!

    谢仪也连忙喊了一声:“阿翁,不得胡说。”

    老翁却不卑不亢,走到谢仪身前,递给他一个安定的目光,继续道:“那位小公子背着一个小包袱,带着一只小狗,翻山越岭,深夜来访,衣裳鞋袜都被雪淋湿了。”

    “是我家公子拿来火盆,供他取暖。”

    “是我家公子命我烧起热水,供他梳洗。”

    “是我家公子命我煮了肉菜,供他食用。”

    “若是没有我家公子,只怕这位小公子昨夜就该冻死饿死在深山里了!”

    “既然陛下带人来寻,这就说明,陛下心中,还是有些许在意小公子的。”

    “既然如此,我家公子是小公子的救命恩人,小公子对我家公子尚且心怀感激,陛下非但不以礼相待,反倒喊打喊杀,意欲严刑逼供。”

    “小公子乃心善之人,若是日后得知,我家公子因救他而受皮肉之苦,只怕要愧疚难当,心痛而死……”

    ——“胡言乱语!”

    萧篡怒喝一声,打断他的话。

    燕枝才不会心痛而死!

    他只是把谢仪带回去拷打,又没有要他的命。

    只要谢仪说出燕枝的下落,不就可以保命了?

    要是谢仪自己死活不说,丢了性命,自作自受,怎么能怪他?

    燕枝这只没心没肺的小坏狗,才不会心痛而死!

    萧篡指着老翁,厉声道:“一起带回去!一起打!”

    从头到尾,萧篡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下完命令,就要离开。

    可就在这时,他的身后炸起一声惊雷——

    “我有燕枝公子亲手所赠放奴书在此!”

    萧篡猛地回头,谢仪也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去。

    萧篡一个箭步上前,从老翁高高举起的手里夺过放奴书,低头看去。

    今有罪奴燕枝,相貌粗陋……

    是,是他多年前亲笔写的放奴书,上面还有帝王印玺。

    萧篡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放奴书,一时间竟怔住了。

    所以燕枝昨夜真的来过这里。

    所以……

    老翁最后道:“小公子与我家公子是为好友,他知道陛下有朝一日,一定会寻到此处,所以临行之前,特意将放奴书交给老奴,方才那些话,也是小公子教老奴说的。”

    “他感念我家公子对他的搭救扶持之恩,并托老奴带一句话给陛下——”

    萧篡抬头,双目猩红:“他说什么?”

    “小公子说,他服侍陛下十年,待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愿以十年苦劳,换唯一的好友平安度日。”

    原来燕枝早就猜到了。

    原来燕枝早就想好了、算好了、计划好了!

    萧篡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身后亲卫拿不准主意,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架起谢仪和老翁,跟了上去。

    萧篡走出庄子,正准备翻身上马,见他们还跟着,面色更黑了。

    “还扛着做什么?放回去!”

    “……是。”

    亲卫们这才反应过来,把谢仪和老翁架起来,抬回去。

    一个放在门边,一个放在院子里,和他们刚出现时站的地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得罪了。”

    谢仪与老翁对视一眼,都还有些茫然。

    他们……就这样被放过了?

    萧篡骑在马上,双手拽着缰绳,怀里抱着被褥,如同从前抱着燕枝一般。

    他居高临下,紧绷着脸,呼吸粗重,胸膛起起伏伏。

    分明是气极怒极的模样,他却不好再发作,只是最后瞪了一眼谢仪和那个老仆,就别过头去,不愿再看。

    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燕枝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抓着谢仪和老仆不放,岂不是故意欺负他?

    上回他不过是把谢仪在净身房里关了几日,燕枝就大病一场,可怜巴巴,哭哭啼啼的,还说什么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要是真把谢仪打死了,燕枝非得跟他急不可。

    他不敢去想,燕枝是会打他,踹他,还是会掐他。

    到那时候,就真的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萧篡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再想下去,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如今的燕枝将谢仪看做唯一的好友,并且,谢仪在燕枝心里的分量……

    远胜过他。

    毕竟现在,在燕枝的好感度面板上,对谢仪的好感是八十。

    对他的好感,是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几乎是瞬间,萧篡就狠狠地掐灭了这个念头。

    燕枝不可能不喜欢他的!

    这只是暂时的,是一时的!

    等他找到燕枝,给燕枝吃奶油泡芙、吃奶油蛋糕,好感马上就能涨回来!

    燕枝马上就会重新喜欢上他!

    萧篡拽着缰绳,调转马头,再也不看谢仪一眼。

    他最后命令道:“去抬一箱金饼来——”

    亲卫疑惑:“陛下?”

    “送给皇后唯一的好友。”萧篡咬着牙,低声道,“作为朕一早上门叨扰的——”

    “见、面、礼。”

    “是。”一众亲卫仍旧不解,但还是抱拳领命,马上就下去准备了。

    这下总可以了吧!

    这下总不算是欺负燕枝了吧!

    萧篡一抽缰绳,抛下身后一切,纵马下山。

    老翁扶着门,谢仪快走两步上前,同他站在一块儿。

    一老一少、主仆二人扶着门,朝帝王离去的方向张望。

    直到烟尘散去,再看不见对方的背影,两个人才收回目光,不敢相信地对视一眼。

    “公子……”老翁颤抖着,心有余悸地喊了一声。

    “没事了。”谢仪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走了。”

    “那就好。”

    帝王威势过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老翁真以为他要大开杀戒了。

    还好没有。

    谢仪收敛了思绪,问:“燕枝公子是何时走的?方才那些话,真是他教你的?”

    老翁不敢隐瞒:“昨夜老奴按照公子的吩咐,在门房里守着。大半夜的,老奴正打着瞌睡,小公子忽然背着包袱过来,把老奴摇醒了。”

    “燕枝公子说,他睡好了,也休整好了,怕有人追上来,马上就走。老奴想进来告诉公子,还想留他吃点东西再走,不过他也没答应。”

    “临走时,小公子把那封放奴书留给老奴,还说,陛下迟早会派人过来,要是陛下带着人过来发疯……”

    谢仪赶忙呵斥:“阿翁,不可非议陛下。”

    老翁却道:“小公子的原话就是‘发疯’。”

    “这……”谢仪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要是陛下带着人过来,欺负公子,就让老奴把放奴书拿出来,再把方才那些话说出来。要是还不行,就直接去找他,他一定会回来搭救公子。”

    老翁捂着胸口:“得亏陛下真走了,老奴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都快跳出来了。”

    “公子,陛下不会再来了吧?”

    谢仪望着远处,思忖良久:“不会了。”

    “有燕枝留下的‘免死金牌’在这儿,陛下不会再来了。”

    *

    山林死寂。

    一路上,只有马蹄踏过积雪的声音。

    萧篡骑着马,沿着小路下山。

    他垂着眼睛,望着地上残雪,正出着神。

    雪天路滑,晚上天又黑,燕枝连夜离开,也不知道是怎么下山的,有没有滑倒,摔个屁股蹲。

    嗤,他要是摔个屁股蹲也正好,就跟坐雪橇、滚雪球似的,呼啦呼啦地就滚下去了,都省得用脚跑了。

    就他那个小身板,摔一下不得散架了?

    到时候摔坏了,还得哭哭啼啼地回来找他修。

    随行亲卫动作很快,策马去了离得最近的官府,从库房里取来一箱金饼。

    萧篡行至山下,正巧亲卫也回来了。

    亲卫打开箱子,请他过目。

    萧篡只瞧了一眼,便扬了扬马鞭,冷声道:“送上去罢。”

    “是。”

    两个亲卫带着金饼,上山去送给谢仪。

    剩余亲卫则继续跟在萧篡身后,听候旨意。

    “陛下,如今……”

    萧篡深吸一口气:“回——”

    下一刻,他改了口:“留十个人,守在山下。”

    燕枝这么惦记谢仪,肯定会再回来看他!

    他就派人守在这儿,一定能等到燕枝!

    萧篡直起身子,望向远处。

    风雪已停,天边日头隐隐升起。

    萧篡稳稳地骑在马上,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追逐狩猎的野兽一般,两只手握成拳,转了转脖颈,松了松筋骨。

    “去燕栖村。”

    燕栖村是燕枝老家,燕枝出生的地方。

    萧篡只说放过谢仪,但他没说放过燕枝!

    他不放手,他绝不放手!

    不论去了什么地方,燕枝最后只能飞回他手里!

    *

    大雪初霁,日头升起。

    地上残雪被日光一照,渐渐融化,反倒更冷。

    山路之上,燕枝用厚衣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骑着一头小毛驴。

    这匹小毛驴是他花钱买的。

    从谢仪家的庄子离开的时候,他特意问老翁,哪里可以买马,不拘是战马良马,劣马田马也可以。

    老翁给他指了条路,说前面山头上的庄子更大,田地更广,应该会有马匹。

    燕枝连夜赶去,想着给自己买一匹。

    他也得省点力气,总不能一路都靠跑的。

    要是靠双腿跑到南边,他的腿都会被磨短的!

    不过,等燕枝赶到前面山头的时候,主人家却不肯卖马,说是良马难得,是要留着自己用的,不论燕枝加价多少,他们都不肯卖。

    最后燕枝只好买了头小毛驴。

    骑上去之后,燕枝才发现,驴走得也不比马匹慢嘛,而且还更稳当!

    于是他把包袱挂在驴身上,抱着糖糕,继续上路。

    糖糕一开始还磨着牙,想咬驴,被燕枝轻轻拍了两巴掌,这才安分下来。

    “不许咬,要是把它咬坏了,就让你驮着我走。”

    糖糕“呜呜”两声,在他怀里安分窝好。

    燕枝回过头,望了一眼林子里。

    希望谢仪和老翁不会有事。

    燕枝不傻,他知道,若是陛下有心抓他,就一定会去找谢仪。

    就算他没有误打误撞,跑到谢仪的庄子上,陛下也一定会去找谢仪。

    毕竟他在宫外,就只认识谢仪一个人。

    所以昨夜里,他只睡了两个时辰,就从被窝里爬起来了。

    他拿上包袱,带上糖糕,趁着夜色,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他把老翁摇醒,把放奴书交给他,又教他如何应付陛下。

    他想,他在陛下身边服侍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用十年苦劳,换自己唯一的好友平安无事,应该不算过分吧?

    陛下了解他,他也了解陛下。

    那些话一出口,他有十足十的把握,陛下不会再动谢仪。

    燕枝垂下眼睛,摸了摸怀里的糖糕。

    糖糕很是舒服,呼噜了两声。

    陛下总说他是“小狗”,养了一只“小小狗”。

    但实际上,陛下才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大狗”。

    摸狗要顺着毛摸,狗才会听话。

    但要是狗发疯咬人,就要马上抬手打它!

    把它打服!把它打乖!打到它不敢再咬人为止!

    他从宫里逃跑,就已经是狠狠打了陛下一下。

    现在不能服软,他必须硬气起来,要放狠话,要继续打狗,才能吓退陛下,保护自己的好友!

    这是燕枝这阵子养糖糕,养出来的心得。

    这也是燕枝前不久哀求陛下放过谢仪,求出来的心得。

    他的眼泪和哀求,对陛下来说没有用,只会让陛下更加兴奋。

    就在这时,糖糕恃宠而骄,偷偷摸摸地探出脑袋,凑到小毛驴的身上,张大嘴巴,露出有些尖利的牙齿。

    燕枝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拍了一下它的脑袋,捏住它的嘴筒子。

    “都跟你说了,不许咬它!”

    糖糕“嗷呜”一声,抬头看向燕枝,像是在说,它也能驼人,它也能拉雪橇。

    燕枝听不懂它说话,只能板起脸,认真道:“你敢咬它,我就不要你了!”

    这下糖糕听懂了,收起牙齿,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钻。

    燕枝有点儿不忍心,又摸摸它的脑袋:“当然了,要是它咬你,我也不要它了。你们谁也不能咬谁,要和平相处,明白吗?”

    小毛驴低着头,勤勤恳恳地往前走,燕枝也摸了摸它背上的鬃毛。

    “你也要乖乖的,不许欺负糖糕。”

    燕枝忽然想起什么:“给你也起个名字吧。嗯……”

    他顺着小毛驴的鬃毛,认真思索。

    这只毛驴的皮毛是深棕色的,只有眼睛和嘴筒子上有一点儿白毛。

    “你就叫——”燕枝想了想,“花生糕!”

    花生糕是深棕色的,里面夹着一点儿馅,也是白色的。

    燕枝小的时候吃过一块,是娘亲去镇子上买给他的,简直一模一样!

    而且,糖糕和花生糕,都是“糕”字辈儿的,一听就是他养的!

    说起这些点心,燕枝就有些流口水了。

    他轻轻拍了拍小毛驴的屁股:“走,我们回去看看娘亲。”

    第24章 娘亲 见到娘亲啦,萧篡大破防

    燕枝生在一个偏远闭塞的小山村里。

    村子里的人大多姓“燕”, 所以村子叫做“燕栖村”。

    燕枝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无赖,整日里游手好闲, 不是喝酒,就是赌钱。

    家中田地荒废, 全靠燕枝的娘亲织布纺纱,换得一点银钱, 维持生计。

    燕枝降生这日, 家里没钱请大夫稳婆,只有村中生育过的好心姑嫂前来帮忙。

    所幸燕枝乖巧体贴, 也不折腾娘亲,不到半个时辰, 就顺顺当当地出来了。

    可他生出来之后,众人围上前去一看,都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这孩子小小一只, 如同刚出生的小鸟儿一般, 哭也不会哭,连眼睛都睁不开。

    父亲只看了他一眼, 就说他活不下去, 让人把他扔到后山上喂狼。

    放下这话, 他就趁着娘亲起不了身,拿走家里仅剩的银钱,上酒坊喝酒去了。

    一众姑嫂倒是好心,但是围着燕枝看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叹息认命,小心翼翼地对娘亲说,这孩子怕是真的活不成, 还是算了。

    但娘亲不信。

    娘亲强撑着坐起来,让人把燕枝抱到自己身边,又让信得过的人,从箱子底下拿出自己珍藏的绣品,去镇子上请大夫。

    她自己则抱着小小的燕枝,用一根手指轻轻按压他的心口。

    她在山上见过猎户这样干过,按压濒死猎物的胸口,能让猎物活久一些,活物送到镇子上,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天色破晓的时候,请来的大夫刚走到门前,就听见一声小小的啼哭。

    燕枝就这样活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世间最好看、最温柔的娘亲。

    娘亲给他起名“燕枝”,“枝条”的“枝”,“枝蔓”的“枝”。

    希望他能像枝条一样,快快长大,无病无灾。

    燕枝也不负娘亲的期望,从小到大都很乖,也没再生病。

    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娘亲纺纱织布,小小的他就躺在旁边的篮子里,自己玩自己的指头。

    等他会走路了,就捏着娘亲用碎布头给他缝的小老虎,跟着娘亲跑上跑下,忙前忙后。

    等他再长大一些,他就提着小竹篮、背着小竹篓,跟着村子里比他大的孩子上山捡柴、摘野果。

    有一回,他和同伴走散了,又被一只大狗追,着急逃跑,掉进河里。

    他就紧紧抱着小竹篓,蹬着小脚丫,顺着水流,一路向下漂。

    正巧娘亲在河边浣纱,看见他远远地漂过来,连忙把他捞上来。

    娘亲不仅会织布,还会刺绣,一边刺绣,一边给燕枝讲刺绣图案的故事,教他知恩图报,做人的道理。

    织好了布、绣好了品,娘亲就带着他去镇子上换钱,给他买糖吃。

    父亲仍是喝酒赌钱,大半个月也不着家。

    只要他不回来,燕枝与娘亲就高兴。

    可是好景不长,燕枝六岁那年,娘亲过世了。

    娘亲尚且病重之时,父亲就迫不及待领了个寡妇进门,霸占了主屋。

    临走之前,娘亲还想为燕枝留下一些绣品,好让他傍身,可实在是体力不支,最后只能拉着他的手,叮嘱他在家里少吃饭,多干活,等长大了,能干活了,就可以出去了。

    说完这话,娘亲便撒手人寰,只留下燕枝一个人。

    父亲另娶寡妇,寡妇还带着两个儿子,两个继兄都比他高、比他壮,打他就跟打小鸡仔似的。

    燕枝只能乖乖听娘亲的话,少吃饭,多干活。

    可是到了他八岁那年,时逢大旱,四处饥荒。

    就算燕枝一日只吃一顿,一顿只喝半碗糙米粥,父亲和后娘,还是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他们原本想把燕枝卖给镇上的富庶人家,换点钱来用。

    但人牙子见燕枝模样不错,虽然瘦脱相了,但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便想着把他带到都城去卖。

    父亲和后娘生怕人牙子将他卖出高价,自己亏了,便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辗转几日,经手几人,燕枝最后被卖进了宫里。

    再后来,燕枝成了陛下的贴身侍从。

    有一回,他跟随陛下出征归来,正巧路过燕栖村附近。

    燕枝忙不迭向陛下告了假,拿着陛下赏赐给他的战利品,回去一趟。

    燕栖村太苦了,他不想娘亲死后还被困在这里,所以他想把娘亲的坟迁出去。

    他还特意穿了盔甲,带了武器,全副武装,准备找到父亲家里,把父亲打一顿。

    可直到这个时候,燕枝才知道,父亲和后娘一家早就死了。

    多年以前,父亲和后娘前脚把他卖进宫里,后脚回到家里,银子还没捂热乎,就被人摸进屋子里,一刀抹了脖子,就连卖燕枝的银子也被拿走了。

    说是土匪打劫,可村子里其他人都没事。

    所以村里人都说,他们是去了一趟都城,得罪了都城里的权贵。

    不能打人,燕枝就壮起胆子,在他们的坟上踹了两脚,然后给帮过自己和娘亲的村里人送了点钱,作为谢礼,最后为娘亲迁坟。

    他在隔壁山头找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安置娘亲,又在山上的道观里,给娘亲立了长生牌位。

    那时他穿着盔甲,对娘亲说——

    “娘亲,别担心我,我现在可是军中的大将军!”

    “陛下可看重我了,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这次跟随陛下出征敌国,陛下还赏了我一块金饼呢!”

    他不是小侍从,他是大将军!

    ——想到从前与娘亲相处的点点滴滴,燕枝低下头,没忍住红了眼眶,掉下眼泪。

    要是娘亲还在就好了。

    娘亲只教过他要知恩图报,却没来得及教他,若是恩人是个坏人,总是欺负他,该怎么办。

    所以他才会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久,被欺负了这么久。

    糖糕见他哭了,哼哼唧唧地凑上前,就要用舌头舔他的脸。

    燕枝吸了吸鼻子,摸摸它的脑袋:“别担心,我没事。”

    他只是有点儿想念娘亲而已。

    燕枝打起精神,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他已经为娘亲迁坟了,他自然不必再回燕栖村去。

    时辰紧迫,他只去道观里取走娘亲的长生牌位,就足够了。

    燕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拽了拽挂在小毛驴脖子上的绳子。

    “这里,往这里走。”

    他绕过燕栖村,径直朝隔壁山头走去。

    *

    马蹄杂乱,烟尘四起。

    萧篡带着一众亲卫,赶到燕栖村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萧篡一马当先,沿着村前小路,策马入村,来势汹汹,吓得村中百姓四散奔逃,只当是土匪来了,这人是土匪头子。

    萧篡等不及亲卫动手,便亲自翻身下马,随手抓住一个村民,张口便问:“燕枝可回来了?!”

    可村民惊慌失措,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萧篡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加重语气,厉声道:“官府办事,燕栖村村长现在何处?!”

    听见“官府”二字,众人将信将疑,但还是带着他们去找了村长。

    亲卫将官府令牌递给村长,村长与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同看过,才战战兢兢地向萧篡作揖行礼:“见过官爷。”

    萧篡不欲与他们废话,只问:“燕枝可在此处?”

    “燕枝?”几人皱起眉头,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燕枝是……”

    忽然,有人灵光乍现,想起来了。

    “官爷说的可是燕山的儿子燕枝?多年前进宫当差的那个?”

    “就是他。”

    “这……”村长道,“燕枝公子入宫当差,草民等也多年不曾见过他了。”

    “他没回来?”

    “自然没有。”

    萧篡皱眉,似是不解。

    燕枝八岁就进了宫。

    八岁之前,和他娘亲待在这儿。

    八岁以后,就一直待在大梁宫里。

    就算跟着他去别的地方征战,也不过是住在营帐里。

    燕枝胆子小,不善与人打交道,去到不熟悉的地方,就跟受惊的兔子似的,吃不下睡不着。

    萧篡以为,他离开大梁宫,不敢去其他地方,只敢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而他熟悉的地方,只有这里。

    燕枝总是想娘亲,总是跟他说起和娘亲在燕栖村的日子。

    他怎么会不在?

    难不成……燕枝脚程慢,他提前来了?

    萧篡打定主意,在这儿等一会儿,守株待兔。

    萧篡抬起头,看向村长,又问:“燕枝从前住在何处?”

    “这边。”村长忙不迭拱手,“官爷随我来。”

    村长带着他,来到一处塌了一半的土房子前。

    “官爷见谅。这燕山一家,多年前的夜里,被人一刀抹了脖子,村中人等都十分害怕,所以……”

    “朕——”萧篡顿了顿,“我知道。”

    他知道,燕枝刚被卖进宫里,他的父亲后母一家就全死了。

    因为杀他们一家的人,就是他派来的。

    那时燕枝刚入宫,守夜的时候总做噩梦,对他的好感度也差一个点就全满了。

    萧篡就想着,把他的亲爹后娘都杀了,替他报个仇,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让他高兴一下,再涨一涨对自己的好感度。

    顺便还能把卖燕枝的银子拿回来,这笔银子还是宫里出的。

    一石三鸟,一箭三雕。

    他可真是聪明。

    不过后来,亲卫办好事情,回来复命。

    萧篡看着燕枝傻不愣登的模样,到底还是没把杀人的事情告诉他。

    本来就傻,再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唬一下,岂不是更傻了?

    至于缺的那一点好感度,第二日他再给燕枝一个泡芙,就涨起来了。

    萧篡知道燕栖村,却没来过这里。

    他看着倒塌的屋子,杂草丛生的院子,看见院子里只剩一半的水缸。

    想到小小的燕枝踩着小小的板凳,踮着脚,趴在水缸上取水的模样,萧篡没忍住翘起嘴角,笑了一下。

    要是这时候他在这里,指定要把燕枝脚底下的板凳踢掉,让他挂在上边晃荡。

    可现在,他连燕枝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

    萧篡收敛了笑意,转过头,又问村长:“燕山一家的坟在何处?”

    “这里,官爷这边来。”

    村长带路,一行人来到后山。

    几个坟包,也没有牌位,更没有墓碑。

    因为没有人照管,上面长满了杂草,坟包几乎和山坡融为一体。

    不知道的人路过此处,恐怕要一脚踩上去。

    萧篡大步上前,踹了一脚坟包,将一片杂草踹飞出去。

    天底下只有他能欺负燕枝,旁人都不行。

    萧篡一脚踩在土包上,转过头,忽然看见隔壁山头上,有白烟袅袅升起。

    萧篡皱起眉头,定睛一看,似是随口问:“那山上有庙?”

    村长忙道:“回官爷,不是庙,是道观。”

    “道观。”萧篡念着这两个字,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

    燕枝就在隔壁山头祝祷,请出娘亲的长生牌位。

    道观不大,隐于山中,只有一个老道长,和几个小道童。

    安置在此处的长生牌位也不多,燕枝算是花钱比较多的。

    娘亲的牌位很新,案前也很干净,小道童日日都打扫。

    燕枝在老道长的指引下,折下一根柏树树枝,在雪地里点燃。

    所以——

    萧篡在燕栖村里看到的白烟,就是燕枝在道观里点起来的。

    仪式从简。

    不消片刻,树枝烧尽。

    燕枝双手抱下娘亲的长生牌位,用干净的布仔细包起来,抱在怀里,向老道长道过别,就准备下山。

    下山的时候,糖糕在前面探路,他抱着牌位,骑着花生糕,跟在后面。

    燕枝抱着娘亲的牌位,如同小时候娘亲抱着他一般。

    他一边看路,一边小声地同娘亲说话。

    “对不起,娘亲,这么久没来看你。”

    “我在宫里实在是太忙了,因为我是大将军嘛,要跟着陛下到处打仗,都没有空闲过来。”

    “不过我每日都有想念娘亲的,每个晚上都会想,还会梦到娘亲,梦到娘亲跟我讲故事。”

    “现在好了,现在陛下一统天下,我就不用打仗了,就……就解甲归田了。”

    “陛下赐给我一座宅子,在南边,我现在就带着娘亲去……”

    他不太自然地对着娘亲撒谎,话还没说完,一阵寒风吹过,吹落树上积雪。

    “哗啦”一声,冰冷冷的积雪正好落在小毛驴身后,落在燕枝刚刚走过的地方。

    若是燕枝迟了一步,积雪就砸在他头上了。

    燕枝回头看了一眼,又抬头望向四周:“娘亲?是你吗?娘亲?”

    他抿了抿唇角,转回头,继续道:“娘亲,你别不信,我可没有撒谎,我就是大将军……”

    下一瞬,又一团积雪落下,仍旧砸在他的身后。

    燕枝眼睛一亮,抬起头,望向林间树梢。

    是娘亲吗?

    一定是娘亲。

    娘亲看出他撒谎了,但还是舍不得用雪砸他,所以……

    所以只是让雪落在他身后。

    燕枝骑在驴背上,晃了晃双脚,使了个坏心眼,故意说:“我就是大将军。”

    这回没有积雪落下,大抵是娘亲没有听见。

    于是燕枝又举起手,大声喊:“我是大将军!我是燕枝大将军!我还是丞相,我是燕枝大丞相!”

    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可是这一回,风静雪止,林间一点动静也没有。

    燕枝有些心慌,赶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娘亲,我再也不撒谎了!别不理我!”

    “我不是大将军,我也不是丞相,我只是……”

    他顿了顿,终于低下头,小声承认。

    “我只是一个小侍从而已。”

    “我是有跟着陛下去打仗,但是没怎么上过战场,陛下也没有赐我一座大宅子,我是偷跑出来的。”

    “我只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一个小侍从而已。”

    “我什么也不是。”

    就在这时,一阵和煦温暖、似是从南面吹来的春风,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吹散他眼底的泪意。

    就像小时候娘亲摸他的脸一样。

    燕枝抬起头,又恢复成自信满满的模样。

    “没关系的,娘亲,我不想当大将军,你也不想我当大将军,当大将军太危险了。”

    “就算我是偷跑出来的,我也能保护好你,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燕枝骑着小毛驴,一路嘀嘀咕咕地同娘亲说着话,一转眼,就到了山下。

    他还要继续往前走呢。

    *

    燕栖村。

    萧篡站在高处,望见隔壁山头的白烟升起,又被风吹散,散入云中。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总觉得心脏往下沉了沉。

    他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他是不是应该去……

    就在这时,村长道:“官爷,说起来,这里是燕山和他再娶的寡妇的坟。”

    萧篡猛地抬起头,心脏越发往下沉:“你说什么?”

    “这个寡妇不是燕枝公子的亲娘。燕枝公子前几年回来过一趟,把他亲娘的坟迁走了。”

    “迁到哪里去了?”

    村长指了指隔壁山头,方才燃起白烟的地方。

    “就在那里。”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他果然找错地方了!

    萧篡终于明白过来,忙不迭朝外面走去,拽过缰绳,翻身上马。

    他忘了!他忘了燕枝的娘亲迁坟了!

    他怎么能忘了?

    这么要紧的事情,他怎么能忘了?

    燕枝怎么可能回到燕栖村来?

    他在燕栖村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他怎么可能回到燕栖村来?

    小燕儿怎么会从一个牢笼里,飞到另一个牢笼里?

    燕枝怎么可能会从大梁宫,飞到燕栖村来?

    萧篡策马扬鞭,来不及与村长道别,就带着人,朝山下飞奔而去。

    错了!他错了!

    他错得彻底!他大错特错!

    *

    燕枝来到山下,骑着小毛驴,继续往前赶。

    他在出发之前就想好了,要去南边,最快的法子就是坐船。

    不过现在下了雪,不知道河道会不会结冰。

    所以燕枝打算先去渡口看看。

    实在不行,就只能辛苦花生糕,一路驮着他走了。

    从燕栖村再往南走,就有一个渡口,离得不远。

    燕枝也怕累着花生糕,觉得自己身上有力气,就从它背上跳下来,抱着娘亲的牌位走一段。

    他背对着燕栖村,背对着层叠山峦,一步一步往前走。

    就在这时,山林之中,隐隐传来野兽的怒吼——

    “燕枝——”

    燕枝疑惑回头,望了望四周。

    这是什么野兽,怎么叫起来,跟在叫他的名字似的?

    紧跟着,远处又传来一声嚎叫——

    “回来——”

    燕枝皱起小脸,连忙转回头去,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别想骗他!

    这种东西,就是山里的孤魂野鬼!

    故意喊他的名字,让他回头,只要他答应了,他的魂魄就会被勾走,被山鬼抓去做小奴隶。

    哼哼,他可看过很多话本子的!

    勾魂索命的鬼魂,休想骗他!

    燕枝加快脚步:“快,我们走,别回头。”

    “燕枝——”

    “回来——”

    山林之中,山路之上。

    因为一日一夜的疾跑,再加上下山小路陡峭,战马终于体力不支,两条前蹄往前一跪,倒了下去。

    萧篡猛地推开砸在自己腿上的马匹,从亲卫手里夺过缰绳。

    可亲卫的马匹也已经到了体力极限,再也不肯挪动一步。

    萧篡干脆甩开缰绳,大步朝山下跑去。

    这回一定是对的!他这回一定算对了!

    燕枝就在隔壁山头,燕枝就在隔壁山头的道观里!

    他现在过去,一定能抓住燕枝,把燕枝带回来!

    可下一瞬,小路尽头,一道断崖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走错路了。

    萧篡站在断崖前,不能再往前一步。

    他抬起头,双目猩红,朝前望去。

    他已经看见燕枝了!

    林子里摇曳的树影就是燕枝,山泉里冻住的水影就是燕枝,天际边划过的燕影就是燕枝!

    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他就能抓住燕枝了!

    回回都只差一点儿!

    就在这时,一众亲卫终于追了上来。

    “陛下,如今……”

    萧篡气极怒极,反倒冷静下来,转身向回。

    他语气冷静,只说了两个字:“回宫。”

    不过是一个燕枝罢了!

    不过是一个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的燕枝罢了!

    不过是一个容貌八十六、天赋五十九的燕枝罢了!

    他的才学只有四十九,他的武功只有四十二,他连及格都没及格!

    有什么可留恋的?有什么可追赶的?

    他放下奏章,放下政务,耗费几日几夜来追,到底有什么好追的?

    什么燕枝?管他是燕枝、雀枝,还是什么鸟枝!

    只要他想,他能有几百个燕枝!

    他现在就读档,现在就用积分买几个、几十个、几百个一模一样的燕枝过来。

    他能有几百个……

    可是只有这一个,只有这一个,他追不到。

    他只想要这一个。

    萧篡停下脚步,重重地踹了一脚身边树干,骂了两声,发出一声怒吼,如同猛虎豺狼一般。

    ——“燕枝!!!”

    第25章 上船 坐上船啦!萧篡口是心非……

    ——“陛下口谕!解除禁令!”

    ——“打开城门!恢复通行!”

    两列亲卫骑着战马, 高举令旗,自南城门进,由北城门出, 穿过整个大梁都城。

    马蹄踏过,军令传来, 震天动地。

    奉命封锁城门宫门的文臣武将,听见动静, 赶忙闪身避开, 俯身行礼。

    “拜见陛下!”

    陛下率军回城,那……

    燕枝公子也被带回来了?

    镇守南城门的王将军, 还有看守南面宫门的卞大人,都不由地抬起头, 目光担忧,朝前望去。

    只见帝王身着玄色单衣,驾着高大战马, 如飓风一般, 从他们面前席卷而过。

    他们看不清马背上的情形,只能听见帝王厉声下令——

    “全都散了!各回各家!”

    帝王强忍着怒火, 重重地甩了一下马鞭, 径直闯进宫门里。

    只留给他们一个难以揣测的背影。

    卞大人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 心下了然。

    看来是没找到。

    燕枝公子着实聪慧,竟真从陛下布下的天罗地网里逃出去了。

    只是苦了他们这些朝臣,陛下这会儿说不找了,各回各家,说不定过一会儿,又火急火燎地派人把他们从府里喊起来,叫他们继续找。

    陛下在燕枝公子的事情上, 向来反反复复,朝令夕改,从来没个准话。

    一会儿嫌人家出身不好,一会儿又要立人家做皇后。

    一会儿说人家笨手笨脚,一会儿又要人家缠着自己。

    “唉——”

    卞大人叹了口气,抚了抚衣摆,最后起身离开。

    还是回家罢。去街上给儿子买两块点心,再躺下歇一会儿。

    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陛下召进宫里?

    *

    帝王一路策马,疾驰入宫,气势汹汹,无人敢拦。

    来到太极殿前,萧篡反手一拽缰绳,勒停马匹。

    原先那匹马体力不支,这匹是回程路上换的。

    战马被突然勒住,嘶鸣一声,两条前蹄抬起。

    整匹马仅仅依靠两条后腿站立,在空中凝滞片刻,最后重重地砸在地上,扬起一地雪尘。

    萧篡从始至终都稳稳坐定,马匹将将站住,他便甩开缰绳,翻身下马,大步跨上殿前石阶。

    殿中宫人听见动静,忙不迭出来迎候。

    “陛下!”

    昨日分明是立后大典,结果燕枝公子不见了,陛下去了大典就没再回来,宫里宫外还大肆戒严。

    宫人心中隐隐有所揣测,但是谁也没敢说,只能依照惯例,时刻备好吃食热水,以待陛下与燕枝公子归来。

    可这时,一干人等来到殿前,定睛一看。

    只见陛下独自一人,绷着脸,攥着拳,大步跨上石阶。

    陛下的手臂下面,似乎是夹着什么东西,但显然不是一个人,而是……

    两床被褥?!

    陛下带两床被褥回来做什么?

    燕枝公子呢?燕枝公子没回来?

    宫人心下一沉,越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陛下在外奔波许久,可要洗漱用膳?”

    萧篡却一言不发,目光沉沉,从他们之间穿过。

    换作从前,他外出办事,将燕枝独自留在宫中帐中。

    等他归来时,远远地就能瞧见燕枝躲在门扇后面、帐子后面,探头探脑地偷看。

    再等他走近一些,燕枝就跟小鸟儿似的,扑腾着翅膀,飞到他身边,围着他转圈,迎接他凯旋。

    一会儿要替他卸甲,接过他手里的兵器,一会儿问他渴不渴、饿不饿,要喝酒还是喝茶,吃肉还是吃点心。

    萧篡一面嫌他烦,一面又忍不住搂住他的肩膀,将他按进怀里,向随行朝臣炫耀,说他最会争宠,一刻也离不得人。

    可是现在……

    燕枝不在,燕枝跑了,燕枝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跑出来迎接他了。

    有那么一瞬间,萧篡忽然看见燕枝双手扒着门,躲在门后面,怯生生地看着他。

    萧篡心中一震,快走两步上前,想要将他抓住。

    可下一瞬,燕枝似是被他吓到,马上躲了回去。

    如同与他玩捉迷藏一般,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篡将手中被褥丢给宫人,大步跨过门槛,走进殿中。

    他有预感!

    说不准,燕枝压根就没逃出宫呢?

    说不准,燕枝一直都待在太极殿里呢?

    他只是不小心睡着了,睡着睡着,又不小心滚下床铺,滚到床底。

    结果那群宫人没仔细看,看见床上没人,就火急火燎地跑来说,燕枝不见了。

    对,就是这样!

    他太蠢了,他怎么会这么蠢?

    他去宫里宫外找了一圈,都没想到回太极殿来看看。

    他应该一早就回太极殿来找的!

    没有陛下的命令,一众宫人不敢随意更换太极殿的摆设。

    因此,太极殿中,仍旧保持着他与燕枝离开时的模样。

    锦缎铺地,红绸高挂。

    萧篡径直走进内殿,一打眼,瞧见榻上锦被堆叠,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突起。

    萧篡眼睛一亮,没由来地笑出声来。

    在这儿!

    燕枝在这儿!

    燕枝不就在这儿吗?燕枝不就在家里睡觉吗?

    这个蠢蛋,怎么跟小猪似的,足足睡了两天一夜?

    外面的人为了他都闹翻天了,他还睡得下去。

    “笨死了。”

    萧篡笑着骂了一声,随后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掀起榻前帷帐。

    “蠢货……”

    萧篡像从前一样伸出手,想捏住燕枝的脸颊肉,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却扑了个空。

    被子里没人。

    被子里是空的。

    前天夜里,他和燕枝就睡在这张床榻上。

    燕枝喜欢把被子堆在一块儿,弄成一个圆圆的窝,钻进去睡。

    他起来之后,没叠被子,所以……

    萧篡倏地冷下脸,狠狠地踹了一脚床榻。将原本就松动的床榻,踹得越发摇晃。

    逃跑之前也不叠被子,留着让他叠吗?

    还有他搭在衣桁上的衣裳,摆在衣箱边的鞋子,留在殿里的一堆破烂!

    全都不带走,全都留着让他来收拾吗?

    燕枝自个儿吃多了奶油泡芙,穿过戴过的东西一股奶油味儿,弄得太极殿也全是这个味道。

    帝王寝殿,被他弄得跟点心铺似的。

    又甜又腻!

    萧篡环视四周,最后收回目光,冷冷地喊了一声:“来人。”

    宫人这才敢走进内殿:“陛下。”

    “把燕枝的东西都清出去。”

    他才不收拾!

    反正人都走了,东西留着也没用,全部丢了算了!

    说完这话,萧篡整个人往榻上一倒。

    “哐”的一声巨响,他压塌了燕枝的窝,就这样躺在上面。

    榻前帷帐垂落,萧篡抱着手,侧过身,背对着宫人。

    宫人对视一眼,迟疑地应了声“是”,随后试探着朝搭在衣桁上的衣裳伸出手。

    可下一刻,帝王冷淡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衣裳不用收。”

    “是。”

    宫人收回手,又朝衣箱边的鞋子伸出手。

    “鞋袜也不用收。”

    “是……”

    宫人起身上前,再次伸出手。

    “箱子也不用。”

    “奴等遵旨。”

    从始至终,萧篡都背对着他们。

    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根据宫人的脚步声,和燕枝物品的摆放位置,就能判断出他们要拿什么东西。

    宫人站在殿中,环顾四周,最后道:“回陛下,燕枝公子的物件本就不多,除去方才那些,便没有可收拾的东西了。”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道:“方才那些都不算,一起丢出去。”

    “是。”

    似是怕他们真丢了,萧篡又补了一句:“丢回他自个儿的房间去。”

    “是……”

    看陛下方才反反复复的模样,宫人心中大概也明白。

    他们有意放慢动作,把燕枝留下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收拾好,搬去偏殿。

    这一回,陛下似乎是睡着了,没有再喊停。

    可就在他们即将抬走那两个衣箱的时候,陛下忽然开了口:“朕带回来的那两床被褥在何处?”

    “回陛下,在外殿。”

    “拿进来——”萧篡顿了顿,又改了口,“也拿去偏殿。”

    “是。”

    一众宫人收拾好东西,便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殿门关上,内殿里,只剩下萧篡一个人。

    他仍旧侧躺在榻上,抱着手,皱着眉,闭着眼。

    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

    两日一夜,在外奔袭,萧篡就算是铁打的体魄,也该稍作歇息。

    可下一刻,萧篡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狠戾。

    这被子也有燕枝的味道,这枕头也有燕枝的味道,这床榻也有燕枝的味道!

    这床上全都是燕枝的味道!

    旁人或许闻不出来,但他嗅觉灵敏,一定闻得出来。

    又香又甜的气味,在他面前游走,时刻扰乱他的思绪,叫他不得安宁。

    萧篡反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

    又下一刻,他将手帕揉成一团,狠狠甩开。

    天杀的,这条手帕也是燕枝的!

    萧篡猛地翻身坐起,环顾四周。

    燕枝,燕枝,全都是燕枝!

    他分明命人把燕枝的东西全都清走了,结果殿里榻上还都是燕枝!

    他要把这些被褥换了,他要把这张床榻拆了。

    他要把这座宫殿拆了,让工匠重盖一座!

    萧篡重新倒回榻上,不耐烦地闭上眼睛。

    不找了,燕枝跑了就跑了,他不找了。

    不就是欲擒故纵吗?不就是欲拒还迎吗?

    他经历过几千几百个小世界,燕枝这招,他在一开始就见过了。

    他、不、找、了!

    *

    天色渐暗。

    燕枝离开大梁宫的第二个夜晚。

    他来到渡口,搭上了一条货船。

    这条货船运载的是南边的时鲜瓜果,马上就到年节,梁都百姓会喜欢这些东西。

    结果货船刚到渡口,梁都就变了天,飘起大雪。

    一般来说,下雪不久,河水尚在流动,不会那么快就结冰。

    但船老大担心雪越下越大,把船冻坏,不敢耽搁,把货物放下,也不等装满其他货物,马上就要返程。

    燕枝来到渡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这条即将离开的船。

    于是他找到了船老大。

    燕枝要搭船,船老大要赚钱,两个人一拍即合。

    燕枝带着糖糕和花生糕,花费五两银子,搭乘他的货船。

    船老大让手底下的人收拾出一间货舱来,供他居住,把他送到南边,还管他一天三顿饭。

    “开船——”

    “升小帆——”

    船老大一声令下,船上伙计们纷纷行动起来,将船头小帆升起一半。

    此时刮的正是北风,风吹帆满,货船很快就离开渡口,顺顺当当地朝南边驶去。

    船板上。

    燕枝用胳膊挂住花生糕的绳子,一手抱着糖糕,一手抱着娘亲的牌位,望着越来越远的河岸山峦,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逃出来了。

    这一路艰难险阻,心惊胆战,就连林子里的鸟儿叫了一声,他都以为是陛下追上来了。

    可他竟然真的逃出来了。

    在筹划离开的时候,他一直都很害怕。

    害怕自己一直待在宫里,从没有单独出过远门。

    害怕自己从没有走过山路夜路,会被狼叼走吃掉。

    害怕自己笨手笨脚的,到不了南边就死掉了。

    可是现在看来,这些事情也不是那么难嘛。

    陛下总说他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的,离开自己就活不下去。

    可是……

    他现在就活得好好的啊。

    可见陛下是错的,他一点儿都不笨。

    他一个人在外面,也能活得好好的。

    脚下河水粼粼淌过,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诶!小公子!”

    燕枝回过神,下意识回头看去。

    四五十岁、热情豪爽的船老大将什么东西抛给他。

    燕枝手忙脚乱地去接,却没接住,最后还是怀里的糖糕一个甩头,叼住了东西。

    船老大夸赞道:“你这狗不错!”

    燕枝笑了笑,从糖糕嘴里拿出那个东西。

    原来是一枚铜制钥匙。

    “你住的货舱钥匙。”船老大解释道,“船板下去,第三间就是。晚上睡觉锁好门,要是丢了东西,我可不赔的。”

    “好,谢谢。”燕枝笑着点点头,两根手指捏着钥匙,悄悄在糖糕身上擦了擦。

    上面有它的口水,燕枝有一点点嫌弃。

    他的动作很轻,但还是被糖糕察觉了。

    糖糕回过头,朝着燕枝不满地“嗷呜”了一声。

    燕枝仍是笑着,摸摸它的脑袋,作为安抚:“对不起,别生气。”

    船老大又问:“你是开马戏班子的?这又是狗,又是驴的?”

    “不是。”燕枝诚实道,“它们都是陪着我的。”

    船老大也没再多问,走到船舷边,双手扶着船板:“得亏你找的是我这条货船。寻常载客的船,可不让这些东西上去。”

    “嗯。”

    “对了。方才你匆忙上船,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燕枝顿了顿,“我姓‘虞’,名叫‘燕枝’。”

    娘亲姓“虞”,他一直都想跟着娘亲姓。

    “虞小公子。”船老大朝他抱了抱拳,“我姓魏,是船上老大,喊我‘魏老大’就行了。我这条船是头一回载客,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多多担待。”

    燕枝笑了笑:“魏老大能让我上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正巧这时,船上伙计来说,底下货舱已经收拾好了,燕枝可以过去看看了。

    燕枝便学着魏老大方才的模样,朝他抱拳:“我先下去了。”

    “行,有什么缺的尽管说啊。”

    “好。”

    燕枝跟着伙计,下了船板,来到货舱里。

    货舱里原本堆的是南方柑橘,就算货物下船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清甜味道,燕枝还挺喜欢的。

    货舱不大,但也足够睡了。

    天气冷,伙计还给他拿了一床被褥过来。

    燕枝向他道过谢,把花生糕和糖糕都拴好。

    最后把娘亲的牌位放在不会被晃倒的角落里,拿出自己包袱里的豆沙饼和肉饼,摆在娘亲面前。

    “娘亲,我们上船了。”

    “魏老大说,要是顺风的话,我们半个月就能到南边。”

    “到时候,娘亲就能吃到更好吃的点心了。”

    正巧这时,货船似乎是遇到小小的风浪,轻轻摇晃了两下。

    似乎是娘亲在向他温柔颔首,夸他做得好。

    燕枝不好意思地摸摸脸颊,转身去铺床。

    伙计给他的被褥是干净的,船上备用的。

    他自己也带了些厚衣裳,晚上加盖在被子上,肯定不会着凉。

    他找了个角落,把床铺好,又同娘亲说了一会儿话,伙计就来敲门,喊他上去吃晚饭。

    燕枝赶忙应了一声。

    “我这就来!”

    “娘亲,我去吃饭了。”

    “糖糕、花生糕,我出去吃饭了,等会儿给你们带吃的回来。”

    他刚准备走,糖糕就“嗷”了一声,吸引他的注意力。

    待燕枝转过头去,它就可怜巴巴地看着燕枝。

    “不行,小狗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饭……”

    燕枝只坚持了不到一息。

    “好吧,但你不能上桌,只能在地上吃。”

    糖糕这才高兴起来,使劲摇着尾巴。

    燕枝解开拴着它的绳子,把它抱起来。

    船板上,船老大和几个伙计已经坐好,就等他了。

    原本他们在船上,吃干粮是最方便的,但现在船上有客人,天气又冷,还是煮点热乎的,暖和暖和身子。

    “小公子来了?快来快来!”

    “久等了。”燕枝抱着糖糕,小跑上前,“久等了。”

    “哟,小狗也来了?”船老大一面说着,一面捞出肉汤里的骨头,丢到它面前。

    糖糕也不嫌弃,一个猛扑上前,抱着骨头就啃了起来。

    燕枝见它吃得欢,也没再管它,只是把它拴在船柱上,自己便落了座。

    伙计们给他拿来碗筷,船老大道:“粗茶淡饭,比不上载人的那些船,小公子不嫌弃就好。”

    燕枝连连摇头:“不嫌弃,不嫌弃,我很喜欢。”

    “那就好。”

    今夜风平浪静,河上无波无澜。

    吃完晚饭,船老大派了一个伙计去船板上盯着,其余人等便在船舱里避风取暖。

    船上可以烧炭盆,但也必须搁一桶水在旁边,要是烧起来了,得马上扑灭。

    燕枝拿了点干草,回去喂了花生糕,就抱着糖糕,也回到船舱里。

    他也怕冷,想烤烤火。

    一行人围在炭盆边,哈着手,取着暖,听见多识广的船老大跟他们说行船途中的故事。

    “前些年,安国、陈国还没被灭的时候,我跟着货船,在各国做丝绸生意。”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大风天,我在船板上盯着船头,刚到三更天、天最黑的时候,我正打瞌睡的时候,忽然听见,对岸山上有人唱歌。”

    大抵是这个故事讲过太多遍了,其他伙计都兴致缺缺,只有燕枝听得入迷,抱着糖糕,不自觉往前探了探身子。

    “然后呢?”

    船老大见燕枝捧场,便也压低声音,继续道:“我那时候年轻气壮,再加上瞌睡被吵醒,心里烦躁,就对着岸上怒吼一声——”

    “‘唱什么唱?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后来,第二天天亮了,我跟船上其他人说起这件事情,他们才说,我是遇到拉人下水的水鬼了。要是人应了它,就被水鬼拖走了。”

    “我就说,那我应了它啊,它怎么没把我拖走?”

    “他们就说,你是骂它,不是应它。”

    “哇——”燕枝不由地惊叹一声。

    魏老大好有胆气啊!

    他白日里遇到山鬼喊他,都不敢骂山鬼。

    要是他那时候就遇到魏老大,能让魏老大帮他骂一骂烦人的山鬼,那就好了。

    他得向魏老大学一学!

    见他有些呆住了,几个伙计连忙在他面前拍了一下手,叫他回过神来。

    “小公子,你别当真了,老大总是胡说八道。”

    “就是,这故事他讲了八百遍了,每来一个新伙计他都要讲一遍。”

    “天底下要是有水鬼,我们这些一年四季,吃住都在船上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船老大直起身子,神秘莫测道:“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举起糖糕的爪子,坚决站在船老大这边:“我也觉得!”

    “瞧瞧人家小公子多有见识,哪像你们,大惊小怪的。”

    几个伙计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北风呼啸,如同鬼哭狼嚎。

    与此同时,太极殿中。

    榻前帷帐层层叠叠垂落,萧篡盘着腿,抱着手,端坐在榻上。

    他垂着眼睛,望着面前一片漆黑。

    所以——

    燕枝的好感度面板上,这个魏老大是谁?

    小陈是谁?阿四是谁?阿平又是谁?

    这些忽然多出来的名字,一个一个,都他娘的是谁?

    都、是、谁?!

    第26章 反悔 克制不住想到燕枝

    ——是谁?

    这些人都是谁?

    ——凭什么?

    凭什么燕枝对他们的好感度涨得这么快?

    凭什么燕枝对小陈、阿四, 这些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普通角色,一上来就有十五的初始好感度?

    凭什么燕枝对这个魏老大的好感度一直在涨?这才小半天,就快涨到三十了!

    这个魏老大, 到底是谁?!

    萧篡坐在榻上,面色阴沉, 眼神阴鸷,完全隐入黑暗之中。

    黑暗里, 时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

    是萧篡紧紧咬着后槽牙, 牙尖摩擦,发出的声音。

    也是萧篡死死攥着拳头, 指节摩擦,发出的声音。

    所以燕枝费尽心思, 跑出宫去,就是为了去找这些阿猫阿狗?

    都这么晚了,他吃晚饭了吗?他找到今晚落脚的地方了吗?

    他怎么还不去睡觉?他怎么还跟这些人待在一块儿?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猎户还是土匪?

    下一瞬, 萧篡猛地一挥拳头, 将眼前黑暗打碎。

    关他什么事?

    燕枝吃没吃饭,睡没睡觉, 关他什么事?

    燕枝分不清猎户土匪, 就算被土匪抓了, 又关他什么事?

    萧篡绷着脸,强自压下心头怒火,重重地倒回榻上。

    睡觉!

    明日还得上朝,朝中政务繁忙,一堆事情等着他决断。

    今年冬天下雪迟,来年开春说不准要闹虫害。

    ——燕枝就爱在林子里到处乱跑,他又细皮嫩肉的, 虫子一咬一个准。

    眼看着就到年节,还得给文武百官发钱,又是一大笔支出。

    ——燕枝不在宫里,正好不用给他发金饼,正好省钱。

    等过几年,他还要御驾亲征,把大梁疆土往四周再拓一拓。

    ——燕枝也不能跟着去了,西边的牛乳,东边的海鱼,他也别吃了。

    燕枝、燕枝、燕枝!

    怎么就是克制不住想到燕枝?

    萧篡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再次举起拳头,一拳砸在自己脸上。

    清醒点!

    你被燕枝这个蠢货传染上蠢病了!

    尖利的犬牙划破嘴唇,流出血来。

    不疼,但是淡淡的血腥味,足够让他清醒过来。

    ——要是燕枝真被山匪抓走了怎么办?

    虽说他这些年来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但是深山老林之中,难免会有恶人。

    燕枝又笨,性格面板上只有“单纯”两个字,对谁都不设防,看谁都是好人,刚认识谁,对谁的好感度就蹭蹭地往上涨。

    所以萧篡从来不敢放他单独出门,更不敢放他单独去见人,就怕他被外人哄骗。

    偏偏他自己跑掉了。

    不知道他身上带着多少银子,往年给他的金饼有没有带着。

    萧篡低着头,架起一条腿,用手捂着额头,像是有些头痛。

    早知道就该多给他一些银钱,让他自己攒着。

    早知道就不该瞒着他立后的事情。早些告诉燕枝,他是皇后,他自然就不会跑了。

    早知道就不该大张旗鼓地派人抓他,逼得他不敢走官道,只敢走山间小路。

    早知道——

    早知道他就不该回宫。

    燕枝小小一只,跟小猫似的,冒着大雪,顶着大风,在山路上跑。

    他怎么抵得住外面的风霜雨雪?他怎么跑得过外面的豺狼虎豹?

    前夜他是机灵,知道去找谢仪,在谢仪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可天底下哪里还有第二个谢仪?他再往外跑,哪里还有第二个谢仪收留他?

    萧篡是真有些后悔了。

    他不该回来的。

    那时候再怎么气恼,也不该回来的。

    他就应该继续去找燕枝,他怎么能回来?

    萧篡越想越头痛,越想越烦躁,干脆挥了一下手,再次打开燕枝的好感面板。

    面板还亮着,就说明燕枝还活着。

    还好,还没死。

    萧篡最后捶了两下后脑,起身下榻。

    燕枝没死,他就要继续找。

    燕枝的好感面板,他也不打算关上了。

    反正旁人看不见,就这样一直开着,放在身边,确保他能实时监控燕枝的状况。

    萧篡下了榻,随手拎起一件外裳,给自己披上,就这样朝外面走去。

    夜黑风高,檐下宫灯摇晃。

    两个守夜的宫人挤在廊下,低声交谈。

    “你说,陛下是真想立燕枝公子为后吗?”

    “我可说不准。要说陛下对燕枝公子好吧,似乎也不算特别好;要说陛下对燕枝公子不好吧,似乎也不算特别差。你说呢?”

    “我也说不准。陛下对燕枝公子的心思本就多变,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再加上燕枝公子现在不是跑了吗?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能不能找到还另说呢?”

    “我说也是。”

    两人正说着话,头顶忽然传来“嘎吱”一声。

    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两个宫人下意识起身回头。

    只一眼,两个人就被眼前景象吓得惊慌失措,连连后退,喊都喊不出来。

    “宣卞英、刘洵、刘振、王兴进宫。”

    萧篡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走回殿中,在熟悉的高台上坐下。

    两个宫人缓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方才看见的,披散着头发,阴沉着面色,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恶鬼一般的男人,就是陛下。

    “是……是,奴等这就去传旨。”

    两人忙不迭俯身行礼,急急忙忙退下石阶,跑着去传旨。

    *

    卞大人就知道!

    陛下在燕枝公子的事情上,一定会反反复复,朝令夕改。

    所以,在宫中侍从来卞家喊他的时候,卞大人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只是躺在榻上,应了一声,随后睁开眼睛,拿起一早就放在榻边的官服,熟练地给自己套上。

    就像府门外,家里侍从给马匹套上马车一样。

    卞大人和从前一样,坐着马车入宫,与几位同僚在宫门前遇见,结伴而行。

    最后,一众朝臣来到太极殿前,登上殿前石阶,走进殿中,俯身行礼。

    “拜见陛下。”

    陛下也如从前一般,说了一声:“平身,赐座。”

    只是那声音低沉沉的,不像是从他们头顶响起的,倒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卞大人壮着胆子,暗自抬起头。

    结果不瞧不要紧,一瞧要了命。

    就这一眼,他也被吓得魂不附体,几乎要站不住。

    这这这……

    谁打了陛下一拳?!

    难不成是燕枝公子回来了?燕枝公子打的?

    也是,天底下只有燕枝公子敢与陛下对抗。

    可若是燕枝公子已经回来了,陛下又何必要宣他们入宫?

    所以……

    卞大人尚未回神,身边同僚见他站着不动,好心拽了他一把。

    卞大人这才反应过来,退至一边,与一众同僚依次落座。

    陛下深夜匆匆召见,必定是为了燕枝公子的事情。

    众臣心中都清楚,但谁也不敢先开口,生怕触怒陛下。

    殿外一片漆黑,殿里也只点起两盏蜡烛。

    殿门未关,寒风吹入,摇晃烛焰。

    萧篡端坐高台,烛光将他的影子映在身后壁上,摇来晃去,让人琢磨不透。

    他们都不说话,萧篡也不耽搁,冷冷地开了口:“朕——”

    众臣赶忙坐直起来,姿态恭敬。

    “白日里下了旨,叫你们鸣金收兵,别再去找燕枝。”

    “这是气话。”

    萧篡垂下双眼,终于承认。

    “燕枝陪伴朕多年,又是朕中意的皇后。他无缘无故消失在大梁宫中,还是要找寻的。”

    萧篡还是不愿意承认,燕枝是自己跑的。

    ——无缘无故消失在宫中。

    不明就里的人,恐怕还以为,燕枝是被贼人掳走的。

    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几位大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直起身子,作揖行礼。

    “臣等一定竭尽所能,找寻燕枝公子!”

    “朕找了他几日几夜,心里也隐隐有了些许猜测,愿说与诸位听——”

    “臣等洗耳恭听。”

    萧篡神色平静,语气也极度冷静。

    只是平静之下,似乎始终压制着疾风暴雨。

    “他昨日一早离宫,只带了两身衣裳、一点银两,还有那只幼狼。”

    “前夜里,他去谢仪家的庄子里过夜。”

    “昨日白日,他又去了燕栖村隔壁山上的道观里,取走他娘亲的长生牌位。”

    “他身子弱,孤身一人,背着包袱,带着幼狼,光靠双腿,走不了多远。”

    “他一定会去买马买驴。所以,从都城附近开始找,排查每一个庄子,查探燕枝的踪迹。”

    “山路陡峭,山中险峻,或许有山匪马贼出没,将他掳走。尔等盘查庄子的时候,带上兵将,顺便剿匪。”

    “另外——”萧篡顿了顿,“朕这边还知道一些事情。”

    “燕枝在路上,认识了一些人,一个叫‘魏老大’,一个叫‘阿四’,还几个叫‘阿平’、‘小陈’、‘六仔’。”

    “尔等去查这些人的名字,看这些人现在何处。”

    “他们扎堆出现,朕猜测,不是庄子里的伙计,就是山匪。”

    萧篡一字一顿的,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他知道,他手底下这几个近臣,一个一个,都是才学满格的人。

    他就这样把魏老大等人的名字说出来,他们一定会有所怀疑。

    但是他现在等不及了,他考虑不了这么多了。

    他只要燕枝回来!

    萧篡想了想,继续道:“尔等带上军士,扮作官差衙役模样,只当是官府查案。”

    “就算找到燕枝,不要喊他,不要追他,更不要一拥而上去抓他。”

    “按兵不动,记下位置,回来告知于朕,朕去找他。”

    抓小鸟儿就要这样,不能像他之前一样,急哄哄地冲上去抓。

    要耐心,要温柔,要慢慢地抓。

    萧篡低下头,揉了揉眉心,最后道:“搜查队伍,每人都去库房,拿上一块金饼,若是燕枝起疑想跑,就把金饼丢给他,让他带上。”

    不管抓不抓得住,总要给他点钱傍身。

    只要燕枝还活着就行。

    众臣对视一眼,齐声应道:“是!”

    “去罢。”萧篡摆摆手,让他们下去。

    “臣等告退。”

    萧篡抬起头,再看了一眼燕枝的好感面板。

    不知道什么时候,燕枝大概是睡下了,好感面板没再动了,就静静地停在那里。

    他对那个魏老大的好感,到底也没突破三十,最终停在了二十九上。

    萧篡瞧着,不由地轻嗤一声。

    他当是什么天降神仙,这么讨燕枝喜欢,原来也不过如此。

    想当年,他与燕枝在净身房初见的时候,燕枝只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起始好感就升到了八十!

    再后来,他见不得燕枝总是哭,随手换了一个奶油泡芙丢给他,燕枝对他的好感直接升到九十九!

    这个魏老大,只是升到二十九而已。

    和他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根本就不足为虑!

    燕枝不过是喜欢交朋友,在路上交了一堆朋友罢了。

    燕枝对这些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友人之间的好感罢了。

    燕枝不会喜欢其他人的。

    众臣退下,殿门大开。

    北风呼啸而入,直接吹灭了殿中仅有的两根蜡烛。

    片刻之间,夜色自殿外涌入,将太极殿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萧篡端坐于高位之上,整个人几乎隐没在夜色里。

    他用力按着御案一角,死死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思绪。

    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御案一角被他直接掰了下来。

    燕枝不会喜欢其他人的。

    *

    燕枝在船舱里烤了一会儿火,听魏老大讲了几个故事。

    后来看天色实在是晚了,他就抱着糖糕,回货舱去了。

    货舱里没点蜡烛,燕枝也不敢点,怕把船给烧了,干脆就摸黑行动。

    他先用钥匙把货舱门锁好,再用干净帕子沾了点清水,简单擦了擦脸和手,最后脱下外衣,钻进铺好的被褥里。

    被褥不算厚,所以他把外衣盖在上面,再抱着糖糕,这样就差不多了。

    糖糕身上毛厚,摸上去暖呼呼的,燕枝可喜欢抱着它了。

    黑暗里,船只在河上摇晃,如同摇篮一般。

    隔着船壁,还能听见水流划过的声音。

    这是燕枝第一次坐船,他总觉得心里激动,脑子却晕晕的。

    实在是睡不着,燕枝便摸了摸糖糕的皮毛,小小声地同它说话。

    “你可不许在被窝里尿尿啊,想尿尿要喊我。”

    “嗷呜——”

    “乖。”燕枝奖励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过,你怎么总是‘嗷呜嗷呜’地叫?你是小狗,你应该‘汪汪汪’地叫。”

    “嗷呜——”

    “汪——学我——”

    “嗷……”

    “汪汪汪——”

    燕枝教了它一会儿,实在是教不会,便也随它去了。

    “得亏带上你了,要是我一个人上路,肯定被冻坏了。就算你学不会‘汪汪’叫,那你也是最好的小狗。”

    糖糕“呜呜”两声,脑袋往他怀里拱。

    燕枝摸摸它的脑袋,抱着它翻了个身,面对着娘亲的牌位。

    他就睡在娘亲的牌位旁边,好像小时候,依偎在娘亲身边一样。

    就算糖糕听不懂,就算娘亲听不见,但他还是想跟他们说说话。

    燕枝张了张口,小声说:“娘亲,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我们能不能在南边过年?”

    “一到南边,我就带着你们去找房子,买一间小小的房子,带院子的那种。”

    “到时候,糖糕和花生糕就住在院子里,看家护院,我和娘亲住在屋子里。”

    “我手里的钱还算多,但我们也不能坐吃山空,必须要找点事情来做。”

    “你说,我们买个石磨,磨豆子、做豆腐、做豆浆,怎么样?正好花生糕可以拉磨,等糖糕长大一点儿,说不定也可以拉磨。”

    “或者,我想去糕点铺看看,做个学徒,学一门手艺。这样我想吃什么点心,就可以自己做来吃了。”

    “就是不知道,糕点铺里有没有奶油泡芙……”

    说到“奶油泡芙”,燕枝的话忽然顿了一下。

    好吧,奶油泡芙只有那个男人手里有。

    他现在离开宫里,就再也吃不上了。

    不过没关系,他可不后悔。

    只是奶油泡芙而已。

    不过就是外皮酥了一点,花生糕也很酥。

    不过就是奶油甜了一点,豆沙饼也很甜。

    只要日子久了,他总能忘掉奶油泡芙的味道。

    区区奶油泡芙,还阻拦不了他南下的脚步。

    至于给他奶油泡芙的那个人——

    燕枝这几日忙着赶路,忙着逃跑,都没什么空闲。

    现在夜深人静,货舱里只有他一个人。

    心里那道牢牢关闭的闸门忽然打开,许多事情随着奶油泡芙一起,涌进他的心里。

    立后大典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陛下应该已经娶到心仪的皇后了吧?

    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的立了五位皇后。

    燕枝了解陛下,陛下谁也不喜欢,谁也不在意。

    陛下只看重一个人的才学武功,对朝堂后宫有没有用。

    虽然陛下现在有派人来找他,但是陛下总说他笨,所以陛下不可能一直派人找他。

    顶多找个两三日,没找到就算了。

    陛下才不会把禁军护卫,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燕枝从睡着的糖糕身上收回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好像……他的小心脏跳得慢了一些。

    再次想到陛下,他不再紧张忐忑,心跳加速。

    他不再去想陛下是不是喜欢他,这种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他也不再为了陛下不喜欢他而难过伤心,反应强烈。

    他好像能够用一种无比冷静的视角,看待陛下。

    他好像……正在慢慢地把陛下从他心里踢出去。

    真好。

    燕枝放下糖糕,从被窝里爬出来,披上衣裳。

    冬日里河水尚浅,船只吃水不深。

    透过船壁缝隙,能够望见外面的场景。

    残雪铺满河岸,河水静静流淌。

    皎洁的月光普照大地,无一遗漏,众生平等。

    燕枝跪在船壁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许下愿望——

    “但愿我能带着娘亲、糖糕和花生糕,平安抵达南边。”

    “但愿往后日子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但愿陛下……”

    燕枝睁开眼睛,思索片刻,最后下定决心,认真道——

    “但愿陛下感染风寒,大病一场!”

    “但愿陛下手心生疮,脚底生痘,挠都挠不到!”

    “但愿陛下被……被狗咬一口!咬两口!多咬几口!汪汪汪——”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坏燕枝!

    他可不想假惺惺地祝福陛下和他一样,平安顺遂。

    陛下已经顺遂十多年了,他就要陛下难受,就要陛下生病,就要陛下经历和他一样的疼痛!

    “哼!”

    燕枝最后轻哼一声,钻回被窝里,搂住糖糕,准备睡觉。

    这一回,他没有再睡不着。

    他躺在轻轻摇晃、远离危险的摇篮里,睡得香极了。

    *

    就这样过了三日。

    燕枝白日里带着花生糕和糖糕去船板上溜达溜达,和魏老大聊聊天,和船上几个伙计说说笑。

    有的时候,魏老大在船上骂人,燕枝也跟着学。

    船上年纪最小的伙计才十六岁,夜里怕黑,又听见外面有怪声,不敢一个人守夜。

    魏老大便怒吼道:“前几日不是还说没有水鬼?现在怕什么?哪里来的水鬼?给老子滚!”

    燕枝跟在后面,认真观察,乖巧模仿,对着角落喊:“给老子滚……给老子……”

    他还不老,所以……

    燕枝又改了口:“给小子滚……给我滚……”

    魏老大一回头,看见白白净净的小公子跟着自己骂粗口,吓得魂都要飞了,连忙上前制止。

    晚上吃了饭,大家一起烤一会儿火,就回客舱去睡觉。

    燕枝原本只爱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自己的话也多了起来。

    有一回,他不留神讲起自己看过的话本。

    几个伙计都觉得有意思,凑过来听他说故事。

    燕枝反应过来,只说自己说的不好,不想再说了。

    伙计们却不肯,把他拉回来,还说他讲的比魏老大好。

    魏老大也没反驳,只是抱着手看着他们玩闹。

    最后燕枝没办法,只好挑了几个从前看过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看着几个伙计入神的模样,燕枝想,早知道就多看几本话本了。

    几日的相处下来,燕枝同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喜欢他们。

    所以——

    燕枝对他们的好感度,全都上了六十!

    太极殿里。

    萧篡抱着手,如同石像一般,坐在高台上。

    凭什么?这才过了多久?

    怎么会这样?

    萧篡恨不得把手伸进面板里,把燕枝对他们的好感条全部压下来。

    正巧这时,几个大臣匆匆来报。

    “回陛下,臣等搜查了都城周围各个庄子,剿灭三处山匪据点,都没能发现燕枝公子的所在……”

    怎么可能?

    萧篡这几日一直盯着燕枝的好感面板。

    面板上没有出现新的人,说明燕枝一直躲在一个地方没有动过。

    面板上这几个人的好感一直在升,说明燕枝一直在和这些人相处。

    燕枝不动,怎么会找不到?

    忽然,萧篡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

    “船!船上!”

    第27章 掌中 他萧篡才是蠢货!

    连续三日, 燕枝没有结识新人。

    说明燕枝一直和这些人待在一块儿,一直待在一个地方。

    但几个近臣,带着数千士兵, 城里城外搜寻无果。

    说明燕枝搭上了离开的队伍,搭上了离开的工具。

    或马队, 或商船。

    马匹在动,商船在动, 燕枝不动, 队伍里的人不动。

    燕栖村在梁都南面,燕枝拿上母亲的牌位, 一定会继续往前走。

    而燕栖村再往南走,正好就有一个渡口。

    那个“魏老大”, 极有可能是商船老大。

    “阿四”、“阿平”,典型的南边小名,极有可能是船上的伙计。

    这就全合上了。

    但如果是载人的客船, 船家为了赚钱, 不可能只载这么几个人就启程,燕枝认识的人应该更多。

    几乎是在瞬间, 萧篡猛然抬头, 得出结论——

    “南边!货船!”

    “去南边的货船!”

    几个近臣尚未反应过来, 萧篡一拍桌案,下达命令。

    “王兴、刘振,即刻带人去就近渡口查探。将最近五日来往船只,全部查问清楚。”

    “刘洵、卞英,即刻撰写文书,下达各地州府。严格盘查靠岸船只——”

    萧篡顿了顿,又改了口:“不得大肆张扬, 只作例行询问,暗中查探。”

    “燕枝八成会改姓,他娘亲姓‘虞’,严查虞姓、十八岁、身材瘦小、带着一只黑狗的公子。”

    “一旦发现燕枝踪迹,不得轻举妄动,派人暗中盯着,看清他于何处落脚,再来上报!”

    “是,臣等领命!”

    一众近臣齐声领命,正要退下。

    萧篡坐于高台之上,双目微垂,双臂张开,按在面前御案之上。

    日光自窗外照进来,将帝王高大的身影投在殿前地上,笼罩出一片阴影。

    像张开双翅的鹰隼,又像跃跃欲试的头狼,隐匿于黑暗之中,蓄势待发,即将对盯准的猎物发起进攻。

    前几日是他太心急了,这回必须万无一失,一击就中。

    这回必须把燕枝抓回来,不能再让他逃走了。

    就在这时,他的掌心忽然传来一下刺痛。

    萧篡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按在了御案裂口上。

    御案由整块硬木打造而成。前几日他一时怒极,徒手掰断桌案一角,留下一块缺口。

    宫人想抬下去,更换一张,但是萧篡没让。

    他要亲自把燕枝抓回来,让燕枝乖乖地蹲在案前,用浆糊把御案粘好。

    等御案修好,他还要把燕枝抱起来,让燕枝坐在上面,看看他粘得牢不牢。

    他要把燕枝按在案上,压住他的双手双脚,捏他的脸颊,打他的屁股,问他知道错了没,还敢不敢再跑。

    可是现在,燕枝还没回来,他先被缺口木刺扎了一下。

    萧篡收回手,张开手掌,定定地看着掌心里那根小小的木刺。

    这根木刺,就跟燕枝一样。

    小小的,不起眼,但是会咬人,咬得还挺痛。

    萧篡握起拳头,将木刺攥在掌中。

    他抬起头,正巧这时,一众朝臣跨过门槛,即将走下石阶。

    萧篡抬高音量,最后下令:“不得伤他!”

    *

    今日无风无雨,江面宽广,平如铜镜。

    燕枝抱着娘亲的牌位,胳膊上挎着栓花生糕的绳子,脚边跟着糖糕,站在船头,望向江水与天际相接的地方。

    他们上船五日,白日里,燕枝都要带他们出来走一走、吹吹风,免得总在货舱里待着发晕。

    越往南走,两岸景致就越是不同。

    江水平静,草木苍翠。

    南边也有山,却不是梁都那样,难以翻越的高山,而是屏风一般,层层叠叠的青山。

    南边的村落也不在山上,而是在山脚下,错落遍布。

    这与燕枝印象里的南边完全不同。

    多年前,他跟随陛下御驾亲征,来过此处。

    那时的南方,为陈、安二国所瓜分,只有皇宫富丽堂皇,百姓村落破败不堪。

    后来陛下率军来到南边,梁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仅仅三月,陈、安二国便主动归降,献上舆图。

    当时两国使臣手捧降书,同时抵达梁军帐外,为了争个谁先谁后,还打了起来。

    再后来,陛下杀尽两国皇室,改国为郡,并将两郡占地重新划分,令两郡边境如犬牙一般,互相交错,死死嵌入。

    倘若一方有异动,另一方立刻便能知晓,及时扑灭。

    这是陛下征战天下以来,最得意的手笔之一。

    他那时还举起舆图,搂着燕枝,同他好好地炫耀了一番。

    如今看来,陛下的谋划确实万无一失。

    如今百姓早已忘却亡国之事,休养生息,安心劳作。

    燕枝睁圆眼睛,望着岸边,认真观察南边屋舍和梁都有何不同。

    南边的墙更高,屋顶更陡。

    南边的墙是木头搭的,不是石头搭的。

    南边的屋顶是……

    “小公子!”

    忽然,他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

    燕枝忙不迭回过神来,回头看去:“魏老大?”

    魏老大一抬手,让伙计们把船帆放下一半:“前面有个镇子,还挺热闹的,我和他们商量过了,准备在前面停一停。”

    “这样啊。”燕枝有些迟疑。

    “咱们也不能总是待在船上,得去岸上走走,沾沾地气,顺便也得买点东西。”

    “嗯……”

    “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跟我们一起下船去走走。要是信不过我们,你就留在船上,有什么想买的,我们帮你带回来。”

    “好。”燕枝点点头,“那我跟你们一块儿……”

    话还没说完,岸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响彻山林。

    燕枝不自觉哆嗦一下,扭头看去。

    魏老大皱起眉头,也跟着瞧了一眼:“这大冬天的,谁搁林子里赶牛呢?”

    “不是的。”燕枝小声道,“不是赶牛,是赶马。”

    或者说是挥动马鞭,鞭子划破风声,发出的声音。

    燕枝很熟悉。

    有很多次,陛下带着他骑马,故意挥动马鞭,让马匹跑得飞快。

    就是这样的声音,“啪”的一声脆响,急促又凶狠。

    燕枝一时晃神,不由地后退半步。

    正巧这时,寒风从他身后袭来,穿过他的臂弯,缠住他的双腿,锢住他的腰身。

    北风阵阵,阴冷又强势,就像是高大霸道的陛下一般,将他整个儿按在怀里,将他抱起来,将他扛在肩上,扛回大梁宫。

    燕枝下意识回过头,挥了一下手臂,奋力挣扎。

    不要!他不要被抓住!

    走开!他不要被陛下抱住!

    可是风怎么可能被推开?

    风渐大,像是绳索一般,仅仅缠住他,又像是流水一般,无孔不入,处处捉弄他。

    见他害怕,原本跟在他身边的糖糕和花生糕都警惕起来。

    花生糕挪到他面前,替他挡住强风。

    糖糕站起来,竖起耳朵,对着燕枝对面“嗷嗷”两嗓子,又亮出自己渐渐尖利的犬牙,对着空气撕咬。

    大风之中,传来魏老大的声音。

    “呸——这什么怪风?小公子,你这小身板也顶不住,先回船舱去罢!等到了我叫人喊你!”

    直到听见魏老大的声音,燕枝才回过神来。

    他不是在大梁宫,他是在船上。

    “好……”

    燕枝应了一声,抱着牌位,带着一狗一驴,避着风走回去。

    魏老大见他平安回去了,才大喊着招呼伙计:“发什么愣?起风了!再降一帆!”

    燕枝回到货舱,关好门。

    他抱着娘亲的牌位,靠坐在船壁上。

    隔着船壁,隐约还能听见外边呼啸的风声。

    燕枝坐着,呆呆地望着船板,久久回不过神来。

    马鞭挥舞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

    啪——啪——

    五日后——

    军中专用的传令先锋,快马加鞭,回到梁都。

    “启禀陛下!陛下圣谕已下达各州各郡,各州郡长官亲自率军,守在渡口,查探过往船只!”

    “嗯。”

    帝王仍旧坐在太极殿中,双手环抱,双目微垂,一动不动,如同石像一般。

    这几日来,除却上朝,不论是白日用膳,还是夜里就寝,萧篡一直都待在这儿。

    到了饭点,宫人们就将吃食端上来,放在案上。

    待陛下吃完了,他们再端下去。

    到了深夜,萧篡胡乱和衣一倒,就倒在软垫上。

    他睡得不久,睡醒了就起来批奏章,看看南边有没有新消息传过来。

    可奏章都是大臣写好送上来的,他日夜批阅,哪里来的这么多奏章给他批?

    所以,批完了几日积攒的奏章,萧篡就坐在案前出神,像是在学道士打坐,静心凝神。

    但他一身戾气,怎么学也学不像,坐在那儿,只像是沉睡的猛虎,吓得宫人不敢靠近。

    萧篡倒也身强体壮,这样折腾了几日,丝毫不见憔悴衰弱之相。

    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萧篡望着殿外浓黑的夜色,忽然想——

    他不要教训燕枝了,不要把燕枝按着打屁股了。

    他现在只想抱着燕枝,好好地睡一觉。

    十日后——

    魏老大的货船抵达渡口,收帆靠岸。

    魏老大站在船头,放眼望向远处渡口。

    “嚯,今日这船可真够多的!”

    只见渡口前,一条条货船、客船或渔船,挤得满满当当的。

    船上的伙计好奇问:“这不是都冬天了吗?还有这么多人行船?”

    “谁知道呢?”魏老大道,“说不准,他们都想趁着年节前,再挣一笔。”

    魏老大抬手,下令道:“收帆。”

    “是。”

    “哗啦”一声,货船船帆落下,慢慢靠近渡口。

    他们方才靠岸,还没挂好绳索,就有两个官差模样的人,迎了上来。

    “且慢!且慢!”

    魏老大见官差来了,赶忙打起精神,抱拳行礼:“见过两位官爷。”

    两个官差微微颔首,同样朝他抱了抱拳:“有礼。敢问这条船的船主是?”

    “正是在下。”魏老大笑着道,“不知两位官爷有何贵干?”

    “到了年下,各地州郡剿匪,为免山匪流窜,所以例行查看。”

    “这……”魏老大一听这话,不免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查验?我与船上伙计都是本郡中人,我这条船还是货船,可藏不了人。”

    “不妨事。”官差宽慰他,“只是见一见船上所有人,问个姓名就好。”

    “那就好。我这就把他们全喊出来!”

    “好。”

    “伙计们,都过来!”

    魏老大一声令下,船上伙计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来,站成一排。

    “这就是船上所有人。我姓魏。”

    两个官差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在纸上记了两个字。

    ——千里之外,太极殿中。

    萧篡端坐案前,忽然眉心一跳。

    ——南边渡口,货船之上。

    魏老大一个一个介绍过去:“这个是小陈。”

    “这个是阿四,刘阿四。”

    “这个是阿平,林平。”

    官差写字的手抖了一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所有伙计。

    十八岁,身量小小,面庞白净,带着一只黑狗的小公子。

    不对,没有。

    不在这群人里。

    ——太极殿中。

    萧篡睁开眼睛,目光阴冷。

    ——货船之上。

    官差清了清嗓子,问:“船上还有别人吗?”

    “没……”魏老大咽了口唾沫,“没有了。”

    “能不能进去看看?”

    “当然,当然可以。两位官爷,这边请。”

    魏老大朝他们伸出手,侧开身子,让他们上船。

    官差先是在船板上走了一圈,随后又走进船舱,一间一间查探。

    他们一面看,一面同魏老大闲聊:“到年下了,生意可还好做?”

    “哪儿啊?”魏老大道,“刚装了一船瓜果到北边,就下大雪了,也没敢多待,卖给商铺就回来了。回来也没装多少东西,这一趟赔了不少。”

    “你这船改一改,也能载人不是?”

    “瞧官爷说的,大过年的,哪儿有人往南边跑?”

    官差推开前面两间货舱的门,朝里面望了一眼。

    确实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官差走到最后一间货舱前,魏老大又咽了几口唾沫,似乎很是紧张。

    官差瞧了他一眼,伸手推门,却没推动:“这门怎么锁上了?”

    “噢噢。”魏老大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钥匙,“官爷。”

    官差接过钥匙,对准铜锁锁孔。

    太极殿中——

    传令先锋快步跑上石阶:“陛下!陛下!启禀陛下!淮郡来消息了!”

    萧篡喉头一紧,下意识按住桌案裂口,直起身子,稍稍往前压:“是燕枝吗?”

    货船之上——

    “咔哒”一声,铜锁打开。

    官差伸出手,推开最后一间货舱门。

    魏老大不自觉后退两步,与身后伙计站在一块儿。

    门打开的瞬间,灰尘迎面扑来。

    下一瞬,相隔千里,相隔几日,太极殿里与货船之上,同时响起一个声音——

    “没有。”

    ——“这舱里没有人。”

    官差摆了摆手,挥散面前灰尘:“咳咳……你这货舱够脏的,平日里不常用吧?”

    魏老大陪笑道:“是啊,这个货舱就是留着备用的,太久没过来了,两位官爷见笑了。”

    “对了,你总咽唾沫做什么?”

    “嘿嘿,回官爷,我口干。”

    ——“回陛下,没有找到燕枝公子的踪迹。”

    传令先锋单膝跪在殿中,低着头:“启禀陛下,淮郡找到了陛下所说的魏老大、阿四、阿平等人,但是……没有找到燕枝公子的踪迹。”

    “船上除船主魏老大与船上五个伙计之外,再无旁人!”

    萧篡霍然起身,不敢置信:“十八岁的小公子?”

    “回陛下,没有。”

    “黑狗呢?”

    “回陛下,也没有。”

    “驴呢?”

    “回陛下……”士兵顿了顿,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还是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

    一瞬间,萧篡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怔愣着,跌坐回软垫上。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在谢仪家的庄子上。

    第二次,在燕栖村附近。

    第三次,在淮郡……在船上……

    在船上,在江上,在完全封闭、无路可逃的地方,竟然也能让燕枝跑了?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篡垂着头,面色阴沉,一手死死按住另一边完整的案角,一手摆了摆,让传令官退下。

    “是,微臣告退……”

    传令官俯身退下,刚退到门槛外。

    忽然,“哐”的一声巨响。

    萧篡将完整的案角掰下来,忽然暴起,抬脚一踹,将整张御案踹翻。

    重重一声响,御案猛地一翻,滚下玉阶。

    案上奏章、砚台、毛笔,统统滚落!

    一只笔正巧滚到传令官面前,被门槛拦住。

    传令官不敢多看,忙不迭退开。

    萧篡踹翻桌案,犹觉不足,又冲下玉阶,踹翻殿中烛台,重重地将殿门关上。

    殿内一片狼藉,再无可以供他摔打的东西。

    萧篡独自一人,站在殿中,环顾四周。

    燕枝呢?燕枝人呢?

    燕枝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萧篡心跳如擂鼓,耳边吵闹如身处闹市,完全静不下来。

    眼前景物旋转,几乎把他绕晕。

    不对,不对!

    萧篡竭力站稳,熟练地举起右手拳头,照着自己的面庞捶了一拳。

    冷静点!别发疯!仔细想!

    一定有猫腻,一定有问题!

    还是静不下来,萧篡又抬起左手,照着另一边砸了一拳。

    燕枝不会水,甚至很怕水。

    更何况,现在是冬日,他不可能会无缘无故消失在船上。

    他是不是藏在货船船板里了?他是不是化妆易容,扮成其他人的模样了?

    还是他中途就下船了?

    萧篡猛地转过头,看向这几日一直开着的好感面板,眼神凌厉。

    燕枝对魏老大这群人的好感,从十天前就没再涨过。

    他刚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还沾沾自喜,觉得燕枝对他们的好感不过如此,顶破了天也才六十几。

    但现在看来……

    这分明是因为,燕枝十天前就下船了。

    燕枝十天前,在途中就下船了!

    “哈!”

    萧篡看着好感面板,面目扭曲,嘴角抽搐两下,反倒笑出声来。

    他抬起头,望着太极殿上金顶,越笑越激动,越笑越大声,甚至殿中隐隐荡着回声。

    “哈!哈哈哈!”

    好!好得很!

    萧篡一面仰天长笑,一面抚掌拍手。

    燕枝,聪明!

    燕枝,不愧是陪了他十年的人,太了解他了!

    他要做什么,他要去什么地方,他要查什么东西。

    燕枝远在千里之外,猜他的心,一猜就中。

    次次猜中,次次逃脱。

    又聪明又机灵,又勇敢又坚韧。

    燕枝哪里是蠢货啊?燕枝哪里是傻蛋啊?燕枝的智慧哪里止四十九啊?

    他才是蠢货,他才是傻蛋。

    他萧篡才是蠢货!他萧篡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萧篡笑着笑着,退到玉阶边,毫不顾忌地坐在阶上。

    他张开两只手掌,低头看去。

    萧篡的手很大,上面还带着粗粝的手茧。前几日被木刺扎出来的细小伤口,已经痊愈,但还是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坑。

    他的手拉得开百石重弓,挥得动青铜长戟,勒得停高大战马。

    他的手斩尽敌国敌军,握紧天下权势。

    天下皆在他的掌中。

    可燕枝这只小燕儿,哪里还在他的手里?

    原本被他拢在掌中、掐在手心、扣在指尖的燕枝,现在哪里还在他的手里啊?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是他萧篡在燕枝的手里!是他被燕枝玩了!

    他被燕枝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儿了!

    *

    不错,萧篡猜的不错。

    燕枝是提前下船,半路逃跑了。

    在货船停靠,魏老大问他要不要下船逛逛的时候,他就跑了。

    山林间的马鞭,骤然吹来的冷风,教他心神不宁。

    他一向很相信自己心底的感觉,他觉得这是娘亲在天上给他的暗示,于是他跟魏老大说了一声,收拾好东西,就提前下船了。

    没把他带到淮郡,魏老大过意不去,还退给他二两银子。

    临走时,他特意叮嘱魏老大,不要说他搭过自己的船,魏老大也答应了。

    所以现在——

    燕枝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一个名为“石雁”的小镇上。

    燕枝下了船,也不问路,随便乱走。

    途径这里,偶然听见镇子名字,觉得与自己有缘,便留下了。

    直到后来,看见镇子前面立着的石碑,他才知道,原来是“雁”,“大雁”的“雁”,“北雁南归”的“雁”。

    不是他的“燕”。

    不过也没关系,都算是同类,燕枝就打算在这里住下来了。

    今日天色尚好,日头高挂。

    燕枝背着包袱,带着糖糕,跟着镇子里仅有的一个牙人,去看屋舍。

    “小公子,你看这间怎么样?这原本是个豆腐娘子的屋子,她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准备去城里开铺子了,就托我把屋子卖了。”

    “院子里有一小块田,能种种菜,还有口井。屋子就三间,不过你一个人住肯定够了。”

    第28章 定居 他恨陛下,他恨死陛下了

    牙人带燕枝去看的屋舍, 就在石雁镇南面的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名叫“甜水巷”,燕枝一迈过门槛,就有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 迎面扑来。

    “哇——”燕枝吸了吸鼻子。

    他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院子里那口水井上, 小跑着上前,在井边蹲下, 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 吸着鼻子,认真嗅嗅。

    糖糕跟在他身后, 也跑上前去,学着他的模样, 用后腿站立,两条前腿扒在井沿上,使劲摇晃尾巴。

    “好香!”

    “嗷呜——”

    “杨大嫂, 我知道了!这条巷子之所以叫‘甜水巷’, 就是因为这条巷子里的水是甜的,对不对?这口井里的水也是甜的, 对不对?我可以喝一口吗?”

    牙人杨大嫂沉默片刻, 看着他欢天喜地的模样, 实在是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小公子,这是隔壁人家在蒸红糖糕。”

    “噢……”

    燕枝哽住,尴尬得越发低下头。

    这井可真圆啊,这井里的水可真清啊,这井边的小狗马上就要爬进去……

    “啊!”

    燕枝大惊失色,回过神来,连忙把差点儿掉进井里的糖糕抱回来。

    “不许乱跑!”燕枝照着它的屁股, 用力拍了两下,“我可不会水,要是你掉进去了,都救不了你!”

    糖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嗷嗷”叫了两声。

    它只是在学主人啊。

    杨大嫂从墙边拿起一块木板:“来来来,把这个盖上去。”

    “好。”燕枝赶忙放下糖糕,上前帮忙。

    他在杨大嫂的指挥下,把木板盖在井口,又搬起一块青石,压在上边。

    “嗯,这样就差不多了。”杨大嫂叉着腰,满意地点点头,“这是屋子前主人留下的,你要是搬进来住啊,要么把狗拴好,要么打了水就把井口盖好,知道不?”

    “好,我知道了。”

    井口封起来了,燕枝就安心地跟着杨大嫂,去看看其他地方。

    没办法再看见井里的另一个自己,糖糕甩着尾巴,焦急地围着井边转了两圈,然后发现燕枝不见了,又一个疾跑追上去,围着燕枝的脚打转。

    屋舍不大,但是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一进门就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铺着石砖,这样就算下雨,也不会弄得脏兮兮的,到处都是泥巴。

    一小块地面没有铺砖,用篱笆围起来,可以种菜。就是有些日子没人打理,现在里面长了些杂草,拔掉就好。

    一共三间屋子,绕着院子建。

    院子正对面就是主屋,可以接待客人。

    右边的偏房是厨房,灶台是砖砌的。

    左边的偏房是卧房,虽然小点,但是早上会有日光照进来,很舒服。

    房子主人已经去了城里,把她的行李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些实在搬不动的东西,比如院子里的大水缸。

    现在整个房子都空着,只要燕枝愿意,谈好价格,杨大嫂再去城里找原主人说一声,他马上就能搬进来住。

    杨大嫂拍着胸脯道:“我可是石雁镇唯一一个牙人,官府里登记造册过的,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的。”

    “桌椅板凳什么的,也不用担心。我等会儿就带你去木匠那儿,你要什么就让他打。”

    “保证让小公子在年节之前就搬进来,住得舒舒服服、安安稳稳的,过个好年。”

    燕枝很是心动,本来都想直接答应了,但是刚张开嘴巴,忽然想起什么,又连忙按住自己。

    他挺起胸脯,认真道:“我……我还要去看看其他房子,再挑一挑!”

    “行——”杨大嫂拖着长音,笑着看他,“正好年下无事,我就陪你去看。小小年纪的,人倒很是机灵。”

    那当然了!

    燕枝洋洋得意,和糖糕一样,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他当然很聪明!

    就这样,杨大嫂带着他,在镇子里逛了个遍,把各处空置的屋舍都看了一遍。

    镇子里的百姓,大多是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的当地人,不会轻易搬迁,所以要出售的屋舍也不多,他们一日就逛完了。

    这样看下来,燕枝还是喜欢第一间,再仔细检查几遍,确认屋子没有大问题之后,就准备定下来了。

    说起来,检查屋舍的法子,还是他向陛下学的。

    南边多雨,屋子地势要高一些,才不会被水淹。

    南边潮湿,屋子至少要比院子高出一个台阶,才不会受潮。

    南边……

    从前陛下御驾亲征,在南边打仗,就让手下士兵这样扎营。

    这也算是他跟在陛下身边,陛下教过他的、为数不多有用的东西。

    燕枝甩了甩脑袋,把陛下丢开,继续检查屋舍。

    三日后,豆腐娘子从城里赶回来。

    在杨大嫂的安排下,燕枝和她见了面,坐下来商议价格。

    最后,燕枝以三十七两的价钱,买下这座小房子。

    另外还要付给杨大嫂三两银子,作为她这几日带着燕枝跑上跑下的辛苦费和介绍费。

    燕枝原本还担心,去里正那里办文书,会不会暴露他的行踪。

    结果杨大嫂大手一挥,直接给他安排了一个新身份——

    豆腐娘子的远房弟弟!

    官府有规定,凡是出售屋舍,须得缴纳税款,但若是转让给亲戚,交的就少一些。

    石雁镇小门小户的,里正认得杨大嫂,大概也总是帮她这个忙,很痛快地就答应下来。

    于是在官府文书上,燕枝就跟着豆腐娘子姓,叫做“裴枝”。

    在文书上按下手印,收好房契地契。

    紧跟着,燕枝又要去打家具、买被褥、置办锅碗瓢盆。

    眼看着自己的钱匣子,一下子就空了一半,燕枝心里有点儿没底了。

    他打定主意,等安顿下来之后,一定要赶快找点活儿做,重新把他的钱匣子装满。

    *

    这一连串事情办下来。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

    卧房里还没有床榻,大冬天的,也不能打地铺。

    燕枝晚上住在客店里,白日就带着糖糕,去屋子里收拾收拾,洗地板,扫蛛网,给窗户糊上新的明纸。

    帮他打家具的木匠爷爷,知道他的处境,有意加快进度,先打了一张床榻给他。

    床榻打好的当日,燕枝就把客店房间退掉,带着大包小包搬了进去。

    把花生糕拴在院子里,糖糕在院子里乱跑。

    燕枝把屋子里仅有的一张瘸腿桌案搬出来,认认真真地把娘亲的牌位放上去,最后摆上从街上买来的红糖糕,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虽然家具还没打好,但是他们家人……活物多啊!

    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空旷!

    燕枝特别满意!

    趁着天色尚早,燕枝套上做事穿的罩衫,挽起衣袖,准备去院子里那块菜地里拔拔草。

    虽然现在是冬天,种不了菜,但是那些野草再不拔,根越扎越深,到了春天更不好拔。

    燕枝自己看着也难受。

    他蹲在地里,自由自在地哼着歌儿,把野草连根拔起,丢到一边。

    糖糕围在他身边,闹了一会儿,见燕枝不理自己,就学着他的模样,用爪子扒拉菜地,用牙齿撕咬野草。

    就这样干了一会儿,天色渐暗,也起了风。

    燕枝站起身来,去水缸边舀水洗手。

    锅碗瓢盆还不齐全,家里木柴也不多,晚上他就没开火,坐在娘亲牌位前,把娘亲的贡品红糖糕吃掉,当做晚饭。

    娘亲已经吃过了,他吃的是娘亲剩下的,娘亲不会介意的!

    好吃!

    糖糕跟着他吃点心,花生糕就吃了点干草。

    最后确认家里门锁好了,燕枝简单擦了擦身子,就上床窝着。

    糖糕下午在泥地里打了滚,虽然也洗干净了,但燕枝还是没让它上床,只是用稻草给它搭了个窝,让它睡在榻边。

    它现在越长越大,有一回忽然蹿到床上,差点把燕枝踩扁。

    现在必须给它立规矩!

    等它再长大一些,还要把它挪到院子里去,让它和花生糕一起睡。

    燕枝从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糖糕毛茸茸的脑袋。

    糖糕把脸埋进稻草里,“呼噜”了两声。

    “你想睡觉啦?”燕枝笑得眉眼弯弯,“那就睡吧。”

    他收回手,两只手拽着被头,整个人钻进被窝里。

    “我们有家了,在家里睡觉,肯定睡得特别好……又有家了……”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枯枝残叶,打在窗纸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即将睡过去的时候,燕枝还在傻乐:“我的家……我和娘亲的家……真好……咳咳……”

    *

    翌日清晨。

    冬日暖洋洋的日光透过窗纸,照在榻上。

    燕枝迷迷瞪瞪地醒来,揉了揉眼睛,想要翻身避开日光,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重得很,还有点儿酸疼,根本动不了。

    怎么回事?

    昨夜有盗贼闯进来,把他打了一顿吗?

    还是他变成糖糕,在地上打滚了?

    燕枝不仅身上酸,脑袋也混混沌沌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想到正确答案——

    不会是风寒吧?

    昨日在外面拔草,他想着还有一点儿就拔完了,起风了也没回房,还在外面待了一会儿,

    这下好了,又风寒了。

    这样想着,燕枝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没关系,他之前也风寒过,裹紧点,闷出汗就好了。

    糖糕早就醒了,从窝里爬起来,见他状态不太对,对着他“嗷嗷”两嗓子。

    燕枝费力地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有气无力道:“不许叫,吵到隔壁邻居了。我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呜呜——”

    糖糕乖乖趴下。

    燕枝闭上眼睛,再次沉睡过去。

    ——好酸,好疼。

    就像从前陛下欺负他一样。

    陛下把他按在床上,用唇用舌,用嘴用牙,把他身上弄得全是红印。

    恍惚之间,燕枝仿佛又回到了太极殿。

    紧紧裹在他身上的被子和衣裳,仿佛变成了身形高大、房事强硬的陛下。

    他病着,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陛下还不肯放过他,揪着他的衣领,按着他的后脑,把他牢牢按在自己怀里。

    陛下抱他、掐他、亲他、舔他、咬他,还捉弄他。

    燕枝试图挣扎,想要奋力挥手,却只是轻轻弹了一下手指。

    他越是挣扎,就越是挣扎不开。

    越是挣扎不开,就越是紧张害怕。

    梦里的陛下,像一座高山,死死地压在他身上。

    燕枝摇着脑袋,试图告诉自己,这是假的,这是梦境,不要害怕。

    可是无济于事。

    梦魇越深,他面前的帝王模样,就越是真实。

    有那么一瞬间,燕枝眼睁睁地看着,卧房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下一瞬,陛下出现在门外。

    陛下穿着帝王冕服,头戴帝王冕旒,掩藏在旒珠后面的双眼,酝酿着滔天怒火,几乎要将他好不容易才收拾好的小院焚烧殆尽。

    陛下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被窝里抓出来,厉声呵斥他——

    “蠢货!你跑什么?有什么好跑的?”

    “你知不知道,朕到处找你,找你找得都快疯了?!”

    燕枝红了眼眶,呆呆地望着屋顶房梁。

    陛下到处找他,那是不是说明,陛下也是有一点点在意他的?

    不对,陛下才不在意他,陛下才不会……

    果然,接下来,他听见陛下继续道——

    “还有那么多将士一起找你,你就这么会躲?”

    “这些将士的俸禄,全部由你来还!”

    对,这才是陛下。

    陛下只在乎金银。

    燕枝躲在被窝里,两行眼泪淌了下来。

    陛下最后道:“走!跟朕回去!”

    燕枝努力摇着头,小声反驳:“不要……”

    “你说什么?”

    “不要……”

    燕枝倏地睁开眼睛,从梦魇里清醒过来。

    “不要!不要!”

    燕枝猛地从被子里伸出双手,对着空空荡荡的床榻前面狠狠一推。

    “不要!我不要回大梁宫!不要回太极殿!不要跟陛下回去!”

    “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和娘亲待在一起!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不要回去了……不要回去了……”

    燕枝喊了一阵,很快就没了力气,软软地倒回床上。

    他转过头,把脸埋在被褥里,大哭出声。

    这一路上,燕枝忙着逃跑,忙着赶路,一直强行压抑着自己心里的感受,不哭也不闹,遇事总能冷静。

    直到现在,因为生病,因为脑袋糊涂,他才能够大哭出声。

    他撒谎了。

    其实他根本就不洒脱。

    他根本没有放下陛下,他还在乎陛下。

    他由爱生恨,他讨厌陛下!他恨陛下!他恨死陛下了!

    他恨陛下总是欺负他,他恨陛下瞧不起他,他恨陛下不在意他。

    他就是想骂陛下,就是想打陛下,他也想咬陛下,从陛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把陛下咬得鲜血淋漓。

    他就是想让陛下生病,最好能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三年五载!

    每天晚上,他临睡前都在心里许愿,许愿陛下生病。

    可是为什么,生病的人是他啊?

    为什么又是他生病啊?

    这一点都不公平!老天爷对他和陛下一点都不公平!

    他都病倒这么多次了,为什么陛下从来没有生病过?

    “呜呜——”

    柔软的被褥隔绝了燕枝的哭声,他一个人躲在被窝里,闷闷地哭着。

    终于,他鼓起勇气,张开嘴巴,含着眼泪,口齿不清地骂出声来。

    “天杀的……天杀的萧篡!你怎么不生病?滚开!给我滚开!不要再缠着我了!”

    “你才是大狗!你才是蠢货!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呜呜……”

    见他哭得厉害,糖糕在床榻边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

    片刻之后,糖糕转身,从房门缝隙里挤出去,跑到外面。

    “嗷……汪汪汪!汪汪汪!”

    燕枝不知道是谁家的小狗在叫,反正糖糕不会这样叫,他都教过糖糕好几遍了,糖糕只会“嗷嗷”叫。

    燕枝骂了一会儿,实在是骂累了,脑袋往被褥上一砸,就晕过去了。

    昏过去之前,他还听见小狗在不停地叫唤。

    “汪汪汪……”

    有点吵。

    *

    “这位小公子刚来我们这儿,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劳累过度,又吹了风,才得了风寒。不打紧,开点祛风寒的药,煎着吃了就好了。”

    “行,那你给他开药吧。”

    “那这药钱?”

    “当然是等他醒了让他掏钱!难不成还让我掏钱?他都住在这儿了,还能跑了不成?老钱头,难怪你姓‘钱’,原来你钻进钱眼里了。”

    “怎么说话的?那不是你喊我来的吗?”

    “那还是他家的小黑狗忽然窜出来,咬着我的衣摆,把我拽过来的呢!那你让这只小黑狗付钱!”

    “嗷呜——”

    “姓楚的,你不要强词夺理!”

    “我每天就蒸点红糖糕卖卖,我哪里来的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懂不懂?”

    ——“咳咳……两位不要吵了……”

    燕枝被床榻前两人一狗的争执吵醒,虚弱地举起手。

    “我来付钱,我来付……咳咳……”

    听见榻上的人醒了,两个人连忙闭上嘴,转头看他。

    “你怎么样啊?”

    燕枝费力睁开眼睛。

    只见糖糕趴在榻前,离得最近,摇着尾巴,认真地盯着他。

    床榻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四五十岁的老者,穿着朴素,背着药箱,看起来是个大夫。

    另一个是和他差不多年岁的青年,用粗麻绳系着头发,穿着方便干活的粗布短打,最要紧的是——

    他身上有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

    好香!

    青年见燕枝盯着自己瞧,连忙捂住自己的口袋,后退两步。

    他提前声明:“我没钱!”

    “你得了风寒,一个人倒在家里。”

    “你家小狗忽然跑出来,在巷子里‘汪汪’乱叫。”

    “没人理它,它就直接窜进我家里,照着我的腿‘哼哧’就是一口,硬生生把我拖过来了。”

    “我看你晕了,身上又烫得厉害,就帮你喊大夫了,你可别想着讹我啊!我没钱!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燕枝吸了吸鼻子,扶着床铺,试图站起来。

    青年越发紧张,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边:“你……你不要过来啊……”

    燕枝身上实在是没力气,站不起来,只能坐着。

    他举起双手,朝青年抱了抱拳,哑着嗓子道:“谢谢……多谢这位公子搭救……”

    青年愣了一下,脸颊一红,舌头有些打结:“不……不客气……我去过这么多地方,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喊我‘公子’呢。”

    “我的药钱,自然由我来付。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讹诈公子的。”燕枝举起右手,又关切地看向他,“另外,我的小狗咬了公子,不知要不要紧,要不要包扎……”

    “不用不用。”青年连连摆手,“它没咬到我的肉,就是把裤腿咬破了。”

    燕枝低头看去。

    果然,青年的裤腿上破了一个口子,和糖糕的犬牙大小差不多。

    但糖糕也是为了救他,当然不能怪罪糖糕。

    “那我会赔公子衣裳钱的……”

    “不用不用。”青年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捂住露出来的皮肉,“回去缝起来就好了。”

    “好吧。若是公子受到惊吓,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弥补。”

    “哪儿啊?就一只小狗,有什么可惊吓的?没事儿。”

    青年转过头,对老大夫道:“现在人都醒了,你能回去开药煎药了吧?”

    燕枝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大夫:“这是药钱,先给您老。”

    “好说。”老大夫接过碎银,忙不迭跑开,“小公子先躺着,我这就去煎药。”

    “好。”燕枝点点头。

    方才那个青年端着茶杯茶壶,来到榻边,给他倒了杯水。

    “喝点水吧,你嗓子都哑了。”

    “谢谢。”

    燕枝接过茶杯,双手捧着,抿了一小口。

    他抬起头,见青年没地方坐,连忙把榻上被褥往里挪了挪。

    “我刚搬来,桌椅板凳都还没打好,只有一张小榻。若是公子不嫌弃,先坐在榻上……”

    “不了,我方才还在灶房里忙活,别把你的床铺弄脏了。”

    “没关系的……公子还是坐下吧,不然实在是太失礼了……”

    “别别别……”青年面色更红,几乎要招架不住,“别喊我‘公子’了。我叫‘楚鱼’,住在你家隔壁,就是个蒸红糖糕的。”

    燕枝下意识道:“楚公子……”

    楚鱼震惊:“啊?”

    “噢。”燕枝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对不住。”

    燕枝想了想,试图转移话题:“你身上好香啊!”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燕枝连忙解释:“我是说……都是红糖糕的味道……我搬来这几日,日日都闻见香味……”

    楚鱼实在是受不了了,转身就跑:“别说了,别说了,我回去给你拿两块红糖糕。你给我等着!”

    这话……怎么听起来更奇怪了?

    第29章 合伙 疯狗筑巢

    “不……不用了……”

    燕枝坐直起来, 想要阻止。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楚鱼一个大跳,跨过门槛,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

    那……那好吧……

    燕枝坐回榻上, 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他睡得有点久,原本从卧房窗外照进来的日光, 不知不觉间,都移到了另一边。

    他的肚子也空空的, 一摸上去, 就“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没多久,楚鱼就端着个小碗回来了。

    “给, 刚出锅的,你先垫垫肚子。”

    “谢谢楚……”

    “嗯?”楚鱼低下头, 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不许喊我“公子”!

    燕枝连忙改了口:“谢谢你,楚鱼……”

    但燕枝总觉得,这样直呼他人姓名, 有点不妥。

    所以……

    “阿……阿鱼……”燕枝小声问, “可以这样喊你吗?”

    他在货船上的时候,魏老大都是这样叫船上伙计的。

    在名字前面加一个“阿”字, 是南边起小名的常用法子。

    但没想到, 他一开口, 楚鱼的眼睛反倒瞪得更大了。

    “啊?”

    “对不起,那……阿楚?”

    楚鱼捂着心口,别过头去:“吃你的吧。”

    “噢。”燕枝低下头,看向手里的小碗。

    糕点刚出炉,还冒着热气,怕他拿不住,楚鱼还特意给他拿了双筷子。

    燕枝拿起筷子, 夹起红糖糕,轻轻吹了吹。

    他忽然想起什么,还没吃一口,就抬起头,认真道:“对了,我叫‘燕枝’,我姓‘虞’。不过杨大嫂帮我办契书的时候,我就姓‘裴’。”

    他知道了楚鱼的姓名,楚鱼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楚鱼抱着手,低头看他,无奈道:“早就知道了。”

    “唔?”燕枝疑惑。

    “你前几日就跟着杨嫂过来看房子,在巷子里进进出出的,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

    “噢。”

    “契书的事情,别到处跟别人说,捅出去大家都要受罚的。我在契书上还姓‘王’呢。”

    “明白了。”燕枝点点头,“但你不是外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救了我的命,说明你心地善良,你不会害我的。”

    楚鱼倒吸一口冷气,对上他真诚的目光,最后败下阵来。

    “我当然不会出去说,你别跟别人说。”

    “好。”

    燕枝低下头,啃了一口红糖糕,眼睛一亮。

    “好好吃!比我昨日在街上买的还好吃!”

    “你在哪家买的?”楚鱼问。

    “嗯……”燕枝想了想,“就是从镇子里的客店出来,再往右走,那家挂着招牌的铺子里。”

    “那家不行,那家面团发得不行,是死面,吃起来不松不软。他们家的红糖也一般,用的都是水路运来,受潮的红糖。”

    说起做点心,楚鱼侃侃而谈。

    燕枝听不懂,但还是笑着听他说完。

    “你真厉害!早知道你也卖红糖糕,我就找你买了!对了!”

    燕枝忽然想起什么,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小块碎银,递给他:“给你的糕点钱。”

    楚鱼摆了摆手:“不要钱。大家都是邻居,吃两块糕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这时,老大夫端着一碗汤药进来了。

    他白了楚鱼一眼:“得了吧。上回我吃你一块糕,你跟野狗抢食似的,抢走我的钱袋子,直接拿走一两银子。”

    “他嘴甜,他吃了我的糕,把糕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还夸我心地善良,见多识广。”楚鱼理直气壮,“你嘞?你吃的我的糕还骂我做得烂!”

    老大夫没再理他,把药碗放在榻边,对燕枝道:“给你煎了点驱寒的药,都是寻常药材。你给的那点银子太多了,这是找你的钱。”

    “谢谢。”

    燕枝看着他们,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一老一少不是在吵架,他们的相处方式就是这样的。

    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的。

    见他醒了,两个人也没着急离开,都守在榻边。

    燕枝吃完糖糕,歇了一会儿,就捧起药碗喝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甜水巷里的汤药,都比大梁宫里的要甜一些。

    好喝!连药都变好喝了!

    *

    甜水巷的老大夫,真乃当世神医!

    燕枝从前受了风寒,在大梁宫里要接连喝两三日的药才能好。实在不行,还得吃陛下给他的药片药水。

    现在一副药下去,他马上就发了汗,感觉身上松快不少。

    老大夫给他开了三副药,他只喝了一日就好了。

    身子好了之后,燕枝就打算出去找点事情做。

    马上就要过年了,他总要攒点钱,好给娘亲买香烛,给糖糕买肉骨头,给花生糕买精细点的草料。

    若是还有余钱,还要给自己买一点蜜饯干果。

    可也是因为快过年了,镇子上的各个商铺都不要人。

    他想去裁缝铺当学徒,可老裁缝不收外人。

    他想去点心铺当伙计,可店主一家子齐上阵,根本不要他。

    他还想去客店当打杂,可这些天来,客店除了他一个客人,再无旁人。

    店主还说他真精明,刚在他们客店花了钱,现在就想赚回去。

    倒是有个地方要他,一条小河横穿镇子,在河上撑着竹筏,摆渡钓鱼的老人家要收他为徒。

    结果他去的那日,从早晨到晚上,从前总是满载而归的老人家,一条鱼都没钓到。

    燕枝想,可能是他太倒霉了,才妨碍到了老人家。

    之后老人家再叫他去,他也不去了。

    这日清晨,燕枝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他把家门锁好,振作精神,脚步轻快地朝巷子外走去。

    一路走,一路同巷子里的邻居打招呼。

    “刘叔刘婶早!”

    “柳爷爷早上好!”

    “阿……阿鱼早上好!”

    楚鱼推着小推车,正好从外面回来。

    “早……早啊。”楚鱼顿了顿,“你又出去找活儿干啊?”

    “嗯。”燕枝点点头。

    “你年纪小,又没手艺,镇子上的活儿个个都有人占着,你挤不进去的。”

    “那我也要出去试试……”

    “你……”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楚鱼一咬牙,一闭眼,一跺脚,一下决心——

    “要不要过来帮我?”

    “唔?”燕枝眼睛一亮,“可以吗?”

    “可以啊,正好我最近想做一点新点心,忙不过来。”楚鱼道,“看你还挺仔细的样子,过来试工一日,我给你……”

    楚鱼想了想,张开手掌:“二十个铜板,怎么样?”

    “嗯嗯。”燕枝用力点头,“可以!我一定会认真干活的!”

    楚鱼故意放下手里的小推车,朝他使了个眼色:“咳咳——”

    “来了!”燕枝很有眼力见地凑上前,扶起推车,小跑向前,“我来!”

    楚鱼翘起嘴角,双手抱在胸前,一甩衣摆,悠哉悠哉地走在后面。

    他见到燕枝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又勤奋又听话的伙计!

    他真是慧眼识珠!

    燕枝把车子推到楚鱼家的院子里,靠着墙角停好,麻利地把上面的蒸笼搬下来。

    楚鱼是卖红糖糕的,每日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做好糕点,搬到车上,推去市集卖。

    南方偏爱甜食,卖到日头起来,差不多卖完。

    于是他又推着车子回来,继续蒸红糖糕,午饭和晚饭吃这东西的人不多,蒸两笼去卖,有时还会有剩。

    这生意赚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蒸和卖都离不得人,所以楚鱼一直割舍不下。

    怕自己做了新点心卖不出去,怕自己掉回头去做红糖糕,被其他铺子抢走生意。

    现在好了,现在有燕枝帮他。

    楚鱼把面团揉好,手把手教燕枝把面团分成小块,再轻轻揉圆一些。

    燕枝学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做得有模有样的。

    楚鱼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他逐渐上手了,便不再管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撑着头,认真想事。

    没多久,一个一个红糖糕被整整齐齐地摆在蒸笼里。

    燕枝小声喊道:“老板,全部做好了。”

    “做好了就起锅烧水,先别把糕放上去,我说放再放。”

    “好。”

    燕枝把旁边放着的木桶提过来,把清水倒进大锅里,又把堆在墙边的木柴抱过来,熟练地生起火,把火烧得旺旺的。

    等水开了,楚鱼就把蒸笼放上去。

    燕枝按照他的吩咐,坐在灶台前,认真往里面添柴,保持小火不断。

    楚鱼撑着头,自言自语。

    “冰糖葫芦怎么样?可这儿也没有山楂啊。橘子倒是有,就是□□糖有点贵,不知道红糖行不行。”

    “要不然就做糍粑,蘸黄豆粉的那种。就是捶糍粑太费力气了,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的,燕枝看着……应该也不行。”

    “绿豆糕?桂花糕?拔丝地瓜?蛋挞?提拉米苏?”

    “呸——”

    楚鱼回过神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胡说什么?”

    两刻钟后,楚鱼用铁钳子把炉灶里还在燃烧的柴火拨出来,也不急着去掀盖子,先焖一会儿。

    又过了两刻钟,红糖糕还温热着,两个人就把东西搬到车上,推去集市上卖。

    镇子上的市集不大,他们把推车停在集市口,然后把两个小板凳排在一块儿,他们并排坐着。

    楚鱼教燕枝吆喝。

    燕枝学得也快,看见一个人从摊子前面路过,就问他要不要买糖糕。

    一会儿没卖出去,燕枝比楚鱼还着急,特意把蒸笼盖子掀开,给路人闻闻味道。

    就这样,在两个人的辛勤努力下,两笼糖糕到傍晚时分,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就卖完了。

    不过,燕枝中午饿得肚子咕咕叫,楚鱼就给他拿了两个,不然他们还能卖更多。

    夕阳西下,两个人一起推着车子,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楚鱼从自己装钱的口袋里,掏出一堆铜板,仔仔细细数了二十五个,递给他。

    “给,说好的工钱。”

    燕枝一脸认真:“我还吃了两个糖糕,要从里面扣掉的。”

    “不用,又不贵。说好的二十个铜板,多给你五个,你明天再来。明天你自己去集市,我在家里研究新点心。”

    “好。”燕枝想了想,小声问,“你就不怕我自己吃光吗?”

    “怕什么?”楚鱼振振有词,“这东西吃多了就腻了,我之前也拿糖糕当饭吃,吃了几年,现在闻到味道都想吐。”

    “噢。”燕枝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那就谢谢你啦,老板。”

    “回去早点休息,明天就要你一个人推车了,这车装满了还挺沉的。”

    “没关系,我有的是力气。”

    两个人回到甜水巷,楚鱼先进了家门,燕枝朝他挥挥手,也推开自家家门。

    “明天见!”

    “明天见……”

    楚鱼话还没完,忽然,隔壁院子里传来燕枝的惊叫——

    “啊!”

    “怎么了?”楚鱼一面问,一面飞奔过去,“家里遭贼了?不能吧?”

    燕枝站在门口石阶上,指着院子里。

    “啊?”楚鱼认真看了看,“哪儿呢?贼在哪儿呢?你家不是一直都这么空吗?丢什么了?你说话啊!”

    燕枝指着花生糕:“我有一头驴!”

    “对啊,那怎么了?跟我炫耀啊?”

    楚鱼眉头一皱,忽然也反应过来:“你有一头驴!我们还自己吭哧吭哧地推车!”

    下一瞬,楚鱼爆发出比燕枝刚才更大的叫声。

    “啊!”

    他一把抓住燕枝的手:“小枝,你开个价吧,把驴租给我,或者卖给我,我可以按月付钱。”

    燕枝摇摇头:“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做生意!你出手艺,我出驴,我还能卖点心!”

    “从今天起,赚的钱我们对半分!”

    “好!”

    两个十八岁的青年,跟小孩儿似的,高高兴兴地抱在一块儿。

    “诶!诶诶诶……等一下……我摔了……”

    燕枝赶忙把楚鱼拉回来。

    楚鱼站在他面前,忽然收敛了欣喜的表情,握着燕枝的手,正色道:“小燕儿,你真是我的贵人。”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露出八颗小白牙齿:“小鱼儿,你也是我的贵人呀!”

    *

    落日西沉。

    为了庆祝他们两个合伙,也为了预祝他们以后能赚大钱。

    燕枝和楚鱼晚上一块儿吃饭。

    两个人又去市集上买了点菜,还找钓鱼的老大爷买了条鱼。

    楚鱼用豆腐炖了鱼汤,又炒了两个小菜。

    屋里点着蜡烛,烛光昏黄。

    燕枝捧着碗,用鱼汤泡饭,唏哩呼噜吃了两碗。

    糖糕蹲在桌脚边,跟着他们一起吃。

    就算是普通的鱼汤小菜,楚鱼也能做得特别好吃,有滋有味。

    燕枝吃着饭,隔着烛火,望着楚鱼,忽然觉得留在石雁镇,住在甜水巷,结识楚鱼,是自己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楚鱼不仅救了他,是他的救命恩人,还这么会做饭做点心!

    楚鱼简直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人!

    楚鱼被他盯得有点儿发怵,皱起眉头,问:“你傻了?干嘛这样看着我?”

    “没有啊。”燕枝捧着碗,晃了晃脑袋,“我只是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得了吧。”楚鱼无奈,“他们都说我视财如命,唯利是图,你再过几日就知道了。”

    “不对!”燕枝大声宣布,“虽然你贪财,但是你勤勤恳恳做糖糕赚钱,从不贪不义之财,还善良仗义,救人于危难之间。你就是大好人!”

    楚鱼的眉头皱得更厉害,说话的语气却放轻了:“你有的时候挺聪明的,有的时候又挺傻的,跟小孩子似的。”

    燕枝笑了笑,握着木勺,从鱼汤捞起鱼肉。

    最后两块,他们一人一块。

    *

    千里之外。

    夜深人静之时,帝王寝殿之中。

    两个宫人依照惯例,蹲在廊下守夜。

    与南边的风和日丽不同,梁都已经下了第五场大雪。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两个宫人裹着被子,拥着手炉,挤在避风的角落里取暖。

    忽然,有个宫人长长地叹了一声。

    “唉——”

    “你‘唉’什么?”

    “从前宫里总说,太极殿是最好当的差事,现在看来……”

    “现在不也是最好当的?自从燕枝公子走后,陛下除却上朝下朝,一日三顿饭,都不怎么使唤人,我等只管把陛下的冕服与饭食送进去就是了,怎么不好当?”

    “也是。”宫人顿了顿,“但我总觉得,太极殿里黑压压、阴沉沉的。就算陛下不在面前,也总觉得喘不上气。”

    “还不是为了燕枝公子?陛下都怒了这么多日,还怒着呢。”

    “陛下先前选秀,什么一面、二面、终面,不是选得挺好的吗?现在也不选了。后宫里总要有个做主的人,既然燕枝公子不愿,那就换一个……”

    “诶!”

    另一个宫人忙不迭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命了?要是被陛下听见,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陛下定下了燕枝公子是皇后,卞大人他们都不敢请陛下另选他人,你怎么敢?”

    那宫人才知道厉害,连忙自打嘴巴:“呸呸呸——”

    两个宫人一面守夜,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墙之隔,寝殿之中,萧篡批完奏章,丢开朱砂御笔,站起身来,朝内殿走去。

    各地州郡的奏章,如同殿外雪花一般飞来。

    只是每一封上,都写着相似的回禀——

    不曾见到,不曾寻到。

    不曾发现燕枝公子的踪迹。

    燕枝就像是乘着小船,漂洋过海了一般,直接从梁国版图上消失了。

    萧篡心里盘算着,是时候出征草原或是东海了。

    燕枝再厉害,总不能飞到天上,遁入地里。

    只要他还在这个世上,就一定能找到他。

    在此之前,萧篡还得去榻上睡一会儿。

    自从燕枝走后,他不常去榻上睡,每隔两三日才睡个几个时辰。反正睡得不久,在案前闭目养神一会儿就足够了。

    但是现在,下定决心要出征之后,萧篡心里反倒安定一些,也有了点困意。

    萧篡走进内殿,在榻上躺下。

    不知不觉间,他熟练地来到床榻里边,枕着燕枝从前枕的枕头,躺着燕枝从前躺的被褥。

    他皱了皱鼻子,想要从里面汲取一些燕枝留下的气息。

    可下一瞬,他直接坐了起来。

    不对!这不是燕枝的气息!

    哪里来的一股狗味?

    那只幼狼留下的?还是……

    萧篡低下头,嗅了嗅自己的手臂。

    原来是他,他身上一股狼味。

    带着血腥的狼毛味道,凶狠恶劣,如同潮水一般,将燕枝香香软软的气味彻底压制。

    简直臭不可闻!

    可他分明昨日才洗过澡!

    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才敢去睡燕枝的床铺!

    结果还是沾上了!

    萧篡很是嫌弃自己的气味,干脆站起身来,朝后殿的温泉池子走去。

    再洗一遍!

    温泉池子空无一人,只有水雾弥漫,池水潺潺流动,发出的声响。

    萧篡脱了衣裳,走进池子里,拿起巾子,用力擦拭自己的手臂。

    照理来说,不过是奶油泡芙的味道,就算燕枝走了,他再换两个泡芙闻闻,也是一样的。

    可就是不一样!

    燕枝身上的气味,是很香很软,但又没有奶油泡芙那么甜,那么腻。

    像泡芙,却又不是泡芙。

    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他不爱吃泡芙,但是他爱“吃”燕枝。

    萧篡把自己上上下下都擦了一遍,才随手拽过一件单衣,从池子里走出来。

    顾不上擦干身上水渍,他大步走回内殿,却发现燕枝的枕头上,全是他的气息。

    不行!这样不行!

    他要燕枝,他要燕枝的气息!

    萧篡架起一条腿,独自坐在榻上,低着头,神色凝重,如同战败的头狼。

    他在想——

    哪里还有燕枝的东西?

    哪里还有燕枝的气息?

    哪里还有……

    下一刻,萧篡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了一下。

    萧篡披着衣裳,脚步匆匆,走出大殿。

    寒风吹过,将他没擦干的发尾冻成了冰。

    两个守夜的宫人被吓了一跳,忙不迭俯身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萧篡却没理会他们,大步从他们面前迈过。

    “陛下……”

    两个宫人对视一眼。

    “陛下这是梦魇了?”

    “哪儿呢?燕枝公子的东西就在偏殿。”

    宫人双手按在地上,头也不抬,轻声交谈。

    “先前按照陛下旨意,将燕枝公子的东西收到偏殿的时候,他们就在打赌,看陛下忍得了几日……”

    忽然,檐下宫灯摇晃,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帝王阴鸷冷漠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一个月零五日,还有十个时辰。赌注是什么?你可赌赢了?”

    两个宫人忙不迭俯身磕头:“陛下恕罪!”

    萧篡冷嗤一声,继续大步朝前走去。

    “哐当”一声,他一把推开偏殿大门,大步走了进去。

    宫人们将燕枝的房间收拾得很整齐,案上放着燕枝常看的话本,床榻上整齐叠着燕枝的被褥,榻前还摆着燕枝的鞋子。

    仿佛他还在这儿住一般。

    萧篡冷冷地瞧了一会儿,走上前去,故意把燕枝的话本推倒,把燕枝的鞋子踢到床底,最后“哐”的一下,躺在燕枝的床上,把他的被子弄乱。

    这样就舒坦了。

    萧篡平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燕枝的被子,怀里还搂着燕枝的毯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他这样就舒坦了!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还是睡不着。

    于是他转过头,想要看看燕枝的好感面板。

    燕枝走了一个多月,他的好感面板也开着一个多月。

    这么多天,上面的人多了不少。

    什么杨大嫂、刘大婶、柳爷爷,燕枝确实博爱众生,每个人都有十多点的好感。

    萧篡轻嗤一声,随手将面板往下划。

    他才不在乎,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下一刻,一个红色大写加粗的名字,出现在他眼前——

    ——楚鱼 当前好感度:八十

    萧篡猛地从榻上坐起来,与面板离得很近。

    红色的光,在漆黑的帐子里,格外刺眼,几乎将他的眼睛染红。

    与此同时,“叮咚”一声传来。

    系统电子音响起:“亲爱的玩家,为了增加您的游戏体验,现已对角色好感面板进行后台升级。”

    “此次升级,将标注出好感大于八十的角色,方便您进行筛选……”

    萧篡面色铁青,想要把好感面板收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八十……

    好感度八十……

    燕枝喜欢上别人了……

    燕枝喜欢上别人了!

    第30章 小衣 继续筑巢,继续发癫

    ——燕枝喜欢上别人了。

    太极殿外, 狂风大作。

    风声呼啸着穿过狭长宫道,发出动静,犹如鬼哭狼嚎一般。

    大风席卷着大雪, 拳头大小的雪团,犹如冰雹一般, 重重地砸在窗上,好似恶鬼拍打。

    寸寸逼近, 地动山摇。

    太极殿里, 没有点蜡烛,更没有旁人在场。

    帷帐半垂, 一片漆黑之中,只有萧篡面前的好感面板, 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这块面板只属于他,只有他能调出来,只有他能看见, 所以这道红光, 只照在他的面上。

    萧篡坐在榻上,紧紧咬着后槽牙, 死死盯着面板上那行鲜红的小字。

    ——楚鱼。

    ——当前好感度八十。

    八十?八十!

    怎么可能?燕枝对别人的好感度怎么可能会有八十?

    燕枝对魏老大和船上伙计的好感, 顶破了天, 也才六十,将将及格。

    这个楚鱼,分明是前几日才出现在面板上的,他哪里来的八十?

    到底是哪里来的八十?!

    不知是红光刺眼,映在萧篡眼中,还是萧篡自己红了眼睛。

    他双目猩红,越发倾身向前, 死死盯住面板,几乎要将这一行字盯穿。

    不可能!一定是他眼花看错了!

    好感度应该是“八”,不是“八十”。

    “楚鱼”应该是一条鱼,不是一个人。

    燕枝一向嘴馋,喜欢吃吃喝喝,大概是他路过南边郡县,吃了一道叫做醋鱼的菜,心里喜欢,再加上南边伙计口齿不清,把“醋鱼”说成“楚鱼”。

    所以燕枝对“楚鱼”的好感度上了八十。

    “楚鱼”应该是一条鱼,应该是一道菜,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人!

    燕枝不可能喜欢上其他人的!

    萧篡有恃无恐地抬起手,划动面板。

    既然一道菜也在燕枝的好感面板上,那他之前给燕枝吃的奶油泡芙、奶油蛋糕,还有奶糖、果冻、饼干,也一定都在上面。

    原来如此,他从前都没有注意到。

    虽然燕枝现在对他的好感度是零,但燕枝对泡芙的好感一定是满格的!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系统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

    “此次升级,将标注出好感度大于八十的角色,方便玩家进行筛选。”

    “面板新增排序方式。玩家可按照好感高低、姓名首字母,进行排序。”

    “面板新增备注。好感度零至二十九,为‘相识’阶段;好感度三十至五十九,为‘熟识’阶段;好感度六十至八十九,为‘喜爱’阶段;好感度九十以上,为‘深爱’阶段。供玩家参照。”

    “此次升级为试运行更新,未来可能拓宽好感度上下限,新增负数好感显示,新增‘讨厌’、‘仇恨’、‘憎恶’等好感阶段,情感复杂、难以检测者,将不再显示好感。请玩家知悉。”

    萧篡根本不听电子音说了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盯着面板,试图在上面找到“奶油泡芙”四个红字。

    “叮咚”一声,广播下线。

    一定……

    没有。

    萧篡坐回榻上,眼里猩红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同为食物的奶油泡芙不在上面,所以……

    楚鱼不是一道菜。

    楚鱼就是一个人。

    燕枝对一个人的好感度,在短短几日之内,就升到了八十。

    按照燕枝从前爱看的话本来说,他们两个是天定因缘,天生一对……

    不对……不对!

    什么狗屁天定因缘?

    萧篡攥起拳头,朝面板挥去。

    他想把面板关上,却碰到了“按好感度排序”。

    于是楚鱼八十的好感度,稳稳当当地排在第一位。

    他再挥了一下拳头,面板排序就变成“按姓名首字母排序”。

    除了几个“阿”字开头的小名,楚鱼仍旧排在前面。

    两次挥拳都落了空,萧篡气急,抓起榻上的枕头想砸过去,最后却又生生收住了。

    这是燕枝的枕头,这上面都是燕枝的气息。

    他舍不得。

    萧篡只能把面板往下划,直到自己的名字出现。

    ——萧篡当前好感度:零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备注:萍水相逢,水过无痕。仅知姓名,素无瓜葛。

    胡说!完全是胡说!

    他和燕枝怎么可能萍水相逢,素无瓜葛?

    他和燕枝同吃同住,整整十年。

    他抱燕枝抱了几万次,亲燕枝亲了几万次。

    他每日都给燕枝吃好吃的,喝好喝的。他每夜都搂着燕枝,捏着燕枝的脸颊入睡。

    现在不过是……

    不过是燕枝不知道自己是皇后,一时钻牛角尖,才负气离开。

    等他把燕枝找回来,喂两个泡芙就能涨回来的好感,到底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再说那个楚鱼,燕枝一定是遇到骗子了!

    这骗子看燕枝细皮嫩肉的,又有点小钱,所以故意骗他。

    偏偏燕枝单纯,一骗就中。

    萧篡越想越恼怒,越想越着急,恨不得现在就去南边,把燕枝抓回来。

    可是——

    燕枝到底在哪里?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渡口找不到人,各地州郡也找不到人。

    好感面板上的人物又全是昵称或代称。

    他都快把整个大梁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人。

    萧篡攥紧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墙壁,觉也不睡了,起身下榻。

    他直接在偏殿小榻上坐下,点起蜡烛。

    烛光幽微,萧篡从地上捡起燕枝从前练字用的纸笔,研墨提笔。

    他闭上眼睛,深吸两口气,强压下心中滔天的怒火与妒火,随后抬起头,瞧了一眼好感面板,重重地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杨。

    燕枝的好感面板上有一个“杨大嫂”,虽然不知道名字,但能知道她姓“杨”。

    同样的,还有所谓的刘大婶、柳爷爷。

    这些人,都是在燕枝离开魏老大的货船之后出现的。

    要么他们是燕枝在路上认识的,要么是——

    燕枝已经定居下来,这些人都是他的邻居,是他认识的当地人。

    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能知道他们的姓氏。

    从姓氏入手,照样能够缩小范围。

    萧篡手上写字的动作不停,心里也翻江倒海不停。

    每看一个人,他都愤愤不平。

    凭什么一个糟老头子能得到燕枝四十点的好感度?

    凭什么一个市井村妇也能得到燕枝五十点的好感度?

    凭什么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是零?凭什么?!

    每当妒火压制不住,即将冲破他的胸膛的时候,他就攥着拳头,重重地捶一下自己的胸膛,像是要把怒火按回去一般。

    实在不行,他就把燕枝榻上的被褥拽下来,抱在怀里,写一个字,他就低下头,闻一口燕枝的气息。

    就这样,他一面压制着妒火,一面把燕枝好感面板上出现的姓氏,全部整理出来。

    杨和柳,都是典型的南边姓氏,出现得最多。

    说明燕枝还待在南边,没有去其他地方。

    还有各种各样的姓氏,混杂在一起,出现的频率都差不多。

    说明燕枝现在待的地方不算很好,可能是客店,可能是驿站。

    但如果再过几日,没有新人出现,那就说明燕枝已经定居,并且住的地方也不好。

    南边多水,河流交织,城镇如同星子一般,散落其间。

    更别提前些年他就平定了南边,如今南边休养生息,人口不知翻了多少。

    萧篡低着头,扶着额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纸张,试图再从中找出一些线索。

    得让主管户籍的各地官员把户籍册子送上来,让人去查这些姓氏。

    燕枝胆小,知道他派人去找,大概不会去什么显眼的大地方。

    倘若去小地方,燕枝总不能一直住客店,他一定会买房子。

    还得让各地官员把近来屋舍买卖的契书送上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案上蜡烛燃尽,烛光幽微,在风中摇了摇,最后熄灭。

    与此同时,“啪嗒”一声轻响,萧篡放下手里毛笔。

    他将记录着姓氏的纸张收好,抱着燕枝留下的被褥,倒在地上。

    好香,好软,好暖和。

    萧篡想就这样睡一会儿,但他贪心太大,犹觉不足。

    于是他又站起身来,打开了燕枝房里的衣箱。

    燕枝走得匆忙,只带走了两身换洗的衣裳,还有许多衣裳,他都没带走。

    萧篡伸手一捞,把箱子里的衣裳全都抱出来,和被褥一起,放在榻上。

    他记得,燕枝睡觉的时候,总会在榻上搭个窝。

    是怎么搭的?

    萧篡手笨,搭不出燕枝那样圆鼓鼓的小窝,他只能把燕枝的衣裳和被褥堆起来,围成一个圈。

    他自己就盖着燕枝的被子,躺在这个圈里,感受着被燕枝气息包围的片刻安宁。

    但就是这样,他仍旧不满足。

    于是他又打开衣箱,从里面拿出果冻壳、巧克力包装纸,还有装奶油蛋糕的盒子,把这些东西摆在榻边。

    这些都是他给燕枝吃过的零食,燕枝把它们洗干净留下来了。

    这是他们之间关系的见证!是他们相处过的证据!

    从前萧篡说它们是废物,说要燕枝把它们丢掉。

    当时燕枝是怎么说的呢?

    燕枝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好啊,那就丢掉好了。”

    萧篡当时还以为,燕枝是在赌气。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

    燕枝真的把它们丢掉了,连带着他一起。

    萧篡裹紧被子,如同落单的头狼一般,蜷着身子,把灵敏的鼻子埋进去,不必刻意嗅闻,就能闻见熟悉的气息。

    他该睡了。

    他满脑子都是燕枝,根本没办法想事情。

    睡一会儿再起来找燕枝,睡一会儿就马上去找。

    萧篡闻着燕枝的气息,忽然喉头一紧,心中微动。

    他随手抓过榻上燕枝的小衣,仔细嗅了嗅。

    这是燕枝贴身穿的小衣,素白颜色,小小一件,燕枝穿得有点久了,布料柔软,甚至起了一点毛边。

    但也因为它与燕枝贴得最近、贴得最久,所以气息最香最软。

    萧篡侧躺在榻上,喉结上下滚了滚,极力忍耐着。

    但他最终还是没忍住,抓着小衣,解开身上单衣,随后狠狠地按了下去。

    燕枝小衣缠裹上去的瞬间,他整个人也跟着弓起身子,没忍住闷哼出声。

    “嗯——燕枝——”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太极殿正殿的床榻之上,将燕枝按在榻上,抬起燕枝的腿,亲吻燕枝的脸颊,吻去他因为过于舒坦,脸颊上挂着的泪珠。

    他将燕枝整个儿拢在怀里,他可以随意摆弄燕枝,可以随便欺负燕枝。

    情到深处,萧篡低低地喊了一声:“枝枝——”

    燕枝走了太久,萧篡也弄了太久。

    半个时辰后,萧篡把自己埋在燕枝的被褥里,无比贪婪地嗅闻着燕枝的气息,最后用燕枝的小衣将大块大块的污渍擦拭干净。

    在半睡半醒的交界之中,仿佛有熟悉的轻快声音传来——

    “陛下!”

    萧篡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抬头望去。

    原来是梦。

    燕枝没有喊他,燕枝更没有回来。

    什么都没有。

    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痛恨自己生来就有的警觉天赋。

    要是方才就那样睡过去,是不是就能梦见燕枝了?

    萧篡这样想着,再次倒回榻上,再次闭上眼睛,再次抓起燕枝的小衣。

    再来一次,他忍不了了,他今夜一定要见到燕枝,就算是梦里见到也行。

    只要能见到燕枝。

    “燕枝……枝枝……”

    ——“陛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

    熟悉的蓝色衣摆闪过,引他入梦。

    萧篡生生克制着下意识的反应,放任自己沉溺于梦境之中。

    梦境之中——

    燕枝独自一人,在南边一个不知名村落的小屋子里,染了风寒,生了病。

    燕枝难受得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萧篡来了,便朝他张开双臂,还朝他哭:“陛下……陛下……好难受……”

    萧篡站在榻边,紧紧攥着拳头,下意识就要训斥他。

    ——谁让你到处乱跑的?

    ——谁让你一个人跑这么远的?

    ——现在病了也别喊朕,喊了也没用。不乖的小狗,就该受点教训。

    燕枝见他不抱自己,脸色还那么难看,哭得更厉害了。

    他哭着,直说自己再也不敢了,再也不跑了,要永远陪在陛下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萧篡觉着教训够了,才松开拳头,朝他伸出手,要把他抱起来。

    ——要喝太医开的苦药,还是要吃朕给你的……

    话还没完,下一瞬,燕枝眼睛一亮,往前一扑,竟直接穿过他的身体。

    萧篡猛地回过头,只见燕枝直直地扑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这个男人也接住燕枝,就像他从前接住燕枝一样!

    ——“楚、鱼!”

    太极殿里的萧篡,和他梦里的燕枝,同时喊了一声。

    萧篡再次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

    他好不容易梦到燕枝,燕枝好不容易入他的梦,结果全被这个楚鱼搅黄了。

    楚鱼,他该死!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燕枝和这个楚鱼就是这样相处的吗?

    他们也会抱在一起吗?燕枝看见楚鱼,眼睛也会亮得像星子吗?

    等找到燕枝,一定要把这个楚鱼杀了!

    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萧篡……还有你,萧篡!

    萧篡又打了自己一拳。

    你好不容易梦见燕枝,你好好的,又教训他做什么?

    他都这么难受了,你看见他的时候就该把他抱起来,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给他喂药,哄他睡觉。

    到底要教训他什么?就不能等他病好了再教训他?

    就不能把他抱起来再教训他?

    好好的梦境,好好的机会,就这样被他浪费掉了!

    萧篡胸中怒火滔天,还想再回梦里去,却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

    正好窗外天光微亮。

    萧篡干脆起身下榻,把自己弄乱的东西都整理好。

    他把地上的话本捡起来,把床底的鞋子捡回来,最后把榻上燕枝的衣裳一件一件叠好,放回衣箱里。

    他明日还要过来睡觉,从今日起,他日日都要在这里睡觉。

    况且,万一燕枝什么时候回来了,他也要继续在这儿住。

    所以要收拾好。

    至于被他弄脏的小衣,萧篡拣起来,拿去了温泉池子那边。

    他走进池子里,低着头,认真清洗燕枝的小衣,就像从前抱着燕枝清洗一样。

    萧篡带着薄茧的大手,抓着纯白的小衣,将衣裳按进池子里浸湿,再捞起来,轻轻搓洗。

    他想把上面的脏污都洗掉,但不想把上面燕枝的气味洗掉。

    所以他洗得小心翼翼,洗得差不多了,就拿起来闻一闻。

    不闻不要紧,这一闻,萧篡几乎要被自己气死。

    狗味!又是一股臭不可闻的狗味!

    燕枝留下的衣裳本就不多,就这么忍不住。

    这下好了,全都弄脏了。

    萧篡这样想着,舍不得丢开小衣,只得重重地掐了自己一把。

    就这么忍不住!怎么不干脆阉了算了?!

    他洗完衣裳,将衣裳带回太极殿,晾在内殿。

    燕枝不在,殿里也没点地龙,不一会儿,衣裳就要被冻住。

    萧篡忙不迭出门去,让宫门把地龙和炭盆都烧起来。

    小衣挂在衣桁上,和那件燕枝没穿过的皇后礼服并排挂着。

    殿里慢慢暖和起来,但还是不够暖和,不能马上烘干衣裳。

    萧篡想了想,又把湿哒哒的衣裳取下来,叠得整齐,最后——

    揣进了他自己怀里。

    他的身形比燕枝高大太多,他穿不上燕枝的衣裳,会撑破的。

    所以他只能用这个法子,用体温把燕枝的衣裳烘干。

    没有一点儿阻隔,萧篡的胸膛贴着燕枝的小衣,最后他披上外裳,走出太极殿,吩咐宫人。

    “再传那几个大臣。”

    这一回,他连名字都不用点,宫人们就知道是哪几位大人。

    *

    太极殿,殿门大开。

    同往常一般的座次顺序。

    萧篡坐在上首,几个近臣坐在底下。

    可是今日,萧篡低头看看胸膛,心中多了几分隐秘的快意。

    他的身上,正贴着燕枝的小衣。

    他体热,燕枝又怕冷,每到冬日,燕枝都爱扒着他取暖。

    现在换了燕枝的小衣,冰冷冷、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胸膛上,不仅没让他觉得暖和舒坦,反倒让他的心脏跳得更快,如同擂鼓一般。

    若是山林起火,有经验的人,会把被褥或衣裳浸湿,盖在火上,扑灭火种。

    他也一样,满腔的怒火与妒火,快要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了。

    他只能用这个法子扑灭烈火,让他自己冷静下来。

    况且,这也是他能够感觉到燕枝还在的唯一法子。

    在小衣的作用下,萧篡冷冷地开了口,将昨夜推测出来的东西,都说给近臣听。

    “即刻派人去查南面村落,严查杨姓、柳姓聚集的村落。”

    “让各地州郡,将户籍名册与近来的房屋契书整理好。”

    “顺便查一个叫做‘楚鱼’的人。”

    一众近臣对他的命令早已见怪不怪,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从哪儿知道这些消息的,他们也不敢问。

    反正南边都有人马驻扎,差起来也不难,不过是传几封诏书过去的事情。

    众人俯身行礼,齐声应道:“是,臣等遵旨。”

    “还有——”

    萧篡抬起手,用力按了按胸膛上的小衣。

    “备船。”

    一众近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自觉抬起头:“陛下?”

    “备船。”萧篡正色道,“朕要去南边。”

    “敢问……”卞大人问,“陛下是要去淮郡、安郡,还是……”

    “尚且不知。”萧篡打断了他的话,“随便什么地方,先去了再说。”

    “可如今天降大雪,河道冰封,只怕船只难行……”

    “那就换马!”萧篡厉声道,“这么点事情,还要朕来教你们?”

    “是。”

    见他发怒,众臣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萧篡越发按紧了怀里的小衣,如同怀抱燕枝一般,竭力克制自己杂乱的心跳。

    燕枝在南边待了快一个月,他再也不能安坐在大梁宫里。

    不管去什么地方,只要去了南方,只要他在路上,只要他去找燕枝,他就不会心乱。

    手底下那群士兵没见过燕枝,他们不认识燕枝,所以总是找不到。

    他要亲自去找。

    众臣见他不语,领了命就要告退。

    可就在他们即将下去的时候,萧篡再次开了口——

    “各地郡县,张贴诏书,通发圣旨,昭告天下——”

    “燕枝,容貌出众,德行出众,才学出众,武功出众。”

    “朕已立燕枝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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