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窗扇遮掩, 帷帐垂落。
燕枝伏在榻边,咳嗽得厉害,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他原本在榻上睡得好好的, 睡着睡着,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
就像是有人捏住他的鼻子, 捂住他的嘴巴,掐住他的脖子, 把他狠狠按进水里一般。
任凭他如何挣扎, 如何反抗,都无法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
好奇怪……
好难受……
好……
下一刻, 身形高大的男人猛地推开房门,大步冲上前来, 长臂一揽,环住他的腰,直接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燕枝?!”
熟悉的气息将他笼罩, 男人结实粗壮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 宽厚粗糙的手掌落在他的背上,帮他顺过气来。
燕枝最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缓过气来, 紧紧拽着男人的衣襟, 顺着衣领,抬头看去。
方才咳得太厉害,燕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泛着两片不太自然的潮红,眼里也溢出泪花,一片模糊。
房中昏昏沉沉,燕枝混混沌沌。
辨认了好一会儿, 燕枝才哑着嗓子,试探着喊了一声。
“萧……萧篡……”
“燕枝,是我。”
萧篡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仍旧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单薄的脊背。
燕枝坐在他的腿上,他腾出一只手,准准地从枕头底下拿出干净帕子,递给燕枝,好让他擦擦脸。
他知道,燕枝喜欢把帕子叠好,压在枕头底下。
萧篡低声问:“可好些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怎么忽然咳得这样厉害?大夫不是说没什么大碍吗?要不要喝水?”
他的问题太多,燕枝一时间答不上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萧篡被他看得愣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来,垂下眼睛,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对不起,燕枝,我又忘了,没守规矩。”
今日铺子门前挂的是白色的幌子,他本不该来见燕枝的。
只是他一听见燕枝有事,就控制不住自己,没忍住进来了。
萧篡小心翼翼地把燕枝放回榻上,拿过被子,给他盖上。
最后,萧篡在榻前单膝跪下,帮他把被角掖好,认错认得很诚恳。
“燕枝,我错了,你罚我,罚我在外面看门,做看门的小狗,好不好?”
如今燕枝病着,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要是跟从前一样,罚他半个月不许见燕枝,他会疯掉的。
燕枝有好友、有大夫,不是燕枝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燕枝。
是他想时时刻刻看见燕枝,是他一会儿看不见燕枝就难受。
萧篡抬起头,用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燕枝。
——好不好?
燕枝抿着唇角,想了想,终于开了口:“罚你——”
“给我买一块奶糖。”
萧篡眼睛一亮,似是不敢相信。
“等会儿要喝汤药,我要吃块奶糖压一压。”
“好。”萧篡颔首。
“现在就要。”燕枝朝他伸出手。
“好。”萧篡翘起嘴角,张开手掌的瞬间,一颗奶糖凭空出现在他的手掌里。
燕枝把奶糖握在手心里,又道:“其实今日之事,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昨夜与你约定好了,今日给你一个答复。但我忽然病了,没力气去想你的事情,也没力气去挂幌子,所以失约了。”
萧篡笑着道:“不要紧,我都不要紧。”
“我也觉得不要紧。”燕枝振振有词,“反正……你我之间,以我为尊,对吧?我偶尔失约一回,无关紧要,对吧?”
萧篡眼里笑意愈浓,颔首附和:“对,是这样。”
燕枝现在有恃无恐、张牙舞爪的模样,正是他想看到的模样。
他摇尾乞怜许多年,就是为了让燕枝这样对他。
燕枝想了想,又道:“你再等几日,到上元节那日,再来看幌子,到时再给你答复。”
“好。”萧篡仍是颔首,“我听燕枝的。”
这些都不要紧。
燕枝喜不喜欢他不要紧,燕枝还要不要他也不要紧。
只要燕枝能好好的,他就心满意足。
萧篡单膝跪在榻前,低下头,暗中用面颊蹭了蹭燕枝的衣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楚鱼着急忙慌的声音。
“快快快!快过来!”
燕枝回过神来,抬手拍在萧篡的面庞上,把他的脸推开。
萧篡别过头去,最后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在榻边站定。
紧跟着,楚鱼就带着几个太医,推开门进来了。
“快进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忽然咳嗽得厉害。”
燕枝裹着被子,坐在榻上,抬起头看向楚鱼,朝他笑了一下。
不知为何,萧篡站在燕枝身边,竟有些心虚。
就像是……他与燕枝暗中私会,被楚鱼带人拿住了一样。
有点儿难为情。
燕枝瞧了他一眼,笑得眉眼弯弯。
楚鱼不明就里,皱起眉头:“你还笑?都咳成那样了还笑?快把手伸出来,给大夫看看。”
“好。”燕枝应了一声,从被子里伸出左手,递给太医,“有劳了。”
这一回,几个太医轮流给他诊脉。
得出来的结论,和方才大差不差。
都是说他旧伤未愈,身子太弱,让他好好将养。
几位太医,还有楚鱼请来的大夫一同,给燕枝开了药方,还开了一些补气血的药膳方子。
怕楚鱼和那个小伙计不会做,萧篡干脆把几个太医都留下来。
从今日起,他们不必再去太医署当差,日日过来给燕枝炖药膳即可。
*
元月初一,本该出门走亲访友的大好日子。
燕枝却被一场病留在了房里。
不过不要紧,他心里记挂着好友,好友也惦记着他。
他没去找好友,好友自然找上门来了。
几位太医刚给他诊过脉,还没出去,谢仪与卞明玉就到了。
两个人都穿着新衣裳,手里还提着给燕枝和楚鱼的礼品,轻车熟路地上了楼,来到燕枝的房间里。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前边铺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大过年的就偷懒啊?”
两个好友推开房门,见燕枝坐在榻上,身边围着一群大夫,这才明白过来。
“燕枝,你病了?”
“对呀。”
燕枝用帕子掩着嘴,咳嗽两声,可怜巴巴地看着两个好友。
有点柔弱,但又有点做作。
卞明玉见他好好地坐在榻上,又做出这样一副姿态来,只觉得好笑:“好了,是风寒,还是没睡好?”
燕枝又咳了两声:“是我身子太弱。”
“正好。”卞明玉拍拍自己提来的油纸,“带了点红枣糕,给你吃。”
燕枝故意问:“我和阿鱼就是做糕的,你还带糕来?”
“你们又不做红枣糕。”
“我会吃腻的。”
“放狗屁。”
几个太医提起药箱,准备下去。
燕枝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边的萧篡:“你也下去吧。”
直到这时,卞明玉和谢仪才看见,榻边昏暗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男人。
他就像是恶鬼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燕枝身旁,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赶忙俯身行礼,齐齐喊了一声:“陛下。”
萧篡不曾多看他们,只说了一句“免礼”,便俯下身,替燕枝掖了掖被角,低声道:“燕枝,我就在外面守着,有事情再喊我。”
“嗯。”燕枝点点头,毫不客气地答应了。
萧篡带着几个太医一同出去。
临走时,他的目光扫过卞明玉与谢仪,带着一点点儿的醋意。
但最后,他还是帮燕枝把房门关上了。
房门不关严实,风吹进去,燕枝会冷。
至于燕枝的这几个好友,他早已经不在意了。
只要燕枝同他们在一块儿高兴,那就足够了。
卞明玉与谢仪依旧躬身行礼,恭送帝王离去。
直到房门关上,卞明玉才直起身子,大步上前。
他低声问:“陛下怎么在这儿?吓我一大跳。”
燕枝往床榻里挪了挪,让他坐下:“他过来看我。”
楚鱼也道:“你们两个不常过来,不知道,燕枝现在可威风了,他说什么,萧篡……陛下都听。他让陛下过来,陛下就得过来;他让陛下出去,陛下就得出去;他让陛下做什么,陛下就得做什么。”
“是吗?看来我们燕枝不日就要做皇后了?”
“我才不要。”
卞明玉打开油纸,从里面拿出两块红枣糕,分别递给燕枝和楚鱼。
谢仪走上前,仔细看看燕枝的脸色,又握了一下他的手,温声问:“如何?”
“没事的。”燕枝笑着应道,“就是近来天气太冷,我不大舒服。”
“嗯。”谢仪颔首,“前几日庄子上抓了两只兔子,给你做了一条围脖。”
“谢谢谢公子。”燕枝故意这样说话,又把手里的糕掰成两半,分给他一半,“给。”
“诶!”
不等谢仪伸手接过,卞明玉就在他们之间挥了挥手,打断他们的动作。
“我又不是只带了两块红枣糕,不用这么小气地吃!给你一整块!”
“多谢。”
四个好友平日里都忙得很,年节难得聚在一块儿说话,都高兴得很。
燕枝脸上有了点血色,拿出昨夜在街上给他们买的东西,送给他们。
“给,这个是花笺,很漂亮的。我想着你们两个用得上,就给你们买了。”
“还有这块墨锭,上面的莲花花纹也漂亮,给你们。”
卞明玉笑着道:“给我们,我们给你写诗,再还给你。”
燕枝点点头,认真应道:“好啊!我同意了!”
*
燕枝和几个好友一块儿说笑的时候,萧篡就守在外面。
他实在是放不下心来。
怕燕枝又咳嗽,怕燕枝又流鼻血。
怕燕枝出事的时候,他不在这儿。
萧篡想,燕枝只是让他出来,让他离开房间,但没让他离开铺子。
他再留一会儿,应该也不妨事。
萧篡站在房门外,背对着房间,听着里边传来燕枝的笑声,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不知不觉间,他还真像是只看门的小狗了。
燕枝和好友在里面玩儿,他就在外面看门。
对了,方才他想着看一眼燕枝的寿数,结果还没来得及看,就被燕枝打断了。
现在看看。
萧篡敛起面上笑意,打开控制面板。
小世界里的所有角色,自出生起,便被设定好了一切。
姓名、性别、身世,包括他们的寿数。
但实际上,在世界里,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会完全按照设定行事。
萧篡明白了这一点,如今并不十分相信这些设定,但是为了燕枝,他还是想再看一眼,确保万无一失。
面板蓝光映在萧篡面上,萧篡垂下眼睛,花费两千积分,点开寿数一栏。
燕枝的寿数是——
下一刻,萧篡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目眦欲裂。
第82章 失态(二更) 我不会让他有事……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燕枝的寿数怎么会是……
萧篡目眦欲裂, 不敢置信地把角色面板看了两遍。
怎么会?怎么会?!
燕枝……
萧篡猛然回过神来,再次打开自己的积分面板,一个一个数过去。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就算他这几年来, 时不时就出去做任务,但他目前积攒的积分, 还是不够。
不够一千万,不够带燕枝离开。
萧篡猛地回过头, 目光像是穿透门扇, 落在房里的燕枝身上。
听着燕枝快活的笑声,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燕枝……燕枝……
一瞬间, 萧篡竟觉得地动山摇,整个人站也站不稳, 踉跄两步,直接靠在墙上。
对,做任务, 去做任务攒积分。
他只差一点点积分, 就能带燕枝离开了,他现在就去做任务。
萧篡打开任务面板, 目光从一行行任务上飞快扫过。
三百积分, 不够。
五百积分, 还不够。
一千……一万……
不行,简单的任务积分太少,困难的任务时间线拉得太长。
燕枝等不了。
他……
就在这时,萧篡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打开了商城面板。
他给燕枝买补品,给燕枝买药品,给燕枝买延年益寿的……
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系统商城里没有这种东西。
萧篡靠在墙上,一瞬间脱了力,竟是连站也站不稳了。
燕枝……
*
“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养,明日再过来看你。”
“好。”
“不用送了,你就在床上坐着吧,外面冷。”
“嗯。”
入夜时分。
谢仪与卞明玉在燕枝房里,和他一块儿吃了晚饭,蹭了一点他的药膳,又陪他下了一盘棋。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两个人便向他道别,起身要走。
楚鱼把准备下榻的燕枝按回去:“你躺着吧,我送他们出去。”
“嗯。”燕枝坐回榻上,裹好被子,不放心地叮嘱道,“路上当心,小心看路。阿鱼你也是。”
“知道了,不会摔的,别担心。”
楚鱼带着两个好友出门去。
结果他们刚推开门,迎面就撞上了什么东西,把他们吓了一跳。
“谁?”
“谁在那儿?”
“陛下……陛下?”
燕枝听见动静,也顾不得好友的叮嘱,连忙掀开被子,跑了出来。
“怎么了?”
燕枝来到好友身边,探出脑袋。
只见一片漆黑之中,萧篡就靠着墙,架起一条腿,坐在门边。
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但这样的姿态,像极了一头负伤的野狼。
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不知道他中途是否离开过。
门外一直没有动静,楚鱼他们还以为……他早就走了。
听见门开了,又听见有人喊他,萧篡才转动着僵硬的脖颈,抬头看向他们。
房里烛光照到外面来,将萧篡眼底猩红,还有面庞上的两道伤痕,映照得格外清楚。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攥紧拳头,给了自己两拳。
萧篡扶着墙,站起来,开了口,嗓音却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沙哑。
他首先看向燕枝,问:“可好些了?还难受吗?”
他的模样太过狼狈,燕枝只是抿着唇角,摇了摇头:“不难受了。”
萧篡不敢多看燕枝,只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落下血泪来。
他只好看向燕枝的几个好友,又问:“要走了?不和燕枝一块儿睡一晚?”
一句话。
燕枝的好友们,都以为他是在阴阳怪气,嫌他们待得太久。
只有他自己和燕枝知道,他没有。
他是真的已经接受了燕枝的好友,也接受了燕枝对待好友,比对他还好、还亲近。
他是正经在问。
几个好友面面相觑,燕枝也知道他们怕萧篡,便道:“我的床小,他们这就要回去了。”
“阿鱼,你送他们吧。”
“行。”
一行人俯身行礼,绕开萧篡,便离开了。
萧篡垂下眼睛,目光落在燕枝的脚上:“怎么没穿鞋袜就出来?快回去。”
“噢。”燕枝应了一声,也转身回房,“谁教你蹲在门口的?我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我……”
萧篡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只是俯身捡起燕枝跑出来时,掉在地上的袜子。
燕枝坐回榻上,刚准备把袜子接过来,萧篡就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了。
萧篡握着他的脚踝,捧起他的脚,帮他把袜子穿好。
穿好之后,萧篡把他的脚放回榻上,又拽过被子,给他盖好。
从始至终,萧篡都低着头,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燕枝直觉不对,裹着被子,凑上前去看他:“萧篡……”
萧篡闭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来:“嗯?”
——“你哭了。”
燕枝看着他,语气笃定。
天底下最了解萧篡的人,就是他。
萧篡这副模样,一看就不对劲。
他的双眼猩红,面颊上还带着伤,天底下没有人敢打他,只有他自己敢。
“没有。”萧篡否认,“我哭什么?”
“你……”燕枝想了想,皱起小脸,试探着道,“你守在门外,听见我和好友们玩笑,嫉妒得哭了?”
萧篡扯了扯嘴角,没忍住笑出声来:“对。”
他点了点头,附和道:“我……嫉妒他们能离燕枝这么近,我嫉妒他们能一整日都与燕枝待在一块儿,我吃醋吃到哭了。”
“别哭了。”燕枝抬起手,扶住他的面颊,像是在哄他,“上元节还没到呀。”
“嗯。”萧篡颔首,贴了贴燕枝温温热热的手心,“要不要吃宵夜?我让他们去做?”
“不要。”燕枝摇摇头,“我吃了明玉给的红枣糕。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好。”
萧篡服侍燕枝躺下,给他掖好被角,检查了门窗,最后才吹灭蜡烛,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燕枝平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帐子,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
有那么难过吗?
光是听着他和好友说话,萧篡就难过到哭了?
那要是……他说他不要萧篡了,要把萧篡丢掉,萧篡岂不是要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得死去活来的?
想想还挺有意思的,又好气又好笑的。
燕枝这样想着,没忍住笑出声来。
没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应该是楚鱼送走两个好友,自己回来了。
燕枝原本以为,萧篡已经走了。
可是紧跟着,他就听见了楚鱼说话的声音。
“陛下,你……你看了吗?燕枝的……”
楚鱼说话的声音太轻,燕枝有好几个字都没听清。
萧篡顿了顿,低声答道:“没看。”
“为什么?!”
楚鱼的声音抬高了一些,这下燕枝能听清楚了。
“花点积分看一看,岂不是更保险?你舍不得积分吗?那我来出,我把我所有的积分都转给你,我们两个凑一凑……”
“住口!”
楚鱼反应过来,愤愤地闭上了嘴,转身要去找燕枝。
萧篡怕他进去对燕枝胡说八道,上前一步,挡在燕枝房门前:“我看了。”
“怎么样?”
“燕枝……”萧篡顿了顿,转身下楼。
房里的燕枝再次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一直到了院子里,萧篡才再次开了口。
“燕枝从前就觉醒了自我意识,挣脱了设定。设定对他不起作用,面板是空白的。”
他这话说得古怪。
一会儿说自己没看,一会儿又说自己看了,但是没有显示。
寻常人一听就知道是有问题的。
楚鱼不是傻子。
楚鱼问:“燕枝是不是……”
“不是。”萧篡打断了他的话,“燕枝没事,不会有事。”
“那……”
“你上去陪他睡,有事情就喊我。我这几日都守在门外。”
“都这样了,你还说没事?”楚鱼不敢相信。
他不是担心萧篡,他是在担心燕枝!
“我们两个都是穿越者,燕枝是我的好友,你实话跟我说,我……”
萧篡却背对着他,始终不肯改口:“说了没事就是没事。燕枝是我喜欢的人,我不会让他有事。”
“你简直不可理喻。”
楚鱼最后骂了他一句,甩袖便走,大步登上楼梯。
要不是他是燕枝的好友,萧篡早就……
他也是狐假虎威起来了。
楚鱼上了楼,原本想回自己房间,路过燕枝房门前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
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燕枝……”
燕枝就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听见他喊,连忙转头看去:“阿鱼,你和萧篡说些什么?”
他们之间的对话,他只听见了一半。
后来萧篡和楚鱼去了院子里,他就听不见了。
虽然只听了一半,但他总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心里慌得厉害。
如今见楚鱼回来了,他当然要问个清楚。
“没事。”楚鱼拿了一床被子,来到他身边,“我让他看一下,能不能买到人参鹿茸什么的,给你补补身子,他说没有。”
“是吗?”
“是啊。”楚鱼铺好床,把燕枝往里面推了推,“今晚我陪你睡,有事情喊我。”
“不用的,我没事……”
“我有事,我想陪你一起睡。”
“那好吧。”
见楚鱼坚决,燕枝也不好再拒绝,只能和他一起躺下。
楚鱼翻了个身,胳膊搭在他的身上,把他抱住:“别担心。寻常人遇到一个穿越者,都非富即贵,一生顺遂了。你可是一下子遇到了两个穿越者,绝对把你补得壮壮的,像一头小牛。”
燕枝鼓了鼓腮帮子:“我不要当小牛。”
“那就当小羊、小马,就算是小燕儿,你也是身强力壮的小燕儿。”
燕枝和楚鱼一块儿睡觉。
萧篡仍旧抱着手,守在院子里,不曾挪动。
他抬起头,红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燕枝的房间。
第83章 攒钱(一更) 萧篡,我是不是要死了?……
一碗一碗汤药喝下去, 一盅一盅药膳吃下去。
燕枝的身子非但没有好转,反倒越发虚弱起来。
除夕那夜,他还能带着萧篡出门去玩儿。
不过短短三日, 到了元月初三,燕枝就觉得身上酸酸的、懒懒的,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不愿意再出门去, 连床都懒得下。
燕枝有时候也觉得不太对劲, 心里有点儿慌。
可他身上不疼不痒,就光是流鼻血。
大夫说, 是因为失血过多,才会发热和头晕。
楚鱼也说, 大概是这阵子年节太忙,他劳累过度,歇两日就好。
他们都这样说, 燕枝自己也感觉不出什么来, 只能在床上窝着。
他病了,不能出去挂幌子, 萧篡倒是越来越放肆, 日日都来看他, 夜夜都守在院子里,赶也赶不走。
燕枝使唤他给自己穿衣穿袜、盖被送饭,很是周到,就随他去了。
只是……
燕枝每每见他,都能在他面上发现新的伤痕。
淤青、擦伤、挫伤,还有像是野兽爪子抓出来的伤痕。
燕枝不明白,萧篡一面照顾他, 一面还跑出去找人打架吗?
可燕枝问他,他也不说。
*
这日是初五。
一大早,萧篡和往常一样,守在院子里,守了一夜。
听见房里燕枝喊他,他倏地睁开眼睛,回过神来,去灶房提来热水,端来早饭。
萧篡稳稳当当地上了楼,因为两只手都拿着东西,便侧过身子,用肩膀轻轻撞开房门,走进去。
燕枝就抱着被子,坐在榻上打哈欠,听见动静,迷迷瞪瞪地抬起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他喊了一声:“萧篡?”
“嗯,是我。”
萧篡也应了一声,放下早饭,把温热的茶水递给燕枝。
燕枝接过茶杯,含了一口在嘴里,仰起头,“呼噜呼噜”两声,认真漱口。
萧篡一面看着他,一面提起水壶,把热水倒进木盆里。
他用手背试了试水温,觉着太烫,又兑了点冷水,最后才把燕枝的洗脸巾放进去,用温水浸透,拧干叠好,递给燕枝。
这边燕枝刚漱完口,接过巾子,马上就能洗脸。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最后,萧篡搬来小案,把肉糜和豆沙饼放在燕枝面前。
药膳吃得越多,燕枝的身子反倒越弱,太医也拿不准主意,最后还是换回了燕枝最常吃的早饭。
燕枝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饼,身上实在是没力气,吃没两口,就要放下歇一会儿。
萧篡端起碗,舀了半勺肉糜,送到燕枝嘴边。
燕枝也不拿乔,张开嘴就吃掉了。
反正……这几日他没力气吃饭,都是萧篡这样喂他的。
燕枝鼓着腮帮子,嚼着米粒。
忽然,他伸出手,扶住萧篡的面庞,让他抬起头来。
“你又受伤了?”
燕枝皱起小脸,凑近一些,认真看着他。
只见萧篡的左边颧骨上,多出一道淤青,下颌上也多出两三道擦伤。
燕枝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认真问:“你怎么又受伤了?你昨晚跑出去跟人打架了?谁敢打你?”
“没有。”萧篡定定地看着他,“在院子里没看路,撞了一下。”
“胡说。”
“儿子……”萧篡顿了顿,委屈巴巴道,“糖糕以为我是坏人,扑上来咬我。”
“胡说——”燕枝抿了抿唇角,也加了两个字,“八道。”
“胡说八道。糖糕很乖,才不会咬你。”燕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每回睡一觉醒来,你脸上就多一点伤?”
“没事。”
不论燕枝怎么问,萧篡都不肯说。
最后燕枝没办法了,只好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挺喜欢你的脸的。”
萧篡眼睛一亮,燕枝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你最好在中元节之前,保护好自己的脸蛋,否则会影响我对你的判断,知道吗?”
萧篡笑了笑,低下头,用面庞蹭了蹭燕枝的手心:“好,知道了。”
吃完早饭,萧篡把碗筷收拾好,把帷帐帘子挂起来,又把燕枝昨日看到一半的话本拿给他。
最后,萧篡拿出两个小陶罐,放在燕枝手边。
“燕枝,蜜饯,还有奶糖。”
“不是商城买的,是我叫他们用牛奶熬的奶糖。”
“近来……”
似是难以启齿,萧篡低声解释道:“近来积分有点……紧张……”
一句话,他说得断断续续。
要在喜欢的人面前,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于萧篡而言,有如凌迟剜肉。
“这几日先不吃奶糖,好不好?省一点积分,等我带你回去了,再给你买,好不好……”
话音未落,燕枝就点了点头:“好啊。”
他拿过小罐子,打开看了一眼。
应该是宫里膳房熬的,就是牛奶加糖熬出来的,黏糊糊、软乎乎的。
萧篡不知道为什么买来的奶糖是硬的,膳房宫人也不知道,只好这样拿过来了。
燕枝用勺子挖了一点,含进嘴里:“可以吃,也很甜。”
“嗯。”萧篡垂下眼睛,掩去眼底失落,“那你休息,我去外边守着。”
“不用……”
燕枝原本想让他留在房里,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了。
“好啊。”
萧篡端着燕枝用过的碗碟出去。
他一走,燕枝就穿上鞋子,轻手轻脚地下了榻,走到门后面。
他想看看,萧篡到底瞒着他在做些什么。
燕枝躲在门后面,整个人贴在门上,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萧篡端着碗碟下了楼,估计是去灶房洗碗了。
帝王洗他用过的碗,想想还挺好笑的。
燕枝笑了一会儿,没多久,萧篡就回来了。
燕枝怕被他发现,蹑手蹑脚地回到榻上,伺机而动。
萧篡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最后一掀衣袍,大概是在门外坐下了。
燕枝又支起耳朵,留神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直到没再听见其他声音,才再一次下了榻。
透过门缝,燕枝的目光由上至下,落在萧篡身上。
他果然就靠在门边坐着,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架起,一条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撑在地上。
他垂着头,双目微阖,一动不动。
像一头正在休憩的野兽。
燕枝瞧了他一会儿,还是想不明白。
既然萧篡日日都守着他,他到底是在哪里受伤的?
就在这时——
似乎有风刮过。
一声轻响,萧篡的手背上莫名多出一道伤痕。
下一瞬,便有鲜血淌出。
燕枝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喊了一声:“萧篡!”
萧篡没有任何反应,仍旧一动不动。
燕枝直接拉开房门,跨过门槛,走到萧篡面前,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还是没有反应。
燕枝有些急了,拍拍他的脸,又用力推了他一把。
可萧篡只是晃了晃,很快又重新坐稳了。
“萧篡?萧篡!”
不好了!
萧篡……萧篡死了!
他都还没死呢,萧篡怎么能死了?
燕枝回过神来,想要把萧篡拖回自己房里,却拖不动。
他只能着急忙慌地下楼去找人。
“阿鱼!阿鱼!你快来!”
几个太医中午才会过来炖药膳,如今只有楚鱼和小伙计在铺子里。
燕枝赶紧去找了楚鱼,拉着他跑上楼:“你看!怎么回事啊?”
楚鱼比燕枝冷静一些,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萧篡的面前,试了试:“还有气。”
“是吗?”燕枝有点儿不好意思,“那他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楚鱼的头摇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他在做任务!”
“燕枝,他在别的地方做任务!”
原来如此。
燕枝这才想起来,楚鱼跟他说过的。
一个穿越者,可以同时在很多个地方做任务,就像是魂魄出窍一样。
不过他在另一个地方做任务的时候,他留在这个地方的身子就没了魂魄,不能自由行动。
所以方才,不管燕枝是喊他、拍他,还是推他,他都没有反应。
原来是这样。
“他这样很危险的。”楚鱼道,“要是我现在杀了他,抢走他的积分,他直接就死了。”
“那……”
燕枝想了想,抓住萧篡的手臂,想把他拽进房里。
可是他力气太小,萧篡太大,他根本拽不动。
楚鱼也道:“你怎么可能拽得动他?我们家还算安全,没有人会到后院来杀了他的。你别拔了,等会儿病得更厉害了。”
“嗯……”燕枝又想了想,最后道,“那……你去忙吧,我正好在外边晒晒太阳,看着他。”
“行。”
楚鱼应了一声,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着。
此时还是冬日,难得早晨日头好。
阳光金灿灿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燕枝裹着外套,围着围脖,揣着暖手套,坐在房门外,望着远处覆满积雪的山峦出神。
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萧篡这几日,身上总是有伤了。
原来是他去其他地方做任务了。
他很缺积分吗?连这一点点空闲都不肯放过?
一边照顾他,一边还要去做任务?
还是说……
燕枝转回头,看向萧篡。
还是说,他有什么急用积分的地方?
楚鱼不是说,他是整个控制中心里,最富有的穿越者吗?
总不能是他这几日总吃奶糖,把萧篡给吃穷了吧?
还是说,他……
下一刻,萧篡猛然睁开眼睛。
他回过神来,抹了把脸上血迹,就要起身。
“燕枝,该喝药了……”
又下一刻,燕枝拢着双手,越发凑近。
萧篡被吓了一跳,坐回地上,又喊了一声:“燕枝……”
燕枝怎么在这儿?燕枝发现了吗?
燕枝微微俯身,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问:“萧篡,我是不是……”
——“要死掉了?”
第84章 真相(二更)(有修改) 萧篡作为头狼……
——“萧篡, 我是不是要死了?”
燕枝一点儿都不傻。
相反的,他可聪明了。
他只是生了一场小病,萧篡却日日守在他身边, 就连楚鱼也那样紧张。
萧篡甚至一面守着他,一面冒着被人杀死的风险, 去做任务。
说明萧篡急需积分,而且是一大笔积分。
燕枝想来想去, 只能想到自己身上。
因为他快死了, 所以萧篡这么紧张。
因为他快死了,所以萧篡这么急用积分。
因为他快死了, 所以……所以萧篡日日都红着眼眶。
这一回,不是他自作多情。
日光普照。
燕枝坐在椅子上, 定定地看着萧篡。
萧篡跌坐在地上,抬起头,看回去, 眸光颤动。
因为晒了太阳, 燕枝的脸色反倒没有那么苍白,泛着淡淡的红晕。
他轻轻地开了口, 最后问一遍:“萧篡, 我……”
“不是!”
可是这回, 没等他说完,萧篡就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萧篡回过神来,一把握住燕枝的双手,“燕枝,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死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其他地方做任务?”
“我……”萧篡沉默片刻,“我的积分用完了。”
“要给燕枝买奶糖吃, 买泡芙吃,所以用完了。”
“太难堪了,我不想告诉燕枝,不想让燕枝知道,所以……”
燕枝看着他,似乎已经看穿了他拙劣的谎言。
可萧篡还是要说下去。
“我只是夜里过去做任务。白日里,每隔半个时辰,我就回来看看燕枝。”
“我很乖,我没有耽误照顾燕枝。我只是……这件事情瞒着燕枝而已,因为太丢脸了。”
就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
燕枝不会死,燕枝不会有事。
燕枝的寿数还没有到头。
萧篡像狼一样,尖利的犬牙死死咬着,不肯松口。
燕枝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道:“你下次去别的地方做任务,回宫里去做,不要在我房门口做。”
萧篡默了片刻,神色有些落寞:“好。”
“阿鱼说,你这样很危险,很容易被人杀死。我没精神时时刻刻守着你。”
“不要紧。”萧篡忙道,“我不用守着,我不会有事。”
“不要。”燕枝别过头去,小声道,“我先前不知道你在做任务,以为你是有意识的,所以没管你。但是现在不想,你没意识,我会忍不住想出来看你。”
燕枝态度坚决:“你回宫去,让你的亲卫把守门窗,不要叫我看着你。”
他自个儿都恹恹的,怎么可能看得住萧篡?
万一……万一萧篡出事了,那怎么办?
萧篡思索良久,终于明白,燕枝是在担心自己。
他笑着,点了点头:“好,听燕枝的。”
“我夜里回去做任务,白日里还来服侍燕枝洗漱用饭,服侍完了,再回去做任务,好不好?”
燕枝颔首:“嗯。”
*
午后。
萧篡照他说的那样,服侍燕枝吃了午饭,喝了汤药。
燕枝歇了一会儿,准备午睡了,他也准备回宫去了。
萧篡扶着燕枝躺下,给他盖好被子:“我先回去,晚上再来。”
“嗯。”燕枝点点头,最后叮嘱了他一句,“你……小心一点。做完这个任务就不要做了,我觉得膳房做的奶糖也很好吃。”
“好。”
萧篡轻轻地应了一声,看着燕枝,下意识要拂开他散落在额前的头发,亲一下他的额头。
可下一刻,萧篡猛然回过神来。
不能,不该,不可以。
燕枝还没有原谅他,他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就在这时,就在萧篡即将放手离开的时候——
燕枝忽然抬起头,额头照着他的嘴唇就撞了上去。
来吧!亲一个!
一声轻响。
燕枝躺回榻上,有恃无恐地看着萧篡。
怎么样?我用额头亲了你!
萧篡摸了摸嘴唇,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傍晚就过来。”
“嗯。”燕枝点点头,拽着被子,盖过头顶。
“别这样睡,会喘不上气。”萧篡帮他把被子掀开。
燕枝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至于萧篡在他背后偷笑,随后又起身离开,把门关上,他都没看见了。
*
这还是这几日来,萧篡头一次回宫。
他这几日一直守在燕枝房门外,要紧的奏章都是亲卫拿过来给他批复。
萧篡回到净身房,把门锁好,便再次盘腿坐下,前往另一个任务世界。
他现在不能接太难的任务,也不能太久的任务。
所以他现在接的都是一些武力任务,仅仅依靠暴.力,就能在短时间内推平的任务。
很耗费武力,稍有不慎就会受伤。
但是不要紧,他之前都是这样做的。
萧篡长舒一口气,下意识遮掩住手上新增的伤痕,继续任务。
萧篡在任务世界里,与各色兽人异种缠斗的时候,燕枝就靠在榻前,接过楚鱼递过来的温水,抿了一小口。
燕枝同样呼出一口气,倒在软枕上。
方才他睡着睡着,忽然又喘不上气来。
还好楚鱼听见动静,赶紧过来给他拍背,才让他缓了过来。
燕枝趴在榻上,垂下双眼,忽然有点儿后悔。
他不该把萧篡赶走的,他应该让萧篡留下来陪他的。
这样就……
就算萧篡的魂魄不在,萧篡的人在也好。
楚鱼问:“燕枝,可还好?”
“没事了。”燕枝摇了摇头。
楚鱼拖过板凳:“正好我刚蒸好两笼糕,铺子里没什么事,留下来陪你吧。”
“好啊。”
燕枝午睡,萧篡便把帷帐帘子都放下来了。
房间里昏昏沉沉,看着闷闷的。
燕枝趴在榻上,楚鱼坐在榻前,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燕枝小声问:“阿鱼,你这阵子肯定很忙吧?”
“不忙。年节有什么忙的?再说了,你找的那个小伙计很机灵,手脚也很麻利。”
“嗯。”燕枝点点头,又问,“阿鱼,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好了?萧篡……”
“呸呸呸!”楚鱼连忙道,“什么很不好?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快呸掉!”
“噢。”燕枝应了一声,按照他的说法,对着地上,小小地“呸”了三声。
“呸呸呸——”
“这才对。”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忽然,燕枝支起身子,双手捧着脸,看着楚鱼。
“阿鱼,你……可以跟我说说,萧篡从前的事情吗?”
“你不是不想听吗?”
之前有几回,楚鱼想跟他说,燕枝都别过头去,不想听他说。
结果这回,燕枝竟然主动问了。
燕枝放下手,把自己的半张脸藏在被子后面。
“现在想听了。”
楚鱼看了他一眼,无奈道:“好,我跟你说。”
“嗯。”燕枝眨了眨眼睛,认真听。
“萧篡原本和你一样,也是任务世界里的角色。”
“你是古代世界里的角色,他是兽人世界里的角色。”
“兽人世界就是……”
“你养的糖糕会变成人,你在山上遇到的猛虎,也会变成人。”
“啊?”燕枝震惊。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萧篡和燕枝一样,都是任务世界里的角色。
但萧篡和燕枝又不一样,萧篡没有名字,没有住所,也没有父母。
他是一匹毛色漆黑的狼形兽人,生活在正常人和兽人共存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阶级分明。
兽人因为外形古怪,控制不住骨子里的嗜血本性,是被正常人圈禁驱逐的最低级物种。
萧篡出生在鱼龙混杂的下城区,自化形起就会打人杀人,知道各类兽人的命脉在哪里,出手总是快准狠。
为了争夺食物,他的日子里,永远充斥着暴.力与鲜血。
十岁那年,他去下城区颇有权势的黑.老大面前自荐,做了他的打手。
那时他还不叫萧篡,他只有一个代号,叫做“头狼”。
十六岁那年,在一次地盘争夺、帮派火.拼里,头狼杀了所有敌人,又趁机杀了黑.老大。
从天黑到天亮,头狼成了下城区新的老大。
他浑身是血地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提着前老大的头颅,马不停蹄地回到前老大金碧辉煌的房子里。
前老大好色纵情,在房子里养了很多情人,男男女女,各式各样的都有。
一众人等,看见头狼回来,只怔愣了一瞬,就争先恐后地要扑上前,讨好他,以求活命机会。
可头狼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把淌着血的头颅丢给他们,自顾自地走进武器库里。
他拿了一把机枪,挂在身上,拿了两把手枪,别在腰上,最后拿了几枚炸弹,挂在手上。
把自己武装起来之后,他又来到了前老大累积财富,珍藏珠宝的库房里。
黄金白银,宝石玛瑙。
很好,这些都是他的了。
最后,他来到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最高品质的肉排,用野狼的尖牙撕咬下一大块。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大口吃肉,吃得满嘴鲜血,吃得酣畅淋漓。
很好,这些肉食,以后也是他的了。
头狼吃饱喝足,身上挂满武器,回过头,见那群男男女女还留在他的房子里,咧开嘴,朝他们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滚。”
于是他们滚了。
控制中心也检测到了这条暴戾可怖,满是原始本性的野狼。
一个最低贱的兽人,小的时候在下城区摸爬滚打,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
长大了,毫不犹豫杀死老大,取而代之。
他仍旧保留着野兽的本性,他爱肉食,爱钱财,爱杀人。
倘若他爱上一个人,那会是怎样美妙的场景?
——控制中心的穿越者们,蠢蠢欲动。
“控制中心里有一部分穿越者,叫做‘攻略者’。”
楚鱼向燕枝解释。
“意思就是,他们会特意来到一个世界,看上一个人物,攻略他,让他爱上自己。”
燕枝不解:“这样也能获得积分吗?”
“当然。你攻略的那个人,越是厉害,越是强悍,身上的能量越强,能获得的积分就越高。”
“所以,那个时候,很多攻略者都看中了头狼。”
“唔……”燕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是……萧篡并不……”
“对,头狼不爱任何人。”
楚鱼继续道:“第一个攻略者,走的是‘楚楚可怜小白花’路线。他假装自己在下城区里迷了路,接近头狼,结果还没靠近,就被头狼一枪崩了。”
“第八个攻略者,走的是‘忠心耿耿好下属’路线。他在头狼手下做了打手,结果三天两头被派出去火.拼,身中流弹死了,头狼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第十五个攻略者,走的是‘相爱相杀死对头’路线。他在下城区开辟地盘,还没来得及抢走一块地盘,就被头狼打死了。”
“第三十个攻略者,走的是‘攻略一个人,先攻略他的胃’路线。”
楚鱼笑了笑,似有所指地看向燕枝。
燕枝皱起小脸,不明就里地看回去。
楚鱼无奈道:“那是我第一次做任务,系统随机分配,把我分配到了那儿。”
“我不是厨子吗?系统就给我制定了这个路线,让我去应聘厨师,头狼做饭。”
“他只爱吃肉,我就天天煎牛排、煎猪排、煎羊排,煎得手都酸了。”
“几年以后,系统又给我制定了‘追妻火葬场’路线。它说,头狼吃我做的饭,吃了这么久,肯定已经习惯了,让我现在收拾包袱跑路,头狼肯定会‘追妻火葬场’。”
“结果我跑了,头狼毫无察觉。”
燕枝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他又面试了十多个厨师。”
楚鱼的第一次攻略任务,就这样失败了。
不过,相比于死的死、伤的伤的其他攻略者,他的下场已经很好了。
所以,楚鱼认识萧篡,了解萧篡。
在南边,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有所察觉。
这个人是头狼,是他见过的那个凶狠残暴的头狼。
控制中心的攻略者们,久久攻略不下一头狼。
他们都有些急了,甚至在控制中心里开了赌局,看谁能拿下他。
头狼似乎也有所察觉。
于是他立了规矩——
谁要来见他,必须先交五百金币。
和他说话,还得再交五百金币。
他竟然靠这个赚起钱来,甚至小赚一笔。
钱嘛,谁都不嫌多,头狼就更不嫌弃了。
攻略者们前仆后继,来到这里,进行游戏。
头狼端坐高台之上,收了他们的钱,就把他们杀掉,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一直到了十年后——
第九百九十九个攻略者,来到兽人世界。
头狼等着收钱,可他的眼睛一闭一睁,竟发现自己回到了八岁那年。
他变回八岁的模样。
原本高大的身形变得矮小,原本健硕的手臂变得瘦弱,原本……
原本金碧辉煌的房子,变成淅淅沥沥漏着雨滴的塑料棚。
原本滔天的财富,瞬间消失殆尽!
就在这时,巷子外传来汽车的声音。
司机踩停刹车,保镖打开车门,衣着华贵的上城区少爷,蹬着皮鞋,从车上下来。
一瞬间,头狼听见这个人和系统之间的对话。
“之前那些攻略者都太蠢了,头狼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还攻略得了他?”
“依我看,不如直接回到他小时候,走‘救赎’路线。”
“我现在把他救走,他一定会对我感激涕零……”
攻略者走进黑暗的巷子里。
话音未落,头狼猛地扑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把他掼在地上。
“嘭”的一声巨响,攻略者的脑袋后面,流淌出大片大片的血迹。
攻略者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尖叫着大喊:“我是来救你的!我是来……”
头狼把他拎起来,就像拎起一头死狗一般,狠狠地把他甩在地上。
他的钱呢?他的食物呢?他的下属呢?
他用了十年打拼来的一切一切呢?!
攻略者在尖叫,系统也在尖叫。
整个世界都亮起红灯警报。
“他在干什么?”
“救命啊!救命……”
“检测到玩家遭受暴力袭击,正在为您申请疼痛屏蔽,正在为您……”
下一刻,一只尖利的狼爪穿透攻略者的胸膛。
狼爪在他的心口搅和、搜索。
最后,头狼从他的心脏里,拿出一枚蓝色的芯片。
——系统,这就是系统。
“芯片脱离玩家体内,芯片脱离……”
“正在绑定新玩家,绑定中……”
就这样,头狼硬生生将系统从攻略者体内剥离。
他抢走了攻略者的系统。
电闪雷鸣的雨夜,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转为倾盆大雨,冲散地上血迹。
攻略者倒在黑暗的巷子里,奄奄一息。
头狼攥着芯片,一步一步往前走。
系统提示:“绑定成功!”
“系统为抢夺获得,按照规则,前任玩家,可为现任玩家设定基础规则。”
“现任玩家,必须遵守。”
攻略者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竭力睁开眼睛,望着头狼离开的背影,再也没能忍住,破口大骂。
“你这个野兽!你这个毫无人性的野兽!”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我要砍断你的狗腿!你永远无法用你的狗腿站立!你永远都只能在各个任务世界里奔波,你必须一刻不停地做任务,你永远都不能停下,你永远都不能停留在任何地方!”
“你必须完美完成所有任务,否则你将受万箭穿心之苦!”
“我要砍断你的狗爪!我要剜出你的狗眼!”
“你永远也不会变成一个人!你永远也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你永远是一头野兽,你永远保持嗜血残暴的本性,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爱上一个人,你会爱上一个真真正正、善良勇敢、充满人性光辉的人!”
“他会让你心动,他会让你魂不守舍,他会让你变成一条狗,一头彻头彻尾的狗!”
“我和其他攻略者做不到的事情,总有人能做到!总有人!”
“你会爱上这个人,你会像狗一样追着他,黏着他,亲他的手,吻他的脚,对他伏低做小,对他摇尾乞怜,最后——”
“永永远远地被他抛弃!”
那时候的头狼,并不把这个攻略者放在眼里,更不把他的诅咒放在心上。
不过是不间断地做任务而已,不过是必须完美地完成任务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他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至于爱上一个人?
可笑,嗜血残暴的野兽,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人?
一个任务接着一个任务,一个世界接着一个世界。
头狼走过千万个世界,见过千万个人,赚足百万点积分。
他永远坚定,他不会爱上一个人,他只会爱上金钱、肉食和积分。
直到——
燕枝出现在他眼前。
他开始……变成一个人。
野兽无法爱上一个人,但爱可以让野兽变成人。
爱可以让头狼变成萧篡。
一个人,就可以爱上另一个人。
第85章 心脏 疯狗有了全新的心脏
难怪。
难怪萧篡这样小气。
难怪萧篡这样看重任务。
难怪萧篡总说自己是头狼, 是小狗。
难怪……难怪萧篡总是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人。
原来如此。
房里昏暗,帷帐垂落,锦被堆叠。
燕枝抱着枕头, 趴在床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子, 静静地看着帐子。
楚鱼就坐在榻边,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燕枝才收回目光。
他轻声问:“所以……你们穿越者体内, 都有一块……芯片?”
“嗯。”楚鱼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在心脏里,是我们身份的证明, 也是我们和控制中心联络的媒介。”
“所以我上午跟你说,萧篡去别的地方做任务很危险。要是那个时候,有人杀了他, 抢走他的芯片, 就可以取代他进入控制中心,继承他的全部积分。”
“这样啊。那……”
燕枝张了张口, 想要问些什么, 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
算了。
三年前, 楚鱼说,萧篡有八百多万积分,是控制中心第一富有的穿越者。
两百万积分,哪有这么容易就攒到?
还是算了,他不问了。
可他不问,楚鱼却像是猜到他要问什么一般,打开面板, 看了一眼。
“萧篡目前的积分是,九百万零三千八百。”
距离能够带角色离开的一千万积分,还差得很多呢。
燕枝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楚鱼又道:“你别泄气啊,他只用三年时间,就突破了九百万,再等三年,说不就可以带你走了。”
燕枝笑了笑,没有回答。
只怕他没有再一个三年了。
这几日,萧篡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这样紧张、这样匆忙。
燕枝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
他想了想,竟还反过来握住楚鱼的手,安慰他:“不要紧,我已经很满足啦。”
“我有好友,有糖糕,有铺子,还学了一手做糕的本事,顺顺当当地过了一辈子,已经很好了。”
燕枝笑着道:“就是不知道,话本上写的投胎转世,是不是真的。”
“阿鱼,我们约定一个暗号吧?到时候我转世了,你在各个世界做任务,说不定还能遇见我呢。”
楚鱼点点头:“好。你说什么暗号?”
“嗯……”燕枝想了想,“就——”
“你说:‘小燕小燕,我是小鱼。’”
“我说:‘小鱼小鱼,我是小燕。’”
“怎么样?这样我们就能认出对方来了。”
楚鱼看着他傻乎乎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故意问:“那万一你投胎成一只小燕儿,不会说话,那怎么办?”
“对噢。”燕枝继续思考,“那就——”
“我说:‘叽叽叽。’”
“你说……”
“阿鱼,鱼是怎么叫的?”
楚鱼道:“鱼是‘咕噜咕噜’吐泡泡的。”
“那就这样。”燕枝一脸认真,“麻烦你明日,再把谢仪与卞明玉也喊过来,我同他们也做个约定。”
“好,知道了。”
两个好友挤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一直到燕枝打了哈欠,有点儿犯困。
楚鱼才道:“你睡一会儿,我下去给你煮碗甜汤喝。”
“好。”
燕枝趴在榻上,笑得眉眼弯弯,目送楚鱼离开。
楚鱼跨过门槛,把门关上。
燕枝抱着枕头,歪了歪脑袋,枕在上面。
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确实有点儿困了。
燕枝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或许是因为,他刚刚才听了萧篡过去的事情。
迷迷蒙蒙之间,他竟然梦见了萧篡。
他梦见一匹通体漆黑的野狼,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厮杀。
他梦见头狼在巷子里杀了攻略者,他梦见头狼抢走了攻略者的芯片。
他甚至梦见,萧篡长出了狼耳朵和狼尾巴。
好大的狼耳朵,好长的狼尾巴。
萧篡甩着尾巴,朝他靠近,邀请他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和尾巴。
燕枝趴在榻上,不自觉皱起小脸,小声拒绝:“不要……不要……”
他不要摸萧篡的,他有糖糕,他可以直接摸糖糕的。
他不要萧篡……
混沌之间,似乎有人轻轻托起他的脑袋,帮他翻了个身,好让他睡得更舒坦些。
男人一手扶着他的脑袋,一手探向他的枕头底下,似乎是拿走了什么东西。
燕枝挣扎着想醒来,摇了摇脑袋。
最后,他在男人把东西揣进怀里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燕枝转头看去,轻轻地喊了一声:“萧篡……”
“是我。”萧篡俯身靠近,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燕枝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天已经黑了吗?”
“是。”萧篡颔首,“楚鱼说你睡了很久。”
“唔……”燕枝揉了揉眼睛,朝他伸出手。
萧篡拿过枕头,扶着他,把他扶起来。
燕枝问:“你的任务做完了?”
“做完了。”萧篡道,“拿了五百积分,又可以给你买奶糖吃了。”
“阿鱼说……”
燕枝看着他,最后却道:“我不想吃奶糖了。”
“那我先存着,等燕枝想吃了再吃。”
“嗯。”
燕枝想问萧篡,他这么努力地攒积分,是不是想带他走?
燕枝还想对萧篡说,现在还差一百多万的积分,不如算了。
可是……
燕枝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面对好友,他可以坦坦荡荡地说,他要死了,他很满足。
可是面对萧篡,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所以燕枝只是低下头,把手探进枕头下。
他就像一只小猫,得了什么东西,都喜欢藏在枕头底下,枕着睡觉。
萧篡刚刚拿走的是……
燕枝抬起头,看向萧篡。
是那颗铃铛。
除夕那晚,在城楼上,燕枝拿着铃铛,对萧篡说,若是他愿意和好,就给萧篡挂上这颗铃铛。
结果萧篡方才自作主张偷走了。
燕枝定定地看着萧篡。
萧篡自觉理亏,伸手探向怀里,把东西拿出来还给他。
“燕枝,我知道错了。”
燕枝握着铃铛,重新塞回枕头底下。
“这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给你戴上,你偷走也没用。”
“知道了。”萧篡颔首。
面上温顺乖巧,实际上他心里无比庆幸。
燕枝只发现他拿走了铃铛,却没发现,他还拿走了另一样东西。
*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过去。
燕枝的身子不见好转,一日胜一日的虚弱。
到了初十这日,他连床都下不了了。
不过,在猜到自己寿数将尽之后,燕枝反倒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趁着这几日还没死,和好友们见了面,同他们商议自己的身后事。
尽管好友们都说他是在危言耸听,让他赶紧“呸呸呸”,但他还是坚持要讲。
燕枝依偎在好友肩头,小声叮嘱他们:“我不要在铺子里办丧仪。阿鱼以后还要在这儿卖糕呢,不能让客人觉得,这间铺子不吉利。”
“我要去城外办,年节过了,春暖花开,一定很舒服。你们就把我埋在山上,面朝着南方,我还是想回南边去。”
“我有十多两银子,平均分给阿鱼、明玉和谢公子。我的话本留给明玉,我的笔墨字帖留给谢公子,我的糖糕、花生糕,我的被褥枕头,要是阿鱼不嫌弃,就留给阿鱼了。”
他这样说着,脸色如常,语气也如常。
好友们却别过头去,暗中拭去眼角泪水。
燕枝凑到他们身边,蹭蹭他们的面颊:“不要哭嘛。”
其实,燕枝还挺喜欢这样的。
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马上就要死了,让他做好准备,不至于在睡梦之中,无知无觉地死掉。
那样也太不好了。
他自己把自己的命数掌握在手里,这样就很好。
*
一直到了元月十五,上元节。
这日傍晚,燕枝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换上新衣裳、戴上新帽子、围上新围脖,准备和几个好友一块儿去城楼上看烟火。
他提早跟萧篡打了招呼,萧篡允准了。
不过萧篡说,今夜他有事要办,就不能陪他看烟火了。
临出门时,燕枝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自己的房间。
他打开自己的衣箱,从里面拿出一块黄色的幌子,又拿出一颗铜制铃铛,一起揣进怀里。
做好一切准备,燕枝这才出门去。
几个好友已经在门外等着了,见他出来,楚鱼与卞明玉笑嘻嘻地迎上前,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
“走吧。”
谢仪在前面开路,楚鱼和卞明玉在后面陪着他。
怕他走不了太远的路,卞明玉又把家里的马车赶过来了。
“走!”
一路畅通无阻,马车径直入了宫,来到城楼下。
燕枝在好友的簇拥下,登上城楼。
放眼望去,烟火照彻。
照在燕枝脸上,也照进燕枝眼里。
烟火升空的时候,萧篡正独自待在净身房牢房里。
牢房里没有点蜡烛,更没有窗扇,能够教月光或烟火照进来。
只有系统面板发出幽幽的蓝光,映在萧篡面上。
这几日,他到处奔波,到处去做任务,却也只攒到了不到一万的积分。
距离一千万,还差得很远。
可是燕枝等不及了。
不久之前,萧篡解锁了燕枝的寿数,这才发现,燕枝的寿数一栏,从原本的四十五,掉到了十五——
这个“十五”,不是年岁,不是燕枝只能活到十五岁。
而是指,燕枝的寿数,只剩下十五日。
燕枝为他挡过刀剑,燕枝觉醒了自我意识,燕枝看破了穿越者的秘密。
凡此种种,叠加起来,把燕枝的寿数减了又减。
萧篡初初看到的时候,简直不敢置信。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燕枝要走了,燕枝要死了。
燕枝马上就要离开他了。
他还没有取得燕枝的原谅,他还没有和燕枝和好,燕枝就……
萧篡不敢置信。
他垂下眼睛,望着面前案上。
案上放着燕枝的小衣——这还是燕枝离开那年留下的。
一些小玩意儿,果冻壳、巧克力包装、蛋糕篮子,还有燕枝随手送他的树枝。
这些东西排成一列,排得整整齐齐。
队伍最后,是一把匕首。
不是萧篡用来捅伤自己的匕首,是燕枝的匕首。
燕枝用这把匕首给他切过鹿肉、切过羊肉,也用这把匕首刺伤过他。
燕枝总是把这把匕首压在枕头底下,以防有盗贼闯入,好让自己安心。
所以,那日在燕枝房里,他拿走的,除了铃铛,还有这把匕首。
燕枝只发现了铃铛,没有发现匕首。
萧篡拿起匕首,握在手里。
既然商城里没有延年益寿的药品,既然现在攒积分已经来不及了,既然……
既然如此,那他……
下一刻,萧篡猛地抄起匕首,将尖锐的刀尖狠狠捅进自己的心口。
燕枝不能死!
燕枝这样好,燕枝得活着!
燕枝死了,他也会跟着死的!
所以不如——
萧篡握着匕首,在心口用力搅弄两圈。
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
整个牢房被警报红光照彻,警报声响个不停。
“警报!警报!玩家芯片遭受威胁!警报!”
萧篡却定下心神,面不改色地用匕首,把自己的心脏戳了个遍,搜寻个遍。
直到刀尖触碰到一块坚硬的小铁片,他才停下动作。
他伏在案上,死死地咬着牙,用匕首挖,用手指掏。
他的手上沾满鲜血,他的面色惨白一片,他几乎把自己的心脏整个儿掏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叮当”一声轻响。
那个小铁片,落在案上。
萧篡猛地将铁片攥紧手里,竟咧开嘴,笑出声来。
有了!有了!
他的芯片在这儿!
燕枝有了芯片,就能去控制中心了!
不过……
他的心脏已经被他搅烂了。
不要紧,不要紧。
萧篡仍旧笑着,在自己的衣裳上擦了擦手,把血迹擦干净。
他抓起燕枝的小衣,把燕枝吃过的果冻壳、巧克力纸,全部包起来,胡乱塞进胸膛上的那个窟窿里,止住汩汩流淌的血液。
他有心脏,他有新的心脏!
这就是他全新的心脏!
从今夜起,燕枝留下的这些东西,就是他的心脏。
第86章 诀别 以命换命,平安喜乐
烟火落幕。
燕枝和几个好友一起, 说笑着走下城楼。
看过一场烟火,原本病恹恹的燕枝,就像是染上了一重浅浅淡淡的色彩一般。
他的脸颊和双唇都有了些许血色, 红润起来,一双眼睛也亮晶晶地闪着光。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 走在好友之间,双手挎着他们的胳膊。有时候走累了, 脑袋也靠在他们的肩膀上。
来到城楼底下, 卞明玉从袖里抽出马鞭,摆弄了两下:“走吧, 我亲自驾车,送你回家。”
“我……”
一听到要回家, 燕枝不由地有些迟疑。
“怎么了?”卞明玉问,“还没玩够?还想再待一会儿?”
燕枝却轻轻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
来的时候,他和好友就在长街上逛了一圈。
他还买了花灯、糕点和蜜饯, 如今都在好友手里拿着。
只是……
燕枝犹豫着, 一只手抚上心口,目光落在宫墙尽头, 那个晦暗的角落里。
“我……”燕枝顿了顿, 小声道, “晚上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卞明玉震惊,“你不回去你待在哪里?”
下一刻,燕枝从怀里拿出那块黄色的幌子,微微举起,在空中晃了晃。
又下一刻,萧篡如同恶鬼一般,应召而来, 从巷子尽头走了出来。
萧篡在这里。
他一直都在这里。
几个好友看见萧篡,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原来燕枝是这样打算的。
他们默默松开了搀扶着燕枝的手,轻声问:“那我们就回去了?”
“嗯。”燕枝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了笑,“我之前就和萧篡约好了,所以……”
“知道了。”
在将死之前,想看一眼喜欢过的人,并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好友们都能理解。
楚鱼问:“你买的东西呢?要不要给你?还是我们带回去?”
“不用了。”燕枝笑着道,“干果蜜饯是给你们买的,盼你们吃了甜的,来年也甜丝丝的。”
“好。”
三个好友望着他,见燕枝这副脸色红润,神采飞扬的模样,心里却很是不安。
他们只怕燕枝是回光返照。
只怕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燕枝同样望着他们,反倒笑了起来:“别这样看着我嘛,我没事的,我只是……”
“好马要吃回头草,好燕枝也要啃一口回头草而已。”
“你们在这里,我怎么啃?我会害羞的。”
见他们都一副难过模样,燕枝又朝谢仪伸出手:“谢仪,把花灯给我吧,我好照亮前路,免得摔跤。”
这个“前路”,指的恐怕不止是燕枝等会儿要走的路。
谢仪强自压下心里酸涩,将白兔模样的花灯递给他:“给。”
燕枝接过花灯,朝他们挥了挥手:“快走吧,不要看我。”
“好。”
三个好友齐齐应了一声,脚下却挪不动半步。
最后还是理智尚存的谢仪一手拽着一个,把他们拽走了。
燕枝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花灯杆子,转过头,看向宫道那边的萧篡。
不知为何,今日的大梁宫宫道上,一片漆黑,连蜡烛都没点。
更不知为何,今日的萧篡,走得特别慢,根本不像是野兽化身的人。
等他和好友说完了话,萧篡才走到他面前,低低地唤了一声:“燕枝。”
燕枝抬起头,想要将萧篡看个仔细,却因为烛火太暗,看得不甚清楚。
于是他干脆将花灯双手捧起,放在萧篡面前。
一盏小小的兔子花灯,在两人之间照亮。
只见萧篡今日也换了新衣裳,戴了新发冠,打扮得很是威严。
只是……
燕枝皱起小脸,吸了吸鼻子。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血腥气,淡淡的,钻进他的鼻子里,教他心里不安。
眼见着燕枝有所察觉,萧篡赶忙抬手捂住胸膛,闷闷地咳嗽了两声,又唤道:“燕枝。”
“唔?”燕枝回过神来,再次看向他,“我……”
他原本想说,自己方才拿出来的是黄色的幌子。
可是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改了口。
“我玩累了。”燕枝抬起头,理直气壮道,“不想回家去了,去你的太极殿睡一晚,怎么样?”
萧篡知道他的意思,但也顺着他的话,笑着应了一声:“好。”
“走吧。”
话音刚落,燕枝刚往前迈了一步,就觉得腿脚一软,整个人都要倒下去。
萧篡赶忙扶住他的胳膊:“燕枝……”
燕枝站稳了,干脆朝他伸出手:“你背我。”
“好。”
萧篡走到燕枝面前,背对着他,微微屈膝。
燕枝伸出两条手臂,往前一扑,直接扑到他的背上。
“走吧。”
宫道晦暗,一个人也没有。
萧篡双手托着燕枝的腿,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前走。
燕枝趴在他的背上,一只手拿着花灯,给他照亮,一只手攀着他的脖颈。
燕枝低下头,把脸颊贴在萧篡的后背上。
他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可是他的小脑瓜钝钝的,他想不出来。
所以,他只是小声说:“萧篡,我讨厌你。”
“这样啊。”前面的萧篡应了一声,脚步却不停,“那我……还有机会,让燕枝重新喜欢上我吗?”
燕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前几日,阿鱼把你的事情,都跟我讲了。”
“他讲了什么?”
“讲你是一头狼,讲你被攻略过,讲你是怎么变成一个穿越者的。”
燕枝轻轻摇晃着双脚:“我听了之后,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心疼你。”
“是吗?”萧篡颔首,“是,是应该的。”
“虽然那些穿越者都很坏,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是最坏的穿越者。”
萧篡低声问:“我有这么坏吗?”
“你就是这么坏!”燕枝认真道,“你想啊——”
“是那些攻略者欺负你,又不是我欺负你,你怎么可以也像他们一样,欺负我呢?”
“你是头狼,你是野兽,你不懂怎样喜欢一个人,可是我是一个人啊,你为什么不能学着我喜欢你的样子,来喜欢我呢?”
“那个诅咒说,你迟早有一天会喜欢上一个人,可是……可是,诅咒并没有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我啊,你不能……”
——“就是你。”
忽然,萧篡打断了他的话。
“燕枝,那个人就是你,我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你。”
“我从来就没有,把那个诅咒放在眼里过。”
“不是对我下诅咒的那个人,让诅咒应验。”
“是你,让诅咒应验了。”
燕枝纠正他:“是你,不是我。”
“是我。”萧篡笑了笑,“是我的心先爱上了燕枝,也是我的兽性伤害了燕枝,这个诅咒才会应验。”
“立下诅咒的那个穿越者,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去过很多世界,了解野兽。”
“他知道,嗜血残忍的野兽,不会爱上一切都设定好,一切都按照攻略行事的穿越者。”
“这种野兽,很蠢很坏,还很糟糕,但它一定会爱上很好很好的燕枝,它一定会沉迷在燕枝赤诚热烈的爱意里。”
“但是它太过自大、太过小气,也太过胆怯,它不敢承认自己爱上了燕枝,它不敢承认自己已经被燕枝套牢了,它不敢承认——”
“自己已经被燕枝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古怪,原本胜券在握的野兽,只觉得一切都失控了。”
“原本该落在任务面板上的目光,落在燕枝的脸上。”
“原本该用来完成任务的双手,圈在燕枝的腰上。”
“原本为了生存而跳动的心脏,开始为了燕枝而跳动。”
“它无法再控制自己,它很害怕,所以……”
所以,骨子里恶劣的野兽本性,唆使着他,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欺负燕枝。
他怕自己时时刻刻被燕枝所牵动,又怕燕枝离他而去。
最后,造就了难以挽回的局面。
燕枝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萧篡低声道:“因为它……实在是太坏太坏了。”
燕枝点点头:“对,因为它太坏了。它是大坏人,我特别特别讨厌它,格外讨厌,十分讨厌,天下第一讨厌。”
这句话,燕枝从前总说。
只是这一回,有些字眼不太一样了。
说完这话,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一路无话,回到熟悉的帝王寝殿。
此处已经许久没有人住过了,但两个人对这里都足够熟悉。
萧篡背着燕枝,一步一步往前走,登上殿前石阶。
燕枝抬手推开殿门,萧篡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殿里同样不曾点蜡烛,一片漆黑。
许多年以前,小小的燕枝,就是这样被陛下从净身房带回来的。
陛下牵着他的手,抓着他的手腕,见他腿脚发软,连路都走不了,干脆直接把他扛在肩上。
燕枝乖乖趴在陛下的肩上,望着陛下的侧脸,把自己的心也送了出去。
回到寝殿,萧篡把燕枝放在榻上。
床榻还是从前的床榻,是他们日夜缠绵的那张床榻。
帷帐也还是从前的帷帐,是燕枝情动之时,不自觉拽住的帷帐。
黑暗里,燕枝抬起头,静静地望着萧篡。
萧篡站在他面前,同样定定地望着他。
终于,燕枝轻轻地开了口:“萧篡,把你今夜问我的第一句话,再问一遍。”
萧篡不费力气,便回想起来。
他喉头哽塞,一句话顿了好几下:“燕枝,我还有机会……让燕枝重新……喜欢上我吗?”
就在这时,燕枝站起身来。
他站在萧篡面前,脚尖抵着萧篡的鞋尖,与萧篡面对着面,离得很近。
燕枝举起双手,按住萧篡的面庞,又踮起脚,慢慢地、缓缓地、轻轻地——
把自己的双唇贴了上去。
萧篡抬手环住他过分细瘦的腰身,垂下头去,迎合这个亲吻。
一声很轻很轻的“有”字,与一声同样很轻的“叮咚”声——
在两人的唇齿交合之间,同时响起。
有,是指萧篡还有机会,让燕枝重新喜欢上他。
“叮咚”一声,则是……
直到唇齿相接的时候,燕枝才恍然惊觉——
萧篡身上很冷!
萧篡的脸、萧篡的手,萧篡的身子都冷冰冰的!
而他方才趴在萧篡背上,现在窝在萧篡怀里,都没有感觉到萧篡的体温,更没有感觉到萧篡的心跳!
从前他抱着萧篡,都能感觉到萧篡的心脏在狂跳,胸膛在震动。
可是现在……
燕枝倏地回过神来,眼睛睁得圆圆的,试图推开萧篡,想要问个清楚。
可是这回,萧篡没有再让着他。
萧篡抱着他的腰,按着他的脑袋,再次加深这个亲吻。
他撬开燕枝的唇齿,竭力从燕枝这里汲取自己熟悉的香甜气息,像是要把燕枝的气味刻进骨子里一般。
燕枝没了力气,闭上眼睛,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萧篡张开手掌,一片蓝色的小光点,随风飞起,飞向燕枝。
一瞬间,风呼雪骤,地动山摇。
整个太极殿,整个大梁宫,整个天下,都在摇晃。
地面往下陷落,变成无尽深渊。
屋顶往后倒去,露出无尽苍穹。
天塌地陷之间,燕枝被萧篡紧紧地抱在怀里。
紧跟着,有一股力量,正将他往上托,往上举,将他送往更高处、更自由的地方。
这股力量是在救他,可也是在把他和萧篡分开。
燕枝想要睁开眼睛,朝萧篡伸出双手,试图抓住萧篡。
他是死掉了吗?他是在萧篡的怀里死掉的吗?
不要,他不要和萧篡分开,他要和萧篡待在一块儿。
萧篡,拉住我!拉住我啊!
萧篡举起双手,却不是拉住他,而是将他送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他早就把自己心脏里的芯片挖出来了,他想要燕枝活下去,想要燕枝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没了心脏,就算他是再强悍的兽人,也不能再活下去。
他能坚持到去见燕枝,把燕枝背回太极殿,就已经是天赋异禀了。
燕枝与萧篡,一个往上,升入苍穹,一个往下,坠入深渊。
尽管燕枝竭力伸手去触碰萧篡的手指,却还是被他越送越远。
黑暗里,燕枝听见一个古怪的声音。
“按照规则,前任玩家,可为现任玩家设定基础规则。”
“系统提示,前任玩家即将消亡。因此,基础规则最优解为,要求现任玩家搜寻灵魂碎片,复活玩家……”
下一刻,燕枝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系统的话——
“基础规则,我要燕枝……”
“从今往后,平安喜乐。”
又下一刻,燕枝终于挣脱束缚,带着哭腔,喊出声来——
“萧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