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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遮阳 驯化疯狗第一步

    烈日当空, 唯有树荫清凉。

    燕枝就坐在这片树荫里,抱着手,晃着脚, 一脸无辜又理直气壮的看着萧篡。

    对啊,他就是只有一块白色幌子。

    那怎么了?

    对啊, 他就是不想看见萧篡,故意耍了萧篡。

    那又怎么了?

    用萧篡从前的话来说, 是他自己笨, 听不出别人讲的是真话还是玩笑话,怎么能怪他?

    燕枝这样想着, 眼里笑意不由地多了几分。

    这半个月来,他日日都盼望着萧篡上门, 质问他幌子的事情。

    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他要耍萧篡,要欺负萧篡。

    现在, 他预谋许久的坏事终于得逞了, 他当然欢喜。

    就像楚鱼说的那个字一样——

    爽!

    萧篡站在摊子前,在听见燕枝说, 自己只有一个幌子的时候, 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原来燕枝不是忘了, 原来燕枝只是在耍他。

    那……

    萧篡低声问:“燕枝,我的奖励……”

    燕枝皱起小脸,认真道:“奖励是给听话的小狗的,你又没有听话。”

    萧篡辩解,声音却越发低了:“我听话了。前十五日,我都听话了。”

    “可你今日不听话啊。”燕枝振振有词,“今日我挂的是白幌子, 你还是跑过来了。只要有一日不听话,那就不算数。是你先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对吧?”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

    若是萧篡听燕枝的话,他就应该永远都不出现在燕枝面前。

    可若是萧篡不来见燕枝,他又该怎么拿到他的奖励?

    萧篡总有一日按捺不住,率先坏了规矩。

    燕枝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给他什么奖励。

    所以,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不论如何,都是萧篡输。

    燕枝抬起头,有恃无恐地望着萧篡。

    萧篡垂下眼,同样定定地望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燕枝以为,萧篡要克制不住,翻进来揍他的时候,萧篡却握了一下拳头,低声道:“明白了。”

    说完这话,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燕枝,竟转身走了。

    燕枝迷惑,眉头皱得更深了。

    萧篡这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什么了?

    萧篡是要回去带禁军过来抓他吗?

    他不怕,要是萧篡抓他,他就大喊大叫,拼命挣扎,和萧篡拼个鱼死网破。

    反正……只要他不怕萧篡,那就是萧篡怕他。

    燕枝下定决心,坐回板凳上,靠着树干。

    不过,他就耍了萧篡一次,萧篡就这样走了,也不知道过几日还会不会再来。

    要是他不来,燕枝还有点儿舍不得呢。

    哼哼!

    就这样,燕枝卷起小猫尾巴,继续在树下打瞌睡。

    日头西移,燕枝又卖出去两块红糖糕的时候,萧篡回来了。

    他刻意等燕枝送走了买糕的客人,才踟蹰着,走上前来。

    他仍旧是低低地唤了一声:“燕枝。”

    “嗯?”燕枝抬起头。

    萧篡垂下眼睛,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整齐的黄布。

    黄布展开,是一块幌子,上面画着方方正正的红糖糕,和燕枝现在用的这块一模一样。

    “给。”

    萧篡低着头,双手不自觉发着颤,把东西递到燕枝面前。

    “你现在有黄色的幌子了。”

    燕枝愣了一下,看向萧篡,在萧篡眼里看到了难得的坦诚与坚定。

    “想找我的时候,就可以挂起来。”

    “我永远……随叫随到。”

    “玩我也不要紧。我就想被燕枝玩,狗生下来就是被燕枝玩的。”

    萧篡全然不管不顾了。

    燕枝没有黄色幌子,他就做一面给他。

    燕枝是在耍他玩儿,他就继续陪燕枝玩。

    不论如何,他不要结束这场游戏。

    最后,他一字一顿道:“燕枝,我想让你高兴,只想让你高兴。”

    说完这话,萧篡也不敢把幌子塞进燕枝手里,只敢放在摊子上,转身又走了。

    他生怕燕枝捡起幌子,丢还给他,所以走得很急,甚至走出了几步落荒而逃的味道。

    燕枝抓起幌子,皱着小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把东西丢到了驴车上。

    总归是块布,不能浪费。

    *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燕枝依旧做糖糕、卖糖糕,日日守在他的摊位前。

    萧篡依旧去上朝、批奏章,天不亮就出宫看看,今日燕枝挂的是哪个幌子。

    不出意外,接下来一个月,燕枝就像是把那块新幌子丢了一般,从来没有挂出来过。

    萧篡却比从前更沉得住气,果真一个月都没出现在燕枝面前。

    慢慢地、入了夏,天气越来越热,也越来越燥。

    这日正午,燕枝同往常一样,坐在树下打瞌睡。

    日头偏北,树荫往边上移,已经快遮不住燕枝了。

    燕枝被晒得头晕眼花的,却也不肯挪到树后面去。

    他怕客人以为他不在,就不买糕了,更怕有人趁机偷糕。

    燕枝举起衣袖,想要挡住日光,还是被晒得心烦意乱。

    他胡乱翻了翻驴车上的杂物,最后看见那块幌子。

    燕枝举起幌子,在面前抖落开。

    这还是他头一回,仔仔细细地看这个幌子。

    布料很厚,是染过的麻布,上过浆,很硬挺,不会被雨水打湿。

    萧篡在做的时候,确实是用了心的。

    不过……

    燕枝正准备把东西收起来,下一刻,萧篡出现在摊位前。

    “燕枝,我来了。”

    他脸不红气不喘,眼里还跳跃着两簇鬼火,就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一般。

    燕枝被他吓了一跳,瞌睡都跑了:“你……”

    萧篡朝他露出一个虔诚的笑:“我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被燕枝召见。

    正好他在净身房里待得不安心,正好他想出来看看燕枝,正好他看见燕枝举起了幌子。

    在看见燕枝举起幌子的瞬间,他整个人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紧跟着,他大步来到燕枝面前,生怕燕枝反悔,又把东西收起来了。

    “我……”燕枝小声道,“我没想见你,我只是忽然看见这个东西,忘了是什么,想拿出来看看而已……”

    下一瞬,萧篡的笑意凝固在面上。

    原来是这样。

    那他……是不是又该走了?

    燕枝见他转瞬失落的模样,干脆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你要是闲着没事,就拿着这个,帮我挡太阳吧。”

    “是!”萧篡的眼睛马上又亮了起来,“遵命!”

    燕枝命令他了!燕枝给他下达命令了!

    萧篡双手提着布料,站在摊子前面。

    他想了想,低声问:“燕枝,我能不能走到摊子里面来?我挡在外面,客人不来了。”

    燕枝点点头:“可以,但是必须离我一丈远。”

    “是。”

    萧篡极力忍住心中的欢喜,蹑手蹑脚地走进摊子里,举起幌子,给燕枝挡太阳。

    真好,他又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燕枝了。

    燕枝抱着手,靠在树下,闭目养神。

    真好,他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会儿了。

    萧篡垂下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燕枝。

    看着燕枝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脸颊,看着燕枝闭着的眼睛、垂下来的睫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向燕枝的目光,不再是贪婪的、渴求的,而是虔诚的、真诚的。

    如同望着端坐高台的神明一般。

    他甚至担心自己的眼神会让燕枝不舒服,多看两眼,就刻意收敛了情绪,别过头去,不敢多看。

    等自己平复好心绪,再把目光转回来。

    萧篡就这样,站在燕枝身边,好似最忠诚的守卫。

    六年前,燕枝说,他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最听话的侍从,觉得不甘心罢了。

    不是的,其实他是喜欢燕枝的。

    他喜欢燕枝乖巧,喜欢燕枝围在他身边,现在也喜欢燕枝的自我,喜欢燕枝小小的跋扈和霸道,鲜活又可爱。

    六年了,他从来没有习惯于没有燕枝的日子。

    他就是喜欢燕枝这个人,甚至比六年前还喜欢。

    只要燕枝回来,只要能让他嗅到风中有燕枝的气息,他就满足了。

    萧篡恍然明白,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燕枝就已经驯化了他。

    可那时候的他,还保留着做狼的野性,他既不想服从燕枝,又害怕燕枝抛下他,所以他极力想要证明,自己才是掌控燕枝的那个人。

    燕枝与他之间的关系,就这样被他搞得一团糟。

    直到现在,他终于醒悟过来——

    只要能留在燕枝身边,做狼做狗又有什么所谓?

    萧篡打定主意,望了一眼日头,细心地挪了挪位置。

    燕枝听见声响,警惕地抬起头,看着他。

    萧篡笑着,笑得又体贴又温和:“日头挪了,我跟着挪一下。”

    “噢。”燕枝再次闭上眼睛。

    直到今日,萧篡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带给燕枝的,终于不再是威慑与压迫。

    除此之外,两个人再无他话。

    燕枝继续休息,有客人来了就卖糕。

    萧篡始终跟在他身边,为他挡着日头,没有燕枝的命令,他也不敢再动其他东西。

    有客人看见萧篡,问燕枝他是谁,燕枝想了想,小声说:“街上随便找的小工。”

    萧篡颔首,表示赞同。

    是小狗,他是小狗。

    客人也不在意,拿了糖糕就走了。

    一直到了傍晚,燕枝卖完最后一块糕,准备收摊回家。

    临走时,他环顾四周,最后踮起脚,随手折下一根树枝,递给萧篡。

    “喏,这是给你的奖励。”

    “燕枝……”萧篡欣喜若狂,“多谢。”

    只是一根树枝而已,燕枝还做好了萧篡会翻脸的准备,没想到他这么高兴。

    他还真变得和糖糕一模一样了。

    萧篡拿了树枝,又把树枝递还给燕枝:“燕枝,丢出去,丢给我好不好?”

    燕枝把树枝丢出去,他跑出去,把树枝捡回来,还给燕枝。

    这是做狼的本能!

    燕枝想了想,却扬起下巴,正色道:“这是另外的奖励,要下次听话才能给。”

    “好。”萧篡也不恼,把树枝揣进怀里,珍藏起来。

    第72章 月色 好感过于复杂,不予显示

    ——“什么?!”

    落日西沉, 楚鱼来接燕枝回家。

    两个人坐在驴车上,晃晃悠悠地朝家的方向去。

    不知道燕枝说了句什么,楚鱼“噌”的一下就站起来, 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嗓子都破音了。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燕枝坐在车上, 双手捧着楚鱼特意给他做的小甜水,抬头看着楚鱼, 一脸理所当然:“我说, 下午日头太毒,我就让萧篡给我挡太阳了。”

    燕枝一边说, 一边还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刚刚离开摆摊的那条长街,远远望去, 还能看见萧篡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如同石像一般。

    见燕枝回头看他,萧篡眸光一亮, 不由地往前迈了两步。

    又如同石像被勾了魂儿似的。

    驴车转弯, 燕枝没再理他,转回头, 问:“阿鱼,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楚鱼“哐”地一下坐回板车上, 咬牙切齿,压低声音,“你怎么能和他单独相处呢?我又不在旁边,万一他突然发狂,把你抓走,那怎么办?”

    “不会的。”燕枝笑了笑,“他不敢。”

    “他不敢, 你敢。”楚鱼轻嗤一声,“你的胆子是一日比一日大了。再见他第一日就敢放狗咬他,前几日耍他玩儿,现在还敢和他单独待着,我看你什么时候翻车。”

    楚鱼越说越起劲,用力拍着大腿:“到时候你被他抓回去,锁起来,关在小黑屋里,跑都跑不出来。”

    “好不容易出来了,就跑到我面前,哭哭啼啼——”

    “‘哎呀,阿鱼,我又被萧篡抓走了……呜呜……’”

    “阿鱼……”燕枝顿了顿,轻轻推了他一把,“在大街上,他不敢的。况且我压根就没睡着,我一直醒着神呢。”

    楚鱼问:“真的?”

    “嗯。”燕枝点点头,声音却小了下去,“中途眯了一会儿,但也没有很久。”

    “你还敢说?”楚鱼气得直用手指戳他的胳膊,“你怎么敢在猛虎恶狼旁边睡觉的?”

    “是你教我的——”燕枝振振有词,“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事情能让我高兴,我就做什么。捉弄萧篡,能让我高兴,我就做了。”

    “我的意思是……”楚鱼试图解释,“你可以让他在雨里下跪,也可以让他痛哭流涕,但是你自己不要离他这么近,明白吗?”

    “我明白。”

    “那就……”

    “可是我不想离他那么远了。”

    “什么?!”楚鱼更震惊了。

    燕枝想了想,认真道:“我们已经来了都城,萧篡又这样死盯着我不放,他每每在暗中窥伺,我的心都跳得很厉害。”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就和现在一样,只是提起萧篡,他都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紧张得很,慌张得很。

    “我想,与其让他一直偷看,不如我喊他出来,由我来安排我们什么时候见面,由我来掌控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已经试了两次,没什么不妥的,我也很安心,所以……”

    燕枝都这样说了,楚鱼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最后叮嘱他一句。

    “那你小心点儿,你别玩火烧身就行了。”

    “不会的。”燕枝翘起嘴角,轻声道,“其实……我一直在火里啊。”

    过去在南边的六年里,他一直克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去想萧篡。

    只有两次生病,他的心绪不受他的控制,这才让他压在心底的萧篡跑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他已经把有关萧篡的一切都割舍开了,他已经把萧篡给忘了。

    可是没有。

    前阵子,他见到活生生的萧篡,熟悉的惊讶、恐惧,还有一点点儿莫名的心绪,瞬间涌上他的心头。

    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萧篡。

    轰轰烈烈的相识、阴差阳错的相爱,剪不断理还乱的十年,最后却是惨淡至极的收场。

    萧篡曾经是他眼里的大好人,他心里的救世主,他喜欢萧篡,喜欢得刻骨铭心。

    他忘不掉,这辈子也忘不掉。

    燕枝试过逃避,试了六年,都没有用。

    所以他想,不要再逃避了。

    干脆就回过身去,坦坦荡荡地面对萧篡好了。

    等到哪一日,他看见萧篡的时候,心不会再怦怦乱跳,他就可以抽身离去了。

    他知道,萧篡想挽回他,想同他和好。

    他却只是在捉弄萧篡,利用萧篡。

    唉,他又变坏了。

    燕枝望着天边晚霞,捧起手里的竹筒,喝了一口小甜水:“阿鱼,这个水好好喝啊,酸酸甜甜的,是怎么做的?”

    “加了点酸杏,又加了点糖,中午放在井里冰了一下。”

    “明日再给我带,好不好?”

    “不要,我怕被狗追。”楚鱼正色道,“我这种人在‘火葬场’里,是特别容易被拿去开刀的。你知道我顶着多大的压力,和你做朋友吗?”

    “不会的,他不敢。”燕枝道,“那你今晚做好了,放在井里,我明日带去喝,好不好?我再多带一点,分给旁边的摊主喝,若是他们喜欢,我们看看能不能做这个来卖。”

    “这法子好像可行。”楚鱼点点头。

    驴车继续向前。

    快要到家的时候,楚鱼忽然问:“你现在对他,是什么感情?”

    燕枝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

    入夜时分。

    燕枝吃完晚饭,用蒸糕剩下的热水,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倒在床榻上。

    他枕着手,翘着脚。

    月光从榻边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朦朦胧胧一片。

    白日里,楚鱼问他,现在对萧篡是怎么样的感情。

    他想不出来。

    他讨厌萧篡,想起从前萧篡那样对他,欺负他、羞辱他,他还是会难过。

    可是现在,萧篡在他面前这样乖、这样温顺、这样听话,他似乎还……挺喜欢的。

    所以……

    燕枝举起手,挡在眼前。

    阴云散去,月色明亮,在燕枝的指尖流淌。

    他还是不懂。

    这个时候,萧篡就坐在净身房里。

    批复好的奏章堆在一边,等待明日亲卫过来抬走。

    萧篡独自坐在黑暗之中,望着案上的一小截树枝,正出着神。

    这可不是寻常的树枝,这是燕枝送他的树枝!

    是燕枝亲自踮起脚、亲自伸出手、亲自折下来、亲自递给他的树枝。

    是燕枝给他的奖赏,是燕枝送他的礼物。

    树枝不长,但上面还带着两片绿叶。

    萧篡垂下眼睛,定定地望着叶片。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燕枝只是随手丢给他一根小树枝,他都高兴得不能自已,激动了一晚上。

    甚至他看见树枝的第一反应,是想和燕枝一起,玩抛接树枝的游戏。

    这是一匹头狼被彻底驯化的标示,是一匹头狼对某个人感情最深的体现。

    他好喜欢燕枝,以至于他骨子里的本能都被唤醒了。

    萧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着树干,把树干插进准备好的金香炉里,用土埋上半截。

    紧跟着,他捧起香炉,走出牢房,来到净身房走廊上。

    月光明亮,从石壁上高高的窗子照下来,投下一小块光亮。

    萧篡就把树枝放在月光下,让它晒一晒。

    他自己则盘着腿,仍旧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在净身房待久了,偶尔晒晒日光月光,会让他有一种负罪感。

    就像是……他没有听燕枝的话,乖乖把自己关在净身房里,享受到了自己本不该享受的东西,是在违抗燕枝的命令,会让燕枝生气。

    萧篡坐在树枝前,静静地望着树枝。

    有些卷曲的绿叶,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知道,树枝是种不活的。

    可他觉得,燕枝给他的东西,不能和他一样,总是待在黑暗里。

    这样想着,萧篡又起身回房,把燕枝的衣箱拖出来。

    巧克力包装纸、果冻壳、万花筒,还有燕枝的小衣,都拿出来晒一晒。

    这几年来,他不再用燕枝的小衣做坏事,总觉得这是一种亵渎。

    他把这些东西好好地封存着,想燕枝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见这些东西晒得好,萧篡迟疑着,试图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月光的时候,黑暗里,忽然响起一声“叮咚”。

    萧篡心下明了,打开系统面板,准备看看又有什么新任务上线。

    可是这回,系统却提醒他:“亲爱的玩家,您已经六年五个月零八天,没有打开过好感度面板了,好感面板有新变化,来看看吧。”

    是,自从六年前,萧篡意识到,燕枝是一个人,燕枝不是一串数据,燕枝的情感无法被量化,所谓的好感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他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好感面板了。

    没有意义。

    可是这回,好感面板自动在他眼前打开了。

    萧篡不欲多看,随意挥了挥手,就准备把面板关上。

    可就在这时,他余光一瞥,瞧见最顶上的标注。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目前是——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过于复杂,不予显示。”

    萧篡怔愣片刻,面上却不见有任何欣喜。

    他垂下眼,低声道:“燕枝不是角色,我也不是玩家。”

    就在这时,又一声“叮咚”传来。

    “亲爱的玩家,您关注的任务频道,又有新任务发布了。”

    “该世界为‘末日废城’世界,任务总积分为‘三百分’。”

    “完美完成所有任务,即可获得全部积分。请确认是否接下该任务。”

    三百分,和他之前接的任务比起来不算多,但能赚一分是一分。

    燕枝等不了,他必须尽快攒满积分,做足准备。

    萧篡不曾犹豫,直接接下任务。

    既然如此,明日该去找燕枝,向他请个假。

    就在他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月光西移,竟照下一小块,落在他的衣摆上。

    萧篡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光亮却从他的指缝之间逃走。

    今夜今时,月光普照,同时落在燕枝与萧篡的身上。

    第73章 任务 把萧篡说过的话还给萧篡……

    新的一日。

    燕枝同往常一样, 打着哈欠,赶着驴车,出门摆摊。

    刚到街口, 距离还远,燕枝就看见萧篡站在自己常摆摊的那棵树下。

    大概是在等他。

    燕枝皱起小脸, 心里不大欢喜。

    这个萧篡,惯爱得寸进尺。

    昨日只是叫他帮忙挡一下太阳, 今日就敢自己跑过来。

    他根本就没听话!

    燕枝板起脸, 继续赶车,径直来到萧篡面前。

    这里是他的摊位, 他向官府交过钱的,就算是皇帝, 也不能占他的位置。

    见他来了,萧篡眼睛一亮,就要上前。

    燕枝却绕过他, 把驴车赶到空位上, 举起手里鞭子,指了一下高高挂起、迎风飘扬的幌子。

    ——看清楚!今日是白色的幌子, 我不想见你!

    萧篡回过神来, 拽起披风兜帽, 给自己盖上。

    这样就看不见了。

    他低声道:“燕枝,我不是有意的。我今日来,是来向你告假的。”

    燕枝有些惊讶,微微抬眼,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从另一边跳下车,熟练地把摆摊用的桌椅板凳都搬下来。

    萧篡想上前帮忙, 却被燕枝挥着鞭子赶开。

    萧篡又明白过来,默默后退,退到了离他一丈远的地方。

    他继续道:“这几日,大概是四五日,我有些事情要做,就不能过来听你的差遣了。”

    燕枝摆好桌子,把蒸笼放上去,又转头看向他,理直气壮道:“那我明日就把黄色幌子挂出来。”

    萧篡要告假,他就偏要见萧篡。

    萧篡不来,那就是萧篡的错。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毫不客气。

    萧篡思忖片刻,最后道:“那就等我回来了,再罚我罢。”

    “想得美。”燕枝道,“我才不会动手罚你,你把我给你的树枝还给我就好了。”

    “燕枝……”

    一听这话,萧篡竟然有些慌了。

    燕枝瞧了他一眼,鼓了鼓腮帮子,故意道:“萧篡,你一点都不听话。”

    “我昨日才夸过你,对你有一点点的改观,结果今日你就坏了规矩。”

    “早知道,昨日就不该让你过来,就该直接把你赶走。”

    “我决定,从今日起,到今年年节后,你都没有奖励了。”

    这话听着好熟悉,简直和萧篡从前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燕枝本性纯良,说这些话说得不太流利,完全就是在学他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可偏偏这些话,就像是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扎在萧篡的心上。

    萧篡愣在原地,身形微晃,掩藏在兜帽底下的面庞,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原本坚不可摧的石像,如今却像是要碎了一般。

    原来是这样。

    原来被心爱的人这样说,是这样的感觉。

    心脏被刀子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冷风一吹,他的心都跟哨子似的,呼啸着响动。

    如同凌迟一般。

    正巧这时,有客人过来买糕。

    燕枝也就没再理他,转过头去,给客人打包。

    “要两块糖糕吗?还要点什么?”

    “还有鸡蛋糕,加了蛋清,吃起来更蓬更松。”

    “好,小心烫,慢走。”

    燕枝在卖糕的时候,萧篡就站在旁边,乖乖地等他空下来。

    燕枝对客人笑脸相迎,和气十足,唯独对他不假辞色,冷冷冰冰。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埋怨?

    从前的他不也是这样?在旁人面前,端着帝王的架子,不曾厚待他们,却也不曾太过苛待他们。

    只有燕枝,他只对燕枝那样坏。

    是他的错。

    燕枝只是……学他而已。

    见客人走了,萧篡赶忙拿起倚靠在树边的大伞,又要上前:“燕枝,这几日不能给你挡太阳,所以……”

    燕枝随手指了一下驴车上,相似的伞,正静静地躺在上面。

    昨夜吃完饭,楚鱼硬拉着他出去散步,去铺子里给他买了一把伞。

    楚鱼这个大财迷,他甚至没花家用,而是自掏腰包给他买。

    就为了让萧篡离他远一点。

    他已经有伞了。

    燕枝回过头,见萧篡仍旧站在原地,命令道:“萧篡,你走。”

    “你长得这么凶,还穿得一身黑,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一点忙都帮不上,还容易吓跑我的客人。”

    “笨死了,你走。”

    这也是萧篡从前说过的话。

    萧篡颔首,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萧篡犹豫片刻,不知道该不该把伞放下。

    燕枝瞧了他一眼,淡淡道:“笨蛋,你连我说的话都听不懂吗?”

    “知道了。”萧篡垂下眼睛,握紧手里的伞,转身离开。

    燕枝收回目光,继续招呼客人。

    本来就是萧篡的错,他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呢。

    况且,他本来要说萧篡是“蠢货”的,结果刚刚一时口胡,说成了“笨蛋”。

    他已经口下留情了!

    这样想着,燕枝又振作起来,理直气壮起来。

    他可不怕萧篡!

    *

    另一边。

    萧篡抱着准备好的伞,在初升的日头之下,回到宫里。

    走进净身房之前,他吩咐亲卫:“去膳房取些肉饼肉干,送过来。”

    “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传令下去,这几日朕不见任何人。”

    “明日朝会延后,叫卞英和刘洵盯着些。”

    几个亲卫不疑有他,也不敢怀疑,抱拳应了声“是”,便下去了。

    萧篡回到牢房里,坐在地上,望着案上的半截树枝,不自觉出了神。

    看着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

    萧篡啊萧篡,燕枝今日愿意同你说话,还同你说了整整十句话。

    这可是难得的奖励,就算燕枝是在骂你,那又怎么样?

    从前你对燕枝说这些话时,你以为是玩笑话,你以为燕枝不会难过。

    如今燕枝对你说这些话,不过是还给你而已,你有什么可难过的?

    到底有什么可难过的?

    萧篡想着想着,不自觉低下头去,双手捂住脸。

    他错了,是他错了,他知道错了。

    他不该……

    他发出一声野兽一般、低沉的哀鸣,但很快的,他就抹了把脸,抬起头来,打开系统面板。

    萧篡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走罢,去昨夜刚接的任务世界走走。

    *

    萧篡不在,燕枝一个人也过得清闲。

    这一日就是招呼招呼客人、卖卖糕。

    午后日头大起来,他就打开楚鱼给他买的伞,把伞抱在怀里,眯了一会儿。

    楚鱼昨夜问他,明明是能用伞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找萧篡?

    燕枝想,他倒不是只想不晒太阳,他就是想折腾一下萧篡。

    嘻嘻。

    不过,既然萧篡说告假,燕枝也不会上赶着去找他。

    就这样过。

    这日回去,燕枝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楚鱼。

    “你不用担心啦,萧篡这几日不会再来了。”

    楚鱼刚开始还有点儿不信:“真的假的?”

    “真的。他今早来找我告假,说这几日都不得闲。”

    “那明日我和你一起出摊,做一桶酸杏水带去卖。”

    “好。”

    第二日,两个人一起出摊。

    摆好东西,还没多久,谢仪和卞明玉也来了。

    燕枝很惊喜:“今日应该不是官署休沐吧?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闲着没事,就过来看看你们。”卞明玉扬手往燕枝怀里丢了一块碎银,拿起一块糖糕就塞进嘴里,“嗯,跟以前一样好吃。”

    “那谢仪呢?”燕枝问,“你可不是会擅离职守的人。”

    谢仪笑着道:“原本是要去上朝的,结果朝会延后了,我就过来帮你们了。”

    两个好友掀起衣摆,跨过摊位,走了进来。

    燕枝拿了一块糕递给他,又给他们两个倒了两杯酸杏水。

    “给,尝尝阿鱼新做的小甜水,好喝的。”

    “多谢。”

    楚鱼探出脑袋,好奇地问:“陛下好好的,做什么不上朝?”

    “不知道。”卞明玉摇摇头,“这几年经常这样。我问我爹为什么不上朝,我爹让我闭嘴少管。”

    燕枝没忍住笑出声来:“哈哈!”

    谢仪也跟着笑了笑,压低声音道:“纵使如此,底下朝臣依旧忠心耿耿,不敢生出异心。上朝与不上朝,于陛下而言,没有差别。”

    燕枝脸上笑意凝固,瘪了瘪嘴,大声强调:“谢仪,你可是我的好友!”

    “是。”谢仪笑着哄他,“燕枝公子做糖糕也做得好,天下可以没有陛下上朝,但是不能没有燕枝公子卖糖糕。若是少了燕枝公子,整个天下都不甜了。”

    燕枝又高兴起来,傻乐着看着两个好友。

    只有楚鱼,他撑着头,坐在一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四个好友挤在一个小摊前面,一个收钱,一个找钱,一个包糕,一个盛水。

    有条不紊,顺顺当当。

    旁人都摊位前路过,都要多看一眼。

    “啧,小小的一个摊,倒请了四个小工。”

    *

    就在燕枝和好友们高高兴兴卖糕的时候,萧篡盘腿坐在净身房里,猛然睁开眼睛。

    他是去另一个世界做任务了,昨日启程,今日任务做得差不多,他找了个地方安置,就赶忙回来了。

    萧篡回到净身房的瞬间,面庞上和手臂上,就多了几道伤痕。这是他从另一个世界里带来的。

    顾不上血迹洇透衣裳,萧篡披上斗篷,拿起给燕枝准备的伞,就要出门去。

    不知道今日,燕枝挂的幌子是什么颜色的。

    不知道今日,燕枝想不想见他。

    不论如何,既然他答应了燕枝的游戏,那就应该遵守规则,他该过去看看。

    萧篡来到净身房门前,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下雨了。

    暴雨如注,倾倒人间。

    雨声雷声,噼里啪啦,轰鸣作响。

    下这样大的雨,燕枝还在外面,不知道他该怎么回去。

    萧篡没有犹豫,抱着伞,便冲进了雨里。

    得亏他回来看了一眼,下这么大的雨,燕枝一定被淋湿了。

    燕枝一定要人帮忙。

    但下一刻——

    萧篡来到燕枝常摆摊的那条街上。

    连天雨幕之中,燕枝和他的三个好友、一头毛驴,一同在街边人家的屋檐下避雨。

    “谢谢你,张伯。这几块糖糕给你吃。我们身上都湿湿的,就不进去了。”

    “客气了。你们坐着吧,等雨停了再走。”

    “好。”

    燕枝和他的好友们,并排坐在屋檐下,嘻嘻哈哈地说着话。

    卞明玉道:“你们看吧,刚刚那片乌云来的时候,我就说要下雨了,你们还不信。”

    燕枝反驳道:“你是上午说的,雨是刚刚才下的,都过了好几个时辰了。”

    “我这就叫‘未雨绸缪’,明白吗?”

    “噢。”燕枝应了一声,紧紧搂住两个好友的胳膊,“你们两个不许走,等会儿要帮我把驴车赶回去,还得帮我把剩下的糕点都吃掉。”

    “燕枝,你是越来越不客气了。我还记得你之前可腼腆、可害羞了,现在都敢指使我们了。”

    “对呀。”燕枝歪了歪脑袋,伸出手,去接屋檐下滴下来的清澈雨水。

    他甚至用力跺了一下脚,故意溅起水花,弄在好友们的身上。

    “哈!燕枝,你这个坏东西!”

    “我不是。”

    真好,已经有人在帮燕枝了。

    真好,燕枝没有淋到雨。

    萧篡放下心来,转身离开的时候,像是被人撞了一下,低下头,呕出一口鲜血。

    可他的面前,分明没有任何人。

    萧篡用手背拭去嘴角血迹,强自定下心神,大步离开。

    暴雨浇过,很快便将血迹冲刷干净。

    第74章 积分 疯狗想给枝枝自由

    暴雨倾盆, 天地颠倒。

    燕枝坐在檐下阶上,眼前是雨珠成串,雨幕连天。

    恍惚之间, 燕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倏地站起身来, 朝雨里喊了一声。

    “谁?谁在那儿?!”

    原本正与他说笑打闹的几个好友,见他忽然动作, 都被吓了一跳, 连忙随他站起来。

    “燕枝,怎么了?”

    “是谁呀?有人过来了吗?”

    “这么大的雨, 谁还在大街上跑?又不是傻子。”

    燕枝抬起手,在眼前挥了挥, 试图拨开眼前帘幕,把雨里的场景看得再清楚一些。

    可是,雨怎么能被拨开呢?

    雨越下越大, 越下越急, 反倒越发模糊了他的视线。

    燕枝有些着急,下意识喊了一声:“萧……”

    一个字刚出口, 燕枝便回过神来, 闭上了嘴。

    他喊萧篡的名字做什么?

    萧篡又不在这儿。

    昨日萧篡就向他告了假, 说这几日来不了。

    今日早晨,他果然也没来。

    更别提现在下着这么大的雨,萧篡怎么会过来?

    他只是忽然之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一转眼,远处雷声作响,眼前大雨冲刷,气味很快就消失不见。

    应该是他感觉错了。

    下一刻, 两三点冰冰凉凉的雨水,洒在他的脸上,叫他回过神来。

    “唔……”燕枝抬起手,胡乱用衣袖擦了把脸。

    衣袖放下,他正巧对上卞明玉探究的目光。

    “你怎么了?”卞明玉认真地看着他,“大白天的撞鬼了?魂儿都被鬼勾走了?”

    “才没有!”燕枝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接了一点雨水,弹在他的脸上,“明玉,你好讨厌!”

    “你才讨厌。”卞明玉也学他的语气,“忽然站起来,把我们都吓一跳。”

    “我……”燕枝顿了顿,又改了口,“我看见鬼了。”

    “方才还说没看见,现在又看见了。”卞明玉无奈,“实不相瞒,我也看见一只鬼。”

    “是吗?”燕枝眼睛一亮,“你在哪里看到的?我是在雨里看到的……”

    卞明玉上下扫视他一眼:“这里啊。你这只冒冒失失的小鬼。”

    燕枝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不想理他。

    “谢仪、楚鱼,他好烦!”

    *

    午后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燕枝和几个好友在檐下再躲了一会儿,说说话、聊聊天,很快就雨过天晴了。

    几个人收拾好东西,同借屋檐给他们躲雨的张大爷道了声谢,便赶着驴车,准备回去了。

    驴蹄踏过街上积水,溅起小小的水花。

    几个人因为玩闹,鞋上裤腿上全湿了。

    卞明玉没忍住,掩着嘴,打了两声喷嚏。

    燕枝不敢再留他,路过卞府门前的时候,给他塞了两块糖糕。

    “我和阿鱼住的地方太远,下回再请你们过去吃饭。快回去洗个热水澡,喝点姜汤。”

    “知道了,哪有那么容易就风寒?放宽心。”

    卞明玉把糖糕揣进怀里,朝他们摆了摆手,便进去了。

    不多时,他们又路过谢仪家门前,谢仪也回去了。

    最后只剩下燕枝和楚鱼两个人,赶着驴车,朝家的方向去。

    他们两个似乎各有心事,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直到了家里,两个人也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把驴车赶进院子里,卸了车,把毛驴赶进棚子里。

    驴身上有毛,淋点雨不碍事,燕枝就给它添了点草料,让它吃着。

    他们是做糖糕的,家里别的没有,就是柴多水多。

    燕枝在添草料的时候,楚鱼马上起锅烧水,给两个人烧了一大锅洗澡水。

    直到这时,楚鱼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行了,快去洗洗吧,小心风寒了。”

    “好,你也快去。”

    燕枝点点头,提着两桶热水进了房间。

    一刻钟后,燕枝换上清爽干净的衣裳,用巾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房里走出来。

    这个时候,楚鱼已经在煮姜茶了,整个院子里都是辛辣的老姜味道。

    见燕枝出来,楚鱼便道:“燕枝,你过来烧火,正好烘干头发。”

    “好。”燕枝点点头,坐在灶洞前,往里边丢柴。

    楚鱼则站起身来,拿起木勺子,搅了搅灶上的瓦罐。

    柴火燃烧,时不时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火光熊熊,映在燕枝脸上。

    燕枝抬起头,看向楚鱼:“阿鱼,别心疼了,我们剩的糖糕不多,晚饭不用做我的,我吃糖糕就好了,我可以吃完的!”

    他见楚鱼今日闷闷的,还以为他是为了大雨的事情生闷气,所以这样安慰他。

    可是……

    楚鱼垂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却道:“萧篡去其他世界做任务了。”

    “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燕枝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楚鱼顿了顿,重复一遍:“萧篡去其他世界做任务了。”

    “啊?”燕枝不懂,“他……不是已经在做任务了吗?一统天下的任务?建立十全十美的朝堂的任务?组建十全十美的后宫的任务?”

    楚鱼却道:“他昨日特意过来,向你告假,就是为了去其他世界做任务。”

    燕枝想了想,顺着他的话问:“你们穿越者可以这样吗?到处乱跑?”

    “当然不行。”楚鱼答道,“一般来说,一个穿越者,一个时间段里,只能接受一个世界的任务。”

    “可你又说……”

    “他偷偷去的。”

    燕枝好奇问:“既然他是偷偷去的,那你怎么知道?”

    楚鱼举起手,作势要揍他。

    燕枝赶忙捂住自己的脑袋,委屈巴巴道:“干嘛打我?”

    “你该打!问的都是些什么傻话?”

    “你昨日说,他找你告假,我就有点儿怀疑了。”

    “今日,卞明玉和谢仪又说,朝会延后,可萧篡又没出宫办什么事,我就更怀疑了。”

    “直到刚刚,我看了一眼积分总榜排名,发现萧篡的积分一直在变,我就完全确定了。”

    燕枝接话道:“他去别的世界做任务了?”

    楚鱼点点头:“对。”

    “那他离开这里了?那大梁岂不是没有皇帝了?”燕枝惊恐,“那……那岂不是马上又要打仗了?我不想打仗。”

    “他还没有走,只是暂时离开这里而已。”

    “你方才说,一个穿越者……”

    “那只是一般情况。如果是特殊情况,穿越者也可以一次接下几个任务。”

    “听不懂。”燕枝摇摇头,一脸茫然。

    “你可以理解为——”楚鱼想了想,“魂魄出窍。”

    “嗯?”

    “萧篡把自己的身子留在这儿,魂魄去了另一个世界做任务。”

    “明白了。”燕枝点点头,“我在话本上看过。”

    “不过这个法子很危险。”

    “为什么?”

    “他留下来的身子没有魂魄,没有意识,不能自主行动。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候,就算你溜进宫里杀了他,他也毫无还手之力。”

    “等他的魂魄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身子死了,他也毫无办法。”

    “唔……”燕枝认真思考,最后道,“我暂时还不想杀了他。”

    “谁问你了?”楚鱼无奈,“总之,同时进行多个世界的任务,是很危险的事情。要是被人杀了,那就是彻底死了,要是被穿越者杀了,对方就能直接抢走他的积分。绝大部分穿越者都不会这样做。”

    “萧篡就会这样做。”燕枝道,“他很穷、很抠门、很吝啬,所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赚钱的机会……”

    “他可不穷。”楚鱼道,“他是积分总榜上、排名第一的穿越者。”

    燕枝睁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楚鱼同样定定地看回去,继续解释。

    “所有穿越者里,他的积分是最多的,他有八百万积分。”

    “不过他确实很抠门,任务不间断地做,吃住都在任务世界里,从来没有在控制中心花过积分,他的账户永远只进不出。”

    燕枝下意识道:“可他……”

    楚鱼接话道:“可是还不够。”

    “穿越者可以从任务世界里,带一个角色,回到控制中心。但前提是,花费一千万积分。”

    “动物也可以,动物折半,只要五百万积分。”

    “截至目前,控制中心还没有人攒到一千万积分,更没有人舍得花那么多积分,去换一个角色自由。”

    “不管是亲人,还是爱人,穿越者都舍不得。”

    楚鱼伸出手,按了一下燕枝的脑袋,叫他回过神来。

    “不过燕枝,我想了一天一夜,我想,萧篡现在这样攒积分,大概是因为——”

    “他要带你走。”

    “我……”燕枝站起身来,大声反驳,“我才不跟他走!”

    “你跟他走也不是什么坏事,等你进了控制中心,不死不灭,我们还能一块儿做任务,去其他地方卖糖糕。”

    “不去!不去!”燕枝果断拒绝,“我才不跟他走!”

    燕枝正色问:“阿鱼,你有多少积分?”

    “呃……”楚鱼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这个……”

    “一百万?”

    “没那么多。”

    “一万?”

    “也没那么多。”

    “一……一千?”

    “对。”楚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这一千还是我们俩合伙卖糕,我好不容易才攒到的。”

    “没关系。”燕枝坦坦荡荡,“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情。人生苦短,相识一场,能够出摊卖糕,自给自足,和好友说笑谈天,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我不想变得和萧篡一样。”

    “你不愿意,他自然也没有办法强迫你。”楚鱼道,“我只是想了很久,忽然想明白他在做什么,所以提醒你一声,你心里有数就行。”

    “我知道了。谢谢你,阿鱼。”

    燕枝抬头望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萧篡分明是第一有钱的穿越者,从前却总是欺负他。

    给他吃一点泡芙、吃一点奶糖,就要连本带利地从他身上讨回来。

    分明是他自己拿出来,给他吃的,又不是他死皮赖脸,非要吃的。

    又不是他非要花萧篡的八百万积分的。

    又不是他说他要跟着萧篡去控制中心的。

    多可恶啊。

    萧篡,真是天底下最可恶的穿越者。

    第75章 罐头 萧篡,你当真别无所求?

    ——控制中心是怎么样的?

    ——控制中心里的其他穿越者是怎么样的?和萧篡一样, 霸道野蛮吗?

    ——其他穿越者是怎么样做任务的?和萧篡一样,用暴.力和战争吗?

    ——萧篡……萧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积攒积分, 带他去控制中心的?

    几日前?六年前?

    还是……从一开始?

    又是一个艳阳天。

    燕枝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伞, 双手捧着脸,安安静静地守在摊子前。

    此时正是午后, 盛夏时节, 烈日高悬,晒得人昏昏欲睡。

    街道上别说客人, 就是行人都没有几个。

    燕枝垂下眼睛,望着伞面, 呆呆地出着神。

    楚鱼说,萧篡是积分总榜上排行最高的穿越者,是整个控制中心最富有的穿越者。

    楚鱼又说, 萧篡一直都很抠门, 他从来都不会在控制中心花积分买东西。甚至他去一个世界做完任务,不在控制中心多做停留, 马上就去下一个世界。因为这样就不用花积分。

    楚鱼还说, 萧篡现在这样做任务, 大概是想带他走。

    楚鱼还想跟他说,萧篡以前的事情。

    但是燕枝不想听了。

    再听下去,他的脑子会忍不住乱糟糟的,他的心也会忍不住软下去的。

    他不能……

    不能让萧篡就这样得逞。

    分明是萧篡自己小气,关他什么事?

    什么要带他走,带他去控制中心,不过是楚鱼的猜测。

    就算是真的, 那也不过是萧篡自顾自做的决定,他根本没有同意。

    萧篡就是很坏,就是很霸道,就是很可恶。

    没什么可质疑的,更没什么可动摇的。

    燕枝下定决心,放下捧着脸的手,轻轻甩了甩。

    维持这样的姿势太久,他的手都有点儿酸了。

    与其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如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燕枝抬起头,举起伞,余光忽然瞥见熟悉的人影。

    萧篡披着斗篷,站在街口,远远地望了一眼挂在燕枝头顶的幌子。

    是白色的。

    看来燕枝今日还是不想见他,他可以放心离开了。

    萧篡收回目光,正巧与燕枝对上视线。

    萧篡心头一震,竭力平复心绪,忐忑又心虚地望了回去。

    要他过去吗?

    下一刻,燕枝重新撑起伞,别过头去,靠在树边,闭目养神。

    一把伞,将燕枝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的,连一片衣角也不留给他。

    好罢。

    萧篡垂下眼睛,转身离去。

    他该回另一个世界去了,那边的任务还没做完。

    此后几日,燕枝与萧篡就维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

    燕枝日日出摊,守在自己的摊子前。

    萧篡去另一个世界做任务,每日清晨、正午与傍晚,回来一趟,看看燕枝挂的幌子是什么颜色的。

    燕枝不想见他,他远远地看一眼就走,继续回去做任务。

    就这样过了十来日。

    燕枝晾着萧篡,故意晾了十来日。

    直到这日午后,燕枝坐在树下,和往常一样撑着伞,慢悠悠地转着伞柄。

    在萧篡再一次转身要走的时候,燕枝拿起那块黄色幌子,在空中轻轻摇了摇。

    来吧!

    下一刻,萧篡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猛然惊觉,大步上前。

    “燕枝!”

    萧篡欣喜若狂。

    他仍旧披着玄色的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或许是为了掩藏行踪,又或许是为了遮掩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味,但在长街之上,反倒更加显眼。

    萧篡生怕燕枝马上就赶他走,一面从斗篷里拿出东西,一面低声道:“我回来了,这阵子都能待命。”

    “燕枝想见我就见我,燕枝不想见我,我即刻就走。我会一直守规矩的。”

    “这是——”萧篡顿了顿,把两个铁盒子放在燕枝面前,“好吃的,给你吃。”

    燕枝皱起小脸,碰也不碰那两个铁盒子,只道:“我不要。”

    萧篡恳切道:“燕枝,是很好吃的罐头,我特意从……”

    “是你去别的地方做任务,换来的吗?”

    “是……”萧篡皱眉,似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燕枝看着他的脸,看着他面庞上已经结痂的伤痕,问:“那你去别的地方做任务,肯定很辛苦吧?”

    萧篡顿了一下,随后滔天的欣喜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欢喜,连声道:“不辛苦,不……”

    “辛苦的。”燕枝一脸认真,“等我吃了这些东西,你就会说你有多辛苦,这些东西多珍贵、多宝贝,最后就变成我欠你的,你会向我讨债。”

    一瞬间,萧篡面上的血色霎时褪去,褪得干干净净。

    “就像之前的泡芙、蛋糕一样。”

    “不是……”萧篡忙不迭解释,“不是用积分换的,是我从其他地方带回来的。”

    “我不要,你拿走。”

    “燕枝,我没有……我没有邀功,向你讨债……”

    “我只是觉得这两个罐头好吃,特意从‘末日世界’带回来给你吃。”

    萧篡如同献宝一般,把东西送到燕枝面前:“这个是肉罐头,咸口的,很香,很好吃。”

    “这个是橘子罐头,甜口的,有糖水,很甜很香。”

    可燕枝只是瞧了一眼罐头,就别过头去。

    萧篡有些急了,干脆直接举起右手,对天发誓。

    “燕枝,我不会再说那些话了,不会再向你讨债了,我发誓!”

    “吃东西就是吃东西,要是我借此提出任何条件,就让我天打雷劈!”

    他知道,燕枝最相信鬼神之说了。

    果然,燕枝抬起头,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终于转回头,施恩一般看向萧篡,轻轻开了口:“当真?”

    “当真!”

    燕枝看着他,观察了他许久,最后还是没能抵挡住罐头的诱惑,将信将疑地伸出手。

    吃!

    怎么不吃?

    萧篡都这样说了,他当然要尝一尝。

    燕枝把罐头拿在手里,认真看了看,最后却把东西递还给萧篡。

    萧篡越发心急:“燕枝,我发誓……”

    “我不会开,你给我开。”

    燕枝看着他,坦坦荡荡,理直气壮。

    要是换做从前,燕枝早就自卑自轻地红了脸,生怕萧篡说他是“蠢货”。

    但是现在……

    他知道萧篡不敢,所以他敢使唤萧篡了。

    萧篡回过神来,接过罐头。

    他没带匕首,便徒手捏了捏罐头的铁皮外壳,生生把外壳接缝的地方撕出一道口子,顺着这道口子,打开罐头。

    “燕枝,给。”

    萧篡笑着,双手把橘子罐头递给燕枝。

    黄澄澄的橘子瓣儿,去掉了外皮和丝络,在晶莹剔透的糖水里浮浮沉沉。

    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燕枝拿出自己平日里吃饭用的木勺,舀起一瓣橘子,塞进嘴里。

    好甜!好吃!

    燕枝抱着罐头,吃得高兴。

    萧篡则单膝跪在他面前,帮他打开另一个罐头。

    “还有一个。”

    另一个是肉罐头,肉粉粉嫩嫩的,装在盒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一打开就香气扑鼻。

    燕枝也尝了一口,这个是咸香的,两个罐头配在一起吃,一甜一咸,刚刚好。

    萧篡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好吃吗?”

    “嗯。”燕枝轻轻点了点头,“多谢。”

    见燕枝喜欢,萧篡便也跟着高兴。

    他跪在地上,看着燕枝低着头,一动一动的腮帮子,心里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欢欣。

    就是这样。

    原来他想要的日子,就是这样的。

    他去外面做任务,不管多困难、多凶险,只要回来之后,能看见燕枝好好地坐在这儿,能给燕枝带点吃的喝的,让燕枝高兴。

    他就跟着高兴。

    萧篡静静地望着燕枝,面颊上的伤痕都跟着柔和下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永远留在这个时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把两个罐头都吃掉一半,就放下了勺子。

    萧篡面色一变:“怎么了?怎么不吃了?”

    燕枝淡淡道:“我想留一半晚上吃。”

    “好。”萧篡这才松了口气,拿起燕枝的饭盒,帮他把东西都装进去,叮嘱道,“晚上就要吃完。梁都天气热,要是味道变了就不要吃了,我找机会再去拿。”

    他垂下头,一面装,一面迟疑着、试探着,压低了声音,问:“燕枝,我过几日再去这个地方出任务,再给你带吃的,好不好?”

    “好啊。”

    “那我再去拿鸡肉罐头和苹果罐头,也很好吃的。”

    萧篡笑了笑,抬起头,这才发现,燕枝同样也在看他。

    燕枝托着腮,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问:“萧篡,你不抬头看看我对你的好感度吗?”

    萧篡低声拒绝:“不,我早已经不信这些了。”

    “就算我吃了你的东西,对你的好感度一丁点儿没涨,不要紧吗?”

    “不要紧。”

    “就算我现在愿意与你独处,但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永远都不会跟你和好,也不要紧吗?”

    “不要紧……”

    最后,燕枝问——

    “萧篡,你当真别无所求吗?”

    “是。”萧篡定定地望着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与乖顺。

    ——“我别无它求,只要燕枝高兴就好。”

    ——“就像是,从前燕枝对我那样。”

    第76章 臣服 俯首称臣,虔诚恭敬

    清风拂过, 日光轮转。

    萧篡单膝跪在燕枝面前,如同跪在神明脚边。

    俯首帖耳,虔诚恭敬。

    他仍旧喜欢燕枝, 仍旧爱着燕枝。

    只是如今的爱慕,与从前的喜欢相比, 大不一样了。

    许多年前,萧篡凭借着野兽的本性行事, 满心以为, 喜欢就是逗弄、欺负和摧毁。

    他把燕枝当做一只小猫、一只小狗,看见燕枝, 就忍不住欺负他,想看他哭出来, 想把他在榻上弄哭。

    就这样,燕枝被他欺负走了。

    燕枝走后,萧篡似乎有所领悟, 他又以为, 喜欢就是伪装、做戏,最后占有对方。

    所以他竭力克制野兽本性, 披上人皮外衣, 把自己伪装成燕枝喜欢的、温和又体贴的男人, 设下陷阱,试图引诱燕枝,回到他身边。

    结果燕枝清醒又警惕,从始至终都了解他的本性,没有上当,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去。

    直到现在,六年过去。

    数千个日日夜夜过去, 萧篡在空无一人的净身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与燕枝的过去,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

    喜欢是纵容、托举和放他自由。

    在尸横遍野的末日废城里,搜寻物资的时候,在他捡起罐头,检查罐头是否密封完整,最后将罐头揣进怀里,护在心口上的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燕枝没有吃过这个东西,带回去,给他尝尝鲜。

    他只是想让燕枝高兴一下,他想看见燕枝吃到好吃的东西,亮晶晶的眼睛和浅浅的小梨涡。

    至于燕枝吃了这两个罐头,好感度会不会涨,会不会和他和好,他根本就没有想过。

    在砍杀异种,完成任务,获得积分之后,他想的也是——

    很好,燕枝离自由又近了一步。

    萧篡用了六年,把脑子里那些自负自大的想法,全部摒除。

    只留下燕枝。

    他不再用完成任务的思维去看待燕枝,也不再用对待角色的策略去对待燕枝。

    他的心里,只有燕枝。

    萧篡垂下眼睛,把燕枝吃剩下的罐头装好,递还给他。

    燕枝接过食盒,静静地看着他。

    萧篡好像真的……变了很多。

    萧篡见他在看自己,低声道:“燕枝,等过几日,我再去拿。”

    “嗯。”燕枝点点头,思忖片刻,问他,“你不是……已经在这里做任务了吗?为什么还要去其他地方?”

    在这之前,燕枝是故意欺负他的。

    但是这回不是,这回燕枝是认真的。

    他想看看,楚鱼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萧篡顿了一下,却道:“天下一统,我闲着无事,所以出去做点任务,打发时间。许多穿越者都这样,不妨事。”

    这和楚鱼说的完全不一样。

    燕枝问:“你很缺积分吗?”

    萧篡毫不犹豫:“不缺。”

    燕枝又问:“一颗奶糖要多少积分?”

    萧篡正色道:“一个积分。”

    “那一个泡芙呢?”

    “两个积分。”

    萧篡从来都不想在燕枝面前,展露积分的短缺和自己的难堪。

    头狼永远不能让命定的伴侣为食物发愁,头狼应该永远都是强悍的。

    他不想让燕枝再觉得,他欠了他很多东西。

    燕枝提醒他:“可你之前总说,泡芙和奶糖都很珍贵。”

    “那是因为——”萧篡道,“我太坏了。”

    “我太坏了,我总是吓唬燕枝。”

    “其实泡芙不贵,奶糖也不贵。燕枝要用多少积分,我都有。”

    他不说实话,燕枝也不想再问。

    他总不能对萧篡说——

    萧篡,我都已经知道了,你要攒积分带我去控制中心,你不要攒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万一……

    是他自作多情,那怎么办?

    燕枝垂下眼睛,最后问:“你今日想要什么奖励?”

    萧篡抬头望了望树梢,又低下头,看了看燕枝的衣角。

    最后,他双手捧起燕枝垂落的衣袖,放在面前,用鼻尖轻轻碰了碰。

    就这样。

    他要的奖励,就是这样。

    *

    这日傍晚。

    燕枝提着罐头,回到家里。

    楚鱼一看见这些东西,就知道他又和萧篡见面了。

    楚鱼已经懒得说他了,白了他一眼,就提着东西进了灶房。

    燕枝洗了把手,跟在他身后进了灶房。

    “阿鱼,这些都是好吃的。我觉得我不能吃独食,所以特意带回来给你吃!”

    “那可真是该谢谢你了。忍辱负重从‘前夫哥’那里带吃的给我,多亏你偷‘前夫哥’的罐头养我,不然我就饿死在家里了。”

    燕枝认真想了想:“其实也没有忍辱负重,是萧篡请我吃的。”

    楚鱼把脸皱得跟杏干似的,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噢,你们还三辞三让了,他怎么不干脆让你当皇帝?”

    燕枝笑出声来,又道:“我晚上不吃了,全部给你吃。”

    “我可不敢,我怕‘前夫哥’冲进来揍我。”

    “他不敢的。”

    楚鱼的脸皱得更厉害了,拖着长音道:“他不敢的——”

    紧跟着,他起锅热油,准备把罐头里的肉丢进锅里,做成煎肉饼。

    燕枝提醒他:“这个可以直接吃的,不用煮。”

    “我知道,我也是穿越者。”楚鱼无奈,“我就爱吃煮过的。”

    燕枝笑了笑,拽过小板凳,在灶洞前坐下,熟练地往里面添柴。

    “阿鱼,你刚刚说的‘前……前夫’,又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楚鱼想了想,“你和萧篡分开了,萧篡就是你的‘前夫哥’,‘前一个夫君’的意思。”

    “噢。”燕枝似懂非懂。

    楚鱼瞧了他一眼,又问:“他现在,是在重新追你吗?你同意了吗?”

    “没有啊。”燕枝一脸认真,“没有我的命令,他现在不敢跟踪我,也不敢追着我跑。”

    “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楚鱼叹了口气,“算了。我早该想到的,他那个人本来就是狼变的,看准了猎物,追上几十年都不会放手,你迟早会被……”

    “我不是猎物。”燕枝纠正他,“要说猎物,萧篡才是我的猎物。”

    楚鱼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燕枝握着一小截柴火,有恃无恐地看着他:“不用担心我,我心里一直都有数。”

    “嗯。”

    “阿鱼,我问你啊。”燕枝最后问,“在你们那里,一颗奶糖卖多少积分啊?”

    “奶糖?”楚鱼顿了顿,大概是打开页面看了一眼,“一百积分。”

    “那泡芙呢?奶油泡芙?”

    “奶油泡芙,一个五百。奶油蛋糕,一个两千。”

    原来如此。

    楚鱼不满地嘀咕:“这也太贵了,我做完一个世界的任务,都不一定能赚到一个泡芙。要是可以用泡芙换积分就好了,这样我就是控制中心第一富有了。”

    “其实控制中心就是故意的,它不想让别人用道具刷角色好感,又想让我们当牛做马,不间断地做任务,所以故意把物价调得特别高……”

    楚鱼的抱怨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燕枝望着灶洞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若有所思。

    或许,萧篡对他的感情,就像是这团烈火。

    身处烈火之中时,他只觉得灼烧可怖,甚至怀疑这团火焰是恨极了他,要将他烧成灰烬。

    远离火焰之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其实烈火也是让他暖和过的。

    只是萧篡从来不说。

    可是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燕枝已经往前走了六年,他的前路有好友,有糖糕,有铺子。

    他已经不想再回头去看那团火了,他已经不想去分辨,当初那团火到底是想抱住他,还是想烧化他了。

    燕枝忽然明白,楚鱼方才说的,萧篡在追他是什么意思了。

    他一直在往前走,萧篡一直在后面追他。

    他暂时还不想停下前进的脚步,去等萧篡。

    但若是萧篡拼尽全力,说不准,就会追上他。

    燕枝撑着头,垂下眼睛,没由来地想起白日里,萧篡在他面前,那样温顺听话的模样。

    杀伐决断的帝王,威风凛凛的头狼。

    在他面前低下头来,俯首称臣,发誓永远忠诚,永远乖顺。

    燕枝忽然不觉得爽快,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

    接下来的日子,燕枝专心摆摊,萧篡别无他求,只求燕枝圆满。

    两个人谁也没有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过下去。

    萧篡是燕枝招来的小工,是为燕枝送来各色吃食的穿越者,是只听命于燕枝的乖狼。

    唯独还不是燕枝的爱人。

    他又去了一趟末日世界,给燕枝带回苹果罐头、菠萝罐头,一堆罐头。

    等燕枝吃腻了罐头,他又去其他世界,给燕枝带来珍珠奶茶、草莓蛋糕,还有焦糖布丁。

    半年后,临近年节,燕枝和楚鱼攒够钱,在都城里租了一间小铺子。

    他们的点心铺子,终于开起来了!

    铺子不大,就是一个临街的小窗口,连供客人堂食的地方都没有。

    楚鱼在里面做糕点,燕枝在外面卖糕,两个人预备抢在年节之前,大赚一笔!

    铺子开张这日,燕枝这一年来结识的客人,特意过来捧场,将小小的窗口围得水泄不通的。

    萧篡不曾刻意靠近,只是站在外面,远远地看着,任由白雪落在肩上。

    这日的雪,和燕枝出逃那日的雪,一模一样。

    纷纷扬扬,倾泻而下。

    只是这一回,燕枝不再是被他逼得不得不出逃,而是在雪地里,忙活着自己的铺子。

    萧篡站在雪地里,守了一日。

    直到客人散去,燕枝在铺子前面挂起灯笼,他才攥着手心里的银钱,走上前去。

    “燕枝……”

    “要买糕吗?”燕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还有最后一块。”

    “要。”萧篡把钱递出去,放在燕枝装钱的小陶罐里,又低声道,“燕枝,年节都城里会放烟火,我……”

    萧篡道:“我知道铺子里很忙,但我不会再喊跳过,你抬起头,就能看见。”

    第77章 跟班(一更) 枝枝需要一个小跟班……

    回到都城的第一年。

    燕枝认识了更多的客人, 结交了更多的好友,还和楚鱼一起,开了他们的第二家点心铺子, 在寸土寸金的都城里,有了立足之地。

    萧篡则严格遵守着燕枝给他定下的规矩。

    燕枝想见他的时候, 就在铺子门口挂起黄色幌子,萧篡随叫随到, 为他遮挡太阳, 帮他卖糕收钱,陪他说话解闷。

    燕枝不想见他的时候, 他要么乖乖留在宫里,上朝下朝, 批阅奏章,要么在控制中心接了任务,去其他世界赚点积分, 给燕枝带好吃的回来。

    燕枝像是一只小燕儿,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每日在都城里展翅高飞。

    萧篡则像是一只小狗, 撒开四条腿, 在地上追着燕枝跑,盼望他一直快快活活的。

    ——第一年的除夕夜。

    帝王下旨,燃放烟火,与民同乐。

    可是燕枝和楚鱼一个在灶房蒸糕,一个在前面卖糕,忙得脚不沾地。

    烟火升上夜空的时候,燕枝连抬头看一眼的空闲都没有。

    “要两块小兔子模样的吗?六个铜板, 多谢。”

    “燕枝……”萧篡站在他身边,一面帮忙打包糕点,一面轻轻地唤了一声。

    “这个是绿豆糕和黄豆糕合在一起的,所以是两个颜色。”

    “燕枝……”萧篡又唤了一声,手上动作也没停下。

    “十个铜板,多谢,慢走。”

    “燕枝……”

    烟火声掩盖下,萧篡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

    “你干嘛?”燕枝被他吵得有点儿烦,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烟火……”萧篡轻声提醒。

    他特意给燕枝放的烟火,他想让燕枝看一眼。

    燕枝忙得脚不沾地,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口应道:“你直接喊‘跳过’就好了啊,干嘛一直喊我?你好讨厌。”

    萧篡怔愣片刻,随后垂下眼睛。

    话音落地,燕枝也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萧篡,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本来……本来就是这样啊。

    他都这么忙了,萧篡还一直吵他。

    再说了,萧篡之前就是这样做过啊。

    又不是他乱说的。

    燕枝心里刚有点儿羞愧,下一刻,客人指着糕点喊他。

    “店家,要一块红糖糕。”

    “好。”

    就在这时,萧篡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糖糕。

    他低声道:“燕枝,我来,你抬头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燕枝鼓了鼓腮帮子,最后还是抬起了头。

    一簌簌烟火升上夜空,在燕枝头顶绽开,如同星子一般,自天边划落。

    燕枝抿了抿唇角,转过头,看向萧篡。

    萧篡正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帮他把糖糕包起来,看起来没有丝毫不快。

    察觉到燕枝在看自己,萧篡低声问他:“燕枝,好看吗?”

    “好看。”燕枝点点头。

    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继续卖糕。

    一直到烟火结束,天色渐晚,街上游人渐渐散去。

    十多笼糕点也卖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块四四方方、普普通通的红糖糕。

    燕枝拣起糖糕,掰成两半,递给萧篡一半:“喏,给你的赔礼。”

    他刚刚凶了萧篡,所以……

    萧篡知道他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过糖糕,用干荷叶包好,预备带回去吃。

    “其实……”燕枝又道,“你现在没有那么惹我讨厌了。”

    萧篡将糖糕揣进心口,轻轻捂了捂。

    他看着燕枝认真的模样,没忍住翘起嘴角:“我知道。”

    恰恰是因为燕枝不讨厌他了、不害怕他了,燕枝才会不自觉地朝他发脾气,跟他大声说话。

    燕枝在他面前不再谨言慎行,更不再疏离冷漠。

    燕枝对相熟的好友,都是这样的。

    他都知道。

    燕枝最后道:“要是明年,你还有空,那就再过来帮我卖糕吧。”

    萧篡郑重地应了:“是。”

    ——第二年的除夕夜。

    萧篡果然也来了。

    常来买糕的客人,不认得远在大梁宫中的帝王,却认得点心铺子里的小工。

    他总是跟在年轻的店家身后,沉默寡言,但唯店家命是从。

    这一年,燕枝拿起一块兔子模样的糖糕,递给他。

    “给你的工钱。你明年还有空吗?”

    “有。”

    萧篡想,就这样一年一年过下去,只要能一直陪在燕枝身边,不管是什么身份,他都满足了。

    第三年,除夕夜前一日——

    燕枝打开最底下的蒸笼,从里面拿出一块小燕儿形状的糖糕,递到他面前。

    “给。你明日有空吗?”

    “有。”萧篡下意识应了一声,“朝中休沐,不必上朝,我明日一早就过来。”

    燕枝却道:“傍晚再来。”

    “燕枝,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招了一个小伙计。”

    萧篡听见这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招了一个伙计?”

    意思就是,燕枝不再需要他了吗?

    可是他不要工钱!他是白给的!燕枝用他更划算的!

    燕枝看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解释道:“他是领工钱的那种,前几日过来试过了,阿鱼和我都觉得他手脚麻利,干得不错,就让他留下了。”

    萧篡红了眼眶:“燕枝……”

    他也很乖的!他的手脚也很麻利的!

    他可以一刀砍下敌人的脑袋,他也可以在一息之间包好一块糖糕。

    他很乖的,很听话的,别不要他……

    燕枝继续道:“我和阿鱼说好了,一人一年,轮流守店。明日我要去城楼上看烟火,还要上街去逛逛,明年我们再交换……”

    萧篡愣了一下。

    燕枝明日要出去玩儿,不在店里,所以……

    “明日我需要一个——”燕枝抱着手,理直气壮道,“小跟班。你明白吗?”

    萧篡皱着眉头,似乎是还没明白过来。

    “我要一个护卫、一个跟班,他要护卫在我身边,替我拿着东西。”燕枝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萧篡双眼倏地亮起,“明白!”

    燕枝让他陪同!

    燕枝要他陪他出门!

    一瞬间,滔天的欢喜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几乎将萧篡淹没。

    燕枝最后道:“明日傍晚过来接我。”

    “好。”萧篡定定地望着他,定定地应了一声。

    夜深人静之时,萧篡帮燕枝把铺子门锁好,同燕枝道过别,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只有他和燕枝两个人,他和燕枝一块儿出去玩。

    燕枝愿意和他一块儿出门。

    燕枝……

    心跳声太大太响,吵得萧篡什么都听不清。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点心铺子的二楼,燕枝的房间里,还隐隐透着烛光。

    燕枝还没睡下。

    燕枝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忐忑?

    燕枝是不是……也想开始重新接纳他了?

    不论如何,他会很乖的。

    明日出去玩,他会乖乖跟着燕枝,他会乖乖听燕枝的话,燕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一定会很乖很乖的。

    这样想着,萧篡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回到大梁宫。

    他回到净身房,打开衣箱,翻了翻自己的衣裳。

    他本不在意这些,衣裳也不多,就是去见燕枝的时候,会特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明日陪燕枝出门,得穿得漂亮些。

    但燕枝让他做护卫、做跟班,他是不是应该……

    萧篡倏地站起身来,想去传亲卫进来,那两套他们的衣裳来穿。

    不过……宫中亲卫的衣裳,是不是不大适合穿去宫外?

    罢了罢了。

    萧篡思忖片刻,只得折返回来。

    他挑来拣去,最后还是挑了一件玄色的衣裳。

    他本就是一匹黑狼,穿自己皮毛的颜色,总不会出错。

    净身房里潮湿阴冷,萧篡又点起火盆,放了点香料,把自己的衣裳熏得香一些。

    还有头发,他得束个冠,玉的不好看,金的太扎眼。

    还有他身上的这些伤疤,太丑了,得穿好衣裳,不能让燕枝看见。

    就算是最原始、最野蛮的野兽,在同心仪之人出门的时候,也会铆足了劲地装扮自己。

    与此同时,燕枝洗漱完毕,正枕着双手,晃着脚丫,躺在榻上,望着帐子顶出神。

    伙计是真的。他和楚鱼确实请了一个小伙计。

    约定也是真的。他和楚鱼确实也约定好了,轮流看店,另一个人就可以出去玩儿。

    不过,让萧篡陪他一起出门,却是他一时兴起。

    今日和萧篡一起卖糕,他看见萧篡对他百依百顺的模样,忽然心中一动,起了这个念头。

    萧篡陪他卖了三年的糖糕,也给他带了三年的好吃的。

    他忽然觉得,应该奖励一下萧篡。

    那就奖励他陪自己出门去玩好了。

    燕枝想着想着,没由来地、竟有些期待明日的出游。

    他想要使唤萧篡,命令萧篡,想要萧篡跟在他身后,想要一回头就能看见萧篡。

    燕枝轻轻晃着脚,晃着晃着,困意袭来,他也就睡着了。

    在年节里,在香甜糕点缠绕里,燕枝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他梦见,许多许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年节。

    那时萧篡在外征战,他们就在军营里过年。

    萧篡靠在榻上,他趴在萧篡怀里,晃着双脚,用指尖在萧篡的胸膛上写字。

    萧篡拿出一大盒各种形状、酥酥脆脆的小饼干,猜对一个字,就喂他吃一块。

    燕枝先胡乱写了几个字,都教萧篡猜中了。

    最后,他一笔一划地写——

    萧篡,大坏东西。

    还没写完,萧篡就双手钳着他的腰,直接把他抱起来,不让他写了。

    萧篡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写什么呢?谁是‘大坏东西’?我是‘大坏东西’,那你是什么?小坏东西?”

    燕枝扑腾着手脚,求饶道:“陛下,我重新写,重新写。”

    这一回,他写的是“萧篡大好人”。

    同样是还没写完,萧篡就翻了个身,把他按在榻上,压在身下。

    “写错了,不是‘大好人’,就是‘坏东西’。”

    萧篡俯身低头,燕枝抱住他的脖颈,凑上前去,主动亲了他一下。

    萧篡怔愣片刻,最后捧住他的脸,用比他强上百倍的力道亲他。

    燕枝被亲得迷迷糊糊,几乎喘不上气来。

    下一瞬,燕枝被憋醒了。

    他坐起来,一摸脸颊,发现自己脸颊上湿漉漉一片。

    他是在梦里哭了吗?

    燕枝胡乱抹了把脸。

    才没有。

    燕枝坐在榻上,垂着头,静静地望着眼前漆黑。

    讨厌!他就是讨厌萧篡!

    他明日不要跟萧篡一块儿出门了!

    要是萧篡还不乖、还不听他的话,他就……

    就在这时,“吧嗒”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被褥上。

    燕枝直觉不对,挪到榻前,点起蜡烛。

    烛焰燃起的瞬间,燕枝这才看清,原来自己脸上手上的,不是眼泪,而是鼻血!

    第78章 坦白(二更) 别丢掉我,别抛弃我……

    “唔……”

    燕枝低下头, 看见被褥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又看见自己手上沾染着的殷红的鲜血,整个人都慌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他怎么在梦里流了这么多鼻血?

    燕枝回过神来, 赶忙捏住自己的鼻子,仰起头, 掀开被子,起身下榻。

    他跑出房间, 准备去灶房里打点水, 给自己洗一洗。

    结果,或许是因为他失血过多, 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他刚推开房门,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走也走不稳,“哐当”一下,直接摔在隔壁房门上。

    隔壁房里的楚鱼被他吵醒, 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起了起了。”

    “天就亮了?我感觉我才躺下没多久。燕枝,要不我们今日不开张了……”

    楚鱼揉着眼睛, 拉开房门。

    下一刻, 靠在门上的燕枝倒了下来。

    楚鱼被砸了个猝不及防, 下意识伸手接住他。

    “你做什么呢?偷看我起床?”

    又下一刻,楚鱼摸到满手的鲜血,直觉不对,捧起燕枝的脸,定睛一看,也被吓了一跳。

    “燕枝?燕枝!”

    他连忙拍拍燕枝的脸,喊了两声。

    “怎么回事?你怎么满脸是血?有强盗闯进来了?”

    燕枝靠在他身上, 软软地就要滑下去,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没有。是鼻血,我头晕。”

    听见他这样说,楚鱼才松了口气,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扶回房里。

    “我以为你被人打了呢,吓死我了。”

    燕枝提醒他:“过年呢,不能说不好的词……”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前几日我就跟你说,萧篡给你的曲奇饼干和沙琪玛不能多吃,结果你一天就吃完了,能不上火流鼻血吗?”

    燕枝小声辩解:“你也吃了。”

    “我才吃了两块,你吃的最多。”

    楚鱼把燕枝放在床上,拿来手帕,让他捂着,又转身去打了盆冷水,哆嗦着洗了一遍巾子,给他敷上。

    “别抬头,就这样坐着。”

    “嗯。”

    燕枝只觉得鼻子上冰冰凉凉的,就这样敷了一会儿,鼻子就不流血了。

    楚鱼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抬起他的脑袋,仔细看了看:“行了,没事了。”

    “谢谢你,阿鱼。”

    “你吓死……”楚鱼改了口,“吓我一跳。”

    “不要紧的。”燕枝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鼻子,“之前也流过几次。吃鹿肉的时候也会,止住就好了。”

    楚鱼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站直起来,抱着手,皱起眉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做什么不好的梦了?”

    燕枝震惊地睁圆眼睛,抬手打了他一下:“阿鱼,你疯掉了?”

    楚鱼提醒他:“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燕枝瘪了瘪嘴,又伸手推他:“你快回去睡觉吧,天马上就亮了。”

    “行。”楚鱼道,“要是有事再喊我。等忙完这一阵,杀两只鸡给你补补。”

    “知道了,多谢你。”

    楚鱼出去了,燕枝给自己换了一床干净的被子,拽着被子,躺在榻上,轻轻哼了哼鼻子。

    他总觉得鼻子里堵堵的,不舒服。

    哼着哼着,他又睡着了。

    *

    第二日就是除夕。

    楚鱼惦记着燕枝昨晚流了鼻血,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就没喊他起来,自己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正好他们新招的那个小伙计过来了,两个人也忙得过来。

    燕枝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晕乎乎的。

    他坐在榻上,缓了一会儿神,才起身下榻。

    燕枝下了楼,先去灶房看了看楚鱼,楚鱼忙着揉面,只来得及指了一下灶台上煨着的肉糜。

    ——给你留的早饭。

    燕枝笑着道谢,舀起一碗,一边喝,一边去外面看看小伙计。

    他前几日才教过小伙计,小伙计机灵,两三下就记住了所有点心的价钱,手脚麻利,算数也好。

    小伙计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燕枝公子,你来了?”

    “嗯。”燕枝点点头,“还熟悉吗?忙不忙?”

    “不忙的。”小伙计笑了笑,“就是……”

    他欲言又止,目光飘向铺子对面。

    萧篡今日收拾得格外齐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紫金冠束着,就是还穿得一身黑,看着凶巴巴的。

    他站在街对面,看见燕枝出来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亮了一下。

    燕枝抿了抿唇角,朝他招了一下手。

    萧篡这才大步上前。

    燕枝问:“不是让你傍晚过来吗?”

    萧篡解释道:“早上醒得早,想着铺子里肯定忙,所以想过来看看你。”

    其实,并不是萧篡醒得早,而是他昨晚压根就没睡。

    一开始是激动,难得和燕枝出门去,后来没由来地有些心慌。

    他放心不下,总觉得燕枝有事,就连夜出了宫,在铺子外面守着。

    萧篡来的时候,燕枝正好止住鼻血,吹灯睡觉。

    所以他也没看见燕枝房里的蜡烛亮了片刻。

    他就这样,乖乖地在外面守着,燕枝不喊他,他就不过去。

    燕枝想了想:“那你进来帮我。”

    “好。”

    燕枝让小伙计去灶房里帮帮楚鱼,自己依旧在外面卖糕。

    虽说他和楚鱼约好了轮流,但是好友之间,不必算得那么清楚。

    白日里客人不多,燕枝捧着脸,坐在窗口前,望着长街。

    萧篡则站在他身边,垂下眼睛,暗中看着他。

    今日燕枝的脸色不算好,原本红润的双唇也没有什么颜色,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太忙碌的缘故。

    要让宫里太医给他做几道补气血的药膳,他过几日去现代世界看看,给燕枝带点补品。

    萧篡宫中浩羔楞陶陶正想着这些事情,忽然,燕枝开了口:“别再给我带饼干了。”

    萧篡问:“吃腻了?那我换……”

    “喉咙疼。”

    “嗯。”萧篡颔首。

    燕枝仍旧趴在窗台上,手指搓弄着自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说:“我昨晚梦见你了。”

    “燕枝……”萧篡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些坏事,忙不迭唤了一声。

    “今夜城里还放烟火吗?”燕枝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他,“我们去城楼上看烟火,好不好?”

    “好。”

    “等烟火放完,我有话同你说。”

    “好……”

    萧篡不自觉攥紧拳头,竭力克制着心中忐忑。

    燕枝要跟他说什么?

    燕枝要跟他说,已经三年了,他已经腻了,所以过了除夕,他就不用再过来了?

    还是,燕枝要跟他说,他已经完全抛开过去的十年了,他已经不在乎他了?

    萧篡不敢深思,只是稍微想一想,就觉得心脏颤动,不受控制。

    燕枝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完这话,便转回头去,继续想事情。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打扰谁。

    *

    燕枝在外面看着铺子,一直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楚鱼赶他出门去玩儿,他才不情不愿地挪了位置。

    燕枝问:“你确定你忙得过来?要不要我再帮你一年?”

    “不要。”楚鱼摆摆手,“快去吧,晚了好吃的、好玩的就都被别人买走了。”

    “那我走啦,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嗯。”

    燕枝换上年节新做的衣裳,朝楚鱼挥了挥手,便带着萧篡出门去了。

    他日日在铺子里忙活,怕弄脏衣裳,总是穿旧衣裳,还要围着围裙。

    今日难得穿新衣裳,还是鲜亮的红颜色。

    燕枝本就生得好看,肤色也白,正红的衣袍一上身,更衬得他漂亮,在人群里也显眼。

    萧篡就盯着这一抹红色,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来都城这么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在除夕夜出来玩耍。

    燕枝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一路上走走停停,路过什么摊子,都要停下来看看。

    他给楚鱼买了一块锦鲤模样的木牌,给卞明玉和谢仪买了笔墨,还给糖糕买了一个狗牌,预备给它挂在脖子上。

    自然,他也给自己买了许多东西。

    爱看的画册话本、教人下棋的棋谱,还有束头发的发带。

    他就是喜欢这些东西,所以要全部买下来!

    也不必担心东西太多拿不下,毕竟萧篡跟在他身后呢。

    从街头逛到街尾,萧篡身上挂满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萧篡一面护着燕枝,一面护着这些东西,不觉得恼火,只觉得心满意足。

    真好,他亏待了燕枝,燕枝自己却没有亏待自己。

    他现在过得很好,很潇洒、很恣意,这样就足够了。

    最后,燕枝买了一颗小小的铜制铃铛,把铃铛攥在手里,与萧篡一同登上宫墙城楼。

    和多年前一样,燕枝与萧篡并肩站在城楼上。

    “嗖嗖”几声,烟火升空。

    火焰绽开,从燕枝眼前划过。

    这一回,他终于认认真真、完完整整地看完一场烟火。

    烟火落幕,燕枝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转过头,发现萧篡在看自己。

    对上目光的瞬间,萧篡不自觉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

    燕枝抿了抿唇角,轻轻地开了口:“萧篡,白日里我说,晚上看完烟火,我有话对你说。”

    “嗯。”萧篡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审判。

    过了这么久,他能留在燕枝身边这么久,他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他……

    他还是舍不得燕枝,他不想和燕枝分开,他……

    萧篡抬起头,再看向燕枝的时候,竟红了眼睛。

    虽说有话要说,但燕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燕枝顿了顿,道,“我昨晚梦见你了。”

    “我们分开之后,我很少梦见你。”

    “有一回,病着的时候,梦见你凶我。”

    “还有一回,也是病着的时候,梦见你哄我,喂我吃药。”

    萧篡低声道:“燕枝,我……”

    燕枝正色道:“不要吵,听我说。”

    萧篡乖顺地噤了声,只是眼睛越发红了。

    “这一回,我梦见你……又欺负我。”

    “萧篡,这几年,我允准你陪着我,只是想利用你。”

    “我本来以为,在南边的六年,我已经把你忘掉了,可是我没有忘掉。”

    “所以我就想,不如多和你相处相处,你那么凶,等我看破了你的真面目,等我腻了,自然就忘掉你了。”

    萧篡眼睛红得厉害,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燕枝是这样想的。

    燕枝从一开始就想摆脱他。

    这三年的相处,是他偷来的,是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来的!

    燕枝想了想,继续道:“可是你现在一点都不凶,我不仅没腻,反倒有点儿想重蹈覆辙的意思。”

    “我觉得很奇怪,我这阵子总是想到你,总是梦到你。”

    “所以……”

    所以,现在燕枝要把话跟他说开了。

    燕枝要彻彻底底地把他踹开了。

    萧篡面色惨白,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沉进无边的深渊里。

    燕枝最后道:“我不要再和你待在一起了。”

    “再这样下去,我会乱掉的,我会……我会再掉进陷阱里的。”

    燕枝很清醒,很理智。

    他的心在不断地提醒他,他对萧篡还有别样的感觉。

    他的心在不断地让他梦到萧篡,他的心正在慢慢地向萧篡靠拢。

    他爱萧篡,爱萧篡杀伐决断,犹如天神一般,爱萧篡救他于水火之中,爱萧篡是他年少时的大好人、大英雄。

    他恨萧篡,恨萧篡欺负他,恨萧篡捉弄他,恨萧篡……不像从前的他那样也爱着他。

    燕枝竭力维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知道,就算他对萧篡的感情再浓烈,他也不能重蹈覆辙。

    就算现在萧篡的表现再好,他也不能再义无反顾地跳进同样的陷阱里。

    他好怕萧篡只是装装而已,他好怕自己再一次心碎,心碎到快要死掉。

    他好怕烈火再次烧到他身上。

    所以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和萧篡待在一块儿了。

    他对萧篡的喜欢已经在死灰复燃了,他一定会越陷越深,直到无法自拔的。

    “游戏规则取消了,不用管黄色幌子,还是白色幌子,以后不要再来铺子找我。”

    “——萧篡,这是命令。”

    “最后一道命令,你要一直遵守。”

    燕枝说完这话,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萧篡通红的眼睛,从他手里拿过自己买的小玩意儿。

    萧篡怔愣地站在原地,任由燕枝把他手里的东西全部拿走。

    就在燕枝转身要走的时候,原本身子僵硬的萧篡猛然回过神来,扑上前去,抱住燕枝。

    “萧篡!”

    燕枝被吓了一跳,大喊一声,扑腾着双手双脚。

    “放手!”

    萧篡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燕枝,把他圈在怀里。

    燕枝奋力挣扎,回过身去,用手打他,用脚踹他。

    可不论他怎么挣扎,萧篡都咬着牙,抗下燕枝的反抗,死死地抱着燕枝。

    “不要……不要!”

    “不要分开!不要不见面!”

    “我知道燕枝在怕什么,燕枝怕我又变回去,怕我又变回原来那样。”

    “不会的,我是小狗,我是燕枝的小狗,我已经变好了,自己把自己驯好了!”

    “我会听燕枝的话的,我会乖的!我会很乖很乖的!”

    萧篡垂下头,把脸埋进燕枝怀里,整个人都发着颤,语无伦次。

    “我有给自己戴狗链子,燕枝拽着我的链子……”

    他抬起头,把自己戴了许多年的狗链子,从衣领里拽出来。

    他握着燕枝的手,让燕枝握着掌控他的链子,在燕枝面前低下头。

    萧篡说着话,喉头颤动,借由铁链,传到燕枝的手心里。

    “我会变得很好、很温柔的,会一直保持的。”

    “我没有想过要和燕枝和好,我没有这样想过,我没有这样奢求过。只要让我见到燕枝就可以了,只要让我时不时、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了。”

    “我可以像流浪狗一样活着。”

    “别丢掉我,别抛弃我。”

    “燕枝……”

    第79章 明日 萧篡,我们明日就和好

    夜色之下, 城楼之上。

    一条长长的铁链,横亘在燕枝与萧篡之间。

    铁链一头,落在燕枝的手心里。

    另一头, 则挂在了萧篡的脖颈上。

    燕枝只消缓缓把手拢起,再轻轻一拽, 就能教身形高大、野性难驯的头狼,在他面前低下头来, 俯首称臣。

    可是他没有。

    他不敢, 他害怕。

    他怕萧篡故态复萌,也怕自己重蹈覆辙。

    所以, 燕枝只是微微张开手,轻轻托起铁链。

    至于旁的, 他什么也没做。

    萧篡越发低下头,越发红了眼睛,越发恳切地看着他。

    “燕枝, 我知道,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我混账,之前是我混账。我嘴坏心坏, 我总是欺负你。”

    “我已经改了, 我全都改了, 我不会再犯了,不会变回去了。”

    “你不放心,我可以立字据、可以写圣旨、可以对天发誓,我——”

    燕枝沉默着,抬起头,用哀戚又悲伤的目光,飞快地瞧了他一眼, 很快又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铁链。

    他不能看萧篡。

    他知道,萧篡此时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他一定做得到。

    再多看一眼,他真的会忍不住动心的。

    萧篡追着燕枝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脸,生怕他下一刻就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几年来,萧篡对燕枝总是百依百顺。

    燕枝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燕枝说不许,他就绝不犯。

    今夜在城楼上,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违抗燕枝的命令。

    他冲上去抱住燕枝,把铁链塞进燕枝手里,他追着燕枝,不依不饶。

    他也知道,这一回,他不能听燕枝的话。

    要是再听话,他就再也见不到燕枝了。

    这一回,唯有这一回,只有这一回。

    萧篡望着他,最后道:“我也可以一辈子都戴着这条链子!”

    他抿了抿唇角,下定决心,刻意放缓了语气,目光却仍旧坚定。

    “燕枝,我可以一辈子都戴着这条链子。”

    “是穿越者的一辈子,永远永远。”

    “只要我不乖,你就拽着我的链子,狠狠地打我骂我,再把我一脚踹开,好不好?”

    “我知道你很怕、很担心,所以这条链子永远都在你手里。”

    “你可以玩我、可以欺负我、可以捉弄我,要是我不乖,要是你腻了,你随时可以踹开我。”

    “试一试。”

    萧篡试探着,握住燕枝的手。

    他低声轻语,如同蛊惑人心的恶鬼一般。

    燕枝爱看的话本里,命中注定的夫妻之间,总是有一条红线拴着。

    他和燕枝之间的红线,被他这个混账解开了,那他就用铁链代替!

    用坚硬无比、无坚不摧的铁链代替红线!

    “燕枝,试一试。”

    下一刻,燕枝在萧篡的指导下,握住手中锁链,轻轻往后一拽。

    萧篡顺从地来到燕枝面前,低头看着他。

    “燕枝,就是这样……”

    又下一刻,燕枝独自攥紧锁链,猛地一拽。

    萧篡在他面前从不防备,踉跄一步上前,鞋尖抵着燕枝的脚尖。

    萧篡垂下头,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散落两三缕下来,垂在面庞边。

    他抬起头,望向燕枝,面上不再是阴恻恻的笑,而是乖顺的、温和的笑。

    被燕枝这样牵着,他是愿意的,发自心底的愿意。

    “燕枝,就这样。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好不好?”

    燕枝对上萧篡恳切的目光,眸光微动。

    是,他是有些动摇了。

    他想和萧篡划清界限,无非是因为,近来萧篡总是牵动着他的心绪,叫他心里不安。

    他怕萧篡变回从前的模样,也怕自己落入从前的境地。

    所以他要把萧篡赶走。

    可是现在……

    萧篡说的法子,或许……未尝不可。

    他与萧篡纠缠许多年,萧篡离不开他,他也忘不掉萧篡。

    他们二人的命数,早已经缠在一起,打了死结。

    倘若他能掌控他们之间的关系,倘若他能命令萧篡,倘若他永远将这条链子攥在手里。

    倘若……

    燕枝攥着手里的铁链,看着萧篡,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就要点头答应了。

    下一瞬,寒风拂过。

    燕枝猛然惊醒,生生止住了点头的动作,掐灭了自己心里的火苗。

    萧篡低低地唤了他一声:“燕枝。”

    燕枝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我……明日……”

    他顿了顿,最后道:“我要回去想一想,明日给你答复。”

    “你明日……来铺子找我。若白色幌子,你就再也不用来了;若是黄色幌子……”

    燕枝这句话说得艰难,似是尚在迟疑之中。

    萧篡也不催他,安安静静地听他说。

    “若是黄色幌子——”燕枝抿了抿唇角,下定决心,“你就进来找我,我会把这个挂在你的链子上。”

    燕枝张开手,露出自己在除夕夜的都城里,最后买的那个铜制铃铛。

    他给楚鱼买了木牌,给谢仪买了笔墨,给糖糕买了狗牌。

    这个铃铛,原本就是给萧篡买的。

    只是他刚买下来,就后悔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这个东西能挂在萧篡身上什么地方,不知道萧篡愿不愿意像小狗一样,挂上这个。

    若是方才,萧篡没有扑上来把他抱进怀里,没有坚持到底。

    他永远都不会告诉萧篡,这个铃铛是买给他的。

    小小的铜制铃铛,从燕枝手中垂落,被风吹过,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连带着燕枝很轻很轻的声音一起,隐入夜色之中。

    萧篡看着铃铛,眼睛在黑夜里亮起了光。

    他同样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就这样说定了。

    *

    除夕夜深,街上游人散得差不多了。

    萧篡送燕枝回家去。

    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一前一后地走着。

    一直到了铺子前,里边灯还亮着,估计是楚鱼在等他。

    燕枝回过头,从萧篡手里接过自己买的所有东西,说了一声“多谢”,便要进去。

    就在这时,萧篡忽然喊了他一声:“燕枝。”

    燕枝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萧篡沉默良久,最后只道:“我等你。”

    等明日,等幌子,等燕枝给他的答复。

    燕枝没再说话,走进铺子里,把门关上。

    楚鱼果然在里面等他。

    可是他提不起精神来,只是随便同楚鱼说了两句话,把买来的东西送给他,就回房去了。

    燕枝脱下新衣裳,胡乱擦了擦手和脸,倒在榻上。

    很乱。

    他的心很乱很乱。

    他忘不掉萧篡,他还想靠近萧篡。

    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涌进燕枝心里,搅得他不得安宁。

    这个时候,萧篡就站在铺子外面。

    他望着燕枝房里透出来的烛光,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若是可以,他甚至想一整夜都守在铺子外面,一直守到明日天亮。

    但是他不能。

    要是燕枝明日一早推开门,看见他一夜没走,肯定会生气的。

    万一燕枝生气,不让他留下了,那怎么办?

    他得听燕枝的话。

    就像从前许多次一样,萧篡脚步无声,行过长街,回到大梁宫里。

    他回到净身房,看着石壁上数千道刻痕,拿起匕首,又刻下一道。

    明日……

    明日就是他接受燕枝判决的日子。

    萧篡不敢上榻,不敢就寝,他甚至不敢合上眼睛。

    他一合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燕枝的模样。

    燕枝冷静又平和地看着他,对他说:“萧篡,我想了一夜,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就算我忘不掉你,就算你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就算你说的法子很好,但是——”

    “我就是不想再见你了。”

    萧篡从可怖的幻象中惊醒,睁开眼睛,望着石壁上的刻痕,一道一道地数过去。

    一道、两道、三道。

    一百道、两百道、三百道。

    一千道、两千道、三千道。

    萧篡来来回回,把石壁上的刻痕数了三遍。

    终于,天亮了。

    萧篡终于瞧见廊上窗外,透进一点点光亮。

    他霍然起身,披上斗篷,迫不及待地大步走出牢房。

    他去找燕枝,他去看幌子,他去……

    直到走出净身房,他才发现,原来昨夜又下雪了。

    大雪纷纷扬扬,将近处宫殿、远处山峦,覆成白茫茫一片。

    萧篡顾不得旁的,只是迈开步子,顺着走过千百次的宫道长街,大步往前。

    去找燕枝!去找燕枝!

    去——

    萧篡站在铺子门前,看着燕枝新招的那个小伙计忙前忙后,看着高高挂起的白色幌子,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燕枝不要他了……

    燕枝不要他了。

    悬在他头顶的长剑终于落下,将他砸得头晕眼花,把他劈得血肉模糊。

    萧篡站在雪地里,高大的身形晃了两下,如山崩塌。

    燕枝真的不要他了!

    下一刻,萧篡红了眼眶,两行眼泪倏地淌了下来。

    他很乖,他很听话,他做过的坏事,他全部都改掉了。

    可燕枝还是不要他。

    燕枝还是把他丢掉了。

    燕枝连见都不想见到他。

    燕枝为了躲着他,甚至都不出来卖糕了。

    燕枝连辩解求情的机会都不再给他,燕枝就这样讨厌他,就这样避着他。

    他没机会了,他彻底没机会了。

    他和燕枝,此后只能在梦里见面了。

    萧篡气血上涌,心里悲怆,踉跄两步,整个人脱了力,几乎要倒在雪地里。

    就在这时,楚鱼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拽着白胡子的老大夫,从街口拐角处跑出来。

    “快快快!您老快跟我去看看!早晨起来,他忽然就烧得厉害!”

    萧篡猛然抬起头,看向燕枝房间的方向。

    一瞬间,他的心忽然慌得厉害。

    第80章 生变 燕枝的寿数是……

    谁病了?

    谁要看大夫?

    谁早晨起来就烧得厉害?

    萧篡心头猛地一跳, 大步上前。

    楚鱼抬起头,撞上萧篡阴沉沉的面庞,对上他猩红的双眼, 好似撞见厉鬼阎罗一般,捂着心口, 连连后退。

    吓死他了!

    “你……”

    萧篡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垂下眼睛, 敛起过分汹涌的心绪。

    这是燕枝的好友, 对他要客气些。

    萧篡平复好语气,冷声问:“燕枝病了?”

    “是。”楚鱼点点头, “昨夜他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大半夜的, 又流了鼻血。好不容易把血止住,睡了一会儿,又发起热来……”

    “流鼻血?”

    一听这话, 萧篡又有些急了。

    “又?他什么时候又流过鼻血?”

    “就……”楚鱼想了想, “前日夜里。”

    隔得不久,甚至可以说很短很短。

    萧篡忽然想起, 几年前, 他和燕枝在城楼上看烟火, 燕枝也是毫无征兆地流了鼻血。

    没由来的,萧篡的心停跳了一拍。

    楚鱼倒是不怎么在意,道:“大概是这几日饼干蜜饯吃多了,他从前在南边也流过两三回……”

    “你先带大夫进去。”萧篡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朕——”

    萧篡抬眸,瞧了一眼跟在楚鱼身后的大夫,改了口:“我再去喊几个大夫过来。”

    要不是萧篡忽然自称一声“朕”, 楚鱼几乎快忘记了,萧篡在这个世界里是皇帝。

    既然是皇帝,那他要喊的大夫,一定就是太医了。

    能让太医过来给燕枝看看,自然更好。

    所以楚鱼也没有回绝。

    “好。”

    他点点头,拉着大夫,朝铺子的方向走去。

    萧篡背对着他们,强自压下心底不安,往外走了两步,召来亲卫。

    “去传太医,多传几个。”

    *

    楚鱼带着大夫,回到家里的时候,燕枝正裹着被子,趴在床上睡觉。

    这几日,燕枝的鼻血流个不停,平躺容易呛到,他怕自己睡着睡着又被憋醒,干脆就趴着睡了。

    楚鱼请大夫在门外稍候,自己则缓缓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在床边蹲下,轻轻拍了拍燕枝的胳膊,小声喊他:“燕枝?燕枝……”

    “唔……”燕枝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喊了一声,“阿鱼……”

    他下意识就要爬起来:“铺子里忙吗?要我去帮你吗?”

    楚鱼应道:“不用,元月初一有什么忙的?他们走亲访友,早就买好了糕点,不会再买了。”

    “那就好。”燕枝放下心来。

    “我找了隔壁街那个老大夫过来,你先醒醒,给他看看。”

    “不用啦。”燕枝揉了揉眼睛,“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儿发热,闷出汗来就好了。”

    “还是看一下好。”楚鱼坚持,“你醒醒,等会儿再睡,我去让他进来。”

    “好吧。”

    燕枝鼓了鼓腮帮子,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当然清楚。

    看大夫要花钱,抓药也要花钱,还不如多买点肉给他吃呢。

    不过,大夫已经上门了,也不好让他白跑一趟。

    教他看看,也好教楚鱼安心。

    燕枝眨了眨眼睛,打起精神,裹着被子坐起来。

    楚鱼领着大夫进来,燕枝从被窝里伸出左手手腕,递给大夫:“多谢您老。”

    “小公子客气了。”

    老大夫从药箱里拿出脉枕,垫在他的手腕底下。

    燕枝不觉得有什么,也不担心有什么,坐在榻上,光顾着打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大夫收回手,斟酌着问:“小公子的身子是有点儿弱,心肺是不是受过旧伤?”

    “嗯……”燕枝想了想,点点头。

    他跟在萧篡身边的时候,是受过一些伤。

    “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就已经痊愈了啊。”

    “恐是旧伤复发,牵动心脉,还是要多多休养,多多进补。”

    老大夫简单说了两句,楚鱼便陪着他出去开方子。

    燕枝一个人留在房里,不自觉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这儿有一道剑伤。

    再往下,还有一道箭伤。

    这两道伤,当时可叫他吃了不少苦头。

    可是后来,萧篡给他用了穿越者的药——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药,只知道是一个棕色的小瓶子,里面装的是白色的细腻药粉,他很快就好了呀。

    方才大夫说得那样信誓旦旦,燕枝心里也不由地犯起嘀咕来。

    会不会……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楚鱼再次探进脑袋。

    “燕枝?”

    “唔?”

    “我又喊了几个大夫过来。”

    “啊?”燕枝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张大嘴巴。

    “多找几个大夫看看,更稳妥一点。”

    楚鱼笑着,朝身后招了招手,五六个大夫提着药箱,鱼贯而入,一字排开,向燕枝俯身行礼。

    “拜见燕枝公子。”

    燕枝皱着小脸,心下了然,问:“萧篡是不是在外面?”

    “你猜到了?”

    “嗯。”

    他又不傻,这几个大夫的行为举止,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

    楚鱼道:“他一大早就来了,听说你病着,就找了一大堆太医过来。”

    “他人呢?”

    “在院子里。他说没你的命令,不能上来。”

    燕枝垂下眼睛,这才想起,自己和萧篡之间,还有一个约定。

    萧篡肯定很早就过来了。

    但是……

    一想到自己心上的旧伤,燕枝心里就闷闷的。

    他又有点儿讨厌萧篡了。

    正巧这时,几个太医走到他面前,打开药箱。

    燕枝坐在榻上,把手腕递给他们,又扬起下巴,对楚鱼道:“那就让他在外面等着吧!”

    “知道了。”楚鱼无奈,“我今日就是你的传话小太监,你说他能进来,我再出去传话,放他进来,行了吧?”

    燕枝笑嘻嘻地应了:“行。”

    几个太医聚在一块儿,给燕枝诊了脉。

    他们的结论,和方才那个大夫的看法一样。

    ——燕枝身子太弱,战场刀剑伤了心肺,再加上这阵子太过忙碌,牵动旧伤,所以他总是流鼻血。

    鼻血流得太多,失血过多,身子更加虚弱,所以他又头晕发热,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倒也不妨事,卧床休息几日,开点补气血的汤药喝一喝,等开春了,应该就能慢慢好转。

    “多谢诸位。”燕枝同几位太医道过谢,又笑着看向楚鱼,“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放心,怎么不放心?”楚鱼道,“那你好好休息,我送他们出去。”

    “好。”

    燕枝打了个哈欠,拽着被子,倒回榻上。

    自从和楚鱼合起伙来卖糕,他都不能睡懒觉了。

    如今机会难得,他当然要多睡一会儿。

    燕枝趴在榻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闭上眼睛,数着自己慢吞吞的心跳声,慢慢地就睡着了。

    *

    与此同时。

    萧篡就在后院等候。

    他站在院墙边,负手而立,他抬起头,目光定定地望着燕枝的房间。

    见楚鱼带着一众太医出来,萧篡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如何?”

    几个太医俯身行礼:“陛下。”

    “不必多礼。”萧篡急急问,“燕枝如何?”

    几个太医低眉垂首,将方才一致得出的结论再说了一遍。

    听见燕枝旧伤未愈的时候,萧篡的面色猛地沉了下去。

    “怎么可能?”

    “朕当时给他用的都是……”

    “都是最好的药!”

    是系统商城里卖得最贵的药!是他花了一万积分买的药!

    从前他在战场上负伤,被敌军将领砍了一刀,他都没舍得用,全留给燕枝了!

    如今他们竟然对他说,燕枝的伤没好?

    怎么可能?!

    几个太医越发俯下身子:“陛下息怒。”

    此刻争论这个,没有丝毫用处。

    萧篡强自忍耐住心中怒火,紧皱眉头,摆了摆手:“下去。”

    “是。”

    太医走后,萧篡又问楚鱼:“他看着如何?”

    “看着倒是还好,能吃能睡的。”

    “他……”

    “要是陛下实在担心,我记得,角色面板上,应该可以花积分看看角色的寿数,我的积分太少,解锁不了……”

    “朕看过。”

    楚鱼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朕——”萧篡顿了顿,“燕枝八岁,朕刚见到他的时候,就看过了。”

    “面板上他的寿数是四十五岁。”

    那时他想着,既然要收服一个下属,那就干脆收一个活得久的。

    能活到四十五岁的燕枝,算是在这个古代世界里,活得很久的。

    过了几年,燕枝十来岁的时候,他觉着,燕枝又乖又听话,唯他的命令是从,要是燕枝以后表现得好,就花一点儿积分,把他也带去控制中心,继续做他的人。

    他那时以为,自己只把燕枝当成下属。

    但实际上,他走过千百个世界,从来没有动过要把任何一个下属,永远带在身边的念头。

    燕枝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他想,他的积分目前是八百万,一统天下之后,他再去别的地方做做任务,总能在燕枝四十五岁之前,攒到一千万积分。

    积分还能再赚,燕枝只有一个。

    为了燕枝花积分,他是愿意的,从一开始就愿意。

    萧篡打开角色面板,对楚鱼道:“你来看。”

    “好……”楚鱼疑惑道,“角色寿数查看,这是一次性的?”

    燕枝的角色面板上,除了有燕枝的基本信息,姓名、性别、年龄这些,旁边一栏的寿数,是锁起来的。

    再次解锁查看,需要两千积分。

    萧篡直觉不对,心倏地往下一沉。

    还没等他花积分查看,楼上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萧篡猛然惊醒,再顾不上旁的,大步冲上楼梯,冲进房里。

    他长臂一揽,直接把伏在榻边咳嗽的燕枝抱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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