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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名为情海的白纸染上墨点

    “药性发挥,势必会这样,不用怕,药浴稍后就会起效。”看着她鬓角渗出的细汗凝聚成股,顺着皮肤滑下,衣襟也全部湿透,升腾的雾气中,她在水下的衣服被水浮起,一抹皎白起起伏伏,也时刻牵动着她的心绪。

    清霜抱着手里的托盘,问:“姐姐,要泡多久啊?”

    “两个时辰,若水凉了,再取药材扔进锅中煮沸,加进来。”她闭了闭眼,复又展开一直揣在袖兜里的药方黄纸,不知看了多少遍,确认其中确实无误。

    “药这么苦,我给娘子煮碗红豆甜粥,待完事儿热乎乎吃一碗。”

    看着林慕禾痛苦的模样,随枝心里也沉得厉害,扭头便离开,去了小厨房。

    这一碗药虽然削减了毒性,但终归是毒,对身体带来的苦痛不可消灭,这一阵热浪过去,便又是涌上四肢百骸的麻痒酸痛,变着□□番上阵,煎熬着林慕禾的神智。

    嘴唇发白,她喉间甚至涌上一股腥甜的感觉,却强忍了下去。

    看了眼已经燃尽一炷的香,顾云篱换上新的,将林慕禾的手轻轻从水中捞起,掐起她的脉搏来。

    好在一切都在她计算的可控的范围内,浴桶中的药浴也终于渐渐发挥作用,减少了林慕禾的些许痛苦。

    她死死咬着唇,喉咙中涌上来的腥甜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喷溅在顾云篱淡色的衣袖上。

    清霜狠狠吓了一大跳,“啊呀”了一声,语气急得快哭了:“姐姐,怎么办……”

    看了眼衣袖上泛黑的血迹,顾云篱道:“没事,你去再预备些补气血的药材,告诉随枝,晚上知会厨房做些肉来。”

    眼下除了听顾云篱的吩咐,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清霜应了一声,赶忙跑了出去。

    而林慕禾,似乎也被折磨地昏死过去,悬悬靠着浴桶边,呼吸都有些微薄。

    自己看着似乎和医治寻常病人般八风不动,但心口也好似被一根线揪着,时刻搏动着,一声一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之下,甚至能听见它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

    浴桶中的人忽然闷哼了一声,顾云篱飞快抽神,低下身子去瞧,猝然发现,林慕禾眼上原本那些褐色斑驳的伤口,颜色更加浓郁发深了。

    此刻,竟然是血红般的颜色,在她双眼之上,宛如被新割开的伤口,血淋淋的,看得人浑身发寒。

    这药起效了,顾不上欣喜,顾云篱深吸了口气,轻轻伸手,将她掖得紧实的中衣领口微微扯松,取来针在她喉间扎下。

    女子的皮肤确实宛若一盒冰封过后,初遇热源而沁出水珠的凝脂,甚至可以看见那之下清晰搏动的血管。

    她靠得近,自林慕禾身上散发的热气也飘散在她额头、鼻尖,和双眼旁侧,针扎下,顾云篱却僵住了身子,由上至下看着身下人睫毛上凝结的水珠,因高温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紧紧抿起,甚至泛白的双唇。

    眉心轻蹙,她颤着眸子,轻轻抬起手,摸上她的嘴唇,将她那瓣饱受摧残的下唇轻轻从齿间拨下。

    林慕禾忍痛忍得太用力,下唇脱出,竟然沁出来一颗血珠,滚上顾云篱白皙的指尖。

    落红如寒梅,在她指尖宛如一枚朱砂痣。

    春衫窄,香肌湿——她又猛地想起来一首艳诗,恍然惊觉,刹那间便拉开了与林慕禾的距离。

    心火缭乱,冷静下来便斥责自己,医者不端。

    这一番折腾,竟然从日头正盛的午时,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听闻她在为林慕禾诊治,宋氏与林慕娴派了几次人来查看情况,但都被清霜堵在观澜院外,就连院子里寻常洒扫的女使们,也都被赶了出去。

    一众人议论纷纷,久久没听见音讯的宋氏终于坐不住了,眼看太阳落山前,匆匆赶来。

    纷乱的脚步声在外响起,踏过院内木质的通院长廊,为首的苏嬷嬷还在喊:“天杀的,哪有这般治病,半日了不见分毫消息,若我们二娘子有事,你们几个赔得起吗!”

    闻声赶来的随枝手里还拎着一把锅铲,见那苏嬷嬷气势汹汹走来,当即便堵在长廊口,骂道:“老虔婆,闭上嘴!顾神医给娘子治病,正需安静,你扯着破锣嗓子吼什么吼!”

    “治病?半日遣了多少女使来问,一个准信没有,太太记挂娘子,才来看望,你是哪学得规矩,敢拦起来我们了!”

    她身后跟着宋氏,虽说是来探望,头面珠翠也一个不少,看不出来有多心急,清霜老早就知晓林慕禾在这林家的处境,这番虚伪的陈词简之胡扯,于是便也加入这场嘴炮:“早不来,晚不来,偏挑着这会儿来,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苏嬷嬷还想呛声,身后的宋氏却突然喝止住她:“临近祭祖,吵嚷什么!吵得福气都没了!苏嬷嬷,你退下!”

    随枝压低了眉,盯着她,直觉告诉自己,这个看起来无害的贵妇人,更加难对付。

    “随娘子,我知你自愿伺候二娘,没有身契,但这到底是我们家宅,也和气些,莫让吵嚷声惊扰了二娘治病。”

    随枝环胸,“嗤”了一声:“太太的话我都明白,只是顾神医也先前说过,治病流程很长,不是掐一脉就能完事儿的功夫,话传给了来探望的女使,可我看她们,也没好好将我们的话传回去啊,这才闹了误会。”

    “我既然是她的母亲,自然要知晓她究竟如何了,”宋氏叹了口气,“合家上下就这么三个孩子,却个个不让我省心!”

    旁边几个女使又帮着应和,看得随枝心里犯恶心,这会儿寻思关心了,早干嘛去了?她看,恐怕是生怕林慕禾被治好了才是。

    “我只想瞧一眼二娘,随娘子何必阻拦呢?”

    随枝一愤,只觉自己方才说了那一大堆,仿佛对牛弹琴,正要不厌其烦地再给几人解释此时不能打搅时,身后却传来了顾云篱冷冷的声音。

    “太太上心了,二娘子诊治这日见不得风,眼下又睡着,不便打搅。”她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袖口那一片血迹有些醒目,看得面前几人都倒吸了口凉气,“医治并非一蹴而就,而是要日日照料,我知晓太太想让林姑娘早些好起来,但也请给在下些时间,待病情有转机,自然会如实相告。”

    哪知苏嬷嬷又开口:“谁知道你欺我们不通医理要对二娘子做什么!”

    “苏嬷嬷未免有些以己度人了,”顾云篱挑挑眉,哂道,“终究这院子里我是医者,也得过林大人亲自首肯,若你信不过我,与林大人交涉,总比在这院子里吵嚷,惊扰二娘子的好。”

    她一番话说得没有错漏,给宋氏留了台阶下,又不卑不亢地反抗过去,让对面的众人没了话说。

    眼看确实没法从中作梗,苏嬷嬷气得不轻,宋氏也笑笑:“让顾娘子见笑,我也是爱女心切,苏嬷嬷,你过分无礼,冲撞府上贵客,还不赔罪?”

    “且慢,”顾云篱抬起眼,摆手止住,“赔罪就免了,嬷嬷年岁大,折煞我了,二娘子最需安静,我还要为她把脉,不便相送了。”

    随枝反应过来,将锅铲扔给清霜,扯起笑脸来,推搡起最近的一个女使:“几位,待二娘子醒了,会让人知会的。”

    一群人没了理,只得悻悻而归。

    顾云篱也终于折返回了屋中,林慕禾还晕在浴桶里,两个时辰已过,也该出浴桶了。

    再次将她从水中捞起,她早已难受地不省人事,湿透的衣衫隔着顾云篱夏日同样轻薄的衣料,缓缓浸湿,意识迷乱间,林慕禾似乎感受到了有人将她横抱起来,半边没有依靠的身子惯性向外倒去,顾云篱眼疾手快,赶紧提了提她的身子。

    于是,还带着水的手绕上顾云篱的脖颈,林慕禾空悬着半边身子,没有安全感,昏迷间便下意识搂住了最近的人,水淋淋噼啪落了一地。

    也许是这天热,又点着火炉,顾云篱总觉得身上又僵又热,低头看,衣裙早就被林慕禾湿透的衣衫打湿,一片片水渍挨着,宛如墨点,将她心中原本空无一物,名为情海的白纸染上墨点。

    夜晚时,林慕禾终于悠悠转醒。

    四下还是漆黑,但有人递上来水,温声让她喝下,她干燥的唇舌才终于恢复了些知觉。

    知晓她要问什么,顾云篱答:“有些成效,我的法子确实有用,日后,慢慢来,吃着药,再用药浴……若一切顺利,今岁冬始,你便能看见了。”

    林慕禾心一热:“果真?”有哪个目盲之人不渴望自己能重获光明?

    也直至如此,她才发觉,掩盖在自己心中的那块巨石,已经不知不觉落下了许多,透出那之后的光明来。

    “随枝给你煮了红豆甜粥,刚又热好的,吃些。”顾云篱看她笑,心里也宽松愉快不少,从碗里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

    只可惜她一贯没怎么如此贴心照料过她人,喂得不熟练,气氛原本还有些旖旎,但在顾云篱第三次喂得多了,差点溢出来时,这气氛便不攻自破,林慕禾终于忍不住,轻声建议:“顾神医,还是我自己来吧……”

    后者有些尴尬,沉默了一瞬,将碗递给了她:“抱歉,我不太会照顾人。”

    “没有,”林慕禾舀着甜粥吃,那碗药的苦涩也被掩盖了不少,“我瞧顾神医,是这世上真真最体贴的人了。”

    这话,倒让顾云篱无地自容了,她抿抿唇,屋外清霜却小跑了进来。

    “姐姐!”她手里还拿着一封金褐色帖子,“长公主府递来一张请帖。”

    “请帖?”

    展开认真看了一番,清霜凭借着基本认识的那几个字,总算勉强读懂:“别的叽里呱啦看不懂,但就是个请你们去后日的品香会的帖子,还说……这品香会,是长公主特地资助栖风堂开的,后日午时初,在矾楼包场。”

    第112章 轻轻这么一点,她才意识到要遭

    读完,她叹了一声:“我早听闻那矾楼东西卖得极贵,又能听曲又能赏舞,她就这么包场了!”语罢,她又掰开手指算,看得顾云篱一阵失笑。

    手里端着甜粥吃着,也将嘴里残存的苦涩味道替代了完全,林慕禾跟着接道:“矾楼常为些风雅集会提供场地酒水,就连官家,也曾去过的。”

    倒是顾云篱有些隐隐担忧:“官家病重,她此举,难保不会被*人诟病,甚至谏言弹劾。”

    另一边,崔内人也同样道出相同的忧虑。

    “这开封死气沉沉太久了,就是没有生气,才让爹爹的病拖了如此之久,”李繁漪拍椅臂,不甚在意地翘起腿,“他们要说,便说去吧——我查了《玉匣记》,后日福宁殿冲花神,我在矾楼设雅集,摆两个香坛,为爹爹去去祟气!”

    “殿下,官家最忌讳怪力乱神,您怎可——”

    “崔娘,勿言,我问你,杜含与谢茗桥的帖子送去了没?”

    “都送去了,贡院外龙亭坊也都送去了,升国寺那边,也都一一送上了。”崔内人叹了口气,“殿下,二哥儿如今正巴不得你出错呢……”

    “那个孽障,”李繁漪不屑地笑了笑,捏了一块旁边小几上的蟹粉酥咬了一口,“且让他得意吧。”

    *

    右相府内,上下热闹起来。

    请帖几乎给全东京差不多年岁的贵女都下了一封,府上,甚至连林慕娴都有。

    知道这消息时,还是随枝看见一群布庄的丫头乌泱泱去了林慕娴的院子,抓了个人问,才得知。

    清霜顿时不高兴了:“还以为单单给咱们的呢,原来谁都有!”语罢,环胸盯着鞋尖,一时无法和这个消息和解。

    “既是品香会,那定然要请多多的人来啊,只请你几个,那还叫什么会?”随枝打理着屋里的玉楼春,闻声笑着说。

    “若只请咱们,惹来妒恨,得不偿失,”软榻上,顾云篱还在为刚刚泡完药浴的林慕禾擦拭湿发,“殿下思虑周全,这样做,正好不错。”

    “哦……”清霜撇撇嘴,又趴回了圈椅内。

    她似懂非懂,顾云篱也没继续给她解释,转头又拿了块干巾子,捞起林慕禾还挂着水珠子的头发,手指穿插在她发丝间,一点点替她拭发。

    林慕禾还昏睡着,脖颈处垫着软枕与薄棉衣,朦胧中,听见细细的交谈声,以及头皮上传来阵阵轻微的拉扯感,缓缓地,便醒了。

    头顶的人在给她擦拭头发,做得还十分认真,没能发现她转醒,于是垂下来的长发轻轻扫过林慕禾的额头,引得她轻轻蹙眉,总算清醒了过来。

    “醒了?”见她动了动身子,顾云篱停下动作,“感觉如何?”

    到底还是有些虚弱的,但相较于前两次,这回的感受好多了,狠狠烧了一阵,出了一身热汗下来,她竟然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还不错。”就着随枝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林慕禾声音还有些沙哑。

    “我觉着,气色比刚来那日好多了。”随枝上下打量,“你瞧,就连头发也黑亮多了呢。”

    顾云篱点头看了看手中捏着的一缕黑发,眼神闪了闪:“确实如此。”

    “这都是顾神医的功劳。”

    清霜见状,赶紧去将准备好的补药端来,又在胳膊底下夹了盒今早新渍的梅子,待林慕禾一口气干了那碗药后,递到她手边:“我昨个出去,到桑家瓦子那边看了眼,有好几个卖这糖渍梅子的,不过都齁贵,索性去城郊采了点梅子,回来自己做,味道不比他们的差!”

    随枝见状,也伸手拿了一颗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确实好吃:“我说昨晚倒腾一晚上小厨房做什么呢!”

    亮晶晶的梅子入口,和先前某晚在庭院阶下吃得梅子又有些不同,这次,甜意占据了上风。

    苦涩的药味争先恐后地褪去,林慕禾一时没忍住,一口气吃了三四个,直到顾云篱抬手按住她还想继续吃的手:“三四个足够了,再吃口齿反酸,反倒不好了。”

    林慕禾笑,受着她的手没动,而是从盒子里也取了一颗,递了上去:“清霜姑娘的好手艺,顾神医不尝尝?”

    她洁白的指尖捻这那颗梅子,伸手递来,顾云篱一顿,自己一手还拿着给她擦头发的干巾,一手又握着林慕禾另一只手,确实没有闲余的去拿这个梅子了。

    此情此景,一旁随枝呼吸一紧,默默嚼了嚼嘴里的梅子,跟清霜站着没说话。

    眼下这样,似乎只能用嘴叼了,顾云篱眨了眨眼,探下脑袋,轻轻开口,含住她递来的梅子。

    她极是小心,不敢伸舌,只用嘴唇轻轻裹住那梅子,可这样,还是碰上了林慕禾的手指。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顾云篱会拿嘴去接,一时间,手在原地僵住,愣了好久,才收了回来。

    不出随枝所料,那耳根又红了,再看顾云篱,似乎还在品鉴嘴里的东西,但不断扑闪的睫毛也暴露了她略显慌乱的心绪。

    她轻咳一声,及时化解尴尬:“还怪好吃,清霜,你做得还有余下的吗,给我分点放床头吃。”

    哪知清霜眼神躲闪了一下:“哎呀,没了,你想吃,我再给你做,赶品香会结束了,你跟我去城郊采梅子去。”

    随枝没有注意到她的躲闪,信口答:“好远……若坐马车去,我还考虑考虑。”

    “再说再说,林姐姐这里多着呢!”清霜赶紧答。

    随枝也没理会,又拿了一颗吃:“待秋天时候,那城郊梅子恐怕都要被你薅秃了!”

    几人闲谈间,在外面洒扫的女使款款来了,问了几句安,道:“浣月姐姐方才支了人来,说绣绫楼的裁衣娘子来为府上女眷做衣裳,只是太太院里又来了几位亲戚女客,一同量体裁衣,没有空来,便叫人送来尺子和样布,记下二娘子身宽体长,好做衣裳。”

    “……”几人心照不宣,知道这又是那边刻意的忽视打压,但都没放在心上,也不为难这传话的女使。

    林慕禾道:“明白了,把那样布拿上来吧。”

    头一次见这大户人家娘子裁衣,清霜眼里亮晶晶的,凑上来瞧那托盘里的样布。好在虽然主母刻意忽视,但送来的样布确实是实打实的行货,随枝伸手一摸,闻了闻,笑道:“还是香云纱,这料子在东京贵着呢。”

    清霜分不清,只觉得这布料软滑细腻,穿在身上,定然舒服。

    女使拿着布尺,就要上前为林慕禾量,但刚向前走了一步,顾云篱便接过那把尺子:“我来吧。”

    愣愣看着她,女使讷讷回应了一句,便小心翼翼退下。

    “娘子上回量体裁衣是什么时候了?”随枝又摸起来下一匹布,问。

    “我也忘了。”林慕禾笑了笑,自十八岁,似乎就没怎么长过个子,自回旧宅后,衣裳也干脆每年买成衣,像这样像模像样地量尺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掂了掂手里的尺子,顾云篱待她折返进内间更衣的屏风后,兀自看了一眼她的衣袖:“也快入秋,东京不比江南温热,做几身厚实点的也好。”

    林慕禾笑了笑:“只顾着我,顾神医怎么不给自己也置办些?”

    顾云篱一愣,思索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自己常年奔走江湖,衣裳要耐穿,不图样式布料的好坏,她也不爱钻营这些美与不美,一套云纹蓝褙子,衣箱里就做了三四身随时替换,索性还有个清霜时时刻刻在长个子,在江南小半年时间,她脚脖子上的衣服又短出去半截,也就是给她置办衣服时,自己才会偶尔买上一两身。

    近来事多,自顾不暇,便别说购置新衣这种事了。

    “我还记得顾神医那身蓝色衣裳,”林慕禾仰起头,回忆了一下,“你喜欢蓝色?”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这个颜色既不太张扬,又不太死板,用来做衣裳颜色,也恰好而已。”

    拿起尺子,她没有废话,轻声道:“张开手臂。”

    林慕禾闻言,立刻直愣愣将两臂展开。

    量尺没有温度,顾云篱量得认真,从她的手腕,到手肘,贴着尺子比过,再用手比叉,再次丈量。

    除了双眼不能视物,林慕禾其他感官都犹为敏感,轻轻这么一点,她才意识到要遭。

    浑身一紧,下意识屏住呼吸,甚至手臂抻得酸了都没顾及上,身前的人离自己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挨上了,但那感觉若隐若现,温热的气息一直在身旁萦绕,为有暗香来。

    顾云篱也察觉到林慕禾一瞬间的僵硬,仰起头看了看她,瞥见她紧抿的嘴唇,她得出了结论:“很痒?”

    屏气许久的林慕禾在听见这句话后瞬间泄气,一口气长舒了出去。

    “嗯……有一些。”其实这话不对,但她不敢说,是我心系你,你靠近,我就紧张,就忍不住心口跳动,心情随着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悄然地变化。

    顾云篱:“很快就好了。”说着,又去比量她腰间的尺寸,林慕禾身子瘦弱,连腰也很细,寻常衣裙遮盖下,看不出她有多瘦,便只有现在这种场景,才能够认真体会到她的孱弱不易。

    尽管外人看来,她气色已经好了不少,也确实长了不少肉,但疾病纠缠的危害并非一日之功就能修整好,她长了些肉,但还不够。

    病弱太久的人忌讳一口气全部补上去,看着眼前纱衣之下,因屋外透进来的阳光而在纱下可见形状的腰肢,顾云篱想,治好她的病,一定要将这身子补回来。

    片刻后,这对林慕禾来说堪比酷刑的丈量终于结束,顾云篱掐指把几个数都记好,转身去一旁的扯来一张纸,提笔记好,交给了那等着回话的女使。

    随枝也替林慕禾挑好了料子:“我看这香云纱做两件平日外出穿的裙子,这云锦贵重,做身宴席上穿的,余下的,做些家里面穿的就好,样式嘛,你们绣绫楼时兴的款式。都安排上!”

    第113章 该与不该,从不是旁人定下的

    语罢,不忘咨询一下林慕禾:“娘子,你觉得这样如何?”

    “听你的便好。”

    走出屋内,在外面看了一圈也没见清霜的影子,顾云篱问:“她去哪了?方才还在这。”

    “我不懂她,方才还在这里好好待着呢,不知道想起什么了,又溜去厨房了。”

    疑惑地挑挑眉,顾云篱不明所以,走出去看了眼正抱着什么东西溜进房间的清霜,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也不懂她。”

    林慕禾跟着抿唇笑了笑,那颗浮躁不已的心终于又回归正轨。

    *

    翌日,便是长公主设下的品香会,这事情一早在开封里传开,临矾楼的一整条街,都被一个从江南来的名为“栖风堂”的商铺包下,凡是售卖货物的地方,都放着一份香,以供路过的百姓挑选。

    远远的看见曹门大街的停着的马车,清霜感叹:“好多人,这叫了有多少啊……”

    在一处红墙根下,马车停下,前面几乎堵了一半的车,便只能下来步行走过去,索性也不远,这几步也不累。

    拐过红墙,眼前风光大变,一改方才路过瓦子时的市井热闹,这所谓矾楼,显得风雅高贵了许多,主楼临水而建,建在一处水榭之上,足有四层高,而后四面又有各式各样的楼宇,一共五座,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丹楹刻桷,层台累榭,汴河水在此形成一处供人游赏的湖泊,那之上游船无数,来往尽是矾楼中接待宾客的船只。

    费些事的,从栈桥绕过去,多不过两刻钟过去了,沿路上还有许多货买的,也可以瞧瞧,愿意使些银钱的,从红墙口绕过去,有一处小渡口,搭船去主楼。

    林慕娴自然不会费力走路,付了钱便搭船过去,左右方便些,顾云篱便也打算坐船去。

    正要掏钱,却见一只雕栏小舟缓缓停靠来,探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随枝疑惑,总觉得来人眼熟,盯着看了半天,才终于认出来:“乔万万!你也来了!”

    来人一身软烟罗的鹅黄色对襟窄袖百迭裙,披着一块烟粉色披帛,梳着干净一丝不苟的衔云髻,珠钗点缀,略施粉黛,与先前那个邋邋遢遢,衣服脏兮兮的人大相径庭。

    乔莞咧嘴一笑,走上来冲几人道:“老早殿下就让我来这等你们,特地给你们置办了小游船。”说着,她指了指后面的船,声音也小了许多。

    “这船更舒服,整个矾楼也就这三条,寻常只给王公大官来坐的!一趟要四五十两银子!”

    随枝嘶了口气:“这么贵!”

    乔莞摆摆手:“左右是殿下请的,贵不贵多扫兴,快上船吧!”

    她招呼随枝和清霜上船,看见了浅笑着向着她的林慕禾,眼眶热了热,她冲两人福身:“林娘子这身衣裳衬得有气色多了,顾娘子,快带她上船吧?”

    到底是参加香会,两人都也打扮了一番,顾云篱的打扮,也只是多簪了一只绒花,换了件蓝纱银绣的褙子,看着比寻常精致些许了。

    林慕禾则取了件藕荷色滚边镶珍珠的褙子,带了只暖玉冠子,就连耳上也挂了一串耳坠。这是随枝研究的东京时下兴潮,一大早便按着她摆弄。

    几人应了一声,纷纷上船,船内果然宽敞许多,装潢宛若一个小型画舫,还放着许多摆弄风雅的东西,清霜来回看完,这才乖乖坐了回来。

    “殿下此次开品香会,恐怕不仅仅是为品香,为官家去祟说吧?”抿了口茶,顾云篱问。

    乔莞撑着下巴,抿唇答:“我也不清楚殿下究竟是什么用意,单是昨天,便有许多骂声,斥责殿下不顾时局……”

    “我看见不少书生打扮的,临近秋闱,京中四处都是安下来的举子,莫不是……”顾云篱一顿,点到为止。

    懂得都懂,大家心照不宣,只剩清霜抱着手里的盒子问:“什么啊!怎么说一半就……”

    “此处不宜多说,”林慕禾比了个手势,“回去说。”

    三言两语,游船靠岸,几人纷纷下船,登上主楼钱铺着金线地毯的水栈桥,顺着阶梯,一步步向内走去。

    时下最流行的香种,除了瓦子里的宣和香局,便是近来新兴起的香坊栖风堂了,这香会由栖风堂主理,又请了许多其余商铺,意在合作共赢,矾楼上下彩灯结盏,白日里也点着灯火,四处来往宾客,语笑阑珊,好不热闹。

    顾云篱四下扫了一圈,发现这香会来得人里,除了贵女,还有许多举子文生,时下流行男子簪花品香,并不以此为耻,这倒也情理之中,扫过一众人,这香会哪里是香会,明明就是个名利场,四处来的人各怀心思,贵女们捂着扇子看来看去,郎君又故作风骚吟诗作对,好不造作。

    多少人来此是存了相看心思的,且不论说,这公主邀请这么多举子来,就是另有所图。

    传闻今年秋闱,原本由官家主持总考,怎料突然重病,这事情便没有着落,且看如今局势,恐怕便要由代理监国的二皇子代替执行了。

    要培养自己势力,发展新兴的官员,从新一代开始拔擢,就要从这批举子中下手了。

    也难怪,近来对长公主不利的流言总是四起。

    一楼中央直到三层直直打通,一座牡丹花台之上,十几个舞姬正随鼓乐起舞,这样的聚会,像林慕娴那般常年流连于贵女之间的市集雅会的,自然有大把密友闲聊,她今年还定下亲事,更成为了那小圈子里讨论的对象。

    相比起来,鲜少参加聚会的林慕禾便显得笨拙多了,一路走来,不少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不解她眼上的白纱,直至有人认出她的身份,才会有偶尔几句不明所以的嗟叹。

    乔莞走在前面,引几人上楼:“殿下说晚些到,给你们准备了三楼的雅间,且待着。”

    那雅间也别致,除了必要的设施,还放着一只花架,上面摆满各式各样的香,负责伺候的丫头给几人解释,这上面的香,便是今日栖风堂与其他香铺子拿来的所有样式了。

    一众琳琅满目间,随枝拿起一个錾刻小银盒,打开递到了林慕禾面前:“娘子瞧瞧,我前日去铺子看了,这是当家的上次经由娘子点播,特意制出来的一批香膏,但还未开始卖,是而跟其他新品一起,搞了这品香会来试试水。”

    就着她的手闻了闻,这香更清淡了些,虽不必焚了的在身上留香长,但胜在便捷,随时可拿出来涂。

    顾云篱也从她手里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经由栖风堂改良,这香保留了原先她写下的香方味道,也在在此之上,加了其余香味,使得更上一层楼。

    “六娘子做事果决,好快的速度!”

    “哪里哪里,林娘子建议得好哇。”

    闲谈间,雅间外吵嚷声也不绝于耳,忽而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越走越近,几人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朝门口看去。

    未几,女使拉开雅间大门,迎进来两个身着素雅的年轻娘子,但看着模样,都比顾云篱大上了几岁。

    见几人在内,那两人双双蹙眉,回头询问,确实没走错,才进了雅间。

    行了一礼,那左边的白衣娘子便自我介绍起来:“几位应当都是殿下宾客,在下杜含,杜若含秋光的杜含。”

    那比她高了些,看起来更不拘一格的也拱手介绍:“谢茗桥,几位幸会。”

    碍着礼节,几人也都介绍起来,那谢茗桥比杜含话多不少,很快便和清霜几人热络起来,说着说着,她忽然感叹了一句:“我还当今年秋闱,就我与含娘子两个女人——”

    “桥娘!”一直屏声喝茶的杜含闻声,立刻打断她,“你糊涂了!”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谢茗桥连忙闭上了嘴,给几人挨个倒茶:“是我没想好,跟几位瞎说,哈哈,你们就当……”

    哪知顾云篱蹙眉,问:“今岁秋闱,两位要参加?”

    谢茗桥一惊,一脸“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看向她:“顾小娘子,你!”

    杜含赶紧打断她:“小娘子倒是敏锐。”那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倏然冷了几分。

    乔莞连忙缓和气氛:“两位姐姐别误会,这也是殿下座上宾,没有恶意!”

    豊朝至今,少有女官,自开国武帝的明孝皇后立下女子可以入仕的规矩后,女学与女官风潮也只兴起过十余年,便在明孝皇后薨逝后不了了之,原因无他——这官场本就不够大,重要的官职地位被一群男人把控着,就算女子科考入仕,但审卷阅卷的考官依旧认定这是无视礼法之举,女人入仕,挤占了男人原本的位置,这天下还有不乱的道理?

    因而,女学女官自开始,便备受打击,不了了之,却没有明文规定废除明孝皇后定下的这条律令,只不过时至如今,鲜少有女子入仕为官了,但在太医院的蓝从喻便是其中一例。

    顾云篱与林慕禾知晓前因后果,看她们并没有否认,钦佩之情也涌了上来:“若能再现明孝皇后在时之景,当也是我之幸事!”

    随枝也附和:“只许男人做官,还是太荒谬,从前我离家从商,父亲激我定然一事无成失败而归,但如今,我自己也有一番事业,可见有些事事在人为!有人阻挠你,只是怕你成功,抢了他们的利益罢了,该与不该,从不是旁人定下的,该是自己争来的!”

    被她说得,这几人都热血澎湃起来,清霜也激动了起来,但转念一想,自己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入仕还是有些难为自己,还是好好练好剑,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吧!

    经这么一通,这雅间里的氛围总算融化了不少,杜含眼里的戒备也消失了,只是她似乎性情就是冷淡,几人聊天,她也只是偶尔应和,或浅浅笑一笑,倒是谢茗桥热情,与随枝一起天南说到海北,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第114章 分明冲撞财神了才是

    聊天中,便挨到了午时,清霜起身出去透气,顺带看看这传闻中矾楼景色,便推开门,预备下楼去看那舞姬表演。

    刚走到楼梯口,就有不知哪出雅间里跑出来玩闹的小孩子冲出来,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清霜刚要提醒小心些,就见那小孩丝毫不顾正在走上来的人,冲下楼梯,那不幸被撞的人向后一倒,想躲开,却一瞬间失去重心,向后仰倒。

    可这是楼梯,一摔可要摔出好歹,清霜大惊失色,连忙伸出手臂,一把抓住那人后仰倒时扬起的手,使劲向前一拉。

    这一拉,用过了劲,顺便还摸到那人指节上的玉玦,并换来一声惊叫:“殿下!!”

    “砰”得一声,后背撞上木板,眼前景物急速转变,同时,耳边同样传来一阵吃痛声。

    一路随身小心保存的糖渍梅子被摔出盒子,散落了一地,酸甜的味道霎时间弥散开来。

    头皮一麻,清霜惊魂未定,顾不上疼便立刻起身,扭头一看,对上李繁漪那同样惊愕的凤眼。

    那小孩还真是胆大,这么一撞,就撞上这么个尊贵的人,清霜闭了闭眼,有些凄凉地想,今日哪里冲撞什么花神,分明冲撞财神了才是。

    “殿下!!”熟悉的女人声快速步上楼梯,顾不上衣裙整洁,吓得脸色都发白。

    清霜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好心帮了倒忙,看着李繁漪那双凤眼中复杂的眼神,她支着身子坐起,尴尬地无地自容,手摸了摸一边,在那个随身带着的匣子里摸出来一颗没有落到地上的梅子,递到李繁漪跟前:“对不住,殿下,前天渍得梅子,你要不要来一颗……”

    好在这地板上还铺着软地毯,清霜还稍微收着力道,一下子摔下来,除了刚开始那点疼痛,李繁漪没再有特别疼的感受了。

    她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看着清霜,被崔内人扶着后背坐起身:“你做得?有心了,崔娘,收起来吧。”

    崔内人实在没想到她都摔成这样了居然还有心思在这梅子上:“殿下!您……”但她不好斥责,给了后边女官一个眼神,就把那匣子里剩下的梅子装了起来。

    清霜见自己捏起来那颗无人理会,不想浪费,索性快速塞进了嘴里。

    那冲撞人的孩子早已被吓在原地,没有第一时间跑路的原因,也是被后面的女官挡住了去路。

    闻声而来的家仆瞧见这架势,登时三魂吓出来七魄,跪在地上求饶:“小郎君年纪小,不懂避让,冲撞了殿下,殿下恕罪啊!”

    清霜看着后背一寒,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跪下来求饶?

    抿唇墨迹了半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却听李繁漪没有理会那家仆的话,拍了拍裙子上的灰,看向清霜:“还没多谢小娘子‘拉我一把’呢。你没事吧?”

    说话间,崔内人的目光已经让自己如芒在背了,清霜立正身子:“没事,我皮糙肉厚,常年习武,早就习惯摔摔打打了,殿下没事吧?”

    “小事而已。”

    崔内人发了怒,看向那家仆:“今日香会本就人多,你看顾你家小郎君,更应该上心,若真冲撞了,你怎么赔得起!”

    那小孩子和家仆都吓得面色发白,甚至有要哭泣的架势,但是看着面色黑沉的崔内人,那孩子还是噎住不敢作声。

    “崔娘,言语教训一下便好了,”李繁漪看了看那孩子,没什么表情,“叫那群老头拿了错处,又要说我没有气度,跟个黄口小儿生气了。”

    崔内人没了办法,再次询问她没有受伤,这才头疼地摆手,让这主仆两个离开。

    梅子散落一地,清霜无比心疼,只能看着矾楼的侍女们来一一将它们捡走。

    她只能跟着李繁漪再次回到雅间,路上,旁边的人就问她:“品香会里,你为什么要带着个装满梅子的盒子?”

    清霜也不扭捏,盯着鞋尖闷闷回答:“殿下上次夸赞我手艺好,我想着感谢,给林姐姐做梅子的时候,就也给殿下留了一份。”

    李繁漪讶然,挑了挑眉:“小娘子有心了。”语罢,也走到雅间门前,女官侧身将门拉开,躬身请她走进。

    里面的交谈声骤然停止,看清了来者,几人纷纷起身行礼,拱手间,顾云篱一眼看见了贴着门边正要悄悄溜进来的清霜,呼吸顿时一紧。

    少言寡语的杜含也说起话来:“殿下,方才听见外面骚乱,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清霜立刻低下脑袋,这么一低下,就看见了李繁漪那烟紫色裙角边的一块脏痕。

    “小事,小事而已。”李繁漪却没说,只是揭了过去。

    “几位都来了,”她笑了笑,脱下披风交给崔内人,示意几人落座,“有些事情耽搁,来得晚了些。”

    雅间朝向一楼处的牡丹花台,做了处露台,可以看到楼下的牡丹花台上的光景。

    “今日的歌舞,是我特意从西京圆壁城请来的乐师与舞师,几位觉得如何?”她坐在主位之上,几人便在左右两旁分别坐下,听她介绍,才知那楼下的来历不小。

    “原来是教坊的娘子郎君们。”林慕禾讶然。

    随枝面色变得有些微妙,顾云篱也注意到她的变化,毕竟六娘子出身江南教坊司,对于这个地方,想来谁的心情都有些复杂。

    “栖风堂与宣和香局的香,今年正在竞争御贡的资格,”撑着下巴,李繁漪看着下方四处品相的女娘郎君们,轻轻笑了笑,“往年宣和香局包揽这营生,没想到今年杀出来栖风堂来。”

    随枝一愣:“殿下做这品香会是为了叫这两家分个高下?”

    “正是,”李繁漪摇摇头,“随娘子应当清楚如今御贡是谁在管,我若插手,倒便是我插手御贡大事,从中牟利了,倒不如真正较一较高下,看看谁更有资格揽下御贡的机会。”

    户部,六部之中油水最为丰盛的地方,想要争得御贡的机会,也并不止单单支使够银钱才能使然,进贡给大内的东西,自然要顶个的好,附和大内的要求才行。

    “今日会上,两家都会展出最新做出来的香,以争高低,打起来名声,以供之后评选。”

    这便是栖风堂与宣和香局的争斗了,难怪今日虽打着共赢旗号,却还是见两家来的人都互不相容的架势,几人了然。作为马上要接手栖风堂生意的二掌柜,随枝自然希望栖风堂能赢得头筹。但今年两家究竟出了什么香来争御贡,也只有一把手知道。

    顾云篱却觉得,李繁漪大动干戈弄一场这么定然会被人诟病的宴会,目的不仅仅在此。

    “殿下,还有别的目的?”她凝神,侧眸问。

    “顾娘子应当早看出来了,”李繁漪笑笑,“含娘子,你住在贡院附近,近来可听到什么消息了?”

    “有部分举子,得了您的请帖,怒而当街斥骂您不孝,几个带头,竟然联合一群的举子,在附近举办诗会,意在批判您此举。”

    崔内人闻言,大怒:“这帮酸腐书生……!”

    “有人带头?”

    她将这几个字重复,顾云篱电光石火间便明白了这意下所指——毕竟满朝之内能跟长公主这么明着做对的人不多,最有恃无恐的,恐怕便是如今监国的二皇子了。

    “我托人贡院内的朋友查过,名册,也已递上公主府了。”

    李繁漪满意笑笑:“你做的不错。”

    一招反其道而行之的手段,就将这群举子的势力厘清了大半。真正应了请帖来的,也约摸会有一半是心向着自己的。

    玩弄权术,在天家人手中,似乎就是如此易如反掌,顾云篱心中嗟叹,就听李繁漪继续道:“秋闱在即,含娘子,谢娘子,成败与否,皆在此了,你们可有把握?”

    心头突然一跳,林慕禾也忍不住偏了偏脑袋,仔细听着那边两人的回复。

    “殿下对我们有知遇之恩,哪怕为了殿下,也定然全力以赴!”谢茗桥像是打了鸡血,李繁漪话音刚落,便兴奋出声。

    杜含话少,但也表了份决心。

    见状,李繁漪舒了口气:“女子入仕不易,若你二人能成事,那今后,便会有不计其数个女子继续入仕,只是道阻且艰,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且不管这是不是她鼓舞士气的说辞,还是真的发自肺腑的感叹,这一句话,叫这屋内的女子们也都纷纷心头一震,就连崔内人,也罕见地没有制止李繁漪,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欣慰地笑着。

    一声热闹的鼓乐声在楼下响起,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看了眼角落里的漏刻,李繁漪眸中划过什么,当即起身,抚掌道:“好戏开始了!”

    语罢,只听楼下,一道浑厚有力的女子声音响起,鼓乐声停歇,舞师乐师纷纷暂歇,看着一个红衣的娘子登上台来,将此次香会最为重要的目的公之于众——真正的品香来了。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一片白色衣角跃入众人眼帘。

    “快看,有仙人!”

    “是仙子!!”

    几声雀跃呼声,众人顺着率先发现的人所指,仰头看去。

    下一刻,无数金桂花瓣自矾楼楼顶那牡丹花饰的机关中倾洒而出,有曼妙若骑鹿仙人的女子从空中跃然而下,裙带飘飘乎若化蝶,环佩叮铃,宛若仙界传音。

    随着她从楼顶轻飘飘跃下,那些花瓣也顺着她飞舞的轨迹飘洒而下,凭空无依的空中,她竟然如履平地,也不见任何拉拽的东西。

    清霜先看出来端倪,忍不住赞叹:“好厉害的轻功!”

    下一秒,那白衣仙子像是听见了她的赞叹,竟然带着花瓣朝这边来了,一阵羡艳的惊呼声中,眼前白纱掠过,金桂花瓣随之飞来,若吹来一阵花海的风。

    饶是没有看见发生了什么,但那花瓣飞来时,林慕禾还是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清香。

    她兀自凭感觉一伸手,捏了一片在手心。

    第115章 林娘子所说,也是我想说的

    顾云篱也分过神,去瞧她掌心那一片。那竟然不是什么金桂花瓣,而是用金纸细细裁剪而成的花瓣,浸了香气,仅仅这么一片,便忽觉金秋已至,属于秋日的淡雅清香*盈来,令人脑中忍不住浮现出对应的景象。

    见清霜愣愣看着那从自己眼前飞过去的仙子,李繁漪也笑了笑,信手捏起一片在空中飞舞的花瓣,攥在了掌心:“栖风堂今年进贡新制出来的香,名为秋爽,如今看来,这名字倒也不假。”

    随枝坐在一旁,听着楼下欢呼惊叹声,与有荣焉,忍不住挺了挺胸脯。

    与栖风堂别具一格展示的方式相比,宣和香局的方法就平淡了许多,只是命人端上来香片,分与在场所有人一片,并没有太多其余的准备。

    有珠玉在前,他们的方式便显得有些贫瘠了。

    品过另一种香,几人重新落座,李繁漪却问起一旁的林慕禾来:“依林娘子所见,今年这栖风堂与宣和香局,谁能更胜一筹?”

    顿了一瞬,林慕禾思索了片刻:“只是拙见,还望殿下包含。”

    顾云篱也侧过身子,听她讲述。

    “栖风堂所制的香胜在新奇,立意独特,相比起来,宣和香局似乎差了些。”

    李繁漪:“那你是觉得,栖风堂胜率大些?”

    林慕禾却摇头:“非也。”

    闻声,随枝愕然看向她。

    “虽新,却不在宫内之人的审美意趣之上,‘秋爽’二字小意,香确实新奇,但大内之中,多是规矩森严的地方,御贡之物赏赐于妃嫔官员,自然也要庄重沉稳些的更好,相反,宣和香局的‘晏清’更易被接收喜欢。”

    原是如此,随枝方才那点疑惑瞬间解开,忽然,好似某一点被打通了一般,一刹那清明起来。

    “顾娘子,你呢?”

    顾云篱垂眸:“林娘子所说,也是我想说的。”

    只可惜,如今再改方子是来不及了,但栖风堂初闯京城香圈,能做出这种成绩,已经实属不易了。

    “我看林娘子久居宅院内,见解却不局气,”李繁漪赞道,看得出心情不错,“只在家宅之中,于你来说还是太屈才了。”

    林慕禾低了低头,也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谬赞了……”

    香会的高潮即将过去,楼下依旧人声鼎沸,午时已到,矾楼之内为宾客准备上了酒菜,正挨个雅间端来。

    女官从外面接来食盒,鱼贯而入,香气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顾云篱正想将林慕禾扶起,却看见清霜一反常态,没有第一个冲上去看看有什么菜,而是依靠在露台围栏边,手搭在腰间剑柄上,向上看着,神色有些凝重。

    李繁漪也注意到这反常,停下动作,看向清霜:“怎么了?”

    “不对,”清霜眉心轻蹙,看着那牡丹花纹的楼顶,“有东西——”

    突得,下一秒,像是马上印证了她的话,原本闭合的楼顶天花板机关忽然从中分开,众人只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直直坠下,“砰”得一声巨响,摔在了正对着的下方,那牡丹花台之上。

    旁人没看清,但清霜眼力极佳,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巨响之后,血肉如牡丹花般绽开。

    场内鸦雀无声,寂静了甚至有两息,才有人的神经终于缓缓反应了过来。

    原本寂静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有了第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刹那间,混乱的尖叫、哭号,或是不明所以的问询声替代了原本喧嚷和乐的气氛,霎时间,恐慌不安的气息从人群之中爆发开来!

    听见响动的第一刹,顾云篱与李繁漪便飞快地走到围栏边,朝下望去。

    牡丹花台之上,吓得花容失色的乐师舞师抱在一起,惊惧地哭号,有人大喊着“死了人”,朝矾楼大开的几扇大门处涌去。

    这牡丹花台,是曾任工部员外郎的官员特地设计,矾楼斥巨资与人力修筑的,东京城内,无人不知,此时,那华丽的台面之上,一具被摔得关节扭曲,以一种及其诡异的姿势的尸体摔在台上,血肉承受不住重创,鲜血从那尸体身下溢出,血腥味成为混乱的催化剂,彻底点乱这场“品香会”。

    额角青筋快速跳动,李繁漪眼皮跳得飞快,看见已经有人跑到了门口,当即厉声大喝:“堵住出口,所有人,不得离开!”

    好在这在场维护秩序的禁军都训练有素,尽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却还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不待那个人跑出矾楼,便抽刀拦住。

    “有刺客,保护殿下!!”

    “放我们出去!”

    “为什么不让我们走!”

    顾云篱双眸颤动,显然也被这场景骇了一下。

    “顾神医!”身后的人一把攥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回神来。

    虽看不见,但她也从那爆起的哭号尖叫声中听出了混乱的源头,有人死了,且死在了情绪正在兴头上的众人之间,以一种最诡异荒诞的方式,堂而皇之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众人纷纷上前,向下一探,看清了楼底的惨状。

    “怎么、怎么会这样……”乔莞吓得面色发白,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向后退了几步。

    “崔内人,”眸色冷了下来,李繁漪出声,“立刻去让开封府的人来。”

    “殿下,您……”不待崔内人上前,她已经转身,要从隔间出去,“下面不知情形,太危险,您不能……!”

    “耽误不得,不必管我,这满楼的进军护卫,莫非还能让贼人在这么多双眼皮子低下弄死我?”李繁漪伸手示意两个女官拉开崔内人,大步踏了出去。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纷纷跟了上去。

    “乔万万,”一时情急,顾云篱又叫出了那个名字,“你照顾好林姑娘,我也随殿下下去看看!”

    然而刚迈开一步,林慕禾却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叫住了她:“顾神医!我、我和你一起去!”

    瞳孔颤了颤,顾云篱深深看了一眼她,又看看手无缚鸡之力的乔莞,转念一想,还是松口:“……也罢,乔莞,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细想一下,那尸体是从四层天花板上的暗格机关中掉出来的,那么说明这三层离那里最近,想明白这事,乔莞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子,颤着声音跟了上去:“不不不……我还是跟你们一起下去吧!”

    混乱还在持续,四面出口都被护卫堵上,女眷的哭泣声四处传来,将楼下的气氛渲染地更加诡异,待李繁漪下来时,清霜已经借着轻功稳稳落地,落在离那具尸体不远的地方。

    顾云篱瞧见她,忙唤了一声:“清霜!”

    离得近了,那尸体的惨状才更加清晰,矾楼的四层之高,并非如普通家宅般,而是每层又挑高数尺,这么高的高度摔了下来,还是面朝下,血肉模糊地更是难以分辨。

    偌大的花台之上,只剩下那具惨烈的尸体,从高空中,几片金桂花瓣摇曳落下,散落在那尸体一旁,血腥味与“秋爽”的香味交融在一起,使得在座人中纷纷一寒。

    那模糊的“人形”被白纱盖着,看不清长相,甚至分不清男女,有大着胆子的人看了一眼,惊叫了一声:“这、这不是方才那个、那个金桂仙子吗!”

    经他一说,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附和起来。

    “这不是栖风堂的人,怎么会、怎么……”

    一瞬间,几句风言风语便将栖风堂架上了滚沸的水前,随枝蹙眉,穿过人群找来今日负责矾楼香会的栖风堂管事,那人也已吓得瘫软在椅子上,双眼直愣愣地,喃喃着:“不、不可能啊……”

    “薛娘,这究竟怎么回事?”她一把薅起那人,“你随我上去,看个究竟!”

    “不、不行,随娘子,我怕、我怕……”还未拉起她,薛娘子便瘫倒在地,“我办砸了事情,怎么办、怎么办?!”

    眼看这人已经吓得神志不清,派不上用处了,随枝咬了咬牙,拨开堆搡在一起的人群,便朝台上走去。

    李繁漪还想上前一看究竟,却被女史拦住:“殿下不可!”

    “让开!”她要一把推开阻拦自己的女史,顾云篱却上前一步,拦下她。

    “殿下,我去看看。”语罢,她叮嘱乔莞看顾好林慕禾,几步跃上高台。

    不过片刻的功夫,流言已经在极具恐慌的人群中散布开来:“是栖风堂的,死的人是她们的,为什么不让我们走!要抓抓她们,为何要关我们!”

    “就是,我们是无辜的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事已至此,李繁漪总算品出来些许不对。

    她看着台上的尸体,眼中的愕然与忧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冰冷。

    “含娘子,你与谢娘子一起带几个女史,将在场的人分散开,散于隔间,不要在此围观了。”

    闻声,林慕禾一怔,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台上,清霜抽出软剑,轻轻挑起那尸体上的白纱。

    顾云篱蹲下身子,细细看了一遍:“不是那个金桂仙子,看体型,应当是个瘦弱的男人。”

    抿唇顿了顿,清霜轻轻用剑背,将这头朝下摔下来的尸体翻了个个,那张因重力摔打而五官扭曲变形的脸映入眼帘,也确认了顾云篱的推断:这并不是那个金桂仙子,而是个不明身份的瘦弱男子。

    他的身上被蹩脚地套上白色舞裙,此时被血浸染,隔着剑尖检查了一番,清霜没再继续动尸体,收剑入鞘。

    “清霜。”得出这个结论,顾云篱看了眼对面面色同样沉重的清霜,“去顶楼看看。”

    两人离开花台,李繁漪便迎上来,问:“是栖风堂的?”

    “不是,”顾云篱摇了摇头,“我不是仵作,验尸之事还是要交给他们,我与清霜上去看一眼。”

    “顾神医,”林慕禾冲上去,拉住顾云篱,“我和你一起。”

    第116章 含娘子的副业

    尽管不知她为何忽然要和自己一起上去,顾云篱也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点了点头,拉着她走上阶梯。

    惶惶人语还在继续发酵,已经从方才指责栖风堂的言论,转变到内涵长公主的这场品香会了。从楼梯走上,人群已经被分散地差不多了,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扒在栏杆边看着。

    微妙的气氛在内蔓延开来,林慕禾一边同顾云篱走着,一边道:“大抵不是意外,是有人有意为之。”

    顾云篱侧眸看她:“御贡?”

    “不止这些,”林慕禾抿抿唇,压低声音,“恐怕是冲着殿下来的,只不过栖风堂白白当了靶子,被借题发挥了。”

    回忆起方才雅间内杜含与谢茗桥所说的那批贡院举子,顾云篱恍然:“党同伐异……”至于那个“异”究竟是谁,自然便是一直与李繁漪不对付的那批人了。

    脚步慢下来,扶着扶梯的那只手蓦地攥紧,心中一寒。

    “此举不单是殿下,就连栖风堂、我们,都无异于架在火上烤,”林慕禾继续说着,“不论是否查得出那人的死因,殿下都有被台谏拿错处的由头了。”

    若想真正将这事择干净,就要揪出背后主使之人,但……

    说话间,已经爬上了顶楼的天花板机关处。一路沉思的清霜终于开口:“既然那个人不是金桂仙子,那真正的金桂仙子,又在何处?”

    栖风堂找来的舞者,应当可以信得过,没有问题才对,可方才流言四起,却不见那真正的金桂仙子出现,那么,这人便成为最可疑的人了,毕竟方才撒花舞蹈过去后,她飞回顶楼,再没看见。

    四层说是一层,其实与阁楼无异,十分逼仄,环视了一圈,顾云篱看见了悬梁上垂下的一根断裂的鱼线。

    天花板的机关由承重决定,一旦超过最后极限,就会引动机关,向下打开。

    看见那鱼线,顾云篱也大概猜测出来:“恐怕一直是这根鱼线吊着他的尸体,最后鱼线断裂,尸体摔到机关上,最终摔在底层花台。”

    “那金桂仙子轻功了得,筋骨根本不可能和那具尸体那样瘦弱。”看毕,几人心中也大约有了猜测,预备下楼告知李繁漪。

    片刻功夫,开封府的人已闻讯而来,李繁漪面沉如水,静静听那开封府尹给自己报告:“矾楼内外都已围住,若真凶在此,一定逃脱不了。”

    随枝和那位负责此次香会的薛娘子正受盘问,尽管薛娘子极力否认那尸体不是那位金桂仙子,可真正的金桂仙子却不见踪影,方才花舞时,这仙子遮着面,又无人看得清,仅凭薛娘子一人之言,就无法洗清嫌疑。

    听见那官员审问的话,清霜头一热,开口道:“不是那仙子!绝不是!她会在楼内使轻功,筋骨怎么可能轻成那样?”

    “你这小妮子,本官在审问,你插什么嘴!”

    “聂大人!”李繁漪扬声喝了一句,“你只管查清真相,不必去管别的,既然不是那仙子,立刻在楼中寻人才是!”

    顾云篱看了眼来得一群捕快官员,蹙了蹙眉,上前与李繁漪耳语,将方才的推断与所见一一告知。

    被吼了一嗓子的清霜气得不清,见李繁漪一句话,那人又唯唯诺诺躬身,她更是不屑,哼了一声,转身回到了顾云篱身边。

    那官员才知自己又自作聪明了,发生这样的事情,将皇室牵连在内就不好办了,所以他一来,大抵了解清楚情况后,第一时间就想先将主责抛给栖风堂而将长公主摘出去,却没想到自己会错了意,这长公主完全就没有逃避责任的意思。

    “殿下,事发突然,还是将尸体运回衙内,叫仵作验尸……”

    “众目睽睽,死者死状凄惨,多少人目睹尸体,出去又要如何传播流言?你却说拉回去从长计议?”李繁漪环胸,冷笑了一声,“今日矾楼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我不信那杀人者能逃出去,来人,全楼给我搜,哪怕挖开地板,也给我把那金桂仙子找出来!”

    这佥事显然没料到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颤着胡子嗫嚅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去、叫、叫仵作来!”

    “不必了。”话毕,楼梯处却忽然传来冷冷一声,众人回头去看,见杜含扶着扶手正从楼梯处下来。

    她卷起袖子,看着花台中央的尸体,道:“验尸是吗?我先前做过仵作,何必浪费那时间,我来吧。”

    仵作行当,常年与尸体打交道,不说身上沾染尸臭,但是被认定是晦气,便是百八十行里最不受人待见的一行,可眼前这女人穿着素雅清净,看起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与这个行当打上交道的模样才对。

    杜含说完,就连顾云篱都愕然了一瞬。

    但看她撩起来的手腕处一圈经年的痕迹,顾云篱认得出来,那是常年佩戴羊肠手套留下的痕迹。

    那佥事上下打量了一眼杜含,正欲讥回去,贬她不自量力时,李繁漪却先他开口:“你去叫衙上仵作来,在其他仵作来之前,由这位含娘子验尸。”

    “殿下,何必多此一举呢……”

    “日落之前找不出眉目,不光是我,左佥事也想想如何交代吧。”斜眸冷冷睨了他一眼,李繁漪声调没什么起伏,“各位食皇禄,想必也不是一群饭桶吧。”

    得了李繁漪首肯,杜含掀起衣摆,爬上了花台直奔那几乎无人敢上前查看的尸体。

    她取出白色的绢帕垫在手心,低头排查起来。

    与此同时,对于那位下落不明的“金桂仙子”的排查也在楼内展开,惊疑不定的声音此起彼伏,人心惶惶,不安恐惧的感觉宛如波纹一般传播开来,方才才被压下去的闲言碎语此时又开始嗡嗡作响,似乎是有人在内故意煽动气氛一般,分明分隔了几个房间,骚动还是又再次发生了。

    林慕娴便在其中,尽管她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但从周围贵女妇人们惊惧的声音中,也知晓了一二,今日沈姨娘没有陪在自己身边,余下的女使仆人也都在矾楼外候着,这样的乱局,就只有幼月陪着自己,尽管这丫头尽量表现出不害怕的模样,但她看得出来,幼月实则已经怕得要死了。

    尤其是在有人说,听见楼下的长公主一行人说,那杀人凶手很有可能还在楼中时。

    不知是谁说了句“谁知道那人在不在我们之间”,整个房内的气氛便登时降到了冰点,紧接着,便有在京中稍有威望的贵妇与那门口的禁军谈判起来。

    “若那凶手贼心不死,藏在我们之间欲再次行凶,我们又该怎么办!”

    “即便是殿下,也没有这么把人关在这里不让出去的道理!”

    “殿下有令,抓住凶手前,不许任何人进出,夫人此时闹着出去,还会担上疑犯罪名,请您三思。”那禁军护卫不留情面说到,伸手拦住去路。

    “我有诰命在身,你们安敢动我?!”

    “殿下就不怕言官上奏,不怕都察院众人口沫吗!”

    眼看越来越乱,就连幼月都察觉了不对,林慕娴心中一紧,一个不太美妙的想法在心中浮现:乱象独独在她们这里先出现,抛开众人都心中惧怕的原因,其中保不齐就有有心人在搅弄是非。

    意识到这一点,她一把攥紧了身旁幼月的手掌,脑子快速运作起来。

    好半晌,在幼月唤了自己几声没有回应后,她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捂住额头:“幼月,我……有些难受。”

    到底是伺候了数十年的贴身女使,幼月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只是愣了一瞬,便扶着林慕娴歪倒在一旁的圈椅上:“怎么办,我家娘子头风犯了!”

    装病这方面,林慕娴有些经验,手藏在衣袖下使劲掐着自己,面色发白,身旁的贵女瞧见了,也惊呼一声:“娴娘子,好端端的……”

    “定是被吓着了!”

    “大人,我家娘子头风病耽误不得,求你,求你放我家娘子出去,或是找个大夫也好啊!”

    此话一出,当即有数人附和,其中不知包含什么心思,但屋内局势也确实向着林慕娴所期望的发展,只要恳求之下,让自己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好。

    那禁军皱着眉头,听见屋内一群人大呼小叫,没了法子,只能暂时道:“娘子稍待,我叫人通报下去……”

    怎料林慕娴面色越来越白,捂着头竟然晕在了原地。

    不知是谁喊了声“闹出人命来谁担这个责任”,忍耐许久的贵女妇人们一下子爆发了,借着心疼林慕娴,斥责起这禁军,甚至有人开始推搡起来。

    原本只想借此出去的林慕娴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在幼月保护下,被迫睁开了双眼,好在还有人记得自己,混乱中,还有个女人也揽住她的手,冲一旁的人喊了声“别耽误了小娘子的病”,身前终于让开了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

    推搡间,林慕娴被迫睁开双眼,看见在一旁扶着自己的,似乎是个不认识的贵女,身量高挑,身上还有一股方才那股秋爽金桂的香味。

    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但飞快地,来不及捕捉便一闪而过。

    这群贵女妇人多是高官家眷,寻常护卫更惹不起,一群人一拥而上,没人敢暴力阻拦,只能呼喝着,却不敢真的上前。

    楼下的顾云篱一行人也听见这忽然高声起来的响动,仰头望去,就见一个护卫慌慌张张奔了下来:“殿下,楼上几位夫人娘子执意要离开,我们……”

    话未说完,台上专注验尸的杜含却突然嗖得起身,朝这边喊了一声:“殿下!”

    第117章 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那护卫话说了一半,无措地站在原地,崔内人见状,上前指挥:“务必看好了,无论如何,哪怕得罪了人,也不能放出去!”

    有了这话,那护卫顿时有了些底气,提了提腰间的刀就往二层走去。

    那边杜含走了下来,面色稍稍松快了些,与几人低声道:“死了不过三个时辰,尸体指缝中有皮肉屑,或许,抓挠了行凶之人。”

    眼眸一亮,李繁漪给了身边女史一个眼色,随即,女史便掖起手,带着一行人快步离开。

    一旁等得头冒冷汗的佥事揣手上前,一改先前疾言厉色,问杜含:“小娘子,可查出来他是怎么死的吗?”

    “……”沉默了一瞬,杜含面色沉了沉,“右肩有刀伤,伤口暗紫,是被抹了毒的刀器所伤,刀伤很古怪,伤口向外翻,不知是怎么伤下的。”

    闻言,顾云篱默默抓了抓手心,似乎在心里演示了一番,还未想出个头绪,杜含便又抛下来一记重击:“还有一事。”

    她说话时,忍不住看了眼林慕禾,那目光却停留在她双眼白纱之上。

    顾云篱敏锐觉察那道目光,不由得轻轻向前挪了半寸,将林慕禾拦在半个身子后,手轻轻揪住了她垂落的衣袖。

    “还有?何事?”

    “死者双目失明,早已成灰瞳,还是个被去了喉舌的残哑之人。”

    呼吸一颤,林慕禾手心蓦地攥紧,好在身后的顾云篱察觉了她呼吸的错乱,在攥紧手的那一刹,她的手也从指缝中滑进来,低声安慰着:“没事,没事。”

    一个又瞎又哑的人,有什么值得杀的?无非是那背后的人想借此警告什么。其他人未必看得懂什么,但李繁漪却是懂得。

    她冷笑了一声:“查,凡是身上有新鲜抓痕者,一律扣下。”

    而还不等命令下去,矾楼之外却传来一阵哄乱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提枪拦人的禁军被来人一记窝心脚揣在门上,轰隆一声,跌倒在地。

    崔内人忙差人上前:“放肆!矾楼内外戒严,谁给你们胆子违逆长公主口谕!”

    来人却恍若未闻,直直走了进来,他一身绯色官袍,腰间佩刀,面对崔内人厉喝也没有停下,解了腰牌亮了出来:“臣乃提刑司公事庞升,二殿下听闻矾楼出事,特派臣来此,协助殿下。”

    原来是身后有靠山,才如此嚣张,顾云篱眸色冷然,见李繁漪冷笑了一声,似乎嘟囔了句“蠢货”,紧接着,就见她面色一变,迎了上去:“原来是二哥儿的人,只是你来晚了,来人,着女史上去一一查验!”

    “楼上尽是贵女或是诰命夫人,殿下逐一查验,不怕折辱了诸位贵人?”

    “使君若有更好的法子,本宫洗耳恭听。”

    “死的既不是金桂仙子,那真正的金桂仙子又去了哪,殿下何不将主理此事的栖风堂众一并押回审问,在下不信,问不出有用的信息!”

    “屈打成招,便是你的法子?”李繁漪背过身,摆了摆手,“崔娘,送客吧!”

    说着,就要让禁军将他带来的那帮人赶走。

    “二殿下如今行监国之前,乃官家喉舌,我奉殿下之命,你们谁敢!”那人扬声,一瞬间,无人敢动。

    李繁漪怒而回眸,死死盯着那提刑官,道:“庞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咔”得一声细响,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木碎之声,那名为庞升的提刑官双瞳一缩:“不好!”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二层上,竟然连禁军都拦不住那群有倚仗怒而想讨要说法的贵女,人群挤压,那楼梯不堪重负,竟然从中生生裂开!

    有人幸而被拉了回来,可有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救,快救人——”

    千钧一发之际,那锦衣贵女失去倚靠,直直坠了下去。

    只听“簌”得一声,李繁漪还未反应过来,身侧便闪出去一个身影,以扶手借力,飞快地踮脚而起,朝那坠落的贵女飞去。

    矾楼之内,登时哗变。

    软剑“嗖”得一声缠住那贵女腰身,清霜使力一拉,那贵女顿觉腰上一紧,下一秒,原本的失重感骤然消失,她竟然生生被剑身缠住,拉入了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身影手中,紧接着,稳稳落地。

    她惊魂未定,腰间桎梏消失,登时吓得瘫软在地。

    一大群人终于回过神来,惊呼着下楼,奔向那倒地瘫软的女娘身侧。

    收回剑,清霜被涌来的人吓了一跳,猛地撞上了什么人,还未看清那人长相,便连忙伸手将她扶好,低声道了句“抱歉”,便要去看地上那人的状况。

    “有没有郎中,小娘子,她、她像是脱臼了!”

    眼看好不容易维持好的秩序又要乱做一团,崔内人一阵头疼,忙喝令住禁军,要他们再次维持秩序,历经这样变故,方才还群情激愤的人们顿时偃旗息鼓,惊魂未定地要回到二层。

    似乎又恢复了井然有序之状,顾云篱看着这不过片刻便发生的闹剧,忽地开口:“且慢!”

    下一秒,清霜像是意会,飞快抽剑,剑尖划过一众贵女的发角,倏地,停在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肩上。

    “呀!!”有人惊呼出声,满脸惊吓地后退了好几步。

    “闹出这些祸事来,你还要上哪去?”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顾云篱侧身从几个女史身边穿过,径直走到清霜所指的那人身前,“小娘子?或是说……‘小郎君’?”

    那背影僵了僵,旋即,骤然暴起。

    然而顾云篱早就防备这一手,在他即将拔开手中的迷雾折子时,她手起针落,一击刺入那人镇官。

    “啪嗒”一声,那人浑身失力,摔在地上,也露出了他的真容——他不知从谁身上扒来一件蹩脚不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方才刻意佝偻缩起身子,因众人都是一副害怕的模样,才无人发现。

    眼中冷凝,清霜深吸了口气,抬起剑,将那人右手的衣料划破,果然看见了那一道渗血的抓痕。

    看见那道抓痕,李繁漪眸子动了动,冷笑出声:“好一个‘金桂仙子’。”

    人群哗然,看着那人倒在地上,一时间吸气声,咂嘴声,惊呼与议论声四起。

    独独剩那提刑官庞升还愣在原地,看着那倒地不起的“凶手”。

    “你……你们如何能说他便是那个凶手!”庞升面色凝住,仍旧不肯死心。

    顾云篱抬眸瞥了他一眼,看着禁军将那人架了起来,便解释道:“如含娘子所言,死者右肩伤口向外翻,用力极深,能造成那样伤口的人,想必惯用左手,在使用刀具时反手拿刀,才会导致伤口外翻。”

    “他方才在人群拥挤中,下意识扶住清霜,也刚好使用了左手。”

    庞升:“仅凭这个?那未免太武断,情急之下,用哪只手还要考量吗?”

    此时,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此人在故意找茬,顾云篱没有色变,只是静静继续阐述:“大人何必硬要找这个由头呢?乱群之中,他身为男子却着女装,不已经足够可疑了吗?”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庞升面色一沉,轻咳了两声:“在场这么多贵人,在下也只是怕弄错凶手……”

    “不劳庞大人费心了。既然凶手已经抓到,就让开封府的人来将人一一押走吧。”李繁漪环胸睨了他一眼,“提刑司离矾楼这么远,还劳动大人跑一趟,辛苦了。”

    庞升额头冷汗密布,只能硬撑着胸脯道:“殿□□恤了……”

    “你回去告诉二哥儿,就说多谢他费心盯着我这里了。”向他颔首过后,李繁漪转头吩咐身边的崔内人,“崔内人,送庞大人离开。”

    一时间,楼内无比寂静,一众人有的甚至还未搞清楚状况,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谋杀,不过一个时辰便找到了真凶,一群人乌泱泱来,萧索索去,来回发生的事情太多,许多人都没捋清楚,便拍案定论了。

    忙活半天的林慕娴看见那被押走的“真凶”,心口忽地一寒,一瞬间的回忆充斥进脑袋——那真凶,恰是自己装晕混乱时,那个扶住自己的人,只是当时只觉得不对劲,却未细想,如今看见,她浑身反上来寒凉,一颗心跳得飞快:差一点,差一点自己就要丧命于那个杀人凶手的刀下了。

    少顷,开封府的人终于赶到,因栖风堂与宣和香局涉及其中,主理人都被叫了去录卷宗问话,继续深追。

    随枝因为在栖风堂理事,放心不下,还是跟了过去。一场以极其风雅开场的品香会就这样结束,潦草而荒唐,前来赴会的人都有些魂不守舍,一一与李繁漪拜别,便陆陆续续打道回府。

    折腾到快要日暮,终于安顿好了一切。

    “顾娘子不留下与我用个晚膳?”

    “多谢殿下好意,”顾云篱拱了拱手,“今日发生太多事情,再留多时间,林姑娘家中也不好应对,只能先行告辞了。”

    李繁漪这才恍然,“哦”了一声:“也罢,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她说完,身后已经整肃完毕的女史们也上前列好仪仗,静肃着等候她启程了。

    “殿下,暮鼓已响,再晚些赶不上宫门关闭了,”崔内人及时上前提醒,“娘娘今日说,要您在宫里留宿一晚。”

    “恭送殿下。”顾云篱识趣地默默拜别,连同身后的林慕禾与清霜,也都小声告别。

    没再寒暄,李繁漪笑了笑,带着身后一众人离开。

    直至她离去,顾云篱才缓缓松了口气。

    “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太多了。”林慕禾绷直了的身形也颓了下来,长舒一口浊气,“谁知道会弄成这样。”

    “天色不早,”顾云篱也觉得分外疲惫,揉了揉眉心,带着她上马车,“早些回去休息吧,因着今日的事情,还未用药呢。”

    后者浅浅应了一声,登上马车,在夕阳之中缓缓驶上回府的道路。

    风卷起车帘,顾云篱向外看了一眼,却忽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距离矾楼外的湖畔杨树下,那名为杜含的娘子正与一个蓝衣女子站在马车边,脸上噙着笑,正相谈着什么。

    第118章 如今也要有了自己的心事了

    她倒是没想到,冷若冰霜的杜含也会与人这般言笑晏晏,只是她身旁的女子穿得衣服,顾云篱甚是熟悉,直到马车*掠过好远,她才有些迟钝地想了起来。

    幼时,父亲每日上值入衙,穿得也是这一身青衣官服。

    那女子,是宫中太医?

    不及她多想,马车略过一个石子,整个车厢都是一震,也将她唤回神来。

    林慕禾被颠得身子一歪,她赶忙伸手扶住,才没让她撞到边角。

    也是这时,车厢里没了随枝,没人打趣,顾云篱这才觉得有些不对来,看向清霜,才蓦然发现,一贯路上叽叽喳喳总会说个不停的她却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说。

    “清霜,”心中疑虑,她忍不住有些担心,怕她也留下什么不太好的阴影,“怎么了,从方才起就不见你说话,吓着了?”

    林慕禾也早早发现她的沉默,见顾云篱开了口,她便也不掩饰担忧,问:“若是吓着了,我那里有些定神茶……”

    清霜愣了愣,似乎刚从沉思中抽出神来。

    “我没事,”她咧嘴一笑,“死得比这惨的我都见过多少了,怎么可能吓到我?”

    那顾云篱就更疑惑了,既然如此,那她还有什么心事?

    “不是吓着了,那你……怎么了?”

    “……”抿了抿唇,清霜双手交叉着放在膝头来回摩挲,像是深思熟虑了许久,才开口,“姐姐,你觉得,今日的事情,是意外吗?”

    眸子闪了闪,顾云篱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就连林慕禾也沉吟了片刻,才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两位皇亲贵胄相互博弈,互相给彼此下马威罢了,只是说是意外也不为过,谁能想到,好好的集会愣生生死了个人……”

    “不,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清霜听完,却没有认同,反倒否认,“林姐姐,姐姐,你们俩可有数过,那位殿下身边女史有多少个吗?”

    女史?顾云篱一怔,在脑中搜索了一番,却一无所获。

    “公主出行,配仪仗都有具体的数额,”顾云篱蹙眉思索,“至于有多少个,我还真没有特别注意。”

    “我数过!”清霜突然拔高声音,“那会儿她刚来的时候,我还感叹她出个门带这么多人,特意数了一遍,随行算上那个崔娘子,一共十四人。”

    “十四人……”顾云篱回想起方才临行时的场景,然而想了许久,也没个头绪,毕竟,没人会特意去记这些东西。

    “可殿下方才回去的时候,我又算了,算上崔内人,却有十五个人!”

    十五个,心中默念了一句,顾云篱脑中忽地“叮”了一声,看向清霜:“你是想说,女史当中,凭空多出来一个人?”

    “或许并不是凭空多出来,是一开始就有。”清霜摇了摇头,“那金桂仙子表演时遮面飞来,我曾离她最近,虽说依照身形,‘她’确实身量高出来许多,且因会轻功,筋骨确实异于寻常女子,但,也绝不会是个男子形象。”

    “且说从头至尾,那被抓住的男子都从未说过自己是‘金桂仙子’。”林慕禾也听了进去,在清霜说完后,补充道。

    只是凶手被抓住,众人忙着赶紧撇清此事,都自动将金桂仙子的事情抛掷脑后,并未真正寻找过,那个真正的金桂仙子去哪了。

    “是而,那多出来的女史,很可能便是那不见踪影的仙子。”将所有信息串联起来,顾云篱得出结论。

    一时间,车厢之中仅剩沉默,林慕禾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屈指在唇边,喃喃着回忆:“难怪从矾楼出来,在那群女史身边,我总问到些许那‘秋爽’的味道,说不定……”

    如果那金桂仙子真的是李繁漪侍候的女史的话,今日的一切都会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了。

    在那位女史消失不见,扮作“金桂仙子”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凶手如此之快便被抓住了?

    细想来,那仙子表演之时,向雅间内吹来的一阵“秋爽”,倒像是刻意告知雅间内的什么人,什么事情办好了的信号。

    而真正的金桂仙子没有死,死得却是一个身材瘦弱矮小的又瞎又哑之人。

    或许从一开始,李繁漪便料到了今日集会中会发生的一切,那金桂仙子也是她提前排布好的人,在料到二皇子的阴谋后,干脆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让人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只不过,死得却另有其人,那其中同伙的人在看到同伴惨状后慌不择路,选择制造混乱溜走,却没想到一早便被算计在内,露了马脚,被她与清霜认出,当场抓住。

    几人面色各异,似乎都想明白了什么,好半晌,清霜面色发白,抬头与顾云篱对视:“姐姐,会是我想得那样吗?”

    顾云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不过如今凶手被抓住,一切已经盖棺定论,她们又该从何处找寻真相?或者说,此时此刻的真相,在两个不同立场之间,已经一文不值了。

    若推断是真,那她们,这全部的人,都被李繁漪算计在内,甚至是甘当了棋子。

    思及此处,顾云篱难免一阵发寒,想起方才矾楼内种种,心情一时间颇为复杂。

    “皇室之人,果然心思密如蛛网,”良久,林慕禾叹,“这位殿下,似乎远比我们想得还要精明几分。”

    清霜抓着裙子,嘟囔起来:“我以为,林大娘子那样已经算得上厉害了,却不想一山总比一山高。”

    听她拿林慕娴说此事,林慕禾忍不住失笑:“人心最是难测,可如今我们已经与殿下站到一条船上,索性,就当此事未发生过吧,反正从头至尾也只是我们猜测而已。”

    顾云篱也应:“正是,清霜,不要想太多了,回去好好睡一日,如何?”

    清霜讷讷地应下,靠着车窗向外看去,那模样,甚至还有些惆怅。

    顾云篱头一次看她这副模样,脑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或许那个从前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女孩,如今也要有了自己的心事了。

    *

    大内,福宁殿内。

    年迈病重的皇帝至今还吊着一口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闻不罢休的模样,靠着好几个软枕,才堪堪在软榻上坐好。

    与他相反,坐在左边的女子虽眼角有了细纹,但依旧风韵不减,保养甚佳。

    “伏玉、伏玉……”李准长嘘了口气,颤着指头喃喃。

    “官家,大姐儿快来了,再等等。”桑盼见他又兀自动起来,皱了皱眉,却还是上前温声说道。

    话音刚落不久,就听殿外传报,桑盼忙摆手,让人请来者入内。

    殿直女史们纷纷敛声屏气,掖着手立在一旁,静静听着那脚步声越走越近,直至在纱帐外停下。

    “伏玉来了,快进来。”

    片刻后,李繁漪撩起内帘,低身走进,打量了四周一眼。

    闷热的夏季,皇帝依旧围得厚厚的,坐在软榻上,双眼无神地看向来者,那双混沌的眸子颤了颤,似乎认出了来人。

    “伏玉……”

    伏玉,是李繁漪的小字,是已故的母亲,长孙皇后为她取下的。

    “皇后,先……出去,我与……玉有些话说。”他说一句话喘三口气,但身边的人还是听懂了。

    看了眼那入内后至始至终未给自己行礼的女子,她飞快地掠过,领着女史离开。

    目送她离开,李繁漪缓缓收回了眼神,重新落到眼前病得快死了的皇帝身上。

    “官家日暮前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病榻缠绵的皇帝就连反应也比常人慢了些许,听见她的称呼,松弛的眼皮子颤了颤,浑浊的眼球没有焦距似的胡乱动了片刻,才在李繁漪的裙角处停下。

    四周宫人被屏退,就连他极为信任的内侍都被遣退在外。

    夕阳透过西窗棱,在昏暗的室内洒下一束光,将李繁漪与李准隔绝在明暗之外。

    她眸色浓郁,目光滑过李准的身躯,再到他指间的玉扳指、身下的明黄色软榻。

    香烟从铜炉中飘散而出,在李繁漪面前游移,遮挡住了李准的视线。

    “你……上前来。”

    闻声,后者眸子动了动,几步上前,在李准身侧站定:“官家留我一人,有什么事情嘱咐?”

    “我不在前朝,近、近来……咳咳咳!可发生什么事?”他一句话就要咳嗽一声,艰难地问出声来。

    “前朝之事,尽在官家手眼之中,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李繁漪道,“二哥儿监国,虽没什么建树,但也没什么可批驳的。”

    听见这个回答,李准沉默了一瞬。

    “……淮颂,小谋有余,大略不足,”他颤颤巍巍抬起手,“桑家虎视眈眈,蚕食皇室不过是朝夕之事。右仆射一介清流……咳!虽、虽有龙门,可桑家世代簪缨,与桑厝斗,终归不敌。”

    “淮仪……淮仪可有消息了?”

    李繁漪摇了摇头:“没有,举国之力,仍探听不到东宫消息。”

    “那、那皇城司……?”

    “林宣礼至今未归,已半月没有音讯。”

    连着问了两个问题,都不见有消息,李准不知又是哪口气没喘好,倚着软枕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见状,李繁漪为他倒了杯水,递到他身边,却被李准颤巍巍拂开。

    “伏玉……!伏玉,为父,为父只能信你了!”他说着,揪住李繁漪的衣服,几乎要气绝般地说道。

    “官家有何吩咐?”

    “若、若真有一日,”李准的目光放缓,像是在向前寻找着什么,“淮仪没有回来,你、你记住。”

    李繁漪扶住他无所凭依的手,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宗室子李磐,与淮颂年岁相仿,自幼授于太学、品、品行端正。”

    “若那日真的来临,朕授你传旨之权,切、咳咳咳!切不可让桑氏得逞,淮颂、淮颂……只让他做个闲散亲王,便好了。”

    “李磐?”晦暗的光线之下,李准看不清李繁漪的面容,只是听她喃喃了一声。

    第119章 在掌心纠缠着

    “伏玉啊……我时日无多,等不得了,”他想看清这个女儿的脸,但无论怎么抬头,都只能看见一团虚浮的黑色,“我李家江山、绝、绝不可落入外氏手中!若万不得已,李磐即为、即为储君,你、定要、定要辅佐他……”

    说着,他抬起手,取下了那只玉扳指,塞进李繁漪手中:“这是太上皇之物,亲传于我,嗬……如今给你,见此如见圣、圣旨!!”

    还温热的玉扳指落进手中,片刻,便被李繁漪冰凉的手指浸凉。

    明明是一番发自肺腑的托孤之言,李繁漪却并未有所动容,只是拧着眉心看了眼那扳指,旋即,收回了袖中。

    她眼神晦涩不明,良久,才轻轻扯了扯嘴角:“官家就是为了说这个?”

    话毕,李准抬起眼,愕然看了她一眼。

    “我省得,官家好生养病便是。”她继续说,“今日我在矾楼,还特地为官家祛祟,如今蓝太医回来,您定要早些康复起来。”

    闻声,李准眼皮动了动,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她了。

    见状,李繁漪叉手行了一礼,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宫人内侍还在殿外等候,方才出来,应江停下,冲李繁漪行了一礼:“殿下。”

    “娘娘呢?”看了眼空旷的殿外,李繁漪蹙了蹙眉。

    “娘娘身子不适,近来旧疾复发,先回坤宁殿歇息了。”

    究竟是身体不适,还是看见自己不适,便不太好说了,崔内人上前,轻声道:“殿下,漱玉阁修整好了,该过去用晚膳了。”

    点了点头,李繁漪冲应江点了点头:“应都知留步,本宫先行告辞了。”

    语罢,不再去看身后巍峨的宫殿,也没有由崔内人搀扶,一步一步走下了殿阶。

    她一路沉默,直到回住处用饭,也没有声音,直至入睡前,崔内人为她梳发,才听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手上动作一顿,崔内人低声问:“殿下自福宁殿出来,似乎就有心事。”

    眸光流转,李繁漪看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面容,轻声喃喃:“一个宗室子……”

    “殿下?”

    “崔娘,宗室之内,可有个叫‘李磐’的?”

    崔内人思索了片刻:“是有,小太子殿下两岁,也曾在太学授课。”

    “……哪怕是宗室子。”

    烛火摇动,李繁漪哂笑了一声,眸中的寒意,也融入夜色之中。

    *

    矾楼之事,不出所料的京中传开,因此,林家前去的人都被施以禁足惩戒,是而这些天,每日药浴服药未曾停歇。

    用药带来的作用很快便显现,蛊虫被催动,开始缓慢地游走,深夜时,顾云篱听见“扑通”一声,原本就浅眠的她片刻便被惊醒,一把扯过衣架上的薄衫,奔出室内。

    蛊虫活动的诡异感受令人一阵阵心悸,又痒又疼的感受侵袭着林慕禾的五感,与上一次蛊虫发作相比算不得痛苦,却也足够折磨人。

    她倒在地上,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直打寒颤。

    意识不清醒间,有人慌张跑来,及时将她横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

    令人安心的气息萦绕上来,重回榻上,她嗓子烧得说不出话,只能喑哑地唤了几声,伸出手来,胡乱抓了一番,想要找寻到依靠。

    顾云篱她一只手垫在林慕禾脑后,在她胡乱动弹间,发丝从指尖急促地划过,冰凉的触感如流水般在手中掠过,惊愕之间,身旁人滚烫的呼吸喷薄而出,洒在林慕禾慌乱间扯乱她的衣领之间。

    浑身一颤,手中力道一瞬间松下,顾云篱一同与她跌进床榻。

    罗绣软榻,有着她淡淡的皂荚气息混合着连日来的中草药味,霎时间将顾云篱弄得清醒了几分。

    “顾神医……”不知天地倒转的林慕禾终于低语出声,挣扎间的中衣也纷乱不堪。

    “我在这。”顾不上拉好衣领,顾云篱怕扯疼她,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将床头匣子里的药瓶取了出来,快速取了一颗。

    林慕禾还在神志不清胡乱言语,在一阵衣物摩挲声中,听见顾云篱在耳边轻声说话:“我在这,没事的。”

    语罢,微凉的指尖摸上自己的唇瓣,林慕禾脑子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唇瓣被那截手指拨开,苦涩的药丸顺着唇齿滑落进口中,她怔愣了片刻,被苦涩的味道激得一个激灵,才停下无意识的动弹。

    低头看了眼凌乱的床榻,顾云篱松了口气,抬起手看了看掌心,在她乱动的时候,几根头发也拉扯掉,在掌心纠缠着。

    她衣衫凌乱,看了眼床榻上的林慕禾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微露的晨光中,顾云篱仅瞥了一眼,便飞快地错开眼神,低下头替她理好衣衫,盖好了被子。

    药丸吃下去,痛苦减轻了不少,可仍旧存在,林慕禾难受,又在睡梦中咕哝起梦话来。

    做完一切,顾云篱也没了困意,便起身欲回房洗漱,可刚一起身,身上的薄衫便从肩头滑落,落在腰后。

    回头一看,衣衫上那段青色的系带,不知何时被林慕禾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

    这日午后,离去多日的随枝总算回来了,不知这几日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形容疲惫,眼下还有了黑眼圈,一贯明透干净的皮肤,也暗沉了许多。

    捧着镜子看了许久,随枝哀叹:“都揽的什么事!”

    清霜在她身后,跟着她的一举一动观察着,也“啧啧”道:“随枝姐姐,你辛苦了。”

    “哪里是我辛苦?”随枝摆手,将小镜子放下,“是我命苦……顾娘子,你有什么养颜的秘方,给我使使,我这连日熬油点灯,就没睡过几个时辰好觉!”

    院中凉亭里摆着林慕禾珍藏的一套茶具,顾云篱正捧着研究,闻声,答她:“如今还是将亏空的气血补回来最好,养颜的方子,待我稍后去找找。”

    清霜一听,忽地想起了什么别的,眼睛一亮:“我上次上街,看见东京里的贵妇人流行上妆,据说也能把眼边的睑黡遮干净,随枝姐姐,你怎么不试一试?”

    “你这么有兴趣?我房里正好有栖风堂做得粉黛新品,晚点我给你试试?”说着,她托起清霜的脸蛋打量,看了半晌,懊丧弹了她一脑门,“你也没个睑黡,实在多此一举了。”

    这妮子每日鸡打鸣就起身,起来扎马步,还要绕着院子跑好几圈,晚上戌时便要睡觉,气色好得不行,自然没有一点颓色。

    林慕禾正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茶碾子,将槽里的茶叶碾碎,听着两人调笑,道:“不如吃些茶,清清气,对身子也有益处呢。”

    她面前摆了几个水蓝色的玉瓷建盏,茶勺、茶筅与称一个不少,清霜好奇跑来,看着那些东西,不明觉厉:“这就是‘点茶’?我先前只在茶馆子里见人斗茶,还从没这么近看呢。”

    林慕禾便与她介绍起来。

    顾云篱正煮水,扇着火,抬起眼,随枝收了镜子,也走来,在一旁坐下。

    “你一去多日,开封府没有为难栖风堂什么?”

    “这倒没有,”随意拿了个点心塞进嘴里,随枝声音有些含混,“只是……这一查,牵扯出来不少东西,我听着都胆寒。”

    拧了拧眉,顾云篱问:“是什么?”

    拍了拍手上碎屑,随枝面色也稍稍严肃起来:“我不废话,那日死得那又哑又瞎的男人,是广平赌坊出来的。”

    “这赌坊……有什么不对吗?”闻言,林慕禾轻声问。

    “赌坊,那自然有大大的不对!”随枝一拍手,“顾娘子身涉江湖,自然知道这类地方的险恶,表面看着经营不违律例,实则背地里,这些地方都勾连着见不得人的生意!”

    “那,就无人管吗?”

    “赌坊之类,大约都与各地黑市有交易,其中买卖人口,交易禁品,已屡见不鲜,”顾云篱轻声为她解释起来,“这些,是想管也管不了的事情,其中背后牵连的势力,混杂不清,没人敢去趟浑水。”

    “那他是赌坊的人,又有什么不对?”

    “不对,便不对在他又哑又瞎。”随枝眯了眯眼,“栖风堂线人曾查出来,这广平赌坊与东京城内一处黑市常年有交易,这黑市且不同寻常,每日子时过后开市,天亮前闭市,听起来格外邪门。”

    “鬼市子?”闻言,顾云篱抿唇,道。

    “正是!我还听闻,先前有官员清早早朝,路过盘楼东十字街时,天雾蒙蒙的,看见那边鬼火阵阵,吓得赶忙就跑,后来支使人去那片地打探,竟空无一人!”

    清霜“哇呀呀”叫了一声:“大白天的,说这么瘆人!”

    林慕禾却没被吓到,倒是认真分析起来:“想必是鬼市还未闭市。”

    随枝:“正是正是。”

    顾云篱越听越觉得跑偏,连忙令随枝悬崖勒马:“且慢,这与你所说的‘不对’,有何干系?”

    “干系大着呢,”随枝眯了眯眼,声音也压低,显得格外神秘,“你可知这鬼市上,买卖一种名叫‘药人’的‘货物’?”

    “药人?”顾云篱屈指,抵在唇边,“我有所耳闻,只是不知,这种营生在天子脚下也仍旧存在。”

    随枝摆手:“这鬼市快与国朝同期了,百年来自然有它自己存续之道,越是天子足下,越是容易灯下黑。”

    两人说得煞有介事,林慕禾也停下碾茶的功夫,问:“药人又是什么?”

    顾云篱垂眸,表情并不轻松:“药人亦分多种,但大多都源自西巫,百余年前,西巫禁术炼尸之法残片泄露,引得江湖一阵轩然大波。有西巫弟子借残片,研究出了并不完善的‘药人’,这大多是由濒死或天残之人为材,用蛊虫丹药吊起他们的经脉,摧残神志,暗无天日地训练数年,才得以训练出来一个。”

    “吊起经脉——?”这说法一听,便能感受到那般过程那般滋味,定然无比黑暗痛苦。

    “是而,药人大多如蜉蝣般,一经训练而成,不出两年即死……”

    第120章 顾神医关心则乱

    随枝顺势接道:“药人极难训练,鬼市之上甚至拍出千金之价,这广平赌坊算是这药人在东京鬼市的售卖锚点,至于他们是否暗地训练药人,还未可知。”

    林慕禾:“既然牵扯出此事,那可会借此打击一番?”

    随枝摇摇头:“连官家都无可奈何的买卖,仅凭长公主一人,如何能撼动?”

    “且不说这些,讲正事,”她叹了一声,“这闹剧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是那位当事的借着这事儿想给殿下来给下马威,谁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那提刑官一出来,不但前功尽弃,还扯出来广平赌坊之事,就算那位摘干净了,有个心眼的人也都会把此事与他联系起来……”

    顾云篱提起煮沸的水,注入茶桶之中,将茶粉冲开:“皇室牵涉其中,问题便大了。”

    茶粉被高温的水冲开,片刻间,茶汤如波纹般在茶桶中荡漾,映出顾云篱忽闪明灭的脸。

    “有人还想拿殿下举办品香会的事情说事儿,但你猜怎么着?那人查了《玉匣记》,上面分明写着‘病者居所东行,江水之上,得遇花神,敬献牺牲以恭送’。”

    清霜不解:“敬献牺牲?”

    “矾楼坐于大内东,建在江水上,而那日,死了的那个‘药人’,便是书中所说的‘牺牲’。”

    拿茶勺搅动茶汤,片刻后,茶已成型,顾云篱放下茶具,分出来三只建盏,将茶汤一一注入,推到了几人面前:“死者死于花台上,公主所言‘去祟送花神’,自然也成立,再以此指摘,便就有针对之嫌了。”

    听罢,清霜呆呆端起建盏,还是觉得荒唐:“死了人,就是送神了?”

    “这些事,很难论对错真假啦。”随枝怜爱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接过那建盏,闻了闻,“顾娘子好手艺!”

    “二皇子也知道,再揪住这事儿不放,不会有好结果的。”顾云篱补充道,又轻轻点了点清霜的脑袋,“还未说,她近来对你分外亲近,我们虽是盟友,可还是要再多个心眼的。”

    讷讷应了,清霜端起那盏茶,喝了一口:“好苦!”

    随枝瞥她:“哪有你那么牛饮的?茶,是用来品的……”

    看着那茶,清霜只觉,这世间弯弯绕绕,复杂如这点茶,她品不来,也不知何时才能参透学会。

    *

    祭祖时日将近,林家寒食三日,满府上下,不得违令,就连做为客人的顾云篱一行,也被迫吃起了寒食。

    整日吃些寒凉的素菜,哪怕是身体羸弱的林慕禾也不能免去,于是深夜里,阖府歇下,清霜偷偷开起小灶,也不敢大动明火,只做了些温热的小菜热粥,在林慕禾房中悄悄点一盏灯,几人凑在偷摸吃罢,连续几日,总算挨到林家祭祖之日。

    这日,就连数日没有音讯的林宣礼都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作为外姓人,顾云篱不能陪同,只能等待着。

    七月十五,天气阴沉,又是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府上无人敢高声言语,林氏族人齐聚宗庙,点高香,献牛羊牲畜,以求先祖庇佑。

    跪坐在蒲团上,林家族长在巨大的香炉前复诵祖训,冗长无趣的环节,令在场的人昏昏欲睡。

    恍然不觉间,林胥却猛然扔出来一记重弹——迎邱以微牌位如宗祠受香火。

    尽管不少人心中并不同意,可碍于如今林胥在朝中的地位,族中不知多少人要受他庇佑,饶是再不反对,也只能应下。

    这其中,便有怒极,却只能隐而不发的宋氏。

    听见府中有动静时,已经是将要入夜的时辰,在观澜院外等候了一整日的顾云篱提灯看了许久,也不见回来的人中,有林慕禾的身影。

    随枝看得也心急,便随机扯了一个路过的小厮,问:“我们家娘子呢?怎得还不见她回来?”

    那小厮瞧见她是观澜院的,眼神躲闪,半天不见回应,看得随枝一阵窝火,“啪”得一声打在一旁的墙上,高声问:“问个事情,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半个字,就这么难答吗!”

    看着那小厮的反应,顾云篱面色沉了下来,心中也忽然有了猜想。

    果然,那小厮哆哆嗦嗦正欲求饶开口,就见后面缓缓走来了那个名为“浣月”的女使,她眯眼笑着,将手里的灯递给那小厮,朝几人行礼:“随枝娘子,也是不巧,二娘子今日生母入宗祠受香火,作为邱娘子之女,夫人命她留下为邱娘子跪孝,要够三个时辰才能回来。”

    “跪孝?!”闻声,随枝不可置信地重复,“娘子身子羸弱,半柱香都够呛,一跪跪三个时辰,你们是要害死她?!”

    浣月不为所动,笑了笑:“并非太太威逼,这也是二娘子同意了的,主君也没有意见……”言下之意,似乎是她们管得太多了。

    不待随枝再跟这人继续乱费口沫,顾云篱已阴沉着脸,一把拨开挡在门前的浣月,奔了出去。

    “诶!顾娘子,你不能——”浣月见状,连忙就要拦下。

    “狗仗人势的东西,”谁料随枝一巴掌将她按回墙边,一边去追顾云篱,一边毫不客气地骂,“到底是什么人家,竟然生出这么些不会体恤的……!”

    后面那两个字说得太快,浣月只看得清口型,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手里的灯便被清霜一把抢走了,她更是不留情面,啐了一声,便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顾云篱。

    林家宗祠建在升国寺后,马车停下时,天已擦黑,宗祠内仍旧点着灯火,影影绰绰,但高大而黑压压的匾额之下,其余没有点灯的地方黑沉沉的,那几盏微弱的灯火也有如鬼火,愈发衬得这宗庙如同住了邪魔恶鬼的凶宅。

    顾云篱没有停顿,拂开上前阻拦的小厮,直奔祭堂。

    偌大的祭堂内,只有一众牌位前点着几盏长明灯,惨白的灯笼挂在檐角下,将那之下的一片空地照得亮堂,蒲团之上,林慕禾跪在灯下,身形已经颓下不少,在入口看去,那身影似乎又单薄了几分,看得令人一阵揪心。

    顾云篱上前几步,才看见那昏暗之下,一角暗绿色的身影。

    “此处是林氏宗祠,顾娘子,你一介外姓不相干之人,来这里做甚?”

    一声长长的喟叹声后,一阵脚步声自前方响起,伴随着,还有幽幽的一声。

    快步走到林慕禾身侧,她低下头,双唇紧抿,快失去了血色。

    不等前面那人说话,她从身上翻出来瓷瓶,倒出来一颗,塞进她口中。

    灯笼散发着淡淡的光,只照亮那人半边脸,顾云篱皱着眉抬头,才看清那人竟是宋氏。

    “顾神医,”清醒了些许,林慕禾声音嘶哑,“不要和太太……”

    “顾娘子。”那人穿着墨绿色衣裳,手心里滚着佛珠,方才还在念诵一声佛号,此时,却语调冰冷地叫住顾云篱。

    “宋娘子,”将林慕禾扶起,顾云篱难掩神色间的愠怒,“二娘子体弱,又正是医治要紧之时,受不得这样的磋磨。”

    听见她叫自己“宋娘子”,宋如楠心中一窒,脸上神色迷茫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盯着那两人半晌,她道:“擅闯祠堂,若不是念在顾娘子是主君宾客,我早已命人驱赶了。”

    清霜与随枝也跟了上来,看见林慕禾的状况,都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替顾云篱扶好她。

    “我以为娘子吃斋念佛,心存善念,不舍让二娘子受这般苦楚才是。”直起身来,顾云篱声音发寒,看向前方的宋如楠。

    “我看顾娘子,倒是格外照顾我家二娘。”烛火之下,宋如楠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几乎要与之后垒得极高的牌位融为一体,今夜多云无月,夜里黑得太过浓郁,灯火忽闪,顾云篱甚至看不清那里是否站着一个人。

    “受命于人,不得不上心,此为医者本分。”

    “是吗?”宋如楠笑了笑,“我先前忙于祭祖,疏落二娘的院中的事务,如今看来,顾娘子似乎是管得太多了。”

    “你的本分,不过是治好二娘,至于其他,你又有何权力干涉?”

    她每说一句,身后的烛火便摇曳几分。

    气氛剑拔弩张,宋如楠步步紧逼,从方才开始握紧的拳头,也愈来愈紧。

    “太太,”顾云篱正欲反唇相讥,怀中的林慕禾却动了动,片刻,抬起脑袋来,“顾神医关心则乱,见我体弱,怜我不易,怕我撑不住,才一时心急了。”

    动作一顿,顾云篱低下头,看见林慕禾揪着自己衣料的手,是在试图阻止自己继续与宋如楠对峙。

    “关心则乱,便可不顾礼法,出入外姓宗祠?”宋如楠冷哼了一声,道。

    长跪不起,又没人照应,闻这刺鼻的香烛味不知闻了多久,林慕禾抵着唇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那动静,听得外边的小厮都忍不住担忧。

    “太太教诲,慕禾谨记,往后定不会了。”她由顾云篱搀扶着,缓缓从地上直起身来,她穿着单薄的白色衣裙,风吹衣动,格外孱弱。

    “今日祭祖,主君将小娘牌位迎入宗祠受香火,想来……咳咳!是为了家中和睦,祖宗庇佑,若因我身子不济而闹出不愉快,岂不是辜负主君的苦心?太太一向以大局为重,此事,应当不会让主君为难吧?”

    听她提及右相,宋如楠的脸色阴沉了几分,万没想到,她竟然还会用这招来压自己了!

    “你既然应下为你小娘跪孝,便该坚持到底才能见孝心啊。”

    “自、自然。”林慕禾抿唇,应下,轻轻掰了掰顾云篱的手,又要跪回蒲团上,“我身子撑不住,稍后若是倒下,还请太太宽容,让顾神医接我回去,莫让这事情传了出去,倒叫他人以为太太苛待我,坏了太太名声,牵连了家中的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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