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与西南交往甚密,若不然,那林二娘子眼中的蛊又是如何凭空而来的?我托江湖上的朋友去查,那日,正好有西巫弟子趁满城巡游,混入城中。”
“这么细,怎么查到的?”
“此人叛出了西巫……自然惹人注意,虽说自你师父之后,叛出西巫好像成了件新潮事儿。”
顾云篱抿抿嘴,没有回答。
“这人可能与右相有关联,虽然证据不足,但动机充足,我有理由怀疑。”
如若这般,那这西巫弟子还可能与林慕禾的眼疾有关。顾云篱手指抵唇,抬眸看他:“此事我还需……”
“我明白,替你看着,”楚禁摆手,“我知道你要干大事了,若是今后有帮得上的,尽管找我,在这京中,我尚且不算一句话也说不上。”
手指动动,顾云篱笑了笑,无奈向他推手。
“哦对了,还有一事,你和林二娘子怎么样了?”
顾云篱身形猛地一顿,抬眼愕然看他。
*
坐上离开的马车时,已斜阳入户,催使马车的内侍小心翼翼地问顾云篱:“顾使,要去安业坊宅邸吗?陛下前几日赐下,近来已有人去打扫了。”
“不必,”顾云篱答,攥了攥衣袖,她有更想见的人。“回右相府吧。”
马蹄轻踏,遵照她的意思,驶往右相府。
几日未归,通往观澜院的道路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有变化的,仅是路过女使小厮时,他们一改先前的恭敬态度。
院内的人似乎一早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先跑出来的是清霜,她眼睛里全是泪花,大张手臂朝自己冲了过来:“姐姐!!”
一个重重趔趄,她扑在自己身上:“殿下说你今天会回来,我还以为她又在骗我!”
随枝也站在门口,眼眶红红的,抹了抹泪:“顾娘子,你可算知道回来了。”
“我没事,哭什么?”抬手拿官服给清霜擦了擦泪,“林姑……她呢?”
“林姐姐早在院子里等你了!”她眼疾康复的事情还不能暴露,没有出门迎接。
于是提步迈入院中。
那晚吹了一地的花瓣被清扫干净,顾云篱莫名有些急,一进去,目光就来回扫过院中一草一木,寻觅她的身影。
“云篱。”
正扫过一簇玉楼春,一道声音从旁侧响起,顾云篱倏地抬眸,看向院中那处八角凉亭。
亭台水榭之间,林慕禾正坐在圆凳上,侧头看向她。
白纱随清风在她而后飞扬,带着实质的目光隔开层层屏障,终于直直射向顾云篱。
“你回来了。”
眼前景色倒退,顾云篱看见了那个夜晚,她站在原地等待,或是离开江宁探查师父消息归来的那个雨夜……多得数不清了,她总是这样,无论自己走了多远,似乎都在原地等待着自己。
“嗯,回来了。”没有犹豫,她提起裙角,用近乎奔跑的速度迎上去。
繁花深处,一支玉兰随风而摇动,静待赏花人。
表明心意的那一晚,在福宁殿的偏殿之中,顾云篱在锦榻上来回翻身,盯着烛火幽微的床榻,许久都不能入眠。
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迟来的不真实感侵袭了她,她抬起胳膊,五指在视野里轻轻张开,催动指尖的关节,反复试探真实性。
喜欢、暧昧的感情,从来没有人教导过她,无异于在一张空白的之上徒手摸索。
更深,在大内侍疾三日,宛如行步在云端,飘飘乎寻不到实感。
这种朦胧的感受一直持续到见到她的前一秒。
遮蔽在心口的阴翳经由晚风轻轻一吹,散入空中,寻不到踪迹。
触及到柔软的皮肤,熟悉的皂角香气,还有她轻柔的语气,无不真实地反馈给自己:那场存在于晨光乍现时的告白并非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梦,而是真实存在的。
顾云篱呆呆地眨眨眼,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喜欢林慕禾,刚好,她也喜欢自己。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她先前不爱笑,可今日,唇角的弧度却总压不住。
柔软精致的床榻上,眼前有什么东西晃动,转而虚影褪去,顾云篱方才意识到,那是林慕禾的手指。
“云篱,你在想什么?”
她斜靠在床框边,眼里亮晶晶的,轻声问着自己。
顾云篱眼睫轻颤,像是细语声惊动了暂留的蝴蝶。
“没什么,”回应她一句,再将手指重新搭上她腕间,不放心探查了几番,发现确实没有异常,方才问她,“这几日没有难受?”
“没有,”林慕禾依言摇头,“我高兴还不及。”
将那层纱捅破后,她似乎比先前热切了许多,在情感这方面,林慕禾总比自己先通透几分。
对比之下,顾云篱便显得生涩幼稚了许多,她仍旧不知该如何控制平日的距离,不知情话怎么说,甚至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到嘴边的“林姑娘”刹住,想了半天,不知该喊她什么。
“叫我什么?”林慕禾抿唇思索,听见她亲口说出这个问题,蓦地还觉得有些好笑。
不通情爱的人开了窍,但没有开完全,问出的问题也生涩得叫人品出些别样的滋味来。
林慕禾也是头一回,经验纯属来自从先前小叶给自己介绍的话本子,或是清霜随枝在自己身边碎碎念的东西,但顾云篱问及这个,就总是忍不住想起多日前那个旖旎又潮湿的梦境。
她悄悄瞥了一眼顾云篱的神色,对方似乎还在沉思,琢磨一个合适的称呼。
心头鼓动了几分,林慕禾大着胆子道:“就叫我……‘阿禾’,怎么样?”
“阿禾?”顾云篱有些心猿意马,重复了一句,又再熟悉了一遍,“阿禾。”
紧接着,她便看见林慕禾耳垂红了,顿时,心明洞阔。
林慕禾急忙移开目光,问她:“先前走得时候,你不是还有好多想说想问的?”
眸色黯了黯,顾云篱衔起她一缕发,拿在手心里摩挲:“……我只是想,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林慕禾了然,眸光也随着顾云篱手心里的那缕发丝晃动:“其实还在江南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见了你与常娘子说得话。”
竟然是那个时候?顾云篱眨了眨眼,心底忽然涌上酸涩,自己那时的第六感没有出错,那几日,果然有哪些地方不对劲。
“后来听见你要以阆泽信物押给随娘子抵债,我心里便已经有了计较。”她娓娓道来,“后来在主君房中发现了那本医典,才真真有了底。”
“你医术精绝,又是鬼医弟子,出身滇州,口音却淡。加之当年那桩事惊动朝野,连京中百姓都偶有听闻。云太医出身阆泽,又想你的年岁,正好能对上。”
她心思足够细腻,思虑事情足够周全,在顾云篱未能注意到的地方,便已拼拼凑凑出了大概。
“不怪我吗?”柔顺的发丝从指尖溜走,在指缝间滑过细凉的触感,顾云篱抬起眼,问她。
“怪你?”林慕禾顿顿,“怎会。”
她眉心轻轻蹙了蹙,佯装有些不高兴:“我怜你不及,怎会怪你?”
不用再细问下去,顾云篱也知道答案了。
“只是你在他的书房找到这种东西,他未必不会察觉。”
“他在那之上供奉佛龛,镇压着我阿娘的牌位,”林慕禾咬了咬嘴唇,“还有她的一缕头发,看护得这么紧,发现我动了医案的事情,应当是迟早的事情。”
“这里待不了许久了,”顾云篱思索着,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官家为我在安业坊赐了宅邸,近来,我想个由头,也接你过去住。”
“哇,”林慕禾眼底难掩几分兴奋,“顾神医的宅子。”声音揶揄了几分,带着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俏皮。
顾云篱倏地就红了脸:“这么说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我也幸而沾了顾太医的光,住上御赐的宅邸了。”
“你……”顾云篱听见她称“顾太医”,险些咬了舌头,但又无奈,半个脸泛红,看着她冲自己笑。
“咳咳,”见她被自己整得快要说不出来话,林慕禾果断见好就收,“还有件事没和你说。”
顾云篱脸上发红发热正一点点褪去,悄悄瞥她:“什么?”
“那日从书房里看见医案,遇见我长兄,我把自己弄伤把逗留在书房的事情揭了过去。”她说到弄伤自己,顾云篱眉心轻蹙,将她额角刘海轻轻撩了撩,果然看见一道已经消退的差不多的淡淡结痂痕迹。
“你……怎么这么鲁莽。”好在伤口并不深,已经快要完全消退了。
“事出紧急,我也没多想。”林慕禾拍拍她的手让她消气,“只是依照他敏感多疑的性子,理应深究,再好好调查一番才是。可他没有,竟然就那样放我离开了。”
这确实不符合林宣礼一概的性子,那么谨慎的一个人,何时这么糊涂了?性情大变是不可能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他是故意的。
越细想,越觉得离奇,有一种摸不清底细的感受。
第六感告诉顾云篱,这件事没有太简单,或许这东京朝局,还有她未能想到的另一方势力在参与着。
“他心思深沉,今后若是再找你,一定要告诉我。”顾云篱轻抚她还有些泛凉的掌心,“近来我恐怕还要继续入宫,待官家的病稳定下来,才能离开。”
林慕禾嘟哝起来:“这官职,好也不好……原先你还能整日都在府中。”
“我差遣官职清闲,官家也没想让我一个江湖人真的操持太医院……”垂下眸子,她笑笑,“这一阵过去,就清闲下来了。”
不过从七品,这官职也并不稳当,且看来日吧。
两人凑得近了,一句一句说着话,像是怕浪费了任何一秒钟似的。
烛影悠长。
第162章 别冲我磕头,折寿
冗长的流民队伍横亘在郊外,鱼龙混杂,人声嗡嗡。
从西南流出的难民北上寻觅活路,走到了邓州,数量庞大,再次为当地官府带来不小的压力。尽管以工代赈的政策已经下达至各路州府,但难民越来越多,可供人工作的活计却有限,各地虽尽力调配,却仍旧出现了积压流民的局面。
治标不治本,若西南的乱事不平息,流民将只多不减,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便已发展成如今局面,不少江湖势力亦听闻西南乱事,组织了不少义士去暗杀那位据说叛乱的商王。
上个月,成都府路与东京派遣的平西将军于夔州与叛军交战,然而兵将却突然染疫,大败而归不说,且元气大伤。
如今不少流民都动了充军寻觅活路的心思——至少在军中,尚且能有一口饭吃。
除却西南乱事,因这混乱而趁虚而入,故意挑事的势力也不少,这边的局势当真有一个“混乱不堪”可言。
难民棚下,安西军正在难民中挑选尚且青壮有力气的男子入行伍,不少人踊跃而上,毛遂自荐,只为了能在军中混上一口饭吃。
这难民棚的一角,有个人穿得尚且算整齐,正盯着那征兵的人看。
“郎中、郎中!”他身前的人在他眼前摆手,喊了几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倒是说句话啊!”
这人满脑袋头发黑白交错,看起来像上了把年纪,但身形却不似老人,硬朗得很。一身灰色的衣裳打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补丁,看起来有些滑稽,他本人也有些胡子拉碴,不知多久没打理自己的形象,显得有些邋遢。
闻声,这人终于舍得移开目光,那双眼眸光锐利,看了他一眼,才弯了弯眼角,又凭空多出来些许风流。
然而话一出口,什么滤镜都破碎了。
“鬼叫什么?”他翻了个白眼,“看病不要时间啊?我正想事情,你这一嗓子,思路都吵没了。”
“……不是,大夫,都快半刻钟了。”
话还没说完,流民的手就被甩出去,他的声音也紧随其后:“没救了,等死吧。”
“你!你这江湖医生!你胡说什么!”顿时,流民恼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骂起来,“昨个路过的医官还说我吃两剂药就好了,怎么到你这里就——”
“那你听他的呗,”他无甚所谓地看了一眼流民攥住的自己衣领的手,“我又没求着你让我给你看病。”
“你……!”那人怒极,身躯却忽然一颤,“噗”得一声,一口血便喷洒出来。
这人躲避不及,被喷了个正着,唯一称得上干净*的外衫也彻底报废了。
“啊!!”旁边的难民见了,顿时大骇,惊叫出声。
“你两日前,吃了树皮,或是路边的野草了吧。”把外衫脱下,他团了团扔到一边,“树皮锋利,早将你脏腑划破,你说你是摔下山崖后才有咳血之症,殊不知,是那一摔,把你体内没克化的树皮又摔移位,再次伤及了脏腑,才有了咳血之症。”
听他描述,这难民心里凉了半截,才知这人并不是招摇撞骗之辈,于是立刻跪在地上:“大夫!大夫!求你救救我!我和妻儿走散了,她们还生死未卜,我、我要找到她们,我不能死啊!”
“我说了,‘等死吧’,你活不了了。”他颇为无情地说道,换了个位子站,“别冲我磕头,折寿。”
“你能看出来,就一定有办法的吧,有的吧?!”
“唉。”男人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来,拍拍他的后背,“你若是听过我的名号,就知道我从不妄下断言。”
难民呆呆地仰起头看他:“你、你的名号——”
男人咳了一声,正色一番,就欲开口。
“顾方闻——!!”然而,不待他开口,一道极其具有穿透力的女声便从他身后传来。
“砰”得一声,一把套着刀鞘的小匕首回旋镖似的凌空飞来,精准击打在顾方闻后脑上,而后飞快撤回,被掷出之人稳稳接在手心。
“嗷!”顾方闻猛地捂住后脑,起身朝后看去。
来人一身紫衣,也已经有些破烂,可知这些时候奔波辛苦。
“你又给我惹事儿!人还没找到,乱窜什么!”常焕依勃然,心里仍旧觉得不解恨,上前又朝他腿踢了两脚。
“且慢,且慢!”顾方闻躲了两下,好不容易站好,“你怎么知道我是乱窜!”
“老不死的……”常焕依气得磨牙,“我就扭头问个人的功夫,你上哪去了?!”
顾方闻眨眨眼,又拍了拍那难民肩头,语重心长道:“老兄,我也知道你妻女大概是什么模样了,你安心地去吧,若是路上能碰见,我会转告她们的。”
那人已然绝望,瘫倒在地,仿佛听不见他说话了。
顾方闻也没逗留,跟着常焕依走远了些。
“你先别骂我,”他双手合十求饶一番,“我打听了,这群难民说,前几日确实看见几个模样像是敕广司的人往邓州城里去了。”
常焕依怒气消减了几分,斜了他一眼:“别废话了,我弄到了两张路引,天黑之前进城,尽快找到他们汇合。”
顾方闻点点头,看了眼西边落日残阳,感叹道:“这狗屁东京,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么难去?”
从大理城逃出来已有半个月,一路上追杀不断,明宗派出来的杀手一个个卯足了劲要至他于死地,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虽能应付得来,但一波接着一波,是个人都会心烦。
一群人从大理城逃出来时,还有随行的一队护送的敕广司镖队,在入京西南路后彻底被大批的流民和接连不断的追杀冲散,四处都是不确定会要你一命的杀手,顾方闻不敢声张,一路跟着常焕依东躲西逃,终于在邓州地界停下。
顺利混过入城检查,顾方闻总算松了口气,不忘拍几句常焕依的马屁:“师妹厉害,这都能让你办到。”
常焕依却一语不发,盯了他一眼,黑沉沉的眸子似有一万句骂人的话等着自己,就当他以为她要开骂的时候,常焕依垂下的手臂却倏地动了,下一秒,一道罡风再眼前乍起,惊起他额前几绺蒙着灰尘的发丝,带着凌厉风气的指掌在他山根处稳稳停下,没了气焰。
顾方闻眨了眨眼,挠了挠下巴上那一圈胡子,讪讪笑了笑:“这是要干什么啊师妹,大敌当前,不能内讧……”
“你内力紊乱,上次在大理城的伤还没有好吧?”收回手掌,常焕依的面色更沉了几分,冷冷问道。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明宗的那群老不死变着花样整我……”
“没让你废这些话!”常焕依喝到,“你不要给我惹事,尽快找到敕广司的人,安定下来,你自己想办法。”
语罢,她扭身就走。
邓州城内似乎还保持着安居乐业的样子,只是偶尔能看见些许被征调进城做工的难民的影子,有路引,还能在驿站待会儿,没有路引,就只能做徭役,换两口饭吃。
这一路上两人早已囊中羞涩了,好不容易靠着顾方闻城墙厚的脸皮和三寸不烂之舌让那驿站驿使同意两人住下,便赶紧收拾几近半个月没好好收拾的自己。
换了身干净衣裳,洗了一澡,顾方闻拧着头发的水吐槽起来:“这要是以前,谁敢对我这么下脸……”
他拿了块葛布,一边擦头一边出去,他话声却渐渐止住。
夜幕降临,今夜是个晴明的夜,月明星稀,院中的驿使却不知何时没了身影,破小的驿站本就那驿使一个人打理,这会儿怎么没人了?
他胡乱擦了几把,将葛布随意一扔,伸了个懒腰,朝天望去,似乎正欣赏夜景。
夜里无风,只有入秋的些许寒凉。
冷锋先是一点圆点,而后逐渐连成一道银光,在夜色之中显现。
危险的银光突然乍起,一双眼死死盯着院中人的身影,下一秒,驿站内那棵大树的树枝轻颤,只听“嗖”得一声,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下一秒,还不等隐匿在黑夜之中的人看清了什么,喉管顿时一凉,一道极细也极其锋利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割破了他的动脉,血液飞溅,却都未曾溅到院中那仰望星空的人。
血液凝结在虚空之中,连成一条线,滴答滴答,将地面染红。
顾方闻动了动手指,锋利的丝线顿时收回他食指上的银色戒指中:“没完没了是吧?”
驿站外,另一阵打斗声传来,他飞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闪身出去。
刀光剑影之间,似乎还看见了几个眼熟的身影,常焕依身形在其中,一柄长刀快使成了剑,乒乓声不止,火花飞溅,一刀两个。
更多的人涌来,顾方闻再次加入这场缠斗之中,却在人群里看见了熟悉的人:“财神爷,你们果然在邓州啊!”
那身穿敕广司衣衫的人用剑挡住攻势,咬牙回他:“等候多时了,顾前辈。”
城郊本来没多少人,这群西巫人又不知弄倒了多少无辜的人,这么半天,竟然没引来一个巡城的人。
待尽数解决了这群人,明月已轮转到树影的最高处。
“前辈让人好找,”余下几人都是敕广司镖队的那些人,为首的女子姓宁,排行十七,众人便都叫她宁十七。“不过幸亏碰上了。”
“大晚上的,你们怎么来这头了?”常焕依问。
“奉令主之命,捉一个人。”宁十七抹了把汗,“是你们西巫的人,可惜……又让他跑了。”
“令主?”顾方闻一顿,“你们赵令主也在?”
宁十七点头。
“她老人家居然移驾在此……”顾方闻默默打了个寒战。
“受顾小娘子嘱托,令主说了,必定要将您几位安全护送到东京去。”她乖乖回答。
“慢着,说歪了,你们捉西巫的人作甚?”常焕依提肘给了顾方闻一下,又问。
宁十七连忙正色,又朝她推手,恭敬答:“令主之命,只说与东京有关,只是此人早些年叛逃出了西巫,行踪诡秘,方才缠斗,又让他逃了。”
顾方闻眸色沉了沉,吸了口气:“又是东京……今春我就不该让那两个孩子去东京!”
“你还当她俩是小孩子?”常焕依翻了个白眼,“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快走吧!”
第163章 人家两个浓情蜜意,你凑什么热闹?
八月初七,准备已久的秋闱正式拉开了帷幕。
官家苏醒的事情传遍京城,更点燃了一众举子的火热内心,贡院外一大早便挤满了人。
顾云篱清晨侍药,再给皇帝扎了几针,便放了值。
沈阔不知是否是前几日与她谈话,受了刺激,这几日告病在家没有来太医署内点卯,今日连着蓝从喻都未曾见到。
下值路上碰见刚好从政事堂出来的李繁漪,两人索性结伴出宫。
问起蓝从喻去向,李繁漪挑眉,道:“这还用想吗?杜含今日秋闱,在贡院里一待就是七日,她肯定早早去送了。”
千般爱护,这大概就是长久的恋人之间的那点温存,顾云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昨日台谏惨了右相几本,把他近来操使龙门卫的事情挨个捅出来了,”李繁漪又说起来,“今早,官家的令就下来了,今日副考官换成了礼部的刘增礼,也不知右相现如今是个什么表情。”
顾云篱错神:“刘增礼?”
“左相门生,”李繁漪笑笑,“有人明摆着要整右相,他近来没收敛,引官家忌惮,被赶下去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刚好便宜了他们。不过,这些事……顾娘子,你有什么看法?”
顾云篱愣神片刻:“我?只是叹……官家心思难测,朝令夕替,不敢揣测。”
李繁漪挑眉,扑哧笑出声:“你还真不把我当外人。我是想,官家清醒这几日,想必想了很多,桑氏他忌惮多年,这些年一直拿右相清流一派打压制衡,如今削了右相主理科举之权,想来,也要敲打他了。”
“这说明,我们的机会来了。”
顾云篱看她:“机会?殿下想扳倒……有眉目了?”
后者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一手将通行玉牌交给内侍,同她一起跨出右掖门。
“好好休息吧,这些日多谢你了。”没再解释,李繁漪拍了拍她的后背,将她向前推行几步。
宫外早侍候了好几个等待放值的马车,顾云篱放眼一看,一眼便瞧见了正站在马车边和清霜说笑的林慕禾。
快步走上去,清霜热切地叫了声“姐姐”,看见后面的李繁漪,又赶紧正色,向她行了个礼。
顾云篱从随身的小药箱里取出来一支小小的玉兰钗子,递给林慕禾:“今日圣人赏下的,我看着样式和你相配,拿来给你戴。”
手心里凉凉的,玉质的簪子的感受温凉,带着温润的柔光,玉兰花小巧,点了金色做花蕊,做工自是上乘,林慕禾眨了眨眼,隔着眼纱轻轻笑了笑:“当值时还想着我?顾神医先前的敬业呢?”
顾云篱吸了口气,耳朵又不争气地发热:“只是看见了,觉得你合适。”实则先前也没有多敬业,给你药浴时,还总想着些别的。
清霜瞠目,看看这两人,再看了一眼一脸高深莫测的李繁漪,一时间语塞。
只是林慕禾这么说了,却拿着那只簪子没有什么动作,反倒抬眼看了顾云篱一眼,意欲不明。
顾云篱脑袋白了一瞬,穷尽毕生知识,终于赶在她要失望地收回手里的簪子的一刹那,了悟了她的意思。
“我给你戴上吧。”在外,她还是看不见的,自己给她戴上很合理。
林慕禾弯弯唇:“好呀。”
她低了低脑袋,顾云篱接过那簪子,情不自禁便又向她脖颈处的那点红痣上看。
只一眼,飞快地移开,然后挑了个好位置,给她簪上玉簪。
清霜已退到了李繁漪身边,问她:“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李繁漪但笑:“你哪里懂这些。”
清霜仰头看她:“谁说我不懂了!”
身旁人眼波流转,“哦”了一声:“清霜大侠自然什么都懂,还有,我的梅子呢?”
清霜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来,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来有一个手掌那么大的布包,递给了她:“剩得梅子就剩这些了,殿下,不要介意啊。”
李繁漪“呵呵”了一声,接过那小布包,看了一眼,用油纸包严严实实扎起来一共有七八个,一股梅子淡淡的酸涩清香袭来,沁人心脾。
“官家给顾娘子赐了宅邸,但从未听你去看过,什么时候才去啊?”她状似无意提起。
安业坊和寿昌坊只隔了一条街,公主府正在寿昌坊内,上次清霜去过一回,也算见识了这帮皇亲贵胄的奢华程度。
“是呀!咱们也是在东京有宅子的了……放半个月之前,我肯定不信有这好事!”清霜颇为骄傲,又拍了拍一旁的白马,“还有自己的马车,总算不用每次出门都腆着脸跟右相府里那狗眼看人低的小厮借调了。”
“我正想,如今接阿禾……不是,接林姑娘过去,也防着右相府中有人……”
“啊!!”清霜尖叫了一声,面红耳赤,“‘阿禾’!你们!你们——”
林慕禾笑着,虽然也有些赧然,但情况比顾云篱好多了。
清霜揪住顾云篱衣角,看她躲闪的目光,道:“这么大的事情,姐姐怎么不跟我说!害我这几日白白担心你夜不归宿,影响和林姐姐的感情!”
李繁漪抬手把她掰了回来:“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非还要昭告天下?你消停些,叫什么,一条街的人都叫你引得看过来了。”
顾云篱:“……”好热,早知道就不嘴快了。此时被一群人看过来的羞耻感早就盖过了方才那短暂的不好意思。
她低着脑袋,衣袖却被林慕禾轻轻揪了揪,她动作很轻,将自己拉得向她那边侧了侧:“这个‘阿禾’好听,今后能不能多唤我几声?”
清霜还不依不饶,被李繁漪架着留下:“别打扰你两个姐姐了,坐我的车回去吧?”
“这哪行……”冷汗从后背流了下来,清霜挠头道。
“人家两个浓情蜜意,你凑什么热闹?”哂笑了一声,李繁漪目光复杂地看她道。
语罢,不由分说,将她拉到后面早已等候已久的崔内人那边。
顾云篱总算松了口气。
扶着林慕禾上了车,正欲催马前,却有个小厮跑来,给顾云篱递上一封信:“顾使,我家老爷让我给您。”
旁的没再多说,小厮看了她一眼,折身离去。
“是什么?”见她回来,林慕禾凑上去问。
低眉展信,这却是沈阔递来的寥寥几行字。
“我与你先前说过的……那位我父亲的旧僚,叫我近来提防着些,近日太显眼,会招致祸端。”
昔日旧僚,便又无可避免地提起她的伤心事,林慕禾眸色黯了黯:“他关照你,话也有道理。”
顾云篱将信重新折好,塞入袖中:“为官家治病,算我欠下他的,但我查案心意已决,不可动摇,只能往后不再牵连他了。”
不知为何,心口突突跳了两跳,林慕禾猛地吸了口气,手指缩紧了:“好。”
应了一声,马车晃动着开始前行。
两人方才下车,便发现右相府内情况有些许不对劲。
寻常在角门守着的小厮正站在门口,神色有些急切地来回张望,看见了她们回来的马车,顿时面露喜色。
顾云篱蹙了蹙眉,取出白纱给林慕禾配上:“走。”
方才下车,那小厮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在两人面前站定:“顾使、二娘子!”
林慕禾阖着眼,问:“小春,平日不见你迎接,今日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小厮顿时面色一窘,连连赔笑:“二娘子说笑了,咱们心里一直都敬重二娘子呢!”
顾云篱没什么心情听他捧臭脚,遂轻轻向前一站,问:“究竟何事?”
“呃……”小厮搓了搓手,“太太、太太想请您过去,求你办件事。”
顾云篱扬了扬眉,诧异地看她一眼,然而还不等自己回答,站在她身后的林慕禾便先一步替她答了:“太太邀约?那我陪顾神医去吧。”
小厮面露难色,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应下:“两位跟我来吧。”
进了府门,绕过许多院子,终于才到了宋如楠所在的院子。女使们看见还一同跟来的林慕禾,都愣住了,机灵地急忙去禀报给宋氏,片刻后,两人被请进了屋内。
“慕禾也来了。”软榻上的贵妇人穿得素简,神容有些疲惫,软榻上的矮几放着几本经书,还有未干的笔墨,顾云篱匆匆扫过,她正在抄写佛经。
说罢,她从榻上坐正,拨弄手中的佛珠,还不曾停下。
“太太。”两人坐下,林慕禾唤了一声,直接开门见山,“不知太太请顾神医来,是要……?”
宋如楠揉了揉额头,看起来想发怒斥责她,但那种神情只浮现了一秒,随即就被强行压下:“既然你来了,我也不瞒你了。”
“你姐姐她……如今很不好。”
说完的第一个瞬间,林慕禾险些没有忍住冷笑的冲动,她默了片刻,问:“今晨我还听闻长姐去贡院送纪小郎入考场,怎么这时就不好了?”
顾云篱侧眸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宽袖之下隐隐发颤的手,便知她此时气得厉害。
亡者的魂灵说不定还未走远,便在此向她诉说起了加害者的苦楚,尽管她并不知情,但也阻挡不了因此而生的怒火。
宋如楠压着火气:“谁也说不清楚,无端晕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方才请了大夫,也说没有法子,是而没办法了,只能想请……顾娘子施以援手。”
果然,顾云篱挑了挑眉,先是看了一眼林慕禾的面色。
她和自己坐得很近,在宋如楠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瞬,手指便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她不是在耍小性子,只是有那么一瞬的不平。
于是,顾云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林慕禾的面色。
宋如楠额头起了汗:“顾娘子、不,顾大人如今为官家诊治,想来也是我们不自量力。但,她终归是慕禾的姐姐,血脉相连,哪怕看在慕禾的面子上也……”
那么一瞬间,顾云篱冷笑出声。
林慕禾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倏地松开。
“难为太太还能想起我们。”她笑了笑,“太太都这样求我们了,还有推辞的道理?”
第164章 没关系,我喜欢这样
宋如楠仰头,看不见她的眼,只看见了那道白纱,只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却总给自己一种极强的既视感——她冰凉的目光,似乎透过了那层白纱,直直窥见了自己无所遁形的灵魂。
而她身边的顾云篱,至始至终没有表过一次态,听见林慕禾首肯的声音,她才缓缓起身,扶起一旁的人。
“长姐临近婚期,我也从未去照看过,也好,这回同顾神医一起去瞧瞧吧?”
宋如楠终于松了口气,顾云篱的眸子却转了转,低头看了一眼林慕禾莹润的耳垂。
一行人去往披香院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而林慕娴的卧房却黑压压的透不进来一丝光,几根蜡烛的光聊胜于无,屋子里压抑得人喘不上气。
“沈姨娘呢?”宋氏走进屋内,没有看见她的身影,问。
“方才去给姐儿抓药了,至今还未回来。”
顾云篱顿了顿,问:“什么药?”
“是安神药,姐儿自从江宁回来心神一直不宁,姨娘亲力亲为,每每都抓了安神药给姐儿吃。”
收回了目光,顾云篱“嗯”了一声。
林慕禾与宋氏一同坐下,手里拿着茶却并未饮下。
纱帐被撩开,躺在里面的人面色苍白,出了一身虚汗,却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医者本性,顾云篱搭上她手腕切脉,又掰开口舌一看。
舌苔黄腻,这是长久失眠心疾才会出现的症状,乍一看,她确实是像梦魇引起的昏症。
“如何?”宋如楠急切地询问。
顾云篱垂下眼,只道:“将帘子拉开,给大娘子见些光吧。”
“不是什么恶症,”她起身回答,“大娘子有心病,心中想得太多,惶惶不可,是而如此。”
“就这样?那她为何……”
“我稍后施针便可,”顾云篱打断她,转身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林慕禾,“太太不如好好问问,大娘子的心病究竟是什么,才能对症下药。”
语罢,她起身取针,给林慕娴扎过针后,便带着林慕禾告辞。
方出了卧房,在檐下,有几个女使正碾药,顾云篱走过,却倏地停了下来。
林慕禾一愣:“云篱?”
“稍待我片刻。”她拍了拍林慕禾,蹲下身子,看了眼那药碾子里的药。
“这是什么?”
女使赶忙答:“是安神药,大娘子每日都要服用的。”
低头伸手取了一些在指尖,顾云篱垂下眸子看了许久,又放回药碾。
“顾娘……顾大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眼中光焰明灭,顾云篱怔了一瞬,答:“没有,只是看看大娘子平素里都用得什么药而已。”
语罢,她起身便随林慕禾离开。
直至走出披香院好远,林慕禾才问她:“方才……那药有问题吗?”
“所用药材没有问题。”顾云篱低声答,“只是日日服用,便不对了。”
林慕禾正要细问,前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正是沈姨娘,她手里还提着两个药包,系着白色的披风,朝两人走来,这条路是通向披香院的小径,几人不可避免地要碰上。
“二娘子。”
“姨娘。”林慕禾停下,“听太太说,姨娘去为大姐姐抓药了?”
“嗯,姐儿久不醒,这次,顺带抓了些清神的药,我方才听幼月说了,顾娘子去为姐儿瞧病了?如何了?”她面带关切,不似作假。
“施针了,应当不久便能醒。”顾云篱眸光闪烁了一番,忽然又问,“小夫人抓药,可知晓药方子?”
“经我手的东西,自然要都知晓。顾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药方确实是极好的安神方子,小夫人有心了。”
三人福了福身子,就欲各自分道扬镳。
错身过了三步,身后的沈姨娘却忽然出声。
“顾娘子,听闻你在草野之中也常为百姓诊治,可通小方脉?”
顾云篱一顿:“自然,向我求医的,多也有孩童。”
“那……顾娘子可知,先天不足,罹患童子痨,会突发恶症,骤然暴毙吗?”沈姨娘又问,“只是这些日原先娘家的小侄儿暴毙,心里觉得可惜……”
这理由拙劣,更像是她懒得编,随便搪塞的,顾云篱看着她,答:“童子痨是缓病,除非久病无医,才会身亡……突发恶症,更像是碰了什么不该碰得。”
神色怔忪了一刻,沈姨娘道:“我知道了,多谢。”语罢,提步离开了顾云篱视野。
见她走远,林慕禾才疑惑道:“她问这些……”
“是她们的事情,”顾云篱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回观澜院,“不必去管这些。”
“那药……”
“药中掺了曼陀罗,虽是助眠的药,但日日服用……夜梦盗汗,久会影响心脉。”再往下,她没有说了,今日林慕娴的诸多症状,已是答案。
“或许宋氏与这位姨娘有些旧怨,她便成了倒霉的那个。”顾云篱眸色凉凉,“天道轮回,恩怨如此,我们不去管,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了。”
言下之意,借沈姨娘之手,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左右不亏。
林慕禾点了点头,罕见地没有再说话。
顾云篱眨了眨眼,停下了脚步。
“你不开心。”她突然说道,没有疑问,是一句确定的陈述语气。
林慕禾面色一顿:“……”
“你不喜欢我给你姐姐诊病。”见她沉默了,顾云篱更加确定了自方才的那种感受。
林慕禾耳朵“唰”得红了,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小气,但这本也无可厚非,林慕娴是间接害死小叶的凶手,顾云篱给她诊治,她自然可以不高兴。
然而还不等她回答,就听顾云篱接着补充:“那天你喝醉了,对我说‘你不要给大姐姐看病’,还要不要和楚禁……”
“别说了!”被人戳穿心思本就是件让人不好意思的事情,偏偏此人还要继续添把柴火,把林慕禾刚刚调整好的心态又搞没了,她几乎要跳起来,手心捂住顾云篱的嘴唇,“那都是酒后……”
酒后就不清醒了吗?实则不然。那天果真是酒壮怂人胆,把压在心底不敢吃得飞醋吃了个遍,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总有种有恃无恐的感受,仗着自己喝醉了,肆无忌惮地宣泄久压在心头的那点占有欲。
事后想起,再被提及,又是另一重折磨。
“酒后?”顾云篱说着话,炙热的吐息打在她的手心里,留下一瞬潮湿的感受,林慕禾打了个哆嗦,隔着白纱,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戏谑,“是酒后戏言,所以不作数了吗?”
那自然是作数的,怎么能不作数呢?林慕禾想喊出来,也确实这么做了。
于是,她成功在顾云篱脸上收获了一瞬间的怔愣,仿佛没想过她会这么大声回答自己。
她是怎么想的呢?林慕禾咬了咬嘴唇,却忽地听见顾云篱的轻笑声。
“没关系,我喜欢这样。”
顾云篱的语调很平直,如果不是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几乎就要叫人以为她是在讲一件多么严肃的事情了。
但平淡的话,也足以在林慕禾耳边炸起一道粉红色的余波,她一时间愣住,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了。
“所以,你不喜欢什么,都要和我说。”隔着白纱,林慕禾似乎能看见她眼底那点笑意,“情爱之事,我是傻子,从前只觉得古怪,却从来不知为何,那天你喝醉了,我才知道,你想得有这么多。”
这人好像无师自通,明明不是什么令人惊心动魄的柔美的情话,但却有令人心动的玄妙。
林慕禾大有被反将一军的感受,抿抿唇,嘟囔道:“明明是块呆木头,现在是怎么了……”
她声音很低,顾云篱没听清,歪歪脑袋:“什么?”
“没什么,”前者仰起头,“那你要做好准备了,我应当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比如?”
比如这一路看起来水到渠成的缘分,实则少不了她处心积虑地运作。天定的缘分很难得,但自己一点点争取来的,品尝起来也是一番好味。
林慕禾笑了笑:“我不告诉你,且看云篱的悟性吧。”
这又在给自己出难题了。顾云篱皱了皱眉,但没有说什么,上前牵起她的手,颇为无奈地妥协道:“那好吧。”
两人说着话,又不免提及方才的事,林慕娴的异状,过量使用的安神药,还有莫名问出那样问题的沈姨娘,无不昭示着府中的诡异。
“她想报复宋氏,是而将枪口对准了林慕娴?”顾云篱黯了黯眸色,“我听府上仆役说,她是自林慕娴刚出月就跟随抚养的。”
“我小长姐两岁,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都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也算她咎由自取,这是她的还报。”
从恶人的位置倒转成为受害者,不知林慕娴知晓真相,得知自己最依赖的人也不过拿她算计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那都不重要了,静观其变,看恶人自食其果,必要时再推波助澜一番就好。
林慕禾仰起头,看了一眼头顶日光正盛的天,忽然百感交集。
不过两个月,便又经历了这么多事。
若你在天有灵,且认真看吧。
*
入夜前夕,官家忽然派内侍急召入宫,同行还有十多个禁军陪护,看起来格外看重,就连此时都要陪护。
为首的禁军总事顾云篱还有些眼熟,似乎是那日在福宁殿外守候的。
“不知官家传召,所为何事?”她没有上前,只是看着那总事问。
“只说传您入宫侍疾,听内侍说,是今日的药,官家觉着味道不对,传您进去了解究竟。”他神色认真,顾云篱没看到不对,稍稍放下了心。
“官家如今疑心病重,为人臣子,自当辛苦些。”说着,他冲顾云篱笑了笑,“顾大人,还得麻烦您了。”
“总事稍待,我去取药箱。”她折返回去,片刻后,被林慕禾与清霜送到了门口。
“两位不必担忧,”总事朝几人拍拍胸脯,笑得爽朗,“我身边禁军,必护顾娘子周全。”
饶是如此,林慕禾仍旧觉得不放心,临行前,将一只短匕偷偷塞入顾云篱衣袖中。
第165章 东京远比你想得要黑暗。
“回去吧。”顾云篱顿了顿,朝后看了一眼禁军,“宫门落锁前,我若回不来,会差人送信。”
提步上车,禁军护送,一路驶出林慕禾视野。
她却总觉心口惴惴。
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顺着顾云篱熟悉的路直通大内。
她搁下帘子,摩挲着药箱,不敢松懈。禁军行走时铠甲摩擦声阵阵,步履整齐,还时不时有一阵禁军之间相谈声。
她稍稍放下心,坐回马车内。
不知何时起,马车外灯火渐渐稀松起来。
隔着车帘,光亮微弱,顾云篱心口陡然一凉,掀起车帘朝外问:“你们要带我去哪?”
“顾大人怎么了?这就是升平街的路啊。”那禁军目不斜视,嗓音嘶哑如砂石相磨,答。
这简直睁眼说瞎话了,一条路上挂在宅口的灯笼极少,哪里是升平街的模样?
她已觉不对,果断起身,一把从内打开了马车的木门。
然而,却有重物压塌在门上,她使力开门,却听“噗通”一声,什么东西轰然歪倒在自己眼前。
顾云篱浑身一抖,眨眼过后,对上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正是那禁军总事的尸体。
他脖颈间热血还在涌流,显然刚死了片刻,血腥味还未来得及发散。
突然,长鞭凌空炸响,两匹枣红马陡然发狂嘶鸣,车身颠簸如浪中孤舟!
没顾上检查那总事尸身,顾云篱快速反应过来,大踏步迈了出去。
夜风灌入的刹那,她瞳孔骤缩——黑暗之中,铮铮三声疾破声,车辕处赫然挤进三支弩箭,尾羽漆黑如鸦!
额角青筋在欢快地跳跃,顾云篱只觉心口跳动速度飞快,快要冲破鼓膜。
入眼的,四五个禁军尸体横陈在街上,顾云篱很快便明白过来——这随行的禁军里,有要加害她之人,而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混入了原本禁军的队伍之中,时机一到,禁军总事与他的人立刻便被灭口。
策划此事之人,果然处心积虑,誓要至她于死地,恐怕官家宣召的令,也是假消息。
谁想要杀她,一下子一目了然。
没有犹豫,她瞅准时机,飞快下蹲,纵身一跃!
滚落车辕的瞬间,身后马车轰然撞向石墙,木屑飞溅如雨。巷口高墙上忽亮起数十火把,将暗夜照得惨白。
“顾大人,”为首的禁军一哂,“你夜入大内,谋害随行禁军总事,是要谋反吗?!”
血口喷人的技术,简直让人感叹。顾云篱咬了咬牙,看着这站满墙头的人,冷冷一笑。
指节翻飞,她咬了咬牙,袖中银针疾射向最近禁军的双目。那人猝不及防,下意识举刀格挡,她立刻趁机扯下腰间香囊,将其中驱虫的磷粉尽数与硫磺粉射出,又反手掷出火折子。
禁军面色陡然一变,大喊了声“不好”。
地上落叶白日刚被洒扫的人聚在一起,陡然一阵明火,伴随着一阵巨大的火轰声,火焰霎时间将顾云篱与他划开一道天堑!
飞速将引了火的衣衫一脱,顾云篱纵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抓住她!不要放过她!”
“杀了她!抓不住就杀了她!”
一支羽箭隔空射来,顾云篱拎起烧了一半的外衫重重将那飞射来的遇见兜住一掼,勉强挡下第一波攻势。
只是孤身一人单枪匹马,终究难敌追兵数十人,她大力扯来受惊的马匹,将刺激嗅觉的香囊在它鼻下一放,彻掌在马尾处狠狠一打,马匹登时不受控制,直直朝着前方冲去。
马蹄无眼,立时将几个冲在前方的禁军无情踩在蹄下。
一刻喘息之机,顾云篱扭头没入更复杂的深巷。
然而飞来的箭簇躲避不及,刺破她小腿的皮肤,紧接着便被她硬生生拔出,甩在地上。好容易甩开些许,于是便立刻撕下一片衣角裹住伤口,防止血液留下痕迹。
禁军追杀声仍在身后紧紧跟着,她向更深的巷子出走着,却感觉腿上的伤口血越流越不止,追杀声近在咫尺,几乎快要到了绝路。
桑氏为何忽然要杀自己?是因为她冒头为官家治病?还是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如若这般,是自己暴露了,还是有人背叛了自己?
浑身冷汗一泼一泼淌下,她手臂上火燎的伤口也火辣辣地一刻不停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云篱!”一道声音忽然自不远处的巷口出现,顾云篱艰难地抬眼,便看见沈阔一身血迹,手中染血的匕首哐当跌落在地,跌跌撞撞朝自己跑来,急急在她身前停下。
“我就、我就知道!”他看见顾云篱那一身伤,面色一白,双手颤抖地抚上顾云篱的手臂,“我几次三番叫你、叫你不要来这趟浑水……”
他眼里闪出泪,赶忙扶好她:“随我来!”
“沈、沈伯父?”顾云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不敢停下,被他带着又没入另一条巷子。
“我下值时看见这群禁军出宫,便觉不对……就知道你要出事儿!”他不由分说揽过顾云篱,带她在夜色中飞快穿行。“前面还有埋伏你的杀手,我、我废了好大力才弄死了他!”
他似乎在解释自己身上血迹的来处。
一巷之隔外禁军走动的声音还时时刺激着顾云篱已经有些疲惫的大脑,她只能跟随着沈阔走。
“东京远比你想得要黑暗,人心复杂,群臣各怀鬼胎……你一个小娃娃,如何斗得过那群老狐狸?”
巷子幽深,顾云篱对这一带地形一无所知,不免再次警惕起来,看着他死死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脑中快速滚过沈阔突兀的出现、一身的血迹、还有这一路跑动时的话。
禁军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也是这一瞬间,顾云篱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脚步倏地停下。
“每日来往大内里外的禁军这么多,沈伯父,你为何只注意到了要来刺杀我的这群人?”她一把甩开沈阔的手,忽然质问起来。
“云篱,你在说什么?!这么一大批禁军去右相府,没有官家的令,就是异常啊!”
他说完,顾云篱便更向后一退:“不……右相府在咸宁坊,太医下值从右掖门出大内,而你所住的安庆巷在升平街右,无论如何都不路过,更不会知禁军要去往哪!”
语罢,她猛地掏出临行前林慕禾塞给自己的短刀:“后退!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沈阔手中喷溅的血迹,还有方才他扔在地上的短刀,忽然反应过来——禁军每个都身穿重甲,无论怎样动作都会有铠甲摩擦的声响,而方才那护送自己入宫的总事的死,分明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沈阔一身轻便的衣衫,想要悄无声息地杀人,简直太容易了。
那道抹了脖子的伤口极其精准地切割在中枢动脉上,除了极其精熟的杀手,恐怕只有精通医理的医者能准确一刀割喉。
思及此处,顾云篱浑身一凉。
而面前的沈阔看见她抵出的刀尖,神色骤然空了一瞬。
紧接着,他眉心缓缓颤了颤,像是在极力抑制什么东西的痉挛。
下一刻,他直起身,随意拿衣袖擦拭了手上的血迹,冷冷看向顾云篱:“云槿,你果然很聪明,难怪是那两人的孩子。”
一阵碎裂声在顾云篱心口隐秘地传来,最后的那一丝希望也随着他突然改变的态度破灭。
“只可惜,你现在这副样子,要怎么逃?”他笑了笑,“你逃不了了。”
“你——”浑身一颤,顾云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无论是心口,还是身上的伤口都传来一阵让人无法承受的痛。她这般信任这个父亲旧友,甚至无论如何都不想牵连他,到头来——
“你在一日,我就活不下去!”沈阔忽然大喝了一声,“你父亲已经死了,你为何还要来此,追求那微不足道的所谓‘公义’?你若安安分分流浪江湖,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的事端!”
顾云篱咬牙,深知此时不是和他掰扯对错的时候,要逃,必须要逃,否则今日只有一死——
这个念头刚刚一起,身后,却忽然乍起一道破风声。
“砰”得一声闷响,后脑猛地吃了一记闷棍,顾云篱猝然睁眼,看着沈阔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紧接着,眼前夜色纷纷向后倾斜,来不及看清身后人是谁,她立刻便昏死过去。
“啊……啊……沈、沈郎!怎、怎么办!”拿着一节粗棍子的妇人泪流满面,看着倒地不起,额头缓缓渗出血液的顾云篱,吓得跌坐在地,语无伦次。
棍子跌落在地,滚到沈阔的脚边。
这正是那日招待顾云篱的沈阔妻子孙氏。
正发泄情绪发泄了一半的沈阔也只是茫然了一瞬,他看着晕死过去的顾云篱,抹了一把脸,连忙将孙氏拽进了怀中:“不、不,没事,没事……芝娘,走、带她、带她去……”
“去什么地方?”
“去……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呼啸的夜风之中,两人手忙脚乱,扛起昏迷不醒的顾云篱,飞快地遁入更浓稠的夜色之中。
*
头顶的剧痛仿佛要将人撕裂,脑袋里翻江倒海,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搅碎,而后摇晃着折磨自己。
顾云篱神志稍稍回溯一点,便死死攥住那一点,逼迫自己快速清醒过来。
眼皮仿佛被浆糊黏住,她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求生的欲望在此刻与生理性的昏厥交锋,一番不见血的厮杀之中,前者终于占了上风。
片刻后,这挣扎终于起效了——
倏地,顾云篱睁开眼,突兀地大口喘息,抵过方才那一阵近乎快要窒息的知觉,眼前天地倒转,景物混沌模糊,摇晃着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什么,耳边还一阵嗡鸣,适应了许久,眼里的一切总算正常起来。
入眼的,是四面密不透风的石墙,她立刻低头看着自己的处境——她被绑在了一只椅子上,绳结捆得死紧,血液不流通,身体几乎接近麻痹的状态。
而椅子正对之处,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一盏油灯与墙壁上的两盏蜡烛堪堪将这一间密室照亮,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桌前,死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第166章 令鬼魅驱散,生机重现
“你……”看着沈阔的脸,顾云篱此时此刻只剩下反胃。
小桌上,还摆着一本医案,在自己昏迷的时候,沈阔似乎就在阅读这东西。
“你父亲与我师出同门,”沈阔眸子颤了颤,忽然说道,“杏花馆内,他连年都是魁首,还与鬼医交好,两个人意气风发好不逍遥。”
顾云篱蹙了蹙眉,只是感受到额头上什么东西滑落在唇边,她伸舌一舔,是自己的血液。
“你费尽心机要置我于死地,就想和我说这些?”她冷笑了一声,目光却飞快扫过密室内的一切,空空荡荡,除了目之所及的蜡烛桌椅,再没有其他,而自己受困,根本丝毫动弹不得。
“自然不止。”
“我是小他两年的师弟,亲眼看着他出师、盛名、升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人前半生可谓一帆风顺,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什么。”
前半生顺遂,可也仅仅止步于此。顾云篱哂笑一声。
“这本医案还是他赠予我的,还有他精心写下的批注,帮扶师弟师妹,他十分上心,后来我也如愿进了太医院,穿上那青衣官服,如今,还坐上了他的位子。”
顾云篱隐隐有些明白——这样的一个师兄一直压在自己上头,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她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医典,纸页已经泛黄,但细如针脚般的批注密密麻麻,足见下笔之人如何用心。
“后来他深陷谋害皇嗣的事情,我始终不信——你父亲为官数载,从不牵涉朝野斗争,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顾云篱讥道:“你既然知道,如今却还要助纣为虐。沈伯……沈阔,你的良心何在?”
“那种东西,可保人性命?可让人平步青云?”沈阔反问,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上头的人说他杀了皇嗣,他就是杀了皇嗣!谁管真相如何!死一个太医,保全所有人颜面,这才是众人乐道的好结局!”
“所以,我父亲身死前夜,你入狱是……”眸色倏地一凉,顾云篱咬牙道。
“我劝他承认这桩罪行……说不定尚且能保全你们家中女眷一条命。”
瞳孔一颤,顾云篱不可控地回想起那日的一切——全府上下,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活口。
“承认罪行,就能保全?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们只有死的命——所以,我父亲根本没有畏罪自杀!”
他起码要争一口气保全身后妻女,拼死也要翻案才对,不是他做的事情,一死了之,根本不是他会做出来的。
沈阔忽然一顿,看着她的脸,眼中闪烁着恨意:“哈、哈哈哈……”
“云槿,你可知五十斤沙袋压在身上是什么重量吗?”他突然抬起脸,眸色亮得吓人。
“你……究竟在说什么?”顾云篱咬牙,心口陡然一紧。
“我亲自将那沙袋扔下去的——就那样,看着他活活被压着窒息而死。”
一瞬间,好似有什么击中了顾云篱,她嘴唇颤抖,在一刹那明白了沈阔的话,紧接着,茫然、惊愕的情绪褪去,涌上来的是不可置信、愤怒,以及滔天燃烧起来的恨意。
“不管贵妃滑胎与否,他都活不了!”沈阔大声喊道,“云槿,你想求公义?”
“公义,不是那么好得来的!”
“你该看清了!”他突然扑了上来,重力将顾云篱身下的椅子推到,她重重仰倒,还未看清,喉咙间的呼吸骤然被攫取,沈阔死死掐住她的脖颈,眼中猩红一片,“你死了、你死了我就能活、顾云篱,云槿、求你、求你!”
“求你去死——”
可供呼吸的空气一走而空,顾云篱眼中闪出了生理性的泪花,空余的腿死死踢打着沈阔,脸色逐渐涨红。
“沈郎!”一声疾呼,终于将沈阔神志唤回,他手猛然松开,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胸腔,顾云篱剧烈咳嗽起来,眼前被泪水糊了一片。
掐死她会留下罪证,况且,还要给桑氏交差——沈阔强迫自己冷静片刻,随即站起身,任由顾云篱瘫倒在地,用尽力气也无法起身。
“你不是好奇你父亲怎么死的吗?”他抹了一把杂乱的头发,“不如你也来体验一番——”
这时,顾云篱方才看见了被绳结吊起,悬在自己头顶的一只几乎快有半人高的巨大沙袋。
浑身血液一凉,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只沙袋。
“快走!已经告诉了娘娘,稍后她就要过来了……”孙氏急忙拉扯沈阔要把他带走。
喀拉一声机关响,沈阔走上前,解开了吊起沙袋的绳子绳结。
脚步声逐渐远去。
而头顶的沙袋也失去最后的一节束缚,轰然坠下!
一瞬间,巨大的压力袭来,死死压在顾云篱前胸——
刚回来不久的空气一瞬间被挤压出去,重力几乎要一瞬间将人压死,零星的空气也不给顾云篱留下,她死死咬着牙憋着一口气,不让最后保命的空气流失。
压在椅背后的手疯狂想要撑起与地板的距离,然而这是徒劳,几乎快要一个人重的沙袋压下来,就算手脚皆松,也未必能脱手,更何况如今根本动弹不得的情况?
她心凉了半截,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吗?
不断动弹的手压在底下,顾云篱却猛然摸到地板处有一节高低不平的缝隙。
——还有机会,只要双手松开,就尚且还有活路。
思及此处,她开始疯狂用那一节凸起的石板刮蹭,将那绳结磨破。
此时,求生的欲望被全身调节至最高的阈值,她死死咬住牙,面色憋得发红发黑,手下的动作也一刻不敢停下。
压在肚子胸口的沙袋愈加沉重,空气马上就要告罄,顾云篱甚至看见了视野两边逐渐上浮的黑边——那是濒死的征兆。
原来当时父亲狱中死时,便是这样的感受?这般想,滔天的恨意再次奔涌而来。
决不能草率地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起,压在身下的手早已鲜血淋漓,她顾不上痛感,继续用力摩擦。
终于,一阵细微的崩裂声传来,绳结开裂,压在身下的手顿时松开,她只愣了一瞬,飞快地就要去推搡压在身上的沙袋——然而长久没有呼吸,重伤的身体,又加上方才的一番动作,可供她驱使的气力早已告罄。
她推不动这连正常人都难以推动的沙袋,可见沈阔真的下了死手,要她今日非死不可。
隐约间,她似乎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极力撕扯她的灵魂,要将她带离这具躯壳。
手上推搡的动作越来越轻而微弱,她没了力气,视野之中的黑边已经侵袭了大半,这一刻,似乎索命的无常就在身旁冷冷看着,只待她咽气的刹那就勾走她的魂魄。
“叮铃”一声,细弱的铃响响起,仿佛与她相隔了千里万里。
“叮铃”又一声,这回,仿佛近了许多。
“叮铃”、“叮铃”——
顾云篱猝然睁开眼,最后一丝生欲逼迫她苏醒,骨铃声响宛如带她离开冥府的招魂铃,将她最后的神志唤回。
她猛然想起了什么,手艰难地伸向腰间的腰带。
手指触及一块冰凉,她忽然双眼一热,泪水飞快划过了脸颊。
那是当初林慕禾赠予她,抵做诊金的那支鎏金钗,被她贴身放在腰间,就连沈阔都没能搜到。
一股磅礴的底气从心底滋生,令鬼魅驱散,生机重现,顾云篱不知那是不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只是那一瞬,她调动了全身最后一丝的力气,握住那只鎏金钗,朝身上的沙袋狠狠一划!
“刺啦”一声,顷刻间,麻袋被划破,百斤的沙子在这一刻从缺口倾泻而出,一阵“沙沙”声,压在顾云篱身上的力道飞快减轻,大把空气涌入口中,顺着喉管长驱直入,直通入肺。
宛如干涸的土地迎来第一场春雨,所有生机在此刻争先恐后跃出。
顾云篱眼前一白,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空气。
满地倾泄的黄沙,她失力瘫倒在地,呼吸着空气,等候着身体积攒起力气。
浑身被汗浸透,身上尽是伤口,她只歇了几息,便颤抖着爬起,重新将那支金钗握紧。
忍住想要栽倒的冲动,她飞快封住自己身上几处穴位,将身体调动到极限的状态——必须逃出去。
摸索了不知多久,她终于摸到了大开密室石门的机关,轰隆一声,机关大开,她捏紧金钗,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脸上黏湿一片,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血液还是泪,她走出密室,却发现,这地方数个地道四通八达,远不止这一间密室。
这不像是沈阔一个太医能有的地方,她冷静片刻,忽然听见前方拐角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孙氏惊疑不定又害怕的自言自语声传来:“这么久了……也该死了吧?”
她举着烛火,正要走过拐角,眼前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尖叫声来不及叫出,顾云篱按着她的脑袋,狠狠将她撞在墙上,下一刻,孙氏晕死在地,顾云篱蹲下身,飞快地搜过她全身,终于摸到一节短匕,模样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竟还是林慕禾临行前塞给自己的。
她哂笑了一声,没再看她,顺着她来得那条小道相反处,跟随烛火飘动的方向,一路摸索。
再不去处理现在的伤势,自己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出去。
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她终于看到烛火飞快颤动,向一处抽动。
顺着那方向,顾云篱摸索一番,找寻到一处机关。
费力爬上,梯子,她力气减弱,每走一步,都十分费力。
然而,刚刚向上一爬,看到新的空间的刹那,眼前便闪过一道雪白的剑光。
剑尖反射着她愕然的眼,她呼吸止住,只差分毫,就要被这一剑戳瞎了眼睛。
这老天,果真不想让她活了吗?她吸了口气,朝黑暗中看去。
却见一人身穿白衣,长身玉立,站在地道口处,盯了自己许久。
悬在身前的剑尖忽然收回,白衣人疑惑的声音传来:“你……是顾云篱?”
第167章 林娘子,在你身侧
顾云篱撑着一口气,虚睁着眼去看她。
她的白衣很显眼,身量修长,长发用银冠高高束起,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眉眼,但却依稀可以看见她眉心的那点红痣。
是谁?隐隐有些熟悉,但残存的神志却不足以让顾云篱思考下去,她迟钝地眨了眨眼,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那白衣人蹙眉,见她没有否认,于是伸手握住她的上臂,用力一提,将她提了出来。
一见她浑身血迹,还有一股浓重的火燎味,她吸了口气,迅速从衣袖中逃出一瓶丹药,倒了几颗喂进了她嘴唇之中。
强撑着意志睁眼,顾云篱察觉口中的丹药并非毒药,便在口中嚼碎,吞了下去:“你、你是谁?”
白以浓闭了闭眼,将她扛起到背上:“不要说话,保存体力。”
事实上,问罢这句话,顾云篱便已经彻底失去了保持清醒的力气,在她后背晕倒。
扛着她走出这件偏室,屋外的弟子也从房檐上飞了下来:“师叔!不太对劲……整个院中都没有见那些东西。”
“在地库之中,约五十余斤。”白以浓说道,“掌事呢?”
“应当还在其余院子搜寻,只是师叔,咱们找禁药,就能找到那两位——”
“不必了,”白以浓垂眸,“人我已经找到了。”
只不过,碰面的契机似乎有些不对,眼下情况一团乱麻,她也有些不清楚,只能暂且将顾云篱带去疗伤。
语罢,她吹哨唤来一只夜莺,将它放飞,给邱以期报信。
一行人来东京也不过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偌大的东京要找人可谓大海捞针,且还有暴露于右相眼前的风险,于是几人干脆凭着在临云镇打探来的消息寻找,一路顺着禁药的线索查来,摸索到这广平赌坊,果真发现了不少禁药余量,只不过,还是没有顾云篱一行的消息。
万万没想到,相遇的过程这么草率,也没想到,顾云篱会受这样的重伤。
“这位娘子怎么了……师叔,地库之下还有什么人吗?”
“有,被我敲晕了,不过如今看来,那家伙不是什么善类。”白以浓皱皱眉,此时再折返回去给顾云篱报仇已经不合算了,因为,赌坊后院之外已隐隐传来些许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在隐秘地靠近。
说话间,夜莺飞回,她兜紧顾云篱:“走!”
几道白影悄无声息地飞上房檐瓦舍,再避开来人目之所及处,落在巷中,朝白日里暂居的客栈去。
火把燃烧熊熊,另一批人举着火把在街巷之中穿梭,找寻着什么,这一拨人分成好几支队伍,在东京城内搜寻着顾云篱的身影。
“这群畜生,藏得太好了!”清霜骂了一句,顾云篱离开不过半刻钟,清霜便觉得心里难安,追出去,可那些禁军早就就不见了踪影。
这时,才发觉整件事情不对。
然而东京城内街巷密布,十分复杂,找过去只剩下一地血迹与碎得七零八落的马车残骸。
入夜时分,瓦子勾栏热闹非常,而顾云篱却和那群禁军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觅不得踪迹。
一时间,能动用的人手都用上了,在全城搜寻她的踪迹,可眼看月亮快要爬到枝头了,也一点踪迹找不到,清霜心里急得好似有猫在挠,时间流逝一点,心中的忧惧就增加一分。
与她相比,林慕禾却显得冷静非常,跟着几个侍卫同清霜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没有显出一丝疲累,只有眼眶与眼底愈加红,手指也被她抠成不像样。
“娘子、娘子!”随枝勒马停下,气喘吁吁下马奔来,“去看过了,安庆巷里的那个太医家宅只有家仆,他们夫妻二人都不见了!”
林慕禾闭了闭眼,吸了口气逼迫自己冷静,这事情很可能与那沈阔有些关系。但那是顾云篱父亲的旧日同僚,在此之前,她也不愿多加怀疑,可此时几人同时消失,是否就说明了,顾云篱的失踪与他会有一丝关系?
尽管这样毫无边际的猜想没有什么可推到的逻辑性,但此时此刻,一点音讯全无,林慕禾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她那微弱的第六感。
“打听过了吗?”她抬起眼,问。
“家仆只说是一起出门看瓦子灯会了,但东西两个瓦子都派人去找了,没有他们的踪迹!”
“……”林慕禾吸了口气,手指抖得不像话,强撑起来的冷静也快要濒临崩破。
去哪了?会去哪?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连大内之中也被李繁漪的人手找过,根本没有丝毫消息。
如若是桑氏记恨她,将她绑去,会带她去哪?出城?还是直接将顾云篱就地杀了?
她胡思乱想之间,一旁的清霜却忽然抽剑,朝前方巷口拐角厉喝了一声:“是谁在那!”
话音未落,她已俯身冲了出去。
反应过来的身后一群人急忙跟上,只见清霜反手转剑,飞跃上拐角瓦楞,朝着巷口拐角处那异动声响之源刺去!
“刺啦”一声,火花飞剑,黑暗中的人轻巧地向后一退,避开她的攻击,又一阵金器相撞声,赶在清霜击来下一招前格挡住。
黑暗之中,清霜一咬牙,没想到这人挡剑挡得如此轻而易举,她反身一跃,使出平素里最惯用的流水剑,朝那人攻去。
而这一招无一被挡下,此人像是谙熟她的一招一式,无论她怎么刺,都能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去。
等等,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古怪的想法刚从脑袋里浮起,只不过一息之间的错神,黑暗之中,银白色的剑柄便趁机弹起,直逼她的颈间。
“发什么愣?”清冽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还未出鞘的剑横在她脖颈间,刚好停下。
清霜眨眼,反应过来:“师师师尊?!”
语罢,脖颈便被那剑柄一打,她“诶哟”一声,赶忙缩了回去。
身后的人终于跟来,火把将黑暗照亮,也照清了来人。
白衣束身的女子,手中持剑,依稀间,可见她身后还背着一个人。
林慕禾跑来,一眼便看见了她那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蓝色衣角。
“顾云篱!”她眼眶一热,还未思考眼前的白衣女子是敌是友,便冲了上去。
“姐姐……”看着白以浓背上那看起来几乎快没了生息的人,清霜呆了,“姐姐、不是、怎么会这样……师尊,她——”
“没死。”白以浓眨眼,声音依旧没有起伏。
只是在林慕禾仰起头,手忙脚乱地想要触碰顾云篱被血泪浸染地不成样子的眉目时,她瞳孔忽地一缩。
依稀之间,林慕禾的面容似乎与记忆中的某个人的五官重叠在一起,没有一模一样,但那眉眼形状、格局,都让她险些错神。
背上的人被放下到地上,林慕禾蹲下身,拿自己的衣袖胡乱地给她擦拭额头渗下来的血迹,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奔涌出眼眶:“怎么成这样了、快、去找郎中、找大夫——”
“你……”盯着她蹲下的身影,白以浓神色恍惚了一瞬,忍不住抬起手,想要触碰她的肩。
“前辈,多、多谢你背她出来……”她抹了一把泪,逼着自己忍住哭声,如此混乱之间,她也还记得清霜那声“师尊”,向她道谢。
再次仰起头,白以浓更加确定那一瞬并非错觉,她确实与记忆里的人长得极像。
“抬她起来,送去就近的医馆救她。”收起思绪,白以浓拍拍清霜的肩,“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找地方给顾云篱疗伤。”
*
昏迷之后,不觉日月,时而极寒,时而极热,时而犹如被扔进冷水之中淘洗,片刻后又如被投进油锅里煎炸,梦里尽是不知所命的乱象,妖魅横行,小鬼侵扰,顾云篱好似在十八层地狱里挨个走了一遭。
刀山火海,恶鬼咆哮,嘶吼着要将她留在地狱,她低头去看地下那一群张牙舞爪,嘶吼着想要将她继续留在地狱的魑魅魍魉,迷蒙了一瞬。
突然,火海中,她好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爬起,她孱弱,身形矮小,衣衫破旧,却将那些抓住自己衣角的恶鬼的手全部挣开,冲她一笑。
“顾神医,快回去吧。”
紧接着,许多熟悉的身影从火海中显身,替她挡下恶鬼的厮杀。
“云槿,还不回去?”
“槿儿,去吧,去吧。”
“姐儿,还没待够?该走啦!”
随后,像是被天神纵身一捞,这地狱之中飘来一阵皂角香气,似还有隐约的哭泣声,她从火海中脱身,最后一丝魑魅魍魉的嘶叫声被隐没于黑暗中。
一阵白光乍现,刺得她双眼睁不开,挣扎了不知多久,她才忽觉睫上一片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唤她苏醒。
睁开眼,周旁模糊,耳边一阵仿佛隔在遥远之外的絮语声。
“睁眼了睁眼了,终于醒了!”像是乔莞的声音。
“菩萨佛祖三清在上保佑,总算醒了,总算醒了!几位大神,我改日一定挨个给你们投功德钱!”这是随枝的声音。
“姐姐、姐姐、你认得这是几吗?”模糊的眼前,似乎有人摆弄两根手指,让自己回答。
只是嘴巴像被粘住,嗓子也火辣辣的,顾云篱发不出声。
“怎么不回答?不会吧、不会吧……”
“都让让,让蓝大人看看!”是李繁漪,她话毕,就有人走来,似乎叹了口气,将一旁的人拨开,将她扶起,递上一杯清水。
手腕被搭上手指,蓝从喻抿唇:“已无大碍,顾大人果真是铁身体,这样的伤,三天就醒了……只是后续还要静养。”
顾云篱脑子嗡嗡的,每一句都仔细听过了,却没能听见自己心中想听的那道声音。
费力地睁开眼,眼前虚晃的景致一个劲摇晃,她再眨眼,快速调整焦距,先看见的是站在自己榻前面露担忧的众人。
目光快速移开,她在前方扫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人。
蓝从喻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地摇头:“林娘子,在你身侧。”
顾云篱一顿,立刻便扭身,却对上她通红的双眼。
第168章 “疼吗?”“疼。”
顾云篱一顿,立刻便扭身,却对上她通红的双眼。
不知熬了多久,哭了多久,林慕禾眼下发青,眼皮红得发肿,发丝也不整齐,只是胡乱用一支簪子固定住。
余下众人心照不宣,都默契地退了出去。
“哭了?”一出声,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多么沙哑。
林慕禾咬了咬有些干裂的嘴唇,没有说话,眼泪却又蓄满眼眶。
稍稍动一下身子,还是传来一阵难以忽视的疼。但她还是抬起手,擦过她眼角的泪珠:“对不起。”
然而换来的却是林慕禾更加汹涌的泪:“求神没用,拜佛没用,什么法子都使了,不见你退烧,顾云篱,我真以为你要……”
林慕禾噎住,两道秀眉蹙起,她本也没有发火,一时间,看着顾云篱还尚且虚弱的面色,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愣神之际,却没有发觉顾云篱神色的变化,正想着索性让她好好休息,身前的人却忽然动了。
温热的气息拥上,顾云篱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向她靠近,随后,有些谨慎地,搂住她的胳膊,缓缓从前面将她抱住。
昏迷了三日,她消瘦了不少。这是林慕禾心中的第一个念头,转而,那一点点微薄的怒火也消失了,她深深吸*了口气,这三日,顾云篱就连身上那点药香都稀薄了不少。
眸光一转,瞥见她手腕上的被火燎而脱了层皮的皮肉,她又心疼起来。
“疼吗?”轻轻碰了碰顾云篱的胳膊,她问。
后者缓缓松开她,垂眸看了眼那伤口,似乎认真想了一下,才低声答,目光却在对面人的脸上:“疼。”
她一说疼,林慕禾便想,自己何苦为了他人过错,生顾云篱的气?
不敢触碰顾云篱的伤口,她抿抿唇,起身问:“想吃什么?罢了……你才刚醒,我去给你煮碗粥喝。”
顾云篱扬了扬眉:“你……”
林慕禾一顿,意识到她想说什么,耳垂红了红:“我会学,我和清霜一起,你等我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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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篱失笑,向身后的支起的软枕靠了靠,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难得有这么虚弱的时候,纯白的中衣穿在身上也显得袖管有些空荡,长发披散着,在前胸垂散开,重伤初愈,她肤色苍白了不少,可眸子却依旧如墨,回头这么瞧了一眼,林慕禾竟然觉得这样的她还别有一丝病弱之美。
毕竟,这样的时候很是少见。
应了一声,林慕禾走出卧房,刚一抬眼,就直直对上四五双矍铄的目光。
余下那几人都待在卧房外的外间里,见她出来,都纷纷瞪圆了眼,俨然一副偷听被抓包的模样。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随枝,她打了个哈哈,“你们说完了?那个什么,蓝大人,您再给我们顾娘子看看呢?”
蓝从喻飞快起身:“嗯……好。”
语罢,擦过林慕禾的身子便钻进卧房之中。
“林姐姐,你要煮粥吗?走吧走吧!”清霜急忙说,然而说完了就后悔了,这么问她,岂不是坐实了自己在偷听的事实!
林慕禾显然也明白了,于是移开目光,看了眼门外天光,道:“正、正是要去,走吧,还要劳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清霜挠挠头,跟上她,“我正好也饿了。”
顾云篱还躺在榻上检查自己的伤口,卧房之外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正给自己把脉时,蓝从喻面色不太对劲地闪了进来。
“不用把了,你脉象没什么问题,”蓝从喻走进来,随意坐下,“不过三天昏迷,还是虚弱,这几日好好休息。”
顾云篱也了然,收回手,顺势靠了回去:“这三日,想必发生了不少事。”
“是有好多,”片刻后,李繁漪也走了进来,“你想先听哪个?”
她面色没有先前红润,这三日,不知经历了什么,明显的精神头不太足。
顾云篱抿唇,垂眸思索了片刻:“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的我?”
李繁漪盯了她一眼,随后道:“不是我们,是……清霜的师傅,似乎姓白,她说,是在广平赌坊发现的你。”
广平赌坊,又是这个地方。顾云篱凝眉,一时间沉默了,正理清着其中的顺序。
谁知,李繁漪却没有等她思考,直接道:“广平赌坊我已留意调查多日,那处,是继后势力盘踞之处,寻到你时,回赌坊查看,没有看到继后的人,却在密道里看到了沈阔。”
事情失败,担心惹火上身的桑氏自然快速离开了,没有让人抓到实质性的把柄。
额心一跳,顾云篱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李繁漪没有说出来的下半句话——在这个风口,为何与她几乎没有前嫌的桑氏让沈阔来算计谋杀她?仅仅因为她为官家医治?这个理由太牵强了,此时说出去,更没有可信度。
更何况,还有李繁漪至今没有追究的一件事——那夜夜探孙福全宅子,究竟又是为何?
还有一件事,顾云篱也没有确定:“那沈阔……”
“这又是另外一桩事了。”李繁漪闭了闭眼,揉了揉紧皱的眉心,“昨日,大理寺狱中他撞柱自杀,留下自陈信,恳求换他妻儿的命,还——”
李繁漪话声一顿,带着探究的目光再次放在顾云篱身上。
“还?”
“还在自陈信中……坦白与当年太医云纵合谋毒杀皇嗣之事。”
心口重重一颤,顾云篱瞳孔乍缩,呼吸陡然一紧,原本平放在膝头的手也紧紧攥起。
那双丹凤眼中眸光灼灼,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盯着顾云篱的面颊。
处处的不合理,已经几乎将顾云篱逼上了必须要坦白的这条路上,一切欲盖弥彰的解释都无所遁形,她唯有将真相全部告知给李繁漪。
她咬了咬唇,对上了李繁漪的目光。
后者无奈叹了口气,摊摊手:“事已至此,顾娘子,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还有,你当初答应与我合作的真实目的。”
正要回来询问顾云篱想吃什么粥的林慕禾听见这声,脚步顿时在卧房之外停下。手心紧紧被五指攥紧,她想上前,可又深知,此时此刻不能如此。
“殿下果真要听?”
“顾娘子,就算你说你是鞑子变得,现下这个情况,我也不可能弃你不顾,与你割席了。”
顾云篱诧异地扬眉,她不知,在李繁漪这边,她们的同盟之情已经如此深厚了。
默了几瞬,她眸光忽然有些悠远,望着不远处窗边的花枝,轻声道:“那就从……嘉兴四年,太医云纵谋害皇子,于狱中畏罪自杀之事说起吧。”
“嘉兴四年——嘉兴四年——”
帷帐中的女人不停地念叨,撕扯着垂下的藕色宫纱,一旁的小香炉中,散发着诡异香味的线香仍在燃烧。
“明明都杀干净了,都杀干净了!”她一把揪住张殿直的衣角,“怎么会落下?!怎么会——”
本来是一件处理得没有错漏的事情,十余年来她虽怀疑过仍有知情人,却也一一清除了,眼看着皇帝马上就要驾鹤西去,为何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云纵的遗孤?
这老天仿佛专门和她对着干,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自己称心如意。
“娘娘!娘娘莫急!”张殿直被抓得一痛,狠狠蹙眉,便赶紧将她的手掰开,“眼下不能自乱阵脚,她无非是看着官家如今清醒了,想要借此倒查……如今长公主就盯着您,盼着您出错啊。”
“那、那如今该怎么办?沈阔这个不中用的废物!死了、死了正好……”
“明日秋闱放榜,谁会去理会一桩太医旧案?娘娘且放宽心,只要待二哥儿成事了,管她是谁的遗孤,生死不都在您言语之间?”
逼着自己呼吸了一番,桑盼终于将气息调整顺畅,也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是啊,只要掌权,就不会再有人能威胁到她了!
“线香快用完了,送东西的怎么这几日都没有动静?”她抬手抵住额头,声音粗哑了许多,问。
听她提及此事,张殿直面色不太好看,踌躇了许久,才道:“江宁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没有货源,大半的东西喂给药人,都失败了,娘娘如今要加大剂量,可略有不慎就要伤及根本,不能不谨慎啊……”
“还没有动静?”桑盼痛苦地捂住额头,惨叫了一声,“三百余斤就打了水漂?他虽死了,可也要给我个说法才对、他不能这样忘恩负义……!”
“已经差人秘密去了,娘娘,”张殿直越看越觉得心疼,揽过她给她揉起脑袋,“莫急、莫急……”她说着,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泪水也顺着眼眶滑落到桑盼凌乱的发间。
倒在她怀中,桑盼紧紧攥着身下锦被,只觉得从来都没有这么疲累过,自己努力做了这么多,到底为了什么?
可这条路走了太长太远了,早已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
最后一丝话音落在房中,引来一阵冗长的沉默。
无论是屋内听着的,还是屋外听着的,都一时间未能开口回应。
“故而,”良久,李繁漪终于开口,这一阵的沉默,也足以让她理清脑中各种分散细碎的思绪了,“你觉得继后当年滑胎一案另有隐情?”
“准确说来,是逼我父亲死的缘由恐怕并非只是滑胎之事。”沈阔对她那句撕心裂肺的话,仍旧刻骨。
一句“不管贵妃滑胎与否,他都活不了”,彻底让顾云篱醒悟过来,为何桑氏近些年来不遗余力肃清旧案的涉事之人?恐怕便是害怕再有人发现她不可告人的秘密。
“今春,郑鸿楷一纸上书呈于中书,叩请官家重开旧案,然而不过三日便暴毙于府中。”李繁漪摸了摸下巴,“彼时便察觉此事有蹊跷,他死得太突兀,但,又找不到证据,原来……”
她抬起眸子,眼中的光亮得有些吓人,顾云篱一瞬间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看清过李繁漪眼中的意味。
可方才的那一刹那,她有一瞬懂了,漆黑的眼瞳里倒映着烛火,宛如一簇黑夜之中的野火,熊熊燃烧着,有侵吞一切之势——那是名为野心的东西。
猛地,她打了个寒战。
“一桩旧案错判,未必能撼动她,”她直视上自己,“但她若有别的秘密,那便是另一说了。”
如若此事能成,不论右相还是左相的势力,都足以被狠狠削弱一番。
“顾娘子,你想查旧案,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第169章 深埋在灵魂处的惶惶只有靠肌肤相亲才能缓解
林慕禾与清霜摆弄许久,终于亲手做出一碗卖相精致的粥,她没有提及方才的事情,只是将粥端来,一勺一勺喂给顾云篱。
米粥清甜,红枣与枸杞点缀,甜味恰到好处,但顾云篱刚刚苏醒,胃口有限,吃了大半碗,还是吃不下了。
林慕禾索性将剩下的那点喝尽。
看着她舀起一勺一勺甜粥,用着自己方才用得勺子,顾云篱忍不住有些口干,轻巧地移开目光。
“还饿吗?”她还是察觉了自己的目光,侧头看过来,问。
“不、我饱了……粥很好喝。”重新看回来,顾云篱眼神闪烁一番,却情不自禁地停在她濡湿泛着光泽的嘴唇上。
笑了笑,林慕禾将粥碗搁在一旁桌上,摆弄着拿出药膏与棉团:“该给你换药了。”
顾云篱乖乖躺好,余光情不自禁黏在她脸颊上,看着她轻轻将自己的中衣袖口拢了上去,用棉团蘸了药水,垂头细细为她重新清理伤口。
细细的扎痛的从手臂传来,让顾云篱更清醒了几分。
她不由得忆起方才那个地狱般的梦境,那一个个从火海之中起身,催促她回到人间的身影、声音。
将一切都坦露出来的感受并不好受,就好似将陈旧的伤口再次划开,任经年的血液再次流淌,重新痛苦一遍。
但,也并不完全痛苦——起码这痛苦能让她更加清醒,提醒她滔天的仇怨还未明了,更加坚定要推翻一切的决心。
命运将至亲从她身边掳走,令她前半生沉浸在仇恨的烈火与痛苦之中,不得解脱。
但幸而,这天道尚且不算无情,让她历经千难万险,也将那个值得她付出真心的人,一步步托举到她眼前。
“呼呼,”看着她因为自己的动作颤抖了一下,林慕禾连忙给她吹了吹,“乳娘先前和我说,伤口……吹一吹就不疼了。”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棉团,看着顾云篱的神色:“还疼吗?”
顾云篱轻缓地眨眼,看着她谨慎纠结在一起的手指,声音忽然有些喑哑:“不疼了。”
但手臂上那红红的印记,至今看着都觉得心惊,又怎会不痛?
眉梢轻蹙,林慕禾默下来,之间轻轻蒯了一块药膏,眼眶又有些红了:“怎么会不疼?”
清凉的药膏在指尖被温好,她仔细斟酌的指尖考量着该使用着怎样的力度为她上药。
不知从哪一点、哪一刻开始,她垂头认真看着,没有看见顾云篱愈加浓郁的眸色。
带着温热温度的药膏终于轻轻涂抹在那红红的烧灼伤口上,药性清凉,还有些微刺激,在触及皮肤的那一刹那,顾云篱毫无防备地轻轻一颤,打了个激灵。
林慕禾手指一抖,急忙收手,仰起头,正要开口抱歉,却冷不防对上了她浓稠墨黑般的眼,和有些混沌的眸色。
她什么时候离得这么近了?迟钝地眨了眨眼,林慕禾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来自眼前人轻薄却滚烫的吐息。
目光情不自禁放在顾云篱微微张翕的嘴唇,她呆了呆,一股莫名难言的情愫从丹田游动,不可控地爬上大脑。
皮肉骨骼,此刻化为了最勾人堕落的一抹艳色,从顾云篱嘴角化开,攀升到她耳后。
她看见顾云篱眼睫的一下不可控、神经性反应般的颤动。
都是饮食男女,食色性也,压抑的情绪似乎在某一处奇妙的地方得以释放,林慕禾眸色只迷蒙了一瞬,便感受到身前人忽然又靠近了一些。
棉团忽然跌落在地,连带着还有青色的瓷釉小药罐,一齐“骨碌碌”地滑落。
她没有防备,眼睑上忽然被轻轻一啄。
顾云篱唇瓣冰凉,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一点,随后稍稍退开些许,纠结又难挨的眼神看过来,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真的不疼了。”她声音哑得不像话,另一只手撑在林慕禾身前,将林慕禾的一角衣衫压住,再往后退不开,往前,刚好与她贴得更近。
攥着她受伤那只手的衣角越来越紧,林慕禾眨了眨眼,忽然也向上凑了上去。
于是衣衫摩擦,发出一阵低却清晰的窸窣声,紧接着,便被有些纷乱的呼吸声压了过去。
也分不清是谁最后主动上前了一步,也不知为何忽然便生出了这样想要亲吻的欲/望。
可供手臂撑住的地方不多,身前人十分周到,轻轻攀住林慕禾的手腕,不让她失去着力点下坠。
稀薄到几乎不可闻的药香与新浸染的皂角香、药膏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似乎深埋在灵魂处的惶惶只有靠肌/肤相亲才能缓解,萦绕在侧的焦虑成为这场亲吻最强效的催化剂,不停催促着彼此贴得更近。
但亲吻却也浅尝即止,顾云篱不知道该怎么亲吻,只知道轻轻啄弄她柔软温热的唇瓣,动作青涩地像是在食不知味地啃食,同样的,林慕禾亦不知道,只是迷蒙地在心底想,她的嘴唇好凉。
于是,源自自己嘴唇的温度被她不遗余力地渡到身前人的嘴唇上,她尝试着回应,呼吸乱得不像话,但那该有的赧然却在此时迟迟不到,只有顾云篱轻柔的衣衫被她绞在手掌心,碾磨地几乎快没了形状。
牙齿轻轻磕碰在一起,两人俱是一怔,随即看着对方眼底漾着水光的笑意,都轻轻笑了笑,亲吻没有停止,反而在这相视一笑中更进一步——顾云篱天资聪颖,似乎在这些事情上也能通过反复而获得一丝经验。
含住她下方的唇瓣,顾云篱眼阖得极低,亲吻余间,还用余光轻轻观察着林慕禾的神色,她并没有抵触,还在一点点摸索着回应自己,这更成为鼓舞自己的一个微妙的点,她合上眼,原本攀住她手臂的那只手,也改为轻轻地护在她腰间。
也许是方才那甜粥的味道,在这浅尝辄止的吻中,顾云篱竟然尝到一丝甜味,初次亲吻的感觉太过新奇美好,林慕禾不可控地阖眼,仔细感受着她每一次含/磨。
呼吸交/缠,手腕骨骼似乎都在忍不住颤抖,直到手腕上那股清凉的药劲快要过去了,才终于分开。
斟酌着抬眼,却都看见对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和嘴唇上盈盈水光,林慕禾的视线仿佛触电般移开,抿唇快速低下头,慌慌张张地捡起地上散落的药。
顾云篱也没有好多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惊叹起自己的大胆,忍不住想要看林慕禾的表情,但她低下身取药,错过了一瞬。
胸腔中的呼吸颤颤,她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终于镇定了几分。
好在林慕禾还没有忘记这次的目的,重新换了棉团,低头给她仔细再清洗一遍,细细上药。
“看来是真不疼了。”她耳朵上的热度还未褪去,轻声嘟囔。
顾云篱没听清:“什么?”
“……”抬起眼看她片刻,林慕禾须臾又移开眼神,“没什么,你、你好好休息。”
那点羞赧姗姗来迟,变成方才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一个劲的回放,她甚至感觉现如今的嘴唇还停留着方才顾云篱唇瓣的触感。
紧接着,她“腾”地起身,将药收理起来,又憋了口气,将顾云篱按回床榻,掖好被子,快速走了出去。
总之,第一次的感受还是十分美好的,只是终究要消耗些时间消化这件事——顾云篱情不自禁抚上嘴唇,心中好似放了场五光十色的烟火。
于初秋的爱恋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冰凉却沁人骨髓,一分一秒,都在低而轻地向下沉浸着。
*
沈阔之死,不可避免地掀起一阵不小的水花,但显然,无论是官家还是圣人,都似乎没有想重开卷宗的打算,顾云篱告假在家,官家养护暂时由蓝从喻代行。
虽不能起身,但官家似乎也在意此事,接近日暮时派了内侍出宫,直奔顾云篱宅邸。
来得却不是一概侍奉在侧的应江,而是另一位稍年轻的内官,顾云篱注意到了这微妙的变化,直觉官家似乎察觉了什么,开始防备起了原来的心腹,且有意培植新人。
来人带了一大批慰问礼,笑眯眯传达官家的问话——自己与沈阔起冲突的缘由。
顾云篱索性将计就计,说自己撞破了沈阔与云纵合谋杀害皇嗣的前尘旧秘,因而招致他的灭口。这样一来,沈阔见灭口不成而自杀的事情也合理了几分。
“原是这样,”内侍笑笑,“官家特赐下补品,盼望顾使早日康复,入内侍疾啊。”
“有劳中贵人传话了,我躺了四日,好了不少了,定早日入内。”顾云篱一板一眼答他,“我送中贵人。”
“诶诶,不必不必,顾使好好歇息,”内侍急忙阻止她,“今儿个秋闱放榜,在下奉了官家之令,也要誊报名榜呢。”
轻轻挑眉,顾云篱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中贵人请去,也愿官家再得贤才……”
互相客套着,总算送走了这人。
今日原来放榜,难怪早晨蓝从喻没有来。一场秋闱,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几乎半个朝野的人都在关注这场科举。
顾云篱思索了一番,忽然也想去看看这放榜之日的热闹,但小腿仍然不太便利,低着脑袋看了一眼小腿,正想着如何的时候,却听一阵骨碌碌的声音,一转头,随枝正不知从哪推了一把轮椅,清霜正坐在上面被颠得一阵起伏不定的“啊啊”声,十分新奇。
“诶,顾娘子,你看我给你搞来什么了——”
“……”看了眼清霜颠簸的模样,顾云篱缓缓移开眼神,“不必了,我还是坐马车吧。”
“今天放榜,姐姐也想去看吧!公主殿下上心这事儿,早早在贡院旁边准备上了,走吧走吧!”清霜从轮椅上跳起,“这方便是方便,但是太颠簸,有待改善啊!”
随枝“啊”了一声,挠了挠头:“难怪我没见什么人用!”
一番折腾,总算在后来的林慕禾的劝说之下,随枝放弃推着轮椅去带顾云篱看放榜的事情,一行人坐上马车,便朝贡院去。
一整条街都被来往前来围观放榜的人堵了个水泄不通,马车隔了有一段距离便不能再前行,顾云篱索性下车步行。
林慕禾跟着下了车,仍是不太放心地看着她的小腿:“没事吗?”
“皮肉伤而已,没什么,”顾云篱摇摇头,勾起她的手指,“走吧。”
迈出步子的刹那间,前方的人群便传来一阵骚动。
“出来了出来了!!”
第170章 浓重的花香袭来
“是放榜的使者!”
“走走走!”
人流湍急起来,顾云篱带着林慕禾向前走了几步,在树下暂时找到一处僻静地,随枝和清霜早挤到前面看热闹了,这树下摆着桌子,不少人正围在一起下注:“最后时间了最后时间了!押一押今年的一甲二甲!返十成啊!”
“我押沈官人!”
“非也!孙兴文孙郎君才通八斗,又拜师于前太子少保,我看希望最大!”
“都各自有成算,来来来!别挡着别人!”
林慕禾看了眼,有些好奇:“云篱,这是在作甚?”
“一群赌徒而已,押谁能中第,好赚一笔。”顾云篱很快移开目光,“只是今年……谁能中第,谁能笑到最后,恐怕还不好说。”
林慕禾睁了睁眼,似乎明白了她所说的话。
朝贡院放榜的地方看去,有不少熟人,左右二相的家仆、还有许多官家女子、家眷正满眼晶亮地翘首期盼着放榜。所谓十年寒窗,等得便是这一日,有多少人喜,便又有多少人忧愁。
上下千余年,人人都以做士大夫为荣,多少人挤得头破血流,甚至考了整整一辈子都未见有善果。
挤在前面清霜凭借着独特的身形优势与身手,挤到了最前方,负责张贴布榜的胥吏刷好了浆,正一点一点铺展开。
从后至前,第一个、第二个名字出现,身后的人群出现一阵惊呼声,随后,欢呼声越来越多,听得清霜头皮冒汗,只盼着这慢动作的胥吏赶紧铺完,目光也跟着纸张的移动一个一个扫过,却迟迟不见自己想要看见的那个名字。
直至最后一处贴完,清霜的目光终于骤然一缩。
“一甲!一甲是谁?!”
“老天爷,一定要是沈大官人啊,我半数身家都押上去了!”
“不、不对——”
人群吵嚷声骤然一止,一众人忽然极有默契地沉默了一瞬,也是这一瞬,清霜看清了那写在卷轴紧右边的那个名字。
——会试一甲第一,杜含……会试六甲,谢茗桥,会试十八名……
往后她没耐心再看了,看见了那个名字,当即便折返窜了出去。
人群太拥挤,她被挤得看不见前面的路,只能一头扎出去,不顾方向的乱窜:“让让!让让!”
身后,各种惊讶、不可置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含?谁是杜含?怎么从未听过?”
清霜没管这些,抬手扒拉,却没看见前方有人,一头撞了上去。
这一扑,迎面却撞上一头花香,“诶哟”了一声,清霜被迫停下,下意识抬头望去。
“殿、殿下?!”她捂着额头,手腕却被抓住,对上李繁漪那双闪着光的眸子。
“你看见了?”她问。
清霜结结巴巴回:“看、看见了……”
李繁漪抿唇,期许地看着她。
“是杜含姐姐,是一甲!”
话音一落,来人只呆愣一瞬,复而大笑了一声,眼前景致急速拉近,清霜只觉浑身一紧,浓重的花香袭来。
紫衣近在眼前,她笑声疏朗,情至深处,竟然不管不顾的拥住自己:“我就知道!”
被搂住的人迟钝地眨了眨眼,在相拥的一刹那,似乎也同样感受到了她那股发自肺腑的喜悦,缓缓地,也跟着她雀跃的声音,露出一抹笑来。
李繁漪像是情到深处,激动抱住了自己,清霜眨着眼,也跟着咧嘴一笑,片刻后,身前的人终于将她松开,牵着她向后走去:“你挤进来的路上可看见杜含与蓝从喻她们了?”
清霜还没回过神,鼻尖那股花香逐渐被人群冲淡,她眨眨眼,如实答:“没有,人好多,我也是费了大力气才挤上去看见的。”
向后走着,人群稀疏起来,清霜也看见了公主府的车架停在墙根处,女史们静立,另一边,顾云篱与林慕禾也相携一道走来。
“恭喜殿下。”来得路上,顾云篱也从人群中听见了放榜的结果,大部分都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不见经传的登科一甲感到陌生,相互打听着此人究竟是谁,分析起来当今局势。
秋闱以糊名誊录杜绝舞弊犯科的事情存在,科举之事关乎国祚,这些年来,近乎很少有人会在秋闱中使手段,相对来说,大豊的吏治算不得极其清明,但也没有腐败到过分的程度。
没有手段在其中运作,这一番科考,成千上万份的考卷中,能在其中拔筹自然也凭的是真才实学。
李繁漪心情很好,闻言顺手拍了拍清霜的肩膀:“不见杜含她们……莫非送榜的内使已经去了?”
崔内人答:“应当还未有,礼部还未下令,想来含娘子心中有成算,是而也懒得来看了。”
这话说出来未免有些高傲,但一想到杜含在成千上万人中能居于榜首,这种感觉便凭空消失了,在场之人无不佩服。
“崔娘,吩咐下去吧。”李繁漪顺了口气,“想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顾云篱挑了挑眉,愣了一瞬,也反应过来——左右二相想要的人才都未能如愿夺魁,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必定要仔细纠结一番。
“顾娘子怎么还想着出来?”李繁漪看了她和林慕禾一眼,露出个隐秘的微笑,“先养好身子吧,现下可缺不了你啊。”
“还未问过殿下,我听清霜说,那日救下我的人……”
听她提及,李繁漪“啊”了一声,微笑道:“那几位,据说要与剑道再取得联系,查些事情,近些日子忙乱这些,那日送你回来,便离开了。”
“与剑道联系?”
清霜应道:“师尊没明说,但看他们的样子,来得似乎很艰难……还未细问便走了。”她不免有些落寞,三四年没见,再次见面,却碰上这乱时,连话都没怎么说几句便又分开了。
李繁漪注意着她的神情,看见了她一闪而过的落寞,抬手又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急,我的人跟着去了,这几日该回来了。”
清霜也很好哄,点点头,话音刚落,就见又女史前来,低声道:“礼部巡礼使已经出发了。”
扬扬眉,李繁漪抿唇沉吟:“动作倒是快。”
一甲第一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处打探消息的人纷纷都返回通报,一时间,这消息宛如长了翅膀似的走满大街小巷,不一会儿,便有另一个消息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
这位登科举子,是个女子,数日前曾在大相国寺外与撰写讨长公主檄文的升国寺举子对峙,口撰反檄,将那群人辩得哑口无言,灰溜溜离开。
一时间,朝野哗然。
*
“这些都是上书参长公主殿下的……”应江捧着厚厚的文书劄子上前,将那一叠另外放好,尽管意图明显,但如今,李准已经不想再纠结这些事了。
卧病在床,国事依旧交由李淮颂打理,而他也偶尔翻看奏折劄文,秋闱之事重要,这才刚刚放榜半日,便有大批折子雪花般呈了上来。
“都参了些什么?”
“今年秋闱一甲……是个女子,且从前从未听过,又是长公主府上清客,惹来不少朝臣不满,说有违祖宗之法,怀疑殿下在其中作弄。”
一厚沓的折子无非就是这些事情,李准抬了抬眼皮,挥了挥手指:“你退下,朕自己看。”
应江面色一僵,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他离开方不久,便有另一个内侍前来,正是去请顾云篱消息的那位,叫许温之,近来被李准秘密调至御前的内侍。
“官家,这是中书压下来的折子。”他一进来,便同样递上,“左右二相忙于秋闱之事,索性被人刻意压下了。”
李准蹙着眉,接过那道折子。
“是御史中丞白崇山前日递上来的,谈及今春郑鸿楷之死,还有前几日沈阔畏罪自杀之事,已牵连出这么些事情,还险些害顾大人丧命,是而,叩请圣裁,欲重开旧案。”
幽深的眸色酝酿了不知什么情绪,李准将折子放了回去,叩了叩桌面:“重开旧案……又不知会有多少人会阻挠,且再看看吧。”
许温之了然,又拿出其余劄子,低声禀报起来。
这场事关秋闱的风暴,不可避免地刮至每一个角落,隔日下朝,政事堂之中便为此开始了对李繁漪单方面的批斗。
左右二相安插的势力没有一个能荣登一甲第一,都心中蓄着怒,这番大展拳脚的时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静看长公主腹背受敌。
“女子科举,便是有违祖宗之法,长公主在政事堂内干政惯了,手伸得过长了!”
“大人此言差矣,昔日太祖明孝皇后立下女子入仕的规矩,便是祖宗之法,我此番一无违礼制,二没有插手作弊,大人因此参我,实在冤枉。”
“你——”
“其次,是男是女,会影响举子真正的才学?定西将军徐敬檀不也是女儿身?她故去后,西南多久没有能将了?再者,我看大人才是居心叵测,容不下贤才,是不想朝中再进可用之人?”
“血口喷人!胡搅蛮缠,李繁漪,你别以为你是皇子老夫便不敢参你!”
李繁漪大呼冤枉,赶忙起身朝他作揖:“方才的话,伏玉不敢半分僭越,若有得罪,曹大人见谅。”
一番口诛笔伐,最终以这群人败势为定局,朝中虽有反对的,但亦有支持者,左右二相争斗个没完,正愁没有人能调和这两方的气焰,如今送上来个杜含,正好转移矛盾,虽便宜了长公主,但终究也是利大于弊。
但此事还没完,正中的李淮颂终于挑准时机,惋惜道:“秋闱事多,不宜再生事端,方才官家已让人送来了批复,长姐,此次秋闱不可再插手了。”
这是李繁漪意料之内的事情,她没有说话,向后一摊,算作默认。
越是临近死期,皇帝疑心病越重,巴不得谁都不信,谁都提防,哪怕那日殿中一番托孤之词,也不妨碍如今防她一手。
她冷冷笑笑,看了眼明显愉悦了几分的李淮颂,也没管堂事还未结束,起*身便拂袖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