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将她的姿态收入眼中,自认为这次终于搓了她的锐气,心情甚好,便继续商议。
“那三日后的殿试……”
沉默了许久的林胥终于开口了:“官家既然清醒过来,殿试又是重中之重,殿下可曾问过官家的意思?”
秋闱主考一事,是左相势力刻意弹劾,盼着他被激怒能做出点什么再让他们挑错,但是这群人显然低估了林胥的忍耐力,直到秋闱结束,他都一副淡泊的模样,好似真的没有意见。
扯到殿试上,他像是才记起还有这么一桩事,终于发作了。
桑厝也不好多说,只道:“明日我与右相一同拟一道劄子,请示过官家再议。”
李淮颂的心情又没有那么好了。
*
坊间近来关于这位一甲娘子的事情穿得沸沸扬扬,茶余饭后,无不以此作为谈资,更有甚者,断言殿试之后,杜含必定保不住如今一甲之位,早晚让位于他人,也有人说,女宿四星光华大盛,芒冲文昌,又是女兴的架势。
后面这段话是谁传出去的,不言而喻,顾云篱听见的时候,也忍不住想给这位殿下鼓掌了,官家不允许她继续插手秋闱的事情,她便变着法地给今年这几位科考的女子造势。
“要是以后做了状元娘子还了得?”说话时,顾云篱坐在小马扎上,跟林慕禾在院中刨坑。
“就是就是,一个个都是读书人呢,怎得一点胸襟都没有。”清霜跟着吐槽,一边去旁边的池塘里舀水,打进木桶里。
这座御赐宅邸上一任主人是前户科给事中,多年没有居住,院中花草也疏于打理,甚至比不过林慕禾的观澜院。
蓝从喻闻言,不甚在意地耸肩:“随他们说去,顾娘子,你腿伤没好完全,还是不要这样蹲着,你是医者,应该也比我明白。”
顾云篱默了一瞬,老老实实找了马扎,坐上跟林慕禾一起刨土。
“蓝太医,你大清早来,恐怕不只是要说这个吧?”见林慕禾脸上沾了土,依旧没有消减热情,胡乱抹了一把,拿小铲子继续铲,顾云篱索性停下自己没什么效率的动作,一边给她擦脸上的灰尘,一边说道。
对方奇异地也沉默了片刻,眸子黯了黯,才轻轻叹了口气,随意找了个假山石坐下:“自然不是,今日是掌门托我来的。”
闻言,顾云篱动作一顿,目光投向她:“为了沈阔一事?”
“正是……这人隐藏伪装得太好了,多年来,连我和掌门都未曾察觉不对,她将沈阔引荐给你,险些间接害了你,你风口浪尖之上,她不宜与你再见,再为你招来祸端。”
“不怪掌门,”提及沈阔,顾云篱心中只有恨,还有让他轻易自裁便死而解脱的结局,“连我都被他温吞长辈的模样给骗了。”
林慕禾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见顾云篱兀自哂笑了一下,默默抬手抚了抚她,聊作安慰。
“掌门心中有愧,想尽力补偿你。”蓝从喻又道,“你往后要查案,她说,她定当竭力帮你,阆泽在朝野之中也有不少官员在职,算不上一点话都说不了,只要你想,帮你上书、参言几本,都应当能做到。”
闻声,顾云篱眸子亮了亮,仔细思索了一番,日后重开旧案,只靠长公主的势力为自己开言路,确实有过分结党之嫌,如若有阆泽官员在内,也不失为一番助力,混淆视听。
多事之秋,权淞能不惜自己也被牵连,还要来帮她一把,已经是顾云篱意料之外的事情了,她眨了眨眼,拍了拍手中的土,起身朝蓝从喻一揖:“掌门心意,我收下了,蓝太医,还要劳烦你回去之后,替我与掌门说声,此事……本也不怪她。”
蓝从喻也起身:“我不多留,掌门让我带了许多补品,给你带来了,顾太医,你可得好好休息啊。”
见她又要撩起衣摆送自己,蓝从喻头疼地摆手:“罢罢罢,你留步吧!就剩一条好腿,别再瘸了。”
顾云篱:“……”
后者叹气复又叹气,愁得不行:“等风头暂时过去了,掌门想再见你一面,亲自向你道歉,这些日子,她会帮你再查查沈阔生前,找寻些蛛丝马迹。”
顾云篱无奈摇摇头:“蓝太医,代我多谢掌门。”
后者急匆匆摆手,提着衣角便要离开,顾云篱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会儿快到贡院散值了,她应当是又要去接杜含去了。
扭过头,林慕禾冲她一笑,蹲下身子继续摆弄那株树苗:“你歇着吧,我和清霜一起。”
“这是什么树啊?怎么就这几片大叶子?”清霜不解,把打满水的木桶放下,蹲下身问。
“枇杷树,”林慕禾解答,“趁着这会儿土里还是湿润的,移栽来刚好。”
“那是不是来年秋天就能吃枇杷了?”清霜双眼一亮。
“不一定,”顾云篱认真思索,“如若今年侍弄得好,或许有可能。”
移栽枇杷树,也是想起旧宅那棵邱以微种下的树,虽不可能从江宁运来,但新种下一棵树的感觉也不坏,林慕禾似乎很高兴,忙活一上午,挖了接近一尺的坑。
顾云篱拾起那棵树苗,细细擦了擦上面的土,再让她扶好树苗,自己一锹一锹填土。
“不知长成亭亭盖矣时又是什么时候,”浇下水,林慕禾看着那嫩绿色的枝叶,忍不住喃喃了一句,“那时我们还会在东京吗?”
“之后如何,交给时间与天意便好。”顾云篱站起身,轻声回她。
抬起眼,却看见不远处的花丛一角闪出一片白色的衣角,她眨了眨眼,还未看清,清霜便已奔了出去:“师尊!你回来了!”
来人换了身衣裳,似乎已精心梳洗过了,白衣依旧,接住清霜的飞扑,第一句便是:“晨课做了吗?”
“做了做了,每天都不敢落下!”她扯着白以浓的衣服拉她过来,“我姐姐的宅子,怎么样?”
扫了一圈,白以浓没有太大感受,道:“不错。”
语罢,刚刚种完树的林慕禾也缓缓起身,朝她看来,轻轻福了福身。
“前辈要做的事情办好了?”顾云篱问候了一声,问。
“嗯,你的伤如何了?”她虽然回答着顾云篱,目光却在林慕禾身上,那目光有一丝茫然,但转瞬之间,又叫人觉得她好似在看一个故人。
“好些了。”顾云篱答,“前辈似乎认识阿禾?”
白以浓摇摇头,却垂下目光问:“你是林胥的女儿?”
林慕禾一愣,点点头:“前辈认得主君?”
“……不认识。”提及此人,白以浓面色并不好看,“但我认得你母亲。”
话音一落,连顾云篱都呆住了。
“那日见你便觉得如见故人,原来是故人之子。”白以浓看着她,眸光里闪出许多林慕禾看不懂的情绪。
“我……母亲?”抿抿唇,林慕禾显然没有想过,如今还能从他人口中听到自己母亲的音讯。
“此事由我来说,不太妥当,我此行的目的也不是这个。”白以浓闭了闭眼,朝身后看了眼,要来找你的,另有其人。
随着她的目光,几人朝不远处的石青拱门看去。
一个深色衣料,着装如白以浓制式的人正站在那之后,呆呆看过来。
林慕禾揪了揪衣袖,心口忽然砰砰作响起来。
“清霜,随我来。”目的达到,白以浓最后深深看了眼林慕禾,叫了声清霜,便带她离开。
那深色衣服的人走近,顾云篱总算看清他的长相。冥冥之中,她觉得这张脸与林慕禾有两三分肖似,但眨了眨眼,那感觉又消失不少。
“阁下……是那位剑道掌事?”她猜,说话间,将林慕禾挡在了自己身后。
“啊,正是。”邱以期眨了眨涩痛的眼,方才答,他还是看顾云篱一早谈完事情,才敢上前。
眼前人称得上陌生,林慕禾见他不开口,自己也不说话,双双沉默了片刻,终于,这人才想起了说话。
“林……慕禾?”
看见她眼瞳轻轻一缩,便知没错,邱以期笑了笑,这么面对上,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纠结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你都这么大了。”
“您……是?”
她身形还是肉眼可见的瘦弱,再加上回来路上,听到的这些年的境遇,邱以期忽然后悔来找她了。
二十年来,自己便任她在山下受尽苦楚,听信于歹人,受制于歹人,从未来看过她。如今堂而皇之跑来相认,又算什么呢?不会让人徒增恶心?
他也承认,这些年心存侥幸,私心在剑道中周旋,觉得林胥虎毒不食子,在东京,林慕禾起码不会过得太差,但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于是思来想去,原本酝酿好的话改变:“我……是你母亲的同门。”
他说完,小心地观察了一番林慕禾的神色。
她依旧有些警惕,站在顾云篱身后,但眼中还是讶然,似乎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与母亲有关的人会站在自己面前。
“同门?”
顾云篱怔了怔,恍然想起了常焕依先前所说的那些“江湖传言”:邱以微出身剑道。只是这个“出身剑道”太模糊了,甚至也只是江湖上没有根据的风言风语,甚至她在剑道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也无从知晓。
“你母亲……”邱以期眨了眨眼,努力牵出了抹笑,“名叫‘邱以微’,是剑道第六十八代西山传人,明德十八年下山历练,我与她、还有方才那位,同属‘以’字辈,她我们两个的师姐。”
林慕禾听得有些呆,记忆里的母亲,似乎一直都是那块冷冷的牌位,大多的描述,源自于陪伴她四岁光景的乳娘,那应当是个温柔坚韧的人,包括林慕禾的性格,似乎都继承了她多些。
“是吗……”她喃喃出声,看着邱以期,似乎在尽力想象了。
脱胎于母体,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感受,似乎只有母亲羊水带来的温暖与安全感,她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在她腹中的岁月,更不可能有记忆。是而邱以期提起这个听起来有些虚幻的人时,她有些惘然。
她只知道,那是这世间与她关系最为紧密的、血浓于水的人。
第172章 邱以微敬赠师妹白以浓
看着他的表情,邱以期却忽然连继续说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深知自己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以长辈的姿态对林慕禾再说些什么话,嘴唇颤了颤,他低了低头,无力地笑了一声:“也罢,见你如今双眼复明,身子好起来,我们也知足了。”
林慕禾看着他的面容,总觉得熟悉,但没想深究,点了点头:“多谢前辈。”
她越是这样,就让人越想到那之后的一切始作俑者——林胥,他如今身居高位,风光无限,让人恨得牙痒痒。
“我不多留,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只是来看看你。”原本的计划被推翻,邱以期难堪地不敢再待下去,出声告辞。
顾云篱时刻观察着他的神色,颔首目送他有些狼狈的背影离开,心中也起了疑。
林慕禾还是怔怔得,似乎还在想方才邱以期的话。
“云篱,”她忽然开口,“剑道是个什么地方?”
顾云篱眯了眯眼,沉吟了片刻:“江湖东西南北中各分五大派,有入世者如阆泽、集成,有侠义戍边者如刀术,更有避世只逢乱世而出者,是为剑道。”
她没说西南巫术一派,毕竟这一派系,连曾经的得意弟子顾方闻都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剑道居于福建闽地,西山是其分系中最为卓绝的一派,人才辈出。”
“她不是剑术最卓越的那个,却是最刻苦,受长老器重的。”白以浓坐在一块假山石上,白衣顺着石头嶙峋的形状下落,缓缓说着,“你问这个作甚?”
清霜站在一旁扎着马步——这是白以浓初次见面问候她的大礼,多年不见,看看基本功夫有没有落下。
“我听一个师叔说,林姐姐的母亲也是剑道之人,看来师尊你也已经知道了呀。”她笑了笑,面前的白以浓眯眼,拿剑柄怼了怼她的膝窝,不留情面。
“再下伏,不够。”
“师尊,咱们多年不见,除了考察课业就没别的了吗……”她颇为沮丧地说道,但还是乖乖继续向下蹲了蹲。
“自然有。”白以浓扬眉,说道。
一道风吹过,将清霜裤脚吹得纷飞,也将白以浓额角的刘海轻轻掀起。
她从身后取出那个自进来时就背着的深色长条布包,放在了膝头。
“我送你的‘瀑水’有多少个年头了?”她问。
清霜仰头思忖:“快有十年了吧!师尊问这个做什么?”
她话未问完,就见白以浓手指翻飞,快速将那布包的系带缠开,黑色的布失去束缚,顺着里面的东西滑落在地。
一柄通体漆黑,剑柄镶嵌银饰的长剑被白以浓窝在手中,剑身没有刻痕,形体却很流畅好看,清霜看得两眼放光,却不敢说话,满眼希冀地看着白以浓。
“你使软剑有些年头了,但剑之道深远,若想继续精进,终有一日要换回重剑长剑。”她道,径自抽剑,“这是我亲自给你打得新剑,从今日起,便使这把新剑吧。”
剑光纯粹而澄明,光影闪烁,在剑尖汇成一点光,肃杀又冷厉。
清霜喜欢得不得了,颤颤巍巍从她手里接过,爱不释手地摸了好几个来回,剑身细腻而冰凉的触感,只有极致的淬火才能做到这样的效果。她仰头,拿在手中,也只有一开始的刹那有些不适应,几个来回,便觉得熟悉了许多。
“师尊,这剑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白以浓答,“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剑,自己的剑,自然是你自己给它取名。”
还要她来取?清霜一顿,决定还是日后请教一下顾云篱她们,她实在没有取名的天赋。
再来回挽了几个剑花,她珍重地收起,朝白以浓一拜:“多谢师尊!我特别喜欢!”
白以浓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不过眼中闪出些许浅淡的笑意,颔首过罢,她起身掸了掸衣角:“此行原本只打算来看看你。”
“原本?”清霜不解。
“只不过……”白以浓眸光扫过前方,看见了花丛后出现的林慕禾,语声减弱,“出了些新状况。”
她没有避讳,直直朝林慕禾看去,目光中却有疑惑,按理说,邱以期应当与她说很多,不会这么快结束才对。
紧随其后的,是顾云篱。
“前辈。”她轻唤了一声,叉手朝自己行礼,“您不远前来,未能迎接,失礼了。”
“无妨,”白以浓随意应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在林慕禾身上,“他与你说了什么?”
林慕禾也已察觉眼前之人几次三番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虽不知缘由,还是冲她友善地笑笑:“原来两位前辈是母亲昔日同门……虽未见过母亲,但如今知晓,心中尚觉慰藉。”
话虽说完,可她看着白以浓,眼中有欲言又止的意思。
白以浓头一回读懂这些隐含在眼神中的意思,顿了片刻,她起身:“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还想知道的太多了,包括当年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林胥书房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佛龛又是什么,这些年为何既知她是同门之女,却一点音讯都没有?
她思及此处,才知自己并非没有怨恨。
“前辈知道什么,尽数告诉我吧。”她吸气片刻,道。
*
白以浓的记忆里,第一次见邱以微是在自己七岁拜入山门时。
她大自己五岁,初见时已是姐姐的模样,西山弟子以字辈二十余号,她不是那个剑术出类拔萃的,却很受几位长老器重,上下大事都放心地交给她操办。
包括了接新入门的弟子上山。
家乡一场瘟疫,全家皆死,独剩她一个被云游路过的剑道长老拎回了山门,那天的邱以微一身白衣西山校服,如她如今这样束冠插簪,温柔而细心地领她走过山门前那上百级的山阶,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衫,让她吃上了七岁前第一顿饱饭。
提及山下,她似乎对那地方很憧憬,在她单方面的诉说中,白以浓得知她的父母是已故的剑道弟子,是从小在西山长大,还有个弟弟,所以自小她未曾下过山,对那尘世之间,很是向往。
一点也不好,年幼的白以浓在心里回答过,却没有出声。邱以微也发现她不喜言辞,但没有在意。
后来领了名姓,与前尘割裂,白以浓就很少再看见她了,她很忙,满山弟子都唤她一声师姐,是而责任也大。
白以浓很快放下这个人,境遇所致,她对情感的感知很迟钝,除了自己,也很少在意他人,比起这些,她更喜欢和剑打交道。
再次见到邱以微,已是她入山门的第三个年岁,她小小年纪显出了剑道之间不一般的天赋,逐渐被长老看在眼里,着力培养。
她长高了不少,变化也大,从刚来时脏兮兮的小孩长成了少女模样,模样清冷,性子也冷,没什么人敢和她说话。
时隔三年,邱以微似乎还没认出自己,经由别人提起,才想起来,笑着站在她面前,揉揉她的脑袋,道:“哎呀,阿浓都这么大了,当时来的时候还不到我腰间。”
她懵懂,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自来熟,明明当年之后再没说过话,就可以亲昵地叫自己“阿浓”。
因她能力显眼,也搬上山顶居住,此后,日日都能看见邱以微,她监督师妹师弟们的课业,在这方面,她显得很严苛,不复往日温柔,不管如何都会严格指出,白以浓记得那几年,自己没少挨她的打,但事后,她也会拿着药膏敲响自己房门,给她白日创下的淤青上药。
那之后的岁月,都留下了这位师姐的印记,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剑,第一次切磋,被邱以微不留情面地挑掉剑,而后站在自己身前,笑着向她伸出手道“师妹,起来再战”。
自己虽然天赋异禀,但阅历在前,总比不过自小练剑的邱以微,领悟之道,总差那一点。
她也给自己定了目标,切磋比武中,要挑掉一次邱以微的剑,为此,她自请闭关三个月,出来时时值盛夏,她迫不及待去找邱以微,却得知她要下山历练。
她似乎等这一日很久了,白以浓去时,她正收拾行囊,得知来意,她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待历练归来再和你切磋可好?”
“山下啊,那是山下!我从小就想出去看看,阿浓,你可想过日后下山历练要去哪里吗?”
“下山,找人切磋,挨个打过了,回山上。”白以浓没什么起伏地答,不知她为什么对山下这么憧憬。
“哈哈哈哈!”她笑得很大声,“看来你想成为那个‘剑道第一’了。”
“师姐不是说,不想成为第一的弟子不是好弟子?”
“……”
“师姐,你下山,会给山上写信吗?”她没说写给谁,但邱以微眯着眼看了看她,了然。
“自然,敕广司如今驿运方便,每月我都写一封信给你,可行?”
隔日,她便下山了。白以浓晨起去找她时,才知她天没亮便下了山。
前几个月,她如期送信来,信中给她讲述山下风光,白以浓也从那一封封信中得知了她云游历练的路线,自闽地起,北上去婺州,再去越州、杭州、再往北,至池州。
中间有两个月,敕广司信驿乱了一段时日,直至第二个月,才恢复通信,于是,那个月白以浓收到两封信。
她按着顺序拆开,第一封无非是介绍江南风貌,谈及那里风华,末了,她叮咛写道:
“你天资聪颖,禀赋卓越,易心高,山门师兄姐妹一体,莫因气□□恶,切磋时点到为止,万万珍重,待翌春回山,再与你切磋。明德十八年七月廿八。邱以微敬赠师妹白以浓。”
再拆开第二封信。
但这封信,不太一样了。
“江宁路遇一人赶考进京,被恶匪欺辱,师门有训,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此行从他去东京,他为人温吞,讲话很有意思,与阿期很像,日后有缘,介绍与你认识。”
“欲往东京,早闻京都风华,乃江南之所不及,待见了世面,讲与师妹听。”
信断在八月份,正值彼时秋闱时节。
第173章 年年盼归,年年不归
她寄来的每一封信,白以浓只看过一遍便收起了,但唯独这封,她辗转读了很多遍。
此后的信虽不太准时在每月下旬寄来,但至少每个月不曾落下,她继续北上,途径宿州,亳州,在淮南路,最终抵达东京。
十月份时,白以浓再次入山闭关,应对年末的岁终课考,西山一贯竞争巨大,但在这期间的每一次切磋比试,她都乖乖听从了邱以微的话,点到为止。
再出关又是一个月后,邱以微寄来的信被放在她房中的案头,没人动过,甚至蒙了一层灰。
她拆开再读,抛去一些关心叮嘱之语,还有白以浓未曾亲眼见过的京都风貌,还有她与那名为“林胥”的青年的些许事情。那人读书刻苦,是没落的士族家最后的一点希望,邱以微一路送他去了京城,临分别之际,他却挽留她,央求她留下,美其名曰害怕科举不中,折返回江宁再遭恶匪。
心软的邱以微应下,山下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热闹、缤纷多了,然其中险恶,彼时的邱以微不知,而只能从信中窥见一二的白以浓更不得知,她只觉得这个叫林胥的人有些过分烦了,若再送他回江宁,翌春时,邱以微还能准时回来吗?
她不由得想起西山之中,也不乏那些下了山后一去不复返,一头扎进尘世的师姐师兄们。
很显然,她的忧虑逐渐成了真,从邱以微一封封递回的信件中,即使迟钝、对情感感知不太敏感的白以浓也感受到她言辞之间,对那个青年态度的转变。
他不负众望,考中了,风光无限,邱以微也替他高兴,说这一路护送起码没有白费。
年少不经尘世污浊的年轻剑客,轻而易举地被一个书生撩动了心弦,或是那张嘴花言巧语厉害,抑或是她欣赏他的才华,这些无可厚非,白以浓不懂这些情恋之事,捏着那张信纸,感叹,果然,山下风光无限,心智强如邱以微,都被俗世迷蒙。
最近的信中,第一次额外多夹了什么东西,白以浓翻过纸张,才发现掉出来一片被压得平整的枫叶。
“叶片不同于西山,甚是新奇,赠予师妹。”
看着这行字,白以浓才恍然发现,她半年来不曾停歇的送信,自己还没有回过任何一封,也不知她是怎么有这个毅力坚持下来的。
于是第一次,她铺开信纸,给邱以微写了第一封回信。
“新节将至,何时归?白以浓,明德十九年腊月初三。”写罢,西山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地下了满山。
也是这一封信过后,邱以微的信断了,自此之后,再未有信递上她的案头。
写信的那一方也转变过来,新节过去,不见回信,白以浓第一次提笔主动写信。
“翌春欲来,西山阶前雪已扫尽,何时归?”
这一封信仍没有等来她的回信,那个一封封不停寄信,却得不到一封回应的人转变,白以浓连写了几封无果,觉得有些不对,翌日遇见一个师兄,第一次拦住他,问起此事。
似乎没想到她会拦住自己,那师兄扬眉,半开玩笑似的回答她:“山下风光富贵迷人眼,兴许与人爱慕,此后成家立业,再不回来了呢?”
彼时的白以浓不知,这看似师兄姐妹和睦的西山之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邱以微回来的。避世之地,未必不会有纷争,若邱以微还在,那依照这几位长老对她的器重程度,未来的西山掌事之位非她莫属。一山之主,怎会没人想去做?
但山门有训,下山之后的去留,没有人可以干涉,哪怕以往多器重她的长老,听闻此事,也只能惋惜,摇头,最后无奈地说一句“随她去吧”。
数月没有音讯,怎能就这样一句“随她去吧”了结?白以浓忽然想起,她可以给那个名叫林胥的人写信问问。
几近两个月后,她如愿得到了回信。
“以微与我很好,欲结秦晋之好,我代她向你问好,叮嘱练剑课业勿荒废。”
捏着那张纸,白以浓皱着眉,扔进火炉里,化作灰飞。
山下风光果真如此之好?她不解,但几日后,自请于眉心点了一枚朱砂痣——此后,她将与所谓世间情爱决断,为剑之道孤身至终年。
案头不再有信递上来,翌春归来的约定,也被忘却。
她不知邱以微与自己失联的那几个月经历了什么,在林胥一叶蔽目的信中,得知的只有她与他相恋,要如俗世夫妻般喜结连理。
如今回头看来,兴许那些时日,并非如此。
此后,她常在山中听到些风言风语,说邱以微已成婚,更有甚者,说她已有身孕。
也是这之后,白以浓第一次与她的弟弟说上了第一句话。
“我不信阿姐会放弃西山的一切,我要下山去亲自问个清楚!”
然而等不及他亲自下山,一群黑衣人之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西山带来了一个令白以浓至死不敢忘的消息。
邱以微身死于难产,死在了下山后年的腊月。
春归,春归。简单的二字,自此之后,成了一种奢望。
“你们……”邱以期浑身颤抖,连剑都拿不稳,“我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阿姐呢!”
白以浓立在山门阶前,只有放在剑柄上的手颤抖着暴露了此时她彻底乱做一团的心绪。
呈上来的只有邱以微下山时的一身西山校服,还有那只有些磨损的银冠、和刻有名姓的西山铭玉。
“大人哀思甚重,尸骨不能返还,只有将衣冠奉上,烦请另立衣冠冢。”
一声剑鸣,说话之人还未反应过来,便有血花飞溅,他的手筋被尽数挑断,血洒了山阶一地,白以浓面无表情地收剑:“是死是活,我要亲眼见了。”
她要下山,谁也拦不住,但亲眼看见了那冰凉的坟冢,心彻底凉下时,她才恍然怔忡,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孩子呢?那是阿姐的孩子,我要带她回山……”
名为林胥的人一身官服,不见当年在邱以微信中提及那般落魄,只背手道:“慕禾不足月出生,身虚体弱,从娘胎里便有弱症,你们常年与剑器打交道,杀伐之气太重,东京温养之地,她在这里长大,会比西山好。”
慕禾?便是邱以微的孩子,隔着屏风,她遥遥看见了那个在摇篮中,孱弱地不像是一个月大的孩子,就连母乳都不怎么会咬,还需乳娘时时刻刻喂着。
这样的小家伙,怎么能受得了沿途去西山的颠簸?
踌躇一番,这样的想法还是作罢。
回去的路上,邱以期泣不成声,白以浓却只觉得那几日脑袋空空,仿佛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回到西山,她失魂落魄地收拾屋内,翻动匣屉,却轰然掉落出厚厚一叠的信件,散落满地。
她低头一封一封去捡,手背却一湿,不可置信地眨眼,泪滴掉落得更快,打湿了她的手背——迟来的眼泪汹涌地落下,将信封都打湿,洇出了那之后信纸上的字迹。
切磋的约定成了泡沫。
白以浓方才发现,自己并非无情。
满山的人,她与师尊、长老并不亲厚,遑论其余师姐兄妹,在这西山之上,唯一称得上联系紧密的只有那个带她走上山阶,切磋时会亲自扶她起身的师姐。
此后,西山陷入了数十余年未有的混乱,掌事之争愈加激烈,邱以期加入其中,而远在东京的林胥抛来了橄榄枝,彼时他正上任龙门中央镇官,寒门出身,压不住其中势力,刚好与争夺掌事之位的邱以期相互扶持,各取所需。
虽有前嫌,但年幼的林慕禾还在东京生活,他忍不下心与这个人彻底割席,而西山的争斗不止不休,邱以期答应下来。
白以浓默然,收拾行囊,开始长达数年的闭关。
再往后的事情,林慕禾自己也能说出一二了。林胥成功靠着邱以期在剑道的势力坐稳中央镇官之位,而后升入中书,再然后,便是贵妃滑胎,之后他成功获得官家信任,升任尚书右仆射。
讲完这些,天色已晚。
白以浓神色依旧,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看着林慕禾道:“再次见你,没想过是那时的情景。”
狼狈的夜里,火把将前方照得一清二楚,她顶着与故人七分神似的脸出现,连自己都诧异愣神了许久。
“抱歉,若当时决绝几分,将你带回山中,或许就不是如今这般了。”她垂眸,语气很是诚恳。
林慕禾鼻尖酸涩,听她几乎没有起伏的讲述,却硬是听得愣神,浅淡的字句,她仿佛窥见了当年母亲经历的风华、岁月,隔着时间的长河,她感受到自己血管的起伏,那里流动着与邱以微相同的血液,是她与自己紧密而不可分割的血证。
命运总是这样阴差阳错,每一步都是精心计算好的,倘若当年将她带回西山,掌事之争激烈,不会牵连年幼的她?而那之后,是否还会与顾云篱相遇,如现在这样一步步走在一起?
这并不是最好的安排,多少有心无力、不可抗力才组成了如今的局面?埋怨同样在这场命运的玩笑中受伤的人并不可取,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应当从那个始作俑者身上讨回。
顾云篱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听完,思忖了良久,方才恍然道*:“林宣礼大阿禾三岁,林慕娴大两岁……也便是说,邱前辈遇到林胥时,他便已有了家室。”
白以浓骤然抬头,看着她,瞳孔颤颤。邱以微绝不是会毁坏他人家庭的人,可又为何与林胥“相恋”,生下了林慕禾?
那个答案触手可及,顾云篱想,林胥城府极深,恐怕在第一次见到邱以微时,便已计算好了她可利用的价值,瞒下家室,步步引诱……
浑身一寒,林慕禾忽然冷笑了一声,把清霜吓了一跳。
她眼泪聚在眼眶边,眼中的恨经由泪水浸润,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邱以微消失、不再传信的那接近一年半的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
这个问题,林胥不可能回答自己,林慕禾手缓缓攥紧,忽然想起了祭祖那日,宋如楠对自己说得那句“你莫恨错了人才是”。
第174章 果断又精确地歪过头,点唇凑了上去
知晓当年旧情的,似乎只剩下这位从头至尾参与其中,却似乎有隐衷的主母身上。
顾云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上前握住她颤抖冰凉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
“你想知道一切,似乎只有她能告诉你了。”
话音未落,随枝从另一头跑来,手中还捏着一本红红的什么东西。
林慕禾眨眨眼,眼球有些神经质的涩痛。
烫金的朱红请帖上的“婚帖”二字闪闪发光,刺得人不自觉移开眼,随枝道:“右相府差人送来的帖子,七日后,林慕娴与纪显允大婚,请顾娘子去。”
“果然。”林慕禾接过那烫金请帖,指腹摩挲过那两个大字,“纪显允中第,二甲第四名,虽不是一甲,却也及第。”
是而,迎娶林慕娴的约定则要兑现了。
*
天色浓亮起来,观澜院中一片寂静,只有些许窸窣的洒扫声响起,自沈阔一事将顾云篱害得带伤在床的这几日,林慕禾便再未归过家。
喜月拿着一只小瓢从木桶里舀水浇花,时不时还往主屋里瞧一眼。那里空空荡荡,平日里总坐在窗边的娘子已经将近七日没有回来了,往日里算不上热闹,但颇有生气的院子也冷冷清清,洒扫的小厮们见院主人不在,也疏于精心照料,扫落叶也不上心,更有甚者,直接坐在檐下聊起天来。
院中的那两盆姚黄魏紫,是平素里随枝最用心打理的,喜月也喜欢这两盆花,因其名贵,即使林慕禾一行人不在,她也上心浇水修剪着枝叶。
忽然,原本叽叽喳喳正聊得火热,还一边磕着瓜子的两个小厮浑身一个激灵,赶忙从檐下坐起,将身上的瓜子壳拍了下去,慌张起身。
见状,喜月也赶紧放下手里的水瓢,起身朝院门看去。
廊庑之下,苏嬷嬷臭着一张脸,掖着手走进来,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下面无所事事的两个小厮,立刻便沉着脸骂:“主人家不在便皮松了?一概是二娘子宽厚,让你们懒散惯了!都给我起来,今日偷闲的,全部扣半个月的银钱!”
她语罢,喜月一个激灵,连忙想解释自己干了活,但话还没组织好,就见苏嬷嬷身后走出来一人,挂着个很客套的笑:“何必动这个怒?娘子今日搬离,这些人也伺候了些时日了,没有必要啦,嬷嬷。”
这人正是随枝,说着,她还从后面扶来一人:“是吧,娘子?”
多日未归的林慕禾,竟然在今日回来了,她穿了身淡绿色的衣衫,依旧覆着白纱,款款站在檐下,闻声,只是轻轻颔首。
“搬离?”喜月喃喃,急忙掖手上前,“娘子不住观澜院了?”
眼看苏嬷嬷因为心情不好,又想把这股火撒在女使身上,随枝抢先在她之前开口:“是不住了,这些日子承蒙各位小娘子小郎君关照,今日回来,是收拾些东西的。”
见她神色茫然,苏嬷嬷冷嗤了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动起来?要二娘子亲自动手吗?”
话音一落,满院子方才还无所事事的女使仆役们急忙起身,开始忙动起来。
林慕禾跟着随枝的指引,一路回到主屋。
“我与二娘子在屋内收拾,你们去把另外三间屋子的东西收起来!”随枝朝外喊了一声,又把苏嬷嬷给送了出去,这才又折返回主屋,提着两个木箱来收拾。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箱子大约够了。”合上窗,林慕禾摘下眼纱,看她提来的箱子,提醒道。
“什么多与不多,娘子就是觉得这屋子里没多少自己的物件,但我跟你说,凡是用过的,咱们碰过的,一概都是自己的,通通拿去!”随枝一边说,一边用绸布将一只青瓷笔洗包起来,复又指着小几上的绿釉茶具,“这个也得拿去,顾娘子现在的俸禄可买不起这种好茶具。”
林慕禾:“……”说得也有些道理,于是她起身,帮着随枝一道一起收拾。
秉持着方才那样的信念,这一回能收拾起来的东西就很多了,一口气从巳时收拾到快近午时,算上顾云篱她们三人在其余几个屋子的东西,整饬出了一个马车的行李。
苏嬷嬷目瞪口呆,忍不住拦住林慕禾问:“娘子不回来了?”
“往后治病日子也长,把物件需品拿过去,也省的来回跑动,惊扰主君和太太平日休息了。”林慕禾弯唇笑了笑,和颜悦色道。
苏嬷嬷哑然,只能看着小厮一箱一箱抬上去,直觉应该把这个事情告诉宋如楠,可这个念头刚起,就见另一辆马车在自己面前停下,顾云篱官服未脱,俨然一副刚下值的模样,低身撩起车帘,她向这边看了一眼,随后由仆役放下角凳,走了下来。
若不是说官气养人,那一身青衣官服穿上,与先前的感觉大不一样,以往还能用眼角脚趾头瞅人,现如今,她还得毕恭毕敬福身称一句“顾大人”。
“有劳嬷嬷来送阿禾,”她不咸不淡地看了自己一眼,走到林慕禾身侧,“快午时了,府中还有乔迁宴,便不留下用饭,还请嬷嬷再通报太太一声,我与阿禾先行了。”
苏嬷嬷汗颜,只能频频应是。
她站在自己身后,林慕禾心情又松快不少,连着还有些脱离这地方的难言喜悦。
回至安业坊,正是午时三刻,本以为今日乔迁宴就是与清霜几个人,顾云篱便想着,索性只是家常饭,寻常应对,也不必有太多礼仪。
一下车,随枝张罗着就把东西搬了下来,目送顾云篱与林慕禾回屋更衣。
搬弄东西的小厮都是昨日从牙行里赁回来的,只知这宅子主人如今是官家身侧的红人,对其余一无所知,搬起一只妆奁匣子,他理所应当便往右边去,却被身后随枝一把拦住。
“你要往哪送?”她环胸,认真审视了一番,问。
“啊?自然是往林娘子的院子,这些不都是那位娘子的吗?”他挠挠头,看见随枝一连高深莫测,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别管了,一概往顾大人院子里送!”她一摆手,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小厮的后背,“听我的,准没错,我跟这两位娘子多久的交情了?”
实则不到两个月,但碍于她一副一切尽在她掌控之中的表情,小厮不明觉厉,只是微微迟疑了一下,便招呼着身后一起搬运东西的小厮一道,一齐向顾云篱的院子搬去。
随枝留下一句“孺子可教也”,便提起衣裙,兴冲冲迈进府门内。
另一边,林慕禾只换了件外穿的褙子,便无所事事,随意坐在小圆凳上,等待顾云篱换下衣衫。
屏风内的人一无所觉,听着外面安安静静的声音,只以为林慕禾已经出去,三下五除二,把官服扒了下来,随手扔进一旁的衣篓。
隔着屏风,林慕禾忽然看见背屏后一道人影晃动,而衣衫整动声簌簌。
屏后的人换下中衣,弯身从一旁的衣凳上取来一件新的,预备套上。
顾云篱的手臂并不瘦弱,幼时起便跟着顾方闻上山采药种地,练习控针、研磨药材,经年积累之下,她的两臂很有力量,而林慕禾早有体会——她甚至能单手把自己从地上捞到马背上。
于是经由那道屏风遮挡,那之后的身影若隐若现,大有一股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林慕禾不自查,感觉呼吸烫了一瞬,忍不住抿了抿唇。
怎料,屏风后的人行动迅速,似是怕自己等久了,并未给自己再细看的机会,飞快套上中衣后,又将另一层衣衫套上,俯身换下鞋,对着一人高的铜镜再次整理了一番,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林慕禾蹙了蹙眉,紧抿的嘴唇也缓缓松弛了下来,不知为何,心底还涌上来些许失望。
“等久了吗?”顾云篱整了整鬓发,看见她坐在小几上等着自己,笑问。
“没有。”上下扫了她一眼,今日她换了先前林慕禾用长公主赏赐的那匹蜀锦坐下的衣裳,冰蓝色的料衫,阳光之下还流光溢彩,“走吧?”
顾云篱果然还是有些本事,半截香的时间都不到,衣裳还理得一丝不苟。
“嗯,昨个随枝说要办个乔迁宴,这几日戒荤腥许久,今天应当也能少吃点了。”蓝从喻不在,那个监督她谨遵医嘱的人便成了林慕禾,这几日严格遵守,嘴巴里淡得喝水都觉得有味道了。
走出休息的客院,顾云篱对这新赐下的府邸也不甚了解,走得时候也怕走错,因而速度也慢了下来。
步入通往前厅的游廊,顾云篱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径自取出来一张薄纸,递到林慕禾眼前。
“这是……?”纸张很薄,林慕禾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
“官家御赐宅邸,另给了京郊的一处田,这是田契,我想了想,我留着没什么用,索性记了你的名字。”
如她所言,那田契上果然写着自己的名字,林慕禾瞳孔颤了颤,默默收好:“御赐的东西,你就这么给我,不怕官家问起来?”
顾云篱仰头看了眼正好的日头:“你要与随枝从商,有些薄本是最好的,这是你想安身立命的法子,我自然要好好支持你。”
她虽情感迟钝,但似乎在这些事情上,总又心细如发,自己随意提起的事情,她也珍视如己务。
顾不上与她再说什么,两人便已经走到了前厅外,隔了一堵墙,那边似乎热闹非常,不像是只有清霜与随枝两个人的模样。
顾云篱忽然心口一紧,暗道不妙。
她只以为今天这饭吃得是家常,跟着林慕禾迈进前厅后却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石砖铺就的地面上摆着一张雕花长桌,却没几个人在桌上,顾云篱粗粗扫了一眼,竟然十个人。
乔莞和随枝还在就园中的灯笼挂什么形制而喋喋不休,李繁漪正坐客位第一座,拣着盘子里清霜前些日子刚刚腌好的的水萝卜吃,杜含也来了,倚着池塘边的雕栏正抓了一大把鱼食扔了进去,换来蓝从喻惊呼了一声,赶忙把她手里剩下的食抢了回来。
“顾大人昨日刚从西市买回来这几条锦鲤,你别给喂死了。”
杜含不解:“多吃些,不是能长得更快吗?”
“一共就那么大的胃,鱼儿又不知饥饱,一口气吃死了怎么办?”
顾云篱:“……”说是来乔迁,她分明感觉这群人来添乱的成分更大些。
这场乔迁宴,甚至还有白以浓与邱以期,两人沉默地坐在一边,有些淡然地看着这群小辈聚在一起打闹,俨然一副参与不进来的长辈模样。
“我竟不知,今日的乔迁宴来这么多人……”
清霜乐颠颠跑来:“人多才热闹,姐姐,就等你们俩了,开饭开饭!”
“不见后厨升炊烟,这饭又是怎么做的?”听清霜张罗着开饭,邱以期有些纳闷,便问。
“自然是从外面订餐了,稍后有过卖送过来,昨个张罗在牙行租了几个人力,还没准备厨娘伙夫呢。”随枝贴心解答。
安静了一瞬,邱以期与白以浓同时睁了睁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诶,顾大人,林娘子,坐坐坐!”靠近主位的一边,李繁漪扬手招呼她过来,“今日我连崔娘都没带,就想好好给你庆贺一番。”
这群人一个个兴奋得好似今日搬家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顾云篱无奈又好笑,牵起林慕禾,在长桌一边坐下。
乔莞还对那只挂在凭栏上的灯笼耿耿于怀,顺着桌椅摸过来,恳切地给顾云篱提意见:“顾大人,你也是西南出来的,想必你也能共情我的想法,依我看,这个灯笼还是挂成木架式的好,还能遮风挡雨……你那书房我也看过了,那红杉木架子太丑了,依我看,换成紫檀木的更显品味,还有林娘子,那月影纱什么光都遮不住,还是换一个……”
她一口气说了不少,顾云篱听得一愣一愣。
随枝吸了口气,撸起袖子走过来,揪起她的耳朵将她扯到一边:“好你个乔万万,你又‘依你看’上了,顾娘子一个月俸禄才几个钱?换紫檀木,怎么不把你换成紫檀木?”
她真心实意给顾云篱考虑了一番,也让顾云篱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即使有了官职,也依然不富裕的事实。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吗?为什么还叫我‘乔万万’,随娘子,你放开我,扯人耳朵长不高啊……”
“你自己造下的业障,你还不认了?你也别闲着,过来给我搬花!”
这边吵吵嚷嚷,那边岁月静好,李繁漪还想再吃口水萝卜,又让清霜给挪到一边了:“殿下,吃多了对肠胃不好,收着点。”
后者甚是欣慰,正想说些什么,就见清霜乐颠颠端着那一坛水萝卜到白以浓跟前:“师尊师尊,你想吃不?萝卜虽然没有西山种得水嫩,但是也是可以的!”
白以浓摆手婉拒,仍旧淡淡的:“一日二食,此外不可多用。”
李繁漪:“……”
东说一嘴,西说一嘴,这不大的官邸前厅院子一下子吵吵嚷嚷,有大笑的,有哀嚎的,颇为热闹。
顾云篱缓缓舒了口气,竟然发现,这样欢闹的日子自己已有多年没有体会到了。
而她身边的林慕禾亦有所感,虽然混乱,但还是忍不住露着浅浅的笑。
若往后每一日都能似如今这般,抛却寻常的烦恼,没有那些恩怨的累困便好了。
众人闹哄的时候,厅外脸庞陌生的小厮揣着手进来:“随娘子,正店送酒菜的人来了!”
“来了来了!”没空再挟制乔莞,随枝一把将她放开,提起衣角迎上去,张罗让人将吃食端进来,放在宴客的长桌上。
清霜与乔莞也没敢闲着,跟着一起安排,手里接过一只餐盒,清霜却感觉脚底有什么东西在蹭着自己,低头看去,却见一坨白花花毛茸茸的东西飞快地掠过自己脚边,横冲直撞,不顾还有端菜的人,险些绊倒几个人。
“诶哟!哪来的猫!”有小厮被绊了一跤,险些没栽倒,惊魂未定喊道。
“呔!哪里跑!”眼看它要踩着脏蹄子往众人里穿得最白净的白以浓身上扑,清霜一个飞扑上前,趁它再作乱前控制住它。
一时间猫毛与猫叫齐飞,随枝提着它的后脖颈肉将它提了起来,定睛一看:“大将军?!”
“小娘子小娘子,手下留猫、手下留猫!”一声急匆匆的呼声从外传来,有人狼狈地追来,双手合十告饶,“孩子还小,不懂事,我没管好……”
“楚大哥!”清霜惊喜地叫了一声,引得众人都看向这突如其来的一人。
看清那人,顾云篱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起身跟他见个礼,而是扭过头,看了眼林慕禾此时的表情。
她面色如常,对上自己的眼神还冲她笑了笑:“原来大将军长这样。”
自双眼复明后,她确实还未见过大将军的模样。
那猫是只灵活的肥猫,头顶一块好似剪了个锅盖似的发型,尾巴又黑又长,油光水滑的,可见楚禁平日里是当祖宗似的喂养的,虽然是个传信的好帮手,但性子也很倨傲古怪,从不拿正眼瞧人,鲜少对两条腿站着的人和颜悦色。
林慕禾看着楚禁接过那只猫,下一秒,无情的猫爪沾着刚从地上踩的黑泥,一巴掌扇在了楚禁脸上,留下两个醒目的黑脚印。
“你这老猫,外头就不能给我点脸面?!”后者嚎了一声,又谄媚地看着随枝,“哎,随娘子,我今天来其实是……”
正说着,却感受到自前方投射来数十道视线,冷不丁让他打了个寒颤。
“哎呀,今天吃这么好?我知道了,小顾的乔迁宴是吧?我赶上好时候了……”
“您确实赶上了,我们订的菜刚到,既然来了,留下吃个便饭吧?”随枝叹了口气,道。
清霜也兴高采烈地拍拍他的后背:“人多好,人多热闹!”
就这样,多来一个楚禁加入,这群人终于规规矩矩坐下,开始这场乔迁宴。
“顾娘子,我觉得你应该没什么缺得,今天这乔迁宴就送你我自己种得发财树吧!”乔莞第一个把自己的礼物拿出来,是棵种在盆中的翠盈盈的小树。
“我送一只小香炉,这可是漆金香炉,烧出来的烟很好看!”清霜也道。
“不必多说,顾大人迁入新居,本宫送你两个足金的镇宅御兽,放在书案前!”
“两本‘左传’手抄,不成敬意。”
“新药碾子,比太医署那个快打磨圆滑的好使不少。”
一一接过,这群人送得礼物各有各的千秋,特征明显。
小厮端上几坛酒来后,桌子上寂静了一瞬。
楚禁与蓝从喻一行不明所以,兀自斟满了道:“都在酒里了,小顾,多谢你留我吃饭!”
上一回喝得昏天黑地的样子仍旧历历在目,余下几人都很谨慎,林慕禾更是连杯子都没端起,只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然而有第一口,往后就不受控制了。
轮到顾云篱,便是一杯接一杯,不得不喝了,毕竟今日这乔迁宴是为她办得,逢人来一杯真心实意的祝贺,她也喝得心甘情愿。
只是到后面,她隐隐品出些不对。
“为顾大人,荣升太医署干一杯!”
“干干干!”
……
此后又是六七杯,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由头。顾云篱已经有些头晕,细数自己已经喝下去十多杯了。而敬酒的主力李繁漪与随枝似乎也有见好就收之势,相视一笑后,随枝倒了杯酒,转而递向一旁滴酒未沾,还最清醒的林慕禾。
“林娘子,我敬你,日后在香坊生意,还要你与我一同协力了!”她说着,把那斟得满满的一杯递了过去。
愣了愣,出于礼节,林慕禾还是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就要举到唇边。
“且慢!”她身旁的顾云篱却猛地推出一只手,拦下随枝,“她、她不能喝,我替她喝了。”
蓝从喻赞赏道:“顾大人微醺也能记住病患忌口,佩服佩服。”
林慕禾仰头看去,顾云篱面色仍旧清冷,唯一与寻常不同的是,原本清亮的眸色混沌了几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李繁漪揪了揪衣袖。
她愕然睁睁眼,看着对面随枝一脸坏笑,忽然明白了什么。
随枝装模作样地推拒一番,最后笑嘻嘻递过去:“那行那行,顾娘子浅尝浅尝。”
顾云篱蹙着眉接过,饮下那杯酒,喉间一股辛辣,她没空反应,半眯开一条缝的眼却瞥见杯子底下随枝刻意向上托举杯盏的手指,顿时一愣:“你做什么?”
林慕禾咬了咬唇:“随娘子,少喂些——”
然而,没有等她听见回应,眼前的人影骤然一晃。
酒意上涌,她酒量居中,不算很能喝的人,今日这一遭,更是体验了一番“人间险恶”,可直到头晕目眩,意识快要没了的时候,她都没意识到,今日这群人竟是在刻意灌醉自己。
醉倒前,似乎有人揽住自己,往嘴里喂水,顾云篱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只感觉格外温暖,挣扎了一番,意识敌不过霸道的酒精,先一步败下阵来。
眼前一黑时,她暗想,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自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居然真有喝趴下的这一日。
“哐当”一声,众人正坏笑看着这边一幕时,顾云篱发出一声巨响,醉晕在桌上。
林慕禾手里的水喂了一半,洒湿她一片裙角,她急忙放下,将顾云篱慌忙扶起,却见她双眼阖着,俨然一副昏迷过去的模样。
“天奶奶,都给你使眼色了别这么灌,这一下不得摔傻了?”楚禁大惊失色,抹了把脸,后怕道。
“啊!!”不知谁嚎了一嗓子,引得众人再次向发声处投去目光,是清霜又没有斤两地喝多了,见此情形,一嗓子哭号出来。
坐在尾端的邱以期一个激灵,忍不住暗暗道:“怎么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德行?”
这顿饭吃得,他已经见识了太多,尽管有清霜在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真看见林慕禾与顾云篱时而亲密地耳语,相互夹菜、挡酒时,他还是感觉自己的额角青筋跳得飞快。
一旁的白以浓蹙眉,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声音有些无奈:“你哭什么?”
清霜一把鼻涕一把泪,脑子也是混沌不清:“我就想哭啊——”
蓝从喻一甩衣袖,从位子上站起来,掰过顾云篱脑袋扫了一眼,沉静道:“不至于。”
听见她肯定的话,清霜总算不哭了,但已经把白以浓袖口整得一塌糊涂了。
李繁漪看着她们师慈徒孝,甚不是滋味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随后拣了一块水萝卜扔进嘴里。
她却没想到清霜还注意着自己,哽咽着开口:“殿下,不能再吃了,吃多了会……嗝!”
她打了个熏天的酒嗝,白以浓面色一沉,终于也不惯着她了,将她提起来,拍了拍她软得快成麻花的腿:“站定,醒酒。”
清霜哽咽着站好。
顾云篱其实没有醉到真的失去意识,朦胧之间,还是能听见自己倒下之后的喧闹声。
而后,她听见林慕禾悄悄附在她耳边,试探着问:“真的醉晕啦?”
她想撑起眼皮回答,但醉意上涌,挡也挡不住,强撑了一番无果,记忆也在这一瞬间断了片。
紧接着的那段记忆确是昏天黑地,死活想不清楚,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路回房的颠簸都未感受到,仿佛喝得死过去了一样。
不知过去多久,顾云篱突然间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有些陌生的纱帐,还有一股熟悉的香气,她迟钝地眨了眨眼,只觉那股酒意还未完全褪去。
天色已黑,些微月光透过床纱照射进来,照清了眼前的光景。
她脑仁有些疼,仍旧有点昏沉,艰难地扶着一边床就要起身。
这一起身,没能成功——有什么东西压住了自己的衣角,她一用力,又倒回了床榻。
“嘶——”撑着脑袋翻了个身,顾云篱正想喊人,可在看清眼前的光景后,话音倏地停在了嗓子眼里。
床榻的里侧,有个人披散着长发,正对着自己,安静地熟睡着,她一身中衣轻薄,离自己很近,顾云篱瞪着双眼,几乎要与她鼻尖相触。
长睫如羽,静谧地阖着,她睡觉很安稳,半只胳膊压着自己的衣角,是一个极其信任自己的睡姿。
顾云篱知道,自己认得此人,但却一时间想不出来她叫什么名字。
晃了晃自己一头浆糊的脑袋,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并未醒酒。
介于清醒与迷糊之间,她痛苦地眨眼,盯着对面人随着呼吸微微动弹的嘴唇,忽然福至心灵。
那个名字近在唇边,她眨眨眼,开口。
“是你……”
“林慕禾。”
*
自己应当是还未醒酒的,顾云篱潜意识里非常清晰,但意识却被还未褪去余味的酒精操控,迷蒙间,手已经先大脑一步,将林慕禾耷拉下来的几丝刘海拂了拂。
两息之间,她看见林慕禾的眼睑轻轻颤了颤。
呼吸一紧,来不及移开目光,便对上她倏然睁开,清亮的眸子。
“醒了?”她轻声问,先一步握住自己还没来得及抽离的手,“手心还是烫的。”
帐内幽暗,只有些微的光照亮着顾云篱的视野,她有些惊愕地发现,面对这样的光景,自己原先那呼吸骤紧,哮喘的毛病不知何时不犯了。
现下还有许多不合理之处,但顾云篱醉酒的脑袋蒙蒙的,不足以思考这些,只能看着林慕禾支起身子,松松垮垮的中衣微微向下垂去,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以及若隐若现的锁骨。
她呆滞地眨了眨眼,只盯着那处,一动不动,片刻,缓慢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喝点清水?蓝太医走之前说,要明天醒来再喝醒酒汤。”她递来一只瓷杯,递给顾云篱。
后者没有作声,只是很乖巧地接过,却没有喝,只是静静捧着碗,等着一双湿漉漉地眼睛看着她。
林慕禾看着她这副模样,一时间失笑,撑着床榻对她道:“怎么不喝?”
她问罢,果见顾云篱端起杯子便猛灌,一口水呛在嗓子眼里,猛地咳嗽出声,一口气惊天动地,把林慕禾那点初醒的瞌睡吓了个干净。
“慢点喝,你……”她忙不迭接过顾云篱洒了一半的水杯,赶紧给她拍背顺气。
喝醉酒的顾云篱,有些乖,又有些执拗,见咳个没完,又想憋口气把这股想咳嗽的感觉压下去,但最终结果只是把脸憋了个通红,出了一头汗。
林慕禾见状,有些哭笑不得,刚想说句什么,就见顾云篱抬起手,一把攥住了自己给她拍背的那只手腕。
她终于不咳嗽了,但也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面色泛红,额头泛着一层稀碎的光,是她方才咳出的细汗,她嘴唇湿漉漉的,此时此刻,也正随着呼吸而张合。
“怎、怎么了?”林慕禾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把那点笑意忍了下去,方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似乎从自己醒来开始,顾云篱就一直在直勾勾盯着她。
和醉鬼是讲不通道理的,同样,也无法预测通晓醉鬼的思维。
也许是那一刻色胆包天,酒精更是火上浇油,顾云篱听见自己吞咽口水时,心脏几乎高压过负的声音。
紧接着,她看见自己向前蹭了蹭,仿佛做坏事之前的猫,总是装作不经意般,目光随意又刻意地扫过眼前人,一双眼混沌又明亮地,直直看着眼前人:“可以吗?”
林慕禾只觉脑袋里“嗡”了一声,没想到她会问的这么直接,她呆滞的一瞬,眼前的醉鬼也恪守道德底线,向前一步,但没有再近,仍旧问:“可以吗?”
她身上带着今日酒水的清冽酒气,被体温蒸腾后,仿佛闻着气味便能让人醉倒,林慕禾模模糊糊地眯了眯眼。
她所说的“可以吗”,自己自是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于是纠结了片刻,思索明日顾云篱若是醒来,记起这晚的事情,又会是什么表情。
她愣神的刹那,落在顾云篱眼里,却像是在点了点头。
于是,目标清晰,她看着那早就聚精会神盯着的某处,果断又精确地歪过头,点唇凑了上去。
酒气在一瞬间扑面而来,林慕禾脑袋空白了一瞬,身体骤然向前倾倒,惊呼声没来得及发出,便被人堵住了唇。
……
……
……
昏暗的光线之下,顾云篱神色有些迷蒙,嘴唇濡湿,幽深的瞳孔盯着自己,似乎有些食髓知味。
而她自己的嘴唇,已经有些红肿破皮,抿了抿唇,她竟然有些不敢看对面的人,心口跳得好比急速敲打的木鱼,快要冲破胸口。
“云……”
正想说些什么,她抬起眼,却正巧对上顾云篱再次醉倒的呆样——
她神色迷茫,似乎还想凑上前再来一次,但第二波醉意上涌,将她一切想说想做吞没而去,两眼一滞,她猛地合上眼,噗通一声倒进了林慕禾微敞的怀中。
她鬓发微湿,无力抵靠在林慕禾前胸,呼吸渐渐绵而悠长起来。
薄烫的呼吸打在她胸口,因为动情,顾云篱眼角之间染着淡淡的粉色,睡过去的模样静谧。
月影如纱,轻缓地照在两人身上,她记得清晰,上次这样相拥而眠是一个喧嚷的雨夜,今夜夜色响晴,没有闷热潮湿的雨,但淅淅沥沥的绵绵之雨,却另有来处。
*
宿醉之后,顾云篱依旧苏醒得很早,该到入宫点卯的时辰时,她准时睁开了眼。
奇怪的是,没有宿醉的头痛欲裂,这一觉睡得反而无比舒坦,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目光落在一旁的林慕禾身上,她和自己一同盖着薄被,正朝自己侧卧着,双眼阖着睡得正香。
欲盖弥彰似的眨了眨眼,她抿着嘴,低头将林慕禾微敞的衣领合上,再给她掖好了被子。
她没有醉酒就断片的毛病,是而,昨夜酒精作祟色胆包天的模样就都一概回想起来,甚至包括昨夜是如何带着林慕禾一起回到自己院子的事情,也一概想起来了。
*
众人见她一脑袋摔在桌上,顿时那阵子把人灌醉灌倒的兴奋劲儿也偃旗息鼓,天色渐晚,上了一番茶水,便要各自打道回府。
随枝喝得也不少,又在扯着乔莞争论不休:“再敢说我审美不行,小心我让你还我来东京船上给你垫下的那笔钱!”
乔莞险些跪地求饶:“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啊……”
那头清霜见白以浓要离开了,以为她这么一走又要回西山了,于是揪着她的衣角耍赖不让走,但白以浓不留情面,到该休息的时辰了,就该准时准点洗漱好了躺在榻上。
挽留无果,清霜只能扒着门前的门柱子默默流泪目送着她。
直到看不见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险些要站不稳了,在来回晃*动的视野中便看见了崔内人前来接李繁漪的车驾,女史们靠边站好,李繁漪正走下府门前的台阶,她扁扁嘴,有一种热闹过后清冷寂静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殿下……您路上,一定要慢点。”抱着柱子,她有些含混不清地“叮嘱”。
走在前方,只给她留了个背影的李繁漪身影微微一顿,忽然静了几秒。
片刻后,清霜似乎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复而转身。
不明所以地仰起头,便见李繁漪绷着一张脸,走到自己身前,抬手将她从柱子上“掰”了下来。
“你就这么想和你师傅亲近?”
“啊?”奈何对面同样是个对自己没有斤两的醉鬼,一脸酒气懵懵地仰头与她对视。
这一眼里,李繁漪觉得她完全没有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崔内人在她身后也看得有些不解:“殿下,该走了。”
一阵夜风倏地吹过,将清霜额前细碎的刘海吹拂起,有些冰凉的风也带走些微醉意,令清霜短暂地清醒了几分。
她挺了挺脊背,仰头继续问:“殿下,你不回去吗?天凉,你又吃了那么多水萝卜……”
李繁漪闭了闭眼,不知道她为何跟水萝卜这东西过不去了,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自然要回去,但还有事没做完。”
清霜:“和我姐姐?但她都喝晕了……”
“不是你姐姐,是你。”
语罢,她轻微几乎到不可察地轻轻叹息了一声,继而从衣袖中取出一串什么东西,递给清霜。
是一束金线编织成扣的剑穗,坠着几颗莹润的羊脂玉编成串,环扣被挂在李繁漪指尖,此时轻微晃动着,相触而发出一阵喀拉的磕碰声。
第175章 带着微薄酒气与寡淡的药材香气混合,将她紧紧搂住。
清霜懵了一瞬,眼睛盯着那串剑穗看了许久,才吸了吸鼻子:“给我的?”
“对,给你的。”李繁漪晃了晃那穗子,“清霜娘子给我做了这么多事,我正愁不知送你什么好,那日看见你师傅给你新剑,是而想着给你配个剑穗。”
“哇!”清霜惊呼了一声,不知是酒意作祟,还是性情使然,她忽然一把握住李繁漪的手,又高兴地往下淌泪。
被她握住的指尖烫得惊人,清霜笨手笨脚地把挂在李繁漪手指上的剑穗取了下来,拿在手中又是一阵细看。
看着她虽醉酒,却明亮的眼,李繁漪忽然觉得心情有些复杂,一时间,站在原地没有离去:“天冷,不要抱着柱子坐在地上了……听桃,你去扶她进去休息。”
院中剩下的人也确实快无暇顾及她了,随枝酒劲儿后上,想帮着林慕禾把顾云篱这个看起来轻简但背起来很有分量的人抬回房间却无果。
且顾云篱喝过酒之后宛如成了一头倔驴,方才被冷风吹醒后,神色目光也看着格外清凌,一点也不像是喝醉酒的模样,却只听林慕禾讲话,旁的人问烦了都不见她搭理。
“顾娘子!你院子是这边!”随枝带着醉酒语调的声音传来,顾云篱置若罔闻,盯着正给自己擦手的林慕禾。
“嘿……”随枝一叉腰,揉了把脸,“怎么还变驴了?”
“随娘子,你回去休息吧,我应当能送她过去。”笑了笑,林慕禾知会了一声随枝,便带着顾云篱向她住得院子去。
这府宅不算太大,原先主人是馆阁学士,为人清廉,宅子也修得正好,走了片刻,便到了地方。这一路上顾云篱乖得不像是喝醉的人,让做什么便做什么,让她牵手,她便伸出手握住林慕禾的手,一路上握得紧紧的,走在她身后,目光也一路黏在她身上,不曾移开。
虽然平日里顾云篱也从来不会反驳拒绝自己,但是今天这副模样确实头一回,对林慕禾来说也十分新奇,这一路她试验多次,哪怕让她把头上的钗子取下来也没有异议。
在门前站定,她忽然有些古怪的心思,低头思忖了片刻,问:“云篱,你在听吗?”
顾云篱点头。
“伸手?”
顾云篱摊开手掌,指节微微弯曲,莹白的掌心泛着些许红,伸到了林慕禾面前。
“……”看她这副任人拿捏的模样,林慕禾微微叹息了一声,“你不困吗?”
“困。”她照实回答。
“那便休息吧?”
顾云篱点头,转身就把房门打开,塌进去半个身子,却忽然停下。
林慕禾也一愣,迎上她有些迷蒙的目光。
“那你呢?你不困吗?”
那股方才被压下去的坏心思因她这句问话后再次作祟,林慕禾眯了眯眼,忽然上前一步,道:“我也好困,也想睡觉。”
醉着还不清醒的顾云篱脑子迟缓地转了转,半边身子在屋内,那之后的陈设也糊在了黑暗中,看不真切。
夜里的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簌簌吹来,将林慕禾衣角掀起一片,她打了个激灵,手上却忽然一热。
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身前的人朝后方的黑暗中一退,轻轻用力,也将她也拉了进去。
眼前倏地一黑,带着微薄酒气与寡淡的药材香气混合,将她紧紧搂住,林慕禾趔趄了一下,才被顾云篱轻轻扶好。
稀薄的光线里,她正看着自己,低低道:“外面冷,那就睡觉吧。”
“喀哒”一声,就连林慕禾身后的门,也被她贴心地关好。
……
回忆结束,顾云篱抹了一把脸,后知后觉地脸颊开始烧得滚烫起来。
林慕禾昨夜照顾自己,有些疲惫,此时靠着床睡得正好,对于顾云篱的醒来一无所知,或许是这里给够了她安全感,寻常敏感的五感,也变得迟钝了许多,连身旁人苏醒都未能察觉到。
该到起身的时辰了,顾云篱下了床,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音,快速洗漱,入宫点卯。
方一出门,却看见一只大胖猫正卧在院中的枇杷树苗下,正慵懒地晒着初升的太阳。
洒扫的小厮见她醒了,朝她打了声招呼。
“大将军怎么留在这了?”顾云篱一愣,蹲下身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大将军不为所动,扭了扭脑袋,继续卧着。
“大人喝醉了不知道,昨夜那位楚官人留下的,说是让您替他照看几分。”
“他自己的猫,怎么留在我这里?”顾云篱纳闷。
“听他说,是昨日定下他做北地安抚使了,即日便启程了。”
竟然去了北地?顾云篱一愕,没想到昨夜那场乱哄哄的乔迁宴,竟然也成了他践行宴了。
东京是个是非之地,不适合楚禁这种人待,他去北地,或许也真能发光发热一番吧。
继续顺了顺大将军的毛,她收回目光起身,道:“知道了,你去做些鱼干,喂它吃,至于往哪安置,待我回来再说。”
小厮连忙应是,目送着她离开府邸,入宫点卯。
*
而林慕禾这一觉睡到巳时,醒来时,随枝正提了早膳盒子来,常年混迹应酬酒席的人已锻炼出来了本事,她神清气爽的模样看不出来昨日喝得烂醉,招呼她起身吃饭。
“顾娘子一早进宫了,看来昨夜睡得蛮好的嘛。”她看着林慕禾一口一口吃粥,还有嘴唇轻微的红肿,揶揄道。
被戳中此时心事的林慕禾脸一红,勺子险些没拿稳,佯装镇定地又喝了两口粥。
随枝没有太过恶趣味的意图,见好就收,见她吃得差不多了,道:“先前娘子想说同我一起做香坊生意,今天正好空闲,不如一起去瞧瞧?”
抿了抿唇,林慕禾搁下勺子,抬眼看去:“好。”
*
用完早饭,二人上了马车便朝香坊而去。
栖风堂生意一贯不错,正值新研究的香膏出世,店中尽是慕名而来的娘子贵女们。
从后门入内,随枝给她拿了一只试用:“如娘子先前所说,做成这样能随身携带的香膏,果然甚受寻常百姓喜欢,先前用了旧香料,而今换了一种新材料,味道也比先前更久更香了。”
香膏盒子做得甚是精美,林慕禾拿在手心里爱不释手,掀开盖子一闻,一股清霜的柑橘与桂花香气一同沁入鼻尖,她愣了愣神:“这是——‘秋爽’?”
“非也非也,”随枝摆摆手指,“而今新加了些料,已经是另一种香了。”
“很不错的味道,”她不吝夸赞,“那现在叫什么名字?”
“这不是等着娘子来取吗?”随枝抿唇一笑,“六娘子说,若娘子想跟着我一起操弄香坊,自然百倍欢迎,这第一款新式香膏,就由娘子为它取个名字吧!”
怔了怔,林慕禾指腹的香膏也在手背上化开,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侧,她凝眉思索了半晌,问道:“先前含娘子也与蓝太医也常来香坊,购置东西吧?”
“正是正是,两位很是光顾我们的生意,我都想给她们打折了呢。”
“嗯……”她垂眸,轻轻一笑,“若含娘子殿试一举摘得状元,这香,不如就叫‘状元香’,如何?”
随枝的眸子顿时缓缓睁大:“好哦!我怎么没想到!”
“想来含娘子应当会卖我们这个人情,做个买卖的噱头,应当不错,你觉得呢?”她搁下手中的小罐,复又问。
“自然是可以,只不过……若是,呃,我是说如果……”
林慕禾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笑道:“行与不行,看含娘子,至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随枝忙不迭应声,赶紧找来纸笔记下,一抬头,便撞见身后小门外,顾云篱正下值,换了身衣袍前来。
清霜也跟在后面,眼中满是好奇地打量着香坊陈设,前屋里生意热闹,后院的碾香娘子们正有说有笑地制香,随枝难得没拨弄算盘,见顾云篱身后又跟着个清霜,十分识时务地把她叫来。
“前些日子做了些脂粉上妆用的,我瞧你皮肤嫩滑,正好让我拿来一试!”她说着,推着清霜上楼。
“什么上妆?能让人变好看?”后者不解回头。
“自然自然,把你画的你姐姐也认不出来,走走走,还在这碍……不是,还等着作甚?”
她的意图不难看出,顾云篱无奈,但也没法子,索性走到林慕禾身边,轻声问她:“我听随娘子说有新上的香膏试用,如何?”
林慕禾手边正放着那香膏小罐,本可以直接打开给她感受一番的,但她却顿了顿,轻轻抬起手背,向上举了举:“喏,我方才试了试,是从来没闻到过的香味。”
香膏留香持久,淡淡泛着光泽的膏痕在她细白的手背虎口处闪了闪,顾云篱依言听话的抬起她的手,放在鼻尖闻了闻,浅淡的柑橘香气与桂花香混合得恰到好处,闻之心旷神怡,而属于林慕禾的皂角的清新气息也从她袖管口向上弥漫,悄无声息地混入。
顾云篱眸色闪了闪:“香膏好闻……这皂角香气也恰到好处。”她是情不自禁说出来的,说完就立时有些后悔了,因为这香膏根本没有混合皂角,何来皂角香?
林慕禾显然也是一愣,遂抬手自己复又闻闻:“皂角香?哪里……”
她顺着自己的衣袖闻到,话声陡然一止,明白了顾云篱话里所指。
顿时,口干舌燥的感觉又从喉咙中起了端倪,她一愣,旋即一笑:“哦……确实有。”
在她身边,还刻意去嗅闻她身上的味道,多少有些无礼,似乎还有些轻浮,顾云篱抿唇,目光挪香一旁木架上的其他物件。
“我每日用先前特制的皂角胰子洗手,沐浴也常用,云篱喜欢的话,也送你些?”她顺着顾云篱的目光挪动,又走在顾云篱视线之下,歪头问她。
“不……”顾云篱下意识拒绝,皂角胰子香味确实有皂角香,但却未必是你身上的那股味道,落在人鼻腔之中,是独特的气味,不会辨认出错的气息。
“你留着用便好,”她耳朵不自然地有些红,“我只是觉得,好闻。”
第176章 以后都给云篱饶价
挑挑眉,林慕禾抿唇压住笑意:“我知道,我知道……今日当值,官家没有问起你的事吗?”
“自是问过,”轻咳了一声,顾云篱正色,“我还是那番说辞,他只说知道了,却并未有重开卷宗的意思。”
“没有?”林慕禾一顿,“想来,官家也并不重视此事……若想重开,或许还需再催一把火。”
“但也并非无用,起码这件事已进入官家视野,殿下也说,会让人每日不停上书,文火慢炖,暂且急不得。”
至少李繁漪手上收集了不少桑氏暗中处置人的证据,还有从头至尾围绕至今的禁药一案,若这些证据形成了完整而严密的链条,可以将她的罪行串联起来,也必定是能给予她致命一击的证据。
她给官家的一记救命之法,能延长他的寿命有限,想来李准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近些日子,稍微有些精神头,就传中书与枢密院的大臣谈话。似乎想在他离开之前,极力挽回一番现在的局面。
“西南的反事近来虽然没有太大的响动,但也时刻进行着,北地、太子……诸多事宜,我这一个旧案反而成了最不值得重视的。”顾云篱轻叹一声。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等,徐徐图之,定然会有结果的。”林慕禾握住她的手,“不提这个,方才来得路上,随枝与我说,此次香膏的售卖六娘子欲同我共分得利。”
“是你提的法子,和你一起分成也是应当的。”
林慕禾眯了眯眼,轻轻笑着问她:“那你猜猜,她要与我分多少利?”
顾云篱对经商没有什么研究,想了想:“那我猜猜……五五分成?”
林慕禾秀眉一皱,好笑地看她:“五五分成,生意还做不做了?我看出来了,顾神医心里对银钱没什么概念,你若是当初应下六娘子,真做了香坊东家,这么做下去不得亏本赔死?”
“那是多少?”对方眼神诚恳,似乎是真的在请教。
“三七分成,让我三成利,已是极好极大度了。”她抿唇答。“我初来,往后若是能做好了,便能和随娘子一样,拿每月的分红收益了。”
顾云篱垂头认真算了算,香坊的生意一概不错,即使是三成利也是不小的数目了,她忍不住轻叹:“如今我做医官,一个月月俸也才五两银子,二三石禄粟。”
“五两银子也不少,”林慕禾随手拿起一罐香膏递给她,“这样,往后云篱来这里买东西,我都给你饶价。”
顾云篱看着她,接过香膏,也配合道:“那往后还要仰仗林娘子了。”
细想如今,似乎自己才是最穷的那个——清霜一概管钱,也会学着倒弄钱财,将钱再三考量后扔进钱庄生利息,随枝一向做生意,身价恐怕早已不是自己所能及,李繁漪便更不用说了,她至今对此人的财力没有模糊的概量。
如今连林慕禾也开始摆弄起生财之道了。也好,往后不必为生计烦忧,若是……
若是一切尘埃落定,各自得偿所愿,也能有随意选择去留的底气。
她闭了闭眼,与林慕禾一同看起香坊内其余的物件。
*
将最后一支银针小心翼翼旋下,洗过、收进针包之中,今日上值算是接近尾声。
“陛下近来可觉得胸口出气不顺,总有淤痰?”她照例问。
李准仍旧进出气不稳,点了点头。肺痨如此,鬼门关走过一遭后,这样的症状也未能好转。
细诊脉,李准的身体每况愈下,救是救过来了,但本就是一支残烛,再怎么努力,也只有燃尽的结局。
他无力地靠在一角,忽然问道:“顾娘子,你且说,朕还有几日活头?”
顾云篱顿时吓出来一身冷汗,连忙叉手:“臣下不敢,陛下真龙之子……”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且放心说吧。”
叫她放心说,便能放心说吗?顾云篱认为不尽然,是而垂着头,她避开回答这个问题:“臣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延寿。”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李准也没恼,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摆手示意她退下。
顾云篱求之不得,提起药箱,缓步退出寝殿。
她退出去,正碰上许温之在外对呈上来的梨汤用银筷试毒,女官捧着银碗,用汤匙舀出一勺,吞进口中,这是试毒最后的一道保障,若是试毒的人出现问题,这东西自然不能呈到上面。
见她出来,许温之掖手向她点头示意:“顾大人慢行。”
“这是送来的温养梨汤?”她随口一问。
“正是,”许温之道,朝后面的小黄门点了点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去送顾大人?”
被点的小黄门急忙迎上来,顾云篱没说什么,提起衣摆迈出大殿。
时至快用午膳的时候,她迈下殿阶,在宫道上走着,碰上了为福宁殿送餐食的女史们。
一概无视而过,她走过拐角,却听见一阵压得极低的细语伴随着低泣的声音。
停下脚步,却看见两个小宫人端着什么东西,面色惨白。
“怎么办……现在追上去也来不及了,你方才怎么不看着!拿错了内侍省的要怎么罚我们!”
猛地抬头看见顾云篱,她吓得一个激灵,支支吾吾道了声“顾使”,更不敢看她身后的小黄门。
“蟹酿橙?”她闻到味道,多留意了一眼。
“正是、我们、装盘时未看清,拿了没做好的这盘……”
“哎呀,那还不去换?在这哭作甚?”小黄门立马喊道。
“且慢,”顾云篱睨了他一眼,“寒凉之物,吃了不易官家身体,不必呈上了。麻烦小内使与许押班说说。”
她看着那两个小宫人抹着泪道谢,劫后余生般收拾,忽然想起,李准的吃食自己似乎没有怎么多加留意,便随口问:“官家今日还吃什么?你们说着,有不对的,内使告知许押班,往后不要再上了。”
小宫人思索着说了许多,到最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今日是月中旬,按尚食例,给陛下令添了一道羊肉羹。”
羊肉性热,没什么问题,顾云篱合了合眸子,顿首离开。
刚刚迈出一步,她却猛地顿住了脚步,双眸猝然一睁。
“顾使?”小黄门被她吓了一跳,不解问。
“不对……”她眉心隐隐一颤,骤然转身,“走!立刻回去——”
明黄的纱帘内,女官们排成长长一串,手中各自奉上手中拖着的漆盘。
自龙榻起排起一张梨花木长桌,女官们依次摆下盘碟,许温之在一旁伺候着李准起身,将他刚刚喝罢的梨汤放到一旁的女官手中的盘上。
“官家,今日尚食局奉了许多,多少尝些?”
一道午膳足有三十多道菜,这还是李准下令宫中节俭之后削减用量的结果,每一道菜做得精致诱人,而坐在桌前的人眼神死气沉沉,似乎并没有什么胃口。
见他无动于衷,许温之又劝:“陛下,多少要吃些……清淡小菜,太医也说过没问题。”
闻声,李准终于抬抬眼,轻轻颔首,示意他将最近的东西端到身前来。
许温之脸上露出抹笑,忙将就近的羊肉羹舀了两勺在碗中,亲自验过了无毒,这才要送到李准嘴边。
后者方才张开嘴,正要将那一勺肉羹吞入嘴中,殿外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奔跑声,仿佛要将地板踏出个好歹,许温之手一抖,那一勺肉羹“啪嗒”一声落回碗中。
“不可啊不可啊——”来人扯着尖嗓子,拼命地喊道,紧接着,一道矮小的蓝衣身影噗通一声绊在门槛处,面朝地摔得一脸鼻血,却仍不忘喊,“官家,不可!不可吃那肉羹!”
许温之急忙放下手里的碗,起身喝他:“没规矩的东西!胡言乱语什么,这里是福宁殿!”
“顾太医说、说那梨汤与肉羹相克不能克化,食之有性命之危啊!”他愣是大喘着气把最后一句说完,语罢,殿内气氛凝肃了一瞬,紧接着,一众女官内侍面色俱是一白,一个哆嗦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就连许温之都颤了颤。
李准闻言,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虚虚掩着的眼球动了动,看了眼那青瓷碗中看着十分诱人可口的羊肉羹,抬了抬眉毛:“顾太医何在?”
“微臣在!”一路跑来的顾云篱气还没喘匀,满头大汗地奔入,跪倒在地。
她一身官服根本跑不开,身量小穿着轻简的小黄门撒丫子狂奔,不敢放过这个“救驾”的好机会,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跑来制止了李准吃下那口险些咬了他老命的羊肉羹。
许温之面色惨白,哆哆嗦嗦跪下:“陛下明鉴!臣绝无二心!”
李准没有理他,只看向此时连帽翅都有些歪斜的顾云篱:“你说。”
顾云篱吸了口气:“羊肉助火生痰,梨汤寒性凝滞血脉,陛下的病本质阴虚火旺,若今日吃下那肉羹,二者相克,腹中沉积,只怕引起暴咳……”
暴咳之后,究竟是气绝而亡,还是别的结局便不得而知了。
许温之好歹是久在御前伺候的,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急忙解释:“羊肉羹是尚食月历上标注的,我亲自审过。”
尚食局的女官急忙道:“梨汤也从药膳中挑出来的,昨个也给许押班问过的……”
顾云篱蹙了蹙眉,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了。
但帝王之心,谁能参透?李准一贯疑心病极重,今日这桩巧合,必定要有个定论说法了。
“我这条命,果然值钱得很,这么多人都想要。”李准冷冷笑了笑,没有再用膳的心情了。
顾云篱低着头,适时道:“既然二者都审过,或是巧合也不一定,今日陛下未用过,已是极大的幸事了。”
李准又看着她,这一回,却盯了许久。
下一秒。
“朕若倒了……会是什么光景?”
头一次,顾云篱忽然敢迎上他这审视的目光,也在对视的这一刹那,忽然心生一计。
“官家想要知道?”她垂下头,问。
李准不答,只是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那臣,有一拙见,不知官家可否一听?”
第177章 日后若是一切平息,带你四处看看,将先前没见过的都看一遍。
“你的意思是,官家要将计就计,病一场?”
顾云篱从一旁人手中拿过剪刀,掰住一旁的花枝剪掉碎枝:“正是,只是这肉羹梨汤依我之见多半是巧合罢了,但官家疑心病太重,他信任许温之,许温之也断做不出这种自毁前程之事。”
“病一场,看看谁要趁他虚弱之时做些什么,便极有可能是那个所谓的‘谋乱者’。”
林慕禾倒吸了口冷气:“谁会这么大的胆子……”
顾云篱笑了笑,剪下来的短花枝递到林慕禾手心里,院中时不时移栽进来许多花卉,还有原先本有的,没什么人打理,长势有些杂乱,她索性便在今日跟林慕禾一道修剪完了。
“这群人胆子不大,就不会有如今各方势大的情形了。”胆子小的人,在这朝堂之上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官家只是想要个‘结果’罢了,殿试在即,他疑心这个,明日我可能又要被迫在宫里呆一晚上。”翠莹莹的枝叶被她无情剪掉,同时还不忘给林慕禾解释,“这样的叶子长势快压过主干,再长,树形便要不好看,不如剪掉,让它安分守己,莫与主枝抢养分。”
林慕禾不明觉厉:“云篱不仅通晓药理,就连园艺花科也有涉猎啊。”她手里拨弄着府中池塘最后剩的几个莲蓬,圆润的莲子剥出来,落在手心里,珍珠般的一颗颗,好看也发着一股清香。
顾云篱低头专心修剪枝叶,她拿起几颗,率先递到顾云篱嘴边:“劳者先吃。”
后者也听话地吃进去,金秋时节,还能吃上一两口盛夏时的莲蓬,滋味也不错。
“只是若不是你发现了,这肉羹吃下去,又是一桩杀头买卖!”林慕禾面色沉了沉,“果真一步都不能错……今日如此,往后又该如何?”
“这太医,未必要做多久,”顾云篱轻轻摇了摇头,“我想,日后若是一切平息,带你四处看看,将先前没见过的都看一遍,如何?”
如今的她,不用刻意斟酌,遣词造句说情话便能自然流露出情愫,让林慕禾冷不防一阵心动。
抿唇一笑,林慕禾撑起下巴,仰头看着拨弄枝叶的顾云篱:“好啊,那云篱想先带我去哪?”
顾云篱认真思考起来,连手里的枝叶也顾不上挑拣了:“嗯……本想先带你去大理城瞧瞧,可惜那里如今太乱,不如先去夷陵看看,从前与师父和清霜云游,最先去的便是那里。”
她认真的模样很好看,有时林慕禾就喜欢看她颦眉思索的模样,清清冷冷,但抬起眼的一瞬间,落在她身上的刹那,那点冷淡疏离的眼神之中又闪出遮掩不住的欢喜,这一瞬的变化,她很喜欢看,不厌其烦。
原来人的眼睛真能说话。她撑着下巴想。
“怎么不说话了?”下一秒,顾云篱果然看了过来,目光移动的瞬间,落在她身上,眼底随后浮现出一点如细碎星光倒映入内的神采。
那其实是自己的倒影,不知为何,落进她眼中就好像被揉碎的星彩。
“我在想呢。”
“想什么?”
“想与云篱一起云游,是副什么光景呀。”
*
顾云篱的事情过去已多日,观察了李繁漪几日的态度与动作,邱以期与白以浓终于在清霜时不时来透露的一句“此人靠谱”的暗示中,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碍于顾云篱近来处在风口浪尖上,几人并未住在她的宅邸中,而是选择在房价最便宜的曹门里租了间屋子住下。
经历了得知自己被林胥蒙蔽、牵着鼻子走了数十年,邱以期对于东京的人处于极其防备的状态,当日与李繁漪相谈,也只是告知了在普陀寺发现禁药一事。
对方很聪明,看他们狼狈的模样,便知在江宁经历的事情绝对不止这些,也知道他们有所保留的缘由,很是体谅地没有追问,而是给足了时间让他逐渐放下心中的疑虑芥蒂。
曹门里的小院子不大,住了四个人,两个弟子平常睡在一屋,邱以期与白以浓各自分开睡下,如今还有一个每天都跑来看望的清霜,这小院就显得更为逼仄了。
李繁漪来时,清霜正数着一贯铜钱给白以浓介绍:“三文钱就能买一把青菜了,师尊,你白日十文钱的价格太贵了,明显是那人看你口音不是东京人,所以故意坑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扒拉着白以浓买来的那把青菜:“叶子也蔫了,我呸,这东京人怎么尽挑着外地人坑?”
白以浓沉默着记下,只是听她说着,拳头渐渐捏紧了。
李繁漪来得很低调,甚至连崔内人都没有跟着,而是只带了个听桃。
清霜还是第一次见她穿布衣百姓的衣裳,一时间还有些新奇。
事实上,人靠衣装马靠鞍的道理并不是放在谁身上都适用,哪怕李繁漪只穿了件淡色的素褙子,也难掩她周身的气度,默默看了眼她穿得那身褙子,再看看自己,清霜默默收回目光,暗暗计划起下一次做冬衣,一定也要穿穿现今东京贵女娘子们爱穿的褙裙。
“院中这么拥挤,前辈何不去我安排的地方?”
两个弟子手忙脚乱给这位驾临的天横贵胄沏了杯茶,放过去之后便赶紧跑回伙房,悄悄地看着这边。
“无功不受禄,您有心了。”邱以期推了推茶杯,“您喝茶。”
他客气地有点疏离,但也无可厚非,李繁漪笑了笑,端起茶杯十分给面地喝了一口。
但这几人置办住处就花了不少钱,更别提还有余钱置办什么好茶了,茶杯里的茶梗还漂浮着,一口下去宛如沙子兑水,甚至有点喇嗓子,让人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对面的人变着法给自己下的逐客令。
饶是如此,李繁漪还是面不改色地吹道:“好茶。”
邱以期扬眉喝了一口,下一秒脸色也一变,尴尬地揭过:“您大驾光临,也不是来同我喝茶的吧?”
“自然不是,”李繁漪搁下茶杯,显然没有再品一口的雅兴了,“我的意图,前辈不是很清楚吗?”
“上次与殿下所说,还不够么?”
李繁漪摇了摇头:“邱掌事是聪明人,我不废话,既然您想查清林胥所作所为,我便以这个来做交换的筹码,如何?”
听见她提及林胥,邱以期动作果然一顿,沉吟片刻:“那我便看看殿下的诚意了。”
“林胥是明德年间二甲进士出身,科考前,曾以身家做抵,向扬州宋家,也就是如今的右相府主母宋如楠求亲,换得在扬州拜入大儒周好问门下读书的机会。”
身旁忽然传来一阵凳子抽拉的声音,李繁漪诧异地抬眼:白以浓兀自拉来一张椅子在邱以期身旁之处坐下,炯炯目光盯着自己,似乎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清霜也知道她们要谈事情,索性把数好的钱放在桌上:“师尊,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说!”
“诶,急什么?这会儿还不到晚膳时候吧?”李繁漪唤住她,“曹门里和安业坊多远,你少待一会儿,一道送你回去吧。”
清霜抿抿唇,挠了挠脑袋:“总是麻烦殿下,这怎么好意思……”
这么说着,她扭头进了伙房,和那两个同样偷听的弟子聊起天来。
白以浓目送她离开,遂道:“可以继续说了吗?”
李繁漪目光移动,看向她:“嗯,宋家祖上官至太子太保,也是簪缨世家,可祖上后一直走下坡路,男丁仕途亦是不如意,而林胥确实有名的寒门子,诗书所通早闻名于乡里。”
“他既早有家室,为何……!”邱以期双目一红,手紧紧攥着,道。
“而后,便是遇*到邱娘子,”李繁漪眸光暗了几分,“科考顺利,往后你们也都知道。而我所要说,便是此后一年半的光景,嘉兴元年之事。”
嘉兴元年,实在混乱的一年。
“师姐与西山失联,没有音讯。”白以浓思索了一瞬,轻轻接道。
“正是,这段时间,他从翰林院快速晋升至吏部员外郎,因寒门出身,标榜清流,得官家青睐,有意提拔他为朝廷新贵,以清流之力抗衡桑家人……也是这年,他与江湖势力交往甚密,这期间几近一年时间,不见这位神秘的‘邱娘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他入东京府,家眷提携过来,阿姐怎会不知他是有家室之人?依她的性格,绝不会……”
“绝不会破坏别人的家庭,更何况,才认识了他多久?所以……我曾怀疑,这几近一年时间内,这位邱娘子被用什么法子软禁在内,无法离开。”
会是什么法子?邱以微剑术说不上精绝,但在西山也数得上名号,怎么会连彼时一个文弱书生般的林胥都抵抗不了?
两人沉默了,但放在膝头的手却紧紧攥着衣角,显出他们此时心情的复杂沉重。
“或是因为她腹中的林娘子?”李繁漪抵着额角道。
而对面的两人平复了许久心情,这才重新抬头看向她。
“多谢殿下不吝告知……”
李繁漪也并不故作姿态,轻轻摆摆两指,道:“我所知道的,已经同两位说了,两位也该说说你们知道的事情了。”
邱以期吸了口气:“自然。”
那夜普陀寺的遭遇,包括他们顺着禁药的线索,一路摸到东京的广平赌坊之事,被他重述了一遍。
李繁漪屈指,静静听着,不知从何时开始,面色阴沉下去,连眸色都变幻起来,从一开始偶尔应和一句,到后来几近沉默地听完他的陈述。
禁药这条线,已明了了几分,消失的那百余斤禁药竟然被暗藏在普陀寺内,而这几日误打误撞找来的广平赌坊,却正是李繁漪自矾楼香会后着力调查的地点——她多条掌握的信息中,都暗示着桑氏与此地交往密切的,而那日沈阔将顾云篱绑去了赌坊地下的密室,更是坐实了她私下秘密往来禁药的事情。
话毕,几人之间寂静了许久。
而让她倏地沉默下来的,便是那中途杀出来的隐军镇官。
“瞎了一目的女子……”她眯了眯眼,食指与拇指下意识地反复摩挲。
下一刻,她忽然起身,一掸衣袖,朝两人拜别:“多谢两位告知。”
紧接着,脚步飞快,她不顾衣袖纷飞,大步朝外走,还在伙房里侃天说地的清霜见了赶紧追上去,却见李繁漪余光瞥了一眼自己,朝她身侧的听桃道:“你送清霜姑娘回去,我有些事。”
“殿下,您一个人——”
“不必管我,一路有暗卫跟随。回去了知会崔内人,叫她去外祖府中等我。”
清霜呆呆地看着她,几句话之间,她都没空和自己说几句缘由,只在转身离开之前看了她一眼。
吸了口气,李繁漪眼中闪烁的光忽然平复了一瞬:“抱歉,让你白等我一遭,之后一定赔你。”
第178章 那你是心疼银钱,还是心疼我?
清霜呆呆地点了点头,不及与她道别,便看她急匆匆转过身,朝着另一方向走去。
脚步匆匆,李繁漪全然顾不上这些,心口忽然没征兆地砰砰作响,眉头也紧皱起来。
她认识的目盲之人不多,林慕禾算一个,另一个——
是先皇后母家,她母亲的义妹,长孙怜。
她与长孙怜交际不多,或者说,她自觉自己是一个亲缘感情淡薄的人,即使是母族也不太亲厚。
只是长孙怜,为何会与一直不曾发迹的隐军联系上,甚至还做了其中的镇官?
而这消息,却也恰好通过邱以期之口让自己得知,这番看下来,倒像是她故意为之。
不可控地,她想起了那个自开春去往北地,失踪至今的太子弟弟。
会与他有关吗?
*
是夜,官家再次病发的消息传入宅中,消息是应江亲自传递来的,他对于皇帝的计谋并不知情,着急忙慌地连衣裳都没让顾云篱收拾好,便将她驾上车,一路颠簸地送去大内。
入秋的风极凉,簌簌间灌入衣摆,冻得人浑身一个寒战,清霜打了个哆嗦,看着那群人簇拥着马车离开,这才裹上又一件小衫,提步跟了上去,不忘回头叮嘱安慰林慕禾:“我在后面跟着呢,林姐姐,别操心了,快回去吧!”
夜风呼呼,将她的话搅碎成絮,很快便混淆又消散在夜风之中。
林慕禾原本的那点困意,也被这一阵冷风吹得一丝不剩。
她撑了撑眼皮,知会守门的小厮将门关好,提起衣裙随着随枝回到院中。
“怎么好端端又病倒了?每次只要一点动静,我都感觉又要出事儿!”随枝抱怨着,跟着林慕禾走着,一边说着,才一边反应过来,林慕禾没有回房,反倒是朝着西角门去了。
“娘子,不回去休息吗?”
前面的人兀自将门闩取下,朝外看了一眼:“暂且不睡,还有事情没办完。”
随枝沉默了片刻,跟着林慕禾走上前,被空旷的街巷里的风吹得清醒了几分。
安业坊的街巷中,不少府宅点起了灯,少顷,对面宅邸的几个家仆押开一道门缝,似乎在探听传旨的人是否离开,这一看不免与随枝对上眼神,他讪讪一笑,尝试着与随枝沟通:“小娘子……不知深更半夜,顾大人何故离开啊?”
“你也知道深更半夜!”随枝飞眼一瞪,“大半夜不好好伺候你们家主人安寝,偷听什么墙角?无可奉告,滚滚滚!”
两个家仆被她炮仗似的态度吓得往后一缩,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随后唯唯诺诺把门关上,彻底没了音声。
没一会儿,纸灯也被吹灭了。
随枝抓了把头发,无奈地看了眼看起来气定神闲的林慕禾:“娘子怎么不急?”
林慕禾不置可否,也并没有随枝想象得那般轻松:“想来不到明日朝会,官家又重病的消息就要传遍了。”
随枝脑子活泛,只怔愣一瞬,便反应了过来,这恐怕是他们之间早就串通好的。
“所以如今是要……”
“去取两个黑色帷帽出来,我们去公主府。”林慕禾冲她点了点头,“明日会有大事发生。”
随枝立刻明白过来,折身回去,又顺带为她拿了件厚厚的披风。
夜中阒寂,两人为掩人耳目,没有选择,而是一路步行,向公主府去。
好在安业坊距离公主府所在的寿昌坊并不远,夜里随枝提了一盏灯,两道身影行走飞快,赶在子时敲梆子前抵达了公主府的后门。
果不其然,公主府夜灯长明,守在后门的女史见来人,先是警觉了一番:“站住,深更半夜,尔等何人?”
“小内人,是我。”来者抬手将黑色的帷帽纱帘撩起,“有要事要告诉殿下,烦请小内人通传。”
“不必传了!”女史身后突然闪出来个身影,竟是乔莞,“我们刚得知顾娘子大半夜被叫进宫的事儿,殿下索性都不睡了,正和含娘子议论这事儿呢。”
女史不敢再阻拦,连忙迎她与随枝进去,几近子时,公主府内上下还依旧灯火通明,文星院中聚集得都是长公主的幕僚清客,林慕禾进去时,李繁漪正在与杜含交谈着什么。
“夜半叫过去,多半是有些危急了……偏偏这次指名道姓让顾娘子去,连阿喻也是方才知情。”
李繁漪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偏偏就要殿试了,怎会赶得这么巧?”抬眼间,看见林慕禾来了,才点头示意了一番,“林娘子来了?”
她往后看了一眼,只看见随枝和乔莞,并没有清霜的影子:“清霜没同你们一起来?”
“她不放心,跟着宫里来的车去了,我同她说了,稍后过来。”
林慕禾语气平缓,看着气定神闲,本来坐在小桌前有些头大的李繁漪和杜含二人对视一眼,瞬息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什么。
“顾娘子又被召进去,还不知安危,林娘子却不像前几次那么着急了。”李繁漪眯眯眼,让人给两人衣衫收起来,奉上一杯热茶,“看来娘子知道些什么?”
“正是,”林慕禾顺了口气,“云篱叮嘱我待她离开来告知殿下。”
一瞬间,李繁漪和杜含纷纷坐直了,朝她望来。
林慕禾便将白日里折花时的话简要告知了李繁漪。
……
子时的梆子敲过,屋中的几人面色各异,暗自思忖着。
“依顾娘子所言,食物相克多半是偶然,却引起了陛下疑心。”杜含道,“这倒是妙招,官家如今也确实是……”
确实疑心病过重,将死之人,却意外的执拗,硬是想要撑到太子音讯确切的那一刻,至今也未另立储君,越是这样的局势,伏在下方的人便越是惴惴不安,蠢蠢欲动。
“他老人家想最后试探李淮颂与桑家人,也想看看我究竟要做什么。”李繁漪抿唇笑了笑,“不过我应当是次要的。”
林慕禾不语,饮了一口茶:“那殿下要怎么办?”
“如今可不是看我要作甚的时候了。”李繁漪笑了笑,“兔子急了还咬人,狗急了也要跳墙——”
“我不信他们能按捺住这种机会。”
*
隔日一早,天刚亮,消息便传了回来。
顾云篱稳住官家病情,却再次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顾云篱看护不力,禁足府宅中,官家一日不醒,一日不允出府。
俗话说事不过三,自今春官家听闻太子失踪,一口气没提上来病倒后,这是第二次陷入危急的昏迷了。
一时间,无论朝野巷陌,议论声不止不休,原本定在明日的殿试不得不推后,这场秋闱开始之前便纷乱不断,而进行之中也十分坎坷,一众人的心可谓被吊到了高处,又被不痛不痒地放了回去,没惊出什么波澜,却足以让人心里难受出个好歹来。
监国之责再次落在了二皇子头上,官家又一次病倒,似乎有人喜有人忧。众人都在抻着脖子张望,这场遥遥无期的殿试究竟应该怎样开始、收场。
国祚之基,一时间,朝会上此事成了最大的争论点,就连越来越棘手的西南反事都没能盖过,到了政事堂中,都是为此事吵了个不止不休。
争论的点,无非是官家病倒之后,这殿试是否要如期举行。
对于李淮颂来说,这是一次成功则已,失败则颓的赌博,秋闱上已经失势,若想要在目前的局势中再占据上风,只有在殿试上下功夫了。
皇帝殡天,只是早晚的事情,储君仍旧没有着落,谁都看得出来李准是不见到最终消息不会死心的架势,但若是他真的看不到了呢?
没有储君,届时朝野上下又该乱成什么样子?
安业坊宅邸外,站着一群看护的兵额,监视着今晨被禁足在内的顾云篱。
禁足在府中,还被皇后下了为皇帝抄经三十遍的命令,顾云篱却没什么心思写,搁下笔走出书房,院中值守的几人便都纷纷看了过来。
可毕竟如今李准生死还要靠这位太医定夺,在最终的结果没有出现之前,他们也不敢对她有太多不敬,稍稍颔首过,便没有说话。
走过中庭处,屋前的树影投在地上摇晃,将她的身影盖得时而明朗时而阴翳。
已经过去一整日了,她消息闭塞,也不知外面的情况如何,皇帝的这招,又要引起怎样的波澜。
但好在这回,总算把握了一回主动权。
出神中,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细微的谈话声,是从角门外传来的,她凝神一听,觉得那声音熟悉,便顺着廊道往过走。
被光照得有些发白的檐角之下,负责看守的护卫兵额声音有些无奈:“什么时候解禁,我们也不知,还要看上面的意思,小娘子,何必为难我们呢?”
“只是见一面也不行?”熟悉的声音在角门外传来,顾云篱心头颤了颤,迈步走了过去。
“一些银钱,几位吃酒去便好。”林慕禾手里正往那看守的手中塞下银钱。
周边没什么人,那看守看见钱袋子,面色也变了变,警惕地看了眼四周,这才状似勉为其难地收下:“半刻钟,不能再多,保不齐内省的人会过来看,被抓住我擅离职守就惨了。我在那边给小娘子看着,不能贪多啊。”
他收起银钱,才感觉身后有什么人站定,回过头去,却正对上顾云篱一言难尽的目光,他没再好意思,挠挠头:“顾大人,这位小娘子说要来见您,呃……您二位慢聊。”
语罢,一溜烟到一丈开外的地方去把风了。
林慕禾这才看过来,顾云篱看得仔细,她的肤色比往常暗沉了几分,眼中也有几道红血丝,一看便知又是整夜没有休息。
“你昨夜又没好好休息。”她站在门内,看着林慕禾,陈述道。
“你进宫里,又不知要被怎么摆弄,我哪里还睡得着?”林慕禾看了看她垂在两边的手,还沾着没有来得及清洗掉的墨点,“禁足也是头一回,不过在他太医院领个职,拿些月俸,便又遭这份罪。”
“谁让我又赶上这等好时候。”无奈笑了笑,顾云篱抿唇,“都是计划之内的事情,你何苦再支使银钱给他们,跑这一趟?”
林慕禾眯了眯眼,仰头问她:“那你是心疼银钱,还是心疼我?”
顾云篱抿唇,又觉得她这个问题有些好笑,衬得她有些小孩子气,于是她也一本正经答:“自然心疼你。”
林慕禾笑了一声,才迈上角门的台阶,离她更近了些。
第179章 还不如你做得那碗好吃
“诶诶娘子,不能再向前了!咱们通融也是有底线的!”那看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于是,两人之间只能隔着一道门槛,凑近了才能听清她的声音:“有两件事。”
顾云篱顿了顿,将身子与她凑得更近,垂下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脚没踏过门槛,但身子相挨,早就越过了那条界限。
“今日政事堂中上书奏请殿试的折子太多,官家不见醒,二皇子想将殿试提前,许多人反对,但……”
顾云篱抬眸:“但?”
“但升国寺十数名举子联名上书,恳求开殿试,稳民心,这下就连反对的大臣们都没了办法。”
“所以殿试果真要提前?”顾云篱屈指抵在下巴,思索了片刻,“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林慕禾轻轻应了一声:“所以,或许今晚,官家便会有动作,殿下让我转告给你,无论要你做什么,都先以保全自身为主。”
“自然,”顾云篱点了点头,停顿了一秒,“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林慕禾说到这里,轻轻仰头看着她,目光细细打量过她脸上每一丝细节,又扫过了全身,“是我的私心,只是想看看你禁足府中这两天瘦没瘦?”
每日青菜白粥,美其名曰为官家积福,吃着确实有些难以下咽。
闻声之人轻轻一顿,认真思索一番,指了指自己,斟酌着答:“应当还好吧。”
“不过他们每日做得白粥,我尝了。”
“嗯?”林慕禾不解,她为何忽然提到这个。
“尝来,还不如你做得那碗好吃。”
*
“殿下太鲁莽了,”一身文士衫的男子放下手中的卷折,沉声道,“此事重则僭越,哪怕是应举子之意,都不该这么快下定论。”
桑厝揉了揉紧皱起来的眉心,抬眼看着对面坐着的人,眼中涌上一丝不耐烦来。
“升国寺的举子,是你做得吗?”
“不是!”李淮颂头皮一紧,连忙矢口否认,“来得太巧了、甚至差人去查,也只查到是自发组织的上书,原本我并无此意,只是、只是想看看群臣的意思再下定论……”
面对这个舅舅,李淮颂总是惧怕更多,甚至高于了自己的母亲桑盼。
“可谁知一群举子冒出来,你骑虎难下。”桑厝替他说完,将手中的折子重重扔在桌上,“颂哥儿,你如实和我说,官家病倒的翌日,你去哪了?”
他声音不大,却浑厚低沉,带着天然的威压,叫李淮颂忍不住出了一头汗,垂下头不敢看他。
眼前的香炉飘出缕缕紫烟,在他眼前虚化,缓缓之间,与昨日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
坤宁殿内的香又燃了起来,李淮颂在外等了许久,燃香味道散得差不多干净了,他这才入内。
“娘娘又不舒服了?”他不甚耐烦脱下外衫随手一扔,大步踏了进去,拂开织锦帐帘,一眼便看见正颓坐在胡榻上的桑盼。
直觉告诉他,桑盼近来愈来愈有些不正常了,他偶尔想要询问,但得到的只有桑盼冷冷的一句“不必管我,顾好你自己”。
“来了。”看见他,桑盼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今日政事堂里又说了什么?”
“殿试之事……两边僵持不下,我卡在中间,不知究竟该如何,稍有一点意见,恐怕台谏就要上赶着来参我了。”
语罢,原本撑着额头的桑盼忽然一滞。
“这群该死的老顽虫!”
噼啪一道碎盏声,她怒极,一把将小几上的茶盏摔在了地上:“要把人逼成什么样,他们才肯甘心?”
李淮颂鲜少见她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在胡榻前呆住,一时间不敢说话。
“我儿,”她重重呼吸了两个来回,“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她问自己,李淮颂莫名呼吸急促起来,“我不知道,娘娘,我只是怕——”
“我怎会把你教成现今这样?”桑盼闭了闭眼,怒其不争地叹了一句,“怕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他如今都这个样子了!”
几近癫狂僭越的一句话,声音不大,只够让李淮颂听见,可他闻声还是不可控地变了颜色,满脸惊恐,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娘娘!不可胡言!”
“你等得,淮颂,可旁人能等得?”桑盼一把攥住他的衣角,“你一日不安定,我一日难以安寝,你若不动,要等着谁?李繁漪吗?她势必站在东宫那边,如今秋闱势大,若再不压制她的气焰,又要等到何时?”
“娘娘所说我何尝不懂,可方才政事堂中,舅舅同我说了,此事还要我们再静待……”
于李淮颂也好,桑厝也罢,自然可以拉长战线等待完美的时机,但桑盼却等不得了,一个顾云篱将她旧时的梦魇阴云一口气带来,重新笼罩在自己头顶上空,时刻紧盯着自己,催逼着自己。
但若李淮颂掌权,后面的一切便好使得多了。
想到西南越来越严峻的反势,驻地将领连败的音讯传入耳中,她心中的不安感就好似要化成虫蛇,阴毒狠辣地啃噬着自己的心脏,看着她痛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为此经营半生,舍弃了这么多,如何能在这个时刻放弃?
“我这半生为你铺路、奔波,”她攥住李淮颂的衣角不肯松开,“你若怕了,桑氏一族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支香的缘故,此时此刻,她有些疯癫的模样倒映进李淮颂眼瞳之中,刺得他瞳孔骤缩。
“娘娘……想让我怎么做?”
“如今在你啊,在你啊淮颂——你要去做,你若不怕,你想怎么去做?”
她的声音带了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落在李淮颂耳中,宛如一阵阵催魂的音符,微妙的感受顺着血管爬上了心脏。
倏地,眼球间传来一阵刺痛,他神经质地眨了眨眼,那一瞬间,眼前似乎闪过了很多东西,他来不及捕捉,便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他想怎么做?
——身为继后嫡子,他自然想做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可这世上既有了一个东宫,就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他无论多么渴望,都只能隐藏在心绪之中。
“你母亲又与你说了什么?”桑厝的声音,再次将他拉回了现实,“你往后想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低头看了眼自己养尊处优的手掌,李淮颂嘴唇颤颤,轻声道,“我该怎么办?”
桑厝有些恼怒地闭上眼,甚至不太想看眼前这人:“还能如何?——赌一把。”
“事已至此,只能顺水推舟去做,赌官家暂时不会醒,赌此事能顺利进行下去。”他揉了揉眉心,“不成功,便成仁。”
“只是这次,舅舅帮不了你什么,”桑厝道,“殿试之宜,我与林胥都要避嫌。”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淮颂的肩,像是委以重任,谆谆叮嘱。
仅靠他自己?李淮颂呆了呆,支着桌子起身想说些什么,却见他摆了摆手,一副不想再听的模样。
他只能灰溜溜起身,顶着满脑袋官司走出桑厝的书房。
日光疏朗,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明快。
*
是夜,顾云篱睡得并不踏实,窗外一直是看守来回巡逻走动的声音,吵得她根本无心睡眠。
“都精神点,待会儿就换值了!”隔着窗扇,她直起身,听着外面人的一句一句细言碎语。
“白日内省的狗阉人过来,我就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就指着我鼻子骂,这群……的,只会狗仗人势!”
“谁让咱们命苦,被派来做这活计?再苦再累,受着吧。”
夜凉如水,外面的人有了困意,声音越来越低。
此时已经快过子时了,却仍旧不见消息,莫非今夜没动静了?顾云篱暗自思忖,正想窝回床榻继续睡觉,却听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恭维声。
“哎呀,内使怎么来了?这么晚,也不作声招呼,好让我们前去迎接啊。”方才还在辱骂的声音陡然换了种语调,颇为谄媚地应承。
顾云篱从床榻上爬起,套上衣衫,门便被人从外打开。
来者正是许温之,他眸色冷冽,瞥了一眼她,道:“随我走一趟吧,顾使。”
“内使内使,既然顾使要入内,那我们是不是也……”
“诸位辛苦,再守一晚,此事结束了,为诸位多发一月的月钱。”语罢,他不容置喙,仰首叫身后的小黄门把门带好,带着顾云篱离开,一路畅行无阻,直达大内。
只是这一路却并未走西华门,反而挑了处僻静的小路,没什么声息地到达了福宁殿。
福宁殿内的灯火并不明亮,寝殿之中只燃了两盏烛火,李准倚靠在软榻边借着烛火看折子,身侧只有那日照看的小黄门侍候着。
目光与李准对视的刹那,顾云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贻误许久的殿试,终于在一部分臣子与举子共同上书之下举行,今晨一早,街上便鞭炮二踢脚齐鸣,把还未怎么睡醒的清霜吵醒,她只得一边练剑一边嘟囔着骂起来。
礼部与吏部共同协理此次殿试,二皇子主考,仪式上并未有任何欠缺,所有入选殿试的举子齐聚文华殿中,接受仕途科考的这最后一程。
林慕禾没有什么睡意,早早起身,赶在西华门前,同清霜她们一起“瞧热闹”,说是看热闹,但几人心知肚明,都想看看,今日这场皇帝精心设计的瓮中捉鳖之局,会以怎样的形式收场。
从日出东天,到日头在正中,足足一个上午过去,却也不见一点儿消息从大内中传出。
她忍不住问起一旁的听桃:“往年殿试,这会儿子还未结束吗?”
“早该结束了。”听桃摇摇头,“只不过看起来今年要花些时间了。”
朝堂之上又有什么局势风云变幻,林慕禾并不关系,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昨夜便被秘密接进宫内的顾云篱怎么样了。
她身旁的几人也都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正想着该怎么安慰时,却忽然听得远处紧闭的西华门传来一阵厚重的声响。
声音足够响,顿时便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而去。
清霜抻长了脖子去看,方才还紧闭的大门,被几个禁军守卫用力从内推开。
轰隆一声,震得人耳膜一阵哀鸣,清霜抬眼一瞧,紧接着,那门后缓缓走出人来。
不及刻意去看,身后涌动的人群便先她一步激动起来,嚷嚷着“出来了出来了”,朝西华门走去。
林慕禾一个不查,便被身后一心只想看热闹,有些不管不顾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去。
她愕然,在嘈杂的人声中,似乎听见了有人喊了声“状元娘子”。
心中一震,她身子被人一撞,踉踉跄跄便朝一边栽倒。
想呼唤清霜她们,却只能看见一颗颗脑袋,正心中麻烦之际,她却似乎在人潮中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蓝色。
“云篱?”她眨眼,喃喃叫了一声,依凭方才的那一眼,逆着人群朝那边追去。
第180章 在人群里找了你好久
“云篱?”她眨眼,喃喃叫了一声,依凭方才的那一眼,逆着人群朝那边追去。
人群熙攘,她被挤来的人堵得看不清那抹蓝色的影踪,只能胡乱扒拉着身边的人。
然而就这样轻轻扬了扬手,却忽然被一道熟悉温度的手攥住。
身子随着那道突如其来的力道一倾,林慕禾猝然睁眼,被对面的人瞅准空隙,一把拉了过去。
眼前骤然间闪过许多花花绿绿的衣裙颜色,她瞳孔一缩,险险被身前的人扶着胳膊站稳。
凭栏之后,本应待在宫中的人此时却穿着那件她熟悉的素蓝纱衣,站在自己面前,冲着她轻轻一笑。
“云篱,你怎……你何时在这里的?”她诧异地在原地站定。
“过来些,人多。”顾云篱勾住她的手腕,将她带了过来,“事情一结束,我便出来了,在人群里找了你好久。”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顾云篱抿唇,将她拉得更近,以防再被人流冲走。
“文华殿中,杜含获一甲状元。”
“二皇子李淮颂,被罚暂停监国之责,在西吉宫内自省。”
一切如李准所愿进行着,顾云篱在某一瞬意识到,他并不是疑心病太重突然疑心四起,而是早早便盯上了他们,如今赏罚既下,其中这一切,不过是个过场而已。
而现在恰恰李繁漪所说,正是时机成熟之时。
*
殿试在两方压力之间,被迫举行,而原本应当缠绵于病榻的皇帝却忽然高坐明堂,将参加殿试的一众官员举子们纷纷吓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桑氏势大,如今竟然敢铤而走险,可如此看来,顾云篱倒觉得是皇帝有意相逼,才会致使如今局面。
顾云篱为皇帝紧急扎了两针,一路跟随许温之将他护送到殿试举行的文华殿外,总算功成身退,给一众面面相觑的内侍女官们留下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一路顺着右掖门,拿着御赐令牌畅行无阻,找到了西华门外。
鞭炮与锣鼓声齐鸣,状元登科的喜气让众人无暇顾及文华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本缠绵病榻的皇帝又为何“突然康复”,并登坐明堂点状元榜眼。
早有准备好的人开始放起了震天响的烟花,“砰”得一声巨响,白日生烟,巨大的礼花经由强力的压冲,直冲入天,纷纷扬扬撒下各色的纸片,抬眼看去,宛如天女散花。
林慕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打了个激灵,哆嗦了一下,纷纷扬扬的彩纸如雪花般散落而下,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漫天的礼花碎片,眼中倒映得一片五彩斑斓。
目睹了她被蓦地吓了一跳的过程,顾云篱忽然福至心灵,抬手抚上了她有些泛红的耳垂,两指轻轻捏住,低声道:“搓一搓就好多了,怎么样?”
人群从中间分成两部分,为登科的状元探花让出一条道来,喝彩声、欢呼声齐响,林慕禾却没在意身后锣鼓喧天的盛景,捂住她给自己搓弄耳垂的手,笑着回:“果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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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含擢升入翰林院任待诏厅任翰林修撰,其余入典簿厅,考录四史编写……”看着手中的邸报,林胥眯着眼,陷入了沉思。
这样的任调与往年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今年唯一的不同,便是这持续已久,宛如一场闹剧的秋闱,从开始到最终的结束,竟然将一位皇子牵连下去。
连同皇后桑氏,也被以管教不力罚入坤宁殿禁足思过,皇帝的举动,俨然是要趁着最后清醒的时候,将桑氏的风头打压下去。然而这其中谋划,竟然还是同一个太医一道密谋而成。
“纪家小郎也入了典簿厅,按着您的意思,之后要往兵部调任,我也意会过他,让他近来多留意。”秋闱这场暗中的较量,谁都没想到会让长公主渔翁得利,如今桑氏的势力被官家狠狠削弱一番,左相虽在其中明哲保身未被牵连多少,但也不敢再向先前那样猖狂了。
但这也未必就说明他的机会来了,经秋闱一事,官家敲打他的意思越来越明显,于帝王来说,臣子可以是照见史今的明鉴,也是用来制衡的棋子。
棋盘之上,杀伐过后,残局之中还能剩几个残子?
“傅宁他们可传回了消息?”他把邸报随手一扔,问道。
“上次传信是半月前,下旬的应当也快传过来了。”蔡旋答,“只不过主君,陛下如今心弦如发,盯得更紧,更不能露了把柄啊。”
“且西南异动,难保先前那人会再找回来,这一回,又不知他要怎么狮子大开口。”
果真是流年不利,做什么事情都鲜少顺心。林胥难得露出些许烦闷的神情,坐在圈椅中拧着眉心:“娴儿的婚事……操办得如何了?”
“前几日婚服做成了,大娘子还去看呢。”这是府中难得的喜事,蔡旋自小看着林慕娴长大,如今也感同身受的高兴,“小夫人也说,大娘子的魇症好了许多。”
“如若*二娘也能像娴儿般听话,我也不必费神至此。”林胥闻言,面色稍霁,却又喃喃起来。
“那位顾娘子如今也是官家身边的红人,二娘子与她一道待着,总归看起来没什么坏处的,”蔡旋安慰他,“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想来日后二娘子长大些,便能明白主君的苦心。”
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甚是默契,蔡旋为人办事靠谱,这么些年来也早已摸清了林胥的脾性,几句话之间,林胥便没有方才的愁容了。
“西南那边,还是要警醒着,西巫人狡猾诡谲,能息事宁人,就绝不要与他硬来……”他摸了摸下巴上蓄着的短胡须,又屈指吩咐起来。
“西巫的贼蛮子!溜得比耗子还快!”一节短木被说话之人狠狠一劈开,四分五裂,她恨恨骂道,气喘吁吁,连日来积攒的耐心几乎快要告罄。
常焕依还是第一次听宁十七爆粗,一时间愕在原地。
“不不不,没有说您的意思,我只是……”她瞥见常焕依凝滞住的神情,才反应过来这人也出自西巫,立刻合十双手道歉。
“好孩子,你没骂错,我们西巫……不对,她们西巫弟子就是这样的。”顾方闻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顺势又打了个哈欠。
常焕依再次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方才一番急赤白脸的追逐,衣衫上沾染了许多不明的药粉毒物,她索性一把将外衫脱下来扔掉:“明宗在外搞臭的名声,隐宗可不替他们背这口黑锅。”
一路循着线索追来,这西巫弟子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无论他们追到哪里,似乎都能预判他们后方追来的路线,而精准躲了过去。
“西巫的牵丝之术,原本是用来引尸的,后来用于辨位侦察,竟然也是一门奇术。”就近的树木上,顾方闻踮足摸了上去,看了眼树枝上那一道浅淡的勒痕,静静说道,“这人有些本事。”
宁十七面色更难看了:“那如今怎么办?我们追着,他前面了如指掌地跑着,何年何月能抓住他?”
常焕依不语,只抬眼看了看顾方闻。
“这有什么难的?”后者察觉到了常焕依的目光,挠了挠后颈,“我可以帮你。”
对于这个往常只在江湖风云之中听得一二名字的前辈,宁十七一直抱着格外崇敬的态度,尽管这一路顾方闻的阴招损招没停,时不时想把她绕进坑里,让她出些钱弥补令主给他开出的天价护送费。
还好每一次,都有常焕依在她身边让她悬崖勒马,好歹没真得被他坑去。
果然,前辈还是前辈,总有她这个小辈想不出的办法的,于是她急切抬眼,赶忙问:“您有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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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白帮,”顾方闻摆手,“你去跟你们令主说,这必须减二百两银子,否则没得商量。”
感情这一路,他就等着宁十七问出这句话,好将自己的真实目的表现出来了。
“这……”她求助地看向常焕依,怎料这回连这人也不帮自己了,僵硬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他们与敕广司这位令主赵绥各分两路,追捕这个比泥鳅还能跑的西巫弟子,宁十七拿不定主意,下意识觉得自己或许又落进这个人的圈套了。
“你迟疑什么?不是你说这厮对你们令主来说十分重要吗?”顾方闻扬声,把她又吓了一跳,“不必多言,我替你追,你记着这笔帐!”
无助地看向常焕依,她却一反常态地笑了笑:“正是正是,早抓住,早完事儿,宁姑娘,你不也想替你们令主分忧吗?”
不等宁十七将其中理清,点头答应时,顾方闻已一个飞身跃上了树梢,缠在指尖的细线“簌”得一声飞射出去:“我来破这人的阵,干扰他,逼他向赵绥那边去,师妹,你带着她赶去汇合!”
两人配合默契,不等顾方闻说完,常焕依便攥住宁十七的胳膊,扶刀疾步迈开腿!
此处巨树与竹林交错,地形嶙峋复杂,那西巫弟子正是看重这地势不便追捕,混入林中,觅不得踪迹。常焕依在前面动如脱兔,坑洼难走的地面于她而言如履平地,反倒是宁十七有些跟不上了,不得不再次感叹,自己和高手之间果然还是隔着一道天堑。
走出约有小半刻钟,林中深处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响,在树荫遮蔽的林间游蛇般穿行,她倏地一怔,忍不住想凝神去听这阵铃响,尽管下一秒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但铃声仿佛入脑,她竟然管不住自己的双腿,就要朝那铃响处走去。
死腿,快停下啊!她在心里哀嚎,然而嚎了没一半嚎完,脖颈便传来一道极大的力道,扯得她差点一口气憋过去,但也是这么一下,将她立刻从方才迷失状拖了出来。
脑袋上被狠狠拿刀柄一敲,常焕依将她一把薅了回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这点声音就受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