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90

    第181章 爱操心的顾云篱

    宁十七喘了口粗气,心口还砰砰作响,一口气喘不匀,眼里闪着泪花看着常焕依:“前辈……呕!”

    那一阵铃声影响,她头晕目眩,竟然吐了出来。

    常焕依将她揪着衣领提起来,肃声道:“不舒服就待在这,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又一阵铃响自前方的密林中传来,她蹙了蹙眉,见宁十七吃一堑长一智堵住了耳朵,这才放下心来,将随身的长刀抽了出来,飞身追入密林。

    “老毒物——!”

    林间传来几声迅疾的挲挲走步声,足尖飞过杂草,压塌一片,愈往深处,铃声愈加狂奏,她死死咬住舌尖,一刀将挡路的青竹劈开,扬腿使力狠狠一踢,那节竹子分裂成五段,如五片飞刀一般,裹挟着疾风朝幽深难测的林深处射去。

    只听“噼啪”两声,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传来,常焕依脚步一顿,身形骤然一止,一道破风声乍然自身前爆开,刮起的狂风将她的发丝吹得乱作一团,瞳孔骤缩,一节竹段被人从密林深处尽力一掼,朝自己飞击而来。

    她反应迅速,提刀挡在身前,锋利的刀刃将飞来的竹段劈成两半,化解这一击,那铃声倏地停止。

    “老毒物,滚出来!”常焕依咬牙,对这时不时飞出来恶心人的把戏厌恶到了一定程度。

    林中寂静下来,静得仿佛方才那一场纷争是人的幻觉般。

    “还真是你,”冷不丁的,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道黑衣身影从树顶跃下,“师姐,你这样又是何苦?”

    竹子被压得极限弯折下来,那之上的人跃下,一身黑衣,还以黑巾遮面,看不清容貌,但他声音沙哑至极,像是吞咽了沙子,难听得有些瘆人。

    “呸,你还敢叫老娘师姐?!”常焕依恶狠狠啐了一口,提刀骂了一句,“我一路跟着他们追来就觉不对,果然是你!”

    仅剩露出的那双眼传出些许疑惑,黑衣人摊手:“只是将禁术带出去,就犯得着你们这些年来这么要死要活地追杀?”

    常焕依闻言,却倏地一怔,面色涌上些许疑惑:“你——”

    “铮”得一声,毫无预兆,数十根丝线从这人指尖飞速射出,一瞬间将常焕依手中的长刀仅仅箍住,打断了她那一瞬的疑问。

    该死的,常焕依暗骂了一声,她生平最烦使丝线的,这些线极柔极韧,自己的长刀没有办法破开,遇上必处劣势,这么想着,她果断扔了刀,一个翻身后跳,躲避其余飞射而来想要割她喉的丝线。

    然而这黑衣人俨然一副要置她于死地的架势,手中勾着丝线,绕过周边节节青竹,几乎要将常焕依包围在内。

    “你何苦追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多年,何必再来逼我!”他怒喝了一声,见丝线逮不住她,手中丝线猛然一收,催拉起周旁青竹,齐齐朝被围困在中心的常焕依压去!

    “这杀才,又在鬼嚼什么东西?!”常焕依快要无暇顾及他诉说,想低身从空隙离开这一圈包围,然而下面丝线密布,只要过去,就必然被削成肉片。

    “你别怪我,师姐!”那双眼中迸溅出杀意,让人浑身一寒。

    而另一阵寒光却骤然从另一边的林中飞掷出,伴随而来的,还有另一道黑色的身影,来人手中提着一柄长而直的漆黑横刀,衣袖飞舞之间,只听几声利刃斩风声,围绕在常焕依头顶,亟待要把她戳成筛子的竹子与丝线一瞬间被更为强势的刀锋斩断,一瞬间,巨大的弹力与惯性反噬,那黑衣人不查,手中霎时间飞溅出血花,他痛叫了一声,“噗通”一声从竹子上跌落在地。

    漆黑的横刀被那人利落地收回刀鞘,挂在身后,常焕依目光颤颤,看着林中跃出一大批敕广司之人,将那黑衣人团团围住。

    “常娘子,幸会。”来人与她年纪相仿,一身黑衣劲装,一双眼如冰鉴初拭,亮又冷。

    看见身后气喘吁吁跑来,又抵着树呕吐的宁十七,常焕依顿时知晓了这人的身份——赵绥,那位身价不菲的敕广司令主。

    “救你这一下,抵了那二百两银子,烦请还告鬼医。”她扶了扶腰后的横刀,朝常焕依伸出手来,将她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奸商,哪有你这么算账的?!我不同意——”闻声从另一边竹林赶来的顾方闻一来就听见这声,嚷声怒道。

    “追你月余,确实该承认你有些本事。”赵绥没搭理他,冷冷盯着地上的黑衣人,“将他身上的东西都卸了,给我绑到马上去!”

    *

    殿试之后,朝中格局变幻多端,二皇子被暂时踢下了代理监国的位子,而官家病体虚弱,无法亲临朝堂,最终,这监国之权落在谁的头上,又称一件人人都要揣摩的事情。

    然而不等群臣考量局势,思考如何站队时,官家的旨意便已下达中书。

    尽管旧制上还没有公主直接入政事堂的,但朝中如今的直系皇室血脉,唯剩一个李繁漪,坐主政事堂内的只能是她,虽有人反对,但长公主却十分体恤,从前的嚣张跋扈似乎都已成了过眼烟云,入政事堂的第一日,便提出左右二相共同议事禀圣的法子,堵住了台谏的悠悠之口。

    她做到这个份上,比以往的李淮颂还要周到,再上书参本,就有些专门挑官家的茬的意思了。你进我退,彼此留个体面,是李繁漪的处事之道,但倘若再得寸进尺,此事未必能善终,众人都是人精,各退了一步,不好再说什么。

    向皇帝将今日政事堂议政之事禀报完时,顾云篱也刚好诊完脉,与许温之仔细核对完今日的膳食。

    在宫内,李繁漪与她边界处理得一向很好,遇见也只是恭敬地相互打个招呼。见两人明显有事要谈,顾云篱和许温之很识眼色地退下,退避于寝殿外。

    目送二人离开,李繁漪上前细致地扶李准坐起身,问:“官家留我,是有何事?”

    “……咳,先前知会你所做的事,办得如何?”

    “人已经安顿在了大名府,这些日,每日都有太学博士为他授课,传回来的消息说,李磐聪敏好学,课业不曾懈怠,策论也甚有水平。”李繁漪瞬间明白了他所指的事情,推手如实答。

    “这便好……如若淮仪真得回不来,伏玉啊,朕便只能拖你、咳咳!拖你来辅佐,你是我与尔容的‘第一个’孩子,自小对你倾注了多少心血,你不会不知。”

    “爹爹的苦心,伏玉知晓,”李繁漪垂下眸子,“我不会辜负您。”

    “桑家人只是暂时蛰伏,今后未必不会再东山再起,殿试一事只能衔制他们一时,时日一久……”他话未说完,又重重咳了两声,“如你所见,伏玉,我时日无多了,身边唯一可信之人就剩你了!”

    “李家江山,绝不能成外姓傀儡手中之物。”他喘息了一声,“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官家果真要我说?”李繁漪抬眸,看向榻上的李准。

    “你说便是,你我父女一场,有什么话,不必遮掩。”

    “淮仪下落不明,官家若想稳定如今朝中乱局,不如趁早做下决断。”如今李准迟迟不肯立下储君,便是有几分不听到太子最终消息不罢休的意思,但他自己深知,李淮颂与桑氏已经做出前几日的决断,便是朝局焦灼的象征。

    他的病体,能不能撑到东宫确切消息传来的那日,又是另一说。顾云篱一向不会说好听安慰的话来宽慰他,身体是什么样,她便怎么样说,他自己作为这个病人,更清楚几分。

    闻言,他终究是沉默了,靠在软枕后的身子缓缓陷了进去,漂游的目光中,李繁漪看见了一丝不甘。她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见李准不答,便不再说话。

    沉默了良久,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再开口,又是另一个话题:“听温之说,今日右仆射嫁女?”

    眸色闪烁了几分,李繁漪答:“正是,郎婿是自扬州科考进京的纪显允,如今在翰林院典簿厅任职。”

    “他倒是从来都周到。”颤了颤嘴唇,李准笑笑,看不清究竟是夸赞还是暗讽,“替我带一份礼给他。”

    *

    林慕娴的大婚,作为府中的姐妹,林慕禾便必须亲自去为她添妆,坐在镜子前,她只让随枝盘了个轻简的发髻,带上一只山口玉冠,换了身淡雅的裙衫,预备出门。

    顾云篱下值归来,正换好衣衫,拿了贺礼在马车前等待林慕禾,她没太用心预备这些,随意从上次恩赏里拿了些,包了起来搁在车上。

    见林慕禾从角门出来,她又带上了白纱,这几日见惯了她不佩纱,双眼明澈的模样,顾云篱还有些不适应。

    “久未戴这白纱,今日重新戴上,可有不适应?”她自然接住了林慕禾递来的手,轻轻将她一扶,坐上马车。

    “还真有些,”林慕禾摸了摸双眼,“但……这也好,总能提醒我,让我记起从前经历的事情、光景。”

    她穿得素雅,不像是个前去参加婚宴的人,顾云篱眸子闪了闪,知晓她的言下之意:“你想怎么做?”

    坐在马车里,林慕禾暂时拨下眼纱,那双眸子因车内稀薄的光,显得有些阴沉:“大姐姐大婚,是她一向最看重的东西,往日的那些祸事,不也因此而起?”

    “是而,我既然作为妹妹,自然要好好为她祝贺一番。”她笑了笑,从发间取下一只银钗。

    那只银钗,顾云篱认得,她抿了抿唇,缓缓覆上她的手:“今日林慕娴大婚,以他们的重视程度,想来不会做过分的事,我去不了新妇院子,你在里面也要注意自己,若有不对,定要来前厅找我。”

    “明白的,我带上这白纱,云篱好像就还拿我做原先那样,操心个没完了。”虽是抱怨的话,却听不出来抱怨的语气,林慕禾笑着将银钗插回发间,张望了一番,“怎么不见清霜和随娘子?”

    提及这两人,顾云篱叹息一声:“男方那便迎亲,沿路要撒钱散财,她们两个提着兜子便去凑这热闹了。”

    沿路跟着捡钱的人一定非常之多,又是新科中榜进士,这一路抢钱不知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第182章 “恭贺大姐姐今日喜结连理。”

    车夫甩鞭,沿路行驶起来,去往咸宁坊的这一路上比往常热闹了不少,百姓都知右相要嫁女,纷纷都想前去讨个彩头,马车甚至只能找个角落的地方停下。

    两人在门前分别,林胥同林宣礼在门前迎客,二人都穿得颇为喜庆,就连一贯沉着张脸,一副旁人欠他千八百万的林宣礼都露出了些许温和的神色。

    她递上贺礼与请帖,当即便有唱单的高声报唱,迎上前方二人,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恭贺大人遣嫁之喜,些微薄礼,聊做贺喜。”

    林胥眸色流转,和颜悦色道:“多谢顾大人,请往前厅去,来人,还不过来招待顾大人。”

    “不必,”顾云篱摆摆手,“多谢大人好意了。”

    她挥退那跟上来的小厮,顺着对右相府的记忆,找到了前厅之外的小花园。她来得尚早,小花园里正在做最后的布置,沈姨娘在一旁指挥着,瞥见她,面色微微一变,又吩咐了几句,便走到她身前:“顾娘子也来了。”

    她手中还有些许花束,索性塞到了顾云篱手中:“添些喜气。”

    那是一簇洋金花,状似喇叭,顾云篱垂眸看了看:“小夫人有心了,为何不见去大娘子院中操持?”

    “姐儿出嫁自然是要大娘子在屋中操持,我不过一个姨娘,这些时候,哪有资格去掺和这些?”她说着,自哂似的勾了勾唇角,“宴客的地方在隔壁,我还未操办完好,顾娘子还请移步那便休息。”

    将手中的洋金花收起,顾云篱没有说话,冲她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她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洋金花,就连宴客的前厅处也有不少做装点,望着越来越多的宾客,顾云篱顿了顿,将手中的那一束花扔进一旁的木架之后。

    一簇洋金花被人从桌边拿起,细细插进花瓶中,女使又调整一番,问一旁的人:“如何?”

    “好看好看,姐姐好厉害。”身旁人欢呼了一声,脸上喜色难掩。

    正思索着该怎么插下一束时,前方传来了一道招呼声,引得二人仰头望去:“哎哟哟,二娘子来了!可把您盼来了!”

    “苏嬷嬷。”林慕禾阖着眼,白纱依旧,气色却比离府前好了许多。

    苏嬷嬷将她迎进披香院,复又喝了两人一声:“快把最后的插完,别东张西望了!”

    语罢,那道素雅的身影也跟随着她入内,消失在视野之外。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怎么穿成这样……”

    “嘘,你胡说什么!还当她和以前一样了?”

    林慕禾耳力惊人,身后议论声听得清晰,她笑了笑,没有说话,被苏嬷嬷牵引着来到了披香院的正屋。

    “怎么现在才来?”见她走进来,一身周正喜气衣衫的宋如楠微微皱了皱眉,习惯性想要训斥,但说了一半,就改口,“也罢,来了便好。”

    林慕禾道:“太太恕罪,早上身子不适,耽误了一阵。”她随口搪塞了一句,也料到今日的场合宋如楠不会轻易怪罪。

    “你姐姐在等你,去吧。”宋如楠看着她的穿着,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摆手示意跟她一起进去。

    屋内的黄铜镜前,林慕娴穿着一身青绿大袖衫,外披一件搭青色帔子,缀金绣鸳鸯纹,正坐在板凳上盯着铜镜中的自己,似是在出神。

    铜镜照得人面容模糊,只能依稀分得清晰眉眼,她眸光凝滞,久久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屋外的动静,连林慕禾的到来都没有意识到。

    凤冠霞披,是进士娘子才能有的制式,往后,只要纪显允能争气些,诰命自然也不是问题,她险避开了何照鞍这个天坑,有如今这婚事,按理说,该庆幸高兴,可屋外喜气洋洋,从早晨起就萦绕着自己,而她本人却忽然觉得,这满屋子喜气洋洋,她竟然很难去感同身受。

    忽然,铜镜之中滑入一道素白的身影,登时,林慕娴浑身一个激灵,瞳孔突得一缩,险些惊叫出声。

    铜镜里,那人的白纱醒目,似在身后盯着自己。

    她立刻回头,一颗心跳得飞快。

    “娴儿,发什么呆?你妹妹来为你添妆了。”宋如楠蹙了蹙眉,道。

    面前的林慕禾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恭贺大姐姐今日喜结连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恭祝的词汇,可林慕娴却并未听出来几分真心实意的道贺。

    “我没什么好看珍贵的首饰,今日给姐姐添两份妆。”语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点翠镯子,摸索着递给一旁的女使。

    林慕娴一颗心惴惴,没有动弹,任由女使为她套在手腕上。

    “还有,”她听见林慕禾继续道,看着她从头上拔下一只银钗,样式朴素,没有宝石点缀,过于平庸,“这银钗对我意义非凡,今日也赠予姐姐。”

    林慕娴近来休息得仍旧不太好,今日早起,眼中红血丝还有些,就连如今脸上的气色,甚至都是用脂粉累起来的,她唇瓣嗫嚅,接过那钗子,戴回头上:“多、多谢二妹妹。”

    眼看最后添妆的程序也完成,宋如楠松了口气,起身离开:“我去外面看看,再布置布置,你们两个姐妹,也说说话吧。”

    林慕禾礼貌地送走她,轻轻颔首。

    一时间,屋内的女使跟着退了出去,卧房内,只剩下两人。

    过晌的阳光从窗框间泄露,射入屋中时,却被今日立起的两道遮面屏风挡住,光透不进来,因而,穿着一身浅色衣衫的林慕禾便有些显眼。

    二人相对沉默了许久,林慕娴自认为,她与林慕禾没有什么话可讲……

    “姐姐。”忽然,林慕禾开口,引得她眼皮轻轻一颤。

    “你不好奇,不生气,我今日为何送你这支朴素银钗吗?”林慕禾抿唇一笑,像是真心求教。

    “我不好奇!”林慕娴几乎呛声回答,“我与妹妹没什么好说的,你添完妆,就快去休息吧。”

    她似乎生怕林慕禾说出什么东西来,声音到最后几乎有些尖刻。而这一声也确实让林慕禾停下了片刻。

    “我还当姐姐记着呢。”她叹息了一声,声音有些落寞。

    “什么——?”

    “这钗子,曾是小叶的旧物。”她说着,微微仰起头,状似在怀念什么。

    而闻声的林慕娴却浑身一寒,几乎是下一秒,她飞快地颤着手,将头顶的银钗拽下,扔在地上:“不、不要——”

    银钗摔落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声响。

    她看见林慕禾却一反常态,蹲下身,将钗子拣起。

    林慕娴只觉得大脑似乎空白了一瞬,眨眼的片刻,她面色更白了几分,颤抖道:“你、你——你能看见了?”

    “姐姐,你在说什么?”

    猛地抬眼,却看见那只银钗跌落在地,并未被捡起,而林慕禾也好端端立在原地。

    怎么会?!林慕娴呼吸一紧,手死死抠在椅臂,努力平复着呼吸。

    “看来姐姐还记得。”幽凉的声音响起,林慕娴浑身汗毛倒竖,再一眨眼,地上那支银钗又消失了。

    而视野之中,忽然多出来一片脏污不堪的衣角,她愕然抬眼,却在与那双湿淋淋的双眼对上的刹那间,双瞳狠狠一缩,一声尖叫险些没憋住——

    那银钗被一个矮小的身影捡起,这身影林慕娴并不陌生,也从未放在眼里过,而此时,她正拿着钗子,阴恻恻地死死盯着自己。

    林慕娴只觉这一刻,心跳骤停了一瞬。

    透过白纱,林慕禾面色忽然有些凝重。

    有上次与沈姨娘的对话,还有顾云篱对那些药的解释,她几乎很快便明白了林慕娴的反常是为何。

    方才不知哪一瞬,她跌入幻觉之中,此刻竟然连现实与幻想都分不清了。

    府门外,一片朱红色,镶着金银的喜轿已等候多时,只等新妇入轿,纪显允笑得春风得意,一身大红色喜服,鲜衣怒马,一副少年郎君模样。

    周遭尽是恭贺声,他挨个回应,心中却也焦急。

    以纪家的身家,若非和宋如楠沾亲带故,他更不可能搭上右仆射这棵巨树,因而,林慕娴是低嫁,纪家举家之力,都不敢怠慢这位身世清贵的新妇。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起哄喧嚷声,众人都朝前方看去,一阵鞭炮声炸起,他如有所感地转过身,便见一身锦衣的林宣礼将林慕娴背了下来。

    喜娘连忙将轿子前的角凳摆下,拉着纪显允后退了几步,热情欢快地唱着吉祥的念词。

    一时间,纪显允有些恍惚,隔着林慕娴捏起的缂丝扇子,悄悄去看她的神情。

    她低着眉眼,长睫遮盖住眼底的颜色,脸用脂粉点缀,皮肤有些苍白,也没有什么神情,看不出来喜怒。

    紧接着,她被喜娘牵着踏上角凳,低身钻进那之后的喜轿。

    下一刻,锣鼓齐响,在一片晚霞之中,迎亲的长队带着足有四十余担的嫁妆一路向东,向纪显允的宅邸而去。

    他心口砰砰,翻身上马,意气风发,一路上拱手致谢,在一片热闹的鼓乐声中行走,时不时还往路上的人群中撒些钱。

    随枝与清霜便在其中,凭借着好身手,清霜总能精准接住从空中那散落的铜钱,这一路上算下来快要拣了几十文,有人跟着她俩一路追到这里,眼看她又要借力起跳,那人不爽地瞪了她一眼,却正好被清霜看了个正着。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随枝出了一脑门汗,这一路上看到不少或鄙夷或愤怒的神色,她抿抿唇,拉着清霜赶紧往后退,“见好就收,你钻钱眼里了?”

    清霜头顶也冒了层汗,汗颜着跟着她往后退:“送亲跟迎亲的都去了,咱们去找姐姐吧?”

    “不用找了,”随枝将她扯着领子拽了回来,点了点脑袋,示意她朝前去看。“喏。”

    顺着她所指去看,只见迎亲的队伍朝东离去,作为娘家人的林胥与宋如楠只能站在门口目送,而接近日暮时分,李繁漪姗姗来迟,奉上准备的贺礼。

    第183章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搂,搂住了顾云篱的脖颈,将脑袋埋在她颈间

    “官家留我了许久,知道大娘子今日成婚,特意让我备上一份薄礼,来得晚了,还望右仆射不要计较。”

    “殿下肯赏光,带官家的礼来已是荣光,怎敢计较这些……”林胥惶恐躬身,双手接过了李繁漪手中的长条锦盒。

    李繁漪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那只锦盒:“天色晚了,我也不在您府上逗留,正好顺道去看看大娘子新婚。”

    林胥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一旁掖手站着的林慕禾与顾云篱,沉吟了片刻:“如今也送娴儿出嫁,此后,就剩……”

    “主君,”林慕禾忽然开口打断他,“今日出来太久,我身子有些不适。”

    被打断说话,林胥面色一青,背过去的手紧了紧,又问:“慕禾的病有些日子了,顾大人还没有头绪吗?按理说,这几日她都在你府上歇息,应该有些成效了才对。”

    “成效自然是有的,欲速则不达,复明一事,还要时日。”顾云篱也干干脆脆地回答,朝他一拜,“晚席不便留下吃了,大人今日嫁女,在下便祝您阖家和睦罢。”

    闻言,林胥很是勉强地笑了笑,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躬身一道送李繁漪与她俩离开。

    略过宅后的小巷,清霜才与她们碰头。

    她身后还背着那把白以浓赠予的剑,剑柄上已经绑上了那日李繁漪送给她的那条剑穗,送礼物的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的剑,随后收回了目光,忍不住开口:“怎么不见你去你师傅那?”

    清霜挠了挠头:“今天路上可以捡钱,我就来了,没顾上去看师尊。”

    李繁漪正欲满意地笑笑,却又听她继续说:“反正现在不缺钱,今日捡的钱还能给师尊当几日买菜钱!”

    顿时,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她面色变换精彩,就连身后的崔内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古怪地觑着她。

    顾云篱与林慕禾却微妙地在她神情间品出了什么,但也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不过,殿下你要吗?”还没气够,清霜又出声了,“这钱据说沾了喜气,是大吉,殿下肯定不稀得捡,我送你一枚吧!”

    语罢,她还真的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来一枚,递到李繁漪空抓的手心里。

    后者也抬起手掌,低头看了一眼,那刻着“豊元通宝”的铜板还带着些许温度。

    送东西的人也没在意,看了眼越来越远的送亲队伍,道:“不是说要去看看吗?”

    顾云篱最先反应过来,应了一声:“走吧。”语罢,顺势拉上林慕禾的手,走上来时的马车。

    李繁漪不是滋味地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在清霜疑惑的目光中也上了马车。

    一行人来到纪宅时,新妇正在喜娘念词中刚刚跨过火盆,林慕娴手中牵着同心结,正在纪显允的牵引之下,有些磕绊地往前院走。

    这一路上,周遭人声嘈杂,越发扰得她心跳难安,一股难以掩压的躁郁感冲上了心头,甚至愈演愈烈。

    原本喜气的声音也好像变成了一句句充满恶意的议论私语,嗡嗡作响,好像缠绕在腐肉之上如饥似渴,贪婪想要进食的蚊蝇声。

    原本恭贺的话也变了味,这本应喜庆的日子,她却忽然想到了何照鞍的下场。

    据说他已与废人无异,双手双脚被打折,整日昏迷,全家人都吊着一口气为他续命。

    他是如此,那自己呢?

    若何照鞍的下场是那死去的小叶鬼魂作祟,那此时此刻,她的冤魂是否便在这人群中混迹,正幽怨地死死盯着自己?

    周边几乎没有让她信得过的人,只剩下一个幼月与不算亲熟的苏嬷嬷。

    此时此刻,她方才反应过来——自她从披香院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沈姨娘,若她还在,自己说不定还尚且有些底气……

    一时间,林慕娴忽然感觉手脚发麻,不敢动弹了。

    “阿娴?”见她不动,纪显允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娘子,娘子!”还是幼月唤了一声,才将她唤回神志。

    冷静些,撑过这一时,回了新房睡一觉、睡一觉便没事了,一定是这几日心神不宁,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她在心底里默默给自己打气,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跟着纪显允向前厅走去。

    纪家父母两人早已等候这位新妇多时,毕竟算得上攀高枝,此时此刻见了她,脸上没有一处不在*笑。

    林慕娴却只觉得压力极大,听着喜娘的唱词,第一次躬身,朝身后天地一拜。

    头上的凤钗极重,压得她脖颈酸疼,这一拜,她顿时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一阵轻微的晕眩感袭来。

    “新人执绥,共入华帐——”

    紧接着便是第二拜。

    她低下头,用扇子遮挡着视线,如常叩拜。

    “阴阳和合,乾坤定矣。新人交拜,琴瑟永谐——”

    围观的人群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声,实则这声音并不大,大多数都没能听见,可她神经敏感,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只觉得那吵嚷的妇人,口中念的东西有些熟悉。

    脑中一阵嗡鸣,林慕娴头疼地皱了皱眉,拿着扇子的手一抖。

    视野摇晃间,她闻到一阵浓重的花香,瞬息幻象又起,虚影重叠,视野里,纪显允那双云纹皂底黑靴忽然变换,倏地,变成一双湿淋淋的白色绣鞋。

    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止,林慕娴心中喊了一声糟,眼瞳急速颤动着,她不敢向上看,死死盯着那双绣鞋。

    “红绸系同心,交拜礼天成。从此结发恩,白首不相离——”

    与此同时,那人群喧嚷声骤然清晰起来,她听得清楚明白。

    “小烨,你莫跑!”有妇人正拉着顽皮的孩子站定,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而这一声呼唤,成了戳破林慕娴心中那最后一层薄膜的利刃。

    一瞬间,脑子空白,喜娘喊着交拜,她眼睁睁看着那双湿淋淋的鞋子向自己挪了一步,随后,一双惨白、泡得浮囊的手掠过扇子的遮挡,在自己眼前伸开。

    她心如死灰,顷刻间忘记自己应当处在幻觉中,天地之间纷扰声变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站在人群中的顾云篱也发现了林慕娴的异常。

    喜娘唱词过后,她没有起身,反而呆滞在了原地,那喜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再唱了一遍,可仍旧无果。

    顾云篱一怔:“怎么回事?”

    林慕禾想起那时在披香院的情景,抿唇看着不远处的人,微微握紧了手:“她……恐怕又陷入幻觉了。”

    话音未落,却见林慕娴手中遮面的扇子喀哒一掉。

    众人皆是一愣,而站在她对面的纪显允浑身一抖,赶忙上前:“阿娴,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凑近一瞧,此时此刻的林慕娴面色惨白发灰,嘴唇也在颤抖着。

    在林慕娴的视野里,那枉死的冤魂不断朝自己逼近,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名字,“她”脖颈处空荡的窟窿时刻在提醒着自己,她回来了。

    “不——”

    乱局即将开始时,顾云篱在眼球一痛,忽然在对面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你看见了吗?”她面色一凛,忽觉此时不是该待下去的时候了,她一把握住林慕禾的手,唤了声后面还有些不知情况的几人,“快走!”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几乎是下意识的,众人纷纷从有些拥挤的人群脱身,朝府门外走去。

    走动之中,林慕禾忽然若有所感,朝身后望了一眼。

    有另一道身影在对面的人群中,也一道离去,几乎是哪一瞬间的感应,她觉得那人就是一直不见踪影的沈姨娘。

    “是她、是沈姨娘!”她忽然开口,然而,后方人群之中却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不知是谁凄厉地叫了一声。

    “杀人了!杀人了!!”

    “新妇发疯了!发疯了!”

    “快走!快走——”

    围观的人群骤然乱作一团,几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脚下不停,直向外走。

    可林慕禾嗅觉异于常人,在那一瞬间,她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容不得她犹豫,身后奔来逃散的宾客们发了疯似的向外跑,林慕禾一个不及,便被身后的人一推,险些摔倒在地。

    “林姐姐!”清霜惊叫了一声,想折返回来,却被人流冲得再向前了几步。

    “抓住我!你们往出走,不要回头!”混乱之中,白纱被推搡间丢在不知何处,林慕禾被迫睁开双眼,手臂却猛地被人一拉,紧接着,腰身一紧,她身子一悬空,被来人用力抱起。

    衣衫纷飞,身子有一瞬的失重,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搂,搂住了顾云篱的脖颈,将脑袋埋在她颈间。

    令人安心的味道散发出来,林慕禾心口惴惴,心有余悸地朝后看去,却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前厅处,无论仆役还是宾客都如鸟兽般逃窜,正中心,纪家父母已经吓呆在原地,滑落跌坐在地。

    只见混乱中心的人,手中拿着一只金钗,双手与脸颊沾满了血迹,宛如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呆呆地看着地上自己的杰作——纪显允倒在血泊中,他的脸颊被划了长长一绽,狰狞地好似地裂的口子,而脖颈处被锋利的金钗捅出一道血花,但似乎没有伤及最重要的动脉,饶是如此,已经足够痛的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疯癫的林慕娴,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一个劲地用手堵着流着鲜血的伤口。

    “你想带我走?!不可能!”林慕娴疯癫地大笑了一声,还挥舞着手中的钗子,“你已经死了!死了!!”

    “咯……!”纪显允目眦欲裂,“你、咳咳!!阿娴……”

    来不及看到这幕疯剧的结局落幕,顾云篱已抱着自己,飞快地挤过人群,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这场精心准备的婚宴,似乎就这样以一个极其疯癫戏剧的结局划上了最后的句号。

    这一瞬,在颠簸之中,林慕禾心情极为复杂,她说不清此时此刻的感受,只能更加搂紧顾云篱的脖颈。

    而她似有所感,将自己搂得更紧,转身,跟随前方的清霜拐入人流少起来的巷子。

    第184章 这才是你,你一概是这样。

    婚宴的喜事险些闹成白事,围观者、知情者无不感叹,好好新登科的进士老爷就这样被新妇捅得没了半条命,实在无法不让人唏嘘。

    发生这样的事情,情理之上,林慕禾也该回一趟林府,看看这桩事究竟要怎样收尾。

    夜色渐浓,几只鸦雀盘旋在阴云笼罩的天幕中,没有温度的雀瞳倒映着下方林府的一切。

    扑簌簌一声,三两只振翅飞下,落在就近一棵树杈上,几片鸦羽随之落下,如落叶般,摇摇曳曳,落在人前进的路上。

    林慕禾看着脚下飘落的鸦羽,不由得抬头看去,乌鸦掩藏在层叠的树影之中,扭动着脖子,似乎与自己对视了一瞬间。

    林府外,停靠着开封府的车马,府门前的灯火通明,还未靠近,便感受到一股压抑又紧张的氛围。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后,身侧的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察觉到她手中的细汗,顾云篱微微一愣,转而顺着林慕禾的五指指缝,与她相扣在一起:“这一天,不是等了许久了吗?”

    怔了一瞬,林慕禾兀自吸了一口气,手中捏紧了那支银钗,那之上的刻雕因大力几乎要在她手心里嵌出形状。

    一踏进府门前,便有开封府衙役拦住了去路:“站住!此地被开封府暂封,无关人不得入内!”

    “我是府上二娘子,听闻家姐出事,回来探望,”林慕禾端立着,声音不疾不徐,“这位是顾大人,为今上诊治。”

    闻言,顾云篱也配合地淡淡瞥了过去,也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官能压人。

    那人一听,方才的态度登时转变,连忙道:“二位稍等,我进去通报……”

    “不必通报,放她们进来吧。”一道声音在内响起,有些熟悉,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却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含娘……不对,杜大人?”林慕禾一愕,嘴唇微张。

    “原来和杜大人认识!我有眼不识泰山,您请进,请进!”那衙役见状,立刻点头哈腰地请两人入内。

    杜含一身绯红的官袍,束着包髻银簪,向两人看来。

    果然官气养人,这几日,她身上便有了股不怒自威的感觉,瞥了眼那衙役,端的也是喜怒不形于色。

    林府上下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寻常的小道都有衙役值守,顾云篱与林慕禾跟在她身后,见人少了些,这才停下脚步。

    “含娘子怎么会来?”林慕禾问。

    “近日奉命盯着开封府卷宗整理,官家赐职,要我协同整治开封府,”她撑着腰,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干两件事,收一份俸禄,若不是能为以后铺路,我万万不想下值了还来这里凑这闲热闹。”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说话,为她平素里冷冽的模样添了份生气,林慕禾闻言,轻轻笑了笑:“开封府既来,那方才发生的事情,可有决断了?”

    “林慕娴已押入开封府牢中,现在只等着纪显允能否苏醒,只不过不论醒不醒得过来,都逃不开‘谋害朝廷命官’的罪责。”杜含环胸,朝前院的方向看去,“右仆射经此事,恐怕安生不得了。”

    “竟然牵连如此之广?”林慕禾吸了口气。

    顾云篱眸色黯了黯:“新科进士新婚被新妇所刺,无论是门风还是律例,都难善终。”

    “是啊,想必今夜便有折子参上中书了,”杜含叹气,“其实朝中人不难看出右仆射的心思,他清流多年,女婿一上任便有往兵部调任发展的意思,不就是想慢慢朝枢密院伸手?”

    可谁能料到,这一盘几乎没法输的棋局,就这样因林慕娴这一颗棋子而崩裂,这一切,难道不算是一种报应?

    “自食其果,犹不可叹。”林慕禾冷笑了一声,朝杜含一拜,“多谢含娘子,今夜,恐怕要辛苦您了。”

    “不辛苦,命苦罢了,”杜含摆摆手,给两人指路,“府尹正在前厅说话,我是得空了才出来透口气,你们去吧。”

    顺着她所指,林慕禾与顾云篱一道先去,还未走到前院,便听见一阵由呜咽声编织起来的哭声,林慕禾一踏进,隔着眼纱,便看见几个丫头婆子跪在地上哭着。

    身着官服的开封府尹正坐堂前,身旁衙役捕快站了一列,往日习惯了位高权重,别人看自己脸色的林胥此时此刻面色铁青,连主座也不坐,和同样失魂落魄,双眼无神的宋如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本官言尽于此,念在往日与大人的交情上,奉劝大人早做决断,尚且保全家族。”叹了口气,府尹继续道,“目睹此事之人太多,好问,我也帮不了你了。”

    他说着,闻声看向走来的林慕禾与顾云篱两人。

    “顾大人,您怎么来了?”他认得顾云篱,几次在福宁殿向李准参事时,顾云篱都在场。

    “我来陪她,发生这样的事情,林娘子也想着回来看看。”

    听见这边的动静,一直怔愣的宋如楠忽然仰起头,阴凉的视线刀子一般射了过来。

    顾云篱蹙了蹙眉,向前站了站,将林慕禾挡在身后。

    “如今只能等纪郎君醒来,笔录已记好了,不多留了。”点点头,那府尹朝前院众人拜了一拜,领着那一大群衙役乌泱泱地离开。

    目送着他们离开,林胥已没有心思对刚到的林慕禾说什么,只是背着手,望着前厅正墙之上挂着的牌匾。

    那四个大字“止水鉴形”挂在头顶,光芒已经有些暗淡。

    “主君,大娘子方才被拉去典狱了,我已经打点了人,让他们在内照顾了。”见人走远,蔡旋适时地上前,道。

    林胥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却是一颤。

    顾云篱看在眼里,果然,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不小。

    “二娘子,顾大人,请坐。”蔡旋又摆上椅子,请二人坐下。

    还没等两人坐下,一直沉默许久,没有说话的宋如楠忽然开口了:“你不能让娴儿待在牢里!”

    林胥皱眉,看着她低斥:“不待在牢里,难道放出来?!等着旁人来参我包庇一个‘杀人犯’?”

    “这事定有蹊跷!娴儿绝不可能杀他,她期盼这么久的婚事,不可能、不可能!”

    “凭你一张嘴,就能说服今日婚宴上那么多双眼睛?”林胥冷笑了一声,“把她带下去,这几日不要生事!”

    语罢,便有两个龙门卫上前来拉扯宋如楠,怎料还未近身,她便怒而起身,举起桌上的碗碟茶盏一把狠狠摔在了地上:“都给我滚!我是这家中半个主人,你们有什么脸面来拉扯我!”

    飞碎的茶盏溅了一地,林慕禾险些躲避不及,被顾云篱拉到一旁,才未被碎片殃及。

    “疯了,疯了!”林胥死死盯着她,往日与她维持着的那点平衡的体面也不复存在了,“本是和睦之家,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林慕禾心中难言,一时间不知是畅快多些,还是唏嘘更多。

    狗咬狗,才最是精彩。

    “主君!”蔡旋见状,连忙将林胥拉住,“现下不是争吵的时候,更该想想怎么应对,明日上了朝,好能应对台谏悠悠众口啊!”

    宋如楠气喘吁吁,站在原地,愣是没人敢近身。

    深呼吸了一次,林胥抵着额头,不甚耐烦道:“去请族老来。”

    蔡旋一愕:“请、请族老?”

    宋如楠一怔,就连林慕禾与顾云篱一时间也愣在原地,不知他要做什么。

    “去宗祠,将她除名出族谱。”冷漠、不带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令人不寒而栗。

    林慕禾没想过,林胥竟然能绝情至此。

    “主君,这么做会不会太——”

    蔡旋躬身,半句话还没说完,身子便被猛地向外一撞,他被狠狠撞飞出去几米,踉踉跄跄站定,才看清撞自己的人——宋如楠,她冲上前,眼睛猩红,一把揪住林胥的衣领,将他狠狠向下一拉。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座之人都未能反应过来。

    “畜生!畜生!”她歇斯底里地大吼,“她只有你这个父亲!你不想着如何保她,如今却想着卸磨杀驴,以绝后患?!”

    “林好问,你有没有心!她是你的女儿,你偏要做到这样无情的地步?!”

    对上那双冷漠的眸子,宋如楠双眸颤颤,才发现眼前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当初他温柔的假面被撕下的时候,自己为何还未醒悟过来?就这样,看着自己百般呵护,寄予厚望的女儿一步步踏入深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可对峙着剑拔弩张的两人都未朝来处看去,林宣礼疾步上前,显然也听见了方才的声音,一走进前院,看见这副场景,喊道:“父亲,母亲,你们……”

    “她已酿成大错,神仙难救,此时不保全全族,莫非要这么多人陪着她沦陷?”面对着宋如楠的歇斯底里,林胥平静的语调更像一根尖刺,刺痛着宋如楠微薄的心防。

    “我险些忘了、哈哈哈!”她倏地松开手,目光随意略过一旁的林宣礼身上,看向一旁的林慕禾,“这才是你,你一概是这样。”

    林慕禾心口突然猛地一跳,下意识捂住胸口。

    “沈□□也好、邱以微也罢,多少人都给你的仕途铺路,现如今,又要搭上我女儿!”

    指尖一凉,林慕禾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应当还未见明这件事,猛地抬头,看向宋如楠。

    “林慕禾,你不想知道你母亲怎么死的吗?”她话音未落,身前的林胥猝然瞪大了眸子,伸手就要来拉扯她。

    “滚开!”她一把甩开林胥,快步走向呆立的林慕禾。

    顾云篱一把挡在她身前,警惕地在袖中摸到了匕首,冷冷看着她。

    “一碗汤药,经脉全废!”她在离半步处停下,“她邱以微是大侠,谁料到失足在一个弱书生手里?”

    “啪嚓”一声,林慕禾在这一瞬,听见自己构筑的最后一道理智破碎的声音。

    “一整年啊,她困在院子里哪都去不得,生下你便咽了气,你还在怨我让你受尽苦楚,却不知没有他林胥的授意,我如何能随心所欲?”她双目通红,说着,眼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你恨错了人啊!”

    第185章 ”比起死亡,生这条路,才是她所想让你走下去的。”

    “胡言乱语!愣着做什么,夫人也和大娘子一样疯魔了,拉下去关进屋子里去!”

    一直以来,连白以浓都讲不清的那重要的一环,就此打通,猜测被证实,碎片仿佛在这一刻拼凑起来,形成了完整的链条。

    涌上来的第一个情绪,不是愤怒,而是一阵恍然,林慕禾呆了呆,心中想:果然,所有的猜测都不是故意抹黑此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冷漠、自私、利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为了他的目的,所有身边人都可以为他献出生命,给他的仕途铺路。

    “慕禾,你不要听她——”

    “大人,阿禾身体不适,”顾云篱一把甩开林胥伸来的手,眸色寒凉,将他逼退了几步,“今夜喧嚷恐怕受了惊,我带她回去休息。”

    语罢,她不再停留,牵起林慕禾的手,拉着她向下走。

    将这些全部听了去的林宣礼面色有一瞬的空白,在看到顾云篱拉着林慕禾走下前厅的台阶时,竟然忘记了阻拦。

    “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猪狗不如,连畜生都比他有几丝人性!泽礼,你不能让你妹妹在牢里!你要救她!”

    怔然几秒,林宣礼不知作何感想,他眨了眨眼,对上林胥的眼神,片刻后,才转身对蔡旋道:“请……族老来!”

    一瞬间,宋如楠浑身脱力。

    林胥不太自在地疯狂眨眼,恶狠狠看了一眼她,拂袖而去。

    “呵呵呵哈哈哈哈!!”宋如楠被龙门卫拖行下去,有些癫狂的笑声几乎响彻府中,她怎么会忘了,从前太学里的老师总说林宣礼像林胥,才学像,行事更像?

    他冷漠权衡的性格,几乎与林胥重叠,冰冷的一声,终于彻底将宋如楠击垮。

    听着那一阵癫笑声,顾云篱带着林慕禾走出府门。

    夜风寒凉,林慕禾神色呆滞,恍然间,遮盖月亮的阴云被风吹开。

    月光冰凉,却又仿佛带着宛如天神怜悯的温度,照洒在身。

    乌鸦振翅,飞离栖身的枝桠。

    一个原本应当快意江湖,甚至可能成为一门之长的天之骄子,在经脉全废,被迫困在后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又在想什么?

    林慕禾不敢想象,在月光笼罩下来的瞬间,瑟缩了一下身子,瞬间,强做的镇定崩溃。

    手腕一热,身旁人及时勾住自己,月色清冽,照在顾云篱脸上,勾勒出不忍的怜惜之色,她眉心颤颤,眼瞳之中还倒映着自己。

    在她眼里,林慕禾看见了自己,神色怅然,眼中水色迷蒙。

    看着她悲色难掩,顾云篱心口仿佛也被一道揪起,仿佛跟着她一道感受到了那撕开皮肉般的痛楚。

    “想哭的话,抱着我哭也好。”她低了低脑袋,空余的手轻轻揽住她后背,将她朝自己带了带。

    不等林慕禾回答,顾云篱稍稍用力,便将带入自己怀中。

    与夜风不同的温柔气息笼罩上来,一刹那让林慕禾强忍的悲痛无所遁形,显露无疑。

    下巴抵在顾云篱肩头,鼻子一时间酸得她说不出话来,紧接着,眼眶一热,此刻的泪水再也没有阻碍地从眼中溢出,片刻便将顾云篱肩头打湿。

    她手不受控制地抚上顾云篱后背,泪水越往出溢,胳膊便收得越紧。

    “她、她该有多疼……!”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隔着二十年的岁月,为那个自己素未谋面,却血脉相通的女人哭泣。

    “为什么……如若没有我,她会不会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顾云篱听着她几乎快要语无伦次的哭泣声,越发将她搂得更紧,手掌抚着她的后背不停地给她顺气。

    闻言,她眸子颤了颤,心里也好似被划了一刀。

    “不会的,”她扣紧林慕禾的脑袋,用力搂住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她经脉全废,也要拼死将你生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在多年后自责。”

    “比起死亡,生这条路,才是她所想让你走下去的。”情难自禁,她忽然察觉,自己眼眶也湿了,蓦然间,她也想起将自己奋力推出去的女人。

    她们都拼死留下一丝生机,奋力为自己留下生路,此后,让她们带着这一份生的期盼,蹒跚而行。

    世间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这一路而来,她们尝到其中多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终于让两个破碎不堪的灵魂相触,而紧紧依偎在一起。

    好在,往后的路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

    大相国寺内,檀香呛人,夜色浓稠,寺中仅剩吟经与木鱼声响,月光茫然,将一切照得生冷。

    此时此刻,多数的香客已经归家,只有少部分人,还在寺内的点点微弱烛火中于佛前跪坐着默诵、祈愿。

    “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檀越跪坐良久,究竟所求为何?”僧人拨弄着佛珠,目光移向在长明灯下跪坐的妇人,缓声问。

    “师傅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身着深色衣裙的妇人倏地睁开眼,问。

    烛火熏黄,沈明|慧的轮廓被勾勒得十分清晰,她双手合十,头发简单盘起未点任何珠钗,语气平静地不像是心有所求的尘世之人。

    “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的经文,是为善恶行为必感果报,有下卷言‘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微小的恶行,也必感果报。”

    “善恶有报?”她轻轻一笑,从蒲团上起身,“人世间,善恶有报之事少之又少,师傅果真还信这些因果报应?”

    “……檀越心中有恨,青灯前长跪,莫非也是想消除恶念?”那僧人面色有一瞬的停滞,旋即了然,问。

    “不,”沈明丨慧笑了笑,重新归整了一番发丝,“善恶不曾有报,那便我自己来报。”

    僧人不知何意,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目送她起身走出了殿外。

    夜色几乎快要将整个天幕笼罩下来,她向前走了数十步,似乎看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寺门外,林慕禾气息微乱,她的衣裙随夜风而动,遮眼的白纱不复存在,对视上来的,是她那双清亮的眸子。

    身后,顾云篱扶着她的胳膊让她站稳,也同样朝自己看了过来。

    “二娘子,你果然已经复明了。”只是怔愣了片刻,她便缓缓说道,眸中的光闪了闪。

    “姨娘,今日一切……果真是你做的。”看见她这副模样,淡然又无甚所谓,林慕禾更加确定。

    “娘子是来兴师问罪的?”她笑了笑,理了理衣裳,“你不也与她有仇怨,如今的下场,你不觉得心中畅快吗?”

    口中一噎,林慕禾咬了咬唇,很难说一个“不”字,害人者得此下场,失去了她最在意最真实的东西,她自然觉得畅快。

    “自然,姨娘好计谋,大姐姐最是信任你,甚至比得过太太,这样高高举起,重重摔下,不粉身碎骨,也要深受其痛。姨娘自大姐姐尚是婴孩时便照顾她,果真一点都不心疼吗?”她喘匀了气,一只手轻轻搭在扶着自己的手上,不断收紧力道,以求得一丝安宁。

    闻言,沈明丨慧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平静之下的裂纹,她神色变了变,像是在内心之中挣扎了一番。

    可最终神情还是是归于平静。

    “我心疼她,那谁来心疼我?”凄然笑了笑,她缓步上前,离林慕禾更近了些,“这府中人人都自命清高,却一个比一个腌臜,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姨娘,谁也护不住,连自己都护不住。”

    “我的芸儿,谁又来心疼她?”

    这是林慕禾与顾云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芸儿”是谁,似乎也有些显而易见——那日从披香院出来,林慕禾还记得,沈明|慧专门停下脚步,搪塞了个理由,来问她有关小方脉的事情。

    那得了童子痨的孩童,果然是她早逝的孩子吗?

    林慕禾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顾云篱眸色沉了沉,思忖了片刻,问:“所以,你的孩子得童子痨,误食了什么,进而致使丧命?”

    “这府中,会是‘误食?’?”沈明丨慧眼底有泪意,她抬手揩了一把,“她宋如楠好狠的心,夺了我孩子的命,又要我来照顾她的孩子,往旧伤上剜腐肉也不过如此。”

    是而仇恨的种子早早便深埋下来,数十余年的日日夜夜,都不曾懈怠地浇灌,长成了参天的大树。她利用了林慕娴对于宋如楠给林慕禾指婚于户部尚书之子的不忿,分毫鲜血未沾地,送她走上歧途,一步步看着她坠入深渊,在其中推波助澜,直至之后不动声色地让她精神崩溃,到今日的局面。

    贪婪、自私、冷漠者得到了其应有的结局,她作为执棋者,静默地看着一切成局。

    十余年前沈明丨慧失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十余年后,同样的报应作弄于宋如楠身上。林慕禾说不清这场博弈中究竟是两败俱伤,还是一人得胜。

    平静了许久,沈明丨慧终于缓和好,看着眼前的两人:“你们两个,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只是来碰个巧,没想到果真遇到了。”林慕禾眸色黯了黯,“心有灾厄者向佛门求清净,姨娘也并非实在无情。”

    “你来找我,想必不是只是来问这些的。”沈明丨慧看着她,情绪不明,“你想知道什么?”

    眸子一颤,林慕禾呼吸一紧:“大姐姐与何照鞍暗通款曲,想必也是姨娘在其中引导的吧。”

    “娘子没有凭据,就想这样激我?”沈明丨慧却摇了摇头,“我为何要告诉你?”

    手心一痛,林慕禾方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用力,已经将手心掐出了血痕。

    “自是我们有同等价值的消息,能与小夫人交换。”她愣神之时,身后的顾云篱却上前一步,轻轻揽住林慕禾向自己带了带。

    林慕禾一怔,有些意外地仰头看着顾云篱。

    “顾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小夫人不想知道,为何当年你的孩子非死不可?究竟是宋如楠狠心,还是另有隐情?”

    “你……想说什么?”

    “十余年前,新帝还未即位,先帝西去,朝中上下配孝,台谏之内严查官风,而你的孩子,却恰好出生在那时。”

    言下之意,这对于正值上升期的林胥来说,是个棘手的污点,如若被人引去做文章,又会错失升官的机会。

    一时间,沈明|慧的神色一怔。

    “你莫非未曾想过,林胥为何会默认这一切的发生?”问罢最后一句话,她勾住林慕禾有些冰凉的指尖,“我言尽于此,小夫人是聪明人,想必不用我再多说。”

    对方明显怔愣了许久,沈明|慧并非没有想过这个,只不过,林胥一向薄情,一个出生不过多久的孩子没有什么情感,是而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轻轻放下。

    “我说完了,小夫人,你也该说说了。”语罢,顾云篱后退了一步,再次让林慕禾站在了前方。

    缓和片刻,沈明|慧面色变化精彩,不知那一阵的沉默究竟思考了什么。

    “她与何家郎私下联系的信件,在我卧房右边第三格地砖中,妥善藏着。”

    林慕禾心口猛地一揪,果然,这其中少不了沈姨娘在其中运作,自此,她眉心不自觉地轻轻蹙起。

    “那马奴,爱慕她,想亲近她,彼时正愁不知该怎样将你弄到城外,便想了这个法子,从你身边亲近之人下手。”

    是而,那时的朱青才会咬死不松口,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一股剜心的疼从心口直线上升,脑海里不断回闪小叶的声音,却没有对她容貌的记忆——她甚至来不及看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小叶,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就天人两隔了。

    “姨娘做这些,心中无愧?不怕死后冤魂索命?”林慕禾咬着舌尖,冷冷问。

    “我早无独活之意,这么些年来,不过是想为我的孩子报仇。”她笑了笑,凄冷的眼神瞟过林慕禾,“我的孩子活不了,而你同为庶子,却能活下来,每每见你,我总想起我可怜的芸儿。”

    “爱屋及乌者,恨乌及乌……”顾云篱喃喃了一句,轻轻搂住身形有些颤抖的林慕禾。

    沈明|慧有些落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哂笑了一声:“到头来,究竟谁捞到了好处?”

    自然有人从始至终都在借此获得利益好处,不仅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还顺利地将矛盾转移,就这样冷冷看着她们相互对峙了十数年。

    她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已没有再能告知林慕禾的事情了。

    “姨娘,你往后要做什么?”林慕禾倚靠着顾云篱站定,叫住离去的沈姨娘。

    “做什么……”沈明|慧眼底忽然浮现出一丝茫然,但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要为我的孩儿讨回公道。”她直起身子,没有再朝后看,声音传来也低低的,“娘子想找我算账,且等等吧。”

    “我也早知我会有报应来得那一日。”

    两人还想再问什么,却见她已经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步履不算快,片刻功夫,便已走出很远。

    第186章 拉过李繁漪的手在她腕骨处抹了两下

    天边刚亮起一点晨光,寅时许,沉睡一晚的东京城街道上便点起了盏盏灯。

    晨间的朝会开在寅时末,天还未亮,一群身着官服的官员便已穿戴整齐,在待漏院等待。

    “当真当晚便除了族谱?”

    “果真啊!不到子时消息就传出来了,出了这样的事情,这样做能保全更多人,说着也无可厚非,只是……”

    “只是未免太无情。”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在待漏院中响起,除了平日里要紧的政务,其余的便是在*议论着昨日发生的这件骇人之事。

    忽然,没人出声了,议论声停歇了一大半,只剩下些谈论正经政务的声音。

    来人一身绯色官服,衣衫整齐熨帖,乌纱官帽端正,神色与往常无异,不像是经历昨日那样危急事情的模样。

    林胥入内,不少目光便刷刷地投射过来,其中盯得最紧的,无过乎台谏的一群言官。

    没再能耽误多久,大庆门大开,一众官员收起絮语,提灯有序入内。

    李准身体不足以再来开朝会,于是文德殿内,坐镇早朝的变成了长公主,她居于龙椅之下,一身朱红的长褙子,外披绣着团纹朱雀的深蓝霞帔,头戴比往常更端肃的玉带冠子,端坐在红木靠椅上,像是早早便来了。

    长公主在勤政这方面,朝中没人能挑出毛病,单是这一点,便比只有在开始勤勉了几日,后面便越来越懈怠的李淮颂好了不少。

    她身侧侍立女史,戴“一年景”,身着窄袖直裰,掖手代替李繁漪将昨日官家批复的奏折宣读了一遍。

    而后照例各方事宜说了个遍,有些官员甚至都在打哈欠,而座上之人聚精会神听着,甚至有时长久才眨一次眼。

    一场朝会从寅时末开到卯时末,在诸多政事商议完毕后,终于有言官带头,一齐参右相一本,其中罪名,不乏“管教不力”、“纵容子女”、“难为宰执”一系列。

    “杜含,昨日你与开封府尹监理此事,你来说说。”李繁漪没皱眉,道。

    百官群中,站出来个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形,女官的服制与寻常官袍无异,唯一不同的,便是她头戴团冠,这些时日,长公主有意提拔这位新晋状元,众臣想挑毛病也没有法子。

    上任之后,她仅在翰林院待诏厅待了七日,便将户部多年积压的一笔糊涂烂账平了,联合御史中丞上书参倒了户部尚书,为此追回上千两银子,充入军费之中。

    念着这一层,被器重也毋庸置疑。

    “臣在。”身段挺拔的女子举着笏板上前,冷静地将昨日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罪犯林慕娴已押入开封府典狱,纪显允还未苏醒,有医官看过林慕娴,此人可能有疯疾,至于如何断罪,还要交予大理寺承办。”

    “林胥管教子女不力,就算除了族谱又如何?新科举子新婚被刺,千古难有这样的荒唐事!”

    李繁漪抬手制止那言官义愤填膺的说辞,目光转向林胥:“右仆射没什么想说的?”

    “诸般行为,都脱不开臣下管教无方,臣无话可说,”他声音平稳,“身为群臣之表率,理当接受一切罪责,以正视听。”

    “是故,臣——”林胥深吸一口气,“自请停职,入昭罪宫面壁反省,另赎田六千亩,平众臣怒。”

    语毕,殿中寂静了一息。

    “右仆射果真乃忠贞清流。”李繁漪勾了勾嘴角,叹。

    ……

    “自请停职,入昭罪宫,倒是挑不出毛病的法子。”咽下最后一口苦涩的药,许温之上前端走药碗,默默应了一声。

    “刺伤新科举子,本也可大可小,只是右相近来在朝中风头有些盛,早被群臣不满,今日得由头发泄而已。”李繁漪喝下茶,接道。

    “他都将亲女除了族谱,还能再说什么?”李准笑了笑,“此事,也好让他收收锋芒,这些年他兼任龙门内职,确实比以往嚣张了不少。”

    “养虎为患,不得可取,他若真是忠臣,此时也该收敛了。”李繁漪道。

    李准默了片刻,忽然动了动身子,看向她:“挑个日子,把他接来吧。”

    “陛下想好了。”李繁漪动了动身子,没有疑问,更是陈述。

    李准没有答复,只是靠着身后软枕摇了摇头,无奈地抬了抬手指:“你下去吧,近来,辛苦你了。”

    李繁漪也没再多留,起身掸了掸衣裙,叉手退去。

    寝殿之外,应江带着个正捧着一叠劄子的小黄门走来,见了她,面色微微一滞,朝她行了一礼:“殿下。”

    李繁漪没想搭理他,倒是格外多看了那小黄门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

    半个福宁殿的内侍都被应江管辖在内,如今虽有许温之在其中分了一杯羹,这人的势力也仍然不可小觑。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嘴唇,脚步一停,也朝颔首:“辛苦应都知了。”

    再往出走,刚好碰上顾云篱前来请脉,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说,只是一个眼神间的交流,便擦身而过。

    应江方才将劄子放下,正想说什么,寝殿外便传来顾云篱来的通报声。

    李准也察觉他的欲言又止,干脆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便说吧。”

    “……坤宁殿那边,娘娘心情悲痛发了高热,多日未进水米,二殿下听闻,想前去探望。”

    “从前不见他对他娘娘这么上心。”李准哼笑了一声,抬出胳膊,任顾云篱上前搭指请脉。

    “那官家的意思是……?”

    “既有禁令,便让他过了禁令去,从前滑胎便罢了,如今大内里这么多太医,莫非还能让她死了不成?”

    听见这个字眼,顾云篱手指上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瞬,她敏锐感受到应江似是无意投来的目光。

    应江再没什么好说的了,转身告退。

    顾云篱也适时收回:“陛下脉象平稳,但,还是少动怒好。”

    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李准收回手,忽然问:“你的法子奏效,还不曾听你要过奖赏。”

    顾云篱惶恐道:“为陛下分忧,何谈奖赏?”

    “先前刺杀一事,也并未给你个交待,你来保朕的命,为朕分忧,不给你些奖赏,似乎也说不过去。”李准说着,从身边扔出来一道劄子,让许温之递到顾云篱手边,“你瞧瞧。”

    顾云篱扬眉,双手接过,展开那厚厚的劄文,低头扫了一遍,忽然怔在原地。

    “御史中丞白崇山联合御史台五人呈上来的劄子,请求重开旧案一事,追本溯源。这已在御案前摆了数十日,朕一直觉得,不是时候。”他动了动,“那日事发后,伏玉来宫中与我说过,你是被人在赌坊下发现的。”

    顾云篱浑身一紧,一时间明白了,皇帝这么绝情,是下了决心要整垮桑氏了。

    好一道东风,她暗想,低身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叉手道:“臣重伤,其中已记不清了。”

    “你既是重伤,那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是有……路过的侠士救下,才得以苟延残喘,保留一丝生机。”

    既是东风,便要好好一借。顾云篱仰起头,对上李准视线的刹那,忽然指尖一抖。

    他也未尝不是在顺水推舟,既能推到桑氏,他更不介意在这其中,卖顾云篱一个人情。

    果真是最善权谋利弊的帝王家,顾云篱心中叹。

    *

    ——“昭罪宫?这是什么地方?”

    香坊之内,来往客人依旧不绝,一道屏风后的地方,清霜不解地问道。

    “难道也在大内?”

    “非也,这地方在大相国寺内,是开国时前朝罪太子被贬之地,此后便被冠以‘昭罪宫’。”

    “还有呢还有呢?”

    随枝拿着算盘转过身,绕开清霜:“没有了!我又不是东京百晓生,就知道这么多了。”

    清霜“哦”了一声,又问:“怎么不见林姐姐?”

    “唉,”随枝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新品出了些问题,娘子亲自在看配香。”

    后院内,负责新香的香娘子们站成一排,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顾云篱与林慕禾一个一个检查托盘中的香料。

    “这些没什么问题,”顾云篱放下最后一味香料,接过林慕禾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按理说,不该出现起红疹的症状才是。”

    “可也确实出现了,这一批里,甚至还不止一个。”林慕禾头疼地低头思忖,“那会是为何?”

    顾云篱低眉也思索了片刻,忽然又问就近的香娘子:“所有的香,莫非都是坊里制出来的?”

    那香娘子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顾云篱正要陷入一筹莫展时,却见末尾的香娘子举起了手:“我想起来了!”

    “这批香料是分两艘船进来的,原先有一批还卡在了汴河渡口,工期紧急,索性安排了另一个香坊来帮忙赶制……”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没人说?”林慕禾难得正色,有些微怒。

    “只有百余份,便没想那么多……”

    “那八成是代做的香坊的问题了,你可知是哪个香坊?”顾云篱拍了拍她,转而问那香娘子。

    “是宣和香局下的代做铺子,在汴河渡口旁。”香娘子如实答。

    了解了情况,林慕禾总算稍微有点底,安排人给起了红疹的客人送去药膏与歉金,这才跟着顾云篱一道回了前屋。

    临近暮时,香客们来往已不多了,方一进去,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香坊里试着香,而清霜还在一旁卖力地给她介绍。

    “这个也可香啦,”她说着,拉过李繁漪的手在她腕骨处抹了两下,“殿下你闻闻,有没有陈皮的清苦香?”

    李繁漪依言放在鼻子下闻闻,不置可否,反倒挑剔起她来:“就见你说什么‘可香啦’,你这卖货的,没个别的说辞?”

    “我又不是专门做这个的,”清霜皱皱眉,把香膏合上,“这是见殿下才介绍的。”

    “嚯,”李繁漪笑着挑眉,“倒是我的殊荣了。”

    清霜不太高兴地皱皱鼻子,转头看见两人从后院回来,便迎上去:“殿下来了,方才买了十几罐呢!”

    察觉到顾云篱有些疑惑的目光,李繁漪轻咳了一声:“买来赏赐,也不错。”

    第187章 “那我……就是跟在掌柜娘子后面吃白饭的。”

    顾云篱没有再深究,将今日殿中发生的事与她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要将那两位前辈引荐给官家?”

    “官家只让许温之代为操办了,有白前辈和邱前辈作证,想来能更容易再往深去查。”

    “有的忙了,”李繁漪打了个哈欠,“我来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月末,官家欲开秋猎,召百官参加。”

    好端端的病在床上,翻个身都要喘三喘的情况,这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会要不惜劳动身体办这场秋猎?

    清霜感叹:“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她话没说完,赶紧闭上了嘴。

    “恐怕不知秋猎这么简单吧?”林慕禾问。

    “自然,”李繁漪笑了笑,“后日,大名府的那位就要入东京了,官家……估摸着是想在秋猎宣布,另立储君。”

    “这场秋猎,百官可携家眷参加。”她看了看顾云篱两人,“这可是场好戏。”

    *

    秋猎,是每年由皇家举行的一场大型狩猎比试的活动,意在鼓舞百官及少年少女们英勇好武,顺时令、示农隙,彰显天子之威。

    本来今年的秋猎,百官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官家身子骨摆在那里,动两下都要咳嗽两声的架势,别说他不敢冒险,一直绷着一根弦的众臣也不敢看着他玩命。

    可或许是人到末时,一条烂命已无甚所谓了,官家这次好似被倔驴附了身,任群臣进谏,都不为所动。

    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也只有臣子退让的份了。

    于是各部又开始忙乱这些事情。

    而顾云篱也总算见到了那位只在李繁漪口中出现过的“李磐”。

    十八岁的年纪,从前的日子应当是养尊处优,没吃过什么苦的,这一路从驻地来东京的颠簸路程,让他看着没来由地憔悴了几分。

    李准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让许温之将他带了下去,顾云篱不动声色地做完一切,起身向外走。

    或许于李准来说,再来十个八个的宗室子,都比不过他从小悉心栽培的李淮仪得他的心,为了这飘无音讯,不知生死的太子,他心中渴盼着,最终还是落败于现实,不得不承认东宫或许真的遇难了的这件事。

    走出福宁殿,小殿直领着顾云篱从殿后的小花园绕行而出,却碰上了正在外看花的李磐。

    今晨,顾云篱在一旁侍药,瞥过他一眼,对方似乎也对她有些印象,见她走来,急急迎了上来。

    顾云篱被迫脚步一停,站在游廊三层台阶之上,朝他叉手行礼:“世子。”

    “见过顾大人,”他忙不迭回礼,笑得有些讨好,“您下值了。”

    顾云篱心里还惦记着另外的事儿,不想跟他客套废话,于是抬眸直接问:“世子有何吩咐?”

    “我、我只是想问问,二叔的病如何了……”他倒是恪守规矩本分,尽管十有八九要不得已立他为储,他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任何僭越。

    明明能直接问许温之的问题,为何偏偏拦住自己来问?顾云篱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少年拘谨的模样,直觉他也并不是如表面所见这般看着无害。

    “在下只是一介太医,官家病情如何,不敢透露分毫,世子若想关心,何不直接去问许押班?”

    “我想给二叔备些礼以表心意,顾大人既然给二叔治病,他需要什么,应当也……”

    “子文,你拦着顾大人在这说什么呢?”他话未说完,身后便出现一道声音,将他钉在了原地。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顾云篱察觉到他一瞬间的僵硬,就连面色都白了几分。

    身后,李繁漪缓步走到他身后,抬起手掌,轻拍在他肩上:“顾大人可是要务缠身,别耽误她下值啊。”

    “是、正是如此。”李磐冷汗流了一背,忙不迭附和点头。

    顾云篱看了眼他发颤的手指,收回了目光,朝李繁漪拜了拜:“那殿下留步,在下先行告退了。”

    “去吧去吧。”李繁漪摆手,顾云篱也不再去看这别扭世子,跟着小殿直便一路出了宫。

    昨日栖风堂出错的那批货物,终究要有个交待,百十来个货物听起来不多,但加起来算上成本也是一笔不少的数目,这笔钱总不能白白让栖风堂出了才是。

    回府换了身衣裳,顾云篱便匆匆赶去见林慕禾,一到后院,便见随枝正指划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站成一列,吩咐道:“气势上先唬住,让他们不敢瞎扯!百十来两银子不能这么算了,都给我精神点!”

    “这是……”顾云篱看了眼那五大三粗的人,闭了闭眼。

    “不是要找个说法吗,顾娘子你和林娘子两个人气势不够,多带些人,唬住他们!”

    林慕禾站在一边,有些欲言又止,清霜跑来递上出行用的帷帽,她这才接过,道:“目前尚未有证据,需过去问过看过了才是,昨日追回了几个香包,云篱一一瞧过,确实是原料里掺了别的东西。”

    “啊?那这些……”

    “用不了这么多人,”顾云篱转了转手腕,接过帷帽戴上,又拍拍清霜的肩,“一个清霜足矣。”

    后者挺了挺胸脯,拍拍前胸打起了包票:“有我呢!”

    随枝没了办法,转手遣散这群人:“这些代做坊子都鬼精得很,你们要多留个心眼!”

    “嗯,随娘子,你留在坊里照看,我们办完就回来。”

    林慕禾说着,撩起乳白色的帷帽帘子,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朝随枝点了点头。

    三人各自扣好,从后门上了马车。

    清霜一概喜欢坐在车辕上吹风,如今看这两人的关系,更是识趣地没有钻进去,而是和一旁的车夫侃大山。

    “老伯,赶车一月月俸几何啊?”

    “坊里大方,一个月就有半贯钱,每日车马出行,有时候还能在坊里对付一口吃,好的嘞!”

    清霜闻之,回过头对顾云篱兴奋道:“太好了,姐姐,我以后也来赶车,每个月也半贯钱呢!还能在坊里吃饭!”

    “你若整日在坊里吃饭,随娘子怕是要连扣你的月钱了。”

    “诶,小孩子长身体嘛。”车夫笑着打趣。

    车内不大,林慕禾被帷帽闷得有些喘息艰难,就想撩起帘子透透气,但帘巾堆叠,她愣是捯饬了半天,也没能把帘子撩起。

    顾云篱终于看不下去,一手握住她乱动的手掌,一手又轻轻沿着边,缓缓替她撩开。

    车内有些逼仄,林慕禾脸颊薄红,一双眼在光线稍昏暗的车内显得格外亮,顾云篱也曾多次想过,那双原本如枯井的眼复明之后会是什么模样,然而心中所想,终不如亲眼所见,那双眼比她想得更明亮,更引人难以分神。

    “他们没见过你,就暂且不会怀疑到栖风堂头上,”一边说着,她一边拿出巾帕擦拭林慕禾额头的细汗,“待会儿,你就是‘掌柜娘子’。”

    林慕禾眨眨眼,顺势问下去:“那你是什么?”

    顾云篱一愣,抿唇思索片刻:“那我……就是跟在掌柜娘子后面吃白饭的。”

    “那掌柜娘子说什么,你都要依。”林慕禾笑了笑,接道。

    “自然。”顾云篱也点头。

    “那云篱教我骑马吧。”她撑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道。

    顾云篱失笑:“怎么忽然扯到这里了?”

    “东京里好多娘子们也都精通骑射,再者月末不是要秋猎?我也想学着骑马,到时候不那么无聊。”

    “也好,”顾云篱也点点头,“处理完这件事,带你去挑一匹好马。”

    末了,她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用我的月俸。”

    林慕禾弯了弯眼睛:“好呀。”

    在这一方面,顾云篱似乎有些执拗,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最穷的那个人时,就已想着第一笔俸银下来时,该给林慕禾买点什么东西。

    又上赶着可以照抄的答案,这就更好办了。

    两人闲谈之间,马车便停了下来,清霜跳下车,额外塞给车夫两个铜板:“老伯,还得请你等等我们!”

    语罢,顾云篱与林慕禾也下了车。

    代做铺子临近汴河渡口,今天天气不算好,天晴,风却很大,将帷帽幅巾吹得猎猎,林慕禾眯了眯眼,看见眼前渡口忙碌的景象,来往船工吆喝,还有一众摆摊的小贩。

    几人找了一圈,才打听到这间代做铺子正在汴河边上,临溪而建,一个院子里尽是捣香人,但多是男子,只有零星几个中年妇人坐在角落一起碾香。

    院中看着像是管事的擦着手走来,见三人身上素净,便上来问:“三位娘子,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院中蒸汽蒸腾,有些闷热,林慕禾索性撩起帘子讲话:“你是这里管事的?”

    “是是是,小娘子有何贵干?”

    “找你们自然是来做香。”林慕禾答,她身后的顾云篱则仰头环视这整个后院。

    “小娘子做香?”管事一愣,“可以,当然可以!”

    见是来撒钱的,他态度好得不得了,侧身就将几人请进屋内,端上茶水照顾:“小娘子要做什么香?做多少?何时要?”

    他搓着手,有些谄媚地笑着。

    林慕禾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东京铺子许多,今日来只是想瞧瞧贵铺的本事,合适了,再订下。”

    管事瞬间懂了,也知道眼前的人不好糊弄:“那确实如此,小娘子想看什么?跟我来吧。”

    语罢,引着三人绕着铺子看了一圈,从原料清洗到蒸香,烤香等一系列,都看了个遍。

    顾云篱跟在林慕禾身后,不动声色地检查过每一处,却发现确实没有什么能挑错的地方。

    “咱们可是东京城的老字号!多少年的生意了,错不了!”管事自夸着,言语间无不期待林慕禾赶紧定下。

    “不错,”林慕禾由衷夸了一句,“铺子寻常是往何处供货?”

    “宣和香局嘛,那可是御贡的珍品,”管事道,“瓦子那边各类香坊也都供呢!”

    顾云篱目光扫过最后一处,最终定在一处管事不曾带着去看的小阁楼,便指了指,插嘴问:“那是什么地方?”

    第188章 “天凉了,借你暖暖身子。”

    “诶呀,那便是平常给宣和香局做香的地方,为保质,除了专门的香先生,掌柜都不让旁人进去的。”

    这一趟下来,似乎没有什么收获,林慕禾说了句考虑考虑,便带着几人离开。

    上了马车,林慕禾越琢磨越不对劲:“莫不是故意使绊子,特意就往那里加了料?”

    “倒也未必,”顾云篱道,“他们做着半个东京城的买卖,大约不会干这种自砸招牌的事情。”

    思忖片刻,她拨开车帘,对外面坐着的清霜道:“那处阁楼也不太对,清霜,还得拜托你潜进去瞧瞧。”

    后者应了一声,跳下马车,便朝一处踏身而起。

    这一去,过了快有半个时辰,天色都快见晚,才见清霜回来。

    “还真有鬼!”她气喘吁吁,撩开帘子,“但不是香料的问题。”

    顾云篱眉心一簇,问:“那是什么?”

    “刚刚暮钟敲过,有个穿黑衣的人从小门偷摸溜出去了,”她顺手指了指,“我看见就赶忙回来告诉你们,现在追上,或许还能赶得及!”

    入秋之后,天色越来越短,暮钟敲过没多久,天色便要沉下来,三人没敢耽误,让车夫驾车回去,便跟着清霜追了过去。

    汴河渡口临近东京最大的平民居所,长短不一的巷子交错复杂,那黑衣人显然精通隐蔽之术,在街巷来回穿梭,时不时停下检查,几次甚至在路上换了衣裳,险些认不出来。

    也亏得顾云篱与清霜混迹江湖多年,才没有跟丢。

    林慕禾一路跟得吃力,尽所能没露出破绽,就在她快要没力气的时候,这黑衣人总算停下了脚步,拐进一家打铁摊子外。

    那里竟然有人似乎早已恭候多时,身着带兜帽的披风,挡得看不清脸。顾云篱蹙了蹙眉,就见那人从袖中摸出一个短盒子,递给那身着披风之人。

    几人在后面房顶瓦片上观察着,不敢露头,只敢悄悄看着,林慕禾站在下面没有上前,来回注意着周围。

    “会是谁呢……”清霜喃喃了一句。“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干什么去。”

    下一刻,就好像老天要专门为她回答这个问题般,一阵夜风从树梢略过,将那人的兜帽吹开。

    顾云篱瞳孔紧缩,瞬息间的动作在她眼中慢放数十倍,下一次眨眼前,那人已十分谨慎地将兜帽迅速拉了回去。

    但这一瞬,也足够她看清了。

    那人她认得,称不上熟悉,但印象深刻。

    ——张殿直,那个随身侍候在皇后身边的宫人。

    两人的交谈很短,几乎是交换完物品,便各自佯做无辜地碰到一起,向不同的方向离开。

    张殿直走得飞快,上了一驾马车之后,那马车便带着她在全城遛弯,绕行了许久,却最终上了一条船,顺着河流流向,向北而去。

    “这条水渠通往延福宫卧龙池,”顾云篱望着那艘小船远去,静静说道,“向来是进宫的人。”

    “可看清了这人是谁?”林慕禾问。

    “是坤宁殿殿直,张明谣。”顾云篱揉了揉眉心,“坤宁殿被官家下了禁令,非诏不得出,她应当是买通了监守侍卫才出来的。”

    “稍有不慎就会被发现,还是从暗渠乘船回去,只为了这香?”林慕禾思索片刻,“这香,应当不简单。”

    看张殿直熟稔的样子,不像是第一回这样出宫了。

    “之后她应当还会再出宫买香。”顾云篱笃定道,“这代做铺子也不简单,既然明面上查不到,那就只能暗着来了。”

    天色渐晚,几人打道回府,香坊也正快到打烊的时候。

    林慕禾叫了几个平日在香坊内负责收集情报消息的娘子,在汴河渡口蹲守那家代做铺子,这才回了安业坊宅邸。

    忙碌了一天,终于能躺回榻上好好歇息,这几日顾云篱忙着记录起居病注,准备田猎的安顿事宜,林慕禾也忙,新做的香品卖得不错,她跟着随枝学算珠点账,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每日顾云篱晨起离开,她睡不了多时,就也要起身去香坊里照看生意。

    洗了头发之后,她半卧在榻间看账本,捏着指骨心算,算着算着,困意就涌了上来。

    手里的账本从掌心滑落至榻下,她控制不住眼睫眨动,点着脑袋竟然就睡了过去。

    顾云篱洗漱过罢,回来便看见这幅场景,林慕禾头发还未擦干,尾尖甚至还在往下淌着水珠,流下的水珠洇在账簿上,即使睡着,她还是无意识地勾着那一处最后的着力点。

    轻轻叹了口气,顾云篱拿了块干净的巾子,坐到榻前,轻轻将她挪到自己膝跟前,轻声叫醒她:“擦干头发再睡。”

    后者本来也睡得浅,在顾云篱走过来时就已经醒了,于是坐起身轻轻“嗯”了一声,任由身后的人给自己擦拭头发,还时不时打个哈欠。

    指节穿过半湿的发丝,顾云篱很有耐心,一点一点给她擦干,最后又在床架上放上软垫,让她靠在上面让头发自然风干。

    等到头发彻底干透,已经快到亥时了。

    照旧留了一盏夜灯,将薄被展开卧了进去。

    原本躺在里侧看着像是熟睡的人忽然睁开眸子,向自己蹭了蹭。

    被子耸动了一下,原本闭着眼的顾云篱忽然睁开双眼,就感觉腰上一热,另一头的人蹭了过来,一只手搂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又把被子向上拽了拽。

    “天凉了。”林慕禾半张脸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道,“借你暖暖身子。”

    顾云篱也翻过身,低眉看她,笑了笑:“借吧,掌柜娘子。”

    入秋后确也天凉,但还没到烧地龙放炭盆的地步,顾云篱拢了拢被子,轻轻搂住身旁的人,阖上眼。

    今夜很静,除了偶尔的风声,连贯穿一整个夏日的蝉鸣声也听不到了,这一觉睡得安稳,一夜又是无梦。

    翌日,到了右相要答应赎田入昭罪宫反省的时候。按理说,林家本应举家相送,然而女儿疯魔,主母恨恨闭门不出,到头来送他入内的,只有一个林宣礼和林慕禾,和几个家仆。

    再一看这位当朝宰执,似乎比以往消瘦了不少,穿着件石青色的右衽罩衫,便跟随着看守昭罪宫的僧人走入。

    说是叫“昭罪宫”,实则就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在大相国寺的右上角处,寻常几乎无人路过此处,便显得有些荒凉。

    林宣礼没有说话,目光复杂,只在林胥转身进入院子时,低低道了句:“父亲,保重。”

    林慕禾也躬身,不太有诚意地朝他背影一拜。

    林胥的身子一顿,复又转身,朝这仅有的来相送的两个孩子看了一眼,转身踏了进去。

    院门被僧人插上,隔绝了最后一道视线,林宣礼摸出一锭银子塞给那看守的僧人:“半月之久,烦请小师傅多多照看。”

    “无业不受因果,施主请收回吧。”那僧人连忙摆手,“寺内一日二食,不会怠慢右仆射,您大可放心。”

    银子被重新塞回手里,林宣礼皱了皱眉,只能放弃。

    林慕禾见状,由着随枝搀扶,就要离开。

    “二娘,”刚要离开,林宣礼便出声叫住她,“你何时归家?”

    “应当……是眼疾痊愈的时候吧。”林慕禾停下脚步,笑了笑,答。

    “家宅不睦,你也该早日回来。”林宣礼硬邦邦地说道。

    “长兄又在说笑了,”这回,林慕禾脸上的笑收了起来,转身面向他,“家宅不睦莫非是因我而起?”

    林宣礼张口,想说什么,而林慕禾的声音又紧随而至:“主君与太太不睦,不是一概便有的事情?大姐姐婚宴的乱子,莫不也因为我?”

    他张了张口,眉宇紧皱,看着林慕禾,似乎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不知道自己平常的一句话,为什么惹来她这样的反驳。

    见他不说话,林慕禾扯了扯嘴角,转身就要走。

    “难道你要与家中割席了吗?”林宣礼的质问在身后响起,这一刹那,林慕禾十分想回答一句“是”,但如今不是时候,她只得将这句话咽下。

    “我说郎君,您这就咄咄逼人了,娘子只说与她没关系,犯得着扯到这上面来吗?”适时的,一旁的随枝开口,讥了回去。

    “你又是谁?我在跟主家娘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这还是给点好颜色就要蹬鼻子上脸了,随枝眉头一皱,火腾地烧了二尺高,骂回去:“我呸!我一没有身契,二不是奴籍,是自愿跟着娘子,你又是谁,在这里跟我指划起大小王了?”

    林宣礼被她骂的愕在原地,显然没想到她胆大包天至此,竟敢连自己也顶撞了。

    “随娘子,可以了。”怕她再说什么,没理可占,林慕禾及时制止她,朝林宣礼推了推手,“长兄自便,慕禾先行一步。”

    随枝狠狠翻了个白眼,扭身就跟林慕禾一道离开,留下林宣礼独自在原地发愣。

    林慕禾一路疾行,远远的,隔着眼纱便看见顾云篱正站在一棵巨大的祈愿树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上面的祈愿牌子。

    加快了脚步,她走过去,顾云篱也正把最后一个字看完。

    “结束了?”她问,手一松,被拉紧的枝桠一颤,扑簌簌间,落叶摇曳而下,落在林慕禾肩上。

    “你在看什么?”林慕禾没有回答,问道。

    “看寻常百姓祈愿,无非恩爱和美,健康长寿,”顾云篱如实答,“只是寻常愿望,却能以各种言语写来,觉得新奇。”

    “人间百乐也不如此,”林慕禾也顺势捏起一个离自己最近的看了一眼,“他进去了,据长兄所说,要十日之后才出来。”

    “十日之后,恰好能赶上田猎,”顾云篱扬眉,“看来他也并非没有成算。”

    “今日呢,官家没有说什么?”

    “倒也没有,今日遇见殿下,知会她让眼线盯紧坤宁殿那边,只待下此张殿直行动,一举抓住。”她瞥了一眼周边的人,微微压低了声音,“你长姐的事情,也有了结果。”

    “纪显允今早醒了,本以为他会追究此事…*…怎料他却一口咬定那日是意外,不愿怪罪林慕娴,还恳求法司网开一面。”

    林慕禾蹙了蹙眉:“他……果真有这么在意大姐姐,甚至不计较被刺伤的事情?”

    “我看未必,”顾云篱哂了哂,“右相只是暂时铩羽,还未彻底倒下,他要向上爬,总要用得上林家。”

    林慕禾难得默然了几分:“那大姐姐呢?”

    “听人说,疯得厉害,见谁都不清醒,甚至……沈姨娘去了,也没见她恢复。”

    若是半年之前,谁能将如今这个疯癫的女子同先前京城中都有名气的名门贵女怜惜在一起?

    沉默了片刻,林慕禾心底有一阵爽快,但同样,看她如今的模样,竟也有股兔死狐悲之感。

    如若自己也像林慕娴那样,一路听从林胥与宋如楠的安排,下场会是如何?

    第189章 略带温度的指节穿过自己腰间

    “别想这些了。”顾云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是说要学骑马吗?”

    林慕禾讶然:“今天?”

    “还有十多日,自然要从今日开始。”说着,顾云篱端正了表情,俨然一副严师的模样。

    随枝终于见缝插针能说上话了,趴在树边抠着树皮嘟囔起来:“好嘛,顾大人把林娘子带走了,坊里就剩我了,唉……”

    顾云篱无奈笑了笑:“随娘子不如也歇上一日?我让清霜先去马行,挑几匹好马留着了。”

    后者一听,自然乐开了花:“这敢情好啊,顾大人莫不是发月俸了?连买马钱都舍得掏了!”

    “云篱很会骑马么?”林慕禾仰头思索了片刻,上一次见她骑马,还是在那个雨夜,她的骑术也确实精湛。

    “江湖走动,一双脚走不远,就要用上四条腿的。”她说着,牵起林慕禾手腕,“回去换身衣裳?”

    *

    京郊马场独自经营着一家马行,除了平时喂养照顾一些世家权贵子弟的马,其余便是依靠马行的生意。

    马厩里一股挥之不去的干草味与马粪味儿,清霜皱着鼻子走过,眼前略过一匹匹马,花色不一,品相也各自不同。

    “小娘子,你看了这么久了,到底是想要什么样的马?”跟在她身后的小厮搓着手,已经这么走了许久,从上一个马厩到这一个,将近半个时辰,但这人迟迟不肯下决断。

    “都是好马,”清霜说着。目光再次扫过前方,“但是又不太对我胃口。”

    小厮汗颜,实在不知道她口中的“胃口”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能无助地跟在她身后。

    清霜继续踱步向前,又是目光逡巡,这回,目光终于落在一只通体雪白银鬃的白马身上。

    “这是什么马,好漂亮!”她眼眸一亮,惊喜地拍手,在一众马匹之中,一眼便相中了这只非同寻常的。

    不仅如此,这马甚至还单独关在一个马厩内,可见其与众不同的独特之处。

    那小厮顿时吸了口凉气,连忙小跑上前拦住她:“哎呀,小娘子好眼力,这马名曰‘照夜白’,可是前年回鹘进贡的汗血宝马。”

    清霜闻言,咂了咂嘴:“怪不得,那应当不便宜吧?”

    “有价无市啊小娘子,这马……咱们也不卖,”小厮尴尬地搓搓手,赔笑道,“这是长公主放在咱们这养护的,平常草料什么的,吃得都快比人好啦!”

    清霜默了,仰头看那马,发现它也在盯着自己。

    “所以,小娘子不如看些别的?咱们马行里还有很多良驹啊,有驯得好,日行百里也是没有问题的。”

    暗暗啧叹了一声“有钱真好”,清霜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只得重新看向其他。

    初遇太惊艳,这会儿子看其他的马,都觉得不如那匹照夜白。

    她继续踱步,后方,顾云篱一行人也姗姗来迟。

    “清霜。”顾云篱轻唤了一声,目光也扫过马厩之中的马匹,一一扫过,然后在心中评级。

    她看得很客观,在一众里面看过,大约有了个底。

    “我挑了半天,没个特别喜欢的。”清霜小跑过来,背着手嘟囔道,只是余光还盯着那匹白马。

    小厮总算松了口气,眼前这人看着沉稳靠谱多了,他稍稍放下心来。

    “我的天,这可是东京城里算得上最好的马行了,”随枝在后面说,“我们清霜娘子果真挑剔!”

    她这么说着,顾云篱却顺着清霜往旁侧倾斜的身体,一下子明白了这孩子心中的真实所想——那匹通体银白的汗血宝马。

    而林慕禾摘了眼纱,也四处打量着马厩内的马匹,嚼着干草的、还有不停出气的。

    一众马匹中,正好有一匹黑色的马站在马厩中,安安静静地吃着草,只有尾巴在时而甩动着。

    “这匹叫什么名字?”她缓步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把干草,学着喂马人的动作轻轻抚了抚马儿的额头。

    这让她想起了那晚雨夜里,自己拼尽全力拦下的那匹马儿,低下头,果然见它耸动着嘴唇,一点一点吃着林慕禾递来的干草,又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掌心。

    “嘿,”清霜看见,抚掌一笑,“它还和林姐姐挺熟!”

    随枝不信这个邪,也拿起一把干草递到马儿嘴边,却见它扭转脖子,分开些距离,专心致志地啃食着林慕禾手里的那把。

    “……”她现在信了。

    “看来很喜欢你。”顾云篱眼底聚起些许笑意,“你喜欢吗?”

    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在自己面前变得格外温顺,安静地吃着草,这场景看着又怎么能不心生欢喜?

    于是林慕禾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揉了揉马儿头顶的鬃毛,道:“……喜欢,第一眼就看见它了,它喜欢我,我喜欢它。”

    那小厮及时道:“小娘子好眼力!这是半年前从鄯州买回来的青唐马,才八个月大,正是认主的好时候!”

    林慕禾问:“青唐马?”

    顾云篱解释:“大豊战马,多半是青唐马,易驯服,体格健壮、耐力强,适合冲锋作战,确实为不错的好马,只是这样的战马,为何会流入马行?”

    小厮哈哈干笑了一声:“如您所见,性子太温顺了,不适合上战场啊。”

    性子温顺,也正好让林慕禾来骑,不至于遇上太刚烈的,一不留神出了事故,顾云篱没再多想,便买下了这匹。

    不买不知道,一买吓一跳,这样一匹青唐马,竟然要了九十贯钱的高价,还是看在她在朝中做官才打了折的价。

    果然马场是这些权贵子弟才会常来的地方,普通人来这里买一匹马,怕是一辈子都难还清。

    饶是如此,顾云篱还是没有犹豫地付了钱,从皇帝的赏赐里取一部分,买完也仍有不少盈余。

    那边清霜贴心地帮着林慕禾把马牵了出来,正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解:“骑马还是要有力量,没有,那就要用巧劲儿。”

    “巧劲儿?”

    “马可不是轮椅车子,无条件听你的话,走动时晃晃悠悠,就要你收紧腰腹的力量,保持平衡,否则就要栽下去啦!”

    林慕禾被她吓了一跳:“这么严重?”

    “坠马的后果,轻则摔断腿,重则直接被马踏死。”顾云篱将收票掖回袖中,上前帮林慕禾将马镳配好,又扯了扯缰绳,“是而,还要一步一步来。”

    林慕禾愕然:“好……”

    马场的小厮递上来一条织锦襻膊,顾云篱顺手接过,在手心里捋好,轻轻点点她的胳膊:“抬肘。”

    她神情认真,连带着林慕禾也跟着吞吞口水,抬起手臂。

    略带温度的指节穿过自己腰间,再到脖颈后,所到之处,刮蹭起一阵薄烫的知觉,林慕禾忍住没有缩脖子,一边还要听着顾云篱的介绍:“马的耳朵如果向后贴,它可能不高兴,或者是感到威胁了,若是打响鼻可能是在清理鼻子,或是有些兴奋,因而骑马之前,切记要观察好它的状态。”

    “嗯,我记住了。”

    清霜与随枝见状,识趣地去一旁各自租了一匹,在宽阔的马场赛起了马。

    林慕禾先是熟悉了一番马具与马的习性,又试着牵着马匹行走,相互熟悉。

    顾云篱很有耐心,柔声又教给她上马的技巧,而后,终于到了实践的这一步。

    “慢慢来,不用怕,这马儿性情温顺,不会发狂,你怎么对它,它就怎么对你。”

    语罢,像是为了印证顾云篱的话似的,马儿轻轻打了个响鼻,朝林慕禾蹭了蹭。

    “那来吧!”她下定决心似的,戴上护指的指套,在顾云篱声音的提醒下,根据方才她的演示,慢慢踩上马镫,在稳定好后,轻轻抬起另一条腿,跨坐了上去。

    顾云篱的手一直在一旁虚虚扶着,见她安然上了马,终于也轻吐出一口气来。

    马匹摇摇晃晃,林慕禾紧张地直咽口水,一人一马都战战兢兢的,尽力配合着对方。

    好一阵,双方终于相互适应下来,顾云篱这才一点一点教她如何催马、如何夹马腹、振缰绳。

    好在林慕禾聪明,一点就通,试了几次,便渐渐摸到了门道,她手心里出了汗,虽然腰酸背痛,但心底的高兴是遮掩不住的。

    “轻轻用脚跟夹踢马腹,”顾云篱在身后跟着,亦步亦趋,“试着让它往前小跑。”

    林慕禾依言,握紧缰绳,轻轻一夹马腹,身下的马儿果然轻轻踏步,朝前走去。

    “啊!”她惊呼了一声,连忙歪果头,欣喜地看着顾云篱,“动起来了!”

    “小心。”顾云篱也跟着勾了勾嘴唇,仍不忘提醒她。

    身下的马儿听话,林慕禾会得快,马匹快步溜达起来,她试着进一步操控,甚至连腰后的酸痛都忘记了。

    顾云篱在后面追了几步,马儿跑动的速度也逐渐加快,她便追不上了。

    视野之中,宽阔的马场上,御马的人三三两两,林慕禾身上的窄袖短褙子随风飘动,身影稳坐马匹之上,随着日光与风动一道,在空气中划开一绽,她跑得很顺利,似乎就连背影都沾染着可以看见的喜悦。

    顾云篱喘了口气,意识到自己追不上了,索性停下了脚步,看着她从生涩到上手,在马场上驰骋。

    风也猎猎,这一刻的自由是寻常无法比拟的。

    身后一阵笃笃马蹄声,顾云篱回过头来,便见随枝一手握着缰绳,在自己身前勒马,啧啧叹:“林娘子好聪明,算账一点就通,就连骑马都是学一遍就会了。”

    顾云篱笑了笑:“她可比我聪明多了……你们赛完马了?”

    身后清霜姗姗来迟,从马上下来,控诉道:“哪有你这样的!跑一半拿草料勾引我的马,它直接杵在原地不动了!”

    “正所谓兵不厌诈啊,”随枝笑嘻嘻躲过她不轻不重的一拳,“这也是计谋。”

    清霜一拳扑空,重心失衡,赶忙借力翻了下来:“嘿,你!”

    “还有一招,无奸不商。”随枝补充道,“正是我这般。”

    顾云篱:“……”她收回视线,再次看向不远处的林慕禾,她催马的速度越来越快,看起来似乎得心应手。

    清霜见理论没用,索性放弃了,顺着顾云篱视线的望了过去。

    默了片刻,她忽然开口:“姐姐。”

    “嗯?”

    “你是不是没有教林姐姐怎么勒马停下?”

    第190章 “半大先生,教我足够啦。”

    “……”

    静默了一瞬,清霜身边刮起一道风,顾云篱额角飞快一跳,险些咬了舌头——怎么百密一疏,忘了这个?!

    她快速扯过清霜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大力一振,一夹马腹,急忙朝那道越跑越远的身影冲了过去,马匹一阵嘶鸣声,在绝对力道与技巧的控制下,它不得不暂时臣服于身上的女子,跟随本能而朝前飞奔!

    耳边清风呼啸而过,衣角翻飞声猎猎,顾云篱心口跳得突突,祈祷着千万不要出事。

    终于,身下的马儿伏低身子,快速追赶上那道白影。

    眼看前方就要跨过一个草垛,顾云篱眼前更是一黑,恨不得穿越回片刻前给自己来两巴掌,但这行不通,她只能尽力催马,朝那人尽力冲去。

    “林慕禾,小心!!”风声很大,她不知林慕禾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只得拼命大喊。

    草垛越来越近,她一瞬间做好了翻身踏着轻功下马的准备。

    “啊!!”有在马场边围观的贵妇娘子见此情形,都怕得尖叫起来,拿团扇遮挡住视线,不忍看来。

    顾云篱死死咬着牙,一只手用力捏住缰绳,另一只手就要朝前方的马匹探去。

    但草垛只剩一步之遥,来不及了——

    “林慕禾!!”她又大喝了一声,这一瞬间,风声倏地一停。

    耳边一阵蜂鸣,顾云篱大脑空白了一瞬,这么刹那,也仿佛被时间拉长。

    眼前的景物慢放起来,身前那道白影尽力一拉缰绳,脸上的表情似乎都在用力。

    “吁——!!”有人厉喝了一声,手腕指节拉得发白,身下马匹如听神谕,下一刻,扬起前蹄,在一种愕然眼神与惊叫声中,跨越了那一个草垛。

    紧接着,时间的流速恢复正常,顾云篱眼皮飞速一跳,离开极力勒马,身下的马儿发出痛苦的嘶鸣,堪堪停下,她飞快地下马。

    她惊魂未定地看向那边的林慕禾,只见她跨过草垛,甚至学会了调转马头,轻轻喝了一声,催使着马向她走来。

    她的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耳边的鬓发随着马场宽阔覆下的风纷飞而动,衣袂翩翩,她神色轻松,与脸上惊异之色还未褪去的顾云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云篱,我学得怎么样?”轻轻一扯缰绳,马儿稳稳在顾云篱身前停下,她笑问。

    顾云篱心跳声震震,眼中的眸色由不可置信转为一瞬间的欣赏、喜悦,而后与有荣焉般,笑着点头:“甚好。”

    此时此刻,她方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弱荷,是一株坚韧的苇草,前半生的孤弱不过是因为困于府宅,无人在意她、教授她,却并不代表她本来就是柔弱的,她算账学得极快,有经商的头脑,足以证明,她是个极聪明、一点就通的人。

    心中的那口气松下,她张开手臂,朝林慕禾道:“下来吧,我接住你。”

    一声轻快的应声,马上的人翻腿下马,她只有这一点学得不太好,下马的一瞬间,轻呼了一声,一个趔趄,栽进了自己怀中。

    前胸一片温热,顾云篱低下头,对上林慕禾闪动着的双眸。

    与此同时,皂角香混合着风与青草的气息,钻入鼻腔。

    她身上亦是有汗,薄薄一层,片刻便被风吹干了,顾云篱搂住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仍然不停歇,久久未能平复。

    也是这一天,她方才窥见林慕禾双眼复明之后,那蓬勃而爆发出来的强烈的生命力。

    “你才刚学会骑马,太危险的动作不要做。”但是看着她手腕上磨出来的红痕,她还是像个老妈子似的叮嘱起来。

    两人靠在一起,林慕禾自然也能感受到顾云篱胸腔里惊魂未定的心跳声,也知道自己这下像是差一点玩脱了,于是抿抿唇,仰头道:“好,我知道了。”

    后面的随枝与清霜姗姗跑来,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林姐姐,你吓死我们了!”

    林慕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对不住,我一时太高兴了……”

    “好了,”顾云篱深吸了口气,总算平复下来心跳声,“你学得这么快,都要能出师了。”

    随枝也应和:“是嘛,虽然娘子打算珠是高手,但骑马也不差呀!”

    “田猎时也会有马球捶丸,还有比射,姐姐,要不我们都去试试?”马场另一边便是笔试投壶射箭的地方,林慕禾正在兴头上,当即应了下来。

    几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朝那边走去,射箭的地方人并不多,大多数人还是在马场上骑马,清霜搓着手正跃跃欲试,引路的小厮将栅栏门抬开,她走进,朝箭场放眼一望,却被其中一人吸引住了目光。

    本就零星几人的马场中,那人穿了身朱红的对襟旋袄,就格外惹眼,她手腕上扣着一对箭袖,一头墨发高束起用绸巾包着,只有坠着珍珠的发带再随风飘动着。

    她侧身站着,背臂展开,手中正拿着一把黑漆弓,一只红尾羽箭绷紧在箭弦之上,满弓的力道之下,弓弦都在因紧绷而颤抖着。

    清霜目不转睛,就在眨眼的一瞬间,便见她松开手,羽箭飞射而出,破空声一瞬间响彻,也将那人耳边的鬓发与流苏银篦扬起,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

    足有十丈远的距离,羽箭毫不示弱,破开今日风的阻力,直直射入草垛靶子的正中红心,深深扎了进去。

    “好厉害!”她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这声动静却引来射箭之人侧目。

    顾云篱眯了眯眼:“是殿下?”

    快走了几步,顾云篱才发现李繁漪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正是下值时拦住她的李磐。

    “见过长公主殿下、世子殿下。”一旁立了三四个女史,清霜不想规矩也规矩了,朝着李繁漪做了一揖。

    “好巧,”李繁漪笑了笑,“顾大人也来马场练习?”

    她说话时,一旁的李磐已飞快用目光扫过眼前的人,这一眼被林慕禾敏锐地捕捉到——这样试探打量的目光她很熟悉,也让人很不舒服,于是无意间瞥过去,这人却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朝顾云篱轻轻侧了侧身子,手不自觉地揪起她的衣袖。

    “来带阿禾习马,”顾云篱回答,“她学得很快,所以带她来这里看看射箭,却不想殿下也在。”

    “殿下箭法果真精绝,”林慕禾也开口,“今日风这么大,也能百步穿杨。”

    清霜转着眼珠子,悄咪咪打量了一下箭筒和草垛靶子之间的距离,约莫有十四丈,这个距离,一张黑漆弓能射中,确实是极厉害了。

    李繁漪勾勾唇,摸了摸指上的狼骨弓戒,道:“来带成王世子练习步射罢了,过些日子就是田猎,子文,你也不想丢脸对吧?”

    “正、正是,皇姐说得是!”李磐抿着唇,支支吾吾回答着。

    顾云篱总算明白他为何这么束手束脚了,自己寄人篱下,命运尚且还不知要往何处去,还有一个无论身份、权力都在你之上的人一直待在身边,这种压抑感确实难以消弭。

    但如此畏手畏脚,果真能如官家所愿,继承大统?

    李繁漪现在一副要扶持他的模样,可她果真是这么想的吗?

    目前这样子看来,倘若他真的即位,恐怕也不过李繁漪手底的一只傀儡罢了。

    “我方才教你的,都听明白了?”李繁漪抬了抬眼皮,将腕扣解下,问道。

    “明白的,明白。”李磐忙不迭答应。

    “那你来试试。”话音未落,李繁漪便催手叫人递来一张黄桦弓,“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长进。”

    清霜也好奇,站在一旁看着这看起来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世子,究竟要怎样把这张弓拉开。

    李磐闭了闭眼,接过弓,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疯狂滚动过方才李繁漪教给自己的技巧,从箭筒里抽箭,搭弓拉弦。

    林慕禾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她立手在顾云篱耳边,想要说话时,顾云篱也微微低了低身子,让她不那么吃力。

    “云篱也会射箭吗?”她声音低低的,呼吸与说话的频率相伴,气息喷洒在顾云篱耳畔。

    心猿意马了一瞬间,顾云篱回过神来,眸子颤了颤,轻轻点头:“会,但未必有殿下这么精。”

    “半大先生,教我足够啦。”她扯了扯顾云篱的袖子,“我从前还没摸过呢。”

    那边的李磐奋力拉弓,满脑袋的汗,身子都在颤抖。

    但好在终于是如愿拉开了,他心下一喜,便想看看一旁李繁漪的反应,扭过头来,看见的却是李繁漪站在清霜旁边,低头与她说话的场景。

    “你不试试?”她说着话,拿手肘碰了碰故作正经的清霜的胳膊。

    “正好!”听她提议,清霜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殿下箭术这么好,跟我比两场?”

    李磐呼吸紧了紧,随后再看向另外那几人,顾云篱和林慕禾正低声耳语,没有分来眼神,唯一一个闲着没说话的随枝,都在捧着弓看。

    他心里一颤,此时的挫败感不亚于李准第一次看见自己时的那声叹息,气息不稳,就连手里的弓箭都抓不稳当,慌忙回神之间,羽箭已脱离控制,飞射而出。

    破空的声音总算引得其余几人看来,这一箭力道不够,准头不足,一箭出去,在距离箭靶只剩半丈距离时,失去了力量,夭折在了半空中。

    一瞬间,李磐头皮一麻,从脖子开始,一股羞耻的火烧上了耳根,直冲脑门。

    “呵。”他听见李繁漪的轻嗤,更不敢抬头看她。

    “乡学的人说你文武双全,原来是这么全法。”她摇了摇头,“昔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意在组建精锐,北抗外夷,后有东宫亲征鞑靼,你说你不想让官家失望,如今这个样子,这笑话是要讲给谁听?”

    李磐面色憋得通红,又慌张地扯来一支羽箭,再次射去,这次用足了力道,但风力相搏,还是脱了靶。

    眼看着气氛不好,林慕禾也不敢再逗留,拉起顾云篱的袖子:“云篱,你带我去射箭吧!”

    顾云篱自然察觉了她的意图,轻轻应了一声,便带着还没品兑出味的清霜向另一边的草垛走去。

    随枝赶紧跟了上去,确定两方有些距离了,这才敢开口:“天娘,殿下这个气势,谁还能站稳?”

    顾云篱顺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放在手心里摩挲:“攻其人,先攻其心,心智脆弱者,难当大任。”

    林慕禾听着,默默垂眼,余光瞥了一眼那边的李磐,他已放下手里的箭,由崔内人带着离开了。
图片
新书推荐: [综英美]我女朋友不可能毁灭世界 从逃妾到开国女帝 [西游]哪吒善良,但素质不详 龙傲天救赎美强惨后 小满的人间 兄长过来 心机美人上位后,玉郎他自我攻略了 和假嫂子疯狂互演 大宋第一女皇 [综历史]我有皇位要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