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篱特意选了一把轻便的弓,试了试弓弦松紧,便递给林慕禾:“捏着试试。”
弓很轻,一只手也拿得动,林慕禾掂量一番,道:“正合适!”
一旁的清霜也拿起弓,挑选着羽箭,试着射出去两支。
顾云篱并指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开始教授林慕禾如何展臂:“肩头与手臂齐平,臂展要大,全部打开了。”
说着,她托起林慕禾的手肘,放在标准的位置上,又轻轻敲了敲她的腰:“腰也要绷直了。”
林慕禾“嗯”了一声,微微眯了眯眼,寻找着靶心。
她的视力还是有些欠缺,离得太远的就会模糊,虚虚对了半天,也没弄出来个结果。
身侧一阵衣物窸窣声,愣了一下,那股熟悉的药香便再次裹挟上来,绸蓝的衣料轻轻擦过脸颊,有些痒,林慕禾轻轻眨了眨左眼,背后便抵上来一个温热的胸膛。
“箭在弦上,最重要便是抓住时机,犹豫就会错失良机。”
她的气息与话音就在头顶,甚至有些嗡嗡的回想,林慕禾动了动身子,她便严格地提醒:“不要乱动。”
撇了撇嘴,林慕禾又重新聚精会神。
顾云篱的手掌抚在自己拉弓搭弦的手上,声音也在耳畔传来:“拉弓,用力。”
她听见弓弦紧绷发出的轻微吱吱声响,极近的视野里,顾云篱操控着自己的手,计算好了风向,声音很轻:“发。”
“嗖”得一声,箭离弦,飞速射出,弓弦回弹,“嘣”得一声,林慕禾感觉手指一痛,紧接着,手便被身后的人捂住了。
离弦的羽箭经由风推,竟然精准无误地射中了靶心,一时间,林慕禾也顾不上手指上的疼痛,欢呼了一声:“好厉害!”
“手心怎么样?”然而后面的人无暇去看,只是掰开她手心看了一眼,就轻轻蹙眉。
提这个,林慕禾默了默,展开手掌给她看:“是有点疼。”
“弓弦粗粝,你吃不消。”顾云篱看着她手心里的红痕,从袖袋里摸出来个瓷瓶,倒出些白色粉末在上,“今日骑马已经磨红不少了。”
话音一落,另一道声音就挤了进来:“林娘子磨手,不如给她做一个护指?”
李繁漪一改先前的颜色,慢悠悠地在两人身侧站定。
顾云篱却若有所思:“她力道不够,目力也稍欠,弓箭不是最好的选择。”
林慕禾一愣,揉着掌心看她。
“择日,我给你做一把弩箭,如何?”她说着,朝自己询问。
“这倒是好!”李繁漪道,“唉,还是顾大人心细啊。”
林慕禾:“你来做?”
“嗯。”
“你怎么连这个都会!”她惊叹了一声。
“你的手量小,做个适合你的,日后也能用来防身。”比起只能近距离伤害的匕首,弩箭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李繁漪也随手拿起弓箭,瞥了眼清霜,开始拉弓搭箭。
衣袖抬起时,顾云篱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来:“殿下今日来马场,是刻意还是一时兴起?”
她正拉紧弓弦,眯着眼瞄准,一边盯着,一边问道:“顾大人为什么这么问?”
顾云篱眸色一变,知道自己猜对了:“今日马场上,多有高官家眷,甚至官员在其中,殿下带世子出来……”
“嗖”得破空声起,羽箭同时与一旁清霜的箭飞射而出,两支箭速度不相上下,下一瞬,竟然一同将那靶心射了个对穿!
“哇!”随枝惊呼了一声。
清霜也瞠目,扭头呆愣地看着李繁漪。
“朝臣喜欢站队,喜欢各自权衡利弊,”她指尖相互摩挲,声音也凉凉的,“那我再给他们一条路,就看他们会不会走了。”
将李磐带出宫,亮于朝臣眼中,无不在向百官释放一个信号:被幽居宫中的二皇子恐怕已无争储之势,为了制衡桑家,官家绝不会让他成为储君,而除此之外,唯一的法子,便是册立宗室子了。
“只是我至今不明,”李繁漪搁下弓箭,朝天边望了一眼,“一个策论写不出,弓箭握不稳的纨绔子,是怎么入得他眼的?”
顾云篱眸色黯了黯,抿唇没有答话。
恰此时,崔内人走来,叉手道:“殿下,送世子回宫路上,碰见了左仆射。”
挑挑眉,李繁漪勾唇,指了指,看向顾云篱:“你瞧,效果立竿见影。”
左仆射如今可是忙人,右仆射入了昭罪宫面壁反省,连平日里跟他作对水火不容的人都不在了,往日里政事堂的事务,又大半积压在了他身上。
眼下的情况,自己的亲外甥和他亲娘一起作死,禁令什么时候解除都是个有待商榷的问题,死对头虽然暂避蛰伏,但未必不会在之后憋出更多的阴招来对付自己,况且他虽然进去了,却还留了个林宣礼在,到底仍然不能放下戒心。
此时就该趁着这段时间,更快抓住机遇,早早为下一步做打算才是。
碰见李磐,说是巧合,但也未必是巧合,近来长公主动作频繁,他刻意留意,却不想来一趟马场,就碰上了这件事。
躬身送李磐上了马车,他眼中忽明忽暗,思索起来。
而坐在车内的李磐,经历了一整天的挫败感打击,却在遇上左相后,终于有一种要好起来的感觉了。
面对自己,他尽了一个臣子本分,摆出来的态度也恭敬,让他终于在陌生的东京城里体验到了被人重视尊敬的感受。
因而,他对这个看起来和善的人颇有好感。
“殿下吩咐,世子回宫后,要日日同教习步射的太傅学习,策论也不能落下,这也是官家的吩咐。”
车外,内侍轻声提醒,又将李磐从短暂的愉快中无情地抽离出来。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被从真定府一路叫来自己是为什么——太子失踪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而二皇子又因违逆失宠,留下自己一个宗室子,日后,只能靠他来延续皇家血脉了。
但现在的形式,官家信任这位长公主,甚至委以监国重任,自己若能即位,她恐怕还要摄政……
那自己和一个傀儡有什么区别?
他无权无势,来东京这种地方就是让人挟制的料,唯一能依靠的老皇帝还是半口气随时都能驾鹤西去的状态。
思及此处,他缓缓收紧了放在膝头的手,狭长的眸子里一时间闪过了茫然、无措,而后,深深的焦虑袭来,几乎快要将他淹没。
驾辇开始行走起来,李磐手指颤抖,忽然,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撩开车帘便探出去半个脑袋,朝后看去。
视野尽头,几个臣僚正与左相恭敬地说着话,而左相似乎也看见他探出头,朝这边微微侧了侧脑袋。
李磐一惊,快速缩回了车中,手指都在发凉。
*
与清霜比试了一番射箭,两人不相上下,一番下来,倒是引来不少人围观,李繁漪稍稍郁结的心情也终于好了些。
风越来越大,眼看着,天边的阴云被吹来,堆叠在西边,乍眼看去,像是有千军万马奔腾袭来。
入秋之后,东京下了数不清不知多少场这样的雨。
潮湿的气息从天边压来,风也越来越大,将人的衣裳裙摆吹得猎猎作响,顾云篱找来披风给林慕禾披上,带着随枝和清霜就要离开。
湿风阵阵,卷携着远道而来的水汽向人扑来,原本在马场的贵妇女娘们也都纷纷打道回府。
送走顾云篱她们,李繁漪回到休息的屋中,欲换下身上的猎装。
“殿下,太师回来了。”
整理衣领的动作一顿,李繁漪扬眉,扭身问:“何时回来的?”
“听家仆说是午时,您要去见见太师吗?”
“起驾,不必回府,直接走。”语罢,李繁漪利落地甩过肩上的衣服,套在身上。
崔内人意会,拣起一旁的披风,跟在李繁漪身后为她披上,便快速向外走去。
马车驶出马场,在这场倾盆大雨下来之前,终于抵达太师府。
雨*点劈里啪啦地落下,府门前的家仆快步上前,将伞撑开递到崔内人手中:“主君方才还说起来殿下,这会儿便来了。”
“外祖这几日身子如何?”
“好多了,也见硬朗。”
抿了抿唇,李繁漪顺手解下披风,在廊下净手,便踏了进去。
屋内,须发灰白的老人倚着软榻,戴着叆叇看书,听见脚步声,便搁下书本,朝门口看来。
“阿翁。”她点点头,瞥了眼他桌上的书,“什么时候爱看这些话本子了?”
“偶然得来,瞧见还有些意思。”
太师长孙应,三朝帝师,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儿女皆有官职,哪怕是皇帝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长孙太师”的存在。只是他比皇帝长寿多了,七十多岁快八十的年纪,也依旧很硬朗。
“我认识有个人,也爱看话本子。”坐在圈椅上,李繁漪脑海中浮现出什么人的模样,轻轻勾唇笑了笑。
“都是些孩子们爱看的,我闲的无聊才翻一翻。”
“还好如今不在朝中就职,否则明日,一群弹劾您的折子就上来了。”
长孙应哼笑了两声,放下手里的书,两指从小几上一叠书中抽出了一封薄薄的信:“上次你托我办的事情,已有了音讯。”
李繁漪眸子亮了亮:“怜姨回信了?”
“百忙之中,可算回我一封,我这把老骨头,如今不中用,谁都不愿意搭理我。”
“怎会?我不常来,政务忙,现在又是要紧时候,来了更怕扰您休息……”
“全家里,就捡出来你这么个舌灿莲花的,”长孙太师摇了摇头,将信纸抽出来,“她向来不爱说话,你阿娘走后更甚,信里面也只有一句话。”
李繁漪接过,展开一看。
“劳义父挂心,月末月初之间归京,勿忧,怜尚好。”
月末月初,那正巧是田猎的时候,这越发巧了,更让李繁漪心中对长孙怜的猜忌又提升了一个高度。
近乎消失了无音讯的这几个月,她究竟在做什么?又和谁待在一起?
李繁漪蹙了蹙眉,又问:“她出去月余是在作甚,没有告知您吗?”
“她哪里是我能管束的?一个比一个有主意,这个下落不明,那个不知道要做什么,你如今也受官家宠信……”
李繁漪眸色黯了黯:“我们几个,让外祖忧心了。”
“罢了罢了,我一把年纪,再活几年就要去阴曹地府报道,”他叹息一声,转而却又忽然严肃起来,“但伏玉,你要知道,帝王侧,哪怕亲如父女,也能反目。”
第192章 “不用在乎旁人,他们喜欢不喜欢,都没有干系。”
“我省得。”
“你心里有数就好,外头也下雨了,待一会儿再走吧?”
雨声快要盖过说话声,几个小厮女使在外面的廊下躲雨,抱怨雨声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
“除此之外,伏玉还有一件事想求阿翁。”
静听了片刻,她移开眼,忽然再次开口。
长孙太师眯眯眼,翻了一页话本,道:“说吧,这个地步,阿翁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李繁漪吸了口气,片刻后,道:“我想借阿翁的人脉,办一件事,参一个人。”
后者眼皮不抬一下,问:“是圣人?”
*
回府后雨下得倾盆,如泼水般撒进院中,清霜抱着脑袋躲雨,好险没被淋了一身湿透。
“怎么这个时候了,雨还下得不停?”她甩甩衣袖,一把薅起也在廊下躲雨的大将军,放在脸下蹭蹭,“好重!它是不是又肥了?”
闻言,大将军怒而起爪,挠了一下却被清霜躲开。
“你别嚯嚯它!手没个轻重,洗手吃饭!”随枝看她又在地上提着大将军的两只前爪,摆弄着让它跳起了舞,无奈骂道。
大将军忍无可忍,一把挣脱开清霜,扑进了饭桌前林慕禾怀里。
“你也要吃饭?”它亲近自己,林慕禾心里也一阵柔软,随手拿了片云片糕递到它嘴边,“咪咪,你也吃。”
大将军凑上去闻了闻,一阵失望,果断扭转聊胜于无的脖子,一下子又跃了下去。
“狸子很挑,断不爱吃这些。”顾云篱笑了笑,顺手接过林慕禾手里的云片糕塞进嘴里,“后厨每日给它做小鱼干,它嘴养刁了,寻常的闻都不闻一下。”
“呀,那等楚官人回来,养成这样,日后如何是好?”林慕禾笑问。
“几条小鱼而已。”顾云篱随口应着,一边的女使也端上来今天的晚饭。
晚饭是清淡温补的热汤面,府里厨娘一大早文火炖着鸡汤,这会儿正是时候,下一把面,放些葱花青菜,几碗面条端上来,鸡汤香味四溢。
四下里尽是嗦面的声音,吃了一会儿,有只鸟儿却被雨水淋得飞不动,啪唧一声撞在了廊檐的柱子上。
随枝赶忙咬断面条,过去一看,一只黑鸦已经浑身湿透,在地板上滑出一道湿痕。
“好傻的鸟,下雨了不知道躲躲!”清霜说着,也跑过来看。
随枝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把它脚上尾羽扒开,才看见那之上小小的布条。
“……”
“噫!”清霜一惊,打了个饱嗝。
“什么东西?”顾云篱一愣,起身去看,那黑鸦正低头梳理羽毛,从它脚上解下来的布条被随枝递上去,由顾云篱展开。
林慕禾也停下,起身来看。
“现已在邓州,一切安定,偶遇赵绥,相伴而行,你师父安好,抵京前,切莫妄自行动,一切当以保全自身为先,常。”
“是师叔的信!”清霜欢快地说道。
“邓州……也不远了。”默默盘算了一下,按普通的脚程来算,有小半月也到了。顾云篱愣了愣,惊奇地发现,她们也许能赶上田猎的时候。
不知为何,她忽然心悸了一阵,这场田猎,果真能顺利开下去吗?
“是那位常娘子?”林慕禾问。
“对,”顾云篱答,“她先前见过你,你却没见过她的真容。”
“是位嘴硬心软的前辈,那时我便知晓了。”
“嗯……除此之外,还有我师父,他也随我师叔一道来。”提起顾方闻,顾云篱难得卡壳,不知道该怎么给林慕禾描述,“他这个人有些古怪,届时若见了,他嘴里说什么,你就当听着玩玩就好。”
那岂止是古怪?清霜在她身后翻白眼,这人集刻薄、玩赖、抠门、记仇、不靠谱、爱戏弄小辈诸如此类的特点,简直不胜枚举。
被她说得,林慕禾倒生出来几分紧张,方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母也好,凉薄的生父也罢,顾云篱一一见了个遍,而自己却还未见过顾云篱口中那个神秘的“师父”。
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从脑中浮起,她忍不住想,见到自己时,这位长辈会怎么看自己?
一时间,手心里竟然还出了些薄汗。
“哎呀,林姐姐你不用担心这个!”清霜叹了一声,上前拍了拍她,“我师父虽然阴险狡诈刻薄抠门记仇小心眼,但是本性不坏,尚有人性。”
林慕禾额角抽了抽,心道:这是形容一个人该有的词句吗?
顾云篱咳了一声,抬手轻轻点点清霜的后脑勺:“你说得太过了。”
“没有任何夸大其词。”清霜倔强地补充。
顾云篱叹气,转身对林慕禾郑重说道:“不用在乎旁人,他们喜欢不喜欢,都没有干系。”
她神色认真,没有揶揄,让林慕禾方才升起的紧张,片刻便消失了个干净。
“也是苦了这鸟儿了。”随枝抽了块干巾帮着这乌鸦擦拭羽毛,找了根支杆,让它栖息在上面继续梳理。
雨滴噼啪,晚饭也吃得差不多,几人就欲回房歇息一阵了。
“大人,娘子!”刚要转身,就听前厅一阵踩水的脚步声,几个人齐齐回头,看见在门房值守的女使丹心正撑着伞跑了过来。
“坊里的香娘子来了信,”她喘了口气,“代做铺子那边有消息了!”
随枝眼眸一动,赶紧上前把人迎上前:“什么动静?”
林慕禾也上前,递给她一杯热茶:“慢些说,先喝口水缓缓?”
“多谢娘子,”丹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香娘子说,方才又有人从铺子里出去了,不知要往何处去!”
宫外接头的人有了动静,想必宫内监视张殿直的人,也有了消息。
顾云篱眸色沉了沉,刚想说句辛苦了,就见丹心喝下茶水,继续道:“还有、还有一件事!”
“那位说,那铺子每等过三更,院子里就点起一点灯,一开始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多盯了几天,才发现是拿次等料子充好!”
随枝眉头一皱:“还有这种混账事儿!”
“难怪……偏那一百多个香出了问题。”林慕禾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你且告诉她们,先不要妄动。”
顾云篱偏偏脑袋,看她沉思的模样,问:“你想怎么做?”
“嗯……”沉吟片刻,林慕禾仰起头,注视起她的眼睛,“他们偷偷用次等废料充好,鱼目混珠,想来都是些没有原则、唯利是图之辈,想来夜半暗度陈仓也不止是他们唯一做出来的事情。”
“那就花些银子,买通里面的人,把这条线都摸个明白。”
“都是为银钱而奔走的人,也必然能为银钱出卖本就一文不值的原则了。”
*
大内,雨点噼啪,宫内四处都是走动扫水排水的宫人,几近天黑时刻,坤宁殿里一片寂静。
朱红的殿柱后,张殿直塞给看守的小黄门一锭银子,朝他眨了眨眼。
“殿直,这真的得是最后一次了,这事儿太冒险了……”
“拿了银子,话怎么还这么多?”张殿直瞪了他一眼,紧了紧身上的小宫人衣裳,将雨披套在身上。
“若是叫内省的人发现了,我也是掉脑袋的啊!”他拍了拍手背,面色为难,“只这一回了,不能再有了!”
张殿直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烦,却也认真考虑起了此事,这禁令不知何时解除,这样下去必然不是个办法。
“知道了。”她摆摆手,撑起伞,“带路吧。”
小黄门面有不忿,但也只是闪过一瞬间,便收好了,他掖着手,装出样子来,领着张殿直走出班房。
这场瓢泼大雨快要把大内上下冲刷了个干净,没有穿雨鞋,片刻间脚底的鞋袜便湿透了,张殿直皱了皱眉,仍旧举起伞,装作是跟随在内侍身后的宫人,一路朝西南角的西华门去。
西华门处,除了寻常类似殿试、或是官家急召的情况,通常都不会打开,但大内屹立于东京数百年,其中存续,自然也有它的道理规矩。
一月内有三日,日落前一个时辰,值守禁军便会偷偷打开门,放出去些有玉牌的宫人出门,只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来,就不会出什么事。
雨滴不要钱似的往下砸,值守的禁军守卫身上只有甲胄,被雨打得已经有些不耐,拿了银钱后,便打发两人快走。
出了宫门,张殿直总算松了口气,一路向原先约定的地方而去。
心口鼓动阵阵,如约见了那黑衣人,交换来香,就听他说道:“这是最后两盒了,此番都给娘娘拿过去了。”
“最后?那么多东西,就出来这些东西?”她不可置信地瞪眼。
黑衣人赶忙让她压低声音:“早跟您说过了,这东西做起来不易,损耗相当之大啊。”
越在这里停留说话,便越容易被发现,张殿直忍了忍,只能作罢:“待出来了再与你们算账!”
她撑起伞,狠狠扔下这句话,扭身便随那小黄门再次离开。
这一路顺畅,也没感觉有什么人跟着,她紧绷的心终于稍稍松弛了几分,一路顺利回到大内,她低着脑袋,在禁军侍卫一声“可以了”后,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雨势减弱,湿透的鞋底难受,她只想快些回到坤宁宫,换上鞋袜,把东西交付给桑盼,今早结束一切。
然而走着走着,身前的小黄门却忽然停住脚步。
雨水再次漫过鞋袜,她有些不耐烦,抬起眼,嘴里还在说着:“怎么不走了?快些,过了换值的时候就麻烦了……”
话未说完,眼前的人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内使饶命!内使饶命!”
张殿直指尖一抖,猝不及防抬眼,却见前方正站着三四个人,为首的人她并不陌生,正是那日官家病危,带着顾云篱闯进来的明桃。
“张殿直,”她抬起手,身后几个女史迅速上前,将那小黄门押在一边,余下的,将张殿直围了起来,“禁令期间,你无诏出宫,是为哪般啊?”
第193章 “我们家掌柜娘子不胜酒力”
“……”张殿直沉默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哂了哂,唤了一句,“明御正。”
“看来殿直不想解释了。”明桃眸色冷冽,笑倏地一收,“押下去,送去内省,听候发落!”
闭了闭眼,巨大的无力感奔涌着向张明谣袭来,这一刻,她没有畏惧不久之后内省会给她什么样的处置刑罚,反倒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自己不在坤宁殿,娘娘怎么办?
“娘娘睡着了,都小声些!”
桑盼睁开眼,寝殿内昏暗,烛火聊胜于无。
“明谣呢?”雨势减弱,昏睡着的桑盼终于苏醒了,而一醒来,没有熟悉的人,她想也没想,脱口问出。
“殿直方才离开……娘娘,醒了可要吃点醒神的东西?”
清醒了几分,桑盼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问:“去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多些了。”
“怎么还未回来?”
“兴许雨天,脚程慢了些,娘娘莫急,再等等呢?”
而这一等,到天色晦暗,宫门早已落锁,也不见音讯。
桑盼心脏一瞬间沉了下去,风雨如旧,她萎坐在胡榻上,控制不住自己地咬起了手指。
*
大雨过后,东京城内碧空如洗,澄澈得不像话。
一大清早,蓝从喻刚在太医署内轻点了几个药材,便有宫人前来传唤。
禁足在坤宁宫的皇后突发头疾,急召太医去看顾。
屁股还没捂热乎的蓝从喻就只得赶紧提着药箱匆匆赶去,此时此刻,便不由得羡慕起了每日只用当值两个时辰的顾云篱。自己虽然升官加禄,但干的活也比平常多了。
一番诊治下来,桑盼抵着脑袋沉默不语,只是睁着有些红的双眼看着自己。
“娘娘阴虚阳衰,心脉搏动太快,”她收起药箱,“近来可吃了什么提神的东西?”
“未曾,”桑盼揉着眉心,“蓝太医,你只管告诉我,严不严重?”
“不是些病理上的问题,但长此以往,对娘娘自是损伤极大……”
“你可听见了!”不等她说完话,桑盼便仰起头,怒瞪了一眼跟在蓝从喻身后的内侍,“去告诉官家,我身子不适,让他念在我与二哥儿母子之情上,让他来看看我吧!”
内侍抖了抖身子:“娘娘,您这要求也……”
“蓝太医都说损伤极大,你们还不当回事?”她身旁的小宫人见状,总算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呵了一声。
内侍面色纷繁精彩,犹豫思考了许久,终究还是拱拱手:“卑下会告知许押班的,娘娘静待吧。”
见此情形,蓝从喻识趣地退出去,留了几副安神药,便匆匆提箱子离开。
这一挨,过了未时,总算下值,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踏上马车,第一眼便瞧见了端坐的杜含。
“阿含……”身子骨陡然一软,她就要拥上去。
怎料杜含一伸手,抵着她的肩膀往后推了推,脑袋向一旁点了点。
疲累到没空看别处的蓝从喻这才瞥见缩在角落里的人。
灰扑扑的一身,头发干枯,脸上也胡子拉碴,乍一眼瞧,十分陌生。
“蓝娘子……许久不见。”
话音一出,蓝从喻脑子里方才酝酿起来的那点旖旎消失不见,清醒了过来。
“萧……你不在武馆待着,跑出来作甚?”
这人挠挠头:“我实在坐不住了,近来听到些风声,总觉得自己的机会也到了。”
他话没说完,蓝从喻便感觉青天落下一架虎头铡,自己的脑袋就在边上搁着,而萧介亭就是拉着虎头铡机关的那个人,只要他手一松,一铡下来,自己就得人首分离。
“你听到了什么风声?祖宗,你不知道最近风声紧成啥了,那两位争储的事情闹成这样,你再出来掺和一脚,那不得反了天?”
萧介亭眉心颤了颤,面有难色:“我知道,但我自己等得起,我师尊未必能等得起,今天来,就是跟你告个别,知会一声,我要做什么,绝不会牵扯到你们二位半点。”
“且住,且住,”蓝从喻头疼地摆手,只觉比当值更让人心累的事情出现了,“你要做什么?”
提及这个,萧介亭眸色一亮:“我听闻,官家要在月末月初举行田猎。”
“来京如此之久,我一直苦于没有法子面圣,陈述实情,便想……不如趁着田猎时,告到官家御前。”
杜含倒是冷静,替他分析:“那你的意思是,你要混进田猎中?庶民告御状,是不论何故都要挨二十大板的,更何况,你又是在榜通缉之人。”
“只要能洗清我师尊冤屈,管他几板子!”
“我不日调任大理寺,或许可以为你打探打探……”
看着萧介亭,蓝从喻一肚子话想说出来,譬如劝他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议,新皇若即位,总要大赦天下,大赦之后,狱中的人便能出来,届时一切尘埃落定,再论其他,不更稳妥?
但看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模样,就知他这一个月来为了蛰伏刺探情报耗成了什么模样。
他或许不需要什么清白,但他身后的刀术,却急需洗清这不白之冤,百年大派,以仁义忠孝为本,在北地做了百余年戍国者,怎能忍得了现如今这一盆叛国而通外敌的脏水?
藏在喉头的话止住,蓝从喻看向杜含,也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妥协。
“我等只能送你至此,”她轻叹一声,“朝局流离,我也不过求自保之辈,没能帮上你什么,实在惭愧。”
“蓝娘子说这话……已经够够的了。”萧介亭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半刻钟后,马车驶离,路过曹门里,萧介亭熟练地滚下车,来不及让马车两人说一句道别的话,便快速消失在错综的巷子里。
杜含调任大理寺的第二日,林慕娴一案终于以纪显允不做追究,赎了二百两银子告一段落。
释放这日,只有宋如楠亲自到典狱门口接她。
在狱中的林慕娴也早已听闻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众人皆以为她的疯症只是一时的,可待她出来时,才看清情况。
重伤仍旧还在养病的纪显允没能过来,支使了一个器重的小厮前来。
一见到从狱中出来的林慕娴,这小厮本来酝酿好了的一席话也堵在喉间,不知该不该说,或者说,眼前之人的状态,能不能听明白自己的话都是个问题。
她消瘦了许多,两颊都凹陷进去,双眼无神,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衣后,更显得身形空空荡荡,竟然有些骨瘦嶙峋之感。
看见宋如楠时,她也仍旧面无表情,无神的模样,等宋如楠忍不住哽咽,想上前搂住她时,她却忽然触电般一掌扬开来人的手掌,惊惧地后退,却被身后的典狱司吏堵住去路。
“离我远点!远点!”她低喝着,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她的生身母亲,而是要取她性命的恶鬼。
面对这样的情况,众人无奈,将她驾上车更是难如登天,疯魔得快要没了人样,最后无奈,还是有人上前在她后颈下了一记手刀,将她劈晕,才顺利将她架上马车。
宋如楠紧跟着便也要上车,却被纪显允派来的小厮一把揪住衣衫:“太太、太太留步,我是我们纪郎君的书童,有些话还要和您说!”
上车的动作一滞,宋如楠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是停下,让手下的女使们先送林慕娴回府。
“纪郎君不追究,我已万分感激了,还想着登门道歉,怎得还劳他派人亲自接娴儿回家?”
“郎君惦念娘子,知道娘子那日出手,决不是故意之举,郎君托我来,还说……愿放下前嫌,与娘子再结善缘……”
宋如楠眼眸颤了颤,一点光落了进去,很快便被眸中的黑暗吞噬:“娴儿如今已被除族谱,不是林家女,你家郎君不知?”
“自是知道的!郎君对娴娘子,也是一片深情啊……”
眸色沉了沉,宋如楠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家郎君的心意,我知晓,回去吧,一切等日后再议。”
小厮欲言又止,还想揪住她说什么,却见宋如楠已没了继续说下去的耐心,扭身便登上了马车。
如今的状况恐怕也只允许谈到这个地步,小厮抿抿嘴,知道多说无益,转身便离开。
典狱门口再次恢复了冷清,而停在拐角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也被车夫催动,扭转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清霜扒在车窗床沿上,最后瞥了一眼林府马车离开的方向,喃喃:“倒像是真疯了……见谁咬谁。”
“或许也未必,”林慕禾手心里摩挲着银钗,垂眸低低说着,“疯癫之症,也是能演出来的,人们大多不会,也不屑于苛责一个神志疯癫的人。”
“这么会演?我看着可真了!”清霜嘟囔着,“那她也太有心机了……”
“人心,便是如此,”顾云篱答,撩开车帘看了眼马车之外,“她在牢狱中走了一遭,想来明白很多事。于右相来说,手足血亲也不过是仕途上的砖瓦。”
时至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为时太晚了。
马车驶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处热闹的酒肆。
车夫停下,林慕禾在前,率先下了车。
踏入酒肆前,林慕禾停住脚步,轻轻呼了口气。
“掌柜娘子,”里面的小厮似乎看出来人身份,上前迎接,“您要的位子给您定下了,一楼东边角上,人也到了。”
顾云篱与清霜很快便进入了角色,乖巧扮演起了掌柜娘子手边的“喽啰”。
“小二,”清霜熟练地把人掰到自己身边,“给我家掌柜娘子来一壶‘藕花深’,上点下酒小菜来!”
“是是,马上给您打酒去,几位有需要,尽管呼喝我便是!”
他说着,目光移到没说过话的顾云篱身上,后者察觉,斜睨了他一眼。
林慕禾也摆出掌柜娘子的气势,颔首过,便领着人朝东角走去。
几张隔断屏风后的漆木桌上,坐着一个衣衫破旧,局促不安的老汉。
他不太习惯这样的地方,一边坐着,还一边上下打量这间酒肆。
听见脚步声,他警觉地抬头,看着林慕禾三人一行。
“邓翁?”为首的女子试探着说。
“正、正是我!”
顾云篱上前将椅子拉开,让林慕禾坐下,信手从袖中摸出来一张纸来,推到邓翁面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林慕禾点了点桌上的纸,“你既是铺子里的老人,多年不受重视,至今仍是这点月钱,想必心里也不平吧?”
“小娘子这话说得……都是混口饭吃,肯给月钱,有个活命的生计就不错了。”
清霜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送酒的小二动向,听见这邓翁的话,蹙了蹙眉,看着他苍老的面容,一时间又把话忍了下去。
“现在有个让你不用每月盼着发月银的活计,你做不做?”
小二端上酒水,顾云篱随手倒了两杯,尽职尽责地给两人都推去一杯。
“姑苏的‘藕花深’,我请老翁喝。”
邓翁觑着她,手里捏着酒杯,啜饮而尽:“小娘子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我就是个破踩香的,没什么本事……”
饮罢,他眸色亮了亮,瞥了一眼那壶酒,显然还想再喝,却不好意思开口了。
“铺子里背地里做什么营生,老翁应当很清楚吧?”
“啊?”邓翁一愣,面色骤然转变,开始结巴着胡说起来,“您说什么呢……我们铺子一直都——”
“我给老翁五十两银子,以做定金,”林慕禾比出五指,“这条暗线如何运作、如何售卖,我都要知道。”
邓翁呆立在原地,愕然看着她。每月近一百文的月钱,家中花销过,就剩零星几个子,五十两对他来说,近乎是一笔天文数字。
“小娘子,铺子里的事情,我哪里那么清楚……”
“老翁若是顺利帮我将事情办成了,再给您五十两,另给您寻个好差事,你家中妻子的顽疾,也可以帮你顺道治了。”
上下加起来一百两,普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一百两的银子,更遑论他?而妻子终年难以下床的顽疾,确实也是他心口的一根刺。
语罢,林慕禾见形式不错,又道:“我这随从,没什么别的本事,但却有一身好医术,师出阆泽,若你应下,诊金,不收你一个子。”
顾云篱愣了愣,俨然身前的人已经很快地代入了角色,一句“随从”说得极为自然。
待林慕禾语罢,顾云篱还亮了亮自己借来的那“阆泽信物”,以增可信度。
阆泽的名号,在这群百姓之中可谓如雷贯耳,接近草野的门派,往往被平民所亲近。
于是,只是犹豫了一秒,邓翁口中的说辞便陡然转换,一把夺过顾云篱手里的酒壶,给自己斟满:“我一把年纪,还望小娘子不要欺我!这杯,我先干了!”
语罢,一饮而尽。
林慕禾看着,生出了要不要跟他一样将杯中酒饮尽,以示真诚的想法,怎料手刚刚碰上杯子,椅子之后的人便俯身压了下来,修长的手指覆盖住她蠢蠢欲动的手指,略轻的声音轻轻擦过耳廓,惹来一阵痒意:“不要喝酒。”
语罢,顾云篱直起身子,从林慕禾手里取出那杯酒,放在唇边也一饮而尽:“我们家掌柜娘子不胜酒力,我代喝了,老伯爽快,那一切也都好办。”
“我定然知无不言、知无不言!”他憨笑着回答。
第194章 “阿禾的一切,我都无可奉告。”
这一趟,不算白来,将五十两的钱庄票子交给他,清炒的几盘下酒小菜也刚好炒好,只是邓翁走得快,菜上来时,已经不见了影踪。
这便宜了清霜,她抽起筷子便开动起来。
顾云篱也总算可以坐下休息,那藕花深的酒香清冽,还带着淡淡的荷花清香,闻起来很清新惹醉,林慕禾鼻尖翕动,闻了闻,试探着去问顾云篱:“云篱,真不能让我尝尝?”
清霜也忙中仰起头:“也不是什么烈酒,应该是喝不醉的吧?姐姐,你就给林姐姐尝尝呗,这藕花深正是时候,不喝多可惜。”
“你果真想尝尝?”喝醉酒的滋味并不好受,林慕禾现如今又是恢复身子的时候,酒水辛辣更是少些更好。
“你双眼方才复明,这些更不该碰,这个月,也确实喝过不少了。”
林慕禾点点头,双眼湿漉漉的,看了眼那酒壶,做得很精致,青釉的质地,有种不同于秋色的美。
顾云篱思忖了片刻,心中所想陡然一变:只喝这一回,似乎也无伤大雅,正待她开口,从屏风后,却突然冒出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好巧啊……”声音有点熟悉,但几人愣在原地,一时间没想起究竟是谁。
顾云篱扭过头,就见屏风后,李磐身着深蓝色的直裰与黑布襥头,眼里闪烁着,看向这边。
“果然是、是林娘子……和顾大人。”他扯了扯嘴角,朝几人点头示意。
反应过来,林慕禾立刻起身,顾云篱也一把提起清霜,要朝李磐行礼:“见过世……”
“诶,不必不必,我便衣出来,不用透露身份。”
顾云篱蹙眉:“世子今日没有课业?怎想得来这种酒肆里了?”
“皇姐今日特许我休息一日,咳咳,”他抵唇轻咳了一声,“没想到遇到二位了。”
他这副模样,实在让人摸不清楚,就连清霜也失去了吃饭的兴致:“是挺巧哈,我吃好了姐姐,咱们回去吧?”
“诶,出来一趟,吃些素菜怎么像话?”谁知李磐张开手臂,拦住几人去路,余光乱晃,时不时便往一旁的林慕禾身上瞥,“上次马场遇到几位,便想结识,今天酒肆偶遇,想来也是上天的契机,不如我们……坐下吃个便饭?”
林慕禾也察觉他似有若无瞟过来的目光,蹙了蹙眉,婉拒道:“府里留了饭,不便在这里多留,实在失陪了,世子殿下。”
饶是顾云篱这般迟钝的,也敏锐地发觉了这人的不正常之处。
心里微微扬起一股火苗,她上前用身子挡住大半个林慕禾,抿唇飞快地思索起来。
那日马场上,他不顾着射箭练习,都干什么去了?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冒出,顾云篱拧眉,随口胡诌搪塞他:“长公主殿下昨日约了一同在我府上吃个午膳,既然世子不舍这萍水相逢之缘,不如我们一道?”
一听李繁漪的名号,李磐顿时若霜打的茄子,方才那股子微微显露的纨绔劲儿也烟消云散了。
“原来是皇姐相邀,哈哈……你们几位吃饭,我就不掺和了。”
清霜也明白了顾云篱的用意,佯装惋惜道:“那太可惜了,今天有好些好吃的呢!”
搬出来李繁漪果真有用,林慕禾松了口气,不敢再多分一个眼神出去,抓了抓顾云篱袖子,便道:“云篱,我累了,想回去歇息歇息了。”
她仍能感觉到李磐似有若无地余光瞟来,索性藏在了顾云篱身后。
“好。”拍了拍她的手,顾云篱知会清霜先带林慕禾走,自己便去结账。
哪知这李磐似乎仍不死心,见林慕禾走远,又凑上付钱的顾云篱边上,旁敲侧击起来。
“顾娘子,听闻你与林娘子格外交好,是无话不谈的密友,那你可知……”
铜板叮铃两声落在柜台上*,顾云篱手指蜷回,收回手来,也正视上他。
“不知。”她冷冷抬眼,对上李磐错愕的目光。
“啊?”
“世子没听清?”她将找零的钱塞回钱袋,继续说道,“我说‘不知’。”
“顾大人,你莫不是跟我说笑?”李磐愣了愣,被顾云篱没来由的冰冷态度给激了一下,但还是不死心,“难道是因为我皇姐的缘故?我并无他意,只想认识认识……”
顾云篱算看明白了,这人没有什么眼色,看不懂人的好赖脸,话到这份上,居然还没听出来自己的厌恶与抗拒。
“世子,听不懂我的话?”她停下脚步,侧身看着这人,“阿禾的一切,我都无可奉告。”
李磐面色一变,终于像是明白了似的,挠了挠头:“我看着粗笨没用,自然入不得顾娘子眼中,你既是她朋友,不想告诉我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篱吸了口气:“不是朋友。”
李磐一顿,两眼瞪大了,怀疑自己没有听清:“啥?”
“我与她不是朋友。”最后瞥了他一眼,顾云篱一振袖,起身便走。
李磐一时之间,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见她要走,就又想抓住她问个清楚,哪知刚一伸手,从门口便闪出来一角剑柄,将他的手弹开。
“谁?!”怒意比痛意先来,他瞪了眼,门框边却探出来半个脑袋。
清霜的刘海随着动作向下垂着,两只眼睛炯炯,看着他,劝道:“世子,与小娘子交往,是有根线的。”
顾云篱在前方催促:“清霜,该回府了!”
林慕禾也撩起半边车帘,朝这边看来。
李磐不敢去看那边,只能面色涨得通红,看着清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况且,我也并非生了什么腌臜心思。”
清霜心说你要是起了腌臜心思那还了得?现在就把你两只手拧成麻花!
面上,她还是苦口婆心劝了最后一句:“你和林姐姐,绝计不可能,死了这条心吧。”
“你!你——”李磐面色大变,“你可知我是谁,竟然敢!”
清霜不再搭理他,扔下一句“您吃好”,便飞奔着跳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那马一蹄子跑开,只给李磐留下个尘雾缭绕的残影。
他颇为不忿地咬咬嘴巴,扭身又回了酒肆中。
马蹄声渐远,车里的清霜还在吐槽:“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还是平素里还不够忙,才会生出这种心思!”
林慕禾蹙眉:“马场里与他也没什么交集,他何故如此?”
顾云篱撑着下巴,沉声道:“不论何故,不要理他便是。”
语罢,车里安静了一瞬,清霜微妙地觉得这话有点别的意思,瞧瞧瞟了一眼顾云篱的神色,她果断钻出车外:“气死我了,我出去透透气!”
林慕禾:“……”
转而去看顾云篱,神色不太好看,似乎还在为方才的事情感到不悦。
眼波流转了片刻,她轻轻俯身,上前道:“其实我都听见了。”
顾云篱微微仰头,眸色中有疑惑:“听见什么?”
“你跟他说‘不是朋友’的话,我都听见了。”林慕禾说着,又轻轻指了指车外。
顾云篱一噎,垂下眼眸:“我所说,也并非胡编乱造。”
“那不是朋友,是什么?”她又问。
顾云篱无奈地瞥她一眼:“……”
轻轻咳了一声,林慕禾思忖了片刻:“我知道了,病患关系,你说呢顾神医?”
顾云篱蹙眉,被林慕禾看去,后者笑着继续说道:“那是……掌柜娘子与吃白饭的小二的关系。”
顾云篱有些无奈了,只注视着她,看她还能再说出来什么。
“这也不是?”林慕禾一顿,又继续说,“那就是太医大人和我这种草民的关系了。”
“胡说什么。”终于,顾云篱被逗笑了。
“那你说说,不是朋友,是什么关系?”
“嗯……”顾云篱摸了摸下巴,“是官家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和路过的江湖客的关系。”
林慕禾不解:“这算什么关系?”
“清霜说,话本子里都这么写,”顾云篱有理有据,“而后小娘子倾慕江湖客,想跟着江湖客浪迹天涯,从此脱离府宅的囚笼,而江湖客也甘愿带着小娘子远走高飞,从此不问江湖纷扰。”
“所以,不是朋友,就是这样。”论据说完,顾云篱眨了眨眼,下了结论,“相互喜欢,不对吗?”
这一回,倒是顾云篱技高一筹了,林慕禾呆了呆,旋即附和:“确实如此……所以,你现在呢,不生气了?”
顾云篱一愣,问她:“我何时生气了?”
“你没生气?”
“错在李磐,我生你的气作甚?”顾云篱理所当然说着,“怎么总乱想。”
说着,她抬手轻轻揉了揉对面人的脑袋。
“那你方才不说话……”心里又是震震,林慕禾抿抿嘴,继续问。
“我只是在想,今日碰见李磐,他定然不会一人来这种酒肆,但他刚到东京,除了那日马场,几乎再未去过别的地方,又是和谁一道的呢?”
这倒是了,林慕禾一时间也思索起来:“殿下放他出来,莫非也知道这事?”
“兴许吧。”马车停下,顾云篱舒展了下手指,“饿了吧?先去吃饭。”
李磐这莫名的示好,令人冷不防恶心了一下便罢,顾云篱却觉得他并非无端起意,在大内那种地方,想要打听一个人,可简单多了。
接近林慕禾,莫不是看在她既是右相之女,又是长公主好友的前提之下,才生出额外的心思?
*
这是杜含的为官一日。
寅时一刻起身,躺在里侧的蓝从喻还在熟睡当中,昨夜点灯理卷宗理到快子时的杜含看着,莫名起了一肚子火,心道这中榜当官之后,日子竟然比先前还要苦。
起身洗漱,即将离家时,蓝从喻醒了,顶着还未睡醒的睡容,上前亲亲自己,而后询问几句东西带齐否,再给她系上了披风。
“昨夜殿下给你那么些东西,都理完了?”
“理完了,”至今脖颈还有些酸痛,杜含默默祈祷着,今日能顺利准点下值,好回家补个觉,“你不睡了?”
“睡多了,倒不困了,我送你出去。”
杜含默了默,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
“嘿嘿,若我下值早些,回来给你炖补气血的药膳。”一边说着,蓝从喻一边把她送出去,看着她上了马,随着自家小厮走出巷口,这才回去。
一路秋风刮脸,到右掖门时,正赶上宫门大开,几个言官不怀好意地笑眯眯看着她,假意问候:“杜大人每日卡着时辰来,算得真准啊。”
“哪里话,几位御史谬赞,含不过严谨待工,不足挂齿。”
她神色平静,态度不温不火,冷淡得也恰到好处,把这话化解了回去,看见这几个老顽固脸上吃瘪的表情,她甚感满意,随着众大臣一同步入殿内。
李繁漪又一早便等候在听政位上,她忍不住想,这人每日又是几时起身的?
第195章 “这把火,你来烧。”
然而今天晨起便妖风大作,注定了今日不会太平,刚处理两件江左流民的事情,便是吏部着手开始今年考课一事。
官员任免、擢拔、贬谪,很大一部分便在每年考课中,政绩不合格、被查出贪墨枉法的,皆要贬谪或是面临更严重的刑罚,大理寺这几日没日没夜地翻阅卷宗,为得便是不被吏部寻出什么错处来。
但杜含终究刚上任,这把火怎么烧,还是烧不到自己身上,正当她以为今日大概就这么过去时,一群红衣官服之中,走出来一个脸熟的面孔,举着笏板,一脸刚正不阿地上前,朝李繁漪叉手。
“白御史,”李繁漪挑挑眉,“何事要奏?”
“老臣要奏的事情,早已写于劄子上,递上中书了!”白崇山声音中气十足,在殿内回响。
“白御史,既然已递上中书,何必再费一番口舌?”
座上的李繁漪也装作一副不明的模样,问:“那御史这是……”
“臣只想问,劄子递上去已逾半月,为何还不见批复?!是殿下懒政,还是另有缘由?!”
“本宫居于政事堂不过几日的功夫,这事儿还能怪在我头上?上呈中书的折子,我每日都批复完,还要请示官家,未有遗漏,的确也不见御史所说的劄文。”
白崇山愣了愣,一理官袍,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老臣便再奏一次!”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到底要做甚,只有站在另一侧的左相,眼皮子突突跳了两下。
“今春,郑鸿楷暴毙亡于家中,此为第一异事;而后宫中内侍叶敏出逃,自此下落不明,此为第二异事;内侍太监孙福全,府中自杀,此为第三异事!此后,大理寺中、太医院中、甚至内闱,都有不少人或因意外、或因渎职而死。”
有人在此时插嘴:“白御史所言,意外、渎职、不都是正常的事情?又何必为此参一本呢?”
“王大人,容我说完才是啊。”白崇山回他,又继续道,“错,便错在这些人,都指向一件事——”
李繁漪眸色隐秘地亮了亮,手指搭在椅臂上,问:“何事?”
“十余年前,太医弑皇子一案!”
话音一落,桑厝便觉眼皮跳动停止了——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他话毕,身后的人像是提前排练预演好了似的,纷纷举着笏板上前。
“姜修媛毒害贵妃一案,也有诸多疑点!”
“眼下正是要紧时候,扯出这些事情,是还想让朝局不安吗?!”
“白御史,这其中你敢说你没有私心?”
“正值考课,为何说不得?莫不是当年承办此案的心中有鬼?”
两种声音吵得不可开交,也把杜含那点瞌睡吵没了。
片刻后,便听李繁漪怒喝了一声:“肃静!”
吵闹声登时减弱,众臣谁也不服谁的模样,一时间憋了口气,瞪视着。
杜含轻轻吸了口气,看了眼自己的笏板。
“白御史,你说这些,可是要作甚?”
“臣无他意,只求……重开卷宗,倒查此案!”他沉声说着,丝毫未被身后的声音影响。
“一件陈年旧事,涉事者已死,枯骨都成灰炬,为此而惊动官家、圣人,当真值得?”
“曹大人此言差矣!”话音未落,杜含朝右一跨步,上前来,“为官者,护佑官家天下,百姓安康才是本分,曹大人这话说得,倒像是求公义理正才是错事了一般,不觉枉学古今圣贤之书?”
“杜含,你不过一个小小五品,刚上任的毛丫头,怎敢——”
“都闭上嘴!”李繁漪忍无可忍,喝了一声。
“殿下。”静了片刻,缄默了有一阵的桑厝终于上前。
杜含暗自挑眉,又退了回去。
“此案终究涉及皇室颜面,是否要查,还是要请示官家的意思。”
“自然,”李繁漪笑了笑,“白御史,您起来吧,一把老骨头,跪坏了我可赔不起。”
白崇山起了身,默默理了理衣褶:“老臣要参,就是此事。”
左相暗暗瞥了一眼白崇山,又看看座上的李繁漪,脑中飞快思索着什么。
然而出神的刹那,他忽然发觉,李繁漪转过了头,似乎与自己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心中权衡的天平,在此刻微微倾斜起来。
旧案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实则全看官家的意思。他如今有意打压皇后,包括她背后的桑氏一族,这事兴许也能帮他进一步削弱桑家人的力量,但,也有将皇室颜面弃置于不顾的意思,一桩案子,牵扯了那么多人死去,甚至十多年后,仍有余威,若当年错判,旁人、官员百姓又该如何看待?
如今看来,皇后与二皇子怎么看都是一步下不下去的废棋,
是而对李准来说,这桩旧案是一件再好不过的法子,但其中利害,又更难说清哪个更重要。案头上,劄子雪花一样堆叠,一下朝,杜含便同中书众臣留下,共商此事。
原本期待的早日下值也成了泡影,两眼一抬,红日正当头,她肚子饿得咕咕作响,而黑心老板李繁漪也终于舍得放人,一句“今日就这样,诸卿散了吧”,漫长的这半日终于结束了。
“杜含留下。”李繁漪张口,叫住了正欲开溜的人。
两人踱步出去,走在空寂无人的宫道上。
“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繁漪笑笑:“你不累吗?我听蓝从喻说,你近来忙得一日睡不了三个时辰,她还要我给你减减负。”
杜含一板一眼地答:“累是应该的,我刚入朝,根基不稳,不做些政绩出来,恐怕更难服众。”
“哼哼,”李繁漪抵着脑袋笑看她,“跟我就不必说场面话了。”
杜含眸子动了动,片刻后,再次开口:“那殿下,月俸什么时候能涨?如今本官于翰林院,差遣于大理寺,做两份事,拿一份月俸,有点吃不消了。”
“好说好说,”李繁漪笑眯眯给她画饼,“帮我办件事,别说涨月俸,再给你办间宅子也不在话下。”
可惜杜含不吃这套,面无表情地仰头:“殿下直言吧,不必这么说。”
“……”正值午时回家吃饭的时候,李繁漪背着手,带着她走出去,在树荫底下停驻。
“你如今任职大理寺正,管着卷宗的事情。”
“正是,殿下也不必卖关子了,想要我做什么?”
李繁漪有些无奈,看了她一眼:“官家如今仍旧举棋不定,缺一把火。”
“这把火,你来烧。”
杜含双瞳颤了颤,怎么也没料到,李繁漪所说的这把火,是真的要来一把切切实实的火。
当日,一点火星先起,而后,火苗跃动,紧接着火势蔓延,在架阁库库房后的柴堆开始,无情卷舐起来。
杜含似是被一声惊叫惊醒,随后便听见外面传来的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呼喊与救火声。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救火!!”
“水!水呢,还不快拿水来!”
“水来了水来了,快让开!”
撸起官袍,杜含冲进救火的队伍里,扛起水桶便往火焰上浇,一时间,架阁库外乱成了一锅粥,浓烟弥漫,人群来回窜动,有逃命的,有死命把库里卷宗往外抬的,救火的,没一会儿,全城都知道大理寺走了水。
满脸烟灰地看着火势减小,杜含忍不住有点心虚,这把火放得好像有点大了,险些没收住。
“前几日才下得雨,怎么今日起火了?!”
“定是有人纵火!这关头纵火,究竟是要如何?”
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杜含甩了甩沾满灰的袖子,匆忙朝那怒发冲冠的大理寺少卿行了一礼:“大人,若无别的事,我先走了。”
见她灰头土脸的模样,大理寺少卿也没有再多留:“快回吧,谁料出了这种事情啊……杜大人回去也好好休整休整!”
到第二日,这事儿已然发酵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把火,总算触及了朝中清正之臣的底线,也让李准陡然清醒过来。
昨日刚提了重开大理寺卷宗,到后晌就失火,到底为了遮掩什么,简直快要把答案贴在人脸上了。
但这手段未必太拙劣,更是有些泼脏水的嫌疑,群情激动地要把房顶掀了的有,而想冷静下来思考的也有,眼看原本斯斯文文的一群臣子快要在殿上开始互殴了,气得几个老臣颤颤巍巍地喊了几声“有辱斯文”,最终被更大的争吵声掩盖下去。
原本病榻上还在斟酌的李准听闻此事,垂死病中惊坐起,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顾云篱满头大汗地扎针,这才悬崖勒马,没闹出大乱子来。
闹到这个地步,再不决断,就真要出事儿了。
许温之端着笔墨与印玺,一声大气不敢喘。
扎了满头银针的李准疲惫地靠在软枕上,颤颤巍巍地拾起印玺,看着内侍提前为他撰写好的开卷文书。
顾云篱候在寝殿外,心中也知晓,寝殿之内究竟在做何事。
一颗心脏鼓动,她面上平静,但胸腔内的心脏的搏动声不止。这件事,终于要有个结果了,旧案重开,便有重审,桑氏如今成倾颓之势,这真相宛如一颗莲子,就这般一层一层剥开,才可见其中。
片刻后,顾云篱听见一声重重的叹息,而后,许温之走出来,手中托盘里的折本也已合上。
“交予中书核查审阅。”他将东西交予内侍,轻轻松出一口气来。
紧接着,他转过身对顾云篱道:“顾大人,撤了针就可离开了,官家累了,想多休息一阵子。”
“明白,有劳中贵人。”
许温之目送着她离开,复又折返回去。
“官家,帘子给您拉上,好好歇一歇吧。”
李准呼吸粗重,被侍奉着躺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如今怎样了?”
“前几日,身子不适传蓝太医过去了,头风疼得厉害呢。”许温之如实回答。
“也罢,”思索了一阵子,李准叹息了一声,“让二哥儿去看看她吧,否则,倒显得我无情了。”
“官家仁厚,”许温之笑了笑,“您的苦心,想必二皇子一定能明白。”
“明白吗?”李准掀了掀眼皮,“这怕是未必。”
*
李磐的事情就这么被林慕禾在心里揭过,左右是个不相干的人,她倒也不必为这种人而多花心思,是而便专心投身于香坊铺子里的生意。
每日拨弄算珠,对账盈亏,坊里的几个合伙娘子虽一开始不太看好她,但时日久了,逐渐对她有所改观,她的法子很好,卖出去的香品也比寻常多了好多,铺子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但铺面不大,有时候又无法承担太多的来往客人,早先便商量着,把隔壁快做不下去的小面馆也盘租了下来。
那老板也是爽快人,付了钱便跟着坊里人一道开始清理搬运东西,拓开铺面。
隔壁一直忙碌,直到今日,总算是完工落成了。
两间铺子相隔的墙壁打通,货品搬过去,又重新布置了一番,栖风堂店面又大了一圈,连牌匾都重新打了一只,竣工这日,拴着大红绸,几个工人用大红绸吊着,呼喝着号子,将牌匾高高吊起。
前来围观的人不少,许多小孩子围在下面看热闹,几个卖香娘子站在铺子外呼喝,给玩闹的孩子们手腕上也抹一点,玩得更欢快,更引来不少人围观。
鞭炮声噼里啪啦,庆祝新铺面开张的锣响敲响,随枝今日打扮得精致,手里拿着扇子,正从铺子屏风后催促着:“哎呀好看的,别扭捏!你如今可也是掌柜娘子,拿出些气度来!”
清霜也在好奇,凑上前想看,又被随枝扒拉到一边应付:“你出门看着,保持点神秘感!待会儿在让你看!”
后者撇撇嘴:“搞了什么,怎么这么神秘!”
她跑出屋子,正好看见下了值的顾云篱正走进铺子里。
这回有理由先进去了,清霜嘻嘻一笑,扑上去便推着顾云篱往内室走。
“你这是作甚?”顾云篱一惊,猝不及防被一推,趔趔趄趄走进屋内。
“随枝姐姐不知道要跟林姐姐搞什么惊喜,这会儿还在卖关子,姐姐,你也进去看看?”
顾云篱点点头,看了眼手心里的绒花,是只轻巧的玉兰,刚一迈进内屋,就听里面传来随枝的惊呼:“好看好看!”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个打扮精致的女娘,束着同心髻,戴了许多平素里不会穿戴的钗环发饰,穿了身橘红的珍珠滚边褙子与一年景百迭裙,脸上点着珍珠面靥,抬起眉眼来,两个梨涡若隐若现,是不同于平常的风格。
第196章 手臂堪堪勾着顾云篱的脖颈
虽然有些不适应,但却并不违和,甚至新奇地好看。
林慕禾平素里穿惯了素雅清淡的衣裳,乍这么一穿,自己也不太适应。
“哇!好漂亮的一年景!”清霜大呼。
“今日可是换牌匾的日子,不能落了气势!”随枝推着林慕禾的肩膀,推到顾云篱身前,笑问,“顾大人,你觉得如何?”
顾云篱眼眸不眨一下,细细看过,道:“更像是掌柜娘子了,好看。”
“怎么就这一句?”随枝不满,“再多说些!”
顾云篱哑然,搜肠刮肚,才发觉在喜欢的人面前,往往总是词穷:“从前没见过,原来阿禾穿什么颜色都合适。”
林慕禾只觉被她盯得热热的,轻轻嘟囔了一句:“那往日里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这对顾云篱来说,是头等难题,一瞬间绞尽脑汁,憋了一句:“哪天都好看。”
显然,林慕禾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也知道依顾云篱的性子,似乎也再说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回答了,她笑了笑,勾起顾云篱的手掌:“我要去摘牌匾,云篱也一起?”
鞭炮声噼里啪啦震天响,顾云篱站在人群前方,看着随枝与林慕禾一人扯住牌匾上红绸礼花的一角,在一声锣响后,提前剪好的彩纸纷落而下,红绸随拽动,顺着牌匾落下,露出黑底漆金的“栖风堂”大字,今日策划的香品展销,也在此时开始。
清霜跳起来接了几把彩纸,拿在手心里叠花,仰头再看的时候,已经瞧不见顾云篱与林慕禾的身影了,反倒是喧嚷的人群中,李繁漪从中而来,身侧还跟着一脸窝囊,有些煞风景的李磐。
“旁人都在帮忙,你怎么不去?”果不其然,她走来了,清霜挑挑眉,手指继续翻动,仰头看她。
“我是掌柜娘子的好朋友,自然可以不干活!”
“她们都忙着,你带我转转吧?”见激将没用,李繁漪换了个方式,“你介绍得好,今日我就投些银钱。”
“果真?”果不其然,清霜眼睛一亮,立马把手里的花一扔,凑了上去,“殿下想看什么香?我来给殿下介绍……”
眼见带着自己来的李繁漪离开了,李磐在思量要不要叫住她挨一顿骂,和自己无所事事闲逛这两个选择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栖风堂装修得很是典雅,香品整齐摆着,每个展柜都有专门的娘子接待,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瞥了一眼,随意试了试,往更深处而去。
今日人多,竟然没人顾得上拦他,拨开一道珠帘,没了展柜,李磐才知道自己走错地方了。他赶紧就要转身离开,可深处却传来一阵“喀拉”声,将马上要离开的他定在了原地。
隐隐中,似乎还有两道似有若无的呼吸声萦绕。
他正想向里走,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衣领却忽然一紧,被后面的人拽住。
“诶,里面不能进……”随枝话说一半,看清这人长相,顿时变了面色,“哟,世子,您也来了!”
“呃……”被抓包后的难窘冲上心头,李磐尴尬地笑了笑,随意抓了两个香,“我、我也买香!”
“那自然欢迎。”随枝笑不达眼底,推着这人往外走,余光却似无意间瞥了眼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内室。
屏风后,蓝色的衣裙与橘红色的袖袍交叠在一起,乍有难舍难分之势。
林慕禾坐在箱奁上,额角冒着细汗,惊魂未定地看着圈住自己腰身的顾云篱,大气不敢喘。
顾云篱尴尬地不能自已:“东西太多,脚滑了……”她说着话,感受到自己的吐息打在林慕禾脸颊上,近距离看见了她皮肤那微微的颤抖。
说着,就想起身。
而衣角却被林慕禾一手压着,自己起身的动作非但没有做成,反而一个趔趄,又朝她近了一步。
呼吸一紧,她手心里一颤,一直攥着的什么东西跌落在林慕禾橘红色的衣料中,被林慕禾缓缓捏起,拿到眼前。
玉兰绒花做得逼真,林慕禾顿顿,眼波流转似云烟,问:“这是什么?”
“绒花……”顾云篱垂下头,“下值路过头面铺子,那卖东西的娘子拉着我进去看。”
“我瞧见这个,和你平素里穿得很合适就买来了。”神色凝滞了片刻,顾云篱看了眼她今日身上橘红色的衣裙,“但和现在这身,不是很搭。”
“倒是精致物件。”林慕禾拿在手里细细看了眼,转而收进自己口袋中,“既然是你送我的,那我就笑纳了。”
她今天抹了口脂,嘴唇比往常殷红了几分,说话时一张一合,更显得她唇红齿白,这身橘红的衣裙本就艳丽好看,穿衣者不知,反倒是顾云篱这个旁观者,看得心跳加速。
她平日里穿着淡雅,衣柜里几乎没有浓郁鲜亮的裙子,这一身橘红,倒更像是欲望的具象。
真是色迷心窍了,一有这个想法从脑海里迸出来,顾云篱就暗自咬了咬舌头,给自己来一下。
她刚想趁着这个空当起身,屏风外却传来一阵缓而轻的脚步声。
隔着一段距离,外面热闹的声音还未止歇,这人脚步缓缓,像是闲逛,却也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顾云篱与林慕禾都是耳力极好的人,除却那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还听见了这人一阵轻微的嘟囔声。
“哪去了?明明刚刚还在扯礼花……”
“这里呢……”
一下子便听出了声音的主人,顾云篱忽觉,心情没有方才那么好了。
正思索着要怎么把这人赶出去时,坐在箱奁上的人忽然动弹了一下。
衣料窸窣,发出阵阵摩擦声,脖颈被迫向下压了压,始作俑者坐在三层箱奁上,勾住她领口的衣料,轻轻向下带着,而屏风后的人似乎听见了什么响动,侧了侧脑袋,朝这边看了一眼。
一时间,顾云篱呼吸一滞,手忽然一紧。
湿润微热的气息从下方传来,顾云篱嘴角轻轻一湿,双睫忽地轻颤了两下。
不顾外边还有个人时不时危险地晃悠时,自己的脑袋被她双手托住,带着试探、颤抖的轻啄声在耳畔响起,一点点反馈在顾云篱脸颊上。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胆子能大到这种程度,一时间有些惊愕,又在时刻注意提防着外面那个不受待见的不速之客。
“你心情一不好,嘴角就便成直直一条线了。”后者的手臂已经顺着顾云篱垂下的脑袋,缓缓摸索上来,手指抚上她的嘴角,轻轻往上推着,做出个微笑的弧度。
另一边,随枝的声音也传来:“诶,里面不能进!”
“哟,这不是世子吗……”
声音渐行渐远,扯着那个人走远了。
放在腰间的手忽然松开,改为握住林慕禾那只乱动作祟的手。
有些低而含糊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是吗?”
身前的人倾身压了下来,手护住自己的后脑,把主动权再次转换,那片温热贴了上来。
衣料摩擦而发出的窸窣声更大、更频繁了,时不时穿插着隐秘的喘息声、水啧声,厚实的屏风之后,两道身影上下交叠着,相互交换着逐渐升温的呼吸,林慕禾手里攥着的玉兰绒花也不受控制地跌落,却被顾云篱一手握住,忙里偷闲地随意钗在她的发丝之间。
衣袖褶皱来回翻动堆积,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橘红色的衣袖随着扬起的手臂滑落下,两条光洁的手臂堪堪勾着顾云篱的脖颈,时不时动弹的身躯也把她身下的箱奁带动的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自己方才胆子大了些,可真到这会儿,又有些怯了。
“呵——”嘴唇分离了一刹,她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身子发软,刚想坐直时,窗外却又突然传来一声询问声。
“小娘子,你可看见刚才那个揭礼花的掌柜娘子?中间穿橘红色的……”
“没瞧见,郎君别处寻吧!”
还真是阴魂不散了,林慕禾蹙了蹙眉,空隙间抬头去看顾云篱的脸,但却只来得及看见她带有些赌气意味而贴过来的脸颊。
领口也被微微扯开一角,耳廓边,属于顾云篱的发丝来回蹭着,林慕禾忍不住想缩脖子,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这人执拗地要在自己脖颈处作弄,战栗了一下,她忍不住哼唧出声,下一秒,顾云篱果不其然停下了动作。
林慕禾眼角湿湿的,只觉下面坐着的箱奁都要摇摇欲坠,搂着顾云篱脖颈的手也不敢松开。
顾云篱眯了眯眼,抬脚把那几个箱奁踢回原位,重新稳固回去,她嘴唇殷红,嘴角晕开着红色的口脂印子,一番难舍难分的亲热,也把林慕禾嘴唇上的口脂蹭了过去,但她显然还没意识到,低着脑袋又要蹭过来。
乱成一团的视野里,林慕禾有点迷糊,片刻后,耳边轻轻蹭过来一个声音。
“今日陛下准允,重开旧案卷宗。”
难怪刚来铺子里时,她看起来那么高兴,林慕禾了然:“看你高兴,我也高兴。”
“嗯。”顾云篱轻轻应着,越发将她搂得更紧了,“为我满门翻案,也能……寻到取出你眼中蛊虫的法子了。”
眼眶忽然一热,林慕禾不知为何,眼泪来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她也只是低着脑袋,轻轻把泪水蹭在了顾云篱的衣角上。
……
捯饬了半天,顾云篱这才把嘴唇上沾得口脂擦干净,而林慕禾脸上的珍珠面靥也被蹭的掉了几个,最终索性都摘了下来,才不显得突兀。
坊里生意还在继续,林慕禾不太自然地眨眼,掬了一把水洗过手,甩着水珠子走出内室。
随枝趴在柜台前打算珠子,速度快得手要见残影,见两人出来,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手上动作也慢下来:“上哪去了?店里这么忙,顾娘子也没点眼力见,不知道帮着我们干干活啊!”
这两人都心虚,也没反驳,没吭声,赶紧帮忙去了。
第197章 “去吧,一起去。”
而一边的李磐还想凑上来说话,没走两步,便被崔内人拎着袖子拽到了一边:“世子,今日依您的意思出来了,也该回去温习昨日课业了。”
对李磐来说,对崔内人的恐惧*程度可以媲美李繁漪,但他还是挣扎了一下:“内使,能不能……”
“不能,”想也没想,崔内人便拒绝,“世子被予以厚望,更改勉励自己,莫贪恋一时才是。”
“那皇姐她——”
“这正是殿下的吩咐。”
这回彻底没辙了,他只能偃旗息鼓,心里虽不平,想反抗,但还是窝窝囊囊地忍了下来。
这群女官女史,似乎就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的,实在尊敬他的?若还在真定府,哪个女使敢这么呵斥命令自己?
忍一时风平浪静,此时忍下去,若自己日后真继承了大统,谁还敢再低看他?
余光目送着这大煞星离开,清霜忍不住嘟囔着问李繁漪:“殿下来就算了,带他来作甚?”
察觉了她心情不好,李繁漪试香膏的动作也慢了下来,道:“不带他出来,怎么把这股风刮出去?让别人见识见识?”
“啥?什么风?见识什么?”清霜听得一头雾水,一连三个疑问。
“……”闭了闭眼,她干脆换了个话题,“你这么讨厌他?”
“讨厌得不得了,”清霜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他是世子,我姐姐她们又更不好讲,偏他没个眼力见,三番五次来找林姐姐,烦得要死。”
脑中回忆了一番李磐这几日的行动,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人发觉,可到底还是低估了李繁漪手底下眼线的密集程度,这几日的动向,她无不了如指掌。
“看他那样子,他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知道什么是分寸吗?”清霜还在吐槽,说完一气,却忽然发现,李繁漪一直都没有开口。
她赶紧噤声,心虚地偷摸用余光觑着身侧的人。
“那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她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没有了往日与自己说话时的调笑意味与揶揄。
“啊?”
“你说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那你呢?”她撑着柜子,低着脑袋问她。
“喜欢?这、这多简单,就是、就是……”
真要说起来,她还真的词穷了,脑海里飞过话本子里的“山盟海誓”、“风花雪月”,但都不是答案。
而问这个问题的人紧紧盯着自己,没有催促,目光如一道温和的流水,与往日极大不同。
“你瞧,你也说不出来什么。”李繁漪笑了笑,合上香膏盖子,“看来清霜大侠武功盖世,却也不通情爱啊。”
心口毫无征兆地砰砰作响起来,她忽然觉得耳根发烫,照不清缘由,只能低头漫无目的地瞎摆弄,嘴上还不客气:“谁说的!我看了那么多话本子了……”
李繁漪无奈,转而又恢复了平常那副姿态:“你还说人家,你自己不也不清楚吗?”
“那殿下莫非清楚了?”后者大有不服输的气概,仰头又问。
“我自然清楚。”
“哈?”
还没反应过来,顾云篱那边帮着整理完柜台,便来到李繁漪身前,朝她拜谢:“没来得及多谢殿下。”
“哪里话。”李繁漪笑了笑,“利你我的事情,我不亏。”
“没有殿下在朝堂上转圜,或许不会这么顺利。”
李繁漪摆手,复又提起另外的事:“前日捉了张殿直,可她一直咬死不肯说出幕后主使,她与桑氏主仆情深,想在这里捞出答案,也难得很啊。”
“禁令严格,什么事情,值得她费尽周折出宫去换回来?”
“是她与宫外交换的东西,”李繁漪随手从袖中摸出了那个盒子,递给了顾云篱,“这次来,也想让你瞧瞧,这香究竟有何不同?”
接过盒子,顾云篱拆开摸出一根,随口问:“殿下没点一根试试?”
“那女人要的东西,我总觉得不正常,没动弹。”
顾云篱蹙了蹙眉,这香与一般的并无二致,于是便放在鼻尖轻嗅了几下。
做医者常年与药材打交道,顾云篱的嗅觉早已异于常人,有些东西一闻便知其中配料,是而,只是几息的瞬间,她面色阒变,瞬间将手里的香拿远了几分。
“怎么了?”李繁漪被她吓了一跳,赶忙问。
顾云篱咽了咽口水,赶紧把香放回盒内,思索了片刻:“殿下可还记得在江宁府衙门时的禁药一案?”
“自然,那位邱前辈不还在普陀寺……等等,这东西莫非是?”
“那时追杀我们的敕广司江宁分舵舵主,也在吸食禁药,她东西做得巧妙,是混进正常的香丸之中。”顾云篱面色不太好,余光看着林慕禾,确定这个距离安全,才继续说道。
“而殿下给我的这盒香,与她的香丸所用工艺大差不差,也掺着禁药。”
张殿直不惜冒着巨大风险也要取回来的东西究竟是为了谁,自然不言而喻。
顾云篱脑中思索得飞快,从一开始遇到赵玉竹、被刺杀、再到对峙公堂、林慕禾第一次病发以及而后的一切,思绪如一根丝线,逐渐相互穿插、织就,最后,在终点形成一结。
而一旁,作为全程的亲历者的林慕禾似乎也理清了这其中的联系。
“江宁府幕后,挟制着敕广司的是……她?”厘通的那一刹那,林慕禾愣愣地说道。
顾云篱眸子颤了颤:“雀瓮引……”
先前与权淞沈阔提及旧案,谈及云纵在狱中留下的医案,以及贵妃滑胎的另一个隐情——并非是因为那时姜修媛下毒,而是一种名为“雀瓮引”的西南蛊毒,而这东西恰也是导致林慕禾眼疾的祸因。
即使至今不知雀瓮引如何炼成、如何运作,但她也能猜出七八分来。
巫蛊之术万变不离其宗,子蛊与母蛊相互挟制、相互操控,而林慕禾失明,恐怕便是操控蛊虫的后果,那同被种下蛊虫的桑氏,这么些年又怎会平安无事?
因而,才需要吸食禁药来缓解痛苦。
原来赵玉竹死都不肯说出口的幕后主使,竟然已经涉及到了皇室,这潭水确实深,小到乡野间的无赖混混,到一州知府,甚至皇室,从头至尾,在第一次于江宁碰到那群暗度陈仓售卖禁药之人开始,便算是正式没进了这一池深水之中。
越往深查,离真相越近,顾云篱心中的疑虑便更深,至始至终,旧案的一切似乎都厘通了,右相为制衡桑家人势力扩张而设计陷害彼时还是贵妃的桑氏滑胎、并嫁祸给云纵这个无辜的太医,他以林慕禾做药引,带给她长达数十年的病痛失明的折磨,也间接致使了顾云篱举家抄斩,亲族葬身火海。
但还有一个疑点她不解——孙福全吊死前留下的意味不明的纸条,以及沈阔在地下暗室中对自己说的话。
隐隐的,她觉得这两个人留下的迷语般的话很可能指得是一件事,而这件事,恐怕也是让这整件事清晰明了的关键。
她将推理的过程一一讲解明晰,神奇的是,在场的几人都对这个事实没有太惊讶,只是拳头都默默收紧了几分。
“张殿直此事,还未禀报官家吗?”
“不敢让他老人家操心了,这事儿还没审出来结果,你们不是还要查那铺子的事情?那给她送香的人在那代做铺子里,暂时不好打草惊蛇。”李繁漪弹了弹神游还未听明白的清霜,换来一记有些怒又有些怂的瞪视,这才满意收手。
“普陀寺那么多禁药,就此没了下文?”顾云篱问。
“在查,但那两位前辈遇到的人,或是我认识的人,这几日设法联系她,得知她不日便要回京,届时,我再细问她。”思及神秘不知影踪的长孙怜,李繁漪皱了皱眉头,“她向来行踪成谜,不受约束。”
原本清净的佛寺,缘何又会沾染上这些脏污的东西?顾云篱有些恍惚,原来坐满神佛的无垢庙宇,其下也藏着这样阴私不堪入目的污秽。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至纯至真之物?
离开江宁时,那住持方丈与自己进行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事情伊始前,方丈一席话,让顾云篱拨开了迷蒙在内心的迷雾,找到自己的本意,是而才下定决心要为林慕禾医治眼疾,调查清楚当年的旧案。
他像是个提灯的行者,口中念诵生死的谛语,堪破俗世,却不惜犯了生杀戒,在寺庙自裁。
他既是住持,又会不会知晓寺中那三百多斤的禁药的来处?
这样看来,他的死似乎耐人寻味了许多。
送走李繁漪,回府后,顾云篱躺在榻上睁着眼思考了许久。
林慕禾正在迷糊困顿的边界,就忽然感受到身侧有人贴了上来。
模糊间,她听见顾云篱轻声对她说道:“明日,我想去一趟大相国寺。”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她又问。
林慕禾困得厉害,没怎么思考,反身回抱住她,困倦地应声:“去吧,一起去。”
顾云篱轻轻回:“好。”
*
翌日午后,赶在诵经结束前,两人来到大相国寺内。
傍晚时分,来进香的人不多,天光日头开始下落,寺中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顾云篱与林慕禾讲了一番昨日的猜测,就来到寺中管理度牒的地方。
上一次在这寺中,还遇到了那个来交还住持度牒的小沙弥,兴许在这里能问出些有用的东西。
大相国寺自建国前便已存在,只不过先朝不叫这个名字,这里存放着从百年前到如今已逝的僧人度牒,按理说,这东西该归僧录司管辖,但大豊地界中寺庙众多,僧人更多,索性便存放在各处寺庙,按时盘查。
管理度牒的是个老态龙钟的和尚,看模样比那住持都大,话说不利索,听力也不足。
这地方荒凉程度堪比右相禁足的昭罪宫,只有一个看着懒怠的沙弥不幸被分到此处洒扫落叶,却不务正业,正在树下看蚂蚁搬食。
老和尚在简陋的屋内席地打坐,看着快要入定的模样,顾云篱与林慕禾连着唤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声。
第198章 撞了自己一个满怀
“老人家兴许耳朵不好吧,不如我们自己找找?”漂浮着灰尘的房间内,林慕禾戴着隔尘的面纱,轻声建议。
顾云篱只能点头,好在屋外偷闲的小和尚还知道些情况,近一年州府返还的度牒就在进门右手边的架子上,只要在这一堆中找到便好。
老僧依旧旁若无人般入定,两人各从一边开始寻找,有些度牒已年久,经不起翻动,两人小心翼翼不敢出错,找了许久,声音似乎终于影响到那入定的老僧。
“哪来的贼!”一声沙哑的喝叫在身后响起,林慕禾吓得一个激灵,回过头来,就见那老态龙钟的僧人从蒲团坐起身,抄起就近的木鱼槌子就打了过来。
“小心!”身子被顾云篱猛地一拉,她趔趄着向一旁栽倒,重心不稳,无可避免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但身后有顾云篱垫着,一阵轰隆声响后,她没有感受到什么痛感,只是有些灰头土脸。
“云篱!你没事吧?”她飞快起身,把压在身下的顾云篱扶了起来。
书架被推到,原本有序的度牒散落一地,顾云篱眉心抽了抽,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有些复杂地看向眼前这个突然发疯的老僧。
外面的小沙弥听见声音已经赶紧跑进来,阻止这老僧继续伤人:“方丈!方丈!她们是来查东西的,哎呀!这书架子!”
这老僧看起来有些疯癫,瞪着眼看了两人片刻,问:“查?一群死了的秃驴,有什么好查的!”
“我们要查一个人,约莫半个多月前交换度牒,法号明觉……”林慕禾扶着顾云篱,出声道。
“不认识!”老僧听都没听完,扬手赶人,“一年要死多少和尚,谁能记得清?”
小沙弥上前赶两人:“还不走?书架子推到了还没让你们俩收拾!”
顾云篱还不想就此放弃:“他在数十年前去了江宁府普陀寺,死于自裁——”
“两位施主!走吧,算我求你们俩……”
小沙弥卖力地推着两人,却听后面的老僧忽然出声:“他啊……你们找他作甚?不是死了一阵了吗?”
小沙弥一愣,林慕禾果断挤开他,又折返回去。
“您知道?”
“在昭罪宫那种地方待了二十多年还能完好出来的,定是印象深刻啊。”老僧糊里糊涂坐回蒲团,俨然一副又要入定的架势,顾云篱心头一跳,上前握住了他干瘪瘦削的胳膊。
“老师傅,你还知道什么,可否告诉我?”
“昭罪宫的事情就那几样,说不出新鲜,”老僧甩开顾云篱,“去别处打听去,我要睡觉了,快走吧!”
顾云篱想动动手腕,却忽然发现,四根手指都因方才一瞬间的摩擦,划出来几道血淋淋的痕迹。
一旁林慕禾倒吸了口凉气,赶忙捧起她的右手:“怎么成这样了……”
“二位,受伤就出去处理吧,”沙弥不留情面,再次把两人推了出去,“请自便!”
这时,手指上的痛感才迟钝地明显起来,顾云篱抬起手掌,就连弯曲手指都成了问题。
“那住持方丈,原先竟是昭罪宫的僧人。”手指虽然火辣辣的疼,但顾云篱却仍旧思考着方才的事情。
“都成这样了,还在想这些!”林慕禾语气不太好,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指盖观察伤口,“去找个地方清理了伤口。”
这人总是反应比自己快几分,往往危险来临之前,顾云篱便已经率先预判,拉着自己逃离,可屡次下来,她总是因为自己而受伤,即使知道有些时候不可抗力,林慕禾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左右在这老僧这里问不出什么了,两人索性打道回府。
手指被精心处理着,顾云篱试着动了动右手,顿时便是一阵火辣辣的沙疼,她不敢再动,只能看着林慕禾动作极其小心地给她把四根指头包好。
虽然动作轻柔,但表情不太好看,顾云篱莫名有些心虚了,一时间也不敢乱动,任由她处置。
然而相互沉默了片刻,都不见对方说话,学聪明的顾云篱也逐渐掌握了些章法,吸了口气,出声道:“有点疼。”
果然,下一秒林慕禾便破功了,赶忙轻轻托起她的手观察,问:“哪里疼?我太用力了吗?”
眨了眨眼,顾云篱抿着唇,眸光闪烁,似乎在观察着林慕禾的神情,见她眉心松弛缓和下来,才改口:“现在好点了。”
后知后觉的林慕禾察觉了什么,也没了脾气,坐在小圆凳上轻声嘟囔:“我要是厉害些,也不用你次次都来护我,落得一身伤。”
顾云篱一顿,瞳孔微微张了张,她不知道,林慕禾生闷气的原因是这个。
“你哪里不厉害了?”她轻声说,数着完好的那只左手,“会骑马、听力好、算珠拨得快,做生意都没什么人能比得过你。”
“再者,”她停顿了一下,指了指林慕禾腰间的小钱袋,“我往后身家,还要仰仗你。”
话很直,没什么刻意的温情,符合顾云篱一概说话的风格,林慕禾懊恼地想,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就能安慰到自己了。
“罢了……”林慕禾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情,我想着再托坊里的娘子们打听探查,大相国寺这么些年,总有能查到的事情。”
两人正要想着怎么把午饭解决了,屋外便传来一阵急促没有节奏的“咚咚”脚步声。
有些惊讶地抬眼,林慕禾率先起身,刚把帘子撩起,外面就扑进来个气喘吁吁的清霜。
“怎么跑得这么急?出什么事儿了?”林慕禾问。
顾云篱站起身,就着不太便利的左手,给她倒了杯茶。
清霜顾不上饮茶,只捏在手里,喘息动作幅度大得洒了一半。
“大事儿!是出大事儿了!”
顾云篱眉心一皱。
“方才使节来报,我在殿下府上听了一耳朵,西南造反的那个商王,联合了百越,还有交趾国的外夷人,一举攻陷了滇州,连同一开始驰援的成都府,都即将要被吞并了!”
大豊建朝百余年,皇室血脉相残第一遭,让叛军直逼剑门关,也是第一遭。
第一次,顾云篱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王朝在自己脚底,轻微晃动了一下。
太平盛世的谋反,显然荒诞陆离,而一切猝不及防,犹如阴晴不定的秋雨,铺天盖地地袭来。
嘉兴二十一年八月,商王举旗谋反,已讨昏君之由北上,原本只是一簇微弱火苗,一个长久屈居于西南的小小质子,没人能觉得他能成什么气候,但谁曾想,就连大豊边境的百越与交趾都不安生,这两股力量结合,竟有了破竹之势。
商王抛却一概从荆湖南路北上的路线,转而攻向成都府,若剑门关失守,长江水道易手,对中原造成的损失亦然不可估量,而因此地失守会勾连起的西北祸事,又是另一桩棘手的问题。
这消息刚刚从成都府递来,枢密院连夜商量对策,都不敢把消息报给差一口气归西的李准,现在这状况,一个皇帝来维持住堪堪不稳的局面太重要了。
而像顾云篱这些时长近身官家身边伺候的人,则都要守口如瓶,不能透露半个字给皇帝。
顾云篱右手受了伤,左手施针一下子笨拙生涩了许多,因而下值都晚了小半个时辰。
许温之满脸官司地送她出去,愁容满面掖手叮嘱:“大人也谨记,千万不能提啊。”
“我明白,”顾云篱点点头,“官家如今不宜再受刺激。”
“我送您出去吧,”许温之欠了欠身,“您的手是个问题,库里有上好的药,官家命我去给您取来。”
“多谢中贵人了。”
“那时右仆射自请昭罪宫时,就怕再勾起旧事,让官家难受,千般防着,还好他老人家如今记不清许多事,左右没出什么大乱子,但如今偏偏冒出这样的事!”
顾云篱微微偏了偏头,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昭罪宫”。
许温之还在继续絮叨:“终究纸包不住火,早晚要知道的,那时候可要怎么办……又防不住官家主动问起,届时难道要欺君……?”
他兀自絮叨个没完,顾云篱看得出来,他确实对此事格外发愁。
她不敢表现得对此兴趣浓厚,只恰到好处地附和着:“未必能成气候,中贵人放宽心便是。”
许温之叹了口气:“顾大人不知那商王,不是善茬,当年在昭罪宫时,就为了出去,一把火差点把自己烧死,逼着官家放人。”
“昭罪宫?”见他主动提起,顾云篱顺势问起,“那地方不在大相国寺内,怎么还……”
“那是太祖开国时,软禁前朝罪太子的地方,后来才特意改名叫昭罪宫的,不是个吉利地方。”许温之啧啧两声,“所以才说,右仆射把自己弄到那里反省,才是对自己狠。”
“佛门净地,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顾云篱佯做惊愕,道。
“赎灭罪孽,说是这样的,我依稀记得,那场大火后,原本在那的僧人都被牵连,杀了不少……”
听到这里,顾云篱在心中疑惑,死了不少人,而那住持为何却去了普陀寺,还一路成了住持?这住持和商王会是什么关系,与那禁药、或是桑氏,又有什么关联?
到了地方,许温之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实在是这几日压力过大,满殿没什么人能听他发牢骚,这会儿碰上顾云篱,才说了这么多。
把治伤的药膏交予顾云篱,他后知后觉擦了把汗,不再多话,送她出了大内。
下值晚了些,外面没有动静,出了右掖门,就见宫门口马车旁,林慕禾站在树荫下,满脸着急地往内看。
见自己出来,她表情空白了一瞬,紧接着,提起裙角跑来,撞了自己一个满怀。
“今天怎么……”林慕禾语调还有些颤,长松了口气。
顾云篱抬了抬包着纱布的右手,笑了笑:“用左手施针,慢了些,没有出事。”
“我还以为你——”
第199章 “到底要怎样,你才不生气?”
“以为什么?”顾云篱完好的手揉了揉她的掌心,“没事的,这时候没人敢对我再做什么了。”
“姐姐!!”清霜从车里跳出来,飞奔过来,“我还以为你因为手疼扎错针被老……不是,被官家罚了!”
顾云篱沉默了一瞬,总算知道了林慕禾这忧虑从何而来。
几人搭车回府,正赶上厨娘做起了午饭,顾云篱这才发觉,这回下值确实晚了些。
昨天的伤口今日就已经结痂得差不多了,宫中御赐的药抹上清凉,抑制了时不时传来的痛感。
顾念着顾云篱不能吃重口的,厨娘特意把午饭做得清淡,几个小菜配肉末豆腐汤。
顾云篱右手不能伸屈,只能不甚熟练地用左手夹起筷子,然而夹了半天菜,没能挑上来几筷子,只能用勺子舀汤喝。
看她半天的林慕禾眼睛亮亮的,目睹了她从一开始壮志满满,到中间一次次筷子错开,直到最后的放弃,妥协般去舀汤。
她胃口小,每顿饭也吃不了多少,索性搁下自己的碗筷,坐到顾云篱身旁,挑起几筷子就近的烧茄子,便直直送到顾云篱嘴边。
一口汤还在嘴里没咽下,顾云篱眨了眨眼,一时间愣住。
“总喝汤怎么吃饱?”林慕禾歪着脑袋,又把筷子往前送了送。
顾云篱乖乖张开嘴,把递上来的烧茄子吃下。
吃罢这一口,林慕禾又夹来一筷子。
对面扒饭的清霜与随枝自动忽略了这边的景象,见顾云篱试探的目光传来,都默契地埋头吃着就近的那一盘炒丝瓜。
就这样一口一口,顾云篱吃得很饱,收尾把豆腐汤喝干净,对面随枝风卷残云地吃完,已经溜了,但还留个清霜,一边扒拉着快见底的汤煲,一边欲言又止地看着这边。
微妙的沉默维持了片刻,林慕禾也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搁下筷子,问她:“汤不够喝?我去叫厨娘把剩下的端上来……”
“不、不是!”清霜连忙出声阻止她。
“怎么了?”顾云篱自己舀了一口汤喝,“方才就见你有话想说。”
清霜扭捏了片刻,答:“前几天不是听随娘子说,坊里出了养颜的脂膏吗?我……我也想要几份。”
顾云篱:“你要这个做什么?”
她这个年纪正值青春,皮肤都是最好的时候,何需用得着这些?顾云篱又吃了一筷子菜,却忽然感受到桌下,林慕禾轻轻戳了戳自己。
没用片刻,顾云篱就明白了什么。
“我,不是,坊里有几个客人都是我招揽的,我就想,既然出了新品,那我给她们送过去瞧瞧也好……”
林慕禾侧头笑问:“看来清霜今后也能在坊里当把手了,你且去坊里拿吧,还没开卖,就同她们说,是我的意思就好。”
顾云篱不置可否,看她放下筷子就要转身离开,又十分刻意地补充:“说来,不如给殿下那边送些,坊里生意这么好,也有她一份力在内。”
清霜忙不迭点头,飞快地说了句“我走了”便消失在二人视野里。
“她真的很喜欢和殿下一起。”林慕禾又夹起一筷子菜。
顾云篱顺着吃了,也觉得饱了,便没再继续:“也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小主意。”
林慕禾笑笑,招来女使将桌上的东西撤下,摆上茶水点心。
“其实这样也挺好。”看着她吃完东西,拿茶水漱口,林慕禾支着脑袋,侧头看着她,轻声喃喃了一句。
顾云篱:“什么?”
“你也有需要我的时候,”林慕禾回答,指了指桌子,“饭不可一日不吃,我看,你手好了之前,我就这么一直喂你,怎么样?”
其实今天用了官家御赐的东西,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就差不多可以正常用手了。但顾云篱没说,她垂下眼,长睫遮盖住眼中明灭,抬手又往嘴中送了一口茶水,回道:“好。”
林慕禾满意地笑了笑,又凑上前去看她的伤口:“要是留疤了怎么办?那老和尚真是的……”
提起这个,顾云篱方才想起将今天与许温之所说的告知她。
“江宁的香娘子们最善打探消息,还有六娘子操持,”林慕禾听罢,忽然想起了什么,提议道,“那住持既然在江宁待了这么久,不如让她们去探查一番?”
*
公主府内,几个幕僚们坐在堂内,还在商议近来的政事。
清霜手里抱着个盒子,数不清第几次来这里了,她已经轻车熟路,连府里几个女史都认得清了。
李繁漪刚下了朝,正松了头发斜靠在胡榻上看劄子,一抬眼,就看见门口有个人探出来半个脑袋,往里瞧着。
“今天怎么还有空来?”搁下劄子,她坐起来打了个哈欠,问。
“坊里新做了可以养颜的脂膏,”清霜笑了笑,跳着跨过门槛进来,把手里的盒子递上,“殿下你不是天天熬夜吗,给你送来。”
“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繁漪意味深长地接过那盒子,一边打开,一边说道。
“啊?”清霜挠头,“什么非奸即盗……我没有!只是随娘子说起来了,我就想到送来的。”
拿脂膏盒子的动作一顿,李繁漪抬眼:“没有别的请求?”
“没有!”清霜说罢,又顿了两下,“我其实还想问,最近怎么不见万万了?”
“她以前可爱热闹,前几天揭牌也不见她来。”
说来说去,又不是一心一意来找她的,李繁漪心里微妙地不爽,但还是回答她:“几日前,她自请去剑门关,刺探情报。”
“剑门关?!”清霜一惊,“那里不是……”
“乔润松的仇一直是她心中的刺,她没有武力,便想着这样,也能为乔老复仇。”停顿片刻,李繁漪看向清霜,“我没有理由阻止她,这是她的意愿。”
原本那个看着笑嘻嘻从来不将事情放在心上、胆小怕事又懦弱的乔万万,却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清霜还是觉得有些不太真实,战场上,生死仿佛成了最小的事情,千军万马之间,多死一个少死一个,好似都不重要,那样危险的境地,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了。
见她神游,李繁漪看得牙痒痒,没忍住屈指弹了她脑门一下:“你何时再来,能一心只为了我的事儿?”
这话说得又暧昧又隐晦,连清霜都听出来点不对劲,但不敢往别处想,捂着额头抱怨:“您身边多的是人关心,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的……”
“你真是……”一口气憋在心口,李繁漪差点没喘上气,她一贯养尊处优惯了,谁不是捧着自己的,遇上这种硬茬还是头一遭,一时间,她有些气,手里盒子一搁,“拿回去,我不要了。”
“啊——”清霜耷拉下眉毛,终于发现了哪些不对,“别,别,哪有送出去再还回来的道理!”
终于有些上道了,李繁漪忽然就气消了一半,但嘴上仍旧不放过她:“不成,又不是专心送我的,我不要,你真是大胆,如今谁不是上赶着讨好巴结我,也就你敢这样来糊弄我。”
“殿下殿下,别生气啊!”清霜急了,“其实我老早就发现了,特意赶着第一批做出来就拿给你了的!”
李繁漪不吃这套,再拿起劄子继续看:“谁知道是不是编来骗我的。”
清霜有些急了,因为摸不准这人的脾气,只见她那两道漂亮的眉轻轻蹙着,真的像是生气了。
李繁漪扭头,兀自看起来劄子,眼尾却轻轻勾起,瞧着清霜的反应。
却见这人放下手里的盒子,开始在自己随身的那个小包里掏着什么。
这是要做什么?李繁漪蹙了蹙眉,一时间忘记自己正在“看劄子”,转而盯着她鼓捣的手。
窸窸窣窣一阵,清霜身子一顿,像是终于摸到了,紧接着,扬起了头。
李繁漪飞快地收回目光,余光里,瞥见她正手心里正拿着一个绿色的物件。
“我给殿下赔礼,行不行?”清霜手里捏着那物件,笑得露齿,递了上来。
李繁漪这次“纡尊降贵”地移开眼,把劄子放下,目光锁定在那绿色的物件。
定睛一看,她瞳孔微微缩了缩,没想到,竟然是个看着很不起眼的荷包,绿色的缎子缝合起的,针脚堪称鬼斧神工,每一针都落在了她意想不到的地方,但偏偏还大差不差地缝合齐整了。
这般手工,出自谁手,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出来了。
那绿色绣囊上还绣着一个七歪八斜的东西,李繁漪凝眸看了半天,委实没猜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荷包?”她抿了抿唇,压制住想笑出声的冲动,佯装还怒气未消的模样,“你做的?”
清霜撇撇嘴:“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嗯?”李繁漪扬眉。
“是我做的,嘿嘿,殿下,别看丑是丑了点,但一针一线都包含着我内心真挚的情感!”
她说着,把荷包递上来。
李繁漪顺势拿起,放在掌心里捏了捏,手感很好,如果抛开绣工的话,确实是个不错的荷包,但抛不开,这针线确实太显眼了。
“你给我说说,你绣了个什么东西?”她指着荷包上的绣样,问。
清霜蹙眉,凑上前看了一眼,不解道:“蝴蝶啊,这不是很明显吗!”
李繁漪:“……”
这算是上次给她那只剑穗的回礼了,心里那点别扭不高兴这会儿也都消弭了,但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回能让自己好好整清霜一回,李繁漪怎会就这么罢休?
且得让她长个记性,让她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个丑是丑了点,但勉强能看,”李繁漪不留情面地评价道,“但你就这么觉得,本宫是这么好糊弄过去的?”
“我没有!”清霜快要趴上胡榻,“到底要怎样,你才不生气?”
“啪嗒”一声,劄子被李繁漪合上,她顺势把荷包收进前胸里:“你想*让我消气?”
谁敢惹你?清霜腹诽道,但还是勾着笑点头:“对对对!”
“那简单。”眼前人脸上的不耐烦顿时烟消云散,看得清霜心里一咯噔,直觉自己似乎又被这人绕进坑里了。
“月末的秋猎,你来做我的护卫,我就不气了。”
第200章 竟然成了于她最珍贵的东西。
清霜蹙眉:“现在的气,还得要月末才能消?哪有这种理?”
“我就这样,”李繁漪不悦地点点桌子,“你现在答应了,气就消一半了。”
她说着,丹凤眼微微眯了眯,时刻观察着清霜神色。
清霜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其实自己说不清为什么会注意到她近来的状况,留意坊里新品,一出来就跑来送给她,十五六岁的年纪,对这些都不太懂,偏偏还遇上这么个步步紧逼的人,令她一时乱了阵脚,于是没有多思考几秒,她便张口应了下来。
“那好吧!”
李繁漪扬眉,没想到她答应地这么爽快,于是点点桌子,道:“这可是你说的。”
清霜撇嘴:“我可不敢惹殿下。”
实则李繁漪也有私心,看着她应下,目光也悠长起来:“你近来可去你师尊那里?”
“去啊,师尊她们忙着和西山联系,修理林胥那老贼呢,近来都没空搭理我。”
“秋猎时,你可要护好我周全。”李繁漪像是怕她反悔一般,又重申了一遍,看见清霜重重点头应下,她这才满意地没再说话。
而清霜则一直暗暗追着自己那只荷包,看着被她收进衣袖里,这才缓缓舒了口气,原以为李繁漪好东西见得多了,保不齐嫌弃她这丑兮兮的荷包,却没想到她就这么收下了。
这也是她头一回认认真真缝了东西,忐忐忑忑地找机会送到人跟前,绣得时候没想太多,总想着李繁漪送了自己剑穗,自己也应当还礼送她些什么。
过程中,总想她会不会嫌弃,会不会不稀得要这东西,但磕磕绊绊地,最终还是做好了,费了大劲,今天终于送出去了。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就像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就盯着那张绮靡的脸移不开眼一般。
但遵从本心,一概是西山、师尊、师父教给她的至臻道理,她这么想了,也那么做了。
幼稚的内心像一颗还被壳包裹着的种子,终于有一日,生出的力量将坚硬的外壳顶破,有些她素未认知到的、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也开始生根发芽了。
李繁漪事务繁忙,能抽空陪她闹这么一通,已是今日特例了,府里做得新糕点上来让清霜尝了些,她又打发人给她包起来些,便有人来催她了。
“殿下,有客来。”屋外,崔内人没有入内,隔了一段距离说道。
“知道了,”李繁漪摆摆手,看了眼吃得满嘴渣滓的清霜,“我还有事要忙,你慢慢吃,不够吃再从膳房里取,顺便给你姐姐她们也带去些。”
语罢,她起身下了胡榻,随意将头发一挽,抬手在清霜脑袋上揉了一把,便随崔内人离开。
游廊外已有许多飘曳而下的落叶,在廊下堆积着,晨起扫了,不一会儿又堆起,府里洒扫的下人一茬又一茬地来打扫,这会儿见了李繁漪,都停下来行礼。
“这一年好快,”盯着这些落叶,李繁漪蓦地开口,“去年还同淮仪一同给母亲折了落叶。”
长孙皇后逝世于秋日,东宫与长公主不忙时,总喜欢折落叶祭奠逝去的母亲,但谁也没想到,一年之内可以发生这么多事,东宫失踪,官家病倒,现如今的皇后也被下了禁令,还有内忧与外患,不由分说地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崔内人眸色黯了黯:“殿下放宽些心。”
“只是感叹,路走着,再回头看就不对了,”李繁漪抿了抿唇,“什么客人来了?”
崔内人笑了笑:“是四娘子回来了。”
李繁漪身形一顿:“是怜姨?”
她问罢,脚下步伐更快,提着有些碍事的衣裙,一路来到谒舍。
竹帘被人从内撩起,几个女史正立在一边,为小几旁的人送上了茶水。
小博山炉里冒出一阵紫烟,袅袅吹于那一身墨色衣衫的女子身上,她长发简单盘着发髻,只用簪子固定,宽大的墨色衣袖下,身形纤瘦却有力量,听见响动,朝这边侧头而来。
细碎的刘海之下,那只灰白的眼瞳格外引人注目,刚来不久的女史有些愕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便被一旁的老人拉到一边,低声呵斥了一句。
这只盲眼来源已久,但李繁漪永远不会忘记。
多年前的混乱之中,她为了护住自己与母亲,挡下一箭,一只眼自此不能见明,成为了李繁漪心里的一根刺。
“怜姨,”李繁漪笑着扯来软垫坐下,“你何时回来的?”
“今早。”长孙怜喝了口茶,“听义父说,你来找过我。”
没有多余的寒暄,长孙怜一直如此,她只是长孙太师收养的义女,与宗族内亲缘淡薄,跟在先皇后身侧一同长大,性格一概冷得像块冰,对谁都是如此。
“怜姨一走小半年,是去哪了?”李繁漪倒了杯茶,问道。
“去北地探查了些情况。”她道,“除了淮仪的消息,还有些陈年旧事。”
眼皮轻轻一跳,果然,李繁漪心道,自己的猜测没错:“那可还有淮仪的消息?”
“不明,”她又丢下一句模棱两可不知其意的回答,“我今日来,是要同你说另外的消息。”
心头忽然升起的火焰被浇灭,李繁漪呼吸从急促转为平缓,道:“怜姨只管说吧。”
那只灰白的眸子显得有些非人之感,再加之她几乎没有温度的语调,让人快要以为,这人是不是冷血动物化形而来的人。
“二十年前宫变,尔容受惊难产,于殿中而亡,这些年来我一直不解,坤宁宫上下有殿前司把守,为何会有这般纰漏。”
听见“宫变”一词,不光是李繁漪,就连一旁的崔内人,呼吸也是一紧。
这段少有人知晓的往事,早已被多方封不得消息,几乎成为了宫闱中不可触碰的禁忌,她这样说出来,让人心惊了一瞬。而她说得话,更让人觉得胆寒。
“怜姨,你……”李繁漪咬了咬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应她。
“宫变后多年,我才逐渐回过味来,总觉那日不对,是而这些年一直在查。”
“怜姨,既然如此,为何不告诉我……”咬了咬唇,李繁漪手心攥紧了,心情说不上地复杂。
“你还小,你有你要做得事情,何必拘于这些旧事上?”长孙怜答,“那日事发后,我暗查过坤宁宫上下,却有一个内侍一直对不上号,二十六的年纪,便放出了宫去。”
宫变之时,李繁漪也才三岁,她早慧,那日从反军如何攻入、母亲受惊胎动、难产的一幕幕都记得清清楚楚。
谒舍的门不知何时被人合上,崔内人也已退到了外面,室内,只剩下两人对坐。
“一路追查,竟在北地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那内侍藏匿于西北,我找到他时,已快咽气,才知当年的祸事,并非偶然。”
李繁漪眨了眨干涩的眼,原本因为清霜而松快了许多的心情又重新笼上了一层雾霭,耳边是长孙怜一句句简洁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是走神,还是仍旧在听,只是觉得,她的话有些不真切。
喉咙发干,她艰难地在嗡鸣声中,想要找回自己的声音。
……
送走长孙怜时,天色已垂暮。
李繁漪面色有些发白,在昏黄与蓝紫交错的天光中,目送着她离开。
明桃与离开的人擦身而过,入内,便敏锐地察觉到不太对劲的氛围。
“殿下。”她鞠手,“有动静了。”
李繁漪回过神来:“何事?”
“官家准允了二殿下探望的请求,这会儿,已经去了坤宁宫了。”
“哈……”
李繁漪长叹了一声,身形忽然颤了颤,身后的崔内人赶忙上前将她扶好:“殿下!”
众人都不知她与长孙怜谈了什么,此时此刻,眼圈竟然都有些泛红。
忽而,胸口处原本就放得不太牢靠的东西失去着力,忽然向外掉了出来。
几人愣在原地,见她这样,都不敢上前替她捡起。
片刻后,李繁漪眨了眨眼,俯身将那掉落的东西拣起,拿在手心里摩挲。七歪八扭的蝴蝶纹样轻轻反馈在着她的指腹,一瞬间,李繁漪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一个幼稚的人吸引。
不染尘埃的赤子之心,一时间竟然成了于她最珍贵的东西。
*
连日被下了禁令的坤宁殿,除了平素送饭的宫人外,都不允许旁人接近,今日官家终于准允二皇子去探视久病的生母,因而一早,殿内就开始洒扫起来。
宫人们忙活起来,却都不敢靠近寝殿,近些日子以来,坤宁殿内的气氛诡异地令人难受,原本操持殿内一切事务的张殿直忽然被内省押走,至今没有确切音讯,而失去了张殿直整日照顾的皇后,似乎比平常还要疯魔些,每日除了吃饭,几乎不允许人靠近寝殿分毫。
小宫人拿着水壶浇花,不敢发出大声响,时不时也朝外看着外面的动静。
今日过后,官家会不会继续维持如今的禁令,还是个未知数,众人都希望快快结束眼下这样的形势,喘口气也好,整日如此,坤宁殿也快成了凶殿了。
未几,殿外一阵轻微的言语声,几个宫人立刻反应过来是二皇子来了,立在门口便等候起来。
内省的人在外候着,李淮颂怒意未消,狠狠瞪视了一眼这群面上和善恭维,但句句都在阻挠自己的人,踏步迈进殿内。
疏冷的秋日,殿内漆黑幽凉的地板上投射进来被窗棱窗框分割开的阳光,香炉熄着,可李淮颂还是闻到了些许浅淡的异香。
“殿下,还得请您独自进去,娘娘这几日都不允许我们入内……”
上一次与皇后相谈,还是殿试之前,上次的不欢而散与并不称心的结局让李淮颂在拨开帘子前少有的踌躇犹豫了一瞬。
殿内,只剩下他的脚步声与沙沙衣料摩擦声,他慢慢走着,冷不丁地,耳边传来一声“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