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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你的手特别,我很早前,就记得清楚了。”

    浑身一个激灵,李淮颂抬眼,正看见桑盼穿戴妥帖,一身水蓝色的褙子,正坐在寝殿内的软榻上翻阅着什么。

    “娘娘。”他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叉手道,“多日不见,身子好些了吗?”

    桑盼冷冷地斜了目光过来,翻动了一页:“我尚好,你坐吧。”

    看她的神情淡然,没有张殿直在侧,她好似也不受影响,举止间没有任何异常。

    离得近了,李淮颂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而这些香味的源头,似乎就来自于桑盼身前矮几上的香炉,味道尤其明显。

    “娘娘熏了什么香?”他随意问道。

    “不是什么香,”桑盼轻声说道,而后抬手将手边的茶水浇在香炉中,“你父亲准允你来,可和你说过些什么?”

    提及此事,李淮颂的眸色黯了几分:“父亲病重,只召见皇姐与一些中书众臣,我离了政事堂,他也从未过问过。”

    这是什么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了,李淮颂不甘心,可却没有别的法子,上次的事情显然是触了官家逆鳞,就连几个上书为他说话的臣子,都被官家责罚,重则贬谪,一时间,无人敢在上奏。

    “那你舅舅呢?”桑盼的目光虽在手中的书上,可眼前的文字仿佛拆解成了一个个奇形怪状难以解释的符号,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去求过舅舅,可他、可他只说,让我静候时机。”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还有……许多事,我正想同娘娘说。”

    桑盼幽居宫中,坤宁殿以外的事情,只有从前张殿直还在时能从外面打听到,如今更是视听闭塞,一点消息都没有,李淮颂思索良久,将近来的事情一股脑都告诉了她。

    从李磐入宫、长公主带着他出席各式各样的聚会或是游猎,有意培养他,到右相家中的事情,事无巨细,一一告知。

    “前几日我还听闻风声,那商王彻底举了反旗,还联合百越交趾国,杀势极猛……”

    听到这里,桑盼忽然浑身一僵,那本书的数页被她捏在掌心,眨眼的功夫,竟然被碾裂一道撕口。

    “听闻李繁漪抽调了荆湖南路的兵力前去支援……不知战况如今如何。”他像是平常汇报课业一般,给桑盼说着,却没有注意到她逐渐发白的面色。

    “右仆射在昭罪宫面壁反省,应当、暂且掀不起风浪,娘娘,我看,现在……我们还是有些胜算,舅舅让我静候时机,也会有他的用意的……吧?”

    桑盼怔怔抬起眼,反应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你是觉得,桑家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定不会弃你于不顾,是吗?”

    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但如今孤立无援的境地,李淮颂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寄希望于此,他陡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些年积攒的势力,不过成了左相手下的旗子,无论他也好,还是桑盼,真的有人把自己当作可以辅佐的人来对待吗?

    “舅舅他……”

    “他是个冷血的混账,至亲之人都疏离,又何况你我?”桑盼吸了口气,“他已将你看作废子了!”

    双腿一软,李淮颂喉间梗住,半天没能说话。

    “淮颂,今时今日的局面,你莫非甘心?”

    那双眼又有些泛红了,李淮颂仰头看着她,心里想着。自始至终,他拼了命追赶着李淮仪的高度,却被无情甩在身后,心有不甘,终于见到机会,却又坠落至此,心中的疲累根本无法言说。

    他无法理解桑盼的执着,至亲母子,明明他们离得这么近,他却总觉得看不清她。

    “事到如今,娘娘还有什么法子?”

    “我自然有办法,”桑盼盯着他,突然神经质地抽了抽嘴角,笑了一声,“棋还没下完,你不能走,他们都不能走!”

    “我哪怕是死,也要见到胜负再死!”

    *

    大理寺承接起倒查旧案的事情,但处处受阻,查案进度很慢,接连几日过去,居然也仅仅是在层层权限之中,拿到了开旧卷宗的权力,官家同意倒查,却也态度模糊也许是还想顾念什么,但这点恻隐之心,却苦了下头办差的人。

    想要阻挠倒查旧案的人不在少数,起码这几日来,陡然增多的额外事务,时不时出错的卷宗排布,真正呈上案头来无关的文书卷宗,都十分碍事,让原本就缓慢的进度几乎停滞。

    杜含一个脑袋两个大,真正体验了一把这群老狐狸是怎么兵不血刃地给人添堵,自己一个官场新人,对上这群老畜牲,还是太显稚嫩。

    至关重要的医案寻不到,那这桩糊涂账就要一直掰扯个没完,时日一久,官家不耐烦且是一回事,撑不撑得到有进展的那天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另一边,代做铺子那边也传来邓翁的消息,早就静候多时的香娘子们由他带着,找到了平素里铺子夜间往汴河排污的口子,连同他们夜间偷天换日,以次充好的事情一时间全部被揭开,显露于百姓眼前。

    原本御贡稳操胜券的宣和香局因此跌落泥潭,被无情地踹出行列,御贡的机会再次引起百家争抢。除却东京,上好的香铺子亦不少,栖风堂借此找回了口碑,重新加入了这场竞争中。

    因此,林慕禾近来忙得脚不沾地,每日起得比顾云篱还早,与随枝一起忙碌于香坊的事情,到打烊后好一阵,才得以回来。

    顾云篱手好得差不多时,买来木材弓弦,在铁匠铺打了许多箭簇,回了府后,便叮叮哐哐干起了木匠活。

    接连三日,二人除了每日睡前的交流,几乎日日各自忙于自己的事情。

    折腾数日,御贡的香样终于更精一步,连同一切需要的东西交予礼部,只等结果出来。

    林慕禾也终于能喘口气,早早完工,回了府中。

    院子里,一阵叮呤哐啷的声音引她的注意,洗过手,她穿过中庭,来到庭院中,看见了埋头鼓捣东西的顾云篱。

    她穿着一身耐脏的青灰色外袍,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几束不受控制散落出来,蹭在脸颊侧,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只埋头干着手里的活计。

    倒是听见林慕禾的脚步声后,她方才分神,仰头朝她看去,笑了笑:“今日的事情都忙完了?回来这么早。”

    “忙完了,只等礼部后日张榜,若能得御贡机会,坊里还能开得更大了。”林慕禾说着,搬了个小凳子坐到顾云篱身边,看着她手里摆弄调试着一只已经成型了的弩箭。

    原来这几日她每日在院中埋头苦干,是为了给自己做了个适手的弩。

    “刚好,我也做好了。”顾云篱说着,掂了掂分量,“依着你手掌大小做得,你来看看?”

    弩做得精巧,放在手里拿得正好,也可拿稳。

    林慕禾笑了笑:“云篱连我手掌大小都知晓呢。”

    后者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上手帮她熟悉弩箭:“你的手特别,我很早前,就记得清楚了。”

    一支泛着银光的箭被放入卡槽,林慕禾分了神:“很早前?”

    她的手上没什么肉,指骨摸起来很明显,小指比常人的长些,从前牵手时,顾云篱便发觉了。

    “嗯,你的手很瘦,需用力的弩不适合,这个……”顾云篱抬手,扶着林慕禾的手肘将弩箭抬起,瞄准对面花瓶边的果子,“不需要很大力气,弓弦虽紧,却易于上弩。”

    如她所说,弩箭很容易便被放了进去,跟随着她的指引,林慕禾也凝神,瞅准对面桌上的果子,眯起了眼。

    “拨扣。”

    话音一落,林慕禾迅速拨动,弦上弩箭飞射而出,甚至一眨眼都不到,便将对面桌上的苹果射穿,汁水横溅,四分五裂。

    弩箭并未停下,在穿透苹果后,又“砰”得一声,深深钉入了对面的木质凳椅上。

    威力很大,射程约有五十丈,用来防身,最合适不过。

    “好厉害。”林慕禾眸子睁大,由衷赞叹。

    “几日后秋猎,你若想猎些东西,拿这个来用,山鸡野兔不在话下。”顾云篱道,又摸出来一段黑色的腰扣,“届时穿上这个腰扣,弩箭悬于身侧,方便你拿取。”

    她真做到了事事贴心,就连腰身大小也估量得格外准确,至于为何这么准确,便是另一番耐人寻味,林慕禾抿唇,拿在手心里爱不释手地摩挲:“云篱一下子送我这么多东西,我一时间真的想不出要怎么回礼了。”

    “回礼……”顾云篱又重新伸手“估量”了一番她的手与腰围,“你能护好自身周全,便足够了,我不要那些东西。”

    她说话时,目光沉了几分,虽很细微,但林慕禾还是注意到了。

    这番事无巨细的安排照顾,一时间有了些别的味道。

    她抿唇,扭头,发丝微旋,与身后的顾云篱险些擦唇而过。

    两人都没有相互离开,快只有一发之隔时,林慕禾开口问:“云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默了片刻,顾云篱轻轻叹息了一声,将她的脑袋重新掰回去,再次扶着她的手臂,上箭瞄准。

    “秋猎时,若官家真的要宣布立储,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发生什么事情、不测,谁也无法预测。”

    “是而,我想让你率先来保全自己。”

    这话总有些不对味来,林慕禾想说些什么,却一时间卡在喉头,无话可说。

    离最初的目标越近,那股焦虑感便越来越明显。

    拿着弩箭的手抖了抖,顾云篱垂眸,看见了林慕禾因自己方才的话而轻轻颤抖的睫毛和那不自觉紧抿起的嘴唇。

    离秋猎仅剩七日,这几日虽表面风平浪静,却隐有些狂风暴雨前般的宁静,旧案倒查受阻、朝堂上因西南的谋反又开始相互甩锅推诿,难言的焦虑惶惶似乎没有放过任何人,一齐纠缠了上来。

    “只是说说,”可是说完,顾云篱又有些后悔,看林慕禾露出这样的神情,她总有些于心不忍,“届时未必会有乱子,就当去散心玩乐了,练好弩箭,也让他们瞧瞧林二娘子的厉害,你说呢?”

    第202章 好一出狗咬狗的戏码

    “也对,”林慕禾身形似乎放松了不少,眯了眯眼,“倒时候我也猎些东西来,争一争筹码。”

    指节轻扣着她还是有些瘦弱的手腕,顾云篱心里又浮起些念头,转而松开了她的手。

    “嗖”得一声,弩箭再一次飞速脱离箭道,朝着对面仅剩的那个完好的苹果射出,苹果又一次四分五裂,这回,林慕禾的准头比方才好了许多。

    她学什么都很快,只要轻轻点拨一下,便能自己领悟剩下的东西。

    再不济还有清霜在身侧,总不会落得太危险的境地。自己这样,反倒有些关心则乱了,顾云篱慢慢这样安慰着自己。

    错神思索时,林慕禾微微侧头,将她沉思的神情收入眼底。

    *

    劳碌了整整快半个月没停歇过的杜含,总算迎来了她为官生涯的第一次休沐。

    只有两日,她因此格外珍惜,闭门不出昏天黑地睡了整整快一日,蓝从喻有些看不下去,硬生生将她从床榻上拽了起来。

    “多日劳累,忽然这样瘫着睡下去对身子不好,你睡了快一天了,起来吃些东西,出去逛逛,前几日中秋灯会,这会儿还没撤下来呢,你今年都忙得没空去看了,走吧?”

    被子里的杜含嘟囔了几声“你好烦”,最终还是没有拗得过蓝从喻,无奈起身穿衣,随她出门散心。

    瓦子里人流不绝,千里之外的西南叛乱丝毫没有影响东京人的吃喝玩乐,热闹依旧,众人坚信,太平盛世下,这样的乱子不过一时,不会持续太久,这是多年总结下的经验。

    一路上经过许多花灯,最终兜转下来,竟又走到了栖风堂的店外。

    日暮时分,店里还有许多在挑选的客人,柜台后,林慕禾正与随枝对账,算珠子噼里啪啦,时不时再提笔记上。

    “那状元香听说卖得不错,买一罐回去看看如何?”没去打扰专注的两人,蓝从喻兀自拿起临近手边的一盒,询问道。

    “也好,叫状元香,状元还没用过,确实不像话。”后者点点头,拿起一只放在鼻尖嗅了嗅,“难怪东京城风靡这些香膏。”

    确实不同于寻常只服务于世家贵族的名香,香膏携带方便,香味独特清新,卖的也便宜,就连寻常百姓都能买得起,加之状元的名号,这香一时间卖得极快。

    “含娘子,蓝太医。”身后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名字,两人转过身,是不知何时注意到她们到来的林慕禾。

    “今日她休沐,出来逛逛,林娘子好生意呀。”蓝从喻笑着与她打了声招呼。

    林慕禾打量了一番杜含,连日来政事操劳,她气色不如从前,浑身透露着一股被官场操磨后的疲倦。

    “坊里前几日做了些养颜的脂膏,含娘子庶务繁忙,不如拿回去试一试?”

    杜含叹气:“多谢,只是脂膏再好,碰上我这些差事,恐怕都无济于事。”

    “拿去试试,总比不用得好。”林慕禾将两个小盒子塞给她,“蓝太医也用用。”

    蓝从喻从善如流接下,也没管杜含有没有应下,塞进了衣兜:“那就多谢林娘子了。”

    有侍者端来了茶水,杜含也逛累了,索性便在香坊里坐下歇一阵。

    “看来娘子近来很忙。”看她喝下茶水,林慕禾试探着说道。

    “一边顾着旧案,那边兼修国史的伙计也不能停,”杜含叹了口气,“一群老狐狸们变着法子地给人添堵,这些时日进展几乎没有,一群人盯着,找不出东西来,就没有进展。”

    倒查会遇到阻力,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情,而倘若一直没有进展,会是怎样的后果,林慕禾心里也有七八分的猜测——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事情有太多了,时间一长,记住此案未完的,恐怕只有这些受难者。

    “只要有证据,便能继续倒查了吗?”默了片刻,林慕禾忽然出声问。

    “是这么个道理,但有这群人阻挠,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且不说……就算卷宗里真有有用的东西,想要拿到恐怕也是难事。”

    “怎么又谈起公事了,今日不是休沐吗!”蓝从喻及时阻止了这两人继续谈下去,林慕禾也笑了笑,识趣地没有再继续。

    “顾娘子呢?她寻常不是一下值就来这里,怎么不见她?”

    “临近秋猎,官家同要出席,她也忙着届时官家陪护,这会儿应当快下值了。”

    几人闲聊了一阵,本以为休沐日子能好好休息一番,但天不遂人意,椅子还未捂热乎,就有人找上门来。

    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情,李繁漪一个急召,再次将杜含召走,茶水来不及喝完,便匆匆离开。

    原本松弛下来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又恢复原状,随枝撑着下巴感叹了一声:“这年限,怎么没个不忙的……日日这样怎么吃得住啊?”

    甚至就连顾云篱都是披着夜色回来,灶上热了红豆粥,微醺的烛火下,林慕禾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一边与自己说着宫中的事情,如往常一般,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提到杜含所说的事情。

    入睡后,她照旧拥着自己,令人安心的气息环绕在自己身边,林慕禾将脑袋埋在她怀中,听着顾云篱的呼吸声逐渐沉稳下来,绵而悠长。

    她如今已不需要在床头点灯,噩梦造访的频次也越来越低,只是夜深睡浓时,她仍旧会不自觉地搂紧自己,经年的伤疤快要入骨,怎会消失得这么轻易?

    顾云篱缩了缩肩膀,这是入睡时潜意识里的动作,从前林慕禾睡在她之前,从未这么细心地观察过这些细节。

    望着头顶的乳白色的床帐,林慕禾心口又酸又涩,轻轻动了动身子,将自己埋得更紧了些。

    *

    杜含昨日匆匆离开,确有大事,而在第二日,众人便知晓了结果——原本应当还在昭罪宫中面壁的右相提前结束了这漫长的“反省”。

    他坐镇龙门中央镇官,这么些年来,龙门在江湖中虽有骂名,但威望依然不减,西南兵变,剑门关危急,虽有荆湖南路兵力援助还远远不够,朝廷姑息江湖势力多年,值此危急时,便想起了这些从前最看不上的“江湖势力”。

    作为沟通江湖与朝廷枢纽的龙门,此时便成为关键的一环,哪怕朝中有一大批不希望右相再次出山的,面对这个情况,也只能向大局妥协。

    几道劄子呈上中书请求放右仆射归来主持龙门大局,就连枢密院也来掺了一脚,事发突然,却极有节奏,未尝看不出来是一早便谋划了的。

    纵使知晓其中的门道,但李繁漪只能妥协,顺应大部分臣子的意见,在放归文书上盖了印。对林胥这样的人来说,置之死地后,但凡有一点火星子便能再次燃起火来,防不胜防。

    这本是件值得高兴好事,府中人本应喜气洋洋迎右相回府,可现实情况却是,除了林宣礼与蔡旋,还有些不明情况的仆从显露出来些许高兴的情绪,其余人的反应都过于平淡了些。

    至亲至疏至夫妻,主母宋如楠眉眼间没有什么情绪,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接了旨。

    送旨的小黄门被这府里过于压抑的气氛吓得有点后背生冷汗,紧张地宣完旨,连平素里最爱搜刮的打点银子都没顾上要,便急急离开了。

    林慕禾听见消息后,一直到快申时才动身回府。

    谁知这一回,却赶上好戏上演。

    不同于往日,目之所及的岁华园内一片死寂,平日里守卫在此的龙门卫也不见了踪影。

    龙门的风头太盛,右相可谓吃一堑长一智,更加约束平日言行,撤掉了龙门卫,以此来堵住某些想要借此参本的言官们的嘴。

    由丹心扶着,林慕禾走在廊庑下,而另一边声音极静,听不到什么声响。

    当维系着林家这疏离的关系崩盘之后,他们甚至连平时常挂在嘴边的“体面”都不曾想给对方留下,林慕禾哂了哂,挑了个末尾的位子坐下。

    林胥只是向她这边瞥了一眼,继而开口道:“送到京郊庄子,好好养养这疯病,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且看她什么时候正常了再说。”

    看着往日端庄娴雅的女儿变成如今模样,作为父亲的人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是在看不到她的价值后,弃之如敝履。

    与这群人相比,这半月来,都各自受了操磨,瘦的瘦,精神枯槁的枯槁,独她出现时,气色与身形都比往常好了不少。

    “不必了。”宋如楠却直接否决了林胥方才的话,“娴儿既已除了族谱,就已不是你林家的人了,我将她送回苏州娘家,总有些人情温暖在,不至于像这府邸,一个个的都是营营算计之辈。”

    这和戳着脊梁骨骂人没什么区别了,但林胥依旧面色不变:“不可,离得太远,又不知要教成什么模样……”

    “你还想怎样?”他话未说完,便被对面人忽然提高的一声打断,“林胥,你别忘了你是如何坐到如今的位子的!没有我宋家,你现如今只怕还是个草堂里替人抄书的!你不心存感激便罢,竟然还要反咬一口?我宋家怎样,又能教成什么样子还轮不到你来指摘!”

    这话显然精准地戳到了林胥的痛处,他冷笑了一声,冷冷丢下一句:“不可理喻!”

    “父亲,母亲!”林宣礼皱着眉起身调和,“*既如此,不如还是送回江宁老宅静养,季嬷嬷也算看着娴儿长大,疼她许多,那里离苏州外祖他们也近,平常也可走动……”

    哪知还未说完,这话里不知哪个字刺激了林慕娴,原本正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的她一个激灵,一把将滚烫的茶水扫在地上,尖叫了一声。

    林慕禾顿觉耳朵一阵嗡鸣,捂住了耳朵。

    “我不去!我不去!”林慕娴尖叫了几声,又嚎啕大哭起来,被几个女使按在凳子上挣扎,“不回去……放开我,我不去,我哪都不去!!”

    话毕,林慕禾的心口却无端跳得厉害,一股强烈的预感忽然毫无征兆涌上心头,她站起身,虚虚眯着眼,隔着白纱看见了正和女使角力扭在一团的林慕娴。

    心跳声愈加明显,她握住一旁丹心的手,低声道:“带我后退。”

    若是积善积福之家,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林慕禾看见那边狼狈的情境,仿佛看到四只鹰犬相互啃咬啄食,心中叹道:好一出狗咬狗的戏码。

    第203章 “主君觉得他是良配,尽可自己去。”

    回顾前半生,她也曾思索过自己凄惨境地的缘由,幼时不明,还曾想过是不是自己不够乖巧、身体瘦弱无法为家族所用而备受厌弃,而时间越久,心境越冷,她也逐渐看清这个外表看起来浮华的“家”的本质。

    哪怕是自小为了家族、林胥仕途铺路而精心培养的林慕娴,一朝如此,也沦落成一个弃子的结局。

    但总会有人觉得这世间理应如此,甚至奉为圭臬,林慕禾只觉得可笑,甚至不足以愤怒,此时此刻,只恨母亲身死的真相被蒙蔽至今,自己听信那个谎言至今。

    她想得出神,冷冷隔着眼纱,看着那几道身影扭打纠缠在一起,像是恶化为了实质。

    直到一声称得上撕心裂肺惊叫声响起,血珠飞溅,她方才抽神,浑身一个激灵,耳边一阵被尖叫激起的嗡鸣,她听见丹心害怕地叫了一声,拉扯着自己连连后退。

    “主君!!”

    “父亲!”

    “娴儿、你、你做什么?!”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血珠噼啪溅落在地,林胥痛苦地捂住额角,鲜血此刻正顺着指缝溢出,他不停地倒吸着凉气,仰倒在圈椅上,不知是疼得还是气得而浑身颤抖。

    林慕娴被压在地上,手中的碎瓷沾着鲜血,那血迹分不清是谁的,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你们都要我死!都要吃了我!哈哈……哈哈哈!做梦!”她疯魔般喃喃着,目光狠狠“碾”过所有人。

    在看向林慕禾时,却明显一顿。

    林慕禾猝不及防地隔着白纱与她对视,一时间,她在那道转瞬即逝的目光中读到了太多——报复成功后的爽快、恨意、愤怒、悲凉,分不清究竟是她太疯癫,还是果真如自己猜想那般,这一切都是她伪装出来的。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她这一绽划过,几乎是将那最后一点亲情血脉割断了,这狠狠一击,也让林慕禾恍然。

    无用的亲缘,伤她至深、害她至极,为何还要留着?

    林慕禾心口震震,宛若擂鼓,细想来,她如今有可托付余生的爱人、有可并肩同行的朋友,侵扰半生的顽疾消退,还有了可傍身的营生,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瞬间,心中骤然豁朗。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混乱几乎是眨眼间的事情,这一瞬间,林慕禾想了很多,却也不过片刻的功夫,随后,疯癫的林慕娴便被身后的人拖着离开。

    宋如楠怕林胥反应过来的震怒,震惊与惊恐相交织,看着林胥的模样,却奇异地没有生出一丝担忧或怜悯的心思。

    “唤医官来!”她几步上前,看着林宣礼搀扶着林胥,冷声吩咐一旁的仆从。

    圈椅上的人呼吸粗重,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震惊中缓过神来,林胥沉默了下来,未被波及的那只眼黑沉地快要滴出水来,鲜红的血液从指缝流出,几乎要将他整张脸割裂成两个部分。

    林宣礼只觉自己心口跳得厉害,一概引以为傲的和睦之家,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有些不解,看着地上斑驳的血渍,扶着林胥的那只手也缓缓松懈开来。

    目下环视了一圈,瞥见的是冷淡的母亲,焦急之色似乎也是为了疯癫惹祸的妹妹,另一边,更是冷静地有些可怕的林慕禾。

    丹心好容易缓过神来,扶着林慕禾的手臂道:“娘子,我们、我们还要在这里待着吗?”

    沉默了片刻,林慕禾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臂以示安慰,随后朝宋如楠做了一揖:“太太,我去看看大姐姐。”

    一个疯癫至那样的人,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借此离开的借口罢了,但宋如楠此时也没有力气再去为难谁了,于是,她只摆了摆手,示意一旁的人将她扶下去。

    然而刚刚迈开步子,却听身后的林胥沉声叫住了人:“站住,她疯成那样,你去看她作甚?”

    话音一落,林慕禾停下脚步,飞快地勾手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人。

    丹心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林慕禾并未有被喝止住应有的害怕的姿态:“主君要我做什么?”

    医官匆匆到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倒吸了口凉气,忙上前为林胥处理伤口。

    碎瓷片划过额角,只差毫厘,就要伤及眼睛,但这长长一绽伤口,也足够触目惊心了。

    “你离府够久了,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要继续在外住着,惹人非议吗?”一边忍着医官清洁伤口的动作,他一边说着,声音近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林慕禾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原地冷声回:“多年前主君将我送回江宁老宅时,曾请来道士,说我命犯七杀,破家宅安宁,怎么如今却又要我回来?”

    这不过是要将她送回老宅的借口而已,但林胥也没想到,这随意的一句话竟然如今成为了击打在他身上的回旋镖。

    “二娘,”林宣礼出声,“方士之言不可信……”

    林慕禾没有看他,倒是转过身来:“既如此,慕禾不多留了。”

    “你在外轻贱自己,与商贾之流同谋,不回家中居住,我已忍耐你许久,盼你自己能懂些事,早日明白,可过去这么久,非但不见你悔改,却变本加厉!”

    林胥扶着椅臂,声音沉得吓人,就连林宣礼都没再说话,兀自退到一边,用眼神示意着林慕禾服软道歉。

    “主君希望我明白什么道理?”林慕禾哂了一声。

    “冥顽不灵!”这一声反问,将林胥的怒火浇得更旺,一时间竟然连额角上的疼痛都顾不上,“嚯”得一声起身,拂袖怒指,“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我看就是你在江宁结识的那群江湖三教九流,将你害成了这个模样!”

    “二娘,你给父亲认个错,此事就这样过去了……”眼看要吵得更厉害,一旁冷眼旁观的宋如楠没有出声,反倒是林宣礼当起了和事佬的角色。

    “事到如今,长兄还想维持今时的体面。”林慕禾笑了笑,“若非主君口中的那些‘三教九流’之人,我还尚且不知自己前半生被蒙蔽至此,若非她们,我怕是早早便要死在江宁的老宅,何至于还有机会在这里与主君说话?”

    “我在江宁快要病死时,主君可想过我的死活?是而如今,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迫害家风!”

    从小到大,林胥对这个庶女的关心并不多,自她眼盲之后,就更是再未主动过问,印象里的林慕禾,还是幼时那小小一个,体弱多病,经不起风吹日晒,缠绵在病榻之间。

    或许是因为她与被自己逼死的邱以微太过相似的缘由,每每看见她,他总忍不住想起那个女人,心中愈加胆寒,是而,更不想看见这张脸,自小起,她似乎就是文弱听话、乖巧而任人拿捏的模样,而今天,却强硬得不同于任何往日。

    不对……不是今日突然如此,而是自从江宁回来的第一日开始,她身上就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纵横官场多年,林胥自然清楚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的道理,一概优柔而内荏的人发了脾气,强硬适之,往往会适得其反。如今林慕娴已经成了一步无可挽回的废棋,他不能再失去最后一颗棋子。

    于是,他硬是将怒火忍了下去,尽量使得自己的声音柔和些:“我还是你的父亲,自然是为了你的将来而操心,你若悔悟,先前所说的,都不作数。”

    林慕禾听着,心中只剩下想要冷笑的冲动,在这些事情上,林胥与林宣礼这父子两人出奇地团结。

    “那宗室子李磐年岁与你相当,至今还未婚娶,你若回来,给你安排这门亲事,自然可保你下半生无忧……”

    又是这个人,林慕禾近乎嫌恶地皱眉,心里直犯恶心,反唇讥了回去:“主君觉得他是良配,尽可自己去。”

    “反正在主君眼中,我也好,我母亲也罢,不过都是尽可被你利用的物件罢了。”她声调紧绷,竟然有了些许尖利的感觉,那是太过激动导致的。

    终于,林胥强行压下去的怒火在这句话说完后,终于冲破闸门。

    “将她给我带下去!”一声暴喝,林胥重重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矮凳,“不知好歹,目无尊长,狂妄至极,给我拿家法处置她!”

    在这里,没有人会为林慕禾求情,一顿家法下去,孱弱的她会成什么样子更不敢想象。

    然而沉默了良久的宋如楠却在此时有些“不合时宜”地开口:“台谏多双眼睛盯着,主君顶着伤势,不怕再被参?”

    “还不是因为你教出来的好孩子!”林胥讽笑一声。

    林宣礼手紧紧攥着,看着眼前这疏离至极的父母二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句话确实成功威胁到了林胥,他咬了咬牙,思索了片刻,拿纱布捂着额角伤口,咬牙切齿道:“关进观澜院里,不要让她出来!谁来都不准探视!”

    三四个人拥上来,桎梏住林慕禾的身体,她被摁着手臂动弹不了,尚且瘦弱的身形轻轻颓倒,惹人生怜,但没有人再敢说求情的话,对林胥来说,没有再用家法惩罚,已经是相当仁慈的结果了。

    一路上沉默,直到正屋的门被重重合上,插上铁锁插销,最后一丝阳光隔绝,屋内陷入了一阵阒寂的黑暗。

    *

    正轻轻旋扭银针的顾云篱忽觉眼皮轻轻颤了颤,像是什么感应般,眼球毫无征兆地刺痛了一下,她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摁住一边。

    李准并未察觉她的不对,阖着眼,继续等待着她完成。

    顾云篱只感受到一阵好似攥住心脏般的心悸冲上心头,忽然发作,那一瞬间,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强忍着这股不适感,她为李准施针过罢,收拾着药箱准备离开。

    比起先前那些不好的预感,这一次的感觉来得更为强烈,更为熟悉——那日林慕禾与小叶被朱青骗走时,便是这种感受。

    她直觉宫外出了什么事情,是而顾不上其他,一出了福宁殿,便快步往右掖门去了。

    许温之本想和她叮嘱些事情,转头知会宫人好好照看官家的功夫,一扭脸,顾云篱已经不见了。

    宫门大开,府上的马车依旧停在每日停靠的地方,并未有什么不对,顾云篱安慰着自己,说不定只是近日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而刚刚踏出宫门,便见车上跳下来个身影,急匆匆地跑来,正是清霜。

    她脸上慌乱的表情少有,不待顾云篱走过去便已走来:“姐姐,不好了!”

    第204章 她甚至眼疾未愈

    眼前骤然一黑,没有看见林慕禾的身影,顾云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别慌,怎么了?”

    她将丹心告知自己的事情,向顾云篱重新转述了一遍。

    “被关进观澜院里,谁也不允探视,险些动了家法……”

    她知道林慕禾总会有向林家割席的这一日,却没想到真正来临这日,没有任何的准备——积压在林慕禾心头的阴霾太厚、太压抑,真正爆发之时,就像是一阵突兀的狂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一刻,宛如蚁噬心脏,顾云篱没顾上再听接下来的话,坐上马车便吩咐车夫向右相府而去。

    不出所料地,她被拦在门前,这次接待她的不再是叫不上名字的小厮,而是林胥的心腹蔡旋。

    “顾大人也在朝中为官,又身系官家安危,还是少与右相府联络才对,免得让我家大人又招来些莫须有的罪名。”他揣着袖子,往日伪装出来的和善也消弭得不剩多少。

    “我要来带林娘子回去,她……”顾云篱手心紧紧攥着,然而话说了一半,便被眼前的人打断。

    “这么久不见二娘子眼疾有什么起色,想来顾大人也没什么法子了,”蔡旋道,“您肯赏脸为二娘子瞧病已经够好了,往后,我们再寻其他的医师便好。”

    语罢,他拱拱手,是要送客的架势。

    清霜咬了咬唇,被这人的态度气得手痒,说着便已经抚上腰间别着的长剑,但很快便被顾云篱拦下:“我与林姑娘至交,不能进去探望?”

    “主君有命,谁也不能去,顾大人莫要为难人了。”

    “你们这不就是把人当犯人似的……”清霜自知不能用武力,气得张口说道。

    “小娘子慎言,”蔡旋掀了掀眼皮,“二娘子如今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声名不宜受损,先前同几位娘子,还有那商铺的生意已是出格,往后,还请几位自重。”

    “谈婚论嫁?”听见这个词,顾云篱只觉得荒谬,她冷笑了一声,指骨被自己攥得咯吱作响。

    蔡旋笑了笑,道:“主君意属成王世子,这正是门好亲事,在此前,还请几位娘子慎言慎行。”

    闻言,顾云篱只觉额角突突跳得极是欢快。即使早先便知晓了右相打得是什么算盘,但真正听他将这些腌臜的想法不加掩饰地讲出来时,她的心情不止难受恶心一说了。

    “她甚至眼疾未愈!你们就这样着急?”面对蔡旋近乎无懈可击的假笑脸,顾云篱第一次生出了上前打人的冲动,而理智却又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样做不行,反而会适得其反。

    “娘子早日有安顿之处,是对娘子好,顾大人既是外人,就不要过问这些了,府中尚有要事要忙,顾大人没有其他事情,就先请回吧。”蔡旋面色渐渐有些冷硬,抻臂将两人拦下,身后的小厮也黑着脸,上前作势要赶人。

    清霜哪里受过这样明目张胆的欺辱,握紧拳,朝着那伸手要赶人的小厮面中狠狠来了一拳!

    “砰”得一声闷响,一拳到肉,那小厮响起一声杀猪般的痛叫,鼻血飞溅,一颗门牙顺着他倒地的反方向,飞了出去。

    “啊!!”小厮飞出去两米之远,摔在台阶上,捂着脸哀嚎。

    另一个小厮也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怒喝:“你们怎敢殴打官宦人家的家丁!”

    “抱歉,”顾云篱眉心跳着,将清霜拉回身后护着,“她最厌恶有人碰她,也请贵府的人自重。”

    身后的清霜咬牙切齿,只恨这一拳怎么没打到这蔡旋身上,更甚,更应该打在林胥身上。

    “……”蔡旋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几位慢行,没规矩的下人还有劳清霜娘子教训了,待下去我定然好好让他们长长记性。”

    顾云篱握住清霜的手腕,没再继续和他虚与委蛇,扭身便登上了马车离开。

    这趟回了栖风堂,随枝正一脸着急地等着消息,看见马车上下来的人里没有林慕禾,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就说我今儿个晨起眼皮子一直突突跳,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随枝捂着额头叹,“早知道有这事儿,我就不该让她出这个门!这林家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因着今日的事情,铺子里早早把闭店打烊的牌子放在外边,店内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坐在桌前,沉默着思考着对策。

    目前的状况来看,顾云篱已经失去了随意进出林府的资格,更没有再接近林慕禾的立场,长公主也好,其他的人也罢,通通都师出无名,一时间竟然还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

    沉思之间,栖风堂外的街巷吵嚷声便有些恍若隔世,顾云篱呆了呆,朝外看着,指甲却深深嵌进了手心的肉里。

    一片吵嚷声中,堂内的寂静得有些不真实。几人正低头思索半天没个结果时,紧闭的店门外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诶……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关店了……”声音很熟悉,熟悉的令人拳头发紧,但此时此刻,几人也没了心思再应付他。

    “世子,咱们走吧、走吧……”有小厮在一旁低声哀求着。

    “不行,我还是要看看到底怎么了……”李磐的声音依旧在四周萦绕,随枝心情本就不佳,偏偏还有人往枪口上撞,就不要怪她先不讲理了。

    “唰”得一声,眼前刮起一道风,顾云篱愕然抬起眼,就见随枝起了身,一把走到门前,把那闭店打烊的牌子往下一拽,腾得一声把门从内打开。

    站在门口的李磐毫无防备地吓了一大跳,尖叫了一声后,连连后退几步,险些摔倒。

    “没完没了了是吧!”随枝面色黑沉地像雨夜的积水,扯嗓子喊了一句,“整天过来烦人,你到底要看什么!要做什么!”

    想着今日蔡旋的那番话,清霜看见这张脸就来气,若不是因为身份差距,她此时真的想过去给这人好好揍一顿。

    “随、随娘子,你你你发什么神经,我我我只是恰好路过……”

    “路过?我呸!谁信?平素里敬你是成王世子,每日过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你还来劲了!”

    平日里不见有事儿,今天来这么一遭就获得了如此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李磐全然懵了。

    “心里正烦,您请回吧!我们闭店了!林娘子也不在!”

    顾云篱吸了口气,在李磐视野的盲区内,拿起茶杯将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林娘子不在了?那是去哪了?回府了吗?随娘子,我就是觉得抱歉,所以想来跟林娘子道个歉……”

    人一想纠缠,就好像有使不完的牛劲儿,磋磨不完的意志,这在李磐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这人真的神了,清霜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一拍桌子起身走上前:“不在!还不是因为你……林姐姐被弄回家,这下连出来都不能了!满意了没?快走!”

    最后那点理智让清霜没有爆粗,抬步将他想后逼退了几步,作势就要关门。

    “诶诶小娘子,那我去右相府,是不是就能……”

    清霜实在忍不住了,心烦得像是有东西在挠,遂狠狠一翻白眼,张口就要骂:“你别给脸不要——”

    “清霜!”骂人的话说了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制止的声音,清霜差一点咬了舌头,关门的动作卡在原处,回头愕然看着突然起身走来的顾云篱。

    “啊啊!是顾大人!您也在,您在不就好说了嘛……”

    随枝与清霜都吃了一惊,明明气在心头,却还是压住怒火,看着顾云篱究竟要做什么。

    “世子来此,只是想向阿禾道歉?”她抬手将清霜按住,带到自己身后,又拍了拍一旁的随枝。

    这回,李磐那股窝囊的样子又出现了,挠着脑袋支吾道:“若是能多说几句话,自然也是好的……”

    忍住心底那股窜起来的火,顾云篱在心中告诫自己,现在不能跟这人撕破脸皮。

    她留他还有用处。

    随枝眸子转了转,看着顾云篱的态度,似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于是她一把将脸色涨得通红的清霜扯来,笑吟吟道:“清霜,去,把今儿上午做得马蹄糕与黄金烙酥拿来给世子殿下做赔礼。”

    饶是不知这两人忽然转变态度是要作甚,清霜还是扭头去拿了。

    把随枝说得东西包好,清霜递了上去,心情也平静下来,静看顾云篱她们要怎么做。

    随枝把那包东西塞给李磐,态度已经陡然转变:“方才忙得失态了,我是个嘴贱的,该打该打,世子殿下您多担待……”

    好在李磐脑子不足以去生这个的气,接过东西便扔给了小厮,便问顾云篱:“顾大人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顾云篱眸子动了动:“若是道歉,自然登门诚挚些为好……只可惜殿下来得不巧,阿禾被右仆射大人叫了回去,不允出府,目前怕是见不到了。”

    “啊?这是为何?那何时才能出来?”李磐眉心一皱,问。

    “在下不得而知,因而现在也很着急。”

    “我听闻右仆射也是忠直清流,莫不是因为这铺子营生?那倒也是……女子最后总要相夫教子,商为末本,闺阁女儿家做这个,确实有失体统。”

    顾云篱眉心狠狠颤了颤,忍着怒气的缘由,就连额角和眉心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

    面前的这人平日里一副窝囊样子,看起来逆来顺受,遇见她们时也都撑着一张好脸,却不知在这类出生便拥有地位与钱权的人眼中,哪怕先前多么讨好,他骨子里仍旧瞧不起这所谓不入流的商贾,看不起白手起家的女人,就连贬低的话,都是习惯性便说了出来。

    李磐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上了嘴,但转而却又觉得自己说的也没什么错。

    “殿下若是想要去登门道歉,可否帮我个忙?”

    李磐虽然没太听懂当时她的那句“不是朋友”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看得出来,林慕禾与顾云篱关系十分亲密,是而,他忙不迭应下:“顾大人请讲。”

    “不是什么麻烦事,只是我如今见不到她,她家中待她也不好,心里有些担心,还请世子去时,为我捎一封信。”顾云篱面上笑着,语气却有些紧绷。

    第205章 果然是顾云篱的字迹。

    翌日。

    门窗紧闭的观澜院正屋里,林慕禾坐在床前,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

    不知顾云篱在外怎么样了,那股冲劲儿下去之后,林慕禾又有些后悔,却并不是后悔反驳顶撞林胥,而是没有事先与顾云篱说好,一句话都没有知会,消息猝不及防,她现在又得多担心?

    她本来便夜间睡不好,昨日一夜是否又是未睡?

    心情酸麻又复杂,她窝在圈椅里,将脑袋搁在双膝上,隐隐叹了口气。

    若林胥不肯放她,那她以死相逼,还不信一概疼惜面子的林胥不肯做出让步。自己于他仍有价值,他便断不可能看着自己死,如此想着,她又将发饰的簪子取下,捏在手心中,仿佛为自己寻找底气。

    “咚咚”两声敲门声起,打断林慕禾的思绪。

    门朝外锁着,这两声敲门声实在是有些多余,不等林慕禾开口,门锁喀拉拉轻响,链条被抽走,一缕晌午的光泄了进来。

    蔡旋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二娘子,主君问您反省的如何。”

    里面没有应声,蔡旋皱了皱眉,抬手挥拂走眼前的灰尘,向内看了一眼。

    有些幽暗的室内,林慕禾坐在圈椅中,那缕泄露进来的微光恰好便投在她身上,将她面容笼罩在刺目的光中,她覆着眼纱,坐姿却端正,并无悔态。

    昨夜送来的吃食也几乎未动,这样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要和林胥对着干。

    “看来不如何了。”蔡旋挑了挑眉,“来人,把昨夜饭菜撤了,给二娘子送上新的。”

    身后的女使低着脑袋,快速将矮桌上的吃食换下,摆上新的茶点。

    蔡旋敛目,沉声道:“前院有客,主君吩咐,二娘子吃好了便去前院见客。”

    林慕禾蹙了蹙眉,一时有些疑惑。原本依照林胥的性子,关自己几日都有可能,那是来了什么人,才让他不到一日,就让自己出门见客?

    “二娘子还是好好想想吧,主君为您选的路,才是最好的选择。”看着她有些倔强的模样,蔡旋“好心”提醒了一句。

    林慕禾没有应声,待他关上门后,随手捏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顺着茶水咽进肚里。

    简单吃过,便被带去前院。

    平日里林家便不热闹,如今没有了宋如楠与林慕娴在,府中更是冷寂。

    那点交谈声外没有其他声音,自然也传入林慕禾耳中。

    “听闻您受了伤,前来探望……但皇姐事务缠身,不能分神来,就让我来了……”模糊的声音传来,林慕禾耳力好,记忆力也不错,一瞬间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是我那不听话的二女儿,让世子见笑了……”林胥的声音也絮絮传来。

    林慕禾皱了皱眉,被身后的蔡旋催促道:“二娘子,请吧。”

    她进去时,那两人的对话正在李磐的那句“马场上见过,不慎冒犯”。

    听见她入内的响动,林胥回过头来,盯着林慕禾看了片刻,便与李磐一道起身。

    “是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从前从未听她说过还与世子认识,不想还有这层渊源。”

    “一面之缘、一面之缘罢了。”李磐笑得有些讨好,目光看似不经意瞥过林慕禾,紧接着,打量的目光便有些不加遮掩了。

    林胥哼哼笑了笑,走上前来。

    阖着眼的林慕禾感受到那人走到自己身前,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莫冒犯了他,你若听话些,为父才能再好好为你筹划啊。”

    林慕禾从前从不觉得有什么人的声音能如此招人恶心,但如今却是领教了。

    她扯扯嘴角,没有应声。

    “蔡旋,我书房里有份墨宝寻不到,你与我一起去找找,拿来送给世子吧。”后者对林胥的算盘了然于心,抿唇笑了笑,便跟着他一道离开。

    前厅处,只剩些值守的仆役女使。

    喜月小心翼翼地扶着林慕禾,带她坐在了小水榭上的软垫上。

    茶还未凉,李磐身前的杯盏里还有些许茶水,他看着林慕禾,一瞬间还有些无措,挠头组织了一番语言,抬起头来,却是把周边的仆役遣走了。

    “林、林娘子。”

    “世子白日造访,只是为了和我干坐着?”林慕禾有些不耐烦,隔着眼纱瞥见李磐的神色,索性主动开口问道。

    “自、自然不是!”李磐慌忙否认,“我是担心你……”

    “我都听她们说了,你是不是因为做生意的事情被右仆射大人禁足了?唉,我就说嘛,女子总还是要……”

    眼看他又要发表他无用的见解,林慕禾抬手制止他:“世子,若没有事,我便走了。”

    “诶诶!”李磐回过神来,赶忙给自己嘴两下,“我、我是听顾大人的话来的!”

    这话宛如灵丹妙药,往日绝不会为他停留的林慕禾听见那声“顾大人”,一瞬间便停下要离开的动作,缓慢地将身子转了回来:“顾大人?”

    眼见只有顾云篱能留住她,李磐嘿嘿笑了两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了她:“我也是从顾大人口中得知你如今被困在家中了,所以、所以这才下了拜帖,借探望右仆射之由来看看。”

    那封信捏在手心里,只有薄薄的一片,但上面字迹却是她最熟悉的。

    “慕禾亲启”。

    字迹有些潦草,看起来便是匆忙写下的,纸页上,似乎还有顾云篱身上那股独特的药香。

    “我、我没看过,林娘子快看看吧!”

    李磐的声音将林慕禾拉回现实,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上涌的酸意,摸索着将信取出,展开。

    偌大的信纸上,只有零星四个字——“借此东风”。

    她抚摸着那道字迹,嘴唇翕动,再看不到别的字迹。

    电光石火,脑中飞快琢磨起这简单的四个字的意思。

    恰如林胥之意到访的李磐,送上来的信,和他殷勤的态度加之一起,没用片刻,林慕禾便明白了顾云篱这四字的意思。

    空气沉寂,李磐只看着林慕禾一个劲地摸索着那四个字,良久,心中不免疑惑,正想开口询问,他却忽然一颤。

    林慕禾的眼泪适时地从眼眶溢出,洇湿了她眼下的白纱,噼啪一声落在小桌上。

    “怎么哭了!”他忙要抽帕子,却被林慕禾摆手拒绝。

    她却仰起头:“多谢世子。”

    “这、这谈什么谢不谢啊……”李磐挠头,“顺手的事情,不足挂齿。”

    “我……心情欠佳,怕是不能再同世子说话了,”她抬手抹了抹泪,将信妥善收好,收进袖袋中,“免得惹世子也不高兴。”

    “林娘子,你这是哪里话,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与我说说也好啊。”

    他说这话,林慕禾却已起身,作势要离开。

    好不容易能这样坐下好好说话,李磐哪能放过这机会,见她要离开,急忙起身就想跟上。

    他想追上林慕禾,情急之下,就要伸手抓住她的臂肘。

    然而只是碰到了一瞬间,却听林慕禾“啊”了一声,随后身子狠狠一缩,吃痛般捂住了自己的手臂,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世子自重!”

    她眉头紧蹙,脸色发白,像是被自己的动作狠狠吓了一跳,面色痛苦地捂着胳膊。

    疑云陡生,李磐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疑惑——自己刚才分明没用力气,但看林慕禾的模样,那痛苦不像是装的。

    “你怎么了这是?”他作势想关心上前,换来的却是林慕禾往后几步的退却。

    水榭上的动静很快便将在外等候的蔡旋招来,他看了眼各自站在一边的两人,面色沉了沉,旋即便示意喜月上前将林慕禾扶下来。

    “二娘子她方才——”看着喜月上前扶走林慕禾,李磐心里更疑惑,随口问起。

    “二娘子身子虚弱,有些弱症,回去调养便好,今日怠慢了世子,真是万分抱歉。”

    他每说一句话,李*磐便注意到,林慕禾的面色便白了几分。

    “来人,把墨宝送上世子的车上。”蔡旋道,转身又礼貌询问,“世子可想留下来用饭?”

    “不必不必,府上应当做好了……”虽然回答着蔡旋,但李磐的目光却在林慕禾身上,越看,他越觉得不太对劲。

    “世子少待,我先将二娘子送回去。”

    胡乱点头应下,李磐看着蔡旋朝自己叉手作揖,转身便与那个女使一道送林慕禾离开。

    于是,他眼看着蔡旋上前,靠近了林慕禾几分,似乎与她说了什么,紧接着,他便见林慕禾缩了缩身子。

    “二娘子何必再次违逆主君意思?您想出去,就该好好听话才是。”这是蔡旋的原话,李磐听不见蔡旋说的话,落在他的眼中,则全靠脑子里瞎想,再联合方才林慕禾反常的反应,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便涌上心头。

    再次看了看这院中的随从,自两人开始坐在一起时,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这边的动静。

    咬了咬嘴唇,目送着林慕禾离开自己的视野。

    难怪连顾云篱都要靠自己传信才能跟林慕禾联系,难怪那林家大娘子婚席上疯癫!今早同李繁漪说起时,她还一脸为难,原来皆是因此。

    李磐的手心缓缓握紧,脑子里飞快闪回了方才的一幕幕,一个可怕的想法浮上心头——这右相府,莫不是有虐待子女的手段。

    在这样家里待着,能有善果才是见了鬼了。

    *

    秋夜极凉,地板上还有寒气,屋里没有地龙炭盆,仅仅自己一个人,冷得像是在冰窖里。

    林慕禾围了两层被子困倦地打盹,却忽然被一阵子窸窣的响动吵醒。

    没反应过来这响动是什么后,屋外院子里就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哪来的长毛畜生?快抓住扔了去!”

    “看着眼熟,总感觉在哪见过……”

    “诶诶,别过来别过来!”

    林慕禾疑惑,困意也被这声响动吵得差不多了,她抬起脸,朝外听去,却依稀听见一阵猫叫。

    “好眼熟,是不是先前来过咱们院子啊。”这是喜月的声音。

    心头忽然一动,林慕禾困意消失地一干二净,随即便从床榻上爬起,站到窗户边朝外道:“喜月,是不是‘大将军’?”

    先前的记忆被唤醒,喜月惊喜地叫了一声:“还真是!”

    林慕禾抿唇,吸了口气,试探着开口:“它想必是来找我的……别赶它走,把它给我吧。”

    一只猫,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碍,屋外几人商量了一阵,就把从外拦着的窗户打开,将猫递了进去。

    肥猫硕大一只,看不见脖子,但被人拦着前腿提起,却意外地听话,没有挣扎,看见林慕禾后,反而“喵呀”地亲昵地叫了一声。

    “娘子,可要小心些啊。”喜月切实担忧了一番,毕竟她见识过大将军的战绩,肥却灵活,真不想让人逮住它时,十个人都没办法。

    “嗯,我明白。”摸索着由喜月将猫塞进怀中,林慕禾轻声应。

    一瞬间,她的手没入大将军快看不见的脖子上,果不其然摸到一个小硬管。

    万分艰难时,还是猫咪靠谱。

    林慕禾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那小硬管解下来,把晚间没动过的肉脯给了它几片。

    手指些许颤抖,她吞咽了一下,吸气将那小硬管解开,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竟然是一叠卷起来的软纸,她挪到榻边,借着烛火,细致小心地将纸片展开。

    果然是顾云篱的字迹。

    第206章 第一次在清醒时这么主动

    “李磐寻长公主无果,又寻左相,快有结果,阅后即焚。”

    她没有犹豫,将纸放在烛火前,片刻便烧成了灰烬。

    第二张。

    “禁足间,饭不能落下,切要保持体力。阅后即焚。”纸太短,任由顾云篱极尽功力缩减字迹大小,也不过只能写下零星几个字。

    但只不过零星几个字,林慕禾却看得眼眶发酸,看着它消逝在火光中。

    第三张。

    “夜间多盖被,秋夜天凉,勿着凉。”一阵火焰侵袭的声音后,林慕禾吸了吸鼻子。

    第四张。

    她推着纸页展开,烛火摇曳了一瞬,让她眼前模糊了一瞬。

    转而,视线恢复正常,林慕禾揉了揉眼,再次看去。

    不到一寸方的纸页上,只有简单直白的四个字:

    “念卿早归。”

    这一回,林慕禾手指停滞在半空中,烛火摇曳了半天,也没能等来最后那张纸送上门让它吞噬。

    *

    小纸片并未留下什么灰烬,烛火跳动了片刻,终于归于寂静。

    大将军正在一旁舔着毛,时不时睁着两只圆眼,看着林慕禾。

    “来。”林慕禾朝它招招手,这小家伙亲人,她上次便发现,尤其亲近自己,连顾云篱都甚之。

    大将军迈着肥硕的身子蹭过来,朝她喵呀了好几声。

    毛茸茸的身子贴了过来,温暖着林慕禾有些发凉的手,她惊讶的发现,大将军身上还沾着些许顾云篱身上浅淡的药草香,想来再给它脖子上挂小管时,顾云篱费了不少周章。

    “她让你来的吗?”挠着它的下巴,看着它舒服地眯眼,林慕禾自顾自问。

    大将军“喵”了一声,像是听懂了她的问话似的,又蹭了她几下。

    深夜里,这只狸奴倒成了她唯一的伙伴,乖顺地在自己脚边卧下,让这一夜不再寂冷。

    *

    李磐想得很简单,李繁漪身居高位,这些事情应当都不在话下才是,他前半生窝在锦绣堆里,纨绔惯了,从不会过问这些事,不知疾苦,官场更是陌生,因此,这些弯弯绕绕在他脑子里并不成型。

    得到李繁漪一句“我没办法干涉”,他失落沮丧地离开,又被近来负责教习她的崔内人说了几句。

    思来想去,自己在这东京认识的人便只剩那仅有几面之缘的左相了。

    左右二相互为政敌,不睦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要是他能帮到自己一把,解救被虐待的林慕禾,一面又能讨好李繁漪,一面又和左相加深了关系,确实也是件好事。他没有多想,而左相也没让他失望,更甚而言,算给他上了一课。

    御史台向来以刻薄刁钻,言语犀利闻名,进了这地方的哪怕是只苍蝇都要被骂上几句才能出去,右相因龙门之势再起,却又因之被盯上而承受了又一波的弹劾。

    众臣念着龙门势力在先,这点攻击不痛不痒,算不上什么。但左相却不走寻常路,参了他教唆虐待子女接近世子,交往过密结党营私的一本。

    本就是风声鹤唳的时候,朝中看他再起心中不满的人多,一时间这本平素里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劄子竟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即使知道背后有有心之人推波助澜,右相也不敢触这个“与世子交往过密”的霉头。

    长公主巴不得此时有人治治林胥这嚣张模样,当即一道令,让宫中掌教姑姑去了趟右相府。

    而当真有查到家中,林慕禾露出颤颤巍巍撩起衣袖,那一胳膊青紫的痕迹时,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大意之间,被这李磐摆了一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林娘子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右仆射此举确实是过分了。”那掌教姑姑不是别人,正是崔内人,尽管知道些内情,可看见林慕禾手臂上青青紫紫的斑痕,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心疼起这个孩子。

    本应哭着声泪俱下泣诉自己的苦衷的林慕禾却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沉默着没有说话,越是这样,不明情况的人越是觉得她太可怜懂事,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本是右仆射的家中事,可牵扯结党之嫌,不得不着重对待了,我等也是奉了台谏与长公主的协令,来带走娘子问话。”

    林胥眉宇间阴沉,但面对宫中来人,却还是维持着皮面上的妥帖:“掌制之言我都明白,只是临走前,还容我与她说几句话。”

    虽担心他再做什么,但这样的要求也没什么问题,崔内人思虑了片刻,应允下来。

    林慕禾抬了抬眼,对上林胥堪称冰冷的眼神,还是跟了过去。

    同样幽沉的书房内,林慕禾并未依言坐在圈椅上,而是站在背屏后等着林胥开口。

    数十日前,也是在这间书房,蔡旋的刀锋险些将自己的眼球划烂,那阴冷的感觉似乎又一次传来,但这回,林慕禾已经不怕了。

    “好计谋,”见她不坐,林胥索性也懒得再装什么父慈女孝的戏码了,“你回江宁住了两年,越来越有主意,如今算是不服我这个父亲了。”

    “江宁两年之余,不该明白的也该明白了,我还要多谢主君将我送回老宅,否则,一辈子待在东京,我还不会有如今这样。”林慕禾轻轻笑了笑,说着话,手轻轻将束在脑后的白纱扯开。

    林胥挑了挑眉,他另一边的伤口刚刚结痂,一道疤痕从额角纵横到距眼角方寸之地,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文官的柔和,而将内里本色的凶恶显现了好几分。

    那双墨黑的眸子荡进些许屋外斜阳的光点,更显得黝黑。

    她手中握着白纱,眨了眨眼,适应了一番四周的环境,继而才缓缓抬起头,与正对着自己的那人对视而上。

    眼神若两把实质的刀,在目光汇聚的刹那交锋,迸溅出一阵并不存在的火花,乍一次对上这双眼,林胥心口突然跳了一下。

    她与邱以微太像,就连这双带着审视的眼神的眼都一般无二,好似多年前,那女人聚积了恨意的泪眼看向自己的那一眼,隔了近二十年,他本以为影响不到自己,却还是蓦地攥紧了手心。

    “我猜的不错,你果然已能视物。”

    林慕禾哂:“能与不能,不都拜主君所赐?”

    面色变了变,林胥的神情谈不上意外,只是垂手笑笑:“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啊……”

    “我不该轻视你,早先就该发现才对,”他背过手,呵呵笑得恍然,“你模样随她,这点却像我。”

    林慕禾又毫无防备地被他这句话恶心了一痛,手心发痒,若此时有一柄匕首,她也不知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上前给这人狠狠来一刀。

    “我担不起这样的‘称赞’,没有主君冷血,没有主君无情,哪怕血肉亲子,朝夕爱人,都能化为筹码。”她冷冷笑了笑,没什么感情地说道。

    林胥听罢,却没有回应,只是怔怔道:“我如今才发现,你自回来,从未唤过我‘父亲’。”

    “这二字我早当不存在了,”林慕禾道,却忽然将手心里的白纱“刺啦”一声扯断,扔在地上,“想来如今主君早想将我剜肉割心,置于万劫不复了。”

    “我如今也半成全主君,如这白纱,一分为二,从此再不绵连,”她语气平静,声调却发紧,垂视着裂成两半的白纱,“只当我从未有过你这个生身父亲,主君也从我有我这等不肖女吧!”

    “二娘子!你在胡说什么?!”比林胥先情绪激动的是蔡旋,“此等悖逆之言,怎可随意说出口中!”

    “主君已将大姐姐除籍,何患再多我一个?”林慕禾冷笑了一声,避开蔡旋伸来的手掌,轻巧地闪过一边,“我忘了,我一介庶出女儿,本就没机会上那劳什子族谱。”

    语罢,她不再去看身后林胥震怒的眼神,也不再等待他的决断,提起衣角,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那离去的身影,林胥眸色冷得快要结出冰渣,此时此刻,就连蔡旋都不敢再上前与他说话了。

    *

    从府门跨出的那一刻,凝滞许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终于流通,压抑许久的阴云被这一阵秋风堪堪吹散,林慕禾深吸了口气,将连日来积聚在心头的浊气吐了出去。

    崔内人同样怜惜地看着她:“问询的事不急于一时,待娘子伤处好些再来便可,殿下吩咐过了,马车在那边。”语罢,她指了指不远处停靠着的一辆看着平平无奇的马车。

    她自是熟悉,也明白了崔内人的言外之意,于是匆匆拜谢,不顾周遭有些诧异的眼神目光,朝那辆马车奔去。

    衣裙飞扬,她心口鼓动,手在触碰到车帘的一瞬,便被自帘后伸出来的手握住了手腕,轻轻一带,便将自己扯了进去。

    昏暗视线里匆忙与那双眼对视了一刹,她没反应过来,便重重跌进顾云篱怀中。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药香重新包裹住自己,却无端引她浑身战栗。

    一个饱含极度担忧惊惧后的亲吻不由分说地贴了上来,带了些情绪,亲上来时很重,她抱着自己的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自己挤得散架。

    没太清醒过来,林慕禾便已循着本能回应这个情绪化的亲吻。

    两人动作之大,将马车车壁撞得摇晃。

    狭窄的空间内,可供坐的地方不多,林慕禾被迫被压在窗边,手无措地在凌乱的衣襟之间寻找着力点。

    眼前的人有些陌生,亲吻洪水般一浪接着一浪,仿佛这样就能缓解这几日分离的焦虑,一时间,顾云篱耳边只有亲吻的啧声与林慕禾时不时发出不适的声音。

    抬手将车帘拽得严丝合缝,她不太满足于现状,一只手扣着林慕禾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压,一只手又扣紧她的脑袋,不断加深亲吻,纠缠得难舍难分。

    这是除她上次醉酒外,第一次在清醒时这么主动,林慕禾莫名发觉自己打开了什么奇妙的开端,身子软成一滩,只能勾着她的脖颈来作为着力点。

    那只手并不安分,似乎已经不满足于亲吻、交换口中涎液,隔着她的衣衫,一寸寸按捏着自己后腰的某处,引得林慕禾一阵阵地发颤,口中发出的声音也险些变了调。

    紧接着,她又侧头,找到了上一次屏风后新开辟出来的地方,不断田咬吮噬,在那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处灼红的斑点。

    她力气大了,林慕禾终于有些受不住,哀叫了声:“疼……”

    第207章 亲一下的作用还是不错的

    后知后觉地起身,顾云篱眸子一缩,看见她胳膊上青紫的痕迹,一瞬间便没了旖旎的心思:“他真的对你用刑——”

    “没有,不是,”后者脱力般倚靠在车壁边,大口喘息着,“是我自己弄得,不弄出来,怎么有说服力?”

    顾云篱皱着眉,细细看过她胳膊上的每一处,确实都不是重伤,但这一个个的,她自己在弄这些伤时,又该多疼?

    眼里的疼惜骗不了人,尽管她此刻是一副因此生气的模样,但落在林慕禾眼中,却又有些可爱,于是她赔罪似的主动上前,亲了亲顾云篱有些泛红的眼角,怯声道:“不会有下次了,云篱。”

    “我不该小瞧你,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亲一下的作用还是不错的,至少顾云篱的面色缓和了许多,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一道道青紫的痕迹,她眼眶热了热,继续道:“往后切不可如此了。”

    林府宛若个蛛网盘结的盘丝洞,林慕娴作茧自缚,终归反噬到她自己头上,却也被那洞窟吸血吸了个干净。

    林慕禾眨了眨眼,掌心覆上,笑了笑:“没有往后了。”

    顾云篱一惊,仰起头来看她:“你——”

    “我已和他明说了,往后我独身一人,与他、与林家再无瓜葛。”不用再委曲求全,低声下气的感受很不错,至少现在她颇觉神清气爽,纵观往前无数个日子里,都没有此刻心情畅快。

    时至如此,确实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但听她讲述起书房前后两次的遭遇,顾云篱还是后背生出一阵冷汗,想要搂紧她,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再弄疼了她。

    腰际的手不再像方才那也紧紧扣着,反而只是轻轻搂着,林慕禾也察觉到她此刻的顾虑,心口有些发麻,反手便将她搂紧了,半张脸埋进她肩头的衣襟中,五指蹂躏着衣衫,好久之后,直到呼吸终于归于平稳,她才长舒着一口气,缓缓松开怀中的人。

    而后去台谏留证,二人再次碰到了李磐,他一早听到了消息,早早等待着林慕禾出来,但看见一旁跟着的顾云篱,却又有些犯怵。

    此人虽平素里讨厌了些,但这回没有他稀里糊涂被当枪使,还真不好说,林慕禾思索了片刻,还是上前同他道谢。

    后者乐呵呵地笑着,说了几句不打紧,神情之间还有些意味深长的羞赧。

    林慕禾满身疲惫,没说几句话就已经阵阵犯困,李磐似乎也终于学会了什么叫“见好就收”,放了二人离开。

    上了马车,林慕禾方才发现受审文书遗落下,顾云篱没让她再起身,给她披了件外衫让她休息,便折返回去替她拿。

    衙署内各人行色匆匆,无人顾及她折返回来,偶有几个人投来些许目光,但都没人阻拦。

    一路向内,隐隐的,顾云篱听见一阵絮絮的说话声。

    “世子……何必对那庶女这么好?本是个低贱的人,哪里承得上这样的恩惠?”

    脚步立时一停,隔着一堵影壁石墙,顾云篱身形顿住,面色倏地沉了下来。

    “庶女又如何?到底也是中书重臣的女儿,又与皇姐亲睦,往后若我……嗯,留在身边也是助力。”

    “世子好谋划!”说话的是伴随李磐从真定府而来的小厮,前段时间,崔内人看得紧,他几乎没空出来,如今临近秋猎,没人有空管他们,出行也自由了许多。

    “虽是个庶出,做个侧室也不错,”李磐笑了笑,“林家大娘子脑子有问题,我还怕这个二娘子也有问题,而今看来,温柔小意,十分不错。”

    “有这回事,她肯定十分感激世子,往后接近也容易方便多了,再过几日秋猎……”

    “呵呵,”石墙后的声音有些闷,但也遮掩不住李磐的得意,“那个姓顾的太医太碍事,入仕的女子,实在不好拿捏……不过她现在是官家身边红人,与她搞好关系也没错。”

    ……

    影壁后的人没作声,眼底冷得像一片寒潭,顾云篱吸了口气,转身轻步便离开,又知会了个人重新去取文书。

    这样的人,果真要迎合官家之意,继承大统?

    顾云篱不解,李繁漪会容忍这样的人越过自己,成为未来一国之君?

    思及方才李磐的话,她冷笑了一声,宽袖之下的手收紧又松开,待再上车时,脸上郁色便消失地一干二净了。

    一路回府,这三日铺子里少了林慕禾,但却依旧操持有度,今日归来,又有个好消息来。

    礼部审查后,栖风堂顺利获得御贡资格,与江南进贡的香品,一齐会在三日后的秋猎呈上御前供贵人使用。

    惊了一场,但好在没有出什么大事,虚惊一场,三日来没睡个安稳觉,这回终于能安心睡上一觉了。

    翌日一大早,众人便都起身了,就连平素里要睡到日上三竿才去铺子里的随枝也起了个大早,临近秋猎和御贡,也是栖风堂翻身仗后的第一场极其重要的任务,林慕禾一夜休息得不错,便也早早起身与随枝去了铺子。

    同样的顾云篱也一样忙,入宫为皇帝诊治后又要忙于秋猎出行的备药事宜。只剩个清霜,似乎也没闲着,这几日等林慕禾的消息,疏于去白以浓那边,她索性去早市买了一大筐新鲜菜,抄近路去曹门里看望。

    她来得时候,院子里唯二两个西山弟子还在院中练剑,把东西放下,与白以浓说了没几句话便要离开。

    “你来得匆忙,又要去哪?”见她行色匆匆,白以浓蹙眉,叫住了她。

    正要迈过门槛的清霜险险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现在要去问问她!”

    她的社交圈子一概成谜,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曹门里的乞丐,她都能说上几句话,与顾云篱不同,清霜有时候外向地吓人,是而她口中这个人是谁,白以浓也没太在意,见她模样似乎有些急,犹疑着点了点头,放她离开。

    后者一路小跑,穿过好几个坊里,轻车熟路地来到那个她到访不知多少次的地方。

    门口的侍卫都认得她的模样了,知道她是长公主特意关照叮嘱的人,还与这丫头打了个招呼,没有阻拦便放她进去了。

    公主府里一年四季好似就没有不忙的时候,路过几个洒扫的仆从女使,还冲她打着招呼:“霜娘子又来了啊!”

    “正是正是!我来找殿下,她在哪呢?”

    “在前院里见客呢,”那洒扫的女使笑答,“霜娘子还得再等等。”

    清霜想了想,干脆便坐在游廊的木阶上等,时不时与那女使说一两句话。

    “往日来客没有拜帖都进不得公主府,但小娘子却能通行无阻,可见殿下确实看重小娘子啊。”女使擦着地板,一边说着。

    闻言,一直没注意到这件事的清霜罕见地懵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品咂出味来——是啊,以李繁漪如今的身价地位,常人怕是见都不能见,来客也都当递拜帖才是,怎么偏自己来去自如?

    另一边传来一阵响动,是几个身着文士袍的人躬身朝沿路的女史叉手作揖,递上事先准备好的拜帖求见长公主。

    脸忽然有些热,清霜挠了挠脸颊,嘟哝着回她:“是吗……”

    “是呀,”女使高兴地收尾最后一处,“对了,膳房的灶上今晨文火温煮着老母鸡汤,殿下说了,小娘子若是来,带你去尝尝!”

    清霜眼眸亮了亮,便随这女使一道往膳房走,路过那两个文士袍穿着的人,些许词句飘入耳中。

    “禹州……”

    “曹大人……”

    “完好……只待殿下……”

    她飞快走过,零星听见这只言片语,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扭头一心只惦记那文火慢熬的老母鸡汤了。

    公主府内虽忙,却也井井有条,烟火气很浓,守着灶台喝了两大碗鸡汤,终于等来李繁漪有了闲空。

    甫一进去,清霜便听见上一轮谈话的尾声。

    “总之……桑氏那边盯得紧些,她想做,那便让她做。”

    “明白,殿下操劳多日了,是时候歇歇,后日秋猎,更该养精蓄锐……”

    通传的声音传来,李繁漪掀起眼皮,看见清霜跟在那送汤女使的身后,觑着这边。

    鸡汤被女使端着一路送到前院,揭开盖子,还冒着热气。

    “稀客,你怎么想着来了?”见是她,李繁漪没再继续绷着身子,仰躺进贵妃榻里,摆手让周旁伺候的都退下。

    “我不是答应了殿下事情嘛,”清霜笑嘻嘻上前,在她贵妃榻下搬了张角凳坐下,又推了推那还冒着热气儿的鸡汤,“灶上熬得,我方才尝了点,可鲜。”

    李繁漪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那么回事儿,“哦”了一声:“你果真愿意做我的护卫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清霜说着,拍了拍腰间的剑柄,“只是殿下,我以前只跟过镖,还不知道护卫怎么做呢。”

    “……”她认真求教,一双圆眼忽闪忽闪,看得李繁漪心里痒痒,遂移开视线,咳嗽了两声,“很简单。”

    调整了下呼吸,她感觉肩头也松快了不少:“届时只要跟着我便是……哦对了,你会捶丸马球吗?”

    “自然是会的,”清霜点头,“秋猎还要玩马球?”

    “二人组队,届时……你和我一队。”李繁漪眯了眯眼,端起鸡汤喝了一口,回答道。

    清霜应着,手里又把玩着贵妃榻一角上的宝石,目不转睛。

    李繁漪思绪飘远,眸色也逐渐幽沉。

    “秋猎之上多是危险,你……不要离开我身边。”她说完,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话太暧昧,眼皮子突突一跳,就去看清霜的反应。

    怎料她眉眼弯弯,还在笑:“我明白,殿下怕危险,我来保护殿下!”

    第208章 “我要杀个人。”

    一时间,李繁漪不知道该不该为她这样迟钝感到庆幸高兴。

    *

    嵩山猎场乃是历届秋猎举行之地,东京城郊,隔着一整座城与西面的金明池对望,因其背靠嵩山,得天独厚的地形优势,颇受王公贵族喜爱。

    一场秋猎不仅只是步射六艺,更多的还是在这百官齐聚的地方交流人情世故,其余都是次之。

    在皇家围猎中做营生,放在哪说都是脸上沾光的营生,萧介亭不理解这个现象,只知道挤进这里干活实在是难,他没有什么计谋,只是靠牛一样默默无闻吃苦劳力赢得了征工头子的青睐,招他入伙。

    半月之前,这嵩山猎场便开始精心布置起来,一众征工而来的百姓衙役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地干活,到今日,猎场布置已初具样貌。

    除了整个嵩山的山头,山下马场步射场接连在一起,而演武台与观景台一并勾连,属于皇帝正位的地方则是视野最佳的位置,能够将整个场地纳入眼中。

    若想有近身机会,就只能找个机会混进马场内。

    他正琢磨着,就见一个身着襕袍的官差走来,朝正忙碌的众人望了几眼。

    “后日秋猎开幕后有捶丸马球赛,马场上缺几个捡马粪的,你们谁要来?”

    与这些秽物相关的事情,人们都默契地迟疑了一瞬,思索着要不要忍一时去马场上见见世面时,有个人几乎是没有思考,便大声喊道:“我!!”

    一众粗布衣裳后,有个人身宽体壮,举着手喊叫着。

    君子能舍小节,捡个马粪的事儿而已!

    萧介亭如是安慰自己。

    *

    秋猎前的前二日,被禁足许久的皇后桑氏终于被恩准解除禁令,准允一道去往猎场共赏。

    皇帝与皇后为万民之表,再将帝后感情不睦的事情闹大了也于一国稳固不利,是而,这个决定并未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而经此一事的桑盼,似乎也终于明白了皇帝的苦心,整个人都显得淡薄了几分,从坤宁殿出来后,还呈上了厚厚一沓一笔一划抄写的经文。

    嘉兴二年桑氏受选入宫,从西南一路来到东京,在一众臣子推举之下被选为继后的人选,近二十年的时光,帝后“相敬如宾”,既没有多么受宠,也没有多么受冷遇,也顺利诞下一子,这正是臣子们乐意看到的。

    出坤宁殿这日,桑盼平日里最爱穿的艳色衣裳也换成轻简的素衣,连同这几日安安分分做事的李淮颂一起到福宁殿侍疾。

    这两人在身旁,顾云篱如芒在背,施针罢,嘱咐了汤药,便见桑盼端着药碗与李淮颂走了进来。

    立在一旁,这人虽然没有看自己,但无形的压力已经弥漫上来。

    “顾大人,秋猎事宜可准备妥当了?”见她立在原地,李淮颂扭头问,似乎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询问。

    “昨日已准备妥当,事先备好的东西已送去了嵩山猎场,待明日启程,下官也会随侍官家左右。”

    “那还真是有劳大人了。”喂着李准汤药的桑盼笑了笑,将最后一滴药汁送完,旋即看她,“多日未见顾大人,气色比起先前好多了。”

    “谢娘娘挂怀。”顾云篱抿唇,看了眼一边燃烧着的线香,“时间不早,陛下、娘娘、殿下,下官告退。”

    “我送送大人。”桑盼笑了笑,端的是温良宽和,得到李准的颔首示意,她便起身,走在顾云篱身前,步调轻缓。

    顾云篱眸色渐冷,低眉信手,拎着药箱没有停留就要离开。

    “顾大人,”见她头也不回的离开,桑盼开口叫住了她,“这些时日,有劳您为官家这病而操劳了。”

    顾云篱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还不到正午,阳光正好斜斜打在几级台阶上的桑盼身上,禁足这些时日,她消瘦了许多,缺为她平添了几丝宁静致远的气质,她穿着短褙子,半截手腕露了出来,手中还拨弄着一串佛珠,据说这是她禁足期间悟出的道理,一心向佛方得解脱,真假不知,但这样的态度确实也取悦到了李准。

    蛇蝎成佛,也能是佛吗?顾云篱心中忽然蹦出了这个想法。

    台阶上的人面容拂着一层柔和的日光,而光晕却堪堪只到肩头,身后福宁殿巍峨恢弘,大豊百年来的历任国君都在此地居住,它投下的阴影宛如一只大张开铁门的笼子,矗立在桑盼身后,隐没在阴影里的一切好似都要虚化成另一团黑暗,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吞噬进来。

    女人笑意不达眼底,像是一尊殿前的两面佛,站在那里静听信徒祈愿。

    顾云篱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叉手道:“娘娘言重了,也望娘娘康健,在下先行告退了。”

    桑盼没有说话,似乎是要放她离开的意思。

    直到要走出那条宫道前,顾云篱还觉得那道目光如影随形。

    如往常般乘上马车,再去往栖风堂,马车路过白日的瓦子街,也是格外热闹,秋猎的盛事就连百姓也与有荣焉,西南反事在前,秋猎振奋士气,鼓舞朝野上下崇武之风,民众之间对此也讨论热闹,勾栏瓦子也格外热闹,更设了相扑步射这样的比赛表演,就连戏台上唱着的,都是一出鼓舞士气的长坂坡。

    御贡在即,店里生意大半都交给一同合伙的另一位娘子,林慕禾与随枝埋头核对选品,每一个都要亲自经手,才会放心地放入御贡的箱内。

    拨开帘子,顾云篱四下看了一圈,却没瞧见往常早该出来乐颠颠跟她诉说白日事情的清霜。

    “昨日便没回来睡,怎么今天还不见她影子?”放下药香,顾云篱走到正检查香品的林慕禾身边,问起。

    “早晨崔内人派了人来说,她昨天在公主府里又喝了几口小酒,才没回来,方才又有人来过,说今晚长公主殿下要同我们一起出去,她正好跟着公主一道来。”

    “怎么最近与公主这么亲近了?”顾云篱摸了摸鼻子,凑上去也闻了闻香,“莫不是开窍了?”

    林慕禾眼珠*子转了转,认真思索了一下:“这般说来,也未必不是呢?”

    顾云篱瞬间就噤声了,开始仔细思索起来——李繁漪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顶上十个清霜的心眼,这两人凑在一起,果真会没什么问题吗?

    从前只顾着看热闹了,真到了认真思考的时候,顾云篱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后日秋猎,开场时我要待在官家身侧,届时百官都要携家眷前来,难免鱼龙混杂,你与随枝也要注意安全。”

    “殿下说了,那日也会给我们派些侍卫护卫周全,别操心啦。”核对完最后一个,林慕禾侧着脑袋摸了摸她凑过来的脸颊,轻声道。

    后者耳朵红了红,眼神又不自觉盯起了她张合的嘴唇。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将御贡的货物收好上了锁,林慕禾想起了什么,在顾云篱即将迷了神前,轻巧地蹲下身子,在下面的箱奁里摸出来一个精巧的小盒子。

    顾云篱回过神来,抹了抹鼻子,才低头看她拿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盒子被轻巧地打开,是一只做得精巧的袖剑,没有多余的纹饰,漆黑的一只躺在白绸上,只有那一节剑刃泛着点点寒光。

    “袖剑?”顾云篱一顿,将袖剑拿起,放在手里端详。

    “你近身御前,不能佩刀剑,我与随枝前日去采购时路过家铁器铺子正好看见它了,索性买来给你防身用。”

    秋猎注定不会太平,这是几人心照不宣的事情,至于届时要闹成什么地步,目前尚不可知,但如林慕禾所说,近身御前,配个袖剑正好。

    两人凑在一起,又研究起袖剑怎么用,在手腕处配好时,珠帘外传来人声,是清霜回来了:“姐姐!我回来了!殿下让我说,晚些时候一起逛瓦子,去她府上吃饭呢!”

    她踏了进来,一亮相,就惹来一众人的目光。

    原因无他,她去了趟公主府,还搞了身行头回来,是一身绿色的绣着雀纹的短褙子裤裙,衣衫大小像是量身定制,十分合身,衣料瞧着便是上乘,她昨夜一晚未归,这身衣裳是谁给的自然不言而喻了。

    随枝抿嘴笑了笑,扯了扯那立整的面料,笑道:“好嘛,还换了身衣裳回来。”

    “嘿嘿……”清霜挠了挠头,转身又进了里屋,迎面便对上了顾云篱有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往都是自己这么看别人,突然转换过来,她还有些不适应。

    “殿下怎么想着要去逛瓦子了?”林慕禾拍了拍身旁的人,错开了话题。

    “许是忙久了,也想放松一下?”清霜答。

    果真如此吗?顾云篱没有作声,只是又紧了紧自己腕间的袖剑。

    瓦子上灯火通明,套圈、射箭、投壶应有尽有,人群之间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要靠挤着才能在路中通行,清霜与随枝带着林慕禾玩得开心,套圈还套上来一只兔子。

    李繁漪走在后面,姿态看着十分放松,在一处投壶摊前停下,见顾云篱兴致不高,捏起一支投壶箭,漫不经心问:“后日便要干场大活了,顾大人不趁着最后清闲的时间放松一下?”

    她信手一投,箭投中一耳,侧头笑看她。

    另一边清霜与林慕禾一行还在为套到一只兔子兴高采烈的抚掌,还没注意到这边。

    “我来试试。”回过神来,顾云篱也取了一支。

    这逛瓦子的一路,随身护卫女史便有五六个,散布在人群中的暗卫更是不知其数,只是出门逛逛,有必要带这么多护卫吗?

    她投出一支,心中在想其他事,失了准头,擦着右耳跌在了一旁。

    “咚”得一声锣响,摊主扯嗓子喊:“左位娘子,中十筹胜!”

    李繁漪似乎心情不错,扬手赏钱。

    秋日后,天黑得很快,回到公主府一同吃饭时已经快到戌时末,于是便只上了些好克化的食物,几人相谈,抬头已是月上中天。

    众人在屋内的矮桌旁用膳,正对着门外,连接着一道游廊,月光透过游廊上的竹帘,撒到桌上。女史端来一壶酒后,顾云篱精神了些,余光里,瞥见在这院子里的女史仆役们都纷纷退了下去。

    她兀自捏起茶盏一饮而尽,停了筷子。

    林慕禾也眸色微变,见她停下,只再吃了一口,便也搁下筷子。

    烛火与月光交融,将那壶酒勾勒出清晰的剪影,而后,一只手捏起酒盏,给自己满了一杯。

    李繁漪推推手:“这些时日,也有劳各位娘子们助我,这一杯我先干了。”

    清霜眨了眨眼,嚼着马蹄糕的动作也缓缓慢了下来。

    除了不能喝酒的,其余人都赶紧给自己满上,同样一饮而尽。

    酒还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喉咙发痛,顾云篱忍住没有咳嗽,但却把双眼憋了个通红,林慕禾赶紧为她递上茶水,抚了抚她的后背。

    这一幕落在李繁漪眼中,她眸色有些落寞,侧眸,却与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清霜对视上。

    心口紧了紧,她捏着杯盏的手缓缓泛白,捏得用力。

    “思来想去,还是告知几位才好。”她忽然开口,话里的内容也没头没尾。

    顾云篱抬起眼,茶水喝下,已经好了许多。

    “殿下想……说什么?”这一晚上,那种不正常的感觉似乎就要揭开缘由了,顾云篱眼神沉静,望着李繁漪,问。

    随枝与清霜都没有作声,虽不明所以,但也感受到了这阵不同寻常的氛围。

    树声沙沙,清霜忽觉喉咙有些干涩。

    夜里的凉风入内,吹得李繁漪鬓角的发丝扬起,在月光映照下泛着点点光。

    她笑了笑,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要杀个人。”

    第209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烈酒入喉,她却没有丝毫醉意,眼底清明,一切都显示着她并非在说笑。

    随枝忽然打了个哆嗦,忙摸了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胳膊。

    月光跃进眼底,顾云篱感受到一旁林慕禾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收紧了一瞬,抬眸,与李繁漪对视。

    “殿下要杀李磐?”她开口,语调沉静。

    清霜一噎,愕然看她,就连一旁的林慕禾呼吸也都停了一瞬。

    “聪明。”李繁漪也只是愣了一瞬,旋即笑道,“你为何猜是他,不是李淮颂,抑或是桑盼?”

    顾云篱垂眸,思索了片刻:“德不配位者,于国于民实乃大祸,几日观之,他……并非可堪大任之人。我还曾想,殿下为何会容忍他……”

    孰料,话未说完,李繁漪却再次开口:“杀他一个,不够。”

    语罢,一团火在夜色中缓缓点燃,燃烧成旺,化作一点灯火,落入李繁漪眼中。

    烈酒并未让她神志不清,甚至可以说更清明坚决了几分,她倏地起身,朝门外冷寂的月色望去。

    “我要的东西,不止这些。”

    顾云篱一怔,忽然明白了她在看什么。

    面北而去,正是大内。

    心中骤然重重一颤,顾云篱眼中纷繁变幻,看着起身北望的人,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一直觉得,李繁漪眼中燃烧的那团火焰很危险,会将身边的人灼烧,波及一片,但此时,月色入户,风声萧索,她与林慕禾坐在软垫上,对面的清霜与随枝神色都有些怔怔,一时之间,她竟然觉得这团火没有那么危险。

    这是既可以燎原将人灼烧得死生不能,又可以温暖身边人的一团火。

    望着李繁漪的背影,阴影逐渐被月色拉长,就连清霜似乎都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诸位,”她开口,将手中杯盏的酒液洒在廊下,微微侧头,回看几人,“我不要做一人之下……若可选,我要做万人之上。”

    “我给你们机会决定去留,”李繁漪吸了口气,却从袖中扔出一只匕首,哐当一声砸在桌上,“此事若不成,千古骂名是有了,若不愿与我同道,我也明白。”

    顾云篱挑了挑眉,抿着唇,暂时没有回答。

    连同林慕禾,都在盯着那跌落桌上,被月光照射得泛着光的匕首。

    清霜也罕见地沉默了,眼底有些迷茫,最终方才咽下的马蹄糕似乎也失了味道。

    随枝行商多年,自来很忌讳与官家人打交道,在强权之下,任你家财万贯,有多少钱都没用,但栖风堂能顺利掺进栖风堂、在东京积攒人脉,其中未尝没有长公主的作用在内。

    几人相视,似乎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衣料轻轻展起,几人一道起身。

    那柄匕首被人拿起,银边的刀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推开,沾染着几分凉意。

    “圣人有云:‘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后世之功如何评说在后世,”顾云篱说着,将那柄脱鞘的匕首双手呈上,连同身后站起的另外三人,“殿下要立当世之功,我等自然同道。”

    “请殿下收刀。”

    眸光闪烁,李繁漪唇瓣抿起,眸光垂落在那柄匕首上,刃身打磨得细腻,可见倒影。

    她与那刃身映照出来的那双眼对视,复而笑了笑,抬手将匕首收下。

    “有几位的话,我果真踏实了不少。”

    *

    旌旗猎猎,自望春门起,队伍绵延数里。

    街巷清道,官家出行,是而百市暂停,只为了方便皇帝出行。

    这场秋猎有百官参加,明日正是开始,今日一些重臣便已随同皇帝车驾一道而行。

    热闹的街巷中,临近街道的商铺窗扇大开,挤着脑袋想往看,瞧一瞧官家与皇后真容。

    殿前司与侍卫亲军组成的禁军队伍随行护送,应江与许温之作为殿前司诸班指挥使,负责此次御前行进的安防,各自骑马跟随在銮驾旁侧。

    金色盖顶的銮驾马车由四匹马同拉,一旁女官、内侍穿戴整齐严肃,各自妆点,随銮驾之后,一路上街边百姓吵嚷声已是沸反盈天,殿前司甩鞭开路,立时吓退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

    紧随其后次之的便是李繁漪与李淮颂的车驾,或许因为身份即将转变,就连本就根本没有机会近侧的李磐也被安排了相同规格的车驾。

    清霜跟在李繁漪马车旁,看着那时不时撩闲的李磐,隐隐磨了磨后槽牙。

    顾云篱没有与皇室同乘车架的权力,但皇帝近旁不能没有太医随侍,因而她只能跟在銮驾之后,车驾排序严谨,天子近旁,更不允许有无关人跟随,林慕禾只能跟随御贡的队伍前去。

    从东京城到嵩山猎场的路程并不远,寻常打马只要三四个时辰便能到达,但如今护送着皇帝,行程慢了许多,花了半日才到达猎场。

    这场李准不顾病体也要举行的秋猎终于如他所愿,缓缓揭开了帷幕,秋高气爽的时节,又是科举之后,少男少女结伴而行,只有前方被禁军护送的队伍严肃,一到了这条长队后面,便比前面松快多了。

    有些少女认出了在后面乘车的栖风堂旗幡,还兴冲冲跑来问询新品的消息。

    抵达嵩山猎场时已是未时末,皇帝下榻,住进了早就准备好的官舍内,奔波一日,他硬撑着也有些疲累,随行内侍煎好了药喂他服下,又由顾云篱与蓝从喻一同看过施针,这才躺下休息。

    晚风清爽,偌大的嵩山猎场之中坐落着足有百亩的马场,今日官眷已经到了不少,左右二相仍旧政务不停,单独辟出来一处营帐处理平常的事务,李繁漪也没闲下来,干脆将劄子搬来批复。

    清霜百无聊赖地守在她身边,耳边尽是听不懂的话,时不时抬眼还会与林胥那老贼对上眼,真是越待越不舒服。

    李繁漪连着看了她数眼,最终看不下去了,搁下劄文将她“撵”了出去。

    一出来,正巧碰上刚从主帐内忙完的顾云篱,她穿了身轻简的窄袖衣裙,临近傍晚,风有些大,她又披了件褙子,与清霜对视上。

    “怎么不去当你的‘护卫’了?”见她一脸饱受摧残,忍不住打趣道。

    “也没有让我干活的地方!只是站在那群人后面守着……那林胥还时不时瞥我好几眼,我怕被别人说,没敢瞪回去,殿下大概是看我没什么用,就让我出来了。”

    看了眼西边要隐入山后的夕阳,顾云篱笑了笑:“赶上时候了,这会儿应当开晚膳了,只是官家疲累,宴席应当是没有了,也能没什么束缚地好好吃一口了。”

    虽是来放松的,但清霜却没觉得来得这些人哪里放松,该忙活的还在忙活,就连杜含也被兼任文史记录官,负责起了整个秋猎的行程记录,半天没瞧见人影。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外场的营帐走去。

    夕阳之下,林慕禾与随枝在木质凉亭内坐着,与顾云篱想得不同的是,她身旁围坐了许多莺莺燕燕的小娘子,约是随同官员而来的官眷贵女,乍一眼望去,那边热闹极了,时不时还传来阵阵女郎的娇笑。

    清霜暗暗想抬头看看顾云篱的表情,而她却先迈开了步子,朝那凉亭而去,清霜遗憾,没能看清。

    小娘子们挡着,林慕禾一时没能看到远处来了人,还在与她们讲话。

    “秋末的新脂膏上了,可否为我留一份?您就记,是吏科给事中家的三娘子!”

    “那秋爽不能再贩?哦……当季只有这一回啊,可惜可惜,我姐姐嫁去了禹州,也听闻它,如今想买却买不到了。”

    “林娘子,”有人抚上林慕禾的手,热切地唤她,“我先前见过你呢!在林大郎君的烧尾宴上,看你如今双目见明,有自己的事业,真替你高兴!”

    “我同阿耶说起,他总说什么不入流的话,可而今你们也跻身御贡之列,不用再被这些虚言束缚……”

    女孩们讲起话来叽叽喳喳,林慕禾似乎不太会应对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场面,很多时候,都是一旁的随枝接过话茬,还将这一群娘子们逗得花枝乱颤。

    虽不太会,可她脸上没有排斥,脸颊红扑扑的,似乎也在尽力回应,顾云篱前行的脚步一下子便顿住了。

    回望林慕禾的前半生,困于幽宅中,因双眼失明,这些官家小姐们的聚会更是从未参加,抛头露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因而,她不同于自己,游历江湖之中能认识许多人、结识许多朋友,甚至自己、清霜、随枝这些人都也认识不过一年。

    这般想着,她脚步轻缓,悄无声息地走在凉亭下,没有打扰上面的人交谈。

    直到随枝眼亮瞥见了她,唤了一声,才引来那群小娘子们扭头看来。

    人群中,林慕禾侧头,才发现她的到来,一双眼里迷了落日余晖,温柔地像她身后天幕的一片残云,她笑了笑,向自己招手:“云篱。”

    一看不要紧,又有许多人认出来她,连带着一个更能说的清霜挤了进来,七八个人坐在凉亭里,还有些挤,一直说了个没完。

    有人问起顾云篱云游的经历,她愣了愣,坐在林慕禾身边,慢慢回忆起来。

    衣袖交叠,她忽然感觉旁边的人动了动。

    众目睽睽之下,林慕禾朝自己身边靠了靠,半个身子倚在她身侧,被衣袖掩盖下的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伸了过来,轻轻勾了勾自己宽袖下的手掌。

    身子僵了僵,但口中的话依旧流畅,她余光瞥了眼身侧的人,正勾着一抹轻浅的笑,没有任何异常。

    只是手仍旧不太安分,勾过她的手掌不够,又顺着指缝滑入自己手掌之中,轻轻扣紧。

    温度从掌心上传,逐渐汇入了心口,顾云篱耳廓红红的,说完最后一个字,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第210章 “我不该看你吗?”

    这群寻常在宅院里的小娘子们太好奇,又想揪住她继续听她讲,清霜却上前来,一把扯过了话头,将顾方闻云游时被狗咬掉两只鞋的事情讲了出来,成功移开了众人的注意力。

    “我有些累,先和云篱失陪了。”瞧了眼顾云篱红透的耳朵,林慕禾温声说道,在一众娘子有些失落的声音中,牵着顾云篱的手走下了凉亭。

    马场周边的营帐官舍遍布,属于栖风堂的官舍还有一截路。

    天色渐暗,余晖被吝啬地收走,烟紫色逐渐爬满了整个天幕,马场周遭点起了火把,将场中照得通明。

    上一刻,两人还手牵手路过营帐,下一刻,再次经过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两道身影不知何时交叠在了一起,隐隐可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倚在无人的木桩处,顾云篱紧搂着身前的人,低下脑袋在黑暗中寻找她的嘴唇。

    林慕禾眯着眼,时不时关注着她的神情,心情大好,身子却快要软倒在木桩前。

    呼吸交缠在一起,顾云篱感受到她回应起自己,微微睁眼,便将林慕禾偷偷看她这一幕抓包了。

    “你……”她一下子脸涨得通红,一时间哑口无言。

    林慕禾心虚地眨眨眼,手不自觉地背在了身后。

    片刻,她踮起脚,飞快地在顾云篱眼角亲了一下:“我不该看你吗?”

    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顾云篱赧然,全然没发觉主动权又调换过来,无形中,又落入林慕禾的圈套里了。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一阵兵甲声。

    话声一止,她与林慕禾顿时一滞,看向声音来处——是值守的禁军换岗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静静等着禁军换岗结束,隐没在黑暗中没有动弹,这来去的禁军一时还未发现阴影处还有人。

    兵甲声越来越远,顾云篱正欲带着林慕禾离开,却在迈步的前一秒,倏地停下。

    另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来的,还有一阵微不可察的“都办妥了,殿下。”

    在营帐之间的缝隙中,两道人影随之而过。

    顾云篱匆匆一看,那两人却是应江与李淮颂。

    *

    尽管这二人组合在一起十分可疑,但顾云篱却没有合适的理由怀疑他俩——应江在殿前司兼任诸班直都知,安排禁军前后换岗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而二皇子参与其中,也更无可厚非。

    脸红心跳的氛围被这两人打破了,但林慕禾心情依旧不错,牵着她的手,散步向官舍走去。

    入秋后蚊虫依然肆虐,回到官舍后,林慕禾手腕上便已经被咬了两个大包。

    倒是顾云篱,常年浸在药草中蚊虫不侵,拉过林慕禾的手腕上了药,又给她一只驱蚊的香囊,而行营准备好的饭菜也正好备齐,清霜不想与李繁漪所在的那压抑的气氛中吃饭,干脆回到顾云篱的官舍一起吃。

    明日便正式开始秋猎,官舍之外,还有许多云韶院的娘子们排练琴艺,内侍女官们叮嘱声阵阵,逐渐随着时间淡去。

    这一晚很是安宁,除了时不时换值的禁军所发出的声响,再无其他。

    倏忽间天地明暗倒转,晨光熹微,秋猎便如火如荼的开始了。

    顾云篱与林慕禾再次分别开,御贡呈上将在第三日围猎正式开始前进行,而这前两日便是马场内的马球步射。

    太常寺花了些功夫,整个狩田礼从祭旗、誓师无不鼓舞人心,另全场无论臣子官眷都振奋精神,两侧设置的观礼台人声鼎沸,伴随着猎猎旌旗吹动声,马场上的陆师兵演惹来一阵阵的喝彩声。

    而上次触了皇帝霉头的二皇子李淮颂似乎也是想借此讨好一番近来对他冷眼的李准,上演了一番彩衣娱亲,一场马术表演,总算融化了老皇帝冰封的内心,也见他露出了些许笑容。

    顾云篱就在御台侧方随女官们站在一起,自然对台上众人的表情一览无余。

    桑盼笑得温和,与李准不知说了什么,又惹得李准呵呵笑了笑,大手一挥,赏赐了今日所有参与马术表演的人,任谁来看,这对帝后夫妻之间似乎情感甚笃,仿佛先前勒居幽宫的事情都不存在一般。

    比顾云篱离得更近的是清霜,她站在李繁漪身侧,神情快要憋不住了。

    坐在前方的李繁漪撑着下巴,笑了笑,态度不明,倒是仰头看了一眼表情精彩的清霜,后者眉飞色舞被抓了个现行,连忙移开了视线。

    李淮颂这一出,倒是显得其余没有准备的李繁漪与李磐有些说不过去了,看着李淮颂甲胄,一身热汗跑回台上与李准说话的模样,谁看了不说一句父慈子孝?

    李繁漪眼底结了层霜,在位子上换了个姿势,才施施然去瞧旁边的李磐,只见他已经有些强颜欢笑的模样了,抚掌情不由衷地赞叹,却不见李淮颂瞥来任何一个眼神,搞得他更加尴尬。

    一个血缘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宗室子无故要鸠占鹊巢,任谁都很难给他好脸色,李磐自然也明白,但手却还是忍不住攥紧成拳了。

    “瞧二哥儿这出表演,着实惊艳,”眼波缓缓流转,李繁漪侧头看向正坐的李准,“只是近来我忙着政务,又要教习磐哥儿,没能分心为爹爹准备,实在惭愧。”

    话毕,李淮颂脸上的笑脸僵了僵,要知道,若没有那件事,如今执掌的政务该是自己才对。

    李准轻咳了两声:“朝中你在操持辛苦了,不必拘泥于这些。”

    李繁漪笑笑,却忽然拂袖起身,朝李准叉手一拜:“今日马球赛的一等彩头是去岁征高丽带回来的七彩琉璃盏,这样,这场马球赛,我和磐哥儿也参与参与,为爹爹赢个彩头,如何?”

    被点了名的李磐一个激灵,赶忙跟着李繁漪起身,没思考片刻,便道:“我也愿为皇叔参赛!”

    李淮颂隐隐咬了咬牙,一甩袖:“皇姐倡议,淮颂自然不能落下!我也来为父亲争一争彩头!”

    李准心情大好,眯着眼笑了几声,竟然与一旁的桑氏打趣起来:“你瞧瞧。”

    “儿郎女郎们崇武尚文,当以皇子皇女们为表率,此番秋猎自然既有鼓舞士气之由,那边让你们去吧,你父亲病中久居深宫,鲜少有这样的机会看这些……官家郎君与娘子们也一道参加吧,好热闹几分。”桑氏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说着漂亮的场面话。

    三人各怀心事,叉手弯身,郑重地应声。

    顾云篱目光紧紧着在李繁漪身上,见她起身,唇边那似有若无的笑,便明白了——这场争彩头的马球赛,定然不止只争一只琉璃盏那么简单。

    一听要打马球,苦站了半个上午的清霜脸上终于涌起了激动的神色,终于不用干站着了,这太好了。

    皇帝一高兴,挥手放了半场人的假,就连随侍的顾云篱也被予以可以下去玩玩的机会,不善骑射之术的老骨头朗琪瑞和蓝从喻被安排在御台旁的绝佳观景位,既可以观看马球赛,又能随时随地照顾到皇帝。

    第一场球赛,先由一众武将官员开了个好场,就连平日里看着不善武的左右二相都上场,打了个有来有回,场上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将开场的气氛点燃开来。

    山风阵阵,吹得人鬓发纷飞,一大群贵女也整装,换上打马球的襻膊与轻简的衣裙,上马打球娱乐,林慕禾牵来那日买来的温顺的马儿,取名为“拂黛”,正在马厩里低头吃着草。

    场上呼喝声阵阵,时不时一阵阵铜锣声响,昭示着有人进球。

    随枝坐在长凳上,头上还戴着遮阳的帷帽,看着场上打球的男男女女,道:“都好有精神,太阳这么毒,我就不去了,娘子,你上场,我会给你打气加油的!”

    林慕禾笑着带好襻膊,正想说什么,却见随枝面色变了变。

    她如有所感,朝身后看去,眸色也在瞬间凉了凉。

    几步之外,李磐一身轻简骑装,颇为腼腆地挠着后脑,道:“林娘子也要打马球?”

    那日他与那小厮的谈话,顾云篱都与林慕禾说过,为一个烂人生气实在不值,但防不住这烂人来缠着自己。她垂了垂眼,想起了前夜与李繁漪那一番交心。

    随枝似有所感,先替她反问了回去:“世子也要上场?”

    李磐道:“正是,下一场就是皇姐与皇兄要与我们一道上场了……但我还没有寻到搭档。”

    “我看林娘子也没有搭档,这不是巧了吗……”

    “不是很巧,”另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马厩后,走出来一个身着天青色的窄袖对襟直领旋袄,干练利落的人,她沉静浅淡的眸子锁定林慕禾,继续说道,“抱歉,我与林娘子约好了,怕是不能与世子一道了。”

    紧随其后的,是李繁漪与清霜,两人也都整装,身后的女史牵着马,正安抚着,时不时传来一阵响鼻声。

    “那、那……”李磐面露难色。

    李繁漪笑笑:“场上定有与你一样没找着伴的,不如寻寻?”

    可他谁也不认识,谁会愿意和他一起?正愁眉苦脸,心底还暗暗怨恨着顾云篱时,却见一个人一身黑衣,朝这边走来。

    林慕禾眼瞳刺痛了一瞬,默默攥紧了一旁顾云篱的手,看着来人。

    “林提点,”眯了眯眼,李繁漪又看向不远处的御台,皇帝的目光正停留在此处。“你怎么来了?”

    “官家有命,让我与世子一队,一同上场。”来人躬身叉手,答。

    李准有意扶持李磐的心思如今已昭然若揭,要知道,去岁的马球赛正是东宫与林宣礼一同夺魁。

    李磐暗下去的脸又一次容光焕发,一群人相互看了眼,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许多意味不明,便由李繁漪开口:“既然如此,下一场也快开始了,诸位,上马候场吧。”

    马厩大开,清霜也再次见识了李繁漪那匹珍贵的汗血宝马“照夜白”,光是站在那里,就让其余的马黯然失色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林慕禾学得快,上马也十分利落,全然看不出来是个刚练习不到一个月的新手,顾云篱仍旧不太放心,挨个细细检查过,这才回到自己的马上。

    上一场休息过后,引人注目的下一场参赛人选也一一上阵。

    林慕禾手拿月杖,眯着眼,四下瞧过场上:南北各设立球门,球过风流眼得一分,除却她们,还有几个世家贵女郎君,共有十六人,其中八人各为一组,争一方得胜,李磐则不幸被分到了李淮颂那组。

    李繁漪手击月杖三下,是她们一开始定下的暗号——这场比赛,不要了李磐的命,也要让他半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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