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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承让了

    微妙地交换了眼神,顾云篱扯起缰绳,与林慕禾的马站定。

    只听一声锣响,唱筹官一杆扔球,直入空中!

    林慕禾捏紧缰绳,一夹马腹,只听身后顾云篱道:“跟紧我!”

    “驾!”球升入空中,众人纷纷催马,朝球的方向策马而去。

    李繁漪与清霜率先振起缰绳,飞奔而出!

    衣袂飞扬,眼前景致飞驰而过,清风拂面,将原本篦得整齐的鬓角发丝吹散,与此同时,场边助威呐喊声也在此时爆开——

    栖风堂带来的香娘子们由随枝带着,还有一群贵女们呐喊,声势丝毫不输其余人。

    而李淮颂似乎对这场势在必得,怒喝一声,驱马直冲,径直穿过了林慕禾与顾云篱之间,手中月杖一动,朝那马球奋力一挥,登时,球改换轨道,朝另一边飞去。

    李繁漪志不在输赢,但见此,也被激起了胜负欲,她一挥月杖架在肩上,一边策马,一边对清霜道:“今日若是赢下,除了那个彩头,我这照夜白也送你骑!”

    “果真?!”清霜一乐,见她再次确认,挥起月杖便冲了上去!

    李磐还在犹疑之际,林宣礼便已催马而上,将他甩在了身后,一时间他也不知该不该高兴,只能跟上。

    林慕禾催马,不甘示弱,与顾云篱压身冲去,身后的顾云篱正好便在改道必经之路,她手腕一挥,精准击打着马球,滚落在地,向另一边李繁漪的方向冲去。

    第一球花落谁家,争得难舍难分,吸引着众人紧张地观看。

    月杖挥动声混杂在风声中,林慕禾目光紧随马球,一杆一杆,与顾云篱配合着将马球送入对面的球门,就连林宣礼都惊讶,这个看起来羸弱的妹妹,不仅学会了骑马,就连打马球也争得出色。

    “咚”得一声锣响,马球飞射而入风流眼,伴随着清霜一声高呼,第一筹花落谁家已然见了分晓。

    “长公主队得一筹!”

    第一筹后,场上形式逐渐明了——李繁漪与清霜骑术极佳,在场上主攻,而顾云篱与林慕禾则负责传球掩护,其余人各自分工明确,效率极高,而反观李淮颂这边有李磐这样的拖油瓶子在,一场能碰上一回马球都算谢天谢地了。

    此番下来,李淮颂目标明确,第二球飞出,直冲主力的清霜而去,阻挠她接球。

    他孤身一入,林宣礼在另一边自觉负责起了主攻,怎料身后林慕禾与顾云篱却缠了上来,策马飞奔于两侧,令他攻不能守不能,只得暂时放弃了这一战术。

    一场混战,马球飞了个遍地,其余几个世家女与郎君见此都有些骇然,这放在哪一场,也没见过这种强度的。

    林慕禾精神有些亢奋,打得出了些汗,遥遥看了眼顾云篱,她正驱马在另一边击球,与一道击球的林宣礼较上了劲儿。

    场上形势不明,人眼快要跟不上球的速度,在一阵高呼声中,球被清霜一击,陡然改换了原本的路线,朝着林慕禾飞来!

    “林姐姐,接住了!”

    马球滚落草地,借着惯性飞快前行,林慕禾呼吸一紧,双目瞬间锁定。

    与此同时,另一道令人心烦的声音出现了。

    李磐却刚好与她在同一边,这可是他碰球的千载难逢的机会,见对手是林慕禾,月杖又在另一侧握着,他顿时放下一大半的心,一边策马追上,一边笑道:“林娘子,你把握不住——”

    可话音未落,他便愕然失声。

    马上的林慕禾伏低了身子,丝毫不理他的话,手在后背流利地一转,宛如一*只纷飞的鸟,快得连李磐都看不清动作,月杖便转换一手,在他还在信口开河之前,她盯紧球,奋力一挥!

    时间刹那间停止,李磐手中的月杖飞出,竟是被林慕禾一杖掀飞了出去!

    众人都没能预料到这样的发展,只见那经受重力一击的球,飞射而出,直冲球洞——

    “砰——”

    锣响,筹旗插入,唱筹人声如洪钟:“长公主队得第二筹!!”

    筹杆落入栏中,唱筹声回荡在整个猎场之中,喝彩声水浪般此起彼伏,将整个马场围绕在其中。

    林慕禾双眸颤动,手臂还有些酸痛,抬头看见那只马球顺应着自己所想的方向,直直穿过风流眼后,一瞬间便激动地欢呼出了声。

    她扬起月杖,垂下身子抚了抚身下拂黛的脸颊:“多亏了你!”

    一旁的李磐目瞪口呆,直到随从递来的新的月杖,他这才后知后觉,整张脸耻辱地涨红,捏着月杖的手也一时间攥紧,将指节都捏得发白。

    林慕禾似乎察觉了他的那点情绪,扭头向他点了点头:“世子殿下,承让了!”语罢,她一夹马腹,立刻向下一球开球处奔去。

    看台上,随枝盯得目不转睛,见林慕禾投进一球,激动地便搂住了一旁的薛娘子,指着场中:“我没看错吧!就是咱们娘子!”

    “对对对,正是!正是!”

    见确认了,她干脆抛开束缚,扯着嗓子尖叫着给场中的人加油。

    顾云篱听着,恨不得跟林慕禾一道找个洞钻进去。

    连着被人赢下两球,李淮颂气得牙痒痒,愤恨地看了眼一旁勒马施然整肃的林宣礼:“泽礼去岁不是与我皇兄配合甚好,怎得这回却不见投中一个?”

    后者扛着月杖,在马上歪歪斜斜,瞥了他一眼:“殿下太过急功近利,不愿与人配合,再好的球技,也难转圜。”

    “你!”他明里暗里都在讥讽自己不如太子,触了李淮颂逆鳞,登时便勃然色变,但无奈在场数十双眼睛盯着,他只能忍下去,阴恻恻地看着他,暗暗安慰自己,快了、就快了,且看之后,这群人还敢不敢这样对自己!

    遥遥看着这两人面色极差地说话,李繁漪心情甚好,扯过马头,轻声对一旁追来的清霜道:“是时候了。”

    三击月杖,她一甩球杆,策马继续向前。

    “殿下,开球了!”身后,另外几个世家子朗声道,将李淮颂唤回神来。

    “驾!”众人纷纷振起缰绳,再次向中心冲去!

    四方的马场之中,十四匹马载着人穿梭其中,如画卷上的墨点,马球来回穿梭,连败两局的李淮颂显然不愿再被压制,这一回,更是拿出了比前两次都要十足的精神,林宣礼虽不喜他,却也没敷衍,一边照看着那边的李磐,一边与李淮颂打了次配合,终于进了一球。

    这一球虽是自己与林宣礼打出来的配合,进球的却不是自己,李淮颂心里还是难受,握紧月杖,在下一次开球前,举起马鞭便狠狠抽在马背上,只听一阵嘶鸣声后,他顷刻间在马场上飞驰而出!

    御台上,许温之还在温声给李准汇报着下方的情景,见状,愣了愣,如实告知。

    李准抿了抿唇,眸色幽沉,看不出来此时此刻真实的想法,倒是一旁的桑盼,缓缓直起了身子,方才还古井无波的眼中,却在此时闪出了一抹跃动的光来。

    一声迅疾的马哨声响起,场中的计时的三炷香只剩下一炷香了,时间飞快流逝,若不能在香燃尽前再进两次,就是真的输掉了。

    清霜见状,勒紧了马,惊呼了一声:“天爷!”

    身侧,李繁漪追了上来,连同另一边的顾云篱与林慕禾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讯息——时机成熟了,李淮颂已经被激得要不择手段,这样混战的情况下,是最好下手的。

    四人终于汇聚在一起,在呼啸的风声中,顾云篱听见李繁漪的声音掺杂在风声中,有些细碎的声音。

    “诸位,我既要赢——”

    “也要他滚下马去!”

    马蹄肆意践踏着脚下的沙土,沙尘飞扬,月杖挥舞的破风声一阵阵划过耳边,李繁漪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丹凤眼中的光亮得吓人,紧接着,便策马向李淮颂欺身而去!

    于是李淮颂一扭头,便看见了那一袭紫衣的人压身飞速朝着自己逼近,他狠狠咬了咬牙,不自觉地握紧缰绳,不肯认输,朝着马球奋力一挥,那球立刻飞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眼看就要跃入球门,可下一刻,另一匹黑马杀入围中——又是那个小妮子!

    她身手极好,月杖毫不留情地便在中间截断球的路线,向着另一处击打而去。

    身后的李繁漪快速掉转马头,朝另一边而去。

    李磐看得既紧张又着急,恨自己没用,这么长时间了,居然连球都没能碰到!他一心看着球,却没能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跟上来的顾云篱与林慕禾。

    李繁漪疾疾从他身边擦过,向他丢下一个眼神,仿佛是在谴责他的无用。

    一瞬间,李磐心中的火终于被点燃,他捏紧缰绳,叱了一声,也朝相同的方向飞奔!

    而另一边,林宣礼瞅准时机,挥起月杖,又将马球击打至另一方,众人一时间都打上了头,满脑子都想要争筹,无人在意这场上微妙的变化——不知何时,清霜退到一边,林慕禾与顾云篱跻身策马的队伍中。

    手中缰绳磨得手心发痛,林慕禾与对面的顾云篱对视一眼,抬杆将马球传向了她,后者稳稳截住,扬起月杖狠狠一挥!

    飞沙尘土飞溅,迷了眼。

    马球有些偏,没能朝球门去,而是偏向了看台的方向,电光石火间,林宣礼一扯缰绳,飞奔出去拦截。

    他一杆将球传向了全场最不被人看好的那个人的方向——李磐。

    众人视线紧随马球,尤其李淮颂,在看到林宣礼这一招时,面色顿时一沉,咬着牙便冲了过来,他势必要得到这一球,不会允许李磐这个宗室子染指半分!

    李磐显然也下了决心,这一回,终于接住一球,不等身旁的人反应,便快速催马,运球朝着球门飞奔!

    下一刻,李淮颂用极快的速度追上,几乎要与他紧紧相逼,他死死守着球不肯放手,二人一来一往,将一众人甩开!

    衣袖与马蹄相互交缠遮挡,众人看不下脚下发生了什么,只能瞥见那两人较上了劲儿似的胶着在一起。

    时机到了。

    顾云篱暗哂,袖间,一支银针飞快地射出!

    这一针没有扎在李磐的马上,反而刺进了一旁李淮颂的马上!

    他正在气头上,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下马匹的异常,权当是它也激动起来了。

    两匹马越挨越近,紧接着,李磐便听见身旁这人嚣张道:“什么东西,也敢跟我争!”

    立时,这些时日积压的怒火、受过的冷眼一齐冲上脑海,他一咬牙,一只手狠狠一挥!

    只听重重的“喀”的一声,月杖相击,下一刻,李淮颂身下的马便狠狠朝着李磐冲去!

    一阵马匹激烈的嘶鸣,沙尘飞扬,伴随着马球飞出的破空声,似乎将时间都拉长了。

    一心只有输赢的李淮颂不顾身下马匹失控撞向李磐,目光紧随马球,眼看着,它便要跃入球洞。

    “砰!”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突然跃入视野当中,此时此刻,西域宝马的爆发力才终于真实地展现在众人眼前,它何止是快,几乎让人看不清身影,便载着人冲去!

    漆黑的月杖在空中陡然一挥,朝着另一方掷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功臣身退的顾云篱与林慕禾扭转马身,飞速接上,与前方接应的清霜配合,一齐将球传递过去!

    第212章 “那么多人见我冷漠,但独她还愿意再亲近我。”

    好一招黄雀在后,林宣礼眯了眯眼,停下了催马的动作。

    倏忽间,香燃尽,马球飞射入风流眼。

    “咚!”

    “呃啊啊啊!!”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引得众人看去。

    只见李淮颂的马失去控制,狠狠撞向了李磐,后者顿时失力,在一声惨叫声中,从马上跌落!

    几乎是眨眼间,林宣礼策马直上,李淮颂的马扬起前蹄,痛苦地嘶鸣着,周旁世家子与女郎们纷纷大惊失色,立刻离开漩涡中心。

    李磐的马失控脱出,扔下主人惊恐地满场飞奔,而在另一匹马蹄高高扬起要踏下的千钧一发之际,林宣礼飞身而出,半个身体压在地上,手臂辣痛,衣料顷刻间磨烂,一个翻滚,将眼看着就要被马踩踏而死的李磐救了下来。

    另一边,李繁漪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可惜。

    “快停下!快停下!”有人惊慌地呼喊着,候在场边的几个太医见马被控制好,这才慌张跑来。

    坠马在地的李磐满脸恶汗,抱着自己的一条腿痛苦地喊着,林宣礼气喘吁吁,缓缓松开他,任由太医上前检查。

    另一边,李淮颂面色阴沉,恨恨下马,丝毫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狠狠一丢月杖,拂袖而去。

    在其余人眼中,都是他想争夺击球的机会,不惜催马撞上李磐的画面,而在另一边汇报的许温之也是如此。

    得胜的李繁漪四人则不紧不慢地催马前来,在哗然之中,李繁漪冷眼看着,道:“太医,磐哥儿如何了?”

    太医仰头,答:“踝骨脱臼,左臂蹭伤了一片。”

    话音未落,便有人抬着檐子赶来,将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上去,李磐疼得嗷嗷叫,生理性的眼泪流了一脸。

    林慕禾与顾云篱见状,纷纷都敛下眉目来,倒是清霜,险些没憋住笑,被顾云篱拧了一把后腰,这才收敛。

    但几人脸上没有任何同情之色的事实,还是落入了疼得快要精神错乱的李磐眼中,林慕禾目光轻轻瞥过他,丝毫没有留恋,便附耳朝着顾云篱说了句什么,全然没有李磐想得所谓心疼的眼神。

    几个太医风风火火地将人抬走,唯恐耽误了最佳治疗时辰,片刻,那唱筹官这才迟疑着将最终结果宣布了出来。

    “第四场,长公主队胜!”

    李淮颂面色黑得能滴水,竟然发现自己一时间瞪不过来人了,这场上几个,不是废物点心,就是跟自己对着干的,实在令人心烦!

    “二哥儿,你急躁了。”大获全胜的李繁漪不动声色,冷冷出声,目光又落在那匹马身上,冷声吩咐一旁的女史,“害人的畜生,拉下去杀了。”

    这话含沙射影,大有指桑骂槐之意,李淮颂咬了咬牙,还是忍了下来。

    马场上跌落摔伤已是常事,但这回表面看来是李淮颂故意如此,回了御台,李准的神色也晦暗不明,只问了李磐的情况,没有夸赞,也没有苛责,令人摸不清状况。

    但这一局终是李繁漪胜了,她心情颇好,换了衣裳重新坐回位子上,撑着脑袋看着台下的第五场开始。

    另一边,叫了一路的李磐终于掰好了骨头,在一阵剧痛中,他脚踝上打了夹板,配了只滑稽可笑的拐杖,太医给他上好药,叮嘱了几句,便下去煮药了。

    疼痛缓解了几分,他躺在床榻上,越想越难受,一口气堵着上不来——怎么旁人出尽风头,自己却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还有离开时,路过林慕禾时的那眼神——

    越想越气,他不顾仆从阻拦,不顾腿上腕上传来阵阵刺痛,架着拐杖便走了出去。

    这一出去,却迎面有个佝偻身子的人挡在身下,李磐不耐烦地伸出那条好腿踹了他一脚:“遭瘟的!挡爷的路作甚?!还不滚!”

    那人颤巍巍仰头,揉着被踢的地方:“贵人,我就个捡马粪的,您息怒、息怒哈……”

    抬起脸来,是张胡子拉碴的面容,不修边幅,只有一双眼似有若无地闪着光。

    他无暇管这些,骂了一句,便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怒火中烧,此时,他只想找林慕禾问个清楚,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凭什么敢对自己这样……

    他不敢制裁上位的人,怒火一下子便发泄在了比他位低之人身上,将仗势欺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走过一个营帐,他忽然听见一阵动静,倏地停下脚步,忍着疼痛仔细去听。

    围布之后,少女悄然的话语声传来。

    “我厉害吧?”营帐之后,林慕禾揪着顾云篱的衣裳,仰头邀功似的问询。

    “厉害,”被她堵着的人声音柔和,带了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那几杆都打得漂亮,我不如你。”

    然而,这并不是林慕禾想听到的话,她不满道:“就这些?”

    顾云篱眨了眨眼,垂眸看去,可见她前胸露出的光洁白净的皮肤,还有那双扑扇着睫毛的眼,沙土的气息还萦绕在她身侧,却没有冲散那股皂角香。

    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于是在她希冀的目光之下,顾云篱缓缓垂头,在她前额轻轻印下一吻。

    后者一笑,勾手揽住她的脖颈,将她向下带了带,嘴唇贴了上去。

    湿热的亲吻落在脸上,像是蝴蝶时不时轻轻颤动掠过,顾云篱笑了笑,也配合地搂住了她的腰身,十分上道地回应起她。

    围布之后,李磐呼吸紧紧屏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心头鼓跳,可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又自以为隐蔽地弹出半个脑袋来——

    这一眼,却猛地与那营帐后的人对视上。

    身着青浅色衣裳的女子被那身形略高挑的女人紧紧搂在怀中,纤瘦的腰肢被握着,后腰的衣料都因她的用力而扯起褶皱,而被深深嵌入五指的指缝之间。

    那蓝衣女人垂着头,正与她忘情地吻在一起,姿势极具保护性,像是将林慕禾牢牢护在了怀中,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发丝交缠,她忽然抬眸,被林慕禾脑袋遮挡住了半个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眸子来。

    这样的姿态是做给谁看不言而喻,李磐呆愣的一瞬,那道寒凉的目光直直射来,令他浑身一抖,脚下一颤,扑通一声,再次摔在了地上。

    这回,不等他反应,后脑就好像磕到了什么东西,他喊叫声来不及说出口,便晕了过去。

    林慕禾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嘴唇分开,喘息着问:“什么声音?”

    余光里,李磐倒在草地中不省人事,顾云篱也收回了目光,继续亲她的眼角,声音含混道:“没什么。”

    草地稀松,有些野兔野耗子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林慕禾也没有在意,眯着眼感受着眼角时不时传来的湿润又有些痒的感觉。

    亲热够了,两人这才从另一边营帐之间的空隙里走出去,在第五场开始之前,马场的杂役们正在整饬整个马场,上一场战况实在激烈,许多地方都被马蹄踏开,形成了一个个小坑,马球比赛暂时停下,等待马场修复完成。

    看台上,随枝还在拉着几个贵女们嘻嘻哈哈地聊天,听见后面的响动,便敏锐地回过头,笑着看向两人:“一下了马场就没见踪影,叫人以为你们干什么去了!”

    被暗暗说中的两人别过了脑袋,坐到看台上的软垫上,那群贵女娘子们便拥上来,两眼泛光地说起来两人在马场上的表现。

    方才随枝带头尖叫助威的便是这帮娘子们,顾云篱话少,却还是被这群娘子们带着硬是回应了好几句。

    “初见顾娘子,便觉得是个冰山似的美人儿,”有个娘子撑着下巴嘟囔,“好像跟谁都不亲厚,却只跟林娘子亲近……”

    “是呀是呀。”从前只听闻这位太医的名声,不见其人,如今活生生坐在自己眼前,似乎就有了些许活人的烟火气,这群贵女们胆子也大了不少。

    这人无形之中道出隐秘的事实,顾云篱双睫微颤,余光里悄悄去瞥林慕禾的神情,她却神色如常,甚至眼含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似乎也在期待自己能够给出什么答案似的。

    目光收回,她拈起建盏,轻轻喝了口茶:“那么多人见我冷漠,但独她还愿意再亲近我。”

    这话说得,倒像是林慕禾的亲近是种求之不得的施舍,是她巴望着林慕禾来亲近自己一样,微妙地,问这话的几人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在对方眼中察觉了些许意味。

    被谈及的人也没想到顾云篱会是这样回复,似被将了一军,眨眼端起建盏喝了几口。

    还是随枝又笑得神秘,故作无事般招着手:“诶哟酸死我了,来来来,喝茶喝茶!”

    几个贵女再次对视了一眼,纷纷恍然,顿时也笑起来,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跟着起哄。

    “你们几个上场打球,看得我也后悔怎么没上去跟着打一杆,”随枝咂咂嘴,“结果打完了还不见回来,清霜这死丫头还在当她的护卫,害得我只能跟几位小娘子们闲扯了……”

    她社交能力惊人,分明这里面还是头一次见的,这会儿便能打成一片了,恐怖如斯,恐怕也只有清霜能望其项背了。

    随枝还在说,忽然,人群一静。

    众人扭头,见一身深蓝直裰的许温之掖着手,带了个小黄门正笑得慈眉善目,朝这边走来。

    “顾大人、林娘子。”

    “许押班,”顾云篱忙起身,连带着身后一片贵女,纷纷起身行礼,“您怎么有空来看台这边?”

    “方才同官家转述马场赛事,尤其意属林娘子,从前不曾听右仆射提起,是而想亲眼见见。”

    林慕娴疯癫的事情想必早已被李准知晓,此时把林慕禾叫上去所为何事实在太容易猜了,顾云篱面色沉了沉,看向林慕禾。

    而许温之似乎也看出来两人所想,笑了笑:“两位不必担忧,官家说了,只是瞧瞧。”

    “官家有令,岂能推辞?”话音一落,林慕禾便起了身,“劳烦中贵人带路了。”

    四下一片寂静,随枝眯着眼,咬着嘴里的花生,发出了清脆的“嘎吧”一声。

    几人朝看台上的娘子们辞行,便跟随许温之朝御台上去。

    第213章 “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这一路上随处可见拾马粪的马奴们,顾云篱本无意在这些人身上,却忽然瞥见个奇怪的人影。

    她行医数年,早就便能判断一个人的身形是自然还是故作别扭,而那捡马粪的马奴佝偻着身子,却能看出来肩宽腰窄,手臂肌肉发达,整个佝偻的姿势也怪,不像是先天的,倒像是刻意为之。

    蹙了蹙眉,目光所及,那人捡马粪捡得卖力,头发乱蓬蓬的,不修边幅,一身圆领的衣裳也解了半边扣子系在腰上,露出半只胳膊,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顾云篱有些恍惚,竟然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熟悉。

    “云篱?”身旁的人轻唤了她一声,顾云篱方才回神,才发现已经到了御台下方。“你怎么了?”

    “没事……看到个人有些熟悉,大概是看错了吧。”收回神,顾云篱笑了笑,跟着许温之上了御台。

    御台之上,李准正在与李繁漪说话,似乎还是有关李磐之事,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随意在东京挑出来个世家子都能甩李磐十条街,但皇帝铁了心不想让桑家人分到皇位的一杯羹,事已至此,还在叮嘱李繁漪好好培养李磐。

    李繁漪但笑,身后站着的清霜都有些心疼她了:明知道那人不是做这个的料,却还要违心培养,简直是在给自己窝心。

    李淮颂与桑盼又何尝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只是现下情况,只能面色稍微沉了沉,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和乐。这御台上的气氛压抑得难受,不比方才还能纵声欢笑的看台,林慕禾面色淡淡的,拜见了皇帝,没过多时,右相也受命前来。

    曾经的父女,如今的仇人再次相见,气氛微妙,谁也没能摸得准皇帝的意思,只听他夸了几句,一旁的桑盼却眸色幽沉,看着林慕禾。

    隐隐的,她心底有些鼓噪,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总觉得,自己应当早早就认识她了才是。

    也是,林家二娘是个盲女的事实满东京皆知,略感熟悉也是应该的,她不动声色,随意地夸赞了几句,复又瞪了一眼一旁不忿的李淮颂,示意他收敛些。

    见无话可说,林胥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林慕禾便想着要不要起身告辞,正欲起身,一个内侍慌慌张张赶来,朝许温之耳语了几句。

    原是李磐上好夹板出门绊倒晕过去,这会儿方才被巡值的禁军瞧见了。

    闻言,众人满头黑线,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一丝无语。

    “顾大人,劳你去看看吧,旁的人我还不太放心,伏玉,你也去瞧瞧。”李准叹了口气,道。

    几人应下,林慕禾也顺势告辞,一行人朝随行太医的营帐去走,到时,正赶上他模模糊糊醒来。

    营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模糊间,他看见一个模糊的人脸在自己面前晃悠,伴随着一道声音。

    “睁眼了,想来没什么大事儿……险些惊动官家。”

    “诶,你还认得这是几不?”清霜习惯性地伸出一根手指,在眼睛只睚开一道缝,神智尚且模糊的李磐眼前晃了晃。

    “呃……”脑袋还混沌着的李磐看着,呻吟出声。

    “娘耶,大概是傻了……”

    “清霜!”顾云篱佯怒,拨了拨她的肩。

    “顾大人,我家世子他他他……”

    “只是磕到了,无碍。”顾云篱收起目光,冷漠地回答,心中暗想,还是在我眼前磕到的。

    李磐终于艰难地在女使搀扶下坐起身来,捂着额头迷茫地看了四下一圈,身侧站着自己的随从、李繁漪,还有那个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小丫头……

    视线晃动,落在一脸淡漠的顾云篱身上。

    他浑身像是触电,一个激灵坐起来,又扯动了擦伤的手臂,龇牙咧嘴一番,指着顾云篱便语无伦次地嚷嚷起来:“你你你你、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顾云篱脸上浮起些许寒意,但一瞬间,又换为平常的疑惑:“世子看见什么了?”

    林慕禾愣了愣,看着李磐眼中避如蛇蝎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还有你!”李磐奋力一指,“我原想着为什么她如此不识好歹不愿和我亲近,原来你们两个——”

    “李磐。”他话未说完,李繁漪的声音便传入耳边,令他浑身冷得打了个哆嗦。

    “胡言乱语什么?你自己出门便被绊倒在营帐钉子前,是你随从亲口说的,你又看见了什么,如此出言不逊?”

    李磐震惊,转头去看自己的随从,却见他也窝囊地点头,心中顿时一颤。

    “你、我……你们!”

    “受了伤就好好养伤,”李繁漪面露不耐烦,“我让淮颂来给你赔个不是,他确实有些急功近利了。”

    李磐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一对上林慕禾的目光,他又倏地心虚起来——方才一番话已经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暴露了,往后,自己恐怕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一行人离开,只剩下他在营帐内独自发呆。

    撩开帘帐,马场上又热闹起来了——新一轮的马球赛开始了,场中的娘子郎君们正打得热火朝天。

    迎面的营帐撩开帘子,林宣礼正扭着自己的手腕,扎着一圈白纱布走了出来。

    碰上几人,他也有些愕然,目光瞥过林慕禾,他一顿,朝几人行礼:“殿下、顾大人。”

    “林提点有心了,”李繁漪笑笑,“若不是您,磐哥儿不知道要摔成什么样了。”

    要不是你,李磐现在大抵也该去下面报道了。李繁漪把真实想法压下,看不出一丝破绽。

    “官家吩咐,不敢不从,世子还是受了伤,是在下过错。”

    “哪里话。”两人虚伪地客套了几句,李繁漪便吩咐一旁的顾云篱,“带林娘子下去休息吧,午时快到了,也该用膳了。”

    顾云篱顺利地走了下去,林宣礼也躬身拜别,绕着马场四周继续做起他的本职工作。

    马奴们正聚在一起喝水,没有什么异常,可敏感如林宣礼,还是在一瞬间察觉了不对劲。

    在自己出现之后,马奴之中似乎有人一直在刻意规避自己的目光,十分可疑。

    他皱了皱眉,想上前一探究竟,那马奴却开始走动,扛起粪筐,佝偻着身子拾起了马粪。

    他追上,这马奴加快脚步,他快,马奴也跟着快。

    “啧。”终于,他忍不住,快步便要追上这马奴。

    可就在这一刹那,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

    “啊!!”

    声音将所有人都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便朝着声源看去,一瞬间便也明白了这尖叫的来由——一只马球被飞掷而出,却并未走向任何一边的球门,而是不受控制地朝向御台飞去!

    那上面坐得可是官家与圣人!

    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面色一白,失去了血色。

    仅仅反应了一秒,林宣礼便果断放弃了去追那马奴,转而飞身而上,就要阻拦那失控的马球!

    忽然,身侧刮过一道疾风,他还未反应过来,一道身影便飞窜而出。

    是那马奴!

    宛如神医再世,这人身形也不佝偻了,腿脚也便利了,一脚踩着一旁的木栏,驾着轻功腾起身来!也是这一瞬,林宣礼看清了这人的真容。

    萧介亭!他还以为这人在东京消失是知难而退离开了,却不想在这里等着自己!

    一咬牙,他想跟上这人,却不想萧介亭轻功极好,两个腾身便将自己甩到了身后,他目标明确,朝着那马球便冲了过去。

    在一众惊叫声中,一道灰扑扑的身影猛地出现在众人视野当中,硬生生将势头正足的马球拦截了下来。

    受惯性影响,萧介亭一个翻滚,扑通一声跌落在御台旁,手里还死死攥着那马球,气喘吁吁。

    坐在高台上的蓝从喻忽然感觉双目一疼,定睛一看那突然出现的人,顿时眼前一黑。

    惊魂未定,原本还恹恹的李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姗姗来迟的林宣礼一把揪起地上还在喘息的萧介亭,将他提在自己眼前:“你好大的胆子!怎敢混入秋猎当中!”

    哪知这人已经不怕自己了,哂笑了一声,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一把将他的手挣开:“林大人,我护驾有功,没有犒赏吗?”

    呵斥的话还未出声,下一秒,面色还未缓和过来的许温之走下御台,愣愣看着这场景。

    攥住萧介亭的那只手终于缓缓放下,林宣礼抬眸,问:“许押班。”

    “哦,林提点……没什么,官家要问这位的话,遣我下来知会一声。”

    是喜是忧尚不可知,但萧介亭却咧嘴,冲着林宣礼挑衅一笑。

    他的目的达到了,就如同一开始和蓝从喻与杜含所说那样——他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能为北地洗刷冤屈。

    坐台上,杜含记录的笔一滞,面色复杂地看着那被人押了上去的人。

    御台上的人面色各异,桑盼面色不虞,端坐着打发内侍:“方才是哪家的孩子?若是冲撞了官家该如何是好?”

    “无碍、”李准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何必跟个孩子一般见识。”

    说话间,看到这边紧急的情况的顾云篱也赶到了御台,没顾上看那地上跪着的马奴,她赶紧做起自己的本职工作,给皇帝把了一脉。

    索性并无大碍,除了心脏跳动地快了几分,再没有其他异常的现象。

    她松了口气,简单交待了几句,这才有空去看地上跪着的那人。

    这么一打眼,她眼前一黑,感觉有一口钟在自己心口狠狠撞了一下——任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这人会是萧介亭,这和上赶着找死有什么差别?皇帝如今最在意的事情就是太子至今毫无音讯一事……

    而萧介亭似乎也已认出了自己,面上却并不显,只是规矩地跪着。

    等待着他的究竟是赏赐还是问罪尚不可知,萧介亭跪在御台前,脑袋低得死死的,偏林宣礼没有办法,手攥紧了死死看着他。

    “原来是个马奴。”见上来的人一身破烂灰扑扑的直裰,李淮颂轻嗤了一声,目光里尽是轻慢,“你护驾有功,想来也能借此飞黄腾达了,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淮颂!”桑盼怒斥了一声,“不得无礼!”

    李繁漪眯着眼打量着这人的身形,宽肩窄腰,露出的半条胳膊肌肉虬结,若不是练家子,只是个终日劳作的马奴,绝对不能练成这样。

    “阁下身手极好,不像是屈居做马奴的人。”她开口,心中疑云陡升。

    经她一说,李准也若有所感,微微抬了抬头,问:“确实如此,你且说来,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第214章 有些抗拒林慕禾不能出现在自己视野范围里了

    一时间,台上的几人纷纷神色紧绷,顾云篱紧紧攥着拳,四下扫了一圈,却与林宣礼对视上——与萧介亭的联系,只有林宣礼知道才是。

    萧介亭今日出现在马场之上,绝非一时兴起突然如此,按理说,一直追查太子下落的林宣礼应该知道才是,可是为何历经将近两月之久,也不见林宣礼将他捉拿,这又是为何?

    是萧介亭藏得太好了?

    她神经紧绷着,还未思索完,就见萧介亭直起腰,向着御座上的李准深深一个叩拜。

    舌尖一痛,顾云篱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紧张地咬住了唇舌。

    还好清霜下午留在官舍里吃午膳,若她在,是否能表现得万无一失还未可知。

    在一众或是不屑或是疑惑的目光之中,萧介亭深吸了一口气。

    “在下来自朔州,”不知何时,他的声调紧绷,“师承北地刀术一派。”

    语罢,四下寂静。

    在座之人无不眸色渐变,而不知何时,桑盼浑身僵硬了一瞬,紧紧扣住了椅臂。

    “刀术?”李繁漪喃喃了一声,神情变得有些莫名。

    “好一个刀术!”不等李准做出反应,李淮*颂却是勃然色变,重重一拍案几,“违逆勾连鞑靼,使我皇兄至今下落不明,而今竟然还敢出现在官家面前,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时间,李准的面色也十分难看,扒着椅子死死盯着地上跪下的人。

    “你……嗬,叫什么名字?”

    直觉告诉他,这人今日恰巧出现在马场,恰巧为自己拦下飞来的马球并非是巧合,一个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他甚至直起了身子,不顾一旁许温之的阻拦,极尽全力靠近。

    “诸位方才问我想要什么赏赐,为何不听我说完?”

    不光是李准,此时就连桑盼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狠狠抓着座椅,眸色阴骘,此般失态,直接引来了一旁李繁漪的侧目。

    不等座上的人同意,他再次叩拜,声音中的颤抖不复存在,变得沉稳了许多:“在下萧介亭,刀术掌门萧拥雪门下大弟子,今日替官家挡下这一球,只为一事——为我刀术正名,还我门派、师尊清誉!”

    “世间还有罪魁祸首来求清白的事情了?若非你们勾结,我皇兄岂能失踪?!”

    “真是荒唐!来人,把这找上门来的逆贼拖下去!”

    李淮颂眸色有些发红,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挥袖便招来殿前司近卫。

    “且慢,”眼看几个身着软甲的殿前司近卫就要上来,李繁漪扬手一停,“二哥儿这么急着给人定罪作甚?为何不听他细细讲完,再论对错?”

    她眸色有些冷,没有戏谑的意味,显然是动了真格,一双凤眼闪着寒芒,一时间,李淮颂竟然有些不敢看她。

    语罢,她示意李准:“官家觉得呢?”

    李准头疼地抵着脑袋,一旁的顾云篱见状,连忙取出随身的瓷瓶,倒出两颗药递了上去。

    “……讲。”他声音嘶哑地回应,语罢,一旁的桑盼与李淮颂都缓缓咬紧了牙。

    “太子失踪一事,与刀术无关,更与我师尊无关!鞑靼夜袭进军时,我师尊还与太子殿下一同在营帐中叙事,后鞑靼的蔑儿乞惕部直冲太子营帐,我师尊令我护佑殿下奔逃,可一路鞑靼蛮子攻势太强,我才与殿下走失!”

    “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可有证据?”一直未曾说话的桑盼忽然开口,声音紧绷。

    “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虚言,我刀术百年之后再无清名,门派断绝!”

    于一个江湖人来说,这确实是毒誓了,但这又如何能打破几乎要被众人认定的事情呢?

    桑盼冷笑了一声:“随口之言,安能当真?来人!”

    这回,殿前司众人上前来,架住了跪在地上的萧介亭。

    “官家,要如何处置?”李繁漪出声,看着跪地的萧介亭,缓缓攥紧了手,还是请示李准的意思。

    李准却不理,示意许温之将他扶好,嘴里的药味还未褪去,声音有些颤抖:“淮仪呢?他在哪?他、他可还活着?”

    “……”脸色一沉,萧介亭突然有些颓靡,原本直起的肩膀忽然泄力般萎倒。

    片刻,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有愧,未能如师尊所愿,安全护送殿下离开……自雁门关走散,再无他的音讯。”

    眼见最后一丝的希望也破灭了,李准闭了闭眼,眼看着就快要晕倒,顾云篱硬着头皮上前同许温之扶好他,目光中有不解,看向萧介亭。

    他似是不愿意牵连自己,从头至尾都没有与自己对视一眼,自然也没看到顾云篱的眼神。

    “押下去——交予大理寺审问!”李准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几乎是颤抖着下了令。

    *

    骤然出了这样的事,顾云篱只能随身赶紧给气晕过去的李准掐人中、施针,一番下来,这日的马球也没能好好打,一整个下午无人敢玩乐,各自待在了营帐中。

    顾云篱忙到入夜,李准那口气才喘顺了,苏醒过后,李繁漪也好,桑盼与李淮颂也罢,甚至李磐过来探望,都没能引起皇帝的一丝情绪波动。

    他好似被剥离了神智灵魂,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之上,谁说话都不搭理,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顾云篱身心俱疲,上午打了马球本就有些累了,没想到后面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屋门被推开,蓝从喻从外走来,冲她点了点头:“后半夜我来吧,你快些回去休息。”

    愣了愣,顾云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多谢……”

    寒暄了几句,她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官舍。

    一进屋,便闻到一股饭香,勾得她肚子响了几声,方才想起忙的连晚膳都没用。

    林慕禾听见了响动,从内间走出来,带她进屋:“我们都还没吃,等着你呢。”

    一进屋,清霜便迫不及待开饭了,官舍里提供的吃食不能像在京中那样丰盛,好东西都供给了皇亲国戚,分到她们这些平常小官这里,就显得寒酸了许多。

    林慕禾吃得少,也许也是因为下午发生的事情,她没动几口便停了筷子。

    顾云篱三言两语把今日的事情讲给几人听,引来一阵哆嗦。

    “真是造孽……太子又下落不明,现在谁能说理?哪怕不是他们做的,也得背着这个千古骂名了。”随枝听罢,感叹了一句。

    “可我总觉得奇怪。”顾云篱放下筷子,眉头深锁。

    林慕禾歪头问她:“奇怪?什么奇怪?”

    “你先前在林家,可知林宣礼与太子关系如何?”

    林慕禾默了默,思索了片刻答:“他与太子关系亲厚……八岁时便选入东宫伴读,可算是与殿下一同长大,听旁人来说,这两位关系应当极好,十六岁后,他科举入皇城司,虽为官家办事,但大多时候,也都听从东宫的意思。”

    “怪便在这里,”顾云篱看着对面的人,语气有些幽沉,“先前在江宁时,他还恨萧介亭入骨,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的架势,可如今萧介亭送上门来,却不见他有江宁时半分着急的模样。”

    “对喔!”清霜一拍脑袋,“他吃错药了?”

    “你快吃饭吧!”随枝翻了个白眼,又往她嘴里塞了块馒头。

    林慕禾抿唇思索:“你的意思是……他可能知道了什么,所以不再迁怒于萧介亭?”

    “不但如此,很可能,他在上次江宁一别后,打听到了东宫的消息,是而如今才会坐得这么稳。”

    这么想来,竟然有些细思极恐——他既然知道些什么,为何不同李准说?甚至今日萧介亭被带了下去都没有任何表态?这之后又在憋着什么东西等着众人?

    随枝平白打了个寒战,赶忙打断这两人思索:“行了行了!不要再说了!太子音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明日就要御贡了,不如好好想想流程,别在明天丢了脸。”

    御贡,顾云篱一顿,想到李繁漪先前所说——围猎开始前,皇帝要带着皇后一同祭旗,而后才是御贡,紧接着,便是所有人一同入嵩山打猎。

    而皇帝祭旗之后要做什么,李繁漪早先便说了——他欲立李磐为储。

    明日不像是会太平的日子,她叹了口气,也道:“罢了,今日好好休息吧。”

    清霜却眨眼,忽闪着睫毛看着她:“姐姐,这菜好难吃,我都没吃好。”

    随枝问:“那怎么办?忍着吧,明天找你的殿下去要些好吃的不就得了?”

    清霜大惊失色:“说什么呢,什么我的殿下!”

    随枝:“……”重点是这个吗?

    顾云篱无奈地看她:“你想做什么?”

    “这不是山脚下吗?今天我就看见好多野兔,我现在出去猎一只回来,烤了吃怎么样?”

    “夜深露重,那么危险,你非得去?”随枝磨着牙问。

    “等我!一刻钟我就回来!”清霜也不管顾云篱有没有同意,跳起来便把弓拿起来,跑了出去。

    “诶?!这死孩子!”随枝气得磨牙,同顾云篱示意了一下,“我出去看着她!”

    只剩顾云篱与林慕禾两人对望,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气。

    “我给你做得弩箭,可带着?”忽地想起了什么,她问。

    “随身带着,”林慕禾一愣,“怎么了?”

    “我总觉得明日不会太平,”顾云篱失力般靠在她肩上,好似这样疲惫感便能消解大半,“你随身带着,也能防身用。”

    看出她眉间的隐忧,林慕禾抿抿唇,道:“好,我自会带着,明日御贡时我不能去前方,还要在外候场,又不能与你在一块了。”

    看不见,摸不着,总会滋生出隐忧,不知何时,顾云篱发觉自己已经有些抗拒林慕禾不能出现在自己视野范围里了,一旦知晓不能见面,心底的忧虑便不可控地在缠绕着自己的内心。

    仿佛察觉她所想,林慕禾反手握住她的手:“瞎想什么呢?就一会儿不见而已。”

    顾云篱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搂紧了些。

    没半刻钟,官舍外便传来一阵跑动声,两人一愣,便见随枝与清霜风风火火跑了回来,手中并无所获,却一脸惨白。

    “完蛋!”清霜扫了四下一圈,这才关上门,低喝了一声。

    “怎么了?”顾云篱问。

    随枝还在顺气,支着腰,颤抖着手指着清霜:“你、你让她自己说!”

    清霜欲哭无泪:“我哪知道那动弹的东西是个人!大半夜的不点灯在外面暗戳戳动弹,我还以为是野兔呢,一箭射过去才听见有人闷叫……”

    “我都说了让你且等且等!这下怎么办!”

    “而且还不止一个人,完蛋了,一有证人,我还怎么狡辩?”清霜越想越绝望,看着顾云篱,“姐姐,这下怎么办?”

    顾云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只道:“明日我打听打听谁受了伤,带着赔礼过去,看看能不能和解……”

    林慕禾也眉心蹙起:“往后切不可如此了……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若是酿下大错可怎么办?”

    说着说着,她忽然一顿。

    黑灯瞎火的,两个人躲在隐蔽的黑暗处是要作甚?

    第215章 难怪天下逐鹿,皆为此物

    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显然,她也有此疑惑。

    “你果真没看清是谁?”思索罢,顾云篱又问清霜。

    “没有……只依稀瞧见,应该是个男人,另外一个是男是女我就不知道了。”她乖乖答,因为犯错在先,也没干卖乖,可怜巴巴地看着顾云篱,“姐姐,我们不会要赔很多钱吧?”

    “……”顾云篱沉默了片刻,吸了口气宽慰她,“未必,夜半私自交谈,不像是好事,明日暂且先别声张,若有人提起,再向他们赔礼也不迟。”

    清霜一凛,忙不迭点了点头。

    夜色渐浓,野外之地,隐隐已经传来了些许鸟雀古怪的叫声,灯芯烛火摇晃,到该歇息的时辰了,几人没再继续多说,最后叮嘱了几句,各自都睡下。

    斗转星移,这一夜格外寂静,一点额外的声音也没有听见,众人睡得很沉,直至第二日天明,才开始了新一天的事宜。

    然而越是安静,顾云篱越觉得不对。昨夜误射了人,今日,或是昨日晚上就应当有些动静才是,然而直至现在,也没有听到一丝一毫关于昨夜那场乌龙的音讯。

    果然是碰上了什么人的隐私之事,临走前,顾云篱再次叮嘱了清霜一番,这才与蓝从喻换了班。以防万一,她又将那日林慕禾给自己的袖箭戴在了腕上,有衣袖遮挡,没有人发现。

    经历昨晚一夜的沉思,皇帝不知有了悟出了什么人生真谛,想通了一般,今日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再出现难受的症状,顾云篱为他把了一脉,确实还没什么问题,她讶然,旁边的许温之笑呵呵地请她到一旁休息。

    “今日祭旗,官家还要穿戴,顾大人先休息休息吧。”他说着,留了个小黄门看顾,便扭身回了官舍。

    顾云篱只能在外候着,时刻等候着里面的人传召。

    一众内侍与女使捧着衣物走了进去,来往忙碌,期间,李繁漪还进来了一躺,向李准汇报祭旗仪的准备情况,她今日穿着正式隆重,一身深青色绣有翟鸟纹样的宽袖翟衣,头发高高束起,不留一丝多余的鬓发,盘得精致。

    一众有位阶的女官各自身穿圆领襕衫,戴一年景冠子,规矩地侍立一旁,就连清霜也被装束得格外正经,规规矩矩地穿着窄衫,平日里盘做两个低垂丸髻的头发也束起成双环髻,她此时还有些心虚,一边不适地调整着衣裳,一边站在官舍外等待着李繁漪出来。

    未几,晨鼓响起,时辰将至。

    天光大亮,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顾云篱一身青色的官服,早早便在御台下方候着了。

    整个马场作为了祭旗的场地,四方各插着九尺玄色旌旗,旗杆也绑五色丝绦,风不是很大,却也足够将旌旗吹得鼓动作响。

    遥遥一望场上,百官身着官服,三色交映,齐刷刷地占成一排,官眷穿着隆重,场中没有人多嘴说话,乍一眼望去还颇有一阵气势。围猎本也是鼓舞军心的事情,一众人振奋了精神,也在理解之中。

    而官员与官眷之后,便是此番等待在祭旗后进贡御品的皇商们,虽看不清,但顾云篱也能确定,林慕禾便在那之后的某一个队列之中。

    四下禁军各自严阵以待,手持兵甲,但愿今晨那些不好的预感都是自己的错觉,她默默在心中道。

    御台下方的一片空地中摆着一方黄土方坛,此时还有一群太常寺官员与内侍忙活,就连李磐也要负伤上场,站在了皇子队列之中。

    身前忽然飘来一阵异香,顾云篱错神,身旁缓缓走过一人。

    是桑盼。

    她一身翟衣,头戴凤冠,面白唇红,点缀珍珠,行步端庄沉稳,目不斜视,仿佛将自己当作了不存在的事物。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平静地有些过头了,顾云篱收回心思,站得都有些腿酸时,吉时终于到了。

    笙鼓齐响,太常寺典乐手持符节,在御台上说着仪式词。

    无非是些顺天意、承君恩的话,顾云篱听得耳朵起茧子,没有仔细听,心里乱糟糟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紧接着,由皇帝与皇后带领皇室子用青铜爵斟黍酒,洒于旗下敬天地。

    三献之礼,仪式繁琐复杂,引人昏昏欲睡,又要献祭太牢,又要唱词,足足快有一个时辰之久。

    远远看着李准有些颤颤巍巍还需要许温之在一旁扶着的身子,顾云篱隐隐有些担忧他能不能撑过这一个时辰,也有些感叹,这些人总是想上赶着给自己找点不痛快。

    终于,祭旗仪式完成,众臣跪拜,在一声声山呼中,顾云篱抬起头,刚好看见了禁军换值,她皱了皱眉,一个时辰里换了四次值,往日也是这样的频率吗?

    左右二相作为文臣之首,站在群臣首位,顾云篱站在御台旁侧,刚好能瞥见那边的人,随着李准的一声“平身”,众臣谢恩,支着地面缓缓起了身。

    而视线所至,左相却不知为何趔趄了一下,下意识地捂了捂右腿。

    他面色有些不正常,引来一旁林胥惯性的调侃:“只跪这么一会儿,桑大人就撑不住了?”

    左相额角青筋跳跃,笑眯眯地回答他:“我年事已高,比不得右仆射身体康健了。”

    “……”

    顾云篱心里一颤,几乎很快便联想到了昨日被清霜一支暗箭所伤的那人——莫不是左相?可她也不能确定,再者说,他夜半出去又是所为何事?

    容不得他多想,祭旗仪式结束,李准重新回到御台上,她便要立刻赶过去为他诊脉,给他服下药。

    除了心脉有些过快,过度劳累之外,李准的身子罕见地没有什么其他差错。

    没有皇帝的命令,下面的群臣没有人敢提前离开,而李准坐在软榻上,喘息着调息。

    一阵阒寂,桑盼垂着眸,手心里还有一串佛珠,在她五指之间静静受着盘拨。

    李淮颂也端坐着,目视前方。

    余下的李繁漪与李磐也沉默着,都在等待着李准发话。

    几颗药丸下肚,总算将他这口气喘顺了。

    顾云篱适时地想要退下,可御台旁不知何时站了四五个禁军,将下去的路堵住,她刚想开口请他们让一让,另一边的李准却在此时开口了。

    “许久没有这样……诸臣与我共聚一地的场景了。”他声音不大,但全场没有额外的声音,是而,却也格外清晰。

    御台上的众人与群臣微微有了些反应,而李准继续说道:“自今春,太子北征鞑靼失踪,朕一病不起,耽搁朝政,又出了西南乱事,是我之过错,国之不幸,民之哀。”

    照这个架势,倒像是他要出一道罪己诏了,众人连忙山呼怎敢。

    “有诸君为我撑下这李家半壁江山,实乃朕的幸事。”

    李繁漪动了动眸子,一只手缓缓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她双睫颤了颤,向一旁看了看。

    意识到李准将要说什么时,顾云篱心中忽然一动,手心不自觉地攥紧。

    “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可一日无储,数月过去,不见有东宫的消息,朕总在想,是不是真的该放弃这些了?”他长叹了一声,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桑盼的异常。

    她的眼皮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手中拨弄佛珠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又是一阵不知谁带起头的宽慰声,顾云篱想走下去,可那几个禁军侍卫却堵得严严实实,令她无处可去,不祥的预感宛如阴凉的露水滴落在脖颈处,令她一颤,只得转过身来,四下看着这御台上的异常。

    不知何时,禁军竟然将大半个御台围住了,这样的场合,警备严格一点本是无可厚非的,可怪就怪在,他们为何堵住去路,不让自己离开?

    李准的声音还在继续:“磐哥儿,你来。”默了片刻,他和声叫来了李磐。

    李淮颂的面色在这一刻变得极为难看,双拳紧握,攥得咯吱作响,他想扭头去看桑盼,却因为有人挡着,只能看见凤冠的一角。

    李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跪倒在他脚底,声音有些颤抖:“皇叔……”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一早便知道将自己不远从真定府叫来的缘由,一时间,一颗心砰砰作响,快要将周边的声音掩盖掉了。

    “二皇子是我与皇后的第二个孩子,因有前鉴,这些年来,对他总疏于教导,骄纵任性诸多。”当着众人的面,李准竟然就这样毫无遮掩地直言起自己对李淮颂的不满,像是拿捏定了他不敢做什么,他甚至都没有去看身边那个本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

    “一国之君,骄慢者不可,目无百姓者不可、易被左右者,亦不可。”

    声音如撞钟余波,一层层激荡在李淮颂的心口,他双眸颤颤,知晓自己不如李淮仪得李准宠爱,却从不知,在他眼中,自己竟然是个这样的存在,这样一无是处。

    他听见自己胸口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台下群臣都是人精,话说到了这份上,自然明白李准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二皇子监国时,几乎要对储位志在必得,如今李准却不愿立他,仅仅只因是他品性的缘由吗?宗室子李磐还不如李淮颂,昨日马场的表现,任谁都对这位世子有些微词。这之后的缘由,无非是愈加势大的桑家,招来了李准的警惕,左右二相之争已久,时至今日,总算要有个说法了吗?

    “宗室子李磐,出于真定府,性情温良,虽德才欠缺,但却终是能培养而来的。”

    李磐快要忍不住笑容,跪在李准脚边,小心翼翼抬眸,却猛然一寒。

    他对上了一旁桑盼森寒的目光,一瞬间,几乎快要以为她要将自己拆了吃了。

    “今日当着众臣的面,朕、朕硬撑着这口气,将这悬而未决的事情说个清楚!”李准重重咳嗽了两声,听得人心惊。

    顾云篱忽然有些猜想,今日李准身体无碍,莫不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册立……李磐为储君,待朕西去,封二皇子为骊山王,长公主李繁漪……代为辅政!”

    语罢,众臣哗然。

    放着现有的皇子不立,反立一个宗室子为储君,哪有这样的道理?反对的声音大有人在,豊朝自建朝来,言官文臣之力便不可小觑,甚至可撼动立储立后之事,一时间,声音大响,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李准忽然一阵失力,跌坐在身后软榻之中,许温之与顾云篱赶忙上前,却被他摆手挥开,撑着一口气道:“叫人取笔墨印玺来!”

    “皇天后土在上,陛下果真想好了?”忽而,久未出声的桑盼在一旁开口。

    今日敷得粉,抹得唇,令她侧眸看人时,忽地让人幻视一只吃人心肺的鬼魅。

    顾云篱心忽然急速跳动起来,许温之因方才李准那一拂,趔趄地还未站稳,此时正被她扶着,忽而,眼前景致变慢。

    身着直裰的内侍忙不迭将早已备好的东西呈上,跪在了李准身前。

    那象征帝王权力的玉玺摆在漆黑的托盘上,日光照射下,泛着一阵阵光,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来。

    李繁漪握住椅臂,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世间不向往权力的人能有几何?不光是她,李磐也好、李淮颂也罢,就连桑盼,一时间都盯着那东西不动弹,仿佛呼吸都要停止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魅力太大,难怪天下逐鹿,皆为此物。

    第216章 父子相残,何至于此

    除了玉玺,那上面还摆着一张早就便写好的传位诏书。

    桑盼目眦欲裂,手指划过椅臂,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响声。

    内侍浑身发颤,托举着手中的东西,缓缓向李准呈上。

    变故在此刻发生。

    眼看着那玉玺离自己越来越近,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名字在诏书上,李磐还觉得这几日受得委屈都值了,是而,那眼里的光都快要遮掩不住,他甚至忘记去看一旁李淮颂的阴骘的目光,几乎得意忘形。

    下一秒,群臣吵嚷声停歇。

    “噗呲”一声,什么东西被利刃割开,腥热的液体喷溅的速度连眨眼都不用,便悉数溅在了李磐脸上。

    血红的液体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大脑顿时一白。

    “啊!啊!咯、咕——!”被一刀割喉的内侍双目泛白,扑通一声倒地,手中托盘应声滑落,玉玺哐当一声跌落在地,顷刻间便溅上了血液。

    血液如飞洒的水花般四散,只在一瞬间,便将周旁的人侵染了个遍,只不过李磐离得最近,受波及亦最大。

    就连顾云篱也没能幸免,绿色官服被污染,她眼皮跳得急速,一瞬间的功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挥刀之人阴恻恻地盯着地上的李磐,刀锋还在滴血,声音如冷厉的恶鬼般嘶哑难听:“父皇老了昏聩了!不知被谁蒙蔽,才做出如今这样的决定!”

    “嗬——嗬——”脸上同样飞溅着血液的李准一口气没能喘上来,显然吓得不清,他倒在软榻上,剧烈地喘息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半边身子被血液染透的李淮颂。

    “李淮颂!”下一刻,李繁漪愤然起身,“御前动刀见血,你是要造反吗!”

    语罢,不等李淮颂回答,却忽听一阵迅疾的兵哨声自马场周围响起!

    数只乌鸦盘旋飞过头顶,登时引来一阵尖叫哗然,有人大骇,喊着不祥之兆,一时间,御台上混沌,御台下也混乱不止。

    不等李繁漪起身,原本站在后面的几个禁军却猛地抽刀,刀锋却并未指向作乱的人,反而落在李繁漪脖颈处!

    然而还未保持一息,一柄漆黑的长剑便出鞘,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清霜一剑将那几人的刀挑开,怒喝:“狗东西,离她远点!”

    李淮颂眸子不正常地剧烈颤动着,看向施施然起身,被溅了一身血却不恼的桑盼。

    “造反?”她声音有些低,仿佛泛着蛊惑人心的波纹,令人无端生寒。

    “只不过陛下昏聩,听信了你的谗言,才会立这东西为储君。”

    “因而这一回,本宫与淮颂,不过是‘清君侧’,除掉祸乱朝纲的祸患罢了!”

    事发太过突然,血溅三尺,在场几乎无一人幸免,护在台下的林宣礼还欲抽刀前去阻拦,却被身后的禁军抽刀拦住脖子,不可动弹。

    “你!你!”李准气得喘不过气来,不受控制地栽倒在软榻上,一双布满褶皱,满是风霜痕迹的手死死揪着软榻上的垫子,“桑氏逆贼,其心、其心可、可——”

    许温之急得大叫:“圣人三思啊!此乃谋逆大罪,您怎可如此啊!”

    “闭嘴!”李淮颂大喝了一声,一脚将软榻边吓得屁滚尿流的李磐踹倒在一边,令他伤势再次雪上加霜。

    他捂着胸口退到一边,又对上桑氏的眼,一下子惊惧上涌,翻了个白眼,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李繁漪手紧紧攥着椅臂,半天没有说话。

    见状,李淮颂冷笑了一声,站在榻前红着眼质问李准:“宁可立这样的废物为储,父亲也从来不想看看我!从前比不过李淮仪我便认了,可如今这家伙,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李准粗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着,指着他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许温之甚至不顾一旁逆党的阻拦就要冲上来:“殿下、殿下!陛下气急,您得让太医救治陛下啊!”

    “多嘴,”李淮颂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把他拖下去!”

    早已与他们达成一致反意的禁军近卫应了一声,紧接着便托起许温之,便要硬拽着他离开。

    不过片刻之间,禁军尽数倒戈,将马场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像是一早便计划好了这样的发展,原本本应忠于皇帝禁军被彻底调换,禁军竟然成为了反贼挟制皇帝的工具,实在可笑。

    顾云篱也忽然明白了这几日这群来回换值、以及深夜密探之人都是为何了——她想过没憋什么好事,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事。

    马场重的官员们回过味儿来,一时间都开始对台上违逆之人的口诛笔伐,战火没一会儿便烧到了左相头上,作为桑氏母家,这件事他绝对不可能再撇清关系了。

    林胥黑沉着脸,上前狠狠揪住桑厝的衣领质问:“皇后携二皇子谋反,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其中有没有你的助力,恐怕你自己也不敢说!”

    身后,一群官员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痛呼声此起彼伏。

    “父子相残,何至于此!”

    可他面沉如水,面对周遭的辱骂声,半天都没有动弹,只是紧紧盯着御台上的乱象,似乎仍旧在权衡着。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顾云篱暗暗摸到腕间的袖箭,目光扫过周遭——胜算几乎为零,四下围满了禁军,御台上只有一个清霜佩着剑,此刻正亮出来逼退要将刀架在李繁漪脖颈上的禁军兵卒。

    “你究竟想要什么?”突然,李繁漪开口。

    李淮颂对她的恨不亚于李磐与李淮仪,闻声神经质地扭头:“皇姐最是清楚不过的不是吗?我只要——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李繁漪简直想要嗤笑出声——这世间出了生身父母,什么东西才是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总有人将这些东西当作理所当然,一旦失去,便要恼羞成怒,不择手段。

    她笑了笑:“你想要储君之位,可如今百官身前,得来不正,未来谁会服你?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你而今得逞,可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史官提笔,无论王侯权贵,于笔下皆据实为记,古有崔杼三杀史官不见其改,用不了百年,恐怕便会有不服篡逆之君的人揭竿而起,一人起,万万人起,谁能挡得住?

    李淮颂面色凝滞了一瞬,似乎真的被李繁漪的这一番话定住了。

    桑盼眸色一暗,一甩手道:“今时今日,可还有退路?淮颂,她一心蛊惑你,你还要着了她的道?!”

    迷茫的眼神瞬间恢复了一丝清明,李淮颂再次恢复原本的神色,怒骂了李繁漪几声,后者咬了咬牙,便听桑盼道:“长公主话太多了!还是莫要再浪费口舌了!”

    她隐隐哼笑了一声,这才从椅子上起身,看着软榻上几乎快要气绝的皇帝,道:“也罢……你说得有些道理,得位不正,确实容易引来反噬。”

    “来人,请陛下回官舍!亲自修改传位诏书,这得位不就正了吗?”

    “你疯了!”

    “嵩山猎场周围尽是我的人,而今武官无一人带兵,谁能拦得住我?”李淮颂大笑了几声,“今日你死了、李磐死!天下之中还有谁能任帝王之位?无论如何,这皇位都是我的!”

    语罢,他又森然扭头,脸上再也寻不到常色,恨不得将李准看穿个窟窿:“你不是觉得我难当大任?那父亲,你亲眼看着吧!”

    语罢,他忽然顿了顿,瞥向一旁的近卫:“今日的记录官是谁?将他也给我带来!”

    可见李繁漪的话,对他并非有没有影响,顾云篱用了一瞬,想起了这场秋猎的记录官是谁——杜含。

    这当真是无妄之灾,没有片刻,一身官服的杜含便被押了上来,头顶的官帽也被粗鲁的禁军弄丢,发髻松散,鬓边额前散落出来些许发丝,可见方才挣扎地厉害。

    “阿含!”被押着的蓝从喻惊叫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喊道,可杜含没有看她,只是被压着跪倒在地,直挺着脊背,不为所动。

    “是你……”李淮颂眯了眯眼,看着这一圈本“不该”出现在御台上的女人,冷笑了几声,“便是你们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出现,才会扰乱大势!”

    “来人!”他笑了笑,喝了一声,“将父亲请去官舍,长公主、还有杜大人、顾太医,一便去见证此刻,我要父亲,亲眼看着我成为这大豊的储君!”

    后肩猛地*被挟制住,顾云篱没有挣扎,只是任由身后的人押解。

    官舍之外的御台,许久没有出现的应江现身,代替桑氏暂时控制住虽早知他倒戈向桑氏,可李准多年来对他的提拔并非虚物,最后却只得来这样的背叛,他快要不能接受,还未唾骂出声,喘过气来,便被两个禁军架着身子带去了官舍。

    帝王威仪,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溃如蚁穴。

    *

    一大群披坚执锐的禁军忽然从不知哪些角落里冒了出来,将整个马场团团围住,就连在最后方的御贡队列之人都不能幸免,人群之中顿时吵嚷起来,猜疑声四起。

    离得太远,众人都不知最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这一瞬,林慕禾却真真切切感受到胸口好似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一刹那间眼前发黑,几乎快不能呼吸上来。

    “娘子!”随枝狠狠吓了一跳,赶忙扶住她,“怎么了这是?”

    “不、不对……”闭着眼狠狠呼吸了几次,林慕禾这才缓了过来,“这群禁军不对劲!”

    说话间,身后已经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一个出口都没能给众人留下。

    不过片刻,前方的音讯也传来,话未至,恐慌的氛围便率先传来,有胆子小的人已经开始哭泣,还有人尖叫着想要向后逃。

    “造反了造反了……!皇后和二皇子造反了!”

    那人面色惨白,不顾身边人阻拦便妄想要拨开身后的人冲出重围,他擦过林慕禾身边,后者额角一跳,下意识想要拉住他的衣角阻止他,却只来得及摸到一片衣料。

    下一刻,只见那把守的禁军毫无感情地举起手中的长缨枪,不过一抬手,便将那无状奔逃的男人从胸口捅了个对穿!

    上一秒还在奔逃的人顷刻间失去了生命,汩汩鲜血汇聚在红缨处,凝聚成滴,被甩在地上。

    原本还尖叫吵嚷不停的人群骤然寂静下来。

    林慕禾忍不住生理上的反应,看见那刺目的鲜血,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只差一步,差一点就能拽住这人了。

    第217章 ”然西南草木,皆思念皇婶。”

    “再有想逃者,下场和他一般,这一枪以儆效尤,若再有不自量力者,休怪我等无情!”

    袖子猛地被一拽,随枝急忙把林慕禾拉了过来,面色白得难看:“百年难遇的事情今年有两遭,真是命犯太岁了!”

    “不、那、那云篱她们,还有清霜、公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林慕禾忽然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一把攥住衣袖,忍不住颤抖起来,声音抖得没有成调的话,“她们、她们怎么办?!”

    顾云篱就在御台之上,还有清霜——如若桑氏于李淮颂反了,第一个威胁到的不就是她们吗?

    “你上哪去!”随枝大惊,拦住她的腰,就将下意识想往前走的林慕禾一把抱住,“越到前面越是危险,就算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一句话好似在林慕禾心口敲了一钟,她死死咬住舌尖,硬生生尝到一股血腥味,这才稍稍沉静了几分,可口中的话仍不能成句:“我、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许是早些年跑商遇到过太多,此刻随枝除了有些胆寒,竟然比周旁的人都要冷静,“好好待着!这会儿能有个什么结果,且等着看有什么状况!”

    是、是该如此。林慕禾默念了几句,奇迹般竟然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眼眶憋得发疼,她恨不得长出十丈高,起身看看远处御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才有几个文臣不怕死上去抵抗,当场就被禁军一梭子戳没了命!”

    “怎会出这样的事情,怎么、怎么会这样!”

    “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切不可冲动啊!”

    “我只是个做生意的,为何要让我碰见这样的事情?!”

    “御台、御台上如何了?官家怎么样了?!”有人压着声音问,生怕身后禁军一个不小心把自己解决了。

    “前面、前面的说,方才都押着去了官舍,不知道要做什么,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能懂些什么,何苦啊何苦!”

    细细听着,林慕禾勉强顺了几口气,一只手攥着随枝的手腕,冷汗不停:“且等,你说得对——若能接应帮上云篱,也是好的。”

    *

    桑厝目光所至,皆是谩骂之声,皇帝病危,身为人臣非但没能给皇帝分忧,反而还在这种紧要关头起兵宫变,今时无论自己再怎么挽回,恐怕都逃不开青史之上一番笔墨的臭骂了。

    皇帝对待桑家的敌意越来越明显,甚至要越过嫡系的皇子册立宗室子为储君,他虽刻意接近李磐,想在这里抛下自己的锚点,哪怕日后李磐真的登基,桑家的处境也不会太艰难,但他忽略了一点,自己有后路可走,但桑盼没有,而从小到大只会听着桑盼的话而行事的李淮颂,更难在此时保持理智。

    昨夜军帐外,夜深人静之时,桑盼约他商议,可说是商议,实则不过是她的威逼利诱罢了。

    此事若能事成,以桑家在朝中的影响力,扭转局势,迎李淮颂登基也未尝不可,史书上一笔不过留给后世功过评说,他们只要当世之福便可。

    可桑厝虽有心控权,玩弄皇家权术,却从未想过反事,再往前数三代,桑家也是一代忠良,只不过到后面有吞象之心罢了。

    这种走钢索的冒险,他自然不会去做,但桑盼却拿出了让他不得不妥协的筹码——

    昨夜连夜部署下去,嵩山猎场方圆二十里内都不会有人经过,皇帝的禁军羽林也早已通过换班神不知鬼不觉换成了桑家心腹,只为成事。

    御台上,只留下了一个晕死过去的李磐,血糊了一地,他看见应江在桑盼耳边二语了几分,二人越过官舍,不知去了何处。

    若此时反水,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桑盼扔给自己的筹码,个个都是能让桑家九族全灭的条状。

    闭了闭眼,他深吸了一口气,身后的文臣见不得他这副模样,骂了一句,脱了鞋拿在手里就抽了过来。

    “冷静!冷静啊诸位,这样非但帮不了皇上——”

    理智的声音存在了片刻,便被激愤的人群淹没。

    官舍之外,应江手中捧着什么东西,正递给了桑盼:“娘娘,方才截获的递来猎场的邸报。”

    涂着丹蔻的指甲摩挲过简陋的纸张,两指使力,几乎要将那张纸碾碎。

    “人呢?”

    “处理干净了,只是……”

    她一边拆开信封,一边问:“只是什么?这样的关头,不要出岔子,若是不慎,你我可都得死。”

    “自然省得,只是这人,身上并无驿使腰牌,杀了之后才发现,似乎也并不是朝中送军报的。”

    拆信的手一顿,桑盼极目看了一圈压抑的全场,目前一切尚在控制中,只待彻底让皇帝放弃原本的想法,重新立李淮颂,一切就能结束了,只要不出岔子就好……

    她眼睑的皮肤颤动得飞快,拆了信,便读了起来。

    谁知这一看,竟遍体生寒。

    “娘娘?”应江吞咽一番口水,问。

    “一个个……都来逼我,都来逼我!”她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恨意快要溢出眼眶,“若不是他,我何至于如此苍莽行事!”

    语罢,她狠狠将那信纸扔在地上,足尖碾着,留下黑灰的印记。

    “娘娘!此时更不能乱了心神阵脚!”应江急忙俯身,一阵头疼,本就是刀尖上行事,稍有不慎就功亏一篑,他的脑袋可仅有这么一次机会……

    还未说完,桑盼双眼泛红,拂袖离开,去往官舍。

    只有那张纸遗落在地,见她走开,应江方才捡起,去看看上面写了什么东西,才能让桑盼如此色变。

    有些脏污的纸张,笔迹很有个性,不像是代写信件的抄录官会有的字迹,而看清上面的内容时,应江也是浑身一凉。

    “不日或抵东京,一叙家情,问皇叔安,知我之事,可有安眠?

    问皇婶安,西南风光无限,皇婶离家多年,可恋故土乎?然西南草木,皆思念皇婶。誉笔。”

    这封信是谁写得,自然不言而喻,字里行间的疯劲儿确实一如他对商王的印象。

    桑盼确实出身西南,可为何仅因这样一封挑衅意味明显的信件,便如此动怒?她与商王又有何纠葛?

    这封信写得暧昧不清,像是故意呈上来气人的,应江打了个寒颤,不敢多想,飞快地将那张信纸扔进了就近的火烬堆里。

    官舍内,几个人高马大的禁军走进,加上一同挤进来的几人,几乎快要将整个官舍挤满了。

    脖颈上架着一把刀,顾云篱额头沁着汗珠,被命令给李准施针,吊起一口气来。

    清霜眼睛红红的,剑不敢收,还在与那群人僵持着。

    沾了血的诏书有几处已模糊不清,就那样被随意铺在小几上。

    另一边的地上,杜含被压着按倒在地,随身记录的史册还有半个字未写完,便被李淮颂掐着脖颈威胁道:“杜大人贵为殿试之首,新科状元,自然清楚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

    杜含的表情仍旧淡漠,手腕擦在地上快被磨出鲜血,也不见改口:“据实而书,是记录官之责,殿下要做万民指摘之事,早该料想到后世骂名。”

    “狗东西!”李淮颂怒骂,抬脚便狠狠踩在她手背上,“真以为抬举你叫你一声杜大人,你就敢拿鼻孔看我了!”

    “含娘子……”李繁漪面色复杂地看着她,脖颈处的血管都因气急而颤动着,她焦躁地看了眼摆在官舍内的香炉,只一瞬,又快速地收回了眼神。

    “臣不敢。”

    “你改还是不改!”

    “够了!何故在她身上多费口舌!”桑盼又喝止住他,扭头看向气虚几近濒死的李准,“诏书一写,玉玺一盖,什么史实春秋不都任你修改?!”

    语罢,她呼吸急促,看向还在施针的顾云篱:“顾大人,你若再不弄好,这只施针的手便别想要了。”

    背后如寒芒在刺,顾云篱扬眉:“陛下已是强弩之末,臣已尽力,娘娘不想让陛下好,尽可废了我这双手。”

    “你——你以为我不敢废了你?!”李淮颂恼羞成怒,语罢,就要拔刀。

    “普天之下,再能医治得了官家的人还有几个?”顾云篱说道,手一停,“殿下可要三思。”

    “淮颂。”如若目光能化为实质,此刻桑盼的目光恐怕就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亟待着将顾云篱喉管割破,可她硬逼着自己冷静,声音紧而颤,有些嘶哑难听,“这么点时间,我们自然等得起。”

    “顾大人,您且好.好.治。”

    深吸了一口气,顾云篱垂下眼睫,手上虽然还在动,余光却在四下打量官舍内的情况。

    五六个禁军将一切翻盘的可能都尽数压灭,几乎没有任何钻空子逃跑的法子。

    此时比起担忧自己的处境,她更心慌——林慕禾处在外围,此时如何了?叛军行事无状,若是对她有不测,又该怎么办?

    手指一颤,险些扎歪,她定了定神,回过神来。

    床榻上的李准动了动手指,紧接着,一口气好似才被打通,争先恐后涌入气管,他沉沉跌倒在凌乱的床褥之中,想要挣扎地爬起,却没人能扶他,挣扎了半晌,还是攀住顾云篱的手腕,艰难地起了身。

    三指搭脉,顾云篱心口一凉,看着突然爆发出这么大力气的李准,面色有些难以言喻:这是死脉,撑过这一刻,不过是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啪嗒”一声,诏书被扔在地上,顾云篱被李淮颂一把甩到一边,趔趄了几步这才站稳。

    刚刚好过了没片刻的李准被他一把拉扯起来,苍老的皮肤褶皱都快要撑平展来,混沌的眼底看不清什么情绪,有愤怒,也有悲凉,或是悔恨。

    二十多年前的宫变终有一日还是还报在自己身上,父作之,子述之,他自以为能够拿捏住从小到大被他压抑长大的李淮颂,却忘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生长在阴翳中的弱童终究还是长成了可怖的巨兽,而一切始作俑者,竟然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一手将原本可以相安无事维持下去的父子之情生生撕裂了。

    “从小到大,父亲从未有看得起我的时候,觉得我哪里都不如他李淮仪!”李淮颂提着手下这个老态龙钟,几乎连坐都坐不稳的人,将他一把摁到地上,“如今我就要你亲眼看着,你珍惜如此的皇位被我攥在手心里!”

    “李淮颂,你可还有心?!他是你父亲!”忽得,李繁漪怒喝出了声,这话没有起到威慑的作用,反而更是雪上加霜。

    顾云篱愣了一瞬,继而有些愕然地抬眼看向她。

    聪明如李繁漪,若想保住李准,又怎会在此时火上浇油,刺激李淮颂?

    一个想法浮现在心头,刚刚冒头,就要被顾云篱自己强行压了下去——除非,李繁漪并不想让李准活。

    第218章 “你若愿意,随我一道,若不愿……”

    果不其然,这话激得李淮颂更怒,丝毫不听,那点微薄的父子情谊早已消失殆尽,他一抬手,压着李准的手便去够一旁的狼毫笔,聚积了太多墨汁的笔锋噼啪滴下许多墨汁,将李准深蓝色的冕服染得凌乱不堪,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这股力气,纵使李淮颂如何用力逼迫他写字,也没能得逞。

    大张着呼吸的嘴巴也只能发出一阵阵“啊啊”的呻吟痛叫声。

    李繁漪像是看不下去,湿了眼眶般扭头。

    看着这个原本永远将高高在上的人如今跌落高台,摔得泥泞不堪,桑盼只觉从心口升起了一股畅快感,她面色有些扭曲地摩挲着袖口繁杂纹饰,呼吸都有些急促。

    苍老的身体又怎能抵得住这样的折磨?尽管拼死抵抗,他仍旧不敌李淮颂的蛮力,硬生生的,原本诏书上的李磐二字被涂抹掉,改成了艰难写下,有些看不出字形的“李淮颂”三字。

    李淮颂粗喘着气,手上力道之大,已将李准的手腕生生拧碎了,他疼得嚎叫,可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从头至尾,也只能发出些难听的“啊”声。

    即使如此,也不见李淮颂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笑了笑,扭头又去将跌落在旁,被鲜血沾染着,不似在外时那般光泽的玉玺拿在了手心。

    一脚踹开李准,他将诏书扯来,就要在右下角盖下印来,他的执念太深,几乎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

    眼看着那诏书就要被盖上印,他的手却忽然一滞。

    眼皮跳了跳,李淮颂缓慢地抬眼,看了一眼自己被一双布满褶皱的手握住的手腕,再顺着那截手臂看向咬着牙,还在企图唤起他一丝良知。

    “淮颂……”他几乎是气若游丝,苟延残喘着,浑浊的眼中还闪动着泪光。

    可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适得其反罢了。

    一簇火苗在心底“噗”得冒头,紧接着,逐渐越烧越旺,李淮颂那颗心本就那么点容量,这火顷刻间便将烧得体无完肤,也将他最后一丝理智燃烧殆尽。

    语罢,他阴恻恻地转头,神态疯魔得连站在他身后看戏的桑盼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那原本该盖到诏书上的玉玺忽然换了个方向。

    开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桑盼的眼中竟出现了一丝诧异,只可惜,待她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重重的闷击□□的声音响起,登时像是在众人的神经上狠狠捶打了一次。

    惨叫声如恶鬼的嘶鸣般响起,李淮颂高高拿起玉玺,再重重砸在地上的人脑袋上,一下还不够,紧接着第二下便再次狠狠砸下!

    血肉开裂,原本象征着权力的玉玺顷刻间被血液染红,伴随着还有李淮颂每一个音节都饱含恨意的声音:“死!你死了,就没人能挡我了!”

    “哈、哈哈哈!!”

    生机流速极快,不过片刻,李准的脑袋便已被血液染透,他气若游丝,眼睫被血液糊着,再也睁不开来。

    怎么会呢?他在心中默念,这样的一生,怎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眼前愈加模糊,他感受到砸在自己脑袋上的力道离开——到眼下这样的情况,他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这一瞬,他能感受到生命在急速地流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在场之中,他仅剩的亲生血脉。

    被血液糊着的视野里,所有人身上都被蒙了一层暗红,抬眼望去,试图能看到李繁漪眼中的痛苦或悲凉,可目光相触的一刹那,看到的却只有一双冰凉冷静得有些过头了的眼。

    不及思索,索命的无常似乎已等不及了,他眼前骤然一黑,最后一口气渡出,整个身子猛地一僵,不牢靠的灵魂就这样被锁链牵引,不由分说地从身体抽离而去。

    “你……果然是疯了。”一片血泊,将整个官舍熏得尽是腥臭的血液味,李繁漪皱了皱鼻子,冷冷说道。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热血急速消退,玉玺被丢在地上,李淮颂脱力地栽倒在地,颤抖着身子看向俨然气绝身死的李准。

    在场众人,就连几个禁军面上都涌起不忍,甚至已经有些动摇——自古以来弑君是大罪,这谋逆的名头怕是再也遮掩不住了。

    顾云篱闭了闭眼,心中不免有些唏嘘,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最后落得一个被亲子弑杀,这放在历史之上,都足以引来一片叹息愤慨。

    “事已至此,再没有转圜的可能了。”却听桑盼说道,一边将半边脸染了血的李淮颂从地上拖拽了起来,“既然做了,就不要畏畏缩缩的!”

    李淮颂表情木然,想将手上的血蹭干净,却与墨汁混合起来,反而越擦越脏。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论场上文官们怎么闹,回应的只有禁军刺入胸膛的长刀长枪。

    被两个禁军压着的林宣礼动弹不得,就连身旁的随从都也被卸了刀剑。

    方才刚刚停歇下一次混乱,还有文官想要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些君臣忠义的话,盼望能让这群人动摇,可他们尽是这些年来忠于皇后的人,三言两语又岂能动摇?

    更有武官想要冲破围堵冲出去,可寡不敌众,参加秋猎的除了些许京官,便只剩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弱得一手能掐死的武官。

    东京周边的武官仍驻守在四大营内,而距离嵩山猎场最近的东行营距此也有近三十里,目前这样围堵的情况下,出去尚且是个问题,更何况是前去报信?

    且不说,想要调动四大营,还需官家亲印——可皇帝还生死未卜。

    可不知何时起,御台上忽起一阵混乱。

    内侍们似乎是想拼死获取一线生机,以许温之为首,拼了一条老命与应江扭打在了一起。

    同为殿前司押班,两人身手也是不相上下,一群禁军赶忙上前阻止,混乱之中,终于有个小黄门瞅准了机会,从御台上一跃而下。

    身后禁军反应不及,起身前去抓他时,那内侍已借助着小小的身量,飞快跑出去数丈之远。

    压在身上的禁军有一瞬间的动摇,借此机会,林宣礼突得暴起,一脚踢翻一人,顺手便将那人的长刀抢来,硬生生劈开几个禁军,飞身上前,替这内侍挡住了身后追来的几个禁军。

    “内使当心!”

    “哐当”一声,前方长枪砸下,林宣礼应付得吃力,费力扭头,才看见这内侍拼死护着的东西,竟然是一块泛黄的玉。

    那内侍也不敢耽搁,趁他争取的时间,不要命地冲向了前方官员聚集的人群之中。

    他跑得太快太急,马场上也有土坑石子,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可身前却被人扶住,慌忙抬头,正对上林胥惊疑的目光。

    “大人!大人!”内侍已经怕得流出了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撑到这里,勇气好似泄气的皮球,一瞬间溃散,只得将手中的东西呈上,“这是、这是官家亲印!平日由许押班好生护着,求您、求您将它带出去,去东行营借、借兵!”

    双目颤颤,林胥眼神迷了一瞬,拣起那只玉印看着。

    一旁的桑厝也死死盯着,下一秒,却突然冲了上来,就要争抢他手中的玉印。

    “桑厝,你铁了心要助她们反!”林胥骤然回神,身后官员一拥而上将桑厝按住,喝喊声此起彼伏。

    “你们!”

    “右仆射快走!后面由我们挡着!”

    话还未说完,身后一群文官推着他,合力将他往后推去。

    原本还只是浮躁恐慌的人群不知为何忽然躁动起来,身后的禁军纷纷警戒起来,扛着长枪威胁起来,人群攒动,林慕禾被迫跟着人群来回移动,随枝紧紧攥着她,几个随行的娘子们也不肯分开,戒备地关注着时刻都会出问题的人群。

    “怎么了到底?”随枝抻着脖子踮脚瞧了一眼,吸了口气,只看见前方攒动的人头,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浪忽然波动起伏得更大,又有人死在前面,禁军惯用的招数非但没能威慑得住人群,反而更是火上浇油,尖叫声与哭号声在耳边萦绕,人群有些不受控制,超脱所有人的预料,一群人不知何时鼓起了勇气,站在一起逼迫着禁军让路。

    “都扶好了,别摔倒了被人踩!”随枝艰难地扭动身子,回过头来却猛地出了一头冷汗,原本围在一起的几个娘子不知何时被冲散,只剩下个林慕禾跟自己站在一起。

    不及出声,一阵迅疾的马哨声不知自谁吹起,一声之后,又有一声,原本关在马厩中的马受这刺激,嘶鸣着闯出了马厩,不过片刻间,就将拥挤的人群冲散,面对突然发疯的马匹,就连禁军也不能第一时间反应抵抗,林慕禾却咬着牙,在群马之中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

    目光逡巡而过,却猛地被什么人一撞。

    拥挤的人群间,一个身子瘦弱的官员灰头土脸,气竭倒地,手中还拿着一块玉印,他摔倒在地,一只手却还死死攥着林慕禾的衣角。

    随枝头皮一麻,赶忙就要拉扯开:“你做什么!”

    “小娘子、小、小娘子——”他痛苦地出声,一边说话,一边还咳着血沫,“右相命我将玉印带出,送去东行营调兵,只是我受人一、一刺,怕是不成、不成了!”

    听见林胥的名号,林慕禾眼睑抽搐了一下,低着脑袋,脑袋嗡嗡作响。

    “大人、御台上如何了?”她尽力平复声音,问。

    那人气若游丝,强撑着说完,泪流满面地哀求她:“小娘子、求你!求你!”

    “不行,”随枝一把按住林慕禾要接过的手,“带着这东西跟身上贴着靶子等人杀有什么区别?你我……”

    “可云篱和清霜她们都在上面,若没有援兵,只能等死了。”林慕禾却咬了咬牙,指尖颤抖着,拂开了随枝的手,一把将那玉印拿在了手心。

    随枝双眸一颤,顿时失语:“你……”

    她们身处马场最边缘的位置,禁军排布相对松散,是最易逃出去的,马厩的马匹乱成一片,已经有人骑在马上想要趁乱逃出去了。

    “随枝,你若愿意,随我一道,若不愿……”

    “啧,”后者气恼地揉了一把头发,没等她说完,便道,“去就去!只是若只有我们两个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

    第219章 身后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林慕禾一顿,目光一扫周遭,看向周遭几个比起旁人冷静许多的人,都是白日里说得上话的几个其他御贡的娘子和郎君。

    片刻后,松散混乱的人群中突然传来几声马匹嘶鸣声,几个禁军立时注意到了那边,以为是有人要骑马逃走,纷纷提着枪便要去那处堵截。

    然而前脚刚一离开,后脚,一阵厉喝的御马声便自另一头响起。

    沙土飞扬,眼前顿时黄沙一片,将视野迷乱,马蹄奔踏声震耳欲聋,只不过片刻的疏忽,便有七八个人策马飞速而出!

    马匹奔得极快,一脚踢翻就近一个禁军,将人群踏开了一个口子,不及反应,那为首的白衣女子便狠狠一振缰绳,喝了一声,用力一抽马腹,下一秒,马匹嘶鸣一声,扬起的黄沙之中又奔出去数人。

    尽管有人要追出去,可人的两条腿终究追不上四条腿的马,还未近身,便被扬起的黄沙呛得咳嗽不止。

    还未喘过气来,一声怒喝从人群后响起:“再有闹事者,就地格杀!”

    “你们几个废物,还愣着作甚!前方有人持了皇帝玉印,还不快给我追回来!”

    风如利刃般割过耳畔,耳膜一阵阵鼓噪的疼痛,似要逼出血来,奔出马场,七八个人朝东方不同的方向飞驰,林慕禾为首,数人在之后断后,手心已磨出血,可她顾不得这一时疼痛,只能不停催马,盼望着能再快些,再快些——

    身后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逃出马场,而后尽是一片山林路,再向东行三十余里,便是东行营,只要去那里调兵来,就能阻止谋反,一行七八人皆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按着如今李淮颂暴虐的模样,到最后能不能留下她们这群人尚且另说,是而还不如赌一把,将消息传出去,还能有一线生机。

    七八匹马不要命似的飞驰,没过多久,身后的禁军追兵已经追来。

    随枝时不时回头,惊悚地发现后面的追兵即将逼了上来,受地形的影响,树叶林荫遮挡,一条路只能容纳两匹马并排通行,这样一来,行进速度大大减弱,不过一会儿就要被追上。

    前方天光渐明,这条林间路很快便要走到尽头,而尽头之后,便是一片再无遮蔽的原野,在此处奔逃,去哪里都将无所遁形,而林慕禾想要前去东行营,所行路线便无法遮掩,一目了然。

    “前面的人,还不停下!若主动交出玉印还能保你一命!”

    随枝暗骂了一句,奋力再一夹马腹,追上前面的林慕禾:“后面的人快追来了,你先跑!我们尚且能拖住他们一时!”

    头皮一麻,林慕禾回头一看,一队足有二十余人的禁军已追了出来,几个御马而行的追在后面,眼看就要追来。

    这样的情况之下,她忽然福至心灵,向后腰处一模,摸到了掩藏在衣袖当中的那把弩箭。

    随身带着的只有七支箭矢,面对这里面二十余人,这完全不够看。

    可不拼一拼,怎能知晓究竟能不能成?

    没有多犹豫几分,她飞快将弩箭取下,再随枝惊愕的目光中,抽出一支,身下的马还在狂奔,腰腹用力之下绷得极紧,她扭过身,迅速地朝身后追兵瞄准。

    “随枝,趴下!”她紧张得声音都在抖,视野由于马匹的颠簸而来回摇晃,只能尽全力去稳住身形,瞄准那冲在最前方,眼看就要抓住末尾一人的禁军。

    “手臂打直,两肩不要沉,瞄准前屏息凝神,不要犹豫,直接按动扳机。”

    这是顾云篱教给她的诀窍,此前也试过多次,这回一定可以,一定能行的。她在心底里给自己打气,一瞬间,周旁景物若止水般停滞,眼前事物放慢速度,那禁军狰狞的眉目在这一瞬变得格外清晰。

    “嗖”得一声,箭矢出了箭道,飞快地擦过并行的七八人之间的空隙,朝后射去!

    白日流虹,那追在最前方的禁军甚至还未看清迎头射来的什么东西,一阵尖锐便刺破了前额的皮肤,重重射进了脑中!

    “噗呲”一声,眼球霎时间充血,鲜血仅用片刻,便流满了脑袋,他痛叫了一声,颤抖着想要捂住自己的脑袋,可□□的马匹也受了刺激,不受控制地乱动,生生将后面的人阻挡,紧接着,这禁军浑身失力,惨叫着摔下马,马匹受惊,也跟随着主人摔倒在地,身后的禁军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阻挡了行进。

    “娘子厉害!”随枝惊呼了一声,随后御马速度更快,一撤缰绳,“驾!前面便是原野,娘子尽管去,我在后面护着你!”

    她说着,也已从腰间摸出来一把匕首,握在手心里。

    马踏声被卷进风里,林慕禾收回弩箭,冲随枝点了点头,直起腰身,继续振起缰绳,朝前方行进。

    终于,前方有天光涌入,身下的马腾起前蹄,飞快地跨过一节树枝,奔入原野之中。

    秋日的原野之上,绿草与金黄色的麦浪相互交织在一起,让风再此具象,因嵩山围猎,方圆五十里的耕作收割停歇,此地见不到半个收割庄稼的农人,林慕禾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少些因此无故收到牵连的人。

    金绿交织的原野之上,数十匹马争先恐后地奔驰,黄沙与草野乱飞,身后追兵高喝声一声声刺激着耳膜,林慕禾不敢回头,只能拼尽全力地催马。

    只盼顾云篱她们能等得及自己,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东行,就是东行营,”随枝的声音还在身后,“娘子去东行营后,就会减少他们的怀疑,你先走,我们来断后!”

    语罢,不等林慕禾反应,随枝用力一扯缰绳,将整个马头调转,身后的几人也纷纷四散开来。

    此时此刻再去纠结谁来引开追兵,已经没有意义,林慕禾面上闪过了一瞬的悲色,下一秒,便狠狠皱紧了眉头,朝东南方去!

    头顶盘旋着不知情况的飞鸟,一阵阵长鸣,没有情感的雀瞳中,倒映着原野上移动的人影,呈分散的“瓜”字型各自奔逃,禁军二十余人也各自分开,紧紧追在其后。

    “小娘子,你现在若停下,还能免受些许皮肉之苦!”身后三个禁军的高喝声刺激着耳膜,林慕禾充耳不闻,只管前行,只庆幸他们没能随身带着箭矢,否则在这一望无际毫无遮蔽的原野之*上,自己只有一箭被人射死的宿命。

    可即使没有带箭矢,这群常年御马的人也比自己马术精湛,虽拉开了距离,但随时都有追上来的风险,且不说他们见自己并不听劝,更有抽出长刀,想要直接将自己斩立决的。

    自己还有六发箭矢,只要能中三个,就可以解除危机。

    如此想着,林慕禾再次将弩箭抬出,飞身朝后猛地一射!

    “乒乓”一声,那禁军额角动弹得飞快,惊险地挡过一箭。

    发箭之人咬了咬牙,丝毫没有停顿,再次上箭,朝后又是一箭!

    “呃啊!!”刚挡下一箭,反应还未及的人惨叫一声,轰然摔下马去,他身后的人急急勒马防止再有被绊倒的惨剧发生,而另一梭箭矢再次射来,他毫无防备,右肩挨了一箭,只能停下。

    “一群废物!”仅剩的那个咬着牙,挥刀便将林慕禾再次射来的几支箭矢弹飞,到此时,已再无东西可用了。

    她躲避不及,刀锋狠狠擦过手臂,登时,云锦的衣料被利刃割破,鲜血登时涌出,将衣衫濡湿。

    林慕禾喉间发紧,只得继续催马,可那禁军眼见越追越近,离自己只差一步之遥——

    “站住!前方何人!”快有人高的青纱帐中,策马走出来一个身披盔甲的士兵,他手拿长枪,一下子逼停了二人。

    “吁——!”慌忙勒马,林慕禾险险停下,那身后的禁军也停了下来。

    “围猎期间禁止通行,你们是谁?竟敢违令!”看盔甲制式,这应当便是东行营中外出巡视的士兵了。

    林慕禾刚要开口,身后的那个禁军却贼喊捉贼起来:“小兄弟,我乃大内禁军,随行官家仪仗!这女人的同党刺伤官家,携着官家玉印奔逃,我等奉命捉拿还被她弄伤,还望小兄弟莫怪!”

    “胡言乱语!”林慕禾急忙喝止,“二皇子与皇后谋反,斩杀内侍,我身携右相交予我的官家玉印!见此如见君!你信我还是信他一口胡言?!”

    “你一个女子,为何将东西交予你?小兄弟别听她胡搅蛮缠!”

    那巡防士兵一噎,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了。

    林慕禾一咬牙:“既如此,不如去东行营说个明白!”

    士兵一想,正是如此,便道:“既然不明真假,那就去行营一辩吧!”

    只见那禁军面色一黑,趁他扭头说话的功夫,提刀便砍了过来!

    士兵惨叫一声,愕然转头,这时该明白不该明白的都了然,他方才拔刀,与这人搏斗起来:“你、你快去!!”

    不必他说,林慕禾也已奋力抽打马尾,再次行进。

    而更令人绝望的是,后面又有一批追来的禁军。

    她颠簸得五脏六腑快要移位,宛若催命的擂鼓声,林慕禾手心里早已鲜血淋漓。皇帝玉印就在前胸放着,此时宛如滚烫的烧炭,灼烧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身后的马蹄声愈加鲜明,她原本盘得整齐的发髻也因一路颠簸散落,钗环早在路上不知掉去了哪里,发丝飞扬,心底的绝望正成倍地攀升。

    还未到东行营,顾云篱她们还在等着自己——

    忽而,一片黑色的鸦羽飘落于眼前,一声难听的乌鸦鸣叫声自头顶响起,林慕禾闻声仰头,却见一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乌鸦正盘旋在自己的头顶。

    林慕禾一时间忘记了手臂传来的疼痛,瞳孔骤缩。

    凌空之中射来一只短镖,擦着她耳畔的发丝而过,生生削断了她一截头发,被割断的发丝垂落的刹那间,身后猛然响起一道血肉绽裂之声。

    重物落地的声音扑通一声传来,林慕禾的五感方才在此归位。

    她猛然抬头,却见前方,不知何时奔来一队人马。

    为首的女子一身暗紫的短衫,正于马上疾驰,她手做捏月状,方才那只短镖,正自她手中飞出,而后还有一人,一身灰扑扑衣衫,胡子拉碴,头发胡乱梳着,脸上还带着一抹玩味的笑。

    这是谁?又是敌是友?

    第220章 “我恨娘娘入骨,娘娘岂不知?”

    林慕禾脑袋发白,身后禁军虽死,也不敢松懈,且不说后面还有更多的追兵。

    可那紫衣女子却险险在自己身边勒马停下,凝眸看她,开口时,竟然令林慕禾感到了几分熟悉之感。

    “林二娘子,看你见明,我心甚慰。”她笑了笑,身后那人也追上来,在自己身边停下。

    “你便是云篱那丫头信里的……”那人扬眉,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

    “闭上嘴!”这紫衣女子喝了一声。

    话音一落,林慕禾便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了这人是谁。

    “常、常娘子?!”她面色一怔,声音之中带着丝不可思议。

    “不是寒暄的时候,”常焕依一笑,拍拍她,又瞥见她手臂上的伤口,“我们只有这些人,大军未至,只能帮你拦住前面的人,你且去,不要回头,将东行营的兵力调来!”

    没顾上了解常焕依口中的大军未至究竟是什么,林慕禾身下马儿便被那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一拍屁股,受惊扬起前蹄!

    “小妮子,快去吧!”他哈哈笑了一声,不等林慕禾回头,那马便发疯似的蹿了出去!

    *

    官舍内,血腥味弥漫,李淮颂双目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看着已无声息的李准,机械地喃喃着:“都怨你、都是你的错……若你立我为储,就、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发生!”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血液从李准趴着的脑袋下漫出,渐渐的,将李淮颂身上的衣料染湿。

    见他这个疯样,桑盼咬了咬牙,暗骂了句都是不中用的东西,便附身要从他手里把那玉玺抢来。

    见状,李繁漪趁势喝道:“今日二皇子弑君弑父,几位都是见证,你们还想效忠他?”

    “李繁漪!你休要妖言惑众!”

    “你们看见这样的事情,就算他之后登基为帝,就会放过你们?你们都要被赐死!”李繁漪丝毫不理,还在大声说着。

    那几个禁军已经动摇,互相看了几眼,一时间踌躇不定。

    “你们若能衷心办事,今日事情一字不漏,自然有千百份好处等着你们,既已上了船,再下去,日后不还是谋反之罪!”桑盼冷笑了一声,竟就着李繁漪的逻辑,反击了回去。

    这群禁军一时间两难。

    “诸位,好好想想吧!”李繁漪再次大喊,“此时悔悟还不迟!”

    “多嘴!”被挑衅到极致的桑盼再也忍不住,抽起一旁禁军腰间的刀,哗啦一声拿在了手里。

    “既然学不会闭嘴,那就让你们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举着手中的刀,四下看去,最终,锁定在顾云篱身上,“你最该先受死!”

    打磨极致的刀身泛着寒光,在场没人敢阻拦她,就见她挥刀,要砍向顾云篱。

    眼皮与额角抽动飞快,顾云篱两腮被咬牙咬得泛酸,清霜的疾呼响彻在前:“不行,姐姐!!!”

    手中袖剑蓄势待发,她一凝视,可身前的桑盼却忽然浑身一颤,手中刀一松,“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呃……啊啊啊啊!”她像是突发恶疾,忽然抱住自己的肚子,疼得大吼起来,面色也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宛如恶鬼罗刹。

    一旁禁军还未反应过来,还在愣神,见此机会,顾云篱飞快将袖剑从掌心抽出,略过李淮颂,飞快地横在桑盼脖颈之间。

    那人疼得惨叫,可目光的恨意却清晰,被顾云篱被迫抬着下巴站起,眼神阴冷得快叫人打寒战。

    “还不收刀!”顾云篱怒喝,袖剑没有丝毫怜惜,锐利的锋芒很快便在桑盼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血迹蜿蜒而下,“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这一刹分神,清霜与顾云篱配合极好,在桑盼被挟住的瞬间,清霜手中的剑陡然被她反转,迅速反握,后腿重重向后一踢,身后拿刀挟制着李繁漪的禁军一个不查,手中的长刀应声落地,他惊觉,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便要低身去捡。

    锋利的剑芒几乎是一瞬间抬起,将他逼停,寒光凛冽,剑锋似发出了一阵嗡鸣,还不待他眨眼消化眼前的情况,喉间便忽地一凉,温热的血液顺着剑锋淌下,没有多余的声音,不过眨眼的功夫,血流如注,生息乍收。

    那禁军轰然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李繁漪迅速起身,提起身后的凳子便猛地朝身后那两个禁军砸了过去,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余下两个禁军抽刀,要应对时,却又瞥见被挟持的桑氏,一下子都不敢动弹了。

    在地上还在发懵的李淮颂僵硬地抬起头,眼中迷茫,显然还未弄明白这陡然转变的形势。

    他踉跄着起身,脸上的血迹已经有些干涸,濡湿着些许发丝沾在脸颊边侧,呆呆地看着痛苦地面如金纸的桑盼。

    她疼得快要站不住,身体强撑着,甚至已经无暇顾及顾云篱横在自己脖颈处的袖剑。

    “她是你母亲,我本不想如此,但无奈几位一直在将我向绝路上逼,”顾云篱开口,眸色冷得发寒,“你若不退,我就只能杀了她了。”

    桑盼冷汗流了一身,却仍旧咬牙:“你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挟持住我,你们便能翻盘?”

    李繁漪笑了笑:“娘娘还是担心自己吧,处心积虑这么久,一个不慎如此,你心里不怄得慌吗?”

    可见她是懂得怎么样最戳桑盼心窝子的,话一说完,桑盼的面色果不其然便阴沉了下来。

    两方正僵持着,却忽听官舍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李淮颂回头,还在喘着粗气,官舍外的脚步声越靠越近,他喝了一声:“在外候着!”

    室内一片混乱,地上还横陈着死不瞑目的皇帝尸体,现下情况,这里面的惨状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何事?”他尽力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问。

    “殿、殿下!右相带大臣欲以死相逼,逼您妥协……”

    事已至此,还怎么退让?

    看了眼地上已经急速失温的尸体,李淮颂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扭头看向李繁漪。

    “皇姐自小看我不顺眼,与父亲待我有何两样?那日政事堂那巴掌,淮颂可是记了好久……”

    李繁漪扬眉:“怎得,记着想怎么报复我?”

    “……自然是勉励自己,早晚有一日,这巴掌我会还给你!”李淮颂回,双目赤红,“只有我登上皇位,你们才能敬我、重我,我才能将你踩在脚底。”

    “如今,只要我杀了李磐,连父皇最后亲指的储君都没了,这皇位不就是我的吗?”

    语罢,他呵呵笑了一声,目光掠过被挟制的桑盼,一把便将身旁刀抽了出来。

    “她是你的母亲,你竟不愿救她?”李繁漪冷笑一声,看了眼桑盼的背影,摇了摇头,“冷血无情的模样倒是一脉相承……”

    桑盼嗓子发紧,嘴唇抖了抖,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迷茫——可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

    她极力麻痹自己,只要李淮颂成功上位,自己便能再无后顾之忧,天下之事,不都由她享尽?因而,李淮颂不能妥协,一妥协,先前所做得一切都成无用之功了。

    而她身后的顾云篱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冰凉的剑刃更向里推了一毫,锐利的疼痛伴随着腹部难以忽视的疼痛交织而上,几乎令她眼前一黑。

    “娘娘是觉得他一旦登基便可高枕无忧?”说话时,声音几乎是从顾云篱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人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她如何能不恨?这样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却不下杀手,不过是她想亲自为蒙冤枉死的家人亲自洗刷冤屈罢了。

    “那娘娘不妨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高枕无忧的命,”她道,“我恨娘娘入骨,娘娘岂不知?”

    后背紧绷,桑盼瞳孔骤缩。

    “十余年前的云纵究竟因何而死,娘娘不知?”

    语罢,她感受到身前这人身体一僵,紧接着,她的声音传入耳中:“你——都知道了?”

    顾云篱一扬眉,心道:果然有隐情。

    她脑中飞快运作了一番:“普陀寺下三百余斤禁药、自裁而死的明觉和尚……”

    顿了顿,另一个线索拼凑上来,却缺少联系,可她还是说了出来激她:“大相国寺内的昭罪宫。”

    “娘娘还隐瞒了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桑盼忽然发疯似地重复着,“绝不可能,我明明——”

    话说了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一滞:“你竟敢诓我!”

    可见这三个碎片,果真是有联系,否则便不会引着桑盼做出这样的反应。

    李淮颂面色复杂,看着她,眼神竟然有些诡异的平静:“你们尽管闹,官舍之外禁军围得水泄不通,我看你们能如何。”

    他的话不错,眼前这局势,除了被顾云篱挟持在手边的桑氏,几乎没有优势,一个清霜又能抵抗几个禁军?终究寡不敌众。

    清霜咬牙骂道:“好一个畜生,连自己亲娘都不管了!”

    这骂声却并未激起李淮颂的片刻色变,他几乎是没有犹豫,扭头便带着那两个禁军走出了官舍。

    而桑盼的面色愈加难看,几次喘息没能成功,紧接着,两眼一闭,竟生生疼晕了过去。

    没了她一概的支撑,顾云篱一惊,她便“扑通”一声,毫无倚靠地瘫倒在地。

    清霜面色复杂,看着地上阖着眼的女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汲汲营营一生,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众叛亲离,甚至亲子都不愿为她妥协,这便是所谓的“最是无情帝王家”吗?

    顾云篱与她感受一般,恨意翻涌过后,又有一股怆然袭来。

    “清霜,”李繁漪吸了口气,“把她绑起来。”

    “殿下是要去救李磐?”顾云篱收了袖剑,问。

    “谈不上救不救,只是若不表示一番,不知要叫旁人怎么说我。”

    那边,清霜三下五除二将昏迷过去的桑盼绑了起来,和顾云篱一道架着,同李繁漪走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禁军没有明确的命令,看着被绑得死紧的桑盼,一时间也不知究竟该不该上前。

    “李淮颂,你要干什么!”还未抉择好,就听不远处马场上被围住的群臣中发出一阵怒喝声。

    顾云篱极目望去,李淮颂正缓步走上御台,手中禁军弯刀泛着寒光,直直走向刚刚苏醒,还在呕吐不止的李磐。

    “不、不不不!不要!”后者吓得屁滚尿流,崩溃地大喊,却因腿软爬不起来,只能不断搓着地面向后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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