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皇弟,今日便让你明白,不是你的东西,终究不要觊觎染指。”李淮颂冷冷笑了一声,像是对他下达了最后的宣判。
李磐话中没有成句的话,捡到身边的东西就想扔出去。
台下,桑厝额角突突地跳动着,他被几个文臣正摁在地上打,这会儿,那几人也没有再揍他的兴致了,纷纷仰头看向台上的动静。
他知道自己在赌,只要李淮颂解决了这几个难缠的人,他凭借自己为官数十载的手腕,未必不能扶他上位,且事已至此,就算自己倒戈,也未必不会勾连九族,还不如搏一把。
另一边,林胥深吸了口气,一手推开几个身边堵着的禁军,一边奔向御台,一边朝还在抵抗着的林宣礼喝了一声:“泽礼!”
那边的林宣礼抽神,也分神去看台上的情况——他额角突突地跳得欢快,手中的刀早已被禁军打掉,此刻只能靠肉搏,见状,他奋力踢开几个身旁的禁军,就要追了上去。
“右仆射!”一阵有些尖利的喊声从身后传来,一把沾着血的刀紧接着便贴了过来,生生拦住了林胥的去路,是应江,他和许温之撕打在一起,筋疲力尽,还是略胜一筹,许温之此时已力竭,却还死死抓着自己的脚腕,不让他动弹。
一时间,就连台下都僵持住,激愤的臣子有,而坐看情况,揣度局势的亦有,这么一搅和,原先明朗的反对态度又混沌起来,原本便不太坚定的墙头草们纷纷都停了下来。
顾云篱还听见白崇山在人群里破口大骂,早没了一开始见到时的儒雅形象。
而御台上,李淮颂也已一把将李磐摁住,握着手里的长刀,语气森然,盯着他:“要怪怪你不知好歹……你这颗脑袋,太碍眼了。”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李磐头摇得像拨浪鼓,形象全无:“不、皇兄!皇兄!我不同您争,你放了我、放了我吧!我还有父母,还有幼妹,你放过我,我自此回真定府,再不踏足东京!!”
可李淮颂再也听不进去一句人话,对他求饶的话恍若未觉,一脚踩住他的前胸,紧接着,便高高举起手中长刀。
日光照射,在刀身处泛着寒凉的光芒,李磐还想挣扎,但已没有解法。
“死吧。”恶鬼低喃在头顶响起,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可长刀并未落下,耳畔一阵耳鸣,周旁声音在这一刻宛如被消音,李磐只觉耳畔一阵剧痛,有鲜血不受控制地流出,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捂着自己的脖颈半天,却猛然察觉,自己并未身首分离。
一支箭矢被千钧之力掼来,破开马场上涌动的风,急速如白虹贯日,朱红的箭羽带起一道如红带的轨迹,穿过空中,向着御台上的人急速射来。
“嗖”得一声,一切快得来不及反应,以至于场上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愣住,就连李繁漪都惊住,面色多了一瞬的空白。
“噗呲”,尖锐的箭头穿过脆弱的脖颈皮肤,将那举刀之人的咽喉来了个对穿!
血花绽开,在御台上划出一道诡异的风景。
李淮颂双瞳紧缩,手中长刀应声落地,未能给李磐来个斩首,却将他的右耳割了下来。
尖叫声贯穿,他“砰”得一声摔在御台上,将那支箭扎得更深,血如泉涌般从口中溢出,他想抬手将箭拔出,可一摸,脖颈处便剧痛。
李繁漪瞳孔一缩,朝四下望去,却并未看到有任何人拿弓,可见来人箭术百步穿杨,而她认知里,能有这般箭术的,只有……
忽听一阵马蹄奔踏声由远及近,宛若有千军万马袭来,一声高喝响彻云霄:“龙门隐军在此!奉东宫之命,勤王保驾,违逆者,斩立决!若有同党,悉数歼之!”
“异党一个不留!”
一匹骏马从人群后奔出,来人一身干练黑衣,手持弯弓,飞速奔踏而来,沿路射死四五个前来阻拦的禁军,马蹄无情践踏,而她身后,数百个龙门卫与数不清的东行营士兵正乌泱泱奔来。
那是长孙怜,李繁漪心口一滞,眼中透出不可置信来——东宫?
太子没死?
寂静了一瞬,马场之上哗然如沸水煮开!
场上还在负隅顽抗的禁军不过片刻便被训练精良的龙门卫斩杀,黑衣的龙门卫如乌鸦般,席卷了整个马场,大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时间,场上只剩拼杀之声。
顾云篱眼眶生疼,尽管此刻还有众多未解之谜,还有许多未做之事要等着自己做,可她心口坠得生疼,顾不上其他,提起脏污不堪地衣角,便朝马场之后奔去。
林慕禾怎么样了?她是否还好?禁军之乱是否牵扯到了她?
心乱如麻,她四下望去,可来回如织的人群中,却一直不能看到那个人影。
一阵惊马声响起,顾云篱倏然抬眼,眼前人潮汹涌,杀号声如入阵曲,刺激着人的耳膜,一匹黑马冲开眼前重重壁垒,骤然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当中。
与周遭极不相符的白衣出现在,马上的人衣袖被鲜血染红了一片,确如凛冬的红梅,昭然醒目。
纷乱的发髻早已松散下来,墨发任由动作与风向而动,如墨色的飞鸟,骤然闯入顾云篱心口,振碎遮蔽她心口的云,一如她闯入林慕禾生活时那般。
脚步忽缓,眼前的人急急勒马,几乎是不顾形象地翻身下马。
一落地,林慕禾才发觉御马而行的这段路,自己下半身几乎已经麻木了,脚一沾地,便不受控制地要软倒下去。
她险些栽倒,却被顾云篱眼疾手快地捞住。
还未开口,她却猛地感受到一阵将要把自己揉碎的力道。
夹杂着尘土与血腥气的气息袭来,她身上那阵熟悉的药香似再难寻到,可下意识地,她还是回抱住顾云篱。
“我、我回来了。”
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来回马上的奔波弄得一团糟,她手臂上还有一条刀痕,糊着鲜血,只是这一路过来,顶着秋日的疾风,伤口已经有些干,不再渗血,可乍一眼看,却依旧触目惊心。
顾云篱捞着她的身子,这才没让她跌倒,呼吸急促间,林慕禾感受到脖颈处滑落一滴湿意:顾云篱竟然哭了。
流泪的人也有一瞬间的错愕,自小对情感感知得迟钝的顾云篱很少流泪,仅有的几次也都刻骨铭心,她不知自己为何流泪,却拦不住那划出眼眶的泪水,淌了几滴,她有些无措地眨眼,身前的人却伸出另一只尚且干净的衣袖,抬手为她把泪水揩干净。
嘴唇颤动了片刻,顾云篱盯着眼前的人,气息颤抖,硬是深吸了口气,道:“没事、没事就好……”
“你的胳膊!”她惊觉,赶忙松开林慕禾的手。
“去东行营送玉印时,不慎被身后追着的禁军伤到了。”林慕禾答。
“你——”顾云篱呼吸一紧,这才知道了她究竟去做了什么。
大乱之际,突出重围,还要从一群禁军的追逐中逃出生天,去传递信息,哪怕是她都要考量几分,林慕禾便这样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若再有一丝不慎,你便、你便……”她不敢说下去,好在,预设的悲剧没有发生,她这样不过是在预想后,心中的后怕一阵阵地上涌,还伴随着一阵无力。
“我能、我想,”林慕禾却这样回答她,“你、还有清霜……还有那么多人都在,我想救你们,若我不去,任由其发展……我,我不甘心,也不愿。”
说着,她抬手擦了擦自己脸颊上的灰尘脏污,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来时路上还……”
“这里太危险,先去高处。”
此时禁军还在与龙门卫拼杀在一起,除却龙门卫,却还有东行营的兵将前来,再次将整个马场围了起来,反军先前用得法子,此时又作用在自己身上,见大势已去,便已有禁军跪地放弃了抵抗,但长孙怜的杀令在前,此时哪怕是投降已经无用,刀刃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地将叛军斩杀,血腥味弥漫,在场从未见过杀伐的文官、娘子或是贵妇们一个个吓得面色惨白,却也安下心来。
这场宫变,竟然就这样以最令人无法预料的情况划上了句号。
顾云篱带着林慕禾上了高处看台,暂时安全起来,方才想起来问她:“你方才说什么?”
林慕禾一顿,赶忙道:“是去东行营路上,我被常娘子所救……”
“常师叔?”顾云篱一惊,赶忙四下去看,既然常焕依来了,那是不是顾方闻也……
不等她思索完,后脑却猛地被人屈指一弹,位置和力道十分令人熟悉,打得她后脑壳一阵酸麻,“呃”了一声便回头看去。
身后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站了个人,正是林慕禾去东行营路上碰到的那个与常焕依通行的中年男子,头发乱糟糟地随意束着,一身袍子灰扑扑的,此刻他眉尾耷拉着,甩着手痛呼:“这么久不见你,脑袋愈发硬了!”
顾云篱眉梢扬起,声音都有些激动:“师父!”
这一掌打在自己马儿屁股上,害得自己险些没能勒住马的人,居然是顾云篱的师父?
林慕禾心下惊讶,但忽然便想起了清霜对他不吝刻薄词汇修饰的那番话,就有些释然了。
顾方闻这话一语双关,顾云篱也听出来了,放在以往,她们绝不会参与这样的庙堂之事,更何况还发生了这样疯狂的谋逆之事,方才那一弹,更像是顾方闻气得没办法了的小小惩戒。
自己为了调查旧案,或是逼不得已、或是主动做了好些事,若叫以往的顾云篱来看,定然会颠覆她的认知,顾方闻气也好,弹自己一下也罢,顾云篱都能理解。
“小妮子,我们方才也见过。”察觉到林慕禾探究的目光,顾方闻压着唇笑了笑,越过顾云篱,指了指她。
意识到自己深夜里思虑过无数遍的“见家长”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林慕禾心情复杂,在顾云篱拘谨地给她介绍过后,朝这人一拜。
顾方闻眯着眼,笑得有些隐晦,看着这两人已经逐渐熟悉且下意识亲密的动作,心中也有了考量。
“这大半年你究竟去哪了?为什么都没有音讯?”好不容易逮住顾方闻,顾云篱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提起这些事,顾方闻便脑袋疼,摆手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这会儿不适合说这些……我先去寻你常师叔和清霜那死丫头去,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了解不完,待结束了,我再跟你讲哈。”
第222章 “我就要在万人之上。”
话音未落,不待顾云篱追住他,他便腾起身子跃下高台,一瞬间便混进下方人群中,寻觅不得。
如同顾方闻所说,今日混乱至此,又猛地冒出来一个本以为早就死在北地的太子,恐怕深夜都不能彻底解决。有太多谜团、不明的事情还未清楚,还需一件件解决。
从高台向下看去,大部分的禁军皆已伏诛,有些想要丢弃兵甲逃跑的,也尽数被飞去的箭矢一箭射死,参与这场宫变谋逆的,除却主要谋事者,都成了刀下亡魂。
马场昨日还是一派平和之景,哪会料想到今日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清霜提剑将那还妄想负隅顽抗,擒住李繁漪而翻盘的禁军抹了脖子,金色的剑穗在视野中飞过,终于,杀号声渐弱。
她摸了一把溅在下颌上的血,扭头去看李繁漪:“殿下,你没事吧?”
双目发红,李繁漪像是发愣才回神,朝她点点头:“我没事。”
前方人群中,那个黑色的身影走了出来,李繁漪呼吸有些紧,拍了拍清霜:“去寻你姐姐,我有些话和她说,这会儿没什么危险了,一会儿便去找你。”
那黑衣人覆着一只眼罩,正朝李繁漪走来,清霜虽然神经大条,但此时也音乐察觉到李繁漪的情绪不太对。她也在那一阵听到了东宫二字,这是属于她的私事,她不好多问,却还是在临走前踌躇了几分,还是对她道:“殿下,你别怕,还有我们呢。”
李繁漪无声地失笑,看了眼她剑柄处挂着的那剑穗,眼眶热了热,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清霜还有些欲言又止,但那黑衣女人走得越来越近了,她顿了顿,还是转身离开。
“怜姨。”待清霜走远,李繁漪扯了扯嘴角,“你一早便知晓,对吧?”
“我答应了他,”长孙怜将弓箭背在身后,说道,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平常事,“不能和你坦诚,我很抱歉。”
“淮仪本事不小,”李繁漪忽然笑出了声,“竟然还能让怜姨撒谎。”
“五个月前,我在朔州边界寻到他,他已奄奄一息。”长孙怜默了一瞬,自顾说起来,“余下的,你想知道的,不妨去问他吧。”
说着,她向后方遥遥看了一眼,像是给了李繁漪一个暗示:“只是……他如今也不太好。”
*
这场毫无预兆开始的宫变,终以二皇子李淮颂作茧自缚,自食恶果被一箭贯穿了脖颈的结局告终,一场宫变,竟然就这样草率地将本就没多少时日的李准的命带走了,马场之上尽是哀哭之声,还有怒骂反贼的声音,反贼们被压在刀下,垂头丧气,不再有一开始的威风。
杳无音讯,失踪了半年之久的太子未死,甚至带兵平定了宫变,又引发了一阵轩然大波。
消失了一整个宫变内的明桃不知何时回到了李繁漪的身边,轻声道:“殿下,都已到了嵩山后,没想到她们会提前宫变,失了时机,请您治罪。”
“罢了,都回去吧,”揉了揉眉心,李繁漪脸上涌起了从未有过的疲态,摆了摆手,“不怨你们,是有变数。”
那个唯一的变数——萧介亭,不在任何人计划之内。
她思索了片刻,起身朝不远处的马车而去。
迎面上,却看见了林宣礼提刀正走出来,视线对上,后者停下步伐,恭恭敬敬朝自己作揖。一驾形制颇大的马车停在混乱之外,真正接近了,李繁漪心口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长孙怜所说的“不太好”,究竟是个什么地步?
怀着这样的疑问,她在马车前停下,一旁的龙门卫将车帘撩开,她低身进入。
宽敞的马车内,没有多余的配饰、熏香,只有一张简单的书案与坐靠的软垫。
无论官员百姓所知的东宫太子,都是温文尔雅、敦厚端方的君子形象。
李繁漪从不吝啬承认,自己这个弟弟是个芝兰玉树的郎君,他性情更随已故的长孙皇后,温和、不疾不徐,是众人心目中完美的仁君模样。
与他截然不同,李繁漪的性格没有随任何人,在这人人戴着面具,虚与委蛇维持体面的大内与朝堂格格不入,她嚣张跋扈,不避锋芒,与李淮仪简直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但若从小失去母亲庇佑,只有冷漠功利的父亲在上,还有个时不时盯着自己与年幼的弟弟,虎视眈眈的继后在侧,她除了锋芒毕露,再别无选择。
“皇姐。”一声温和,有些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将李繁漪唤回神来。
车窗帘子被轻薄的纱替代,些许日暮的光透了进来,也明亮了李繁*漪的视线。
李淮仪穿着一身淡青色的直裰,身上却披着一件大氅,坐在桌案后看着自己。
抿了抿唇,李繁漪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口,半晌,只道:“何时回来的?”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他被衣衫遮盖的双腿上,一个不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
“一月前到江宁,休整养病,近来快马加鞭,才赶到,却还是晚了一步。”李准已死,他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且不说,一代皇帝,死状竟然那般凄惨。
“养病?你——你怎么了?”眼皮飞快跳了跳,李繁漪目光落在他掩藏在桌案下的腿,喉间一紧。
轻叹了一声,李淮仪摇了摇头,抬手轻轻将书案移开,把那衣衫撩开。
“朔州奔逃,春寒料峭,我伤及左腿却救治不及,已经废了。”他说得坦然,表情却生生刺痛了问话的人。
心口重重一颤,李繁漪呼吸一停。终究一母同胞,他身上淌着与自己相连最近的血脉,是自己举目世间最亲的亲人,纵使方才心中有怨气、愤怒,再看见他几乎萎缩的左腿上时,也消散地差不多了。
“是谁?是鞑靼人,是刀术?还是——”
“淮颂与继后连同应江勾结前线小将与鞑靼,分散主营兵力,当夜篾儿乞惕部夜袭太子帐,我被萧拥雪与萧介亭护送出大营,一路奔逃,大雪纷飞失了路线,后有追兵,才落得如此。”
竟是李淮颂与桑盼的杰作?李繁漪咬紧了牙,心下了然,难怪,萧介亭出现后,桑盼便在她计划之外提前开始了这场宫变,原来是怕事情败露?
“鬼医弟子如今在我帐下,让她来说不定——”
“阿姐,此行,鬼医也一道前来,他也已看过,我的腿已无力回天了。”
“朝中辛苦阿姐夜以继日操持……淮仪有愧,如今却无力跪叩阿姐。”
“你同我说这些,仅仅只是想说,你有你的苦衷?”深吸了一口气,李繁漪问。
“非也,阿姐。”他摇了摇头,摸了摸自己如今已毫无知觉的左腿,轻轻叹息。
“我想……我不愿做这储君了。”
额角一颤,李繁漪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表情凝滞,似乎是没有听清李淮仪的这番话一般。
“你说什么?”
“三蔽五缺之人,怎能登临大宝,且不提,这半年一遭,我……看清许多。”他说着,重新将桌案移回来,神情淡漠,捋着衣领。
李繁漪不知道自己如今应该是什么样的情绪,庆幸?她从不羞于承认自己拥有上位的野心,可此时此刻,心情复杂地难以言说,自己谋划多日,暗中铺了多少条路,积攒了多少人脉?
而这个一出生便拥有了所有自己期望的东西的人,如今却说不想?
她感觉到自己下颌的肌肉在轻微的颤抖着,梗住半天,才又问:“你……想怎么做?”
李淮仪也怔忪了片刻,沉默的片刻之间,原先从纱帐窗帘外透进来的暮色也收拢。
“我听怜姨说,父亲以为我身死朔州,不愿让桑氏与淮颂即位,从真定府接来了成王之子,欲立他为储。”
李繁漪双睫颤了颤,一手抵在车壁上,问:“这便是你让怜姨救下他的缘故?”
这世间男子固有的思维,从来不会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女人身上考虑,李繁漪觉得自己谈不上失望,只是在他说完后,浮起一个“果然如此”的想法。
她眸色之中的怜惜缓缓褪去,锋芒重聚,眸光凛冽起来。
“或许吧,大豊终不能一日无君,既是父亲遗愿,我不妨便这样顺水推舟。”
“你可知晓李磐德行品性?”
不用细看,今日在御台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便足以窥见李磐的本性,不论如何说,他都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
“品性德行,若加以矫治,未尝不能……”
“你以往提点李淮颂的可少过几分?”李繁漪嗤笑了一声,“人性复杂,你历经此事,还是不能明白吗?”
李淮仪语塞,一时间没有说话。
“你可知父亲重病榻前,叫我过去,同我说了什么?”
李淮仪抬眸看她。
“他赐我扳指,见此如见君,辅佐李磐登基后治国。”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冷笑出声,“历代摄政亲王、外戚都是什么结局?被群臣起而攻之,得天下之口诛笔伐。他从不怜惜将这样的苦难加诸我身上。”
“阿姐,你……”
“他做不了皇帝,也做不得皇帝。”吸了口气,李繁漪开口,身子直起,“我绝不同意。”
“可如今,还有他法?这又是父亲的遗愿……”
“若我说,我要这个皇位呢?”李繁漪却不等他回答,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话音一落,马车内安静下来,李淮仪面色空白了一瞬,显然没能消化她这突兀的一句话。
双眼艰难地眨了眨,他说话都有些磕绊:“阿姐,你在说什么?”
“从前以为你身死朔州,我一心打探你的消息,想知道你究竟是否活着,可一路走来,方才发觉自己多少时都心有余力不足,想护住的人不在、看着敌人风光,却只能隐忍,一切都太憋屈、难受了。”
“我从不是委曲求全的人,与其自己被动,倒不如主动……这一来,我才发觉,仅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远远不够。”
“我就要在万人之上。”
语罢,她转身撩开车帘,低身走了出去:“我不会让他即位,就算你此时反悔,也没用了。”
李淮仪一噎,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可转念一想,她确实又是这样的性格,一时间,他也呆坐在马车中,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事多,待这些事情了结了,我再来问你其余的事情。”最后一声消失在车帘外,她走得很决然。
第223章 “一会儿就不冷了。”
晚风中掺杂着已经被吹得稀薄的血腥气,叛军被收拾得差不多,场上仅剩些惊魂未定的官员及官眷。一些大臣听闻东宫未死,以右相为首,齐齐正向这边走来。
李繁漪与这群人擦肩而过,忽觉有些累,漫无目的地走在马场上。
混乱之后,亲人手足能得全然已是不易,不少官员正同家眷抱在一起哭,劫后余生,确实让人动容。
四下扫了一圈,李繁漪的目光却忽然顿住。
不远处,几个人正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些说什么,那是顾云篱、林慕禾与清霜她们,除了随枝,还有两个看着陌生的面孔,正与她们聊得甚欢。
清霜叽叽喳喳地说话,背在身后的剑穗随着动作摇晃着,在李繁漪眼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光彩。
风声入耳,她们离得不远,因而她也能听得几句她嚷嚷着的声音。
“死丫头,半年没见怎么一点个子没长?我听云丫头说你这每顿饭也没少吃啊!”顾方闻正把着清霜的脑袋,量着她的身高。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清霜气得想挠人,却被按着脑袋动弹不得,只能气急败坏地后退甩脑袋。
“你少嘴贱几句会死?又是好日子过多了!”常焕依忍无可忍地在顾方闻腚后来了一脚,这才制止了顾方闻继续的动作。
而顾云篱与林慕禾则站在一边,时不时与常焕依说话,再对着这两人忍俊不禁地一笑。
这样和谐的场景,自己多久没有体会过了?生母故去得早,生父冷漠,就连唯一的血亲也因身份不能时常相见,出生帝王之家,享尽荣华富贵,却极少能得一份真情,枕榻寝眠,甚至都不能掉以轻心。
怔愣的片刻,她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像是站在原地发呆。
习武之人五感极佳,她看得出神,很快便惹来顾方闻与常焕依的侧目。
两人一同收声,朝李繁漪看去。
几近日暮的天色之中,她身旁一个人都没跟着,身影孤寂,立在不远处。
清霜若有所感,转过身来,看向了那身影伶仃的人。
几行征雁南飞,带走了最后一丝暮色,马场上的火把燃起,发出噼啪的声音,昏黄的火光将马场照得昏暗,清霜只是愣了一瞬,便咧嘴一笑,朝自己走来。
“那是谁?”顾方闻皱了皱眉,环胸问道。
“身上还穿着翟衣,皇亲国戚,只能是那公主了吧?”常焕依道,语罢,看了看顾云篱,“我一去几个月,你们倒是认得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人物。”
顾云篱笑了笑,与林慕禾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去:“她都多大了,也不是小孩子了。”
“殿下!”她脸上应当是胡乱擦了一把,还有些花,但没人告诉她,跑过来时又笑着,像只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却还要扑上来逗人开心的小狗。
李繁漪眸子颤了颤,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那几人,却发现她们不知何时走来了。
“已经没事了!”清霜说着,“方才我还找殿下呢,谁知被我师父拦住了,不然早就去寻你了!”
李繁漪抿了抿唇,低头问她:“找我做什么?”
“殿下不是叫我做护卫吗?我怎么能扔下殿下不管?”清霜不明所以,说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索性站在李繁漪身边,给她介绍起这几人,“殿下没见过她们,这是我常师叔,那是我和姐姐的师父……”
她具体又说了什么,李繁漪没太听清,只能垂眸看见她一张一合的嘴唇。
那两人只是抱拳,以江湖之礼朝她行礼。
“我们清霜如今也是有些手段了,”常焕依笑道,“连公主这样的人都能搭上了。”
几人嘻嘻哈哈,也没忘了李繁漪,她眼中的某些低迷的情绪忽然不知何时褪去了,这里面的几人都不是太内敛的人,常焕依也更是热络性子,几句话,便已经能自如说话。
林慕禾余光瞥着李繁漪,看着她逐渐也摆脱了方才低迷的模样,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旋即接过了常焕依抛来的话茬。
*
皇帝死于皇子之手,令朝野哗然,运送皇帝棺椁的队伍几乎是连夜出发,而皇帝的尸首堪称惨烈,顾云篱愣是忍着恶心替他暂时处理好了尸体,当夜,顶着当空明月,所有人一同跟随皇帝棺椁回京。
不敢耽搁教程,硬是在子时前将皇帝的棺椁送了回去。
不知忙到多久,才终于得以各自打道回府。
纵有再多的问题,那也等着明日再问了,顾方闻与常焕依在顾云篱这宅邸里住下,又唏嘘感叹了半天,才被清霜硬推着去洗漱,等到各自歇下时,已过子时许久了。
空置了几日的房子重新住人,深秋时节,还有些冷,林慕禾坐在榻上,裹着被子严严实实的露出脸来,看着顾云篱在下面把一只炭盆稍好,净手后拿着处理伤口的东西返回了床榻。
炭盆烧起来,屋子里才没有方才那么冷了,顾云篱一边坐下,一边说道:“明日把地龙生起来,就不用靠炭盆取暖了。”
今年的秋寒比往常来得早了许多,以往这个时候,夜晚都没有这么寒冷。
看她还窝在被子里,顾云篱问:“还是很冷?”
林慕禾半个脑袋被被子拢着,答:“是很冷,所以我提前捂热被子,待会儿你进来就不冷了。”
顾云篱失笑,把她胳膊轻轻从被子里拉了出来,虽然那会儿简单处理了一下,但顾云篱还是不太放心,拿出药酒与金疮药又重新替她包扎了一番。
“热气还没跑,”见胳膊上重新被包扎上纱布,林慕禾敞开被子,邀请她,“快来。”
她胳膊的伤口不太深,细细包扎过后,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疼痛了,顾云篱还是怕再伤到她,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动作躺了进去。
体温真切地传来,她再三确认,林慕禾确实完好,除了手臂上的那道刀伤,再无别的伤处了。
后者却趁她愣神之际,忽然将她一整个裹到了被子里,刚沐浴过的皂角味儿与花瓣香气涌上顾云篱的鼻尖,她猝不及防被压在身下,还不忘提醒她:“你手上还有伤——”
话音不及被吞没,被子捂了下来,她乖乖就范,眼前黑暗拢了下来,只有些许光透过缝隙溢进来,黑暗中,她似乎还能看见林慕禾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与自己对视。
身体忽然微妙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身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黑暗里看不清她的神情,但顾云篱也能听见她逐渐沉而缓的出气声。
她不动弹,却像是在等着自己先一步动作,顾云篱不知道自己猜测对不对,但这个念头刚起,便非常自然地遵从本心,支肘撑起上半身。
林慕禾终于如愿,且看如今顾云篱不用自己开口,便已融会贯通,实在是一大进步。
只留了榻前灯的卧房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衣衫交叠摩擦在一起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细不可闻的轻啄声。
林慕禾的衣衫系带没有系牢,纠缠之间,肩头的中衣忽然滑落,顾云篱猛地触碰到那一处,忽地一滞。
她跌回榻上,手却下意识搂着身上的人,一声闷响,她自己哼了一声,还没反应,便又被压在了身下。
不知是黑暗的缘故还是如何,她的眸色忽然黯了黯,压在林慕禾腰上的手不仅没有移开,反倒更向下一压。这一压,触及林慕禾腰间的软肉,她“呃”了一声,毫无支撑地栽在顾云篱前胸处。
“好不容易攒得热气……”肩头一凉,她蹙了蹙眉,不自觉地嘟囔。
语罢,却不想顾云篱空余的那只手抚上她裸露的肩头,意味不明地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番。
行医之人手并不算细嫩,她肩头皮肤光滑,被这么一摸,忽地浑身一个哆嗦,有些无措地看着眼神有些混沌的顾云篱。
“没关系,”她听见顾云篱说,“一会儿就不冷了。”
帘帐被扯下一半,隔绝了卧房里一丝来自床榻外的光线。
这人的动作很生涩,又像是怕伤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显得有些畏手畏脚,亲到脖颈时,又忍不住停下动作,不敢碰她受伤的左臂。
心口砰砰地跳动着,林慕禾从未有一时比现在还要聚精会神,横亘在人之间的两条腿不安分地动弹了几下。
轻浅的声音在耳畔漂浮着,林慕禾有些迷糊,不知何时与顾云篱倒转了位置,躺在垫了许多层褥子的床榻上,她原本简单盘着的发髻也逐渐松散开来。那层被子还盖在两人身上,随着愈来愈大胆起来的动作,逐渐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如顾云篱所说,确实不用担心积攒的热气流失,体温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攀升,帐内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喘息声。
行医之人似乎对有些事情一点就通,不过摸索之间,似乎就摸到了门道。
林慕禾身子颤抖着,生理性的泪水积聚在眼眶,声音也带了丝哭腔。
仅剩的挂在右肩的衣衫也松散下来,帘帐被彻底扯了下来。
顾云篱蹙紧眉头,低头仔细钻研着,鼻尖沁出的汗水凝结成滴,落在了下方之人的前胸,黑暗之中似乎都在泛着水光。
她眸色闪了闪,
“呃……”
黑暗之中,林慕禾有些煎熬地咬紧了嘴唇,忍不住想起身搂住她。
锦被被丢在一旁,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温度,搂住她的脖颈,终于找到了一处着力点,林慕禾眼神有些失焦,在模糊的视野里,看着头顶的床帐似乎在摇晃,水波散开,她不合时宜的想,亲自去送玉印这件事,顾云篱并非没有怒气。
至少这个时候,她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份怒气,微妙而隐晦地掩藏在她有些粗鲁的动作之中。
情到浓时,她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酥麻的感觉一阵阵从某处涌上脑海,而顾云篱也怜惜地俯身给她擦干泪水,也缓缓慢了下来。
林慕禾忽然有些执着于亲吻,不管现下的状况,蹭着脑袋想要去亲她,手腕却被猛地被顾云篱抓住,有些艰涩,刻意压制着呼吸的声音传来:“别乱动。”
动作有些大,忽然带起了降下来的床帘,月笼纱将卧房里的烛火模糊,打了进来,林慕禾失神间,恍然发现,顾云篱也并非像她想得那样沉静。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顾云篱,模样被难以言说的情欲熏染,眸色沉而混沌,脸颊因为汗湿而黏着几缕发丝,此时此刻,她那双幽沉的眸子里倒映着的,只有自己的面容。
垂落的头发有些碍事,顾云篱直起身,手指缓缓抽离,复而抬手,轻轻将遮挡视线的发丝捋了回去。
微弱的烛火中,林慕禾瞥见了她抬起的某处闪动着的水光,忽然面色爆红,呼吸一紧,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便将不小心拉开的床帐一把扯了回去。
“怎么了?”顾云篱又俯下身来,温热的体温再次传渡过来,林慕禾咬着嘴唇,只顾着摇头。
没让她再有多说话的机会,她一把搂住顾云篱的腰身,顺着她的脖颈便向上吻去。
似乎明白了什么的顾云篱眸色闪动了几分,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使力,将林慕禾的腿微微抬了起来。
在这一晚并不算陌生的感受再次不由分说地袭来,头顶的床幔再次随着颠簸摇动起来,而纱帐外的烛火,不知何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熄灭,只留一簇悠长乳白色的烛烟悠悠飘动,混入整个房中的气味之中。
第224章 “殿下,太子殿下欺负你了?”
鸟雀啾鸣,天光响晴,本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东京城却全城上下缟素,就连昼夜不歇的瓦子也门窗紧闭,不见原先一丝欢声笑语。
花白的纸钱飞了满城,皇帝驾崩,百姓虽不知内情,却也从全城紧张诡异的氛围之中猜出来些许,流言隐秘的传播,更令人忍不住好奇的,是一夜之间倾倒的左相府——据有人传,多日前的嵩山围猎之所以未竟而终,是因为二皇子谋反,这也解释了为何二皇子被以庶人之礼草草下葬。
原本站在桑氏一派的官员们个个坐立不安,急不可耐地要与左相割席,但原先尚且还谈得温和的长公主却突然发了癫,飞快地安排另一位中书重臣补缺了吏部尚书之职,不等众臣反应,便开启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清洗。
此前与左相勾连过多、利益相关的官员都纷纷被牵连倒查,轻则革职,重则抄家流放,关联不密切者,也尽数抄没了许多家产,充入国库中,好歹保全了自身。
这些也都是后话,李繁漪手段雷霆,朝中有人不满,尤其台谏言官认为她僭越,但东宫却对此没有什么反应,相比原先的李淮颂,此次回朝,几乎到了有些懒政的地步。
国丧期间,官员不得再穿原先朱红或是深蓝色的官服,纷纷都换上了浅白色的圆领襕袍,上下行之间,只见一个个成群成行的官员。
太子失踪的真相终于大白,而关押在大理寺典狱中的萧介亭也被释放出来。
他一早听闻太子归朝的消息,即使在狱中呆了多日,出来时也没见几分颓靡的姿态,反倒兴奋异常。
典狱外,杜含一身素色的圆领,手捧赦罪诏书,面上却没有什么高兴之色。
听她读完诏书,身后两个主簿官在她一个眼神下,识趣地离开。
萧介亭还沉浸在终于沉冤得雪的兴奋中,眼睛亮晶晶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让他们走了?”
杜含吞咽了一番唾沫,将诏书塞进他的手心里,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恭喜,沉冤得雪,北地与你,此身终于分明了,我代阿喻也一道恭喜你。”她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谢谢谢谢,还得多谢你跟蓝大人,真不知道怎么谢才好……”萧介亭哈哈大笑了一声,说着说着,忽然一停,“只是既已真相大白,何时才能释放我师尊?”
身前的人身形僵了僵,抬在腰际的手忽然垂下。
萧介亭眨了眨眼,有些不解:“杜大人?”
他神经大条,再笨再轴,见她不语,也察觉了一丝不对,但却不敢去猜,只能扯了扯嘴角,不死心地问:“朝廷定会释放我师尊的对吧?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杜含垂下头,似乎仍在组织着语言。
“杜大人,怎么忽然哑巴了?”
“萧官人,”她忽然开口,又抿唇,手指紧了又松,“这几日理卷宗时,我亦将典狱无论重刑犯还是轻刑犯,挨个盘查一遍,却并未找到你所说的那位……萧拥雪。”
额角一抽,萧介亭想也没想便摆手:“怎么会?当初我就是听闻我师尊被押解回京,这才——”
话说一半,他也猛然滞住,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什么。
朝廷要抓住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他,林宣礼不遗余力地抓捕自己,或许并不是因为不能在萧拥雪身上盘问出什么,而是因为,那场变故之中幸存的人仅剩下他自己了。
萧拥雪被押解入京从头至尾不过是个幌子,是引他不惜走烂双脚、迷路濒死在林中也要抵达东京为师门沉冤昭雪的引子罢了。
而杜含的表情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梗住片刻,她垂眸,声音很轻:“后细查起来,问询到当日前去北地支援的兵将,只说……萧拥雪早已身死北地,连朔州都没出得来。只是你从北地奔逃,一心平反,未能与那里通信,不知此事。”
萧介亭的笑终究是僵在脸上:“师尊虽六十有四,可武功并不松懈,怎会、怎会呢……”
冷如杜含,此时看他语无伦次,也心有不忍,她欲言,最终还是又止。
北地的寒春直至四五月份才有回暖的迹象,一场大雪从十二月份下来,要到三月才能消融干净,而这场以一己私欲为开端的政斗谋乱,却生生将无数人困于这场大雪之中,权贵弹指之间,或许只是一金、一玩物,可却能带起一层激荡的涟漪,水波无情,无辜之人的性命尽数湮灭。
冲上脑中的愤怒难以平息,二皇子已死,那只剩择日问斩的桑盼,他想愤然起身找到这人一刀给她个痛快,可这想法刚刚冒头,便又被压了下来。
甩了甩脑袋,萧介亭长舒了一口气,低低对杜含道了一声“多谢”。
“你要去何处?”
萧介亭思索片刻,答:“自然是回朔州去。”
“你……不报仇了?”
“自有朝廷律法惩治有罪之人,我固恨,但北地不能无人……此番回去,我再想想,往后如何吧。”爪牙之力如何与朝廷的擎天巨臂相抗衡?恨朝廷自私的利用,却也恨自己无用,他脑中一团乱麻,心累身体也累,只想归家,回到朔州——
“朔州兵变,仅仅只是桑盼与李淮颂的谋划?”
门外,尽是奔忙的臣僚,屋内安静的气氛与外面格格不入,一道屏风后的两人对坐,天气逐渐转寒,众人衣衫都厚了许多,李繁漪穿了身深色的氅服,正喝着热茶。
李淮仪坐在轮椅上,眯了眯眼,也喝茶,问:“阿姐想问什么?”
“那夜鞑靼夜袭,你为何会与萧拥雪在帐中?”
“共商迎战鞑靼之事。”李淮仪移开眼,轻轻咳嗽了两声,答。
“军备松弛,当夜还有小队分散兵力围击鞑靼一支小兵,迎战之姿是这样?”李繁漪笑,“今春鞑靼进犯,你素不爱军事却自荐前去亲征,我便觉得不对,却只当你是长大了,想要历练,如今想来,处处是疑点,说吧,你与先帝共谋了什么事?”
“阿姐敏锐,我自愧不如。”
“你不必这样,”李繁漪摆手,“如今先帝已故,直说便是。”
“先帝忌惮江湖势力……是而想以刀术开刀,令我在北地演一出构陷的戏码,拉刀术下马,将其势力并入北地戍边军之中。”他说话简洁,三言两语便说完。
眉心一皱,李繁漪道:“这样寒人心之举,他是怎么想的……”
“是而,那夜我与萧拥雪夜谈,便是为了此事,劝她主动招安,但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
不知该嘲讽李准自食其果,还是该叹这场无妄之灾,李繁漪揉了揉眉心:“这件事,你便打算一直不说了?”
“父亲已逝……就当,顾全颜面吧。”李淮仪说着,不自觉地垂下目光,没有去看李繁漪的眼。
闻声,李繁漪笑了笑,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搁下:“顾全颜面……那我问你。”
不等李淮仪应声,她便问道:“怜姨同我说了,你出生那年宫变之事,三大王军攻入坤宁殿,惊扰母亲使得提前临盆,费尽全力将你生出来后才咽气。这事的内情,怜姨未曾与你讲过,你不曾知晓?”
对面的人面色终于打破了那一副平淡的模样,出现了一丝裂纹,平静的冰面被投来的石子扔开一道道裂纹,快速蔓延开来,冰面之下,究竟又是什么?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那根本不是意外,坤宁殿守备森严,为何会突然……不过是有人授意,刻意为之,才会致使这样的惨剧。你分明知道!”
“阿姐,你先冷静……”
“他李准嫌弃长孙家不足以助他坐稳帝位,想引桑氏入局,故意趁宫变微弱之时为之,逼死我母亲……你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竟能如此冷静!”
“我亦愤恨他无情,可如今父亲母亲都已故去,你我不是寻常百姓,乃是身负皇姓之人,当顾及李家、大豊的声名才是……”
听着他的话,李繁漪愈发觉得眼前的人陌生,眉心不解地蹙起,升腾起的的怒火和不干快要将自己吞噬。
“哐当”一声,茶杯被她狠狠掷在一旁,从方才便积攒起来的怒火不停地灼烧着。
“你替他三番两次遮掩,不过为了所谓皇室声名……那你可知九泉之下,为他一时糊涂之举而承担过错的人又有多少生灵?母亲知晓你的决断,泉下有知,会如何想?帝王权谋,当真便冷血煞气至此?”她声音不大,两手撑在茶几上,质问着身前的人。
“阿姐,那你想让我如何?告知天下人这场荒唐事?”见她情绪激动,李淮仪却并不能理解这种突如其来的暴怒,在他眼中,这甚至有些无理取闹,故而,他的语气像是妥协,却是兜头给李繁漪泼了一盆冷水。
与自己相比,出生生母即死的李淮仪甚至从未见过那个只活在旁人口中的长孙皇后,而自己不同,模糊孩提记忆里母亲的一颦一笑,一个动作都被她日夜反复在脑海中重演,虽已有些记不清她的面容,可这些感受确实真实不能作伪的。
只隔着一层血脉,想让旁人与自己感同身受,似乎有些可笑。
她忽然有些筋疲力尽,熟悉的孤独感涌了上来,明明至亲就在身侧,屋里也烧着地龙,可她却总觉得手脚生寒。
“阿姐,你——”对面的人却惊呼了一声,想要伸手来。
李繁漪恍然发觉自己眼眶不知何时湿了,下一秒,她飞快地后撤,避开了李淮仪伸来的手。
“砰”得一声,房门被从内打开,正同顾云篱她们一道来的清霜猛然被这一声吓到,便看见李繁漪快步从房中走出,险些撞倒几个手拿文书的官员。
顾云篱与林慕禾都是一脸迷茫,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李繁漪却像是没看清她们似的,脚步飞快,甚至连清霜都没顾上与她打一声招呼。
“姐姐,太子殿下便在那里,待会儿有内侍引见,我、我先——”清霜一急,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
顾云篱望着那道身影,道:“去吧,我同阿禾去找便可。”
话音未落,清霜便已奔了出去。
中书外,马匹正打着响鼻,一片萧索中,李繁漪正起身上马,听见后面的声音,这才微微侧头,看向来人。
清霜却只看见她眼眶红红的,分明面无表情一张脸,却愣是让她看出了些许委屈之意。
她心直口快,还没想便秃噜出口:“殿下,太子殿下欺负你了?”
第225章 “我是以朋友的名义来问殿下的。”
闻声,马上的人动作一滞,一股莫名的笑意不合时宜地涌了上来。
“你追出来做什么?秋猎已过,你已经不是我的护卫了,不用再跟着我。”
清霜一噎,挠头思忖道:“不是护卫。”
“我、我是以朋友的名义来问殿下的。”
语罢,秋风一过,吹响李繁漪头顶已经萧索了许多的大树。
叶片沙沙作响,满城缟素,只有这些落叶有些枫红或金黄之色,装点这白得单调的街巷,李繁漪的眸光垂落,最终落在清霜身上,心道,就如她一样。
“若我说是呢?我和他之间,你会帮谁?”她吸了吸鼻子,问。
这个问题不亚于掉水中要救谁的问题,但清霜与这位太子不熟,几乎是一瞬间回答:“自然是帮殿下了!”
李繁漪扯了扯嘴角,微微俯了俯身子,好让自己更能看清她。
“那若以后我做错了事,你还会向着我吗?”
“呃……”清霜一顿,“殿下做错事,想来也有苦衷吧!”
李繁漪失笑,看着她,心口方才挣扎出的裂缝好似正被什么东西滋养温和地修补着。
“既然是朋友,那你往后,都会陪着我吗?”
“当然,殿下想做什么,只要我能帮你,就都陪着你!”又是不加思索的回答,或许真的是她年纪不大,还未能体会到自己这几句问题之中隐藏的不知如何纠结的心绪。
盯了她许久,李繁漪的眼神便凝滞了许久,直到清霜抠着脸颊,问道:“殿下,你要去哪?”
“去找个人,”忽地回过神来,李繁漪直起身子,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天色不早,你去找你姐姐吧。”
“诶等等!”清霜却叫住她,“我不能一起去吗?”
催马的动作一滞,李繁漪蓦地顿住,片刻,她微微侧头,问:“你想和我一*起?”
“不是殿下你说的吗……”清霜撇了撇嘴,脚尖不自觉地垫着地皮,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崔娘,再备一匹马,她随我一道。”
崔内人愕然,显然对她忽然而起的决定感到惊愕:“只是殿下,不是要去太师府吗……”
“我知道,你去办吧。”揪了揪缰绳,李繁漪深吸了一口气,食指重重地在虎口处摁拧了一番那块玉扳指。
一直消沉从来不是她的作风,既然已经确定要失望,那便不必在此执着李淮仪为何会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不如重整旗鼓,再想解法。
*
中书内,听见方才长公主出门时巨大响动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目送着她离去,些许议论声便不受控制地各自散开。
“如今东宫归来,公主性子还是乖张至此,没有半分收敛……”
“东宫与她自小一同长大,自然偏向她多些,可这样也不是办法,如此目无一长,日后,唉……”
两人正唉声叹气地为皇室未来发愁的时候,前方正堂中陡然传来一声怒喝:“谁在廊外妄议公主?都不想要这张嘴了!”
两人纷纷噤声,缩了缩脖子,此时,胥吏正好领着顾云篱与林慕禾走来,几人目光不经意相触,随后各自移开。
顺着廊桥离开,两个人的声音又隐约传来:“瞧瞧如今成什么样了,女人都能随意进出中书……”
闻声,顾云篱凉凉地瞥了那两个背影一眼,轻轻嗤了一声。
引路的胥吏有些尴尬,掖着手给这两人打圆场:“二位见谅,中书里不少老臣,所思所想难免陈腐了些,二位既是救驾功臣,自当礼遇诸位。”
救驾算不算得上还另说,毕竟再怎么周旋,老皇帝还是匆匆驾鹤西去了,而顾云篱总算也能松口气了,不用去给皇帝诊脉的日子里,在太医院可算是快闲出病来了,就连平常忙得脚不沾地的蓝从喻,都闲下来不少。
再行进几步,便到堂前,帷幕之后的人影若隐若现,胥吏入内禀报,不多时,便传二人进去。
对于太子,顾云篱与林慕禾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大半年混乱纠葛的一半来源恐怕就是这位,再加上方才李繁漪那样失态地出门,二人的态度也不温不火,礼貌地行礼,便坐下。
内使换了套新的茶具,顾云篱谢了一声,端起建盏饮茶,目光不轻不重地掠过身前这位太子殿下突兀地湿了一块的一角,判断出来,方才李繁漪与他的交谈,应当确实谈不上愉快。
再落到他刻意用毯子盖住的左腿,她适时地收起目光,搁下了茶盏。
林慕禾似也注意到,于是,在李淮仪开口前,两人都没有主动说话。
“林二娘子,顾大人,”眼见把那盏茶饮罢,李淮仪轻声道,“这倒并非我们第一次遇见。”
林慕禾一愣,转头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在她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疑惑:“民女不知此前何时还见过殿下。”
“数月前,扬州城郊的雨夜。”李淮仪笑了笑,“只是彼时还不知道,那受人追杀的竟是两位。”
顾云篱快速回忆了一番,很快便思索过来:“是何照鞍追杀时,后面路过的跑商人……”
李淮仪轻轻点头:“正是。”
林慕禾呆了呆,那雨夜她失去得太多,阵痛太大,以至于那日奔逃时,有些细节竟然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那一夜,那群跑商人的出现,确实也为两人争取了片刻的奔逃喘息之机。
“竟然是殿下。”她眨了眨眼,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与顾云篱一道起身,朝他道谢。
“彼时就看出两位胆识非凡,回了东京却不想还能遇上。”李淮仪道,“若非有林娘子向西南传递玉印,顾大人在内周旋,恐怕我再赶回来都晚了。”
两人急忙道怎敢。
“只是先帝已逝,不能大张旗鼓地嘉奖二位。”
“国丧期间,我等作为臣民,涕零伤怀不及,怎敢再要求嘉奖?能为朝廷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顾云篱从善如流地说道,上位者给你三分颜色,并不是让你得意忘形的意思,这群人更喜欢于看到你谦卑的模样,经历这么多的事情,两人都深谙其道。
“赏赐不会少了二位,”李淮仪笑了一声,指尖轻点膝头,“除此之外,二位有什么要求,或是愿望,若是我办得到,自当全力以赴。”
二人愣了愣,看着李淮仪真诚的面容,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挟恩图报自古以来不得好下场,他这句话又掺了几分真诚?
“不必拘谨,我知道二位是阿姐的朋友,这番话也是真心的,这些日子还有劳顾大人一直为先帝医治,我才能养精蓄锐……”
他说着,把身边的人屏退,关上门,这才再次看来。
林慕禾的手指忍不住蜷起,在衣袖下纠结了一番。
“若殿下说得是真,那,我只有一个请求。”她开口时,顾云篱侧头看去,两人从未想过会有这茬,也不曾商议过,她也好奇。
“请讲。”
“请殿下下令,让我独自另开户牒,我不愿再与右仆射有瓜葛,不愿再以林氏女身份自居。”
李淮仪一愣,没料到她会提这个请求:“你是泽礼的妹妹,此事,他知道吗?”
“殿下,我想这是阿禾自己的意愿,”顾云篱忽然开口,“应当无需告知任何人。”
被她这么一打断,李淮仪却没生气,只是呆了呆,片刻,道:“之前听闻过林娘子与家中不睦的事情,只是泽礼却说是子虚乌有的传言,我便没放在心上。”
“并非传言,其中细枝末节,怕不能与殿下说,也不想污了殿下尊耳。”
“……”抬首抵在下巴上,李淮仪再次看向她,“你想好了的话,这自然是件小事。”
“那慕禾多谢殿下了!”见他终于应下,林慕禾松了口气,兴奋地朝他一拜。
明明有救驾之功,却只要一个与家中割席,这任谁看了,恐怕都会觉得林慕禾得了失心疯。
“那顾大人呢?林娘子已经提了,顾大人也说说吧?”
眸子动了动,顾云篱思索了片刻,旋即起身:“臣要得简单,只要两个字。”
“两个字?哪两个字?”
“是‘公义’二字,”她叉着手说道,连同林慕禾也起身,“秋猎前,大理寺承接重查罪皇后滑胎一案,但遇此事后搁置,此番,我只求能追查下去,让真相清明。”
语罢,堂内安静了几瞬,片刻后,李淮仪动了动已经有些僵的上半身,轻叹了一声:“该说是巧合,还是冥冥之意?”
顾云篱与林慕禾都是不解,却没出声。
“今早右仆射在中书当值,向我述职,还提及此事。”
顾云篱心头一颤,扬了扬眉:“下官不明。”
“他说此案时隔久远,且涉案之人都已入罪,先帝西去,朝局不稳又国事繁多,何苦动用人力来为一件无益之事费心。”
瞳孔一缩,林慕禾咬了咬唇,刚想开口说话,却被顾云篱按住手:“右仆射乃中书重臣,在下不过是一个太医,自不敢指摘右仆射,但臣一心别无所求,只求能完成这件事。”
右相做贼心虚,明面上无法直接对顾云篱下手,便想到用这样的方式阻挠旧案再查,他恐怕想悄无声息平息此事,却不想顾云篱竟然会在此时提出来。
两人的表情都不算明快,分明是一番犒赏,却都没有喜悦的神情,反倒有些沉重,李淮仪眯了眯眼,眼前景致一虚:“看起来,二位都像是知道些什么。”
顾云篱不语,只是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一切,当以旧案真相为准,”顾云篱道,“如臣方才所言,只要‘公义’二字。”
“好,”李淮仪应声,“顾大人的要求并不过分,我乐得承这个情。”
除却这件事外,三人之间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讲了,中书正堂外刚巧传来为留下办公臣子送饭的声音,李淮仪也适时地放了二人离开。
两人走出,迎面走来个林宣礼,手里提着个食盒,与平常所见时的模样十分不同,林慕禾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旋即,只是微微停下,朝他点了点头。
出了中书,二人在马车之中,才终于能放下其他来说话。
“东宫态度模棱两可,如长公主所言,他们这些人酷爱保全颜面,若真查下去……他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林慕禾瞥了眼车外再无旁人,这才大着胆子问道。
“我看东宫,并非没有此意,”马车行进起来,车身晃动,顾云篱从一旁取来一个手炉,包上细绒帕子递到林慕禾手中,“左相倒台,朝中清流大喜过望,明面来看,确实是件好事,毕竟能够掣肘皇权的一大隐患消失了。”
有些发寒的指尖被暖了起来,林慕禾一愣:“你的意思是说,桑厝已死,他便是下一个……”
“他便是下一个权阀,”近来东京城内降温,倏地冷了许多,有时就连呼吸都有白雾,“还冷吗?”
第226章 “晚些时候,在房里悄悄做,如何?”
“不冷的,”摇了摇头,林慕禾笑笑,“回家就好了,前几日地龙打通了,想来今天烧了火就暖和起来了。”
“右相一家独大,这半年前后,倒台了户部尚书,左相下马又牵连出一帮大臣,一时间,朝中能制衡他的人还真说不上来。”
一鲸落,万物生,显然桑氏倒台,极大地滋养了与他对立的右相,而太子也好、李繁漪也好,会眼看着再生出一个新的“桑厝”出来吗?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林慕禾垂了垂眼,“或者,他最初便并不是个清正之臣。”
自科考时便一步步算计,将身旁的人利用榨干为止,化为自己登天路上的一砖一瓦,这样的人初心如何,也着实难考。
“听太子所言,他甚至还欲插手有司之事,恐怕其中怕事情败露有之,得意忘形也有。”
“不想这些了,”林慕禾甩了甩脑袋,撑着车壁靠过去,“这三日禁热食,不知可否偷偷打个牙祭?”
顾云篱扬眉,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何时跟清霜似的?”
林慕禾不理,裹紧手里的手炉往顾云篱身上蹭,把热气渡了过去,道:“我想吃药膳鸡。”
“嗯……晚些时候,在房里悄悄做,如何?”
*
正堂内,只有一阵碗碟碰撞声。
供给东宫的吃食,哪怕是寒食也做得精致,就着热茶,李淮仪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便不再动筷了,林宣礼老妈子似的收起来,如往常般禀报:“事关左相牵连的人今日已经查过九成,贪银都充入了国库,户部与御史一道清点过了。”
“嗯,泽礼办事,我放心。”他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坐垫,“坐吧,你也没用饭吧,我吃不下这么多,你也吃些。”
“臣不敢,”林宣礼抱拳,“殿下还有吩咐吗?”
咂了咂嘴,李淮仪把热茶饮尽,叹气:“也罢,你不愿,我不强求。”
林宣礼眼睑一颤:“不是,殿下……”
“北地军报,鞑靼欲趁秋寒进犯,他们养精蓄锐大半年,今春反击没给他们长记性,还要变本加厉攻来。”
“有人建议趁此机会将刀术招安于朝廷,你意下如何?”
这个“有人”就有些微妙了,林宣礼眉心颤了颤,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之意。
收归江湖势力,势必经手龙门,如今半个龙门,除却长孙怜管理的一小部分隐军之外,便都由右相管辖,朝中局势已有些向右相倒戈的趋势,此时他若附和,李淮仪又会如何揣度?
他插在一起的手指不自觉地相互绞紧,梗了半晌,他声音艰涩:“殿下,臣只忠于殿下,绝无二心。”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片刻后,李淮仪的声音伴随着茶水注入声一道传来:“泽礼,你又在说笑了,问问你而已,何必搞这么大阵仗?”
林宣礼却不敢放松,僵硬地直起身子,不敢看他。
若说年少伴读还有同窗友人之谊,而如今,君臣相伴,若利益相对,可还有先前的情谊在?
李淮仪的试探,更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了林宣礼头顶,秋寒,冷得深入骨髓,使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问题——终有一日,李淮仪会逼着他在顾全忠心于家族之间做出抉择。
是忠君之事,大义灭亲,还是与家族站在一条线上?
一边是他自小被教导要做忠君的道理,另一边是生身长大的家,莫非没有两全之法?
“你自小和我一同在东宫伴学读书,你我如同兄弟,我自然盼望你好。”李淮仪说着,轻轻拨弄着茶盖,将飘浮起的茶叶碎片刮到了桌上,“今春战事消耗太多,如今朝中兵力空虚,也正待江湖之上的义士们响应,为镇国安邦出一份力,让刀术这样的江湖门派并入朝廷之中,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是吗?”
“臣怎敢与殿下以兄弟相称,”冷汗从颈间浮起,林宣礼道,“江湖门派,自不比朝中精心训练过的官兵,闲散惯了,若并入也不一定好管辖,此事……臣觉得,还需再议。”
“嗯,”后者应了一声,“我也觉得如此,好了,辛苦你来给我送饭,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淡淡瞥了他一眼,李淮仪又摆出了那副温和的笑脸,仿佛方才那个借机试探的人不复存在了一般。
林宣礼忙躬身退下,直到出了门,他方才喘息了一口气。
手心里尽是汗,抬头望向中书的院落,不免想起感叹,果真伴君如伴虎,这才第几日,便已经生出了这样的芥蒂嫌隙,这其中,就没有中庸之法吗?
*
地龙烧得正旺,屋里热了起来,顾云篱吩咐厨娘上街买只鸡,便拿着医术里琢磨起来。
她不擅长做饭,但炖个药膳还是可以的,本想着求教一番清霜,但府内上下不见她身影,就连今晨起来时还在的顾方闻一行都没了影踪。
问过府内的仆从,也都说不知,就这样摆弄琢磨,林慕禾在一旁帮她清洗配菜,她看着火候,一锅药膳鸡炖到了傍晚,总算是软烂入味了。
前脚刚揭开锅,后脚就像是专门等着自己一样,脚步声纷至沓来,林慕禾本来还有些昏昏欲睡,听见这阵脚步声,顿时便清醒了。
顾方闻人未至声先至,隔着老远便道:“什么味道这么香?一回来就有饭吃,云丫头孝顺呐。”
竹帘之下不过片刻便闪来两个人影,常焕依还在斥他:“半辈子没吃过饭了你,能不能有些正形!”
一迈进厨房,目光与坐在小马扎上的林慕禾相触,顾方闻一噤声:“哟,小禾娘子也在呢。”
“顾伯父。”她起身,朝他点了点头,“云篱做了药膳,你们也来吃点吧。”
“云丫头做的?”顾方闻表情凝重了一瞬,“你也敢吃啊。”
林慕禾失笑,刚想回答,顾云篱便从一堆柴火里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方闻:“师父。”
“唉不说你不说你,说你两句又这样盯人了,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骇死人了……”
“药膳是阿禾要吃,早早炖上的,单吃这个怕不够,我让人去买了些其他的菜,”她起身舀了清水洗手,“等清霜回来了再开饭。”
林慕禾眯着眼睛笑:“我听云篱的。”
顾方闻啧啧了两声,身后的常焕依环胸问:“那丫头去哪了?早晨不是同你们一道走的吗?”
“出去追长公主,便不见人影了,应当是随长公主出去了吧。”顾云篱道,“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
“我只说这孩子心性单纯,那长公主看着便是个城府极深的模样,她这大傻丫头,怎么能玩得过她?”常焕依叹了口气,“奈何你们两个都不是听话的主,叫你们离这些远点……”
“现下都是这局面了,说这些也没用了,”顾方闻推着常焕依入内,“不如想想怎么应对接下来的状况。”
趁着等菜的时间,顾云篱与林慕禾干脆和这两人坐在一起,商议这几日的对策。
“现在,只剩一件事了。”顾云篱垂了垂眼,轻声道。
与她有关的,便只剩翻案,今日太子虽答应下了自己,但这都是利益为上的朝堂,难保他不会反悔。
顾方闻撑了撑下巴,看着她垂眸的动作,缓缓轻舒了一口气:“此事,有着落,折腾这么一遭,总不会败兴而归。”
林慕禾也附和,轻轻牵起她的手,喃喃道:“如今那卷宗内云伯父留下的医案一时间找不出来,最有力的证据便是林胥书房中的医案了。只可惜上次发现,我未能一举拿出来。”
两人提及此事,就有些蔫巴巴的,若是上次偷出来,现在的一切就简单多了,但彼时的境况,若真偷出来,等着林慕禾的是什么,就更不好说了。
语罢,却不见顾方闻与常焕依露出忧虑的神色,两人笑了笑,常焕依便道:“你们不猜猜我两去做了什么?”
顾云篱抬起头:“做了什么?”
“事系我在西南的遭遇,你待我想想怎么开口……”顾方闻摸着下巴咂咂嘴,“简而言之,与你父亲被冤一事有关,此前我在书信中同你说过,右相与西巫弟子来往密切,尤今年严重,而这西巫弟子,来时路上被你常师叔捉住了。”
他简单讲了讲那日与太子幕僚以及敕广司的人一同抓捕那西巫弟子的情形。
顾云篱扬眉:“捉住了,那岂不是……”
“若缺少足证,自可拿他为证,只是……如今的问题却不在此。”常焕依摇了摇头。
林慕禾一顿:“继后已定罪,此时南北皆战事,朝廷也大有让江湖势力一道抵御内忧外患的意思,他执掌龙门,一时间离不开他,真相揭发,怕会大事化小,难以撼动他。”
顾方闻道:“这样的人,若不能斩草除根,日后东山再起,又是个难缠又恶心的麻烦。”
“师父方才说太子的人也在内捉捕他,可是也对右相起疑?”
“这人罪行罄竹难书,不止这一桩罪状,西南兵变时牵连起大批的人,那时成都府的人派兵前往镇压,却个个都精神萎靡,战力低迷,都是中蛊之象,实为此人被商王买通所为,因而,太子才欲捉住此人。”
顾云篱蹙眉:“听这些描述,他倒是只像个为利奔走,没有原则的人。”
“你说的没错,”顾方闻哼笑了一声,“只要有钱,他能给任何人卖命,此人修习西巫禁术,终被反噬,痛苦难抵,只能用禁药来缓解痛苦,是而得来的钱财尽数用于此,为右相卖命,想来也是因此。”
事情到此地步,实在可笑,一桩牵连不知多少无辜之人的冤案,竟然还无法彻底撼动林胥,人命好似草芥,顾云篱以为事到如今能有改观,可到头来发现,不过和最初一样罢了。
“他昨日还派人向我递来请帖,近来许多江湖之中大小门派应召前来东京商议,可惜了,我已脱离西巫,怕是不能给他助力了。”顾方闻说着,又瞟了眼冒着白气的灶台。
顾云篱双眸一颤,倏地抬起了头。
恰好,出门买菜的女使也回来了,他从小马扎上起身,乐呵呵地就要去接。
林慕禾却注意到一旁顾云篱的异常,她侧头,问:“云篱?在想什么?”
“我在想……既然太子对右相态度不明,那便说明他也在考量,考量如何处置如今一家独大的右相。”
以右相自来谨小慎微的性子,定不会在这个风口冒大头,那若是他非冒不可呢?
顾方闻的身形一顿,回过头来:“你想做什么?”
第227章 李繁漪也想和自己去浪迹天涯?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靠与江湖势力的关系起家,为何不能因此而功败?”脑中思绪飞快,顾云篱眼中一亮,“师父,江湖之中,与你相熟的人和势力可不少。”
与顾方闻相熟的不少,但得罪的也不少,但他思索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江湖之水汇聚而成也是江流,太子如今踌躇,那我们便让他下定决心,势必要解决右相……”
林慕禾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让顾伯父与常师叔与江湖势力交涉,捧杀右相?”
“正是如此……朝廷与江湖不睦已久,若这群江湖人只愿搭理右相而不信任朝廷,又会如何?”
这一招虽阴,但效果立竿见影,如今左相倒了,吏部无人,连带着前几日兵部也牵连了一片人,不光是皇帝,这群剩下的官员里,不想看到右相起高楼的人也大有人在。
思虑通这件事,门外也正好传来响动,是清霜回来了。
方才有些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清霜从外面回来,被顾方闻老远喊了一声:“死丫头,天黑不知道回家,你瞧瞧都什么时辰了!”
她背上还背着剑,这会儿听见顾方闻的声音,第一时间竟然没有想着反驳,反而嘟着嘴,嘟嘟囔囔地往这里走来:“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顾方闻一挑眉,诧异地与身后的三人对视了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妮子竟然没有顶嘴,是良心发现,打算孝顺自己了吗?
“怎么了这是,蔫巴成这样,”常焕依走上前几步,带着她走进,顺势弹了弹她鬓角翘起来的几绺头发,“你不是跟那个长公主出去了,她欺负你了?”
“那当然没有!”清霜喊了一声,猛地发现自己反应有点太大了,于是声音又倏地小了起来,“不是不是,今晚吃什么?”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意思:不对劲。
“吃吃吃,什么时候都放不下吃,”顾方闻把她扯了过来,“怎么回事?”
看着几人都向她投来目光,清霜顿时吞咽了一番口水,跟这几人僵持了一会儿,却还是扭头,朝灶台走去:“没什么!我就是饿狠了,啊,姐姐你炖了药膳鸡?我也想吃……”
“嘿……”顾方闻直起身子,一脸不信邪,刚想往前走,便被身后的常焕依揪住了衣领,“你凑什么热闹,她不愿说就不说呗,还当她是小孩?”
“可不就是孩子吗……”顾方闻摸了一把后颈,却又一顿,“好吧,总归是长大了,也是有心事了……”
林慕禾抿了抿唇,和顾云篱猜测起来:“莫不是长公主殿下和她说了什么?”
“殿下对她的态度,不知何时起就有些暧昧不清了,我不想干涉,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清霜眼里从没有大事儿,哪怕是生死关头,她也能从容应对,既然不是这些事,那莫非……
那头,清霜正忙活着把饭菜摆开,一旁的女使还想拦她,但她这会儿好似有了一身牛劲儿,怎么使都使不完。细看来,那耳垂自她进门伊始就红彤彤的,没下来过颜色。
与林慕禾暗示似的勾了勾小指,顾云篱心道:那八成是情感问题了。
一切都要回到在太师府时。
午后阳光正盛,清霜在廊下枯坐着等李繁漪和长孙太师与长孙怜叙话,从日光大亮等到了日暮低垂。
“喀拉”一声门响,她昏昏欲睡,就差要靠着栏杆睡着时,李繁漪拉开门,从内走了出来。
慌忙把口水擦了擦,她拍着衣裳的灰起身,问了一句:“殿下,完事了?”
“困了?”李繁漪答非所问。
“没有,等得太无聊了而已。”清霜道。
“嗯,”李繁漪轻吐了口气,“陪我去花园里走走吧?”
这是以往她从未提过的要求,清霜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应下。
太师府内的花园不大,秋日里,几丛金菊开得正好,两人走在鹅卵石路上,还看见了许多清霜从前都没见过的花,她拨弄这里,看看哪里,说是陪李繁漪散步,实则是李繁漪看着她溜达了许久。
目光落在一株本不应在这季节盛开的紫薇上,清霜轻呼了一声,跑过去来回看:“我当这东西只有西南有呢,没想到东京也有种着的!”
“反季培育,需花大量的心思,”李繁漪为她解释,“何况,这样不应季开花,对花来说,也不过这一朝的芬芳。”
清霜暗觉她这句话应该还有什么深层的意思,但她思索了一阵,确实没琢磨明白,只依本心答:“殿下这话说得,能开花就是好花呀。”
李繁漪失笑,看着她的背影,又走了一阵,她瞥过一株芍药,忽地开口:“待你姐姐的旧案平反,你可想过要去何处吗?”
清霜停下,仰头思索:“我姐姐无心为官,一切平息,应当还和从前一样,回江南,或是各个地方游历吧?那我就跟着她一起,她们去哪,我就去哪。”
“你不曾自己想过这些吗?”李繁漪又问。
清霜抿唇:“自己的话……我也想四处游历,我还没去过燕北之地呢,他们说朔州冬日比夏日还长,我也想去见识见识,看看那种把人吹得走不动路的风雪是什么样子。”
问话的人听着,不自觉间蹙紧了眉头,忽地停下了脚步。
清霜一愣:“殿下?”
可见,在清霜的计划之中,还未考虑到自己的存在,李繁漪忽然有些生气,问:“你方才还说,不论我做什么都会陪着我。”
清霜脑袋里一白:坏了,她好像真说过。
还不等自己回答,李繁漪再次开口:“你不曾想过我吗?那我呢?”
“你去朔州潇洒,我在东京要怎么办?”
她还以为李繁漪又像是以往那样逗弄自己,想看自己抓狂的神态,刚想来一句“您别打趣我了”时,一抬头,却对上了李繁漪的眼神。
那里面真真切切,没有揶揄,没有刻意戏弄之意,满是对自己的质问。
自认识李繁漪起,这人不是爱逗自己,就是爱看自己抓狂,或是佯装生气让自己来哄,清霜都已经快要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也乐得费工夫去跟她玩这些有些幼稚的游戏。
但现下是什么情况?这人无论神情还是眼神,都不像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愣了片刻,她手抓了抓,但身旁没个能抓的东西,她抓心挠肝地抠住一片裤子衣料,在手心里揉的发皱:“殿下你说什么呢……”
“您要是想,也可以跟我去看看朔州嘛……”
“仅仅只是朔州吗?”李繁漪唇角的皮肤颤了颤,勾起来一个看起来并不像笑的神情,“看来你的话,也并非全部可信,许诺了旁人的事情,就能这样敷衍了事。”
清霜哪里想过那番话会是这么沉甸甸的分量,抓着裤子的手改绞在了一起。
“事情平息,你就要去做你得逍遥大侠,”李繁漪说道,一手竟然将那株芍药折了下来,“我不想让你走。”
“殿下,我不太懂……”清霜挠了挠头,尴尬地抠了抠脑门。
“你从来也没有明白过,”李繁漪打断她,“我同你说得话,从来没有你理解的那么简单,你话本子看了那么多,莫非一点都没学懂吗?”
这又扯到哪跟哪了?经李繁漪这么一说,清霜感觉现在的理解感受还没有一开始明晰,但这回李繁漪的表现充分说明,这次绝对没有先前那么好容易过去了。
话本子,话本子里就有她的言下之意吗?
看她懵懂的样子,李繁漪第一次这么憋屈,火气像是烟囱被堵住了一样,不能疏通,是而向室内反气,缭绕的烟气将自己炸了个满堂,非但半点好没捞着,还被狠狠气了一回。
她揉了揉眉心,忽然沉默下来,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清霜站在原地,神情无措:“那、那我再去读一些……”
“你陪我来这么久,天也快黑了,早点回去吧,否则你姐姐要来我这里捞人了。”不等她说完,李繁漪阻断了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抱歉,方才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都说成这样了,还能当作没说?清霜有点不太理解这群人,可现下让她回应李繁漪也是一件难事,因而,闻声,她也只是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殿下,你也早点回去。”
点了点头,李繁漪再次仰起头:“我送你出去吧。”
太师府的路清霜并不熟悉,四下又没有跟来的随从,想了想,她还是跟着李繁漪离开。
游廊被红日折射出一道道弯折的影像,两道影子一前一后,从条框中穿行而过,
送人的马车等候在府外,清霜上了车,听着车外没有脚步声,李繁漪似乎还未离开。
车夫还在套着马车拴绳,她思来想去,趁着这片刻的空隙,轻轻撩开了帘子:“殿下,我回去一定会好好想的。”
日暮昏黄,李繁漪只是站在马车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所以,她想说的话是什么呢?清霜倒在床褥之中,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想过去问顾云篱,但顾方闻如今又在,说什么话肯定逃不过被这人盘问,她有些抗拒,只恨今天随枝睡在了铺子里,否则她就去问问这更懂行的人了。
月色入户,今天的地龙烧得正旺,屋子里暖烘烘的,她在床榻间打了个滚,忽地想起了什么,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了起来。
只穿着一身中衣,她赤着脚下床,跑到自己每次搬家时都小心翼翼当宝似的存放起来的箱屉旁。
那是她这些年来攒钱买来的话本子,摸出钥匙打开,里面的话本子垒得整整齐齐,她抱着一丝试一试的心态想,抽了两本出来。
书本上满满的标注,她起初认识的字不多,问过顾云篱,只能用一样读音的字记上,再标注着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意思,有些书,第一遍读时不懂,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人死了,那人活了,儿女情长,侠骨柔情,那都是后来读得多了时品出来*的。
扯来个蒲团,她举了盏灯,摸出一本江湖大侠与公主的故事。
大侠豪气云天多情烂漫,公主天真无邪小意温柔,身份倒是和她俩挺像,但可惜李繁漪不天真无邪,她也不多情烂漫,故事的最后,大侠挽救了小公主的国家,小公主想放下一切,要与大侠浪迹天涯。
但大侠却说,江湖路远,刀剑无眼,她不适合那里。
手指摩挲着话本最后这页,清霜咬着下唇,忽然有些大胆的猜测。
莫非,李繁漪也想和自己去浪迹天涯?
可她们之间,又不是大侠与小公主那样的关系……思索在此处,她忽地睁了睁眸子。
第228章 “是我特意抹得栀子花油。”
下一刻,像是触电一般,她飞快把话本子合上,扔进箱屉中,兔子一样飞回床上。
临上床前,她也不忘吹灭灯盏,用被子紧紧把自己裹了进去。
眼看着清霜屋子的灯熄了,顾云篱总算把半支开的窗子合上,把就近的灯盏掐灭。
连清霜自己都没注意到,今天她入睡的时间早已比平常晚了近小半个时辰,已经是十分不正常了,虽不知道清霜自己窝在房里点了这么久的灯是在作甚,但也不难猜出,肯定与李繁漪有关了。
自从秋猎的事情结束后,事务繁忙,她们还没有正式坐下来与李繁漪谈谈,太子归朝后,她又要作何打算?
几步屏风外,林慕禾的声音传来:“这个时辰了,你还要盯她盯到几时?”
屋内传着一阵哗哗的水声,林慕禾方才对完账本不久,这才沐浴洗漱。
绢布的屏风后,水汽缭绕,顾云篱把窗户压严实了,这才缓步走到屏风前:“我总怕她想得太多,平白伤神。”
透过屏风,她隐隐能看见林慕禾蜷缩在浴桶内,只露出来的半个脑袋。
“公主对清霜很不一样,很喜欢她……你我也能瞧出来,不是平常的喜欢,你身为她的姐姐,替她担心无可厚非的。”
顾云篱眸子颤了颤:“……”
“顺其自然,莫非云篱想做棒打鸳鸯的狠心人?”
是不是鸳鸯还两回说,作为朋友、盟友来说,李繁漪身上挑不出毛病,但若与清霜相处,怎么看,都觉得是清霜吃亏多了。
浴桶里淅淅沥沥传来水声,林慕禾侧了侧眸,见她一直在屏风后,挑眉道:“云篱,我够不着擦身的香胰子了。”
眼神忽闪了几下,顾云篱手指不自觉地拈在一起搓了搓,那道影子清晰又有些模糊,随着动作,水声清晰,她默默走近,水汽朦胧间,依稀可见她微微从水中露出的肩头。
那香胰子就在一旁的木架上,顾云篱几步上前,取下来便递了过去。
林慕禾倒是很自然,湿着的手掌擦过顾云篱尚且干燥的掌心,将那只香胰子拿在了手心。
想着她待会儿出浴,顾云篱折身回去替她拿了一条干净厚实的毯子,刚一折返回来,便看见她正把贴在后背的湿发缓缓拨弄开,用胰子打出泡沫,轻缓地揉搓着。
肤白胜雪,她后颈处的那颗红痣就好似茫茫雪地之间的一片红梅花瓣,扎眼,引人不得不去看。
那处红痣旁还有些许还未消下去的痕迹,似乎是被人重重碾磨过,除了这一处,她肩头与锁骨连接处也有些许大大小小暧昧不清的痕迹,这出自谁之手,不言而喻。
顾云篱双眼宛如触电,飞快移开目光。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但在有些时候,顾云篱也会悔过,自己有时候昏了头,确实做得过分。
似乎察觉了她有些沉的目光,林慕禾回过头,朝她笑:“在看什么?”
这一转身险些被晃了眼,顾云篱滞涩地眨眼,只道:“没事,我拿着毯子等你。”
好在,这一场对顾云篱单方面的酷刑没能持续多久,回到榻上,拿着干巾子一点点帮林慕禾把发丝绞干,到熄灯盏前,终于干透了。
灯火归于黑暗,身侧之人发丝之间隐隐透着一股浅淡的胰子香,还有她抹过的发油香,顾云篱眯了眯眼,困倦之间,忍不住勾了一丝头发放在鼻尖轻嗅。身侧的人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小动作,身子轻轻动了动。
顾云篱屏气凝神,一时间不敢动弹。
片刻后,没了声音,她方才放下心,将那绺发丝轻轻放下。
刚一阖眼,身旁却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不待她反应,带着花香的人便顺着被子滚了进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顾云篱颈间向上爬,逐渐把她的耳垂弄红。
“好闻吗?”
“嗯?”
意识到她是在说自己的头发,顾云篱不太自然地在黑暗中眨眼,又回了一个肯定的“嗯”。
“是我特意抹得栀子花油。”
话音未既,她又轻轻贴了过来,气息萦绕,手也不安分地动弹起来。
勾住纱帘的钩子没撑得住主人的用力一拽,衣料摩挲的声音再次重了几分,降下的纱帘来回颤动着,片刻间,一角白色的中衣又从纱帘的缝隙中滑落了一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蓦地伸了出来,抬手将剩下的一半纱帘扯了下来。
*
皇帝的棺椁满日头出殡,趁着这几日天寒,便要运送到京郊百里外的皇陵之中,近来事情繁多,每个人似乎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
大内摆设的灵堂之中,李磐跪在蒲团上,面无表情地将花白的纸钱投入火盆中,眨眼的功夫,纸钱烧得一干二净,化为灰烬。
皇帝出殡,只有直系的皇子可以前去陪同,作为宗室子,李磐只能在这里跪着烧些纸钱,来表示一下他那乏善可陈的“孝顺”。
他带着麻布制成的白色兜帽,神情有些麻木。随从与他跪坐在一旁,看着他这幅模样,也不敢开口。
仔细看去,他脸颊处还有结痂没有彻底愈合的伤口印记,而最大也是最不协调之处,便是他缺了一块的右耳,此时被一圈白纱布缠着,格外显眼。
那是李淮颂一刀落下的结果,好在那一刀没有真的落在脖颈上,李磐不知该庆幸自己幸运,还是不幸。
这死老天偏偏就爱这么戏弄人,自己就好像一个供人娱乐取笑的跳梁小丑一样,被这群人招来嘲笑,看着他满眼期待,最后又给予他重重一击,再看着他失落而归。
像一只山鸡向往着本不该属于他的辉煌,而后真正的凤凰驾临,光芒万丈,插着花羽的山鸡自然被嘲笑得体无完肤,尊严也好,面子也好,个个都被踩在脚下狠狠碾压。
内侍们对他的议论早已在大内中弥漫开来。
“以往大家都以为太子殿下身殁了,这才有了他的可乘之机,线下太子归朝,那那日先皇在秋猎台上所说,也不知还做不做数?”
“那哪能作数,就算他想,群臣也不能同意,太子殿下宽厚,待人和善又才情兼备,与之相比十万八千里,这样的对比,谁又会去选他?”
“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他险些摸到东宫的位子,也不知殿下是否心有芥蒂,能不能容得下他……”
“嘻嘻,那谁知道?反正呀……”
“世子!世子!”一道声音隔着这些吵得人心烦意乱的声音传来,李磐倏地睁开眼,方才扔进去的纸钱已经烧没了。
他侧耳再凝神去听,方才还在耳边清晰可闻的议论声却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安静得太过诡异。
而空旷的灵堂内,只有他和随从,并没有什么絮絮叨叨说人闲话的内侍身影。
定了定神,他问:“怎么了?”
“方才东宫内使来报,晚些时候太子殿下送先皇丧礼仪仗出殡归来,约您去东宫说话。”
额头一紧,手里捏着的一张纸钱被他攥得不成样子,他缓缓起身,膝盖酸痛:“他约我?我们之间有什么话可说的?”
“殿下,可不能这样说!您忘了前几日大王的吩咐了吗?”
皇帝西区,远在真定府的成王,也就是李磐的生父也赶来吊唁。
前几日,父子两个好不容易相见,本以为能像寻常父子一样说句话,但成王说得,却是让他好好巴结太子的话,如今的王爵早已不复往日的风光,尤其是在李准在位的这二十余年里,各地藩王实权早已被剥得剩不下一二,新帝倘若登基,如何处置这些旧藩王又是一个问题,而李磐如今的身份如此敏感,不仔细想想,往后什么处境,就真的悬了。
尽管心中十万个不愿意,但成王的话说到了那样的份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巴结这位见了没几面,对自己态度究竟如何还尚且不知的的皇表兄了。
“这个时候,也快回来了吧?”
“是呢,世子,咱们收拾一番,也去吧?”
修整过后,东宫前来传话的人也正到门口,此时宫门已经落了锁,这几日来,李磐都是留宿在大内,但奈何长公主与太子都事务繁忙,这么些天,也没有人来管他。
右耳的伤口逐渐愈合,可深夜时,那种痒痛如同蚁噬,时时刻刻都让他的神经振颤着,痛苦难挨,有时没能彻底完好的伤口又会渗出血来,睡梦中,血液糊在畸形难看的耳边,把纱布染红,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那日可怖的阴影、羞辱与痛苦。
自己的听力多少受到了些影响,但太医看过,这个样子已经无法再转圜,自己往后的余生,都要顶着这残破的耳朵度日了。
藏在袖袍之下的手隐隐攥紧,右边的额角神经质地痉挛——右耳又在隐隐作痛了。
他本能在真定府里逍遥做个整日打马游街的纨绔,没有这些人心险恶的纷争,将他招来,如今又要像丢垃圾似的把他丢回真定府吗?
前方带路的内侍是东宫里上了年岁的老人,说话也温和客气了许多,比起近来李磐遇到的那群尖酸刻薄的阉人,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殿下早早让我来请世子过去,世子还未用饭吧?”
李磐恍然回神,答:“未曾。”
“那就好,殿下还留您用饭呢,前几日也曾见过成王,近来疏落了您,还请见谅。”
李磐眼观鼻鼻观心,没敢说一句不是,紧跟在这人身后。
东宫居所宏大,自李淮仪失踪后,虽无人居住,可也日日有人打理,在那恢弘的黑瓦斗拱之下,东宫的金色的阑额在灯火之下泛着光泽,映照在李磐脸上,他眼神微微迷悬,一个声音不受控制地在心底响起。
差一点、差一点这个地方就是属于自己的了。
“世子?”略微疑惑的声音自身边响起,将李磐的神志拉了回来。
他恍然间回神,道了声抱歉,便随着内侍走入太子宫。
内侍女官们在有条不紊地走动着,跟着人穿过一座座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的殿宇,总算到了太子宫内,李淮仪正穿着一身平常的衣衫,坐在小桌前品茗。
见他来了,他温和一笑,命人添了桌椅与碗筷。
“来了,坐吧。”
内侍们识趣地退开,屋内就只剩下两人。
此时此刻,也只有看见李淮仪那已经废掉的双腿,李磐心中才扭曲地升起一丝快意,好受些许。
第229章 “好多钱。”
“先帝下葬,今后你就不用再守灵烧纸了,经历这些事情,好好歇息一番吧。”在李淮仪动筷后,李磐这才敢吃些。
圆桌上菜很丰盛,国丧期间的太子规制,也有一顿八个菜的待遇,但李淮仪却只动面前的两盘,观察些许,李磐这才发现,他是因为再向前伸手,便够触不到了。
看出这一点,他的心情微妙地有了些许扭曲的快感。
“前几日你父亲来见过我,与我商议你今后的去处。”
李磐的动作一顿,搁下碗筷:“殿下与我父亲说了些什么?”
“你父亲的意思是,你既来了东京,就暂且待在宫内,继续以往皇姐对你的教习。”李淮仪说着,也停下吃饭的动作,“先帝也曾对你给予厚望,我也望你不要辜负他先前对你的期待,从今往后,留在太子宫中由太傅教习。”
还是要将他留在东京?今后,他还能否回到真定府去了?李磐闭了闭眼,低下头道:“我全听你们的。”
“不止先帝,我也对你给予厚望,既然来了,也望你能勉励自己,改一改先前的纨绔脾性。”看着他还缠着白纱的耳朵,李淮仪轻叹一声,“你无端卷入,是我们的过错,此后必不会亏待你的。”
他也在观察着李磐,看看他是否真如李繁漪所说那样不堪,这番下来,虽未看出品性,但行事有些拘谨寡断,心思过重也是能看出来的。
思及此处,李繁漪那日的话就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他眼神微微失焦,心中还在斟酌,那日她的话,是她真心所想,还是一时气话?
他神思期间,却没能看见对坐的李磐不知何时抬起了脑袋,眼神有些晦暗,此时正幽幽地看着自己。
*
先帝下葬后的第三日,停了许久的朝会再次大开,李繁漪照旧位居听政席,太子归朝,她却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但离奇的是,这一遭下来,竟然没多少人斥责不满。
朝中的人微妙感受到了这欲隐欲现的不同,长公主的势力在这半年里空前壮大,在这其中,先帝为了制衡而做出的事情功不可没,如今左相已倒,不少审时度势的人面对朝中一些老臣颇有微词的声音都选择了沉默,没有第一时间附和。
长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从前先帝在时也十分亲近,如今太子的态度尚且不明,太早反对着实是个不明智之举。
因着李繁漪的缘故,一手被她提拔起来的杜含近来也颇受欢迎,早晚下值,就连清早提灯在右掖门口等入朝会时都有人主动上前和她搭话,逐渐掌握了在官场上看人脸色,虚与委蛇的杜含如今也能从容应对了。
退朝路上,胡子花白的老臣们一边走下殿阶,一边摇着头共同议论着今日公主在朝会上的表现,她没有一点让权的意思,甚至还当面反对了太子的决断。
“先前便算了,如今也是越发狂妄,眼中容不得他物了。”
“先帝纵容,现在太子也对此不闻不问,长此以往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要我说,总得要人熄一熄她的气焰!”
“前日,我还听闻民间有什么谣传,什么紫薇冲……”
“嘘,贺大人,您何时也信方士之说了?”
面无表情地从前方三人路过,杜含没有搭理这几人,果不其然,迈出三步后,便听见身后的人气急败坏道:“瞧瞧,你瞧瞧,成什么样子了!”
她没空跟这些人掰扯这些,放在案头的卷宗还等着她整理,因为左相下狱,吏部尚书一职空缺,官员考课又拖了下来,趁着这会儿,更要加紧把案卷整理好,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云纵的旧案也该继续查下去了。
新上任的官员都想着烧三把火,颇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性,哪怕今日朝堂上右相为首的官员话中明里暗里暗示的阻挠之意很明显,可仍旧阻拦不住杜含一查到底的决心。
“杜大人,”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将她叫住,“行色匆匆,是要去大理寺上值?”
转过身去,林胥一身紫色官服,手里还捏着笏板,神情倒是和蔼,却无端让人心里发寒。
他身后还跟着一干与他同行的官员,见他主动叫住杜含,都纷纷朝她行礼。
“大理寺公务繁多,趁着考课还未开始,将年前攒下的事务都处置完了才好。”杜含答。
“值此之际,确实该勉励用功。”眯了眯眼,身后的同僚意会,一时间都掖手告别。
察觉出他还有话说,杜含隐约猜到了是什么,眉心微微跳了跳。
“杜大人,借一步说话吧。”笑了笑,他将笏板递给一旁的小厮,朝她展臂。
抿了抿唇,杜含没有应声,而是指了指不远处的游廊:“就在此处吧,右仆射见谅,去晚了顾不上点卯,在下是要被扣俸禄的。”
文官向来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而为荣,但是这一条在杜含身上似乎体现得并不明显。
几步走了过去,林胥也没有过多的废话,只道:“杜大人……”
“如果是为了先前的旧案一事,那恕在下无能为力,这是太子殿下与公主一道下的令,”杜含叉手道,“且有都察院盯着,不敢有逾矩。”
额角抽动了一下,林胥背手,眼神一刻内闪出了些许危险的意味:“非也,杜大人想必误会我的意思了。”
“是吗?”杜含眨眼,“我主观臆断,右仆射见谅。您是想说什么?”
“我有些旧日卷宗想查看,几日前已交予大理寺审核,迟迟不见批复,事关商王谋逆一事,这才想在今日叫住杜大人,劳你留意。”
“原来如此。”杜含道,只是审批的事情,犯得着和她一个大理寺正讲?意味不明的要求,也该提起戒备。“我自当回去留意,关乎大事,自然马虎不得。”
“杜大人秉公执法,当是这新登科举子之中的楷模表率了。”看她应下,林胥忽然说道。
“当不得大人这话,若没有旁的事情,我便先走了。”
看她着急的模样,似乎真的非常要紧那两个子的俸禄,林胥笑了笑,终于放她离开。
好在没有耽误多久,顺利点卯,继续埋头苦干。
成千上万份卷宗之中,偏偏有关旧案的卷宗分散各处,足以看出有猫腻在,这一回,杜含干脆亲自接手寻找卷宗的事情。
这天终于结束,她顺带分神批复了林胥的卷宗,临下值前,右寺正却再次找到她,递来一包用绒布包装着的书简。
“右仆射要的卷宗我悉数整理出来了,只是明日我要下禹州督察,恐怕来不及送去,不放心交由别人,杜大人办事稳妥,帮我送一送吧?”他行色匆匆,去向也并非捏造,杜含蹙了蹙眉,思虑片刻,离下值还有两刻钟,去中书送一趟的事情,确实费不了多少功夫。
于是接过那袋子东西,抱在怀里掂了掂,她蹙眉:“这么多?”
“商王当年的案子涉及众多,大理寺光是审罪就审了十来回,自然是多。”
蹙了蹙眉,杜含还想再说什么,但右寺正却没给她机会了,一摆手,道:“我还得早些回去收拾准备,劳烦您了杜大人!”
想了想,不如早点把这事儿弄完,她收好东西,回去换了身常服,便出了府衙大门,朝中书走去。
这一走,竟然遇上了提前下值的顾云篱,马车从身边经过,片刻后停下,顾云篱探出个脑袋来,唤了一声:“杜大人!”
杜含回过头,正因手里抱着的这一堆卷宗累得冒汗,仰头道:“顾大人。”
“这是上哪里去?怎么不备个马车?”
“公事之外,备马车也要扣在月俸里。”杜含如实答。
顾云篱:“……”
她沉默的一瞬,林慕禾将身子探出马车之外,撩起车帘对她道:“大人去哪?上来顺路走一程吧?”
那倒是正好,杜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没跟两人多客气便上了车,马车内一时间有些逼仄,暖烘烘的,杜含手中那抱着的一大袋子卷宗也十分显眼。
“临下值,是要去哪?”顾云篱问。
“右仆射点名要事关商王的卷宗,右寺正没空,托我代送一程。”
这样重要的卷宗交由她来送似乎也没错,但凡是有关林胥的事情,两人都觉得有些问题,于是眯着眼思索了一番,顾云篱越想越觉得不对。
林慕禾手指抵在鼻尖,思忖道:“近来旧案再查,难保他不会憋出什么坏心思来阻挠,含娘子,你有没有仔细看过里面的东西?”
经手的卷宗需严格审查,杜含不想因为自己开了袋子惹来什么是非,但林慕禾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林胥想整他们,在这里面下功夫确实有待考量,是而她思索了片刻,摇头:“没有。”
两人对视了一眼,颇为无奈地看了眼杜含。她在做官这方面多得是发狠工作的劲儿,却少了几分城府,有些耿直了。
思量再三,三人还是拆开袋子,仔细检查起来。
整整十五卷卷宗,挨个翻过,还真让她们翻到了东西。
厚厚的书页中,陡然被林慕禾翻出来两张压得平整的银票。
顾云篱眉心一跳,也自手中书册里摸出来两张面值百两的银票。
杜含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的眸子微微睁大了几分,由衷感叹道:“好多钱。”
林慕禾一时间不知道该急还是该笑:“他故意放了银票在内,怕是想要污蔑你行贿。”
顾云篱面色微沉:“调取卷宗是假,诬陷你,阻挠倒查旧案是真。”
连右寺正都被他买通了吗?杜含微微错神,思索着,这官场与她想得简直大相径庭。
*
隔日,顾云篱再次如往常般上值,近来从成都府递来的西南伤情被累计成册,送来太医院研究对策。
可供参考的东西太少,加之雨季,两河处又出现了洪涝决堤之害,大涝之后触时疫。这事情便落在太医院头上,暂且研究一个干预的法子,是而清闲了没几天的人又开始忙碌起来。
埋头钻研了一上午,蓝从喻更是抓挠得一头乱发,喃喃起来:“纸上谈兵终不得法,莫非就不能亲自去前线看一遭?”
“是这个道理,但且看朝中怎样决断吧……”顾云篱答,却忽然听见外面一阵低语声。
“这是今日第几次啦?”
“昨日不是刚领了吗,怎么又来了……”
她蹙眉,看了眼同样不明情况的蓝从喻,起身走了出去。
几个侍药正聚在一起说话,前方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正朝一个侍药说着什么。
“顾大人。”见她出来,几个侍药连忙躬身。
“怎么了?”
“还不是……呃,那位又差人来取药了吗?”
顾云篱反问:“那位又是谁?”
她疑惑间,蓝从喻从身后走出来:“还能是谁,成王世子啊。”
第230章 她的野心可见明月
“上次蓝太医去给他看过后,开了止痛止血的药,这几日不知怎么了,昨日才拿了两天的量,今天就又来了。”
见管事的出来了,那与侍药说话的人赶忙看了过来,见是认识的人,便急忙叉手道:“顾大人!我家世子的右耳近来频频出血流脓,请了太医去看也不见好,这才想来多拿些止血止痛的药物。”
“各个地方送的药都有份例,坏了规矩,内侍省的又要来责问我们,小郎不如去和内侍省的说过了,再来多要,否则,我们也很难做啊。”
顾云篱拧眉,问:“开得什么药?”
蓝从喻眨眨眼:“是红玉生肌散,太子吩咐了要用最好的药,但这东西光做出来就要花些时间,他这么来用,怎么赶得上做得速度?啧啧……”
近几日天气确实不太好,而李磐体质也有些特殊,那处伤口一直不见彻底痊愈,每每都会反复,这样的疾症,只能慢慢调养,但过程太痛苦,他时不时差人来拿药也确实能够理解。
“先拿些止痛的吧,那边的小郎,你家世子每日用药是个什么规制?怎得用得这么快?”
“是昨日、昨日我伺候不周,世子发怒,不慎打翻了,这才……”
这倒也符合李磐的性子,顾云篱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去药房里抓药。
几个侍药还在研磨,研磨的杵钵里红红的一片,顾云篱停下,多看了一眼,问:“这药中竟然还放了朱砂?”
蓝从喻点头:“去火良药,我这还加大剂量呢,也不见那位伤势有缓和。”
抿了抿唇,看着那被研磨成细粉又层层过筛的朱砂,顾云篱心头似乎飞快地划过了什么东西,却没能捉住。
送走这人,两人心累身累地靠在门边闲聊。
“听闻那世子自从右耳受伤后,愈发暴躁了,今天上值路上,碰见几个女官,都在议论那边,说前几天又有人伺候他上药,被打了一顿。”
顾云篱拧眉,没有掩饰嫌恶:“无妄之灾,他虽可怜,这些宫人又何辜?”
“就是说嘛,”蓝从喻摇摇头,“但……那位却对他培养有加,甚至令太傅教导,让人大跌眼镜。”
顾云篱怔了怔,又不免想起太子已经废掉的右腿,还有近来气压很低的李繁漪与别扭拧巴的清霜,不由得有些忧心——李繁漪是怎么打算的呢?虽说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查清旧案,但她也忘不掉那日月下拒刀时的一切。
她的野心可见明月,莫非仅因太子归朝,就要放弃吗?
这样挨到了下值,两人如同往常般从右掖门出大内。
熟悉的马车在门口等待着自己,但这回,林慕禾却没有如往常般在马车内等着自己,而是站在马车角凳旁,时刻关注着右掖门的动向。
傍晚的风很大,将她素白的衣裙兜帽吹得纷扬,她眉心微蹙,她站在原地掖着手,见自己走出来,不等自己迈开步子,便飞快地跑来。
眼下的皮肤似乎抽搐了一下,若说方才见她独立风中,顾云篱还生出些许欣赏美景的心思,这会儿,这些旖旎就全部消失了,她手心一紧,赶紧迎上前。
不等她开口,身旁的蓝从喻便笑道:“林娘子这是怎么了,不就半日没见吗?”
怎知林慕禾非但没有因这句话而生出羞赧的神色,那双漆黑的眼瞳欲言又止,揪住了一旁顾云篱的衣裳。
蓝从喻也没去看她的表情,扫了一圈,疑怪道:“怎么不见阿含?她这会儿应当下值了才是……”
一扭头,对上林慕禾的眼神,顾云篱心头一颤,飞快地想起了昨日的事情,问:“含娘子怎么了?”
“出事了。”林慕禾言简意赅,“含娘子被大理寺监正押走,此时正受盘问。”
蓝从喻一怔:“什么?”
“是昨日那堆卷宗?”顾云篱问。
“正是,说是数量对不上,现下以调动不力的罪名把含娘子押下来了。”
破了一重,没想到还留有一重,顾云篱闭了闭眼,心道,跟右相这种老狐狸比城府,自己还是太嫩了。
蓝从喻一瞬间没了方才调侃的心思:“这群人真不能让人安生了?什么罪名都能……”
“这事情与殿下说了吗?”蓝从喻一急,问。
“不可,”林慕禾却摇头,“这样的事情再扯上殿下,保不齐会被以结党之由问衅,雪上加霜。”
顾云篱额角抽了抽,问林慕禾:“你可见过含娘子了?”
“尚未,事情发生,就赶忙来这里等着你们,那边也一直是托人关注着。”
想起杜含那张淡漠无所谓的脸,顾云篱忍不住想,她接受盘问,又会如何应对?
……
“含娘子,十六册少了一册,那一册去了何处?这涉及商王,马虎不得,如若能讲出来,此事就是扣个月俸的事情而已。”审问的人缓和着声音,正说着话。
提到月俸,杜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终于动了动,她抬头,道:“十五卷没错,从未有什么第十六卷。”
“架阁库记录的是十六卷,怎会有错?您若说不出来,就只能……”
“我只不过经手代送,真去了哪,不该去问右寺正吗?几位在这里审问不知情的人,不是浪费功夫吗?”
“杜含,右寺正今日因此事都未能前去禹州,他方才也说了,给你的袋子里,完完整整有十六册。”
“你若今日说不出去向,那就不止扣月俸这么简单了。”
杜含耷了耷眼,只道:“那劳烦让右寺正来同我说话,我也有话要问他。”
盘问的两人一怔,抿唇相互一看,起身走了出去。
至于是请示谁去了,杜含不用猜也能想到。她有些疲惫地后仰了一下,心道:这算不算加值了?
那几人出去良久,好一阵,这间小屋子的门终于被推开。
已经入了夜,来人端着一盏烛台,与身后的几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继而走来。
昏黄的烛火把右寺正脸上的沟壑照得清晰,他抿唇坐下:“杜大人,该说的我与两位监正都说了明白,您还……”
不待他说罢,就见杜含伸手进袖袋里,掏了掏,取出一叠叠得整齐的东西来。
他定睛一看,是一沓银票,知晓内情的他忍不住有些心虚,移开目光笑问:“杜大人,这是何意?贿赂我?外头还有监正在呢。”
“那没有,”杜含依旧淡淡的,“这不是大人您放进案卷册内的吗?这么快就不认得了?”
“杜大人!你休得信口雌黄!污蔑我可有证据?!”
一群老狐狸,演技一个赛一个的精湛,这番模样怕是随枝来了都要拍案叫绝,但杜含却不吃这套,叹了口气,抽了一张抵在桌上,指了指上面的某处:“那烦请大人之后做事也些微谨慎些,这银票并非出自钱法提举司,字行之间为了鉴真伪,用浅色的油墨印了字号,大人怕是没看见。”
在右寺正要伸手夺过来之前,她猛地把银票收了回去:“至于是谁的,去这上面的钱庄一查账本不就知道了,也不必浪费时间,这会儿逾下值已有半个时辰了。”
右寺正不知,准时下值是杜含不可触碰的底线。
看着那银票上被指出细小琐碎的墨印,右寺正心里凉了一下,脑中飞快闪过自己筹划这一切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怎么就偏偏在这种地方出了差错呢?
杜含双指并起扣在桌上:“既然大人不愿意承认,那我只能拿这些银票去钱庄核对了,到时候,便是大人贿赂右仆射不成,还想反咬一口栽赃陷害同僚的事情了。”
语罢,她不待右寺正说话,倏地起身,转身便要朝外走去。
“诶,等等!等等!”右寺正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从位子上弹起来,就要拦住她。
衣袖被揪住,杜含*回过头来,就见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
“是我不查,忘记了少拿了一卷,”他吞咽了一番口水,尽量压低了声音,“杜大人见谅,我也一把年纪,总是忘了这忘了那的。”
眯了眯眼,杜含宽袖之下的手缓缓松开了几分,她扭头:“原来如此,既然这样的话,还请大人与两位监正说清了,考课在即,我也不想因此被台谏数落。”
“那是自然,这误会我自然会向监正说清楚,那杜大人,这些银票……”
他指了指杜含手里捏着的银票,试探着问。
“这些都是我的东西而已,”杜含了然,收进袖中,“大人还想问什么?”
眼看着那几张价值百两的银票被杜含收入囊张,右寺正一阵肉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忍痛摇头:“没、没什么。”
待顾云篱一行赶到大理寺府衙外时,明月高悬,只有府衙前的几盏灯笼还亮着,将衙下光景照亮,这个时候早该下值,门口却仍有两个役使在守门,嘟囔着议论今天里面所发生的事情。
“劳驾,”蓝从喻上前拦住两人,“敢问二位使君,里面的大人还未下值吗?”
“是啊,今日出了事儿呢,”那人瞥了一眼蓝从喻,嗤鼻,“这又不是你能打听的,且住,快走快走!”
蓝从喻皱眉,但还耐着性子上前:“使君,里面的人怎么样了?您帮我通个信儿呗?”
“不成,这是衙内的事情,你在这添什么乱,快走快走!”
语罢,这两人就要赶人。
“使君!”见状,林慕禾几步上前,顺手便从袖袋里摸出两块银子塞了进去:“两位都是太医院的大人,与里面的杜大人有些联系,劳驾您,给我们说说里面到底怎么样了?”
收了银子,这人顿时态度转变,方才开口:“方才都去架阁库了,似乎是不是杜大人的过错,至于内情嘛……我等就不知了。”
他话刚一说完,就见后面匆匆跑来个小厮,挤开两人停下:“杜大人让我出来同几位说,少待她片刻就好,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右寺正已经和杜大人去架阁库里找卷宗了,过会儿便能出来了。”
竟然就这么没事了?蓝从喻呆愣地眨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手里还拿着钱的役使还有些尴尬,看林慕禾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这才尴尬地冲两人笑了笑。
就这样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大理寺门前的灯终于熄了。
马车内,林慕禾靠在顾云篱肩旁,这一阵子太安静,她都生出困意,正点着脑袋要睡不睡。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将她吵醒。
身上还盖着顾云篱披着的披风,所以打盹的这片刻,她并未感觉到寒冷,只是这会儿,小手炉里的温度只有残余。
一直在外等着的蓝从喻赶忙把手中的氅子给她披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