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外等着的蓝从喻赶忙把手中的氅子给她披了上去。
杜含缓缓吸了口气,兜住氅子搓了搓手。
“怎么凉成这样?”一摸她的手,冰凉得打颤,蓝从喻赶忙用自己的手传递热量。
“架阁库里太凉,”她回,伸手推了推蓝从喻,“去马车上说话。”
看见她眸色的变化,蓝从喻抿了抿唇,与她一道上了马车。
好在今日林慕禾赶来的马车宽敞了许多,虽然四个人在一起还是有些逼仄,但也足够展开手脚了。
看着杜含冻得模样,林慕禾把手里的暖炉塞了过去:“昨日就该再多留心眼,否则也不会生出这种事端。”
杜含猛地吸了一口热气,摆手道:“此番,不算白挨这顿折腾。”
顾云篱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便见杜含从前胸里取出一本薄而旧的书册,放到几人中间。
顾云篱瞳孔一缩,抬头望向杜含,便见她缓缓开口:“去架阁库找书册时,右寺正为混淆视听,不小心失手打翻一层书架,想把自己藏得东西扔进去,我没拆穿他,整理卷宗书册时,却在商王案卷的旁边,寻到了这个。”
车内微黄的灯盏照在那灰扑扑的薄本上,上面没有任何的标记,叫人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东西,但顾云篱心中却有预感,而在对上杜含的表情时,这个预感更加强烈了。
“是……什么东西?”林慕禾也凝眸看着,问道。
“纸页泛黄,这样的本子在太医院中常见……”顿了顿,杜含抬眸看向顾云篱,“这东西,还是顾大人你亲手打开吧。”
纸页有些泛黄,边缘也泛起了褶皱,本子灰扑扑的没有什么特点,顾云篱却觉得无比熟悉——幼时在家中,父母都惯用这样的纸本来写东西。
翻开一页,看起来有些陌生却隐隐透着熟悉感的字迹映入眼帘,顾云篱屏住呼吸,飞快向后翻动。
这是云纵留下的那本笔记,她想过会费些功夫,甚至可能再没有找到的希望,却没想过,出现得竟然这么突然、猝不及防,像是那精心设计的一环中唯一疏落的一环。
“我没有细看,扫了一眼,似乎是有关旧案一事,也是偷偷拿出来的。”杜含指了指书册,“这里面的东西我看不懂,还得让你去看了。”
猛然抽回神,顾云篱方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都在紧紧攥着林慕禾的手,捏得她指尖都有些发凉了。
“不多说,我累了,回家休息,二位陪阿喻等我等了这么久,多谢。”见顾云篱收好那东西,杜含也松弛下肩膀,说道。
送走这两人,已是戌时末了,天已经浓黑,回了府中不见常焕依与顾方闻,这两人依旧神龙不见首尾,来去无声,只有随枝和清霜在还在灶头给两人留了饭。
匆忙吃过饭,简单将今天下值时发生的事情讲给二人,顾云篱便带着那薄本回了卧房。
无论是自己、还是顾方闻或是云纵,都有一个习惯,便是会复盘每一个经手过的病人,很显然,这本子似乎就是云纵复盘时留下的。
上面字迹整齐,与她那日在密室中看到沈阔阅读的那本医书一模一样。
案头的烛火忽然跳动了几下,继而,烛光更亮堂了几分,顾云篱微微仰头,见林慕禾穿着一身垂顺的中衣,正低头认真地给她挑着烛芯,又轻轻俯身,点亮另一支蜡。
衣料和一旁自己摆放的散落纸张摩擦过,发出细微的摩挲声,顾云篱仰头看她:“夜深,你先睡吧。”
“我也不困。”林慕禾搬了张凳子,坐在她身边,撑肘支在桌边,看着摆放在桌案上的那个薄本,“夜深,你也得早点歇息,明日不还要当值?”
“明日,我告个假。”顾云篱笑笑,“任职这么久,我还从未休息过。”
说是休息,可不还是盯着书卷去看?
林慕禾在心里撇了撇嘴,自知如今寻到了云纵的旧医案,顾云篱定然会专心研究,自己多劝也是无用之功。她眸子转了转,索性移开话题:“云伯父的字迹端正清隽,但云篱的却似乎和他的并不太像。”
云纵的字迹多了些规整的感觉,相反,顾云篱的字迹与她的人不太一样,行字之间带了些草书味道,林慕禾一直保存的那张花笺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幼时临帖,我是照着母亲的账簿临的,字迹多学了母亲,不像他。”思及此,顾云篱笑了笑,“她说我父亲字迹太框束,学来拘谨,桎梏个性,便由她来教我习字行文。”
鲜少听她提及幼时的事情,因此,林慕禾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听:“只知道云篱的父亲是太医,却很少听你提及伯母的事情。”
或许是不忍去提,怕自己说了太多,引得自小连母亲一面都未曾见过的林慕禾神伤,顾云篱从不刻意提起这些。
眼神微漾,她笑:“我母亲姓赵,名馥郁,是药材商人,出自岭南集成,我记事起,府里堆叠的药材箱子就没有一天空余的。”
提及此,她眼底微微晃荡,也是那涂了防火油的药材箱子在多年前的大火里救下自己,让她能够撑到顾方闻赶到。
目光放在了那本医案上,林慕禾视线模糊了几分:“那医案中,可有线索?”
发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字,其中大多是事关桑盼孕期的记录。
顾云篱看了一半,冗长琐碎的信息里,并未体现出来桑盼的身体有任何异常,在云纵尽心的保胎之下,一切看起来平和无事。
直到第五个月时,记录断开,顾云篱记得,正是这个时候,继后滑胎,云纵下狱。
能让云纵都无所察觉,神不知鬼不觉地致使滑胎,只剩下西南蛊术,在狱中思索良久不得法时,云纵终于悟出,并在医案中做了标注。
林慕禾静静听着,眼睑毫无所觉地抽动着,她知道,那个时候自己生了一场险些死掉的高热。
往后翻动,顾云篱脑袋里却一直是那日沈阔对他所说的,云纵之死另有隐情,以及她在那日皇后兵变时套出她的话。
正思索间,她无意翻动一页,却有一张纸随着她翻动的动作,缓缓飘了出来。
顾云篱眯了眯眼,伸手捏住。
纸张上并不是她熟悉的端正的字迹,称得上潦草,却能认得出来,这便是云纵的字迹。
上面胡乱写了两串错开的时间年月,后边错开的部分用浓重的墨迹画了个圈,意味不明。低头凝神看了许久,到林慕禾都困得打了个哈欠时,顾云篱却忽然想到了那个吊死在家中的内侍——据李繁漪所说,那是宫中的敬事司内监,从前主管的便是皇帝宠幸妃子的记录。
低头再看,她心头忽然一阵豁然:这一串时间的开头,是嘉兴三年的十一月,往后五个月,排布的是桑盼的孕期,太医摸脉很准,这一点绝不会错,本应在嘉兴四年四月滑胎的桑盼却是在那年隆冬正月滑胎。
时间对不上。顾云篱心头划过一道暗光,一个荒诞的猜想突然冒出脑海来。
沈阔所说的不可告人的秘辛,致死云纵的导火索,便是这记载异常孕期的纸片吗?
心头猛地跳了两跳,顾云篱将纸片压好,微微侧头,却见林慕禾的眼神已经飘忽起来。
太晚了,她嘴上说着不困,这会儿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怎么了?”朦胧间,似乎看见顾云篱正看着自己,林慕禾短暂地清醒了片刻,问。
“没事,你困了。”
“我没……”
没等她说完,顾云篱便已经起身,捞起她便将她放回了床榻上。
暖热的地龙烤着,林慕禾只挣扎了一瞬,便不可控地闭上了眼。
给她细细掖好被子,顾云篱脑中刚爬上来的那点困意也消失殆尽,她起身,又重新回到案上,继续仔细梳理起这本小小医案中透露出的信息。
这一看,她也忘了时间,烛台上的蜡烛都燃尽,烛泪流了整整一个烛臂。
清晨,她在一阵窸窣声中缓慢地睁眼,还未完全睁开,便感受到脖颈与腰椎传来一阵难言的酸痛。
窸窣声来源自身前,林慕禾像是刚醒,手里还拿着薄毯,正盖在自己身上。
“你……怎么连觉也不睡了。”她蹙着眉,连中衣还未换下,像是刚刚醒来便过来给她盖毯子。
顾云篱扭了扭酸痛的颈椎,刚想说什么,鼻子却是一痒痒。
紧接着,在林慕禾愕然微张的眼神之下,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
一个不够,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把她瞬间浮起的疑虑打散了。
在林慕禾审视的目光下,她忽然有些心虚。
自己何时这么弱了?不过一个晚上没睡,竟然就染了风寒。
厚厚的被子裹了上来,即使被林慕禾硬拉着上了榻,她也不忘把那本医案捎上榻,裹进了被子里,也依旧抓着不撒手。
本想着今日随便搪塞一个借口告假便罢了,人总不能给自己造下这些口业,昨日刚说完,今日便应验般地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头有些昏沉,连带着神情都有些恹恹,林慕禾抬手在她额头探了探温度,好在没有发热,只是普通的风寒。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人再把地龙烧热些,”看她窝在被子里,眉毛耷拉着,林慕禾心情也有些低落,“我要是睡得别那么沉,也不至于……”
“我自己不当心身体,怎么还怪在你头上了?只是小风寒,不用这么紧张,你去找清霜,她记着风寒药的方子,让她去帮我煮药便是。”
抿了抿唇,林慕禾点了点头,给她把安神的香点上,才走出去。
从前给顾云篱治伤的大夫都要说一句她是金刚身体,这回却惹了风寒,连清霜都惊讶,匆匆跑过来看她,顾云篱捏着手里的医案昏昏欲睡,靠在软枕上点着脑袋。
听见身边的声音,她瞬间回了些神,捱开一道眼缝,开口:“你怎么来了,小心把风寒传给你。”
清霜倒是不掩饰,蹙着眉屏息道:“姐姐,你最近太累了,方才我给你去衙署上告了三日假,好好休息吧。”
末了,她煞有介事地补充:“放心,蓝太医说她理解,这三日不扣月俸。”
第232章 是乔娘子的信
顾云篱:“……”她想再说话,但嗓子却像被沙子划过一样,再多说两句,都疼得厉害,且说话时,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扫了一圈,并没有看见想看见的那个人,她抿了一口放在榻边的水,问:“阿禾呢?”
清霜正背过身给她找润嗓子的药,听见这一声,眉飞色舞地撇着嘴无声重复了她的话,转身回头,又笑眯眯回答她:“林姐姐说要亲自给你熬药,让我回来给你找润嗓子的东西,过会儿给你熬个陈皮水。”
顾云篱挣了挣被子,实在头昏脑涨,放下手里的医案躺了回去:“天寒,你也让她多穿些,莫和我一样……”
“知道了知道了,”清霜把清嗓的丹药递了过去,看着顾云篱吃下,又给她降下纱帘,“睡一会儿呗姐姐,药熬好了再起来也不迟。”
顾云篱撑着昏昏沉沉的额头,艰难地思索了一阵,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窝进了被子里。
轻手轻脚地从卧房里出去,清霜又一路摸到小厨房,微寒的天气,小厨房门口散发着一阵阵热气,纷纷向外蒸腾着,清霜小跑了过去,手里还揣着一袋陈皮。
浓浓的药味儿从林慕禾守着的那口小锅中散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只蒲扇,仔细盯着小泥炉的火。
“她可歇下了?”药汁煮沸的滚动气泡声在响,林慕禾一边打着扇子,一边问。
厨娘们正在做午饭,小厨房里各处都烧着灶火,倒是不冷,清霜索性把外面穿着的小夹袄脱下,擦了擦被热气熏得脸:“睡下了,还是我看着她睡得,我把这个陈皮水熬了,待会儿再端给姐姐喝。”
四处都是热气,秋寒的天气,竟然让她额头生出细汗。
林慕禾打扇打得手酸,方才停下歇息,一帖药要煎一个时辰,她起身,额角与手上都生着汗,渍得某处发疼。
但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寻来干净的帕子把汗擦干,便要继续打扇。
“小禾娘子,”刚拿起小扇,小厨房门口便又走进一个人,是常焕依,她与顾方闻清早才回来,又不知去做了什么,“瞧你累得,我来吧。”
“啊,我自己来……”林慕禾刚想玩婉拒,手里的蒲扇便被不由分说地抽走了。
那头清霜还在添柴烧火,闻声腆着脸道:“师叔师叔,我也累,您能不能帮我也打打扇子?”
“你一边儿去,正好你也多打打扇子,练剑的莫非连个扇子都扇不动了?”常焕依毫不留情地驳回。
清霜缩了缩脖子,嘟着嘴又挪回凳子上:“怎么跟我师父一样……”
常焕依自然而然地扯来小凳子坐下继续打扇,她常做这样的事情,经验比林慕禾丰富了不少,火候控制得很好,扇了几下,便随意搁在了一旁:“今早回来就听闻小顾没去当值,怎么我们走了一晚上还染了风寒?”
“她一夜未睡,约莫被窗缝吹进来的风吹着凉了,这几日她也忙,没休息好,没经得住风吹吧……”
常焕依听得一愣一愣,听她语罢,笑道:“小禾娘子倒是细心,说得这么清楚。”
被她一揶揄,林慕禾又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常娘子与顾伯父出去,是去做什么了?”
“近来敕广司打听来许多西南的讯息,那头的形势似乎微微好转了些许,许多消息都能传出来了,这几日晚归不归,都是在敕广司待着,昨日,那位令主也赶回东京了,是而我与他去见了她一面。”常焕依说道,余光却瞥见林慕禾有些别扭的姿势,蹙了蹙眉。
似乎是因为出了层汗,她抬起胳膊的姿势不太舒服,眉心也不自知地蹙起,这副模样落在了常焕依眼中,片刻间便觉察她的异样。
“胳膊怎么了?”她低头,问。
“没什么,就是汗湿……”林慕禾一愣,就想要把衣袖刷下去。
这个动作还未做完,紧接着便被常焕依一把攥住了手腕:“做什么?怎么还藏着掖着!”
清霜看见这边的响动,也赶忙放下蒲扇走了过来。
窄袖的衣衫被常焕依撩起,将她的左臂露了出来。
小臂处缠着一圈白纱,乍眼去看,那上面还隐隐有些血迹。
眉心颤了颤,清霜也看见这副模样,一瞬间噤声。
“自秋猎到现在已有十日多,你的伤口就算没有痊愈,也该结痂了才是,怎么还在渗血?”眉心拧着,常焕依将她从凳子上拉了起来,“这些日子就一直换药,为什么不和我们说?”
林慕禾低了低头,露出些许愧疚的神情,不用多说什么,常焕依也明白了。值此关头,每个人身上肩头都压着事情,连顾云篱都忙在太医署里,她不想因这些事情让旁人分神,便就这么瞒了下来。
闭了闭眼,常焕依咬牙道:“这群不省心的死孩子,我还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没想到和小顾一模一样!”
她又喃喃嘟囔了句“怪不得能走在一块”,牵起林慕禾的手便要离开。
“霜丫头,再叫个人看着火,我带她去瞧瞧!”
清霜忙不迭应声,追出去一半的脚又收了回去,心道,还好顾云篱睡着,不然这会儿怕是又要乱成一锅粥了。
府内有顾云篱寻常配药碾药的药房,常焕依前脚带着林慕禾刚到,后脚顾方闻便也来了。
“我看她还睡着,没打扰她,就过来……噫,这是怎么了,青天白日拉着脸作甚?”低身走进来的顾方闻被屋子里的气氛给吓了一跳。
林慕禾半条胳膊袖子被挽了起来,那一圈缠着的白纱被接下,簌簌落在地上,可见还未干涸的血迹。
常焕依拧着眉没搭理他,指尖不敢去碰她的那道伤口,“嘶”了一口气:“怎么不见你出声?太能忍了。”
顾方闻也看出来不对,立刻拿温酒洗了手走来。
伤口仍旧在流着血,虽然没有溃烂的迹象,但也没有一丝愈合的模样,顾方闻皱了皱眉,二话没说便扯来林慕禾的手腕,搭指抚上。
平常的脉象,摸不出一丝不对,甚至还能感受到皮肤之下脉搏康健的搏动,这么看下去,林慕禾非但一点病都没有,相反还健康得不行。
与常焕依对视了一眼,两人一瞬间便将思绪从她身体病理上抛开,若非身体的缘故,那便只剩下一个原因了——蛊虫。
如今林慕禾虽然见明,但蛊虫却一直在身,虽然做好了时不时都会发作的心理准备,但是这样的迹象乍一出现,她还是有些无措。
“孩子,你别怕。”顾方闻难得有了几分正色,拍拍林慕禾,“我取些血来,看一看便知。”
林慕禾点了点头,眼中也沉静下来。
一番如一开始顾云篱对她做得那样的取血下来,血滴入碗,片刻后,如那日常焕依所见一般沉底不见化开。
“果不其然。”常焕依闭了闭眼,心道,“那日我听小顾讲继后在官舍内发疯,就想着是不是蛊虫的缘故,当时不太确定,现下却能说得通了。”
林慕禾仰头:“常娘子,顾伯父,你们说吧,是怎么回事?”
顾方闻却没想太多,面对病患,他一概都直言不讳,没有常焕依与顾云篱那样还要照顾病患的心情的意思:“种在你身上的蛊虫是子母同生的蛊虫,眼下你体内蛊虫还在,种在那桑盼身上的蛊虫也还活着,那日秋猎,你们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想来又触动了里面的蛊虫,这畜生作祟,方才令你伤口愈合不能。”
听完,林慕禾身体忽地打了个寒战,手指忍不住攥起,焦虑再次涌来,手臂处的疼痛似乎在这时才打开了被屏蔽的开关,顺着神经快速地跃升至大脑,一下一下刺激着她。
*
日上三竿,正值正午时分,日头高悬,太医院内刚送来了今日的餐食,昨晚担心了一晚上没睡好的蓝从喻困得打哈欠,正食不知味地吃着饭,今日顾云篱告假,她多干一个人的活,正有些生无可恋。
“院判,那边又来差人取药了,怎么办啊……”侍药探进来个脑袋,一脸黑线地问着。
“昨日做出来的还有吗?”蓝从喻疲惫地起身,跟着侍药走出外边,却见李繁漪正带着崔内人不知何时来了。
“殿下。”院中几人赶紧给她行礼。
“我方才才知道顾大人今天告假,想起许久没来照看你们,正好今日东宫邀我用饭……怎么,我又是碰见什么事了?”
救星来了,蓝从喻心里念叨了一声,半推半就地把李磐的事情说了出来。
“崔娘,你去瞧一眼磐哥儿,总这样也不是法子,”李繁漪眯眼笑了笑,转而安抚了一句蓝从喻,“没事,昨天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含娘子没事吧?”
“还好阿含机智,留了一手,否则真防不住……那位。”
老狐狸做局做得隐蔽,从头到尾都没牵连自己,反倒是昨天那位右寺正,今天便因为渎职被台谏说了个狗血淋头。
李繁漪点头道:“也好,他做得越多,破绽也越多,这样更好,今日来此就看一眼……”
但看她的眼神,似乎又不止“看一眼”的意思,她一概会察言观色,看着李繁漪挪动步子,及时叫住了她:“殿下还想知道什么?这里没别人,不妨问吧。”
李繁漪顿住,愣了一下,也没有为蓝从喻看穿自己而觉得尴尬,轻咳了一声,这才开口:“本是想问顾大人的,孰料她告假不在……也不是什么大事。”
蓝从喻听得头皮发麻,她毕竟大李繁漪许多,公主虽然为政与人周旋时手段了得,但在某些方面,却有些故作游刃有余的架势,她看得清楚,但也乐得不拆穿。
“你这几日下值,可见过清霜?”
听她问罢,蓝从喻心下了然,心道果不其然。
“她不是惯常与殿下交好?这几日倒是没怎么见她,以往顾大人下值,她也常和林娘子来接。”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李繁漪眼底飞快划过失望之色:“这样,罢了,我不打扰你用膳,先走了。”
挑挑眉,蓝从喻应了一声,恭送着她离开。
太医署不大的院门被女史推开,李繁漪探身走了出去,拐入宫道。
“殿下,剑门关急报,是乔娘子的信。”
第233章 厉害起来四五天不搭理人
方一走出,宫道上飞快闪出来一个人影,正是明桃,递给李繁漪一封密信。
方才心中的所想顷刻间被她打消,神态一瞬间凌厉起来,她接过信,三下五除二拆开,一目十行地读完。
“殿下,可是商王那边有什么消息?”明桃仰头,却见李繁漪的唇角颤动了一下,紧接着,缓缓勾起了一个笑来。
“西南徐敬檀的旧部与西巫隐宗联合起兵,举了义旗,抵抗驻留的叛军,守住了恭州。”
只是,恭州在西南腹地,旧部的联合军在这里注定孤立无援,撑不了多久。好不容易生起这么些火苗,定然不能让它白白熄灭了。
脚步一停,李繁漪吩咐:“不回去了,去东宫。”
自太子归朝后,东宫内一贯沉寂,鲜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太傅收拾了今日讲学的东西,看了眼坐在书案前挠头的李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叮嘱道:“世子,今日的左传,回去还要多加温习才是。”
李磐也不是没有听见那阵微微的叹息声,面对这个老太傅,他不敢发怒,手指紧紧抠着书页的边角,有些局促窘迫地点了点头。
这样垂着头,他有感觉右耳传来一阵刺痛,那还未好全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他忍不住想要摸出口袋里的药瓶吃,刚在手心里倒出几粒,就听书房外传来一阵喧嚷的声音,宫人走动与问安的声音隔着窗扇传来:“殿下。”
他飞快地眨眼,将手心里的药丸一口气塞进嘴里,忍着那直冲天灵盖的苦味儿咽了进去。
好像只有吞进去这么多药,耳边传来的痛苦才能减弱几分。
未几,几道脚步声在书房外停下。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是看着压迫感十足的李繁漪从书房外走进,李磐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她逆着光,身体挡住了涌进书房里的大部分光,看着他,声音不咸不淡,像是例行公事般问:“我听太医署的人说,你的右耳还未好全?”
李磐不傻,到这个时候,自然品得明白,李繁漪并不待见自己,甚至算得上厌恶,因而,回答时也唯唯诺诺:“是、愈合得太慢,又痒又疼,我忍不住……”
“忍不住?”李繁漪扬眉,“你若不想让你半边脸溃烂,就好好忍住吧,太医署里每天给你磨药的宫人药碾子都要磨出火星子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旁人吧。”
虽然数落了一番,却不见她提过削减她用药的份例,李磐没作声,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世子,”崔内人侧身送李繁漪出去,回头又轻唤了他一声,“太子吩咐了,午时留在东宫,一道与殿下她们吃些吧。”
“好。”应了一声,目送着这些人离开,李磐猛地又将药瓶拿了出来,倒出两三颗,再次扔进嘴里。
随从进来,便刚好看见这一幕,急忙压低了声音赶上前来:“世子,药总不是这么吃的,您、您这样不是法子啊!”
“滚开,我何时轮得到你来教育了?”将嘴里的药丸咬得嘎嘣作响,李磐深吸了口气,斥了一句,“我自有我的打算。”
话毕,不等小厮跟上来,他便一甩袖,离开了书房。
女官们捧着食盒进出善堂,李淮仪正被人推着轮椅走到桌边,声音还有些惊讶:“原以为这个时辰,阿姐不会来了。”
李繁漪的本意也不是和他一道用膳,但他这么说了,她也没有否认,喝了口热茶的功夫,便见李磐畏畏缩缩地进来了。
看见他,心里便生出一股无名火,感叹此人像只蜚蠊,打不死便罢了,寻常看着还膈应。
“磐哥儿也来了,坐吧。”
三人入座,李磐浑身不舒服,在两人的谈话下,只敢夹着就近的菜吃。
而这两人显然意不在吃饭,从头至尾,没见李繁漪动过除了眼前的菜之外的一口,李淮仪亦是,话题也都围绕在了朝堂之事。
话题提及两江流域如今整顿起来的西南难民,李繁漪忽然一顿,看向默默吃饭的李磐:“近来听闻魏太傅一直在负责教习你的课业。”
“是、正是,魏太傅博通古今学识渊博,能为我授业,是我之幸事。”
“魏太傅博学,也曾是我和淮仪的授业恩师,一同在太学为我们讲学。”李繁漪撑着下巴搭了搭手指,随即直了直身子,“学了也有些时日,今日,我来问你些事情吧。”
“阿姐……”李淮仪一顿,刚想说什么,却被李繁漪摆手制止,“只是看看他近来学得如何,不必紧张。”
李磐放下筷子,手放在了桌下的膝头,紧张地抠着指甲。
“方才说及两江流域难民后续之事,朝廷以工代赈,派他们修筑两江堤坝安顿名声,若今后西南反事平定,堤坝修完,你当如何处置?”
愣了片刻,李磐转着眼珠子回忆着方才李繁漪与李淮仪两人的谈话内容,吭哧了半晌,终于答道:“既是西南难民,反事已定,自当归乡,西南经历战事想必满目疮痍,他们回去,也好重建西南……”
李繁漪又问:“若有不愿归乡的呢?”
见没有批驳自己,李磐心跳得不是那么急促了,他整了整袖口衣料:“朝廷下了令,还有不从者?不愿返乡者,增赋税,他们出不去,自然就想着归乡了。”
话毕,桌上一阵沉默。
片刻后,李繁漪动了动身子:“你近来读《左传》,可读到了子产论尹何为邑?”
“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她一笑,“你自食民奉官禄,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怪你,罢了。”
李淮仪眉心颤了颤,端坐在轮椅上,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明明没有批驳他,之事用最缓和的态度评说了几句,可李磐却觉得她说得话,还不如劈头盖脸地骂自己两句。
沉寂了两瞬,他起身叉手:“我吃好了,也当温习功课,皇兄与皇姐慢用。”
李淮仪也附和:“去吧。”
李磐巴不得再长一双脚,飞快地便离开了两人的视野。
“阿姐来,想必不只是陪我吃这顿饭的吧?”桌上饭菜没动过几口,李淮仪见李繁漪也没有吃下去的胃口,招来宫人,“没动过的菜,端下去分了吧,往后不要再做这么*多了。”
宫人惶恐应是,招人飞快撤走餐盘,上了茶水。
“是,除了同你吃饭,还有一件事,是方才才递来的探子军报。”李繁漪喝了口茶,将乔莞递来的密信内容全部告知。
“义军?”李淮仪一愣,“没想到仍有旧部死守……徐将军余威仍在,若她还在世,说不定,便不会有这些事端了。”
“商王积恨已久,举旗谋反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李繁漪说着,“宫变之后,先帝没少折腾他,又是昭罪宫,又是三千里流放……”
“只可惜有手足之情在先,再怎么折磨也不能下杀手,便这样养虎为患。”李淮仪接道。
“徐敬檀一死,西南便又动荡起来,偏偏而今还抽调不出得力的守将。”李繁漪道,“但既然有了义军,便说明他们也渴望归朝,恭州终究属于西南腹地,四面不通,若不是其中有江湖势力帮助,怕是这个消息也要被封死在西南了。”
“阿姐的意思是……?”
“既有星火,经风一吹,也终能燎原,商王的兵将整个西南都困于囊中,若这点火光消散,西南孤悬,后方又有南越虎视眈眈,而后将更难以收复。”
“趁此机会,何不派兵驰援,商王而今攻不下成都府,却也已大挫剑门关,他改走长江水道,要攻打江汉之地,下一步恐怕便是襄阳了,有后方维计,若时机成熟,两面夹击,再取叛军大旗,不失为一计。”
茶水注入,李淮仪捏着杯盏,凝眉思索了片刻:“其中牵扯西巫势力,阿姐可有事先调查过?”
“自然,递来的信报里若非切实查过,否则不会递上我手边。”
“事关用兵一事,仅仅你我之言,怕不能决断,还要枢密院与中书一道商议才是。”
“明日我写一道折子,上奏中书。今天来,只是问问你的意思。”李繁漪说着,“这些天,你可有再思虑过?”
她眼神瞥向门外,言下所指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阿姐,他……”
看他的模样,李繁漪便明白他的意思了,也罢,这些事情也并非一夕之间可改,她笑笑,摆手看了眼窗外。
金菊开得尚好,但值国丧,却不允许这样鲜艳的颜色出现,因而都被宫人挨个搬去了花房,几只橘红的穿花蝶扑扇着翅膀围着窗前放着的一盆白菊飞舞,翩跹盈盈。
李繁漪看着,忽然道:“小虫不知如今是国丧,竟敢披着这么艳丽的衣裳。”
李淮仪一愣,笑道:“它们也是近来流连此地,东宫寂冷,留着也是道生机。”
宫内死气沉沉,确实压抑,李繁漪垂眸,起身就要离开:“还有事,不多留了,我先告辞。”
*
药房里的药味儿浓郁,顾方闻叼着一根细草,正坐在小圆凳上碾药,另一边,常焕依还在为林慕禾重新冲洗伤口:“你莫怕,我们都还在,万事万物有始有终,总有解法。”
顾方闻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何必苦着一张脸?你问问你常姨,年轻时走江湖哪没中过五花八门的毒还是蛊?不都靠一条命活下来了嘛。”
常焕依又叱了他一句:“磨你的药,废话这么多!”
转头对林慕禾又笑笑:“他虽说得夸张,但也不无道理,小顾拿到了医案,我们也捉住了那个当初给你下蛊的西巫弟子,不必担忧。”
这些话也渐渐抚平了林慕禾内心方才滋生出的焦虑,她忍着清理伤口时的疼痛,片刻后,抬眸看向常焕依,小心翼翼地问:“常娘子,这件事能不能……”
“不能哈,”见她抬眼,常焕依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不等她说完便拒绝道,“你还不了解小顾,要是知道我们合起伙来诓她,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想搭理我们。”
顾方闻继续附和:“你没见过她生气,厉害起来四五天不搭理人。”
药碾好,注了药油,再轻轻敷在林慕禾伤口之上。
见此,林慕禾只能打消这个念头,静静等待顾云篱知晓此事。
第234章 “你还信我吗?”
后者一觉睡到了午后,一觉醒来,脑袋清醒不少,但嗓子还是辣痛,帘子被人轻轻拉开,她率先看见林慕禾的脸,她正垂着头给自己吹药,刚想说什么,另一道声音便又掺和了进来:“诶诶,喝水喝水,去,清霜!”
紧接着,帘子被彻底拉开,顾云篱这才看清,一院子的人都聚在自己这个卧房里了。
喝罢水,林慕禾这才端着药碗到她嘴边,这么一群人看着,她也没有亲手喂她喝药的雅兴了,一边喝着药,顾云篱心中一边暗忖,气氛不太对。
“好端端的还染了风寒,当真医者不自医啊顾娘子。”随枝靠在桌边,轻声感叹。
“小病而已。”她喝干净药碗,放回林慕禾手里,目光却瞥了一眼她的左臂,不属于她原本味道的药味儿暗暗弥漫着,她想问什么,常焕依却先开口了。
将林慕禾刀伤不愈的事情讲完,她额角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低着头,手摸索过一旁的医案。
“她也不是故意瞒着,你也……”
“我知道,”顾云篱开口,声音还有遮掩不住的沙哑,她又喝了口水,“我有些话想同她说,昨日,杜大人还为我寻到了我父亲生前记录的医案,待晚些时候,同师父和师叔说,可行?”
总不能苛求病号再做些什么了,顾方闻也点点头,知道她心里是有数的,便带着几人离开了卧房。
房里安静下来,顾云篱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温水喝完,轻声对林慕禾道:“我看看。”
袖摆轻轻卷起,被常焕依精心上过药的手腕处伤口裹着洁白的纱布,林慕禾声音很低:“我也是前日才发觉的,不是故意……”
“嗯,我知道。”看着已经细致地处理过,她放下心来,又将手里的医案拿在膝头。
“时至如今,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林慕禾赶紧点头:“你说便是。”
“你还信我吗?”话毕,顾云篱没有丝毫缓冲地问道。
眨了眨眼,林慕禾心口一紧:“为什么这么问?我自然信你。”
长舒了口气,顾云篱又摸出润喉的丹药吃了一颗,嗓子舒服了许多:“昨日我把医案从头至尾翻了好几遍,里面记着许多我父亲对这蛊的猜想,如今看来,许多都对得上。”
“嗯。”
“而若想彻底祛除蛊虫,目前只有一个法子——你,要听吗?”
而林慕禾没有说话,只是揪住自己一角衣衫的手已经说明了答案,顾云篱垂眸,抚了抚她有些发寒的手背:“雀瓮引既为同生蛊,一方死而另一方亡,解蛊之法,便是引蛊虫到一处,用刀剖开血肉,生生取出,才得解脱。”
她昨夜躺在椅子上,思索良久,就连入梦之后脑中所想都是这有些堪称残忍的法子,这一晚没有睡好,不经提防,风邪入体。
“剖开血肉”这四个字,就足以让人浑身发寒。
身上的蛊虫无法安生地消失,这是林慕禾一早便做好的心理准备。她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怕疼,只不过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病痛折磨下让她逐渐习惯了那样的疼痛,听见这四个字时又怎能不怕?
从前她也想过,若是医治不好,不若就一了百了,顺应天意,该是怎样的命数就怎样接受罢了。
但如今再让她拥有这样坦然的想法,竟成了一件难事。
半年的时间里,失去又得到,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事,才让她觉得与这个世界的勾连又深了几分。她割舍不掉的东西变多了,再无法像先前一样。
看着她犹豫而踌躇的模样,顾云篱心口的肉抽疼了几分:“你信我,我就一定能为你安全取出蛊虫。”
她说着,伸手轻轻抚上她因害怕微微颤抖的脸颊,安抚似的摩挲了一番,因风寒的缘故,她的手指多少有些发烫,炙在林慕禾柔软的皮肤上,引得她微微战栗,眼中的无措聚了又散,最后,眸中的焦点缓缓落在了顾云篱的脸上。
林慕禾偏了偏脑袋,鼻尖的吐息如羽毛般刮过顾云篱手心虎口处的皮肤,留下一圈浅淡的湿润。用脸颊蹭了蹭顾云篱的手,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信你。”
血肉之痛算不得什么,她只是害怕,怕若事不成,她会落得什么结局,顾云篱又要如何面对?但既然顾云篱要自己信她,那自己当倾尽全身赌注,将全部押在她身上。
有些紧张的气氛因为这一个微小的动作稍有缓和,但林慕禾却看见顾云篱眉心又不自察地紧蹙在了一起,她失笑,抬手去展她的眉:“还没到那会儿,我都不怕,你做什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是吗?”顾云篱顺着她的手揉了揉眉心,又想起当初在普陀寺时那方丈所说。
“嘴里还苦不苦?我上午让人去买了蜜饯。”
说话间,顾云篱又觉得鼻子发痒,连忙背过身打了个喷嚏。
“你别离我太近,又从我这里染了风寒。”遮着半张脸,顾云篱抬起眼来,“如今你也是栖风堂的掌柜娘子了,缺不得你。”
自己再病,那确实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这蛊虫会不会趁虚而动,于是应了一声,林慕禾便起身:“我去把陈皮水给你端来,想来你还和顾伯父有话要说。”
“嗯。”目送着她离开,顾云篱轻轻舒了口气,等了片刻,顾方闻与常焕依从外面走了进来。
撑着身子坐起,顾方闻知道她要说正事,也没顾上揶揄,静静听她将昨夜在医案上摸索出的线索与思路厘清。
“此事我也觉着蹊跷,”顾方闻说道,“怀胎五月后滑胎,贵妃却整整卧榻在床一月有余,除却蛊毒确实阴狠的原因,其他都有些不对劲。”
“月余前,有个大内期满出宫的内侍在宅中自缢,我们探入宅邸探查,却只得到了那张纸片,”顿了顿,顾云篱眼波里漾起些许思绪,“后来问询公主,才知……这内侍是掌管帝王敬事的。”
那意味不明的纸片、无故吊死的内侍、那日桑盼在自己诱导逼问之下的色变之间,似乎终于生出了一条无形的丝线,穿在了一起。
几乎有一件当下可以确定的事情——桑盼的孕期有误,且联合了敬事内监向上瞒报,而在狱中的云纵琢磨了许久,才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紧接着,便引来了一场杀身之祸。
而右相本在其中暗中运作,误打误撞地,被撞破秘密而急着灭口的桑盼在前挡下了他所作的一切,因而,他很好地在这场阴谋之中隐身,得以到如今的位置。
至于桑盼为何要隐瞒真正的孕期一事,便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几人对视了一眼,旋即又默契地移开眼神。
“个中细节,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常焕依直起身,“我听闻,近来连带着从前与她有勾连的赌坊也被查封,些个商户巴不得赶紧卷了细软去逃,真要清算她的罪行,还要些时日。”
“在蛊虫取出前,她还不能死,”顾云篱吸了口气,嗓子又有些疼,“待我身子好些,就去同殿下去说这件事……”
两人点点头,顾方闻叹了口气,翘着腿往屋外瞥了一眼,感叹道:“那么阴险狡诈的人,偏偏还有个良善的女儿。”
就像是她的出现,成为了某些罪孽的牺牲品,她的存在,就耗尽了林家本就稀薄的良善。
常焕依也如有所感:“从前我还怕她是别有所图,总提防着,如今看来又闹了笑话。”
顿了顿,她看向因风寒而面色有些发白的顾云篱:“你心中有成算便好,从前我拦着你,是不知你身后的事情,若你能除心魔,我与你师父,自当全力帮你。”
“近些日子,你先前托我做得事情,也布置得差不多了,”顾方闻顺势接道,“你风寒痊愈了,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
顾云篱抬了抬眼,问:“见人?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顾方闻点了点她的脑袋,“好好休息吧,我们不打扰你了。”
应了一声,顾云篱重新窝回被子里,片刻,又觉得自己躺了太久,便坐起身子,昏昏沉沉地在屋子里踱步。
事到如今,顾方闻还要带她见谁?早知道不让他卖这个关子,直接去问了。
*
在密信发来的第二日,李繁漪便写了折子,递上了中书。
如此大事,自然免不了在朝堂上议论,高兴的有,怀疑的亦有,围着这件事,又开始说了个没完。而大多数人还是有些忌惮来自西巫的那股势力,庙堂之人,对江湖之事了解甚少,并不知晓西巫内部的架构,猛然听见义军是与西巫联手,便都有些抵触。
毕竟如今的商王能够起势,很大一部分缘由便是因为西巫之中的势力。
其中蛮族不少,不少大臣秉持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与支持长公主决断的臣子吵了一番,这事情最终没能讨论出结果,只能放到了中书与枢密院再次讨论。
垂帘之后,李繁漪靠着身后的椅子,再次坚决了自己的态度:“如若因此错失良机,诸位又当怎么担起这个责任?”
“长公主说笑了,此事真伪尚不得知,朝中南北皆有战事,兵力吃紧,若中了商王诡计该如何?”说话的是枢密院副都承旨,右相虽然没有表态,他却已经从他的沉默中摸索出来了什么,说道。
“再者说,朝中派出的按巡使还未传来讯息,公主自己的探子便先传回来消息,是否……”
李繁漪扬眉,打断他的揣测:“按巡使无用,在前线不务正业做不出些有用的事情,便要反咬一口我的人?承旨大人,怎么说也不是这个道理吧。”
“殿下慎言!”态势不明,白崇山还是蹙眉,制止了一句。
“殿下说得,好似有人不想让朝廷好似的,臣可担不起这个帽子!”
“诶,我哪有这个意思?”李繁漪换了个姿势,摊手道。
“好了好了,承旨大人,何必得理不饶人?”李淮仪见势不对,眼看又要发展成人身攻击,赶忙出声制止,“阿姐,你也少说两句。”
终于安静了下来,一旁的右相这才动了动身子,整了整官服,起身叉手对正打圆场的李淮仪道:“既然如此,不如派密探去西南看一眼事实如何,再下决断。”
“若派兵不及,又该如何?”见他终于说话了,李繁漪直起身,直接问道。
“岭南拨军,总比从东京兵部派兵快些。”林胥道。
李繁漪呵呵笑了一声,倏地起了身,冷冷丢下一句:“几位尽管权衡,且看商王愿不愿意等诸位。”
余下的人被她这一句话噎得无话可说,面面相觑,想发火,身份上不能僭越,且东宫还没发话,他们说话就有些太不懂事了。
第235章 “全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
目送着公主一行人离开,白崇山一阵脑袋疼,缓和起气氛,挑起了另一个话头,才将这件事暂时遮了过去。
“我回去再想想,”李淮仪摆手,终于结束了今日的政事堂议事,“总会有个两全的法子。”
太子发话,没一会儿,中书堂内的人便各自散去。
摸着桌边的茶水喝了一口,李淮仪抬眼,却不见林胥起身离开。
“右仆射可还有事?”他扬眉,问道。
某些方面,他与李繁漪几乎是如出一辙,比如这个挑眉的动作,看得林胥忍不住蹙眉,思虑了片刻,还是开口:“这些时日台谏呈上的劄子文书,殿下可有细细看过?”
他表情诚恳,乍眼看去,真得像是个为储君尽心分忧的忠臣,此时正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李淮仪垂眸,将茶盏放下,道:“自然都看过。”
“既然如此,臣便放心了。”林胥像是松了口气,轻声说道。
李淮仪问:“不知何事,还让右仆射忧心,当面问上我一句?”
林胥忙躬身道:“不敢。”
李淮仪轻微地哼笑了一声,示意他坐下说话:“你是想说,劄子中参我阿姐的那些是吧?”
“殿下既知,又何必与臣卖这些关子?”林胥叹了口气,摇摇头,“中书许多退居二线的老臣,也都盼望着殿下掌政,如今您已归朝,长公主是否还需监国的事情,莫非不需重新再议?”
“原来是因为这个。”李淮仪笑了笑,招手唤来宫人,上了另一壶热茶,“天寒,大人喝些茶,堂内地龙还没打通,别冻得惹了风寒。”
见他这一副又想揭过的事情,林胥心中暗暗咬了咬牙,面上却还是宽和地摇了摇头:“殿下,燕啄皇孙,而今之人过犹不及,提防之心不可不有。”
李淮仪摩挲着桌面上的纹理,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彼时长公主初诞,太上皇为庆元孙出世,封宜宁长公主,赐地禹州,亦赏万军为邑,至今仍在编于禹州。”
听到这里,李淮仪的面色终于变了变。
朝中许多人看长公主嚣张跋扈,却不敢真的对她做些什么的原因有三:第一,正统皇室长女,母家又是世代清流的太师府,身份上说不过去,第二,便是皇帝的偏袒,幼时的长公主便已经与李淮仪一同为魏太傅教导,策论骑射无不一同精进,皇帝暮年时,甚至钦点她监国,足见其偏袒,第三,便是她自出生起便被赐地封兵一事。
往前数多少代,也不见有公主能有这个权力,手握三万兵力,出生便食封地朝禄,做到这个地步,也确实当得起那句“权势滔天”。
燕巢之内,尚有夺虫而食,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先例多得数不过来,林胥如今和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是什么,李淮仪自然门清。
他眸光明灭,盯着那茶水,从它冒着热气,再到彻底凉透,过去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抬眼。
“右仆射的话,我明白。”他笑了笑,自己推动着轮椅向前行了一段距离。
“劳您耽误下值,还要同我说这些了。”
堂内并不是很聚光,林胥见他催动轮椅,自己也慌忙起身,朝他一拜:“您哪里的话。”
“这件事我自会认真考虑,今日事情太多,我便不送右仆射,先行一步了。”
看不见他的表情,林胥恭送着他离开,望着那道身影,一时间,心里忽然生出有些发毛的感觉。
他忽然开始反思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些话,是否因为近来诸多事情逼着,因而有些得意忘形了?
但公主在禹州的兵力,也确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不光是他,自秋猎结束后,同枢密院几个大臣也议论过此事。
足足三万兵力,放在哪里都是一个威胁。
双眼有些干涩,林胥握紧了拳头,这才抚平了官服的褶皱,转身走出中书。
左相的倒台,就连枢密院都拨下去一茬人,二府之内,已经再没有能掣肘自己的人,他已经足够谨慎了,这些时日从不过问战事与考课之事,只等着合适的时机来完成自己的计划。
蔡旋守在马车边,亦是早早便等待上了。
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他掖手候在马车旁,神情之中还显得有些焦急。
“何事?”登上马车,他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地问。
“东宫秘点各路观察使,方才探子来信,泉州观察使前几日便到了,正在秘查当地官商。”
眉心抽了抽,林胥终于抬眉:“这位殿下,手段倒是了得。”
“主君,如今该怎么办?那姓沈的不像是会守口如瓶的。”
“前几日□□回去省亲,他没说什么?”
“看小夫人的模样,似乎并未说什么。”蔡旋思索了一瞬,答道。
“吩咐下去,都做干净些,”林胥揉了揉眉心,“这回再不成事,也不必再回来见我了。”
蔡旋应了一声,就要转身下车,林胥却再次叫住了他:“账簿拿回来,待我看过了再烧掉。”
“明白,主君。”
*
顾云篱的风寒好全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时候了,一屋子人精心照料下,再加上她一概强健的体魄,好得利索,嗓子也不再像刀刮似的难受。
“今日再歇一天,明日再当值也无所谓,”林慕禾替她盘算着,“我替你和蓝太医打过招呼了,这几日俸禄不会给你短缺的。”
风寒过后,顾云篱的声音还有些鼻音,她揉着鼻子抬眸看她:“果真?”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嘛。”林慕禾笑笑,“清霜方才出去,替你去衙署点卯了。”
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就有些过分了,但顾云篱再脑内挣扎了一番,还是默认了这番做法。
另一边,清霜正打量着官署四下无人,清晨时分,太医署里人还没来全,偷偷摸了进来。点卯的事情很简单,只要在点卯册上盖个印就好,但清霜不常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也分明和蓝从喻提前打过招呼,这会儿却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翻到顾云篱的名册那一页,她赶紧把顾云篱的私印取出来,飞快盖了个印,拔腿就溜。
刚走到门口,一个阴影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门口,她猛地被吓了一跳,想躲避,脚后跟却打滑,险些朝后摔倒。
肩膀处猛地被人一把攥住,硬生生让她悬崖勒马,没至于在地上摔个狗吃屎。
那点被猛地吓了一跳险些摔倒的怒气被这一扶消磨了不少,她抬头一看,魂儿却差点飞出去。
还不如让她直接扑倒在地摔倒了。
“你躲什么?”拧着眉头,李繁漪盯着被自己按在手下的人,声音有些咬牙切齿,“做什么亏心事,这么怕见人?”
这话问下来,清霜一下子在不敢见她和给顾云篱点卯这两件事之中犹豫了,两片嘴唇颤抖嗫嚅了半天,也没见她说出来什么。
李繁漪瞥了一眼屋里摆放着的点卯册,了然一笑:“我听蓝从喻说,你这几天天天过来帮你姐姐点卯,随便一蹲,果然蹲到你了。”
还是专门来蹲自己的,清霜一个激灵,瞬间直起了身子,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终谄媚一笑:“殿下,你说多巧呢……”
“不是很巧,我是专门逮你的。”李繁漪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话,听得清霜后背又是一凉。
自从那天晚上清霜自己对着话本猜出来这人是什么意思后,就不再随意出府门,甚至有些刻意躲避着与李繁漪每一次见面的机会。
直到现在,她都不敢去看李繁漪的脸,却又在心底劝说自己,是自己自作多情,其实人家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堵在门口也不是个办法,李繁漪额角抽了抽,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处角落。
“殿下找我有什么事情啊……”清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低声问。
“你倒是干脆,”李繁漪却答非所问,看着她半天不敢抬头,只能看见她头顶的发旋,“全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
看她的表情,像是又要生气了,清霜心中登时警铃大作,警告自己不要再被此人迷惑了,哪一次不是她拎着自己耍?然而刚坚持了没几秒,她便又有些不敢去看李繁漪了。
“没忘啊。”吭哧半天,她飞快地说了一句。
“没忘?那好,”李繁漪说道,“明日你继续来做我的护卫。”
清霜一噎:“行吧。”
她倒是有些拧巴,语气里听不出几分愿意,李繁漪眸色黯了黯,揭过这个话题:“你先前说得,还作数吗?”
这回清霜怎么装傻都没用了,两人都心知肚明,李繁漪所指的事情是什么。
陪着某个人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又是另一种情况了,清霜不想做个言而无信的人,却更不想做胡乱应承旁人的,起先她并不明白那一句看似平平无奇的问话之下掩藏的深意,如今清楚了之后,方才觉得自己起先答应时有多么鲁莽。
于是,她刚想开口,却又对上了李繁漪那双眼。
她与顾云篱行走江湖时,常听有些算卦相面的术士说,长着这样一双丹凤眼的人薄情而寡义。在那双眼里,清霜第一次读到些期许的眼神,脑中忽地一闪,回想起那日兵变结束时她在马场上那孤影伶仃的身影,一瞬间,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堵在嗓子眼里,僵持了半天,她还是没有狠下心来,说出那句拒绝的话。
“作数,怎么不作数?”片刻后,她回答,皱了皱鼻子。
李繁漪眼中果然闪出了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欣喜,默了一瞬,她收敛了笑意,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后,这才转过脑袋来。
“我要做一件事。”她轻声开口。
清霜不明所以:“啊?”
“商王起势愈大,朝中派不出得力的兵将应战,势必会衰弱士气。”她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说着,“届时,我想去应战,到前线去。”
话毕,清霜瞬间一个激灵,方才的那些迷蒙混沌登时消散得干净。
她张了张口:“前线?那会多危险,殿下,你怎么……”
“所以我问你,如若我去前线,你会陪我去吗?”
若不去,战场上那才是真正的刀剑无眼,若她不在,李繁漪被暗箭所伤又该怎么办?
“去。”心脏没来由地股动了两下,清霜应声,手心里也有些发烫。
第236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顾云篱不知清霜去给自己点个卯的功夫会遇到这么多事情,还在静心吃着晨间的一碗清粥,今日天气比前几日好了不少,她小病初愈,吃罢早饭,便和林慕禾在院中散步。
秋日的阳光不冷不热,照在身上是刚好够暖身子的程度,她没拿暖手的手炉,也不觉得冷。顾方闻与常焕依从外面回来时,正好碰见这两人还在散步,便干脆一道带两人过去。
顾云篱这才想起前几日顾方闻说要带着自己去见一个人,等了清霜许久,也不见她有回来的迹象,倒是公主府的差人过来知会了一声,午时李繁漪要留清霜吃饭,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几日明显冷战的两人竟然就这么神奇地重新聚在了一起。
坐上马车后,顾云篱还是好奇,便再次问:“师父,你想让我见什么人,不必卖这个关子了吧。”
林慕禾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听起来。
顾方闻还想故作些深沉,常焕依却先开口了:“要见的人,你应当也认识。”
轻咳了一声,抬首止住常焕依,接过话茬:“这人与你母亲有些联系。”
呼吸紧了紧,顾云篱吃痛似的眨眼:“我母亲?”
“你……离家这么久,可还记得你母亲从前是作甚的?”
这个问题,她甚至就在前几天同林慕禾说过,她自然记得清楚,闻言,林慕禾顺势替她回答:“莫不是与敕广司有关?”
顾方闻一挑眉,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个聪明丫头。”
“敕广司令主,赵绥?”顾云篱将这个名字在口中滚了一番,方才问出口。
世间姓赵的人太多,她从来不奢望空据一个姓氏来关联任何一个人,甚至在为自己取假名时,想到的第一个姓,都是这个“赵”字。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屏风后的人。
枯松花样的绢布屏风后,那黑衣的女人走出来,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一般,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
“除却长相与性子,你倒是没怎么像她。”盯了片刻,赵绥眯了眯眼,方才说道。
顾云篱一瞬间便理解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她母亲自小便是孤女,幼时便拜入集成,一路摸爬滚打到了京都,甚至包揽了那些年东京的药材生意,比起自己这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模样,不知好了多少。
“哈,那倒是,不然怎么叫你坑去五百两?你和赵馥郁不对付那么久,如今总算在她孩子身上找回一茬了,感觉如何?”顾方闻有些贱兮兮的声音响起,被常焕依一拧肉,嗷了一声,便立刻收声。
顾云篱对经商没有什么兴趣,自小便跟着云纵学医,记忆里,母亲赵馥郁似乎还同什么人抱怨这个事情。
“你母亲与她师出同门,说是同门,更像是对手,从前还有些水火不容呢,都想一争令主之位,只是后来碰上你父亲,你母亲这才想把生意做到东京去,没再和赵绥争了,如今,她倒是更有点独孤求败的意思了。”顾方闻方才在马车上说的话在耳边重新回响了一番,顾云篱思索了片刻,还是迟疑着叫了她声“赵师叔”。
赵绥不知是否满意这个称呼,没有表态,只是又多看了她几眼,便抬步向内走去:“除却叙旧,还是有要紧事。”
顾方闻轻咳了一声,附和:“对对,还有要紧事。”
赵绥没再说话,带着几人便朝内更深处去,她拧开一个机关,长长的甬道显现,是一处地下密室。这样的密室顾云篱有些印象,往更深处走去,墙壁上挂了火把,将甬道照得亮堂。
顾云篱轻轻搂住林慕禾的肩膀,护着她不被火光烤到,又换来身后顾方闻一阵啧啧声。
林慕禾耳朵一红,抿着嘴,没有作声,只是默契地和顾云篱加快了脚步。
直至看见权淞的身影,顾云篱这才想起这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这不就是顺衡武馆之下的地下暗室吗?
“我昨日发现,严刑拷打此人无用,像是不怕疼似的,怎么抽都没用,”权淞说着,脱了手套搁在桌上,方才回头,看见了来了的几人。
“这么热闹。”她由衷感叹了一声,目光落在顾云篱身上,又柔和了几分。
林慕禾方才发现,这一间暗室,居然聚集了大半江湖门派的掌门,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她愣愣地看着,凑在顾云篱耳边轻声感叹了一句:“好厉害。”
顾云篱失笑,顺着权淞让开的位置看去,瞳孔忽地一缩。*
不远处的石壁旁,帮这个奄奄一息的人,他年岁看着比顾方闻年轻几岁,身上虽没有可见的伤口,却虚弱不能自已,神志不清一般,还在喃喃着什么。
“给我、给我……”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便是那个将雀瓮引卖给林胥的西巫弟子。”常焕依替两人解释道。
这副模样,顾云篱谈不上陌生,甚至有些熟悉——桑盼也好,赵玉竹也好,吸食禁药而过量的人,似乎都是这个模样。
几人不约而同地蹙眉,权淞默了一瞬,方才继续解释起来:“哪招都不吃,也不敢打死他,今日请几位来,也是想商讨下对策。”
说不上叫这人罪魁祸首合适,还是原罪更恰当些,但屋子里几人,纷纷都面色凝重,没有一个好脸色,见他疯癫挣扎的模样也没有一丝怜悯,眸色寒凉,就这么静静看着他逐渐失去了继续挣扎的力气,缓缓归于沉寂,总算有了片刻清醒。
修习禁术,势必遭到反噬而痛不欲生,而禁药便成为了缓解这种疼痛的最好法子,但过量吸食有瘾,导致如今这副样子,顾云篱不奇怪,心中却也在感叹,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和这些禁药脱不开关系。
“几位还要拷打我到何时?”嘴里还有血沫,这人哂笑了一声,啐在了地上,林慕禾蹙了蹙眉,忍不住手心攥拳。
看着此人的模样,手臂上至今还未愈合的伤口就好像又在隐隐作痛了,如若没有此人为了一己私欲而私盗禁术而流传,是否就不会发生此后这一系列的憾事?
而这人却像是感受到了她注视般,幽沉的眸子缓缓转了转,看了过来。
他猛地嗅了嗅什么,锁定住站在原地的林慕禾。他因长期吸食禁药,脸颊与眼眶凹陷进去,只有一双眼闪动着贪婪的光,像一只双眼冒着绿光的骷髅,看得人生理性不适。
“是你。”他忽然开口,引得众人一愣,纷纷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林慕禾,“这才几年,你就这么大了。”
语罢,顾云篱便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林胥在林慕禾身上中蛊的时候,定然有这人在场,他甚至目睹过幼时林慕禾备受蛊虫与病痛煎熬的凄惨模样,如今在他身上,顾云篱瞥不见一丝悔过,甚至还在他眼底瞧出了些许的得意神色,像是在欣赏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般,上下打量着。
他吸食禁药吸得神志不清,甚至不知今夕何夕,还以为没过几年。
“我就说你最适合做子蛊的母体,如今看来,我说得不错。”他嘿嘿一笑,神经质地看向一旁面色乌云盖顶的顾方闻,“老贼,在用蛊这方面,你还是输给我了。”
林慕禾咬着嘴唇,半晌,才颤抖着吐息:“他看起来,并无半分悔过。”
“指望恶人悔过,天方夜谭罢了。”赵绥说道,“他整日被蛊虫反噬得痛不欲生,应当比谁都想死。”
顾方闻冷笑一声:“蛊虫需要寄主活着为他提供养分,怎么会让他轻易死了?你们严刑拷打他,他怕是巴不得被你们打死了才好。”
“我这一切,不都拜你所赐?”冷不丁的,那人出声,可转瞬间,他的面色又是一变,像是被硬生生分裂成两个人一般,“你我不是师出同门吗,师兄,师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顾云篱闻声,面色微微一变。
“畜生东西,你还有脸提师出同门!”常焕依怒极,一拍案,就想上去摁住他再打一顿。
顾方闻却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制止住她,声音有些沉:“何必搭理他的激将法?师妹,淡定些。”
被他这么握住手腕,常焕依窜上心头的怒火扑哧一下似乎灭了,她不自在地抽回手,冲着那人啐了一声。
其余几人都有些微妙地互相看了看,都默契地移开眼。
“林胥巴不得你死,而今他功成名就,已再不需要你,你指望他来捞你,已经不可能了。”顾方闻并未注意到这些,对这人说道。
“所以,师兄的意思是想让我举证他,好给你们成事?”冷笑了一声,这人摇摇头,“那不行。”
顾方闻后槽牙痒痒,看着他的模样,哼哼笑了两声。
“屈打不能成招,那就只剩一招了。”冷眼旁观了许久的顾云篱忽然开口,“如今想弄到些禁药,也不是难事。”
不到万不得已,顾云篱绝不会想到用这种法子来让人服从。
但她忽然想到,当年他们操控林慕禾身上的蛊虫时,用得大概就是这招,否则也不会多年后受此反噬。她所想做的,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将他所作的罪孽再悉数还给他罢了。
这东西在众人心底都是个禁忌,由它滋生出来的罪恶几乎祸及三代,是而在顾云篱提出时,几人都有些愕然。
就连被绑在架子上的人都愣了几分,片刻后,他呵呵笑了一声,只是笑里已有了些色厉内荏:“你们不齿用禁药,到头来却还是要用,所谓正道,也不过如此嘛。”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顾云篱出声,随后转身拉着林慕禾就要离开,“你不愿说,总有千百种法子撬开你的嘴。”
与恶人交手,就没有太大的必要去谈及原则了。
沉默了片刻,权淞定了定神,看了眼屋子里剩下的三人,似乎是在等候他们几个的意见。
顾方闻摊了摊手:“我自然无所谓,两位都是名门正道,恐怕还需思量。”
……
屋内的窗扇被人打开,正午时分的日光跃入窗户,将有些幽暗的室内照得明透,午间的风没了寒气,吹在顾云篱脸颊上,让她迷了一瞬。
“你风寒还没好全,今天就到这吧?回去再休息一会儿。”林慕禾提议道。
顾云篱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无妨,再闷在房里,我也该发霉了。”
说话间,身后暗室的门再次轻响,顾方闻低身走了出来,颇为嫌弃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令身旁几人都纷纷蹙眉,翻了个白眼。
清风吹入,将窗前书案前的纸页吹得簌簌作响,顾云篱转身看向顾方闻。
后者眨了眨眼,凭借着多年师徒默契,提前预判到了顾云篱想要问什么:“都是些旧事,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第237章 “詹事认为,长公主如何?”
林慕禾一怔,看了看两人,大抵猜到了——那下蛊之人与顾方闻师出同门,而顾方闻自西南回来后也似乎对在那里的遭遇也有些讳莫如深,今日提起,顾云篱终于忍不住,想要刨根问底一番了。
“人总有年轻的时候嘛……说来话长,你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眼看他又要墨迹起来,常焕依瞪视他一眼,顾云篱的表情不像是想听他开玩笑的,叫他好好说话。
作为西巫百年难得一出的天才,自小在毒虫堆里泡出来,受尽众人追捧夸耀的顾方闻年纪轻轻就养成了一副目中无人,狂妄至极的脾性,也因而得罪了一大票人都看他不顺眼。彼时西巫明隐对立还不温不火,几位长□□治,相互辖制,在那时的西南骠骑军威之下,安安分分地没有生事。
直至明德四年,西南骠骑将军徐荣病死在南巡时,西巫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乱事。
以顾方闻的天赋与能力,本是要与西巫另一位翘楚弟子结亲,共同执掌西巫的,但顾方闻本人并无此意,甚至早早扬明了要出去历练江湖,谁料就是这样的时局之下,一场阴谋暗地滋生,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第一个靶子。
先是那个预备与他结亲的弟子与他出行时暴毙于雨夜,西巫几个长老以残害同门之罪要拿他正法,借此以蒙蔽视听开启了屠杀,清除与他们对立的隐宗长老。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鬼医叛出西巫”,开创一代先河,引得而后西巫弟子时不时就搞这么一出。
经此一事,几个隐宗长老身死,顾方闻亦受了重伤,在常焕依明里暗里的帮助之下才勉强逃出山,逃到曾经的对手兼好友云纵那里,养伤月余,这才养了回来。西巫引起的骚乱,最终也在徐荣之女徐敬檀接管西南后画上了句号。
“此次回西南,是明宗的人告诉我,回去帮他们解一个蛊,就把当年那位因我而死的弟子的尸身交还给我。”
顾云篱眉心一颤,她以为这个人只是浅谈而过的一个角色,却不想还有故事。
“当年不愿结亲,一半因我不想,另一半嘛……”顾方闻苦笑一声,目光落在顾云篱与林慕禾两人身上,眼神之中多了丝怀恋,“是因为这人也看不上我,她与徐敬檀倒是情投意合,我们两个本想着和长老说一说,让这件事作罢,谁料又发生那样的变故。”
一人死,一人丧父丧侣,最后不得不担起重任,又守了西南数十余年。
上一辈的故事,总是隔了一层轻而薄的纱,知道了全貌,忍不住让人唏嘘。
难怪徐敬檀一生没有婚娶,也难怪这些年西巫一直仰她鼻息而活,微妙地制衡着,她一死,就又重新骚动起来。
林慕禾皱眉,疑惑看向后面的暗室:“那那个人……”
“当年陷害我,这人也有一份,往后做得混帐事,你们都知道了嘛。”顾方闻摇摇头,“都是些当年的混账事,本来没想和你们说,但架不住你们要听。”
几人面色各异,知晓全貌后,只有深深的叹息。
日月轮转,天下之大,又有多少有情人能在其中得善果?从前只感叹世事无常,而今听罢,两人方才有了实感。
能得始终不易,守好眼前人,才不枉这一路风霜。是而,必须要让恶人得以正法。
*
隔了一日,顾云篱养好了精神,终于重回太医署当值。
好在有蓝从喻给她兜着,这三日风平浪静,没发生什么,一回来,她便继续投身编撰医典的工作,直至午时,两人这才有闲空坐下喝茶歇一阵子。
“听前几天的送药的侍药说,那位拿止痛的丹药当糖豆吃,难怪隔三岔五就来要,真不把咱们当人,”蓝从喻有一搭没一搭喝茶,和顾云篱吐槽着这几日遇到的事情,“好在上次长公主来过,这几天才收敛了许多。”
“殿下未曾说过,到底要怎么处置他吗?”
“现在太子还拿他当可造之才,跟着太傅学东西,奈何是根废柴,怎么打磨,都只能当根烧火的啊,”后者摊手,“据说上午太傅教不下去,拂袖而去了,传得哪都是,唉……”
正说着话,又有侍药进来请示:“世子那里的药,今日到了按例的时候,咱们还送不送了?”
“送,怎么不送,不然他挑剔起来,有我们几个好受的。”蓝从喻摆摆手,搁下茶杯,正要起身,却被顾云篱按住。
“总这样也不是法子,今天我去再为他看看吧。”
那侍药听见了,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总算不是他独自去送,吃力不讨好,还要挨一顿骂了。
吃罢午饭,顾云篱便随侍药整了整按份例放进药匣,同侍药一道去了李磐暂住的澄辉阁,却扑了个空,只有几个侍候的人在。
“太子殿下约了世子在东宫点茶,这会儿不在,二位要不晚些时候再来?”
一旁的侍药巴不得他不在,放下药匣子交给这宫人,便想带着顾云篱赶紧离开,二人从后院进来,又只能从后院离开,屋檐之下,有几个宫人还在打理花草,秋日能存活下来的花草也不多,但那一片花团锦簇中,却偏有一丛突兀地枯败,枝叶腐朽萎靡,正被几人从土里掘出来扔进一边的推斗车里。
顾云篱看着那些枯败的花,都不像是枯死或是侍弄不精导致,于是停下脚步,忍不住问了一嘴:“这些花怎么了?”
那宫人赶忙起身朝她一叉手:“世子不爱喝药,常把熬过的药倒下来,昨日一口气倒了许多,今天我们来看,就枯败成这样了。”
倒得什么药,还能让这些花草枯败成这样?顾云篱低眉思索,身旁的侍药却拉了拉她,低声道:“大人,咱们管这些作甚?他不在还少些事端呢,走吧!”
耐不住这侍药的劝说,顾云篱也只是多留神了几眼,便随他离开。
东宫资善堂内,李淮仪正环胸,盯着面前这人的动作。
作为实打实的纨绔一个,李磐连基本的礼仪都未曾认真学习过,每日上完太傅的课,又要跟着教习礼官学习,这冲茶献茶又是一道功夫,上午他把太傅气走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这会儿便想着看看他除了读书不行,其余的又如何。
破天荒的,李磐没有怎么抵触,乖乖地过来给他检验成果。
他正低头碾磨茶叶,动作愈来愈快,碾子声音响彻整个室内,叫人听了忍不住蹙眉。
“磨茶讲一个静心,你动作这么大,是又有什么心事?”李淮仪出声问,顿时,李磐的动作一停。
他耳朵上还包着纱布,像是没听清似的,疑惑看着他。
李淮仪闭了闭眼,摆摆手,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揣着一肚子心事,让内侍推着自己出去:“我出去透口气,慢慢来,不必心急。”
这回,李磐倒是清楚了,磨茶的动作也随之缓慢下来。
轮椅行走咯吱声逐渐微弱,他磨茶的动作顿时一停,耳朵处似乎又传来一阵疼痛,紧接着,他便如往常一般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瓷瓶,往出倒药。
只可惜,这回只倒出来两颗,李磐方才想起,自从上一回李繁漪来过,自己就没有再向太医署多要,吃到现在,只剩下零星几颗。
思及此处,他像是极力忍住了暴虐的欲望般咬牙,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两下,而后往嘴中扔进最后那两颗药,嘎嘣作响。
苦涩的药味似乎没能让他怎么清醒,他拨了拨手里的茶碾子,目光突然幽深了几分。
资善堂外,李淮仪对茶室里李磐的变化一无所知,还在同身边的人闲谈:“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魏太傅仁善,不忍疾言厉色苛责,长此以往,也难以成事啊。”
身旁的太子詹事无奈躬身,似乎还想着劝一劝他:“殿下何苦呢?为他人做衣裳,况且,他也……”
李淮仪叹气着摇了摇头:“不必劝我了。”
太子詹事叹息了一声:“虽说国丧未过,还尚有时间培养,但脾性又怎可朝夕之间转换?殿下,此事,仍需您三思啊。”
眸中的光微微波动了片刻,李淮仪忽然侧头,问:“詹事认为,长公主如何?”
詹事以为他只是随口问起,思索了片刻,便答:“臣也是看着两位长大的,长公主虽性情嚣张高傲了些,德行才学皆不输旁人,尚仪之姿……”
话说了一半,他眼角忽然抽搐了两下,惊愕地扭头看向李淮仪:“殿下,您不会是……”
李淮仪却没有回答他,只失笑地看着他:“詹事,推我进去吧,我出来得太久了。”
总是晾着李磐也不好,他现在甚至还需要照顾着他的情绪。
轮椅声辘轳,碾过木质的地板,还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李磐手中磨茶的动作一停,扭头看向来人。
“殿下。”
看他动作明显缓和下来,磨臼里的茶叶也逐渐磨成了细粉。
李淮仪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在桌前停下,便吩咐詹事退下。
紧接着,便要往茶碗里注入茶汤,用击篦将碾磨好的茶粉在茶汤中击打均匀,这是个更费工夫的事情,但这几日以来,李磐已经做过无数次,就算再笨,也学出来些肌肉记忆了,他顺手拿起击篦,低头凝神打散茶汤。
寂静的室内只剩下他击打的动作,刷刷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李淮仪没有去看他冲打得如何,只是看着他逐渐沁出细汗的鼻尖,还有至今都未曾拆下的右耳上的纱布,问:“近来,太傅为你留下得课业是否太繁重了?”
动作一停,李磐抿唇,眸底闪过一道暗讽的光,咽了咽口水,答:“太傅反正不是说,都是为了我吗。”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抱怨,只是这么一句话,李淮仪蹙了蹙眉,总觉得他这话有些怪,但却又无从说起。
“既然先帝有将你过继来的意思,你也算半个皇子,这些自然不能懈怠,你能理解太傅用心良苦,自是最好。”
李磐抽了抽嘴角:“那是自然,臣弟都一一记着。”
“往日的纨绔岁月,今后不能再想,我与阿姐都对你寄予厚望,你万不可骄躁……”
一边说着,李淮仪便想一边观察他的神色,奈何这人一直低着脑袋,他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一时间窥不得真相。
“我明白,我都明白。”李磐回着,忽地抬起了头,冲他一笑,“殿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皱了皱眉,李淮仪微微后撤了下身子,摇了摇头,移开话题:“你的耳朵,之后再让顾大人替你瞧瞧吧,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听他提及自己残破的右耳,李磐面色不自觉地又阴沉了几分,但也只是眨眼睛的事情,很快,他便将那点情绪掩藏好了。
李淮仪总觉得眼前的人哪里变了,或是说,与李繁漪提到的那个唯唯诺诺的人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因为他方才了解这个宗室子不久的缘故,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盘旋在了心头。
第238章 “不如亲自去禹州看看。”
资善堂外,宫人们浇完水,正带着修剪完花枝的工具徐徐离开,李淮仪又瞥见了那两只纷飞的穿花蝶,在宫人的悉心照料下,这些花都开得极好,引来不少这样的蝴蝶整日流连在其中。
茶汤缓缓被击打成暗红色,已经到了火候,今日给李磐冲茶用得,还是前几日李繁漪送给他的泉州进贡的红茶,看他冲得不错,也不算白费。
在李淮仪的凝视之下,李磐将那碗打得颜色漂亮的茶水分别击注进紫砂的建盏内,茶汤更加显得浓郁混沌,不太明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光泽。
“殿下,尝一尝吧。”他小心翼翼地将建盏推到李淮仪面前,却不知为何,手抖得厉害,喀拉一声,建盏歪斜,几滴茶水不受控制地洒在漆木桌上,留下一道水痕。
李淮仪不自觉地皱眉:“怎么抖成这样?”
“方才冲茶,手太费力了,我再给殿下重新冲……”
“不用了。”李淮仪敛眸,径自接过他推来的那盏。
李磐应了一声,这才也给自己将剩下的茶水倒入建盏。
泉州的茶叶留香久远,茶味清新浓郁,就连窗外的几只蝴蝶都被茶香吸引来,在桌前盘旋。或是侍候的宫人从不驱赶它们,这两只穿花蝶扑扇了几下翅膀,不怕人似的停在了桌面。
李磐的注意力却没有被着突然飞进来的两只蝴蝶吸引,他握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隐隐又觉得右耳开始发疼,却生生忍着,看着李淮仪,没有吭声。
瞥见那两只蝴蝶,李淮仪笑了笑:“泉州的贡茶名不虚传,就连这些小东西都被吸引来了。”
闻声,李磐这才垂眸,看见了那两只蝴蝶。
此时,它们正停在茶水上,触须动弹着,似乎也在品茶。
他眨了眨眼,手指缓缓收紧。
“殿下,请用吧。”片刻后,他再次开口,端详着李淮仪的神色。
红褐色的茶水荡漾,这难得是李磐没有出错的一次,这样想着,李淮仪叹息了一声,轻轻将茶水放到唇边,啜了一小口。
看见他顺利饮下,李磐眸光闪动了些许,紧接着,李淮仪疑惑地看他:“茶不错,你自己也尝尝吧。”
后者应了一声,敷衍地尝了一口。
李淮仪蹙了蹙眉,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目光一转,落在漆木的桌上。
这一看不要紧,他眼瞳骤然一缩,目光所至,方才那两只还活泼的蝴蝶此时却倒在桌面之上,两只触角还在奄奄一息地颤动着。
眸光一寒,刹那间,李淮仪明白了什么,即将再送入口中的茶水被他搁在桌上,引来李磐的质问:“殿下怎么不喝了?”
语罢,他呵呵一笑,看了眼已经死在桌上的两只蝴蝶,暗骂了一句“畜牲”,顺手将杯中的茶水也喝了一口,盯着李淮仪再次质问:“殿下,你怎么不喝,我都喝了……”
话毕,见李淮仪转着轮椅向后,他心中那团怒火逐渐无法压抑,熊熊燃烧起来。
茶里绝对不对劲,李淮仪心惊,刚准备开口,就见李磐将那舀茶汤的汤勺拿了起来。
一股眩晕与腥甜之感猛地涌上前胸,李淮仪面色一变,下意识便将手捂在了前胸,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李磐。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着木讷温吞,看着任人摆布的纨绔会将心思打在自己身上。
连日以来,他甚至以为靠着太傅与其他教习的教导之下,这人能有些许改观。
一口热血突然从唇角溢出,他想开口唤人,但喉咙却麻木滞涩,竟然发不出声音,对面的李磐面色甚至更差,右耳的伤口似乎又因动作而开裂,鲜血渗透了纱布,将他半张脸染得鲜血淋漓,他疼得直抽气,胃里与喉管像是有东西在灼烧,手里的汤勺也几乎有些抓不稳了。
他只饮下了一口,毒性就已经飞快上涌,逼得他说不出话来。
“你们、你们都要赔我……”
“来人!”终于,李淮仪扯着嗓子喊出了一声,而面前的人也一汤勺砸了下来,但巨大的痛苦伴随着,他这一勺砸在椅臂上,将杯盏砸碎,瓷片飞溅到李淮仪腿边,将他的手割破了一绽。
闻声的詹事与宫人纷纷敢来,入目的便是李磐鲜血淋漓地举着茶勺那尖锐的一端,要刺死太子的这一幕。
“噼啪”一声,什么东西自门口飞了出去,李磐吃痛惨叫了一声,飞出去的瓷瓶落地碎了一地,他也失力倒地,却仍旧不死心地想要抓住李淮仪残废的那只脚,将他拖拽下轮椅。
“都是你们,没有你们,我早就、早就……”他胡乱抓着,口中的鲜血往出溢,“父亲不要我了,你们也要杀我!”
“都想杀我,这是你们欠我的,都要赔给我,唔!”
脑袋被来人狠狠踩在脚下,原本鲜血淋漓的右耳再次受创,鲜血流出,染脏了李繁漪的鞋底,她眉心抑制不住地抽动,怒火快要冲破胸膛,喝道:“愣着做什么,传太医!”
吓呆了的詹事这才回神,急忙奔了出去。
“贱骨头,”她咬牙骂着,“事到如今,你还不思悔过,还想加害旁人!”
“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李繁漪……”李磐瞪视着,一时间竟然顾不得耳朵与身体里传来的痛苦,“道貌岸然,想杀我,何必兜圈子?若不是你们,我如今何辜在这里受苦……!”
李淮仪额角一抽一抽,眼前发黑,听见这一句话,仅剩的什么东西似乎也在这一刻破碎了。
“拉下去!不要跟他废话!”李繁漪气得发昏,转身又去看身边李淮仪的状况,他面色发白,揪住自己的一角衣裳,似乎想要说什么。
“阿、阿姐!”他说了一句,又吐出一口淤血,李繁漪双眼瞪得涩痛,却不敢移开眼神,赶忙握住他的手。
“我在这,你等等、你等等,太医就快来了——”鼻尖猛地一酸,眼眶发烫,她狠狠掐着自己皮肉,才保持着声音的稳定,“太医呢,去寻顾云篱!快去!”
躺在轮椅上的人反握住她的手,声音艰涩,在昏迷前想尽力发声。
李繁漪赶忙低下身去听。
“对、对不起。”
耳边嗡嗡了一声,瞳孔一颤,李繁漪大脑忽然一白。
声音隔绝之外,顾云篱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奔来,见此情形,就知道又出了大事。
用衣摆飞快扫开那些碎瓷,顾云篱赶忙叫人把两人拉开,让李淮仪平躺下来。
飞快搭指探脉,李淮仪已经晕了过去,只剩李繁漪握着他的手,心情近乎绝望地看着忙碌的众人。
摸到脉象时,顾云篱松了口气,又赶忙掰开他的喉舌去看,摸了几滴茶水在手上,放在鼻尖嗅闻,这才转身安慰她道:“殿下,别急,毒尚且不致命,快将太子殿下放到榻上去!”
几个机灵的宫人赶忙动了起来,李繁漪眨了眨眼,方才定神,她一把攥住顾云篱的手腕,道:“顾大人,务必治好他!”
语罢,转身同太子詹事追了出去。
顾云篱一脑门官司,取针开始封住穴道,在其余人惊惧的目光中,有条不紊地开始医治。
“砰”得一声巨响,挡着路的门被来人一脚踹开,门后几个摁着挣扎着的李磐的宫人闻声一怔,呆呆地看向一脚被踹得吱呀作响的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发出不堪重击的哀鸣声,李磐与李淮仪一样也尝了一口带毒的茶,此时手臂被人勾着,正瘫倒在地呕血。
“殿下,殿下,您要做什么?”几个宫人拉扯着挣扎的李磐,看着面色可怖的李繁漪惊叫。
呕血的人见状,心头那股升起的热血似乎终于减弱了下去,面色惨白,一个劲地抹着自己口中溢出的鲜血,惊惧地看着不远处那宛如恶鬼般的女人。
“让开!”厉喝了一声,李繁漪扭头瞪视了一眼那上前拉扯自己的内侍,后者顿时一个激灵,急忙松开她的手。
下一刻,只见她随手将一旁侍卫的腰间佩刀抽了出来,刀身划过刀鞘,用了极大的力,带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刮蹭声,火花飞溅,刀泛着寒光,映照着李磐面如金纸的脸。
“你、你不能杀我!”他连连后退,堆叠的衣袖被身后的树枝挂烂,口中语无伦次,“先皇要点我做储君,你不能杀我,不能——”
几个宫人见李繁漪举起长刀,看着她暴怒的模样,一时间都想着保命,纷纷松开李磐,惊叫这闪躲到一边。
没人敢去阻拦她,紧接着,就听一阵刀鸣,锋利的刀尖划过皮肉,李磐杀猪般的嚎叫声在院中乍起,故作声势的伪装顷刻间分崩离析,声音惨得令院中的宫人们都纷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躲开了,李繁漪这刀没能砍断他的脖颈,却也将他一只手平直地砍断,还做挣扎状的手啪得一声跌落在枯草之间,霎时间,血液流了一地。
几个年纪尚小的宫人见状,面色惨白,捂着嘴就想要呕吐出来。
这一刀没能消减李繁漪胸中怒气,她手里拖着那把刀,看着举着空空如也的手臂惨叫的李磐,冷笑了一声。
她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收手,捏紧刀柄,就要再次砍下。
“殿下!不行!不行!”一道声音自门口传来,大得好似炮仗,吓呆了的宫人们扭头一看,就见清霜扒着门框,飞快地冲了过来。
李繁漪也有一瞬间的呆愣,清霜拧着眉心跑来,就要将她握着刀的手掰开,但李繁漪像是使了吃奶的劲儿,清霜掰得面色通红,这才把她手中的刀一把扔掷在地上。
哐当一声,众人如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崔内人方才急匆匆跑来,见状怒斥了几个宫人,又颇为嫌恶地看了眼倒地昏死过去的李磐。
“今日之事,是世子恼羞成怒要刺杀公主,公主不得已而为之,你们都省得吗!”
宫人们哪敢说个不字,恨不得把嘴缝上,都低着脑袋一个劲儿地点头。
掰开李繁漪的掌心,她手心上面都是紧握刀柄后的红痕,指尖还有破门时被木屑飞溅出而划破的伤口。
看着她这副样子,清霜鼻子一酸,抽出手帕就将她的手心捂住:“殿下,你、你冷静些……”
飙升至顶点的怒气在瞥见那一方手帕时忽然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逐渐减弱下去。
眼前虚晃了片刻,紧接着,耳边因怒极而产生的嗡鸣声在这时终于消退,耳边的人声逐渐归拢。
“你、你来做什么?”看着本应该在东宫外守着的清霜,李繁漪喃喃开口。
“我听见响动,就冲进来了,殿下,自有律法来惩治这畜牲,你、你不能因此而脏了自己的手……”
崔内人也快步走来,见李繁漪无碍,方才舒了口气:“殿下,冷静下来就先去太子宫里,顾大人说,太子殿下并无性命之忧。”
就这样呆呆地被清霜牵着,她心口跳动的频率逐渐归于正常,没什么印象地就被带来太子宫。
侍药在内着急忙慌地配药煮药,顾云篱刚好停了针,拨开帘帐走了出来:“喝进去的不多,没什么大事。”
她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清霜和她紧握在一起的手,随后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继续解释道:“他这几日频频向太医院请多余的药,取了生肌散内的乌头与朱砂,下在了茶水内,想以此毒杀殿下,好在有那两只蝴蝶,殿下才留了心眼,没有多喝,未能危及性命。”
“殿下,没事的。”听完顾云篱的话,清霜又忧心忡忡地对李繁漪说道。
三魂归了七魄,李繁漪轻轻抹了一把脸,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走入内室。
“今晚大约就能醒了,这几日我开的去毒的方子,要日日熬着喝三顿。”顾云篱一边叮嘱着身旁的太子亲侍,一边用余光去瞥身旁眉心微微聚在一起,凝神看着李繁漪背影的清霜。
许久,她方才抑制住想要拉着清霜一问究竟的冲动。
她亦算是看着清霜长大的,也比她预先知晓恋慕是什么滋味,所以多日来,看着她的表现,也终于明白了少女心底的心事如何,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去干涉她的想法。
东宫的骚乱,直至夜幕降临,太子终于幽幽苏醒后方才平息。
烛火跃动燃烧了整整一夜,没人知道公主与太子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日,成王世子便被下了拔舌杖*毙之刑。远在真定府的成王巴不得赶紧撇清与李磐的关系,谋杀储君的罪名足够株连九族,但公主与太子仁善,只危及了李磐一人,对于成王,也只有不痛不痒地收缴封地贡银一举。
事情传出,又在整个朝野之内掀起轩然大波。
几日后,太子终于养好身子,在集英殿内召集中书重臣议事。
顾云篱不知那天在集英殿内发生了什么,只知从那天后,长公主不告而别,西出去往禹州,甚至连清霜都没带上。
东京城难得安静下来,清霜连着消沉了两天,夜半还点着灯,快子时方才熄灭。
“殿下一声不吭地去了禹州,是要做什么?”林慕禾轻声问,“她忽地不在,我还有些不适应。”
“她不像是任性而为的人,应当是有自己的考量的。”顾云篱默默将手下的医案展平,轻声回答。
与一开始得到这本医案时不同,如今的书页上都大大小小写满了她思索时的批注,连日研究医案,她也有了眉目。
“只是不知那日集英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惹得太子闭朝这些天,我听含娘子说,近些天来台谏的折子都快扎堆了。”摸索着下巴,林慕禾复又将目光转向窗外。
清霜坐在中庭的柳树下发呆,那棵柳树的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只有零星几片叶子挂在上面,飘摇着亟待被风吹落。
顺着林慕禾的目光看去,顾云篱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随即起身。
见她动了,林慕禾方才跟上去,忧心忡忡地往外看了一眼。
清霜抱着剑正擦拭着,顾云篱盯了片刻,喃喃道:“也不知白师叔她们回西山何时归来,她若在,兴许……”
这两日内,就算顾方闻上去主动招惹清霜,逗她几句,也不见她像往常一样气急败坏地跟他缠斗一番,这等古怪,引得顾方闻也奇怪,甚至还想给她把两脉,看看是不是心智出了问题。
脚踩过游廊的木质地板的声音终于引来清霜的注意,剑早就被她擦得锃光瓦亮,她这才回过神来,收剑入鞘,站起了身。
“她应当只是有自己的考量打算,并非故意不辞而别,”顾云篱开门见山,没有说多余的话,“你……”
清霜低了低脑袋,似乎嘟哝了句什么,声音太小,顾云篱没听到,林慕禾却捕捉到了。
“明明说要人陪……”
叹息了一声,看着她蜷起的身子,顾云篱眼瞳颤动了片刻,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你若想,就去吧。”
话音落地,消散在人耳旁,林慕禾有些愕然,转头看她,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清霜却一慌,赶紧起身:“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这几天……”
顾云篱却摇摇头:“你长大了,我不干涉你的决断,若是牵挂,只管去。”
双眼睁了睁,清霜抿唇,忍不住出声问:“可、可姐姐你怎么办,我要是走了,谁来保护你们?”
些许滋味涌上心头,顾云篱眉眼柔和下来:“你总会有自己的事情,何必只围着我转?”
心口松动了些许,林慕禾如有所感,眨了眨眼,蹲下身来:“是啊,若你挂念,不如亲自去禹州看看。”
长公主封地在禹州,算来应当不是危险的地方,顾云篱想。从清霜懂事起来后,几乎就没有和自己分开的时候,她习惯了跟随自己的步伐走,顾云篱决定什么,她一定义无反顾地支持,像如今这样斟酌纠结的事情,似乎从未发生过。
“只有我自己,去禹州?”清霜再次念了一句,似是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只金色的剑穗。
“你做好决断的话,我去为你弄来凭由,亲自去找她,问问她,总比你坐在这里暗自瞎想得好。”顾云篱说道。
她的话中,清霜隐约知晓了些什么,耳垂有些不自然地泛红。
“我再、再想想吧。”她倏地起身,抱着剑离开。
轻声叹了口气,与身旁人对视了一眼,顾云篱还有些百感交集。
“殿下究竟怎么想的呢?”林慕禾喃喃着说道。
“听近来朝中议论,长公主赐地禹州,封军三万,此时回封地,惹来不少人忌惮……”顾云篱抿唇,联想到李繁漪先前的举动,“此次回去,应当与这个也有关。”
林慕禾眨眨眼,似懂非懂。
如顾云篱所说,近来政事堂与台谏炸锅,与长公主忽然回禹州一事脱不开干系,比这更靠前的缘由,则是那日太子在集英殿内召集中书重臣所做的决断——李磐杖毙处死,自己身损无意即位,新帝的位子,自然要落在李繁漪头上。
话音一落,静了几秒,整个殿中登时哗然。
历朝历代女主兴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只是每一次都褒贬不一,不见善终,大豊中兴数十余年,从开国至今,仅有过几次太后与皇后干政,还从未有过公主即位的先例。
但在子嗣空缺之下,众臣没有法子,看着李淮仪坚持的态度,罗列了李繁漪的近些年来的各类德行,企图能让他放弃这个想法。
在这其中,最不希望李繁漪的登基便是林胥了。
第239章 “医者难自医”
虽没有与她正面的冲突,但有顾云篱一行在,且说及她的雷霆手段,上位的第一件事未必不是来收拾自己。坏总坏在李磐身上,大胆到竟敢明目张胆刺杀储君,一时间,他原先盘算的计划也都全部落了空。
于是,他以长公主朝政之上没有显著的功绩为由,起劄驳斥,不过一日便得来许多老臣的附和同意,千篇一律都在讲同一件事情的劄子雪花似的堆上案头。
政事堂内不再有李繁漪的身影,这些劄子尽数都由李淮仪去看,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得头昏脑胀,他不想再看,索性叛逆了一回,悉数扔进了火炉里烧掉。
顾云篱照例当值,大内的气氛近来格外压抑,许多宫人都偷摸在背地里议论近来争执的事情,一时间大内里众说纷纭,饶是内侍省严令禁止谈论,也没能刹得住这股风气。
自上次中毒之后,太子的状态便有些恹恹,似乎受了些许打击,如李繁漪所说,他虽有些谋略,但对人心总是探摸不足,频频在这里栽跟头,从前在北地是如此,而今在李磐身上亦是如此。
顾云篱浅把了一脉,便收回手,照寻常开药,同太子詹事叮嘱了两句便要离开。
“顾大人,”盯着劄子的人忽然抬起头,叫住了她,“你与阿姐亲厚许多,可知她去禹州,是要作甚?”
提着药箱的动作一顿,顾云篱转过身来,叉手笑答:“殿下与公主是亲姐弟,殿下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从何得知呢?”
李淮仪一噎,又换了个问法:“那你近来可有收到阿姐的书信?”
“未曾。”顾云篱如实答,看他有些憔悴的面容心中轻轻摇了摇头。
那日李繁漪的反应,可知她并非对这些亲眷无情,做为长孙皇后给她留下的唯一、也是最后的血亲,她自是珍惜李淮仪,。
只是帝王之家,任何情谊都是有代价的,大豊崇文抑武,必定受文官牵制过多,有些决断,即使身为帝王,也会受此掣肘。而今,李淮仪才尚且真切体会到了这种感受。
见再也问不出来什么,自己也不能抽身去看,李淮仪摆摆手,放了顾云篱离开。
从东宫出来,走下殿阶,却正好瞥见几个内侍和宫娥正在殿阶拐角悄悄议论着什么。
“……莫不是去禹州,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从前风光成什么样了。”
“你们没见那日在后院里,骇死人了,我听梅娘说,血都流进玉池了。”
仗着太子仁善,从不对宫人发火,这些人便有些得意忘形了,顾云篱瞥了一眼,轻轻咳了一声,这几人方才回神,匆忙掖手站好,立刻收敛了方才的嘴脸,一个个低着脑袋跟她见礼。
“顾大人。”
顾云篱也没有仗着身份压人看人难堪的兴致,是而只是冷冷瞥了这几人一眼,轻声道:“我管不住诸位,只是祸从口出,若要议论,也藏着掖着些吧。”
几人打了个寒噤,为首的那个宫人急忙上前,怕她把事情捅出去:“大人!大人留步,我们只是闲来无事,多嘴了几分,今后一定不会再犯了!”
顾云篱拧眉,正想和她解释时,不远处却匆匆跑来一个紫衣内侍,手中不知拿着什么,跑得气喘吁吁,没有丝毫形象,脚步声就在宫道之中来回回荡。
那正要拦住她的宫人也忽然瑟缩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奔来的人。
突出的石阶不适时地将他绊倒,扑通一声,内侍摔在地上,手里的手册却还死死在手心里攥着。
愣了一瞬,顾云篱飞快地上前,将他扶起,这内侍摔得巧妙,倒是没摔破相,只是疼得龇牙咧嘴,仍不望痛苦地喃喃:“潭州八百里加急!快去!快拿着去!”
眉心一跳,顾云篱搁下药箱,抽过他手心里的劄子,就飞快迎着殿阶爬上。
而东宫内的人似乎也听见了响动,不等她走上去,太子詹事便已经推着李淮仪从大殿内走了出来。
劄子被飞快抽去,那内侍连滚带爬地起身:“叛军改道,自江汉水路欲北上攻去!”
顾云篱心口一颤,暗叹:这么快?
江汉水道若被攻陷,紧接着便是襄阳,此地再沦陷,那便直接威胁了位于中原的东京府,前些时日李繁漪的判断竟然没错,商王果真要用这样的战术,荆湖南路出兵,果不其然惹来了他的觊觎。
瞥见她还在,李淮仪暂且控制住表情,唤来方才的宫人:“送顾大人离开,即刻召枢密院与中书的人政事堂内议事。”
顾云篱巴不得赶紧离开,一路回了太医院,捱到下值的时辰,飞快便走了出去,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路颠簸,将宫内发生的事情和林慕禾讲了一遍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地方。
推开门之后,却看见几个有些意外的身影。
权淞不知何时来的,正与顾方闻和常焕依说着什么。
匆匆放下东西,顾云篱牵着林慕禾便走了上去。
“阆泽飞笺前几日都送了出去,应召弟子数百人,都愿奔赴成都府解困,而今商王即将攻入江汉水道,势必又要惹出一带祸事,西巫蛊术你最精通,若你在,会顺利许多。”
“跟你们讲了,该去的时候,自然会去,只是如今还有件事情没办完……”
走得近了,顾云篱大约猜到是所谓何事了。
“你应下了就好,”权淞松了口气,又伸手指了指他,“云纵既然把手串给了你,你也就算半个阆泽弟子,这样不过分吧?”
“嗯嗯,自是不过分。”顾方闻应声点头,瞥见回来的顾云篱,看她拧眉的模样,一吸气,就问,“看模样,你也知道了?”
天下消息,跑江湖的总比朝堂之上的人能快些收到消息,商王前日转移,今日,消息便传回了东京。
“顾伯父消息灵通。”林慕禾感叹了一句。
一个时辰前才八百里加急传进大内的消息,这边已经知晓了。
顾方闻笑着摆摆手,又对权淞道:“我能答应你,只是要你帮我办的事情,你都办妥了吗?”
“君子取信于人,你吩咐的事情早就办了,我只盼你遵守约定,若敢反悔,且等着吧。”
话毕,常焕依赔了笑,撑着手肘戳了戳顾方闻:“听见没!”
“嘶,知道了知道了!”顾方闻嚎了一声,起身送客。
直至今日听见这两人的对话,林慕禾方才有了些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受,她紧了紧衣袖,思索着方才马车内顾云篱对自己说得话,一场避之不及的战争,正在以千军万马之势压来,从前那个只在朝廷官员口中听到的名字似乎离自己也越来越近了。
“师父请权掌门做了什么?”顾云篱问。
“你先前不是说要整林胥那狗贼吗?权淞认识的人比我可多,这几年江湖上看不惯林胥的人又多,她操作一番,比我这个得罪了一帮人的人好多了。”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顾云篱汗颜,就见常焕依正了正色,轻咳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说其他正事。”
“啊,对,”顾方闻恍然点头,目光放在了林慕禾身上,“医案我同云丫头都细看过一遍,他留下的东西不多,想要将你身上的蛊虫彻底斩断,还需同时为你与桑盼取出蛊虫。”
动刀子的法子太少,让林慕禾想,也只能想到医圣刮骨疗伤,因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样吧,禾丫头,改日你挑个良辰吉日,咱们就那个时候动刀子,如何?”
他笑眯眯地征询林慕禾的意见,还在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给她描绘:“到时候麻沸汤一喝,你就没有感觉了,再把那该死的虫子取出来,给你拿针线缝合,一切就这么大功告成,如何?”
“行了师父,”见林慕禾的脸越来越白,顾云篱忍无可忍开口,“如何开刀取虫,还需再研究。”
顾方闻颇为遗憾地咂嘴,叹息了一声,挠头又问:“对了,怎么不见清霜?昨天还看见她在树底下擦剑伤春悲秋,今天就好了?”
话说到这里,顾云篱这才发觉,今日回来,清霜居然没有出现,她眉头一皱,隐隐有了预感。
朝院中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思索之间,随枝急急忙忙奔来:“娘子!娘子!有事儿!”
这会儿是关铺子的时辰吗?林慕禾心底有了猜测,赶紧接住她:“是清霜的事儿?”
“是、是!”随枝气喘吁吁,“半个时辰前跟我借了匹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等了好久没见她还马,觉得不对,叫人出去找人,才知这死丫头跑出城了!”
顾方闻一笑,指着随枝道:“还有清霜能整的人,奇了。”
随枝眼前一黑,顿时理解了从前清霜为何那么形容此人了。
好在这群大人里,还是有这么一个靠谱的人在,常焕依没空搭理顾方闻的贫嘴,连忙问:“就走了?什么都没带?没留下?”
“留、留是留下了点……”
三人同时出声:“留下什么了?”
随枝挠挠头,取出个钱袋子:“十两银子,应该是借我马的钱吧……”
“这死丫头,”常焕依气得拧了一把身边的人,“什么都不拿就去禹州?过关凭由可拿了,她认不认得路尚且还不知道!”
林慕禾同样忧心忡忡:“凭由好说,只是清霜她单纯良善,路上保不齐挨人一顿宰骗……”
作为真正意义上的长辈的顾方闻倒是不紧不慢地揉着方才被常焕依狠掐一把的腰肉,似已习以为常,慢悠悠道:“不摔几下怎么知道世事险恶?”
顾云篱无奈道:“再晚些摔打也不晚,这会儿正是情况不明的时候,若是去禹州路上真遇上了什么歹人……”
顾方闻没再说话了,煞有介事地点头。
常焕依咬着嘴唇,环胸思索了片刻,又扫了身边的一群人,一个两个的都有要事不能离开,能走得又帮不上什么忙,到最后,她摇摇头,认命道:“我去追她!”
“诶,师叔——”顾云篱惊觉出声时,常焕依已经走了出去。
“凭由托敕广司的捎来,我现在走说不定还能赶上那妮子!”她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说话的片刻就已经走出去了好几丈远。
一瞬间,顾云篱考量权衡了一下,眼下这个时候,常焕依追去正是个没有错的选择,是而,她只能应声。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顾方闻无奈地耸肩,看了看留下的这三人:“你瞧她,就是急性子嘛。”
林慕禾看着他的神情,瞳孔微微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顾伯父,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清霜要走了?”
看他这么淡定,林慕禾越觉得神奇,索性问出声。
“诶,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顾方闻甩手道,扶着自己被掐得快没有好皮的腰,一瘸一拐地要离开,“孩子都长大了,不带听我们的话,我理解,正好她常师叔没事去追上,我身上这些小伤小意思也能消停几天了。”
顾云篱慢慢琢磨出来些许不对劲,看着顾方闻看起来故作深沉的模样,一时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上次交待的事情,应当差不多了,”顾方闻轻咳了一声,扭身对顾云篱道,“如今那废物世子死了,林胥那狗贼肯定按捺不住了……还有如今这战事,我不信这群当官的会眼看着他起高楼。”
官场仕途,终归以利益为终,这么大一个势力逐渐成事,势必会有看不惯他,想要阻挠他的人大有人在,她们只需要在这其中做推手罢了。
台谏一张嘴,白的都能说成黑的,加之林胥本人也并非完璧无瑕,虽近来他正在着手抹去,但所作所为已经惹来了太子的忌惮,这件事就注定不会轻易善终。
明白了顾方闻的意思,顾云篱手心里生出来些许汗来。
她摸索到一旁林慕禾的手,轻轻攥进了手心里,时机将至,变数也多,难防林胥又再做出什么事来。
林慕禾每日亦要去铺子里查账对货,思来想去,都有些危险。
回到房内,院子里没有了从前随枝与清霜叽叽喳喳的声音,林慕禾还有些不适应,抚了抚手边的大将军,轻声叹:“这下好了,没人招惹你了,你也能清净了。”
大将军不明所以,在她手底下蹭了两下,疑惑地喵了两声。
清霜在的时候,总喜欢时不时来挑逗它两下,惹得大将军尾巴不耐烦地来回抽打,惹毛了跳起来挠她,也能被清霜轻而易举地逃开。
喵了两声后,它似乎也察觉了院子里少了什么人,走出去看了一圈,只可惜一无所获,没能看见它预料的那个人,却把顾云篱带了回来。
“去办凭由去了?”
已见夜色,林慕禾正想起身过去搂住她,却不想大将军见缝插针,肥硕却灵活的身子一个跃起,飞扑到林慕禾怀中,鸠占鹊巢。
顾云篱张开手臂的动作这么一顿,颇为无语地看着这只肥猫挂在林慕禾身上,亲昵地蹭着她。
“噫,今天怎么想着来找我了?”林慕禾的心思也从后面的人身上转移,受宠若惊地搂住这只肥猫,顺手给它捋了捋毛。
这么一只抱着,属实有些沉,可惜这只猫并没有继承它主人的眼力见,顾云篱不咸不淡地看了它一眼,缓步上前。
对于这个身上一股药味儿的人,大抵是有些同类相斥的感受在其中,大将军只表示过很短暂的好感,平日里对顾云篱的态度也变成了爱答不理,可以说,它对这府里除了林慕禾以外的人,都是这个态度。
“去哪鬼混过了,”瞥了一眼地上几个不轻不重的脚印子,顾云篱顺理成章地将它从林慕禾身上扒拉了下来,揣起它的脚看了眼,对林慕禾解释起来,“瞧它的爪子,脏成这样,你衣裳也脏了。”
“你手臂还有伤,当心它踢到了。”
始作俑者不满,一个鲤鱼打挺,扑腾一声从顾云篱手里挣脱,迈着掷地有声啪嗒啪嗒地步伐就离开了屋子。
顾云篱的心思,林慕禾也乐得装作看不出来,低头笑了笑,看了眼确实被踩花的裙摆前襟,道:“今天刚换上的,早知道方才不抱大将军,抱抱云篱了。”
后者一赧,吭哧了一声,生硬地扯开话题:“脱下来洗洗罢,找个时间,再把大将军摁进屋里好好洗一遍。”
语罢,她便折过身去关上了门。
地龙烧着的热气不再流失,屋子里比方才还要热乎几分,林慕禾取了衣裳在屏风后换,顾云篱方才说起正事:“刚刚去找赵令主给清霜办凭由,另又买下一道敕令,自明日后,你出行皆有两个敕广司女卫同你一道出行。”
屏风后窸窣换衣声快了几分,片刻后,林慕禾探出脑袋来:“瓦子里人这么多,他应当不会……”
“谁也无法保证。”顾云篱严肃起来,“待师父交待的事情事发后,他陷入危局,更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打断了自己说话,语气忽然有些急促。
林慕禾微妙地感受到了什么,睁了睁眼。
“况且,你手腕上的伤仍未愈,不能再出什么事情了。”
“听我的,这两人暗中保护你,不会影响你的。”
话毕,顾云篱舌尖一痛,蹙了蹙眉,方才想起去看林慕禾的脸。
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换上了中衣,眉心微微颦起,烛火在她眼里微微流转,添了几丝破碎的感觉。
“云篱,你是怕……”看着顾云篱的模样,林慕禾心底升起猜测,缓缓开口。
“我怕,”顾云篱颤巍巍吸了口气,大方承认,对上那屏风之后的眼,“从你上次冒险为皇帝送玉印时我就怕极了。”
林慕禾忽然噎住了。
“金器无眼,你受一次伤,又因蛊虫的原有不能康复,谁能知道这一回是真的没有伤及重要,还是你单纯运气好呢?”不知为何,一概话不多的人忽然开了话匣一般,有些滔滔不绝。
“晚间睡觉时,我都睡不踏实,总是惊醒,怕压到你的伤口,想着和你分开睡,又怕你不慎压到自己。”
一时间,林慕禾忽然明白了人们总常说的那句“医者难自医”究竟是什么了。
研究医案时,除却冷静地分析云纵留下的每一个字眼之外,她愣神之际,是否也是因未明的前方而感到恐惧?
恐惧自己用尽浑身解数留下的人,有朝一日甚至可能死在自己用以救人的刀针之下。
对一个医者来说,救赎自己的爱人既是幸运又是不幸。
从兵变那日开始,一点点的不安感逐渐积攒起来,起初连顾云篱都没有在意,直到现在,终于汇聚成了一只足以让她感到恐惧的巨兽,蛰伏在身旁,喘着粗气,时时刻刻想要将她拆吞入腹。
震荡不安的灵魂已经无法从单个的牵手、拥抱、亲吻来寻求安抚了,甚至最深入的交流都是杯水车薪,林慕禾知道,只有自己真正完完整整地剥离这让她苦痛半生的根源,这一切方才可能平息。
从前过得太苦了,以至于如今只是一点点甜,她就知足了,在顾云篱说完后,她才有些恍然地意识到了什么。
一概清冷自持的人首次这样失态,往常冷静的面具在她语速略快、骤然增多的话语之下产生了裂纹,只有林慕禾能得以窥见的焦虑、不安显露无疑,脆弱地在字句中等待着有人上前去安抚她。
第240章 我听你的
“好,”她轻声应了一句,伸手握住顾云篱有些泛凉的指尖,“我听你的。”
顾云篱呼吸渐渐平息缓和了许多,方才情不自禁的一席话说得口干舌燥,也彻底暴露了她心底的焦躁,她反射性地紧握住林慕禾抓过来的手,揉得林慕禾皮肉泛白。
察觉到她情绪外泄的人顺着她的腰身搂住自己,脑袋轻轻靠在她肩头,安抚似的轻抚着顾云篱的后背,声音柔缓却有力量:“今日清霜骑马奔去禹州时,我就在想,她又是何种心境,才促使她做出这样的决断呢?”
顾云篱怔了怔,有些没明白她为什么骤然从方才的事情跳到清霜身上,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静静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我想和我骑上马,去送玉印时的心情有几分相像吧。”
听见这句话,顾云篱不解地低头看她。
“是担心着某个人的安危才会热血上头,做出这样的决断,”林慕禾静静说着,“你若问我后不后悔那日不惜被数十个追兵追着也要去送那个玉印,我现在来说,也不后悔。”
“我想清霜她也应当是这样的,那日马场里有你,还有清霜、随枝、公主她们……若我不去,一时间还会有谁去做?”说到这,林慕禾笑了笑,“所以,不止是你在担忧我的安危,我亦是如此。”
“我信你,顾神医医术连皇帝太子都认可,那么奄奄一息只留了一口气的人你都能让他耗那么久,而今还有顾伯父在,我都不怕,你也不要怕,好吗?”
从方才开始就有些跳动过快的心脏终于在她话语中一点点平息下来,一时间蒙蔽了大脑的负面的情绪正如退潮一样缓缓流泻而下,顾云篱应了一声,仍旧叮嘱了一句:“虽有人跟着,但你自己也要注意。”
耐着性子应了好几声,直到顾云篱真的彻底不提,这件事才总算作罢。
这晚夜间,林慕禾刻意没有睡得很深,夜半时,果真听见一阵动静极小的窸窣声,黑暗中,她缓缓捱开一道眼缝,自己左臂的衣袖似乎被轻轻撩开,顾云篱垂着脑袋,指尖几乎没有触碰般地轻轻搭在她裹缠着纱布的地方,似乎认真盯了许久,确定确实无碍后,方才轻轻将她的衣袖盖回去,重新躺了回来。
这一晚总算平静地过去,再睡了一晚起来的顾云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如往常一般先林慕禾一步起身,给她将衣裳都熏过香,打点好一切,方才起身入宫当值。
*
顾方闻虽平日看着不太靠谱,但做正事上,尤其是事关顾云篱身上的旧事,格外上心,也相当可靠,加上有权淞的帮忙,没过多久,就见了成效。
政事堂内单独为太子辟开了一处屋子,专供几个宰执与平日太子传召的大臣议事,自李繁漪走后,虽有不少人都担心她擅自动用禹州的兵力,却都一一被太子压下,其余人有微词,但这比起公主在此把控朝堂的局面好多了,慢慢的,就再没了声音。
政事堂的单间屋子内没有生地龙,只点了炭盆来取暖,一个屋子里聚集了太子三保,又有中书与枢密院重臣,一同围在一张堪舆图前商议。
“荆湖南路水军总督支援成都府一战已经元气大伤,再去应对从岭南集结的商王叛军定然吃力啊。”
“岭南军莫非不可……”
“自然不可,此处蛮夷众多,若没了镇军镇压,若再出商王此祸又该如何?”
“拆东墙补西墙,这样下去总有个地方是漏着的,兵部莫非拿不出法子吗?”
“一个个都指着兵部要人,北地鞑子的事情还没完,近来又盘算着四处滋扰,今年江南防倭乱又要人去防守,哪里空得出来那么多!”
争执许久,林胥捋了捋胡须,余光瞥了一眼李淮仪的脸色,娓娓道来:“是而如今,派淮西各路各自分些兵力前去是为目前来说最优的解法。”
不知是谁在底下嘀咕了一句“长公主三万兵力无动于衷,又怎么算”,被座上的太子盯了一眼,一瞬间又赶紧收声,没再敢多嘴。
众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对于朝廷来说,长公主的这三万兵力就是根点着了的炮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虽然没人敢说,却都在背地里忌惮着,时刻都想关注着长公主会拿这三万兵力做什么事。
提了这一嘴,大臣里有人忽然提起:“前几日长公主殿下还未离开时,说西南还有徐将军的旧部起了义军,西南到底也是商王老巢,若能与义军前后夹击,对于襄阳战况又是否会好些?”
好不容易有个孤悬在外的愿意起兵反抗,但偏偏其中还有这些年备受诟病,臭名远扬的西巫势力在内,引得几个老臣都皱着眉,对着这人提起的一点罗列了一大串弊端,最后还是暂且揭过,以太子派几百亲兵前去探查为终。
“枢密院的意思呢?”李淮仪盯着舆图,问道。
“臣等觉得,右相的意思正好,而今京都不能缺少武将镇守,以荆湖南路以北兵力迎战,也正好。”
李淮仪眼睛虚虚睁着,目光没有放在任何一位臣子身上,只是盯着舆图那个用朱笔标红的地方——襄阳。
“那便按右相的意思来吧,叫中书拟旨去吧。”
晨间的议事就这样结束,拜别过太子,一屋子的臣子们相互结伴、单个独行地离开了政事堂。
独林胥还留下,整了整衣袖,手中又摸出来一叠文书。
“右仆射还有什么事情要参?”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李淮仪问道。
“殿下,泉州巡检……”林胥应了一声,躬身便要答话,门口却忽然走进来个内侍叉手通报。
“殿下,大理寺寺正杜含杜大人求见。”
挑了挑眉,李淮仪歉然看了一眼林胥,道:“让她进来吧。”
“右仆射方才说什么?泉州巡检如何了?”
“哦,”愣神刹那的林胥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又将手中书册递了上去,“臣年初应陛下旨意巡临海四路,细查过,当地江湖门派剑道有许多不和朝规,私炼兵器,而今证据收全,方才交给殿下过目,请您评断……”
他话音刚落,杜含便从屋外走进,手里同样也捧着几个厚厚的书册,神情严肃。
没来由地,林胥眉心抖了抖,心口莫名生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杜大人,可是卷宗之事有眉目了?”
杜含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将东西呈给一旁的内侍:“大理寺去岁卷宗悉数核查完毕,共检出六百二十一份错判卷宗,已各自打回各路司理院重审。”
“嗯,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臣等该做的,”杜含没什么感情地客套了一句,“卷宗里,有关桑盼的案卷整理出十多份,悉数交由少卿他们复审了。”
林胥眯了眯眼,笑呵呵地道:“杜大人新官上任,真是使不完的精力,我终究是老了。”
他笑得和善,俨然一个关爱小辈的长辈模样,让人怎么想,都想不到多日前,这人还联合右寺正背地里阴了自己一把。
杜含依旧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述职被打断的不悦,只是敷衍地答:*“臣子本分,谈不得什么。”
李淮仪摆摆手:“还有吗?”
“有。”杜含道,“先帝在时,为调查太医院沈阔构陷顾太医一事,特批重开桑盼滑胎旧案,此事由于大理寺改组、桑氏兵变搁置已久,前些日子殿下准允继续查,而今终于有了写眉目。”
一概不显山露水,喜怒不形于色的林胥听到这里,唇边的呼吸轻轻一颤,他转头看了眼杜含,袖袍之下的手不适地活动了一下。
“哦?”李淮仪挑眉,“细细说来吧。”
杜含便依着无意找到云纵旧医案的事情,如实说来,致使桑盼滑胎的并非当年姜修媛因妒恨下得鸩毒,而是源来西巫的蛊虫。
不等李淮仪说话,林胥抖了抖胡须,笑道:“云纵乃是罪囚,他医案中的东西便能全然相信了吗?”
这回,杜含终于转头看向他,说话时,也连着将他上一次联合这寺正整自己的那份算了进去:“那右仆射以为,什么东西才可做凭证?”
李淮仪抿了抿唇,坐在轮椅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杜含说话。
“若当年的云纵真因此蒙冤,致使举家身亡,家宅亡于火海,这笔帐又当怎么算呢?大理寺行事公正,一概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是而才有年年校对卷宗重审的事情,右仆射大人话说得轻而巧,却不知其中有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
“圣贤有云……”
眼见她还要继续,李淮仪忙摆手,道:“好了,杜大人,想来右仆射也是无心之过。”
林胥屏着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的皮肤,冷冷地看了杜含一眼。
“抱歉,臣失态了。”
“依你之见,是要如何?”轻咳了一声,李淮仪继续问。
“这也是臣今日来求见殿下的原因。”杜含躬身,叉手,“桑氏犯下逐条罪孽,问斩之日仍未定下,是而臣请待此事查完,再断何日处置桑氏,以还常人清白,正大豊之国法。”
话毕,她又郑重地弯腰,摆明了坚定的态度。
林胥眼球忽然有些刺痛,他眨了眨眼,片刻后,才猛地发现,李淮仪正在看着自己。
“杜大人赤诚一片,为官者,有这份赤子之心,国祚才能运转,保国运长虹啊。”只是飞快一眼,李淮仪便收回了目光,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是很难的要求,准了。”
杜含连忙道谢。
林胥人精一个,又怎会听不出李淮仪话里有话?他顺着李淮仪的话说了几句,侧身目送着杜含离开。
“右仆射所说之事,先放在这里吧。”李淮仪点了点桌子,“毕竟如今两边皆有战事,腾出空处理这些,还需我认真想想。”
“是,老臣明白。”
“而今阿姐也不在,我也确实……”
后面说了几句,林胥也没有什么耐心听下去了,他干涩地眨了眨眼,终于等到李淮仪放人。
前脚他刚离开,不过片刻后,一道身影便从后门进入。
脚步声引得内侍一惊,却见李淮仪摆手,示意他不用大惊小怪。
“怜姨。”他向后仰了仰,余光里,有个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上次我托您做得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都在此处了。”
语罢,只见长孙怜摸出来几道劄子,放在桌上:“几日前便有各路传报,江湖上诸多势力不认朝廷兵符,只认龙门金令,已经惹来诸多微词,但一部分劄子,多在中书便被拦了下来,尽力搜集了,只有这些。”
随意翻开一道劄子,李淮仪面无表情,眸光阴冷:“他林胥果然有几分本事,我从前那么暗示他,怎就不见他多收敛几分呢?”
他看着若有所思,可心中,却似乎早已有了决断。
“你要怎么做?”
“大豊经不起再养一只虎豹为患了。”李淮仪合上劄子,“暂且将这些秘送去台谏存下。”
虎豹行于路,即使不发难,也足以惹来路人的忌惮。
左相倒台后,在这场政斗中赢得胜利的快感还未怎样席卷林胥,紧接着,太子不冷不热的态度就彻底将他一盆凉水浇醒了。
为了制衡他的新势力势必很快便要出现,在此之前,虽要收敛锋芒,却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稳固现下积攒下来的基础。人人都会辱骂不知君臣,一概扩大自己势力的权臣,而人人都又向往成为权臣,从前林胥对这句话嗤之以鼻,而今却明白了。
政事堂内,不需他再看桑厝的脸色,也不必再看着本应呈自己意见的事情被人拿去请教左相,所有人对他尊敬百倍,上下朝野之中,谁见了他,不会俯身拜一句“右仆射”?
林家没落三代,终于在他手中中兴起来,多少旁系小辈都以他为榜样,从前看不起他的亲戚、朋友,而今哪个不腆着脸求他办事,谁敢说他如今是失败的,谁又能想到,少时离家后,闯荡至今,已经成了这个地步?
尽管这一路来得并不容易,血迹与污垢充斥在来时路上,至今夫妻淡薄,儿女寡联,他也仍旧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数十余年前,他跪在宋家府门前,恳请借银,拜入大儒门下修习。
人心不足,贪欲能被隐藏,却绝不会凭空消失。
林胥那平日从不喜形于色的面容之下,对于权力的渴望又已经到了何种程度,而今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困扰了两代皇帝近乎一生的门阀倒下,自然绝不会允许第二个门阀再次出现。
“帮完你这一回,我便要离京了。”听着李淮仪说完,长孙怜摩挲了一番手中的劄子,轻声道。
李淮仪动了动,将轮椅转到她那边,问:“离京?”
那双浅淡发灰的眼没有焦距,也看不出她的喜怒,只是平静地回答着他:“我有事要做。”
“是和阿姐有关吗?”李淮仪不过片刻,便大约猜了出来,“她回禹州要做什么,怜姨是不是也知道?”
“这些,我不能告诉你。”长孙怜看他一眼,将劄子收好,“不过,离京确实是为她而去。”
心中大约有了猜测,李淮仪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怜姨,此去保重。”
“保重。”后者惜字如金地回答了他一句,“我不留了,先走。”
眨眼间,她已经闪了出去,屋内又安静下来,像是方才的人从未来过一般。
炭盆的火焰发出一阵噼啪声,屋内的内侍紧张地吞咽着口水,正想低身去问李淮仪是否要离开时,他却吸了口气,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送我回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了。”
*
火把的声音噼啪作响,巴蜀之地的秋日并不寒凉,还带着一丝盛夏过后未来得及收走的热意,不知是该因此而庆幸还是不幸,若是太冷,又有冻殍遍野,给大战受挫本就来不及恢复的成都府再来一次重击。
因叛军之中散出的疫源而影响的百姓纷纷染了时疫,更有甚者不慎中蛊,神志不清,行为举止都疯癫似没有人性的畜牲,光是安置这些人,就足以让成都府耗费巨大的心血精力。
夜晚的剑门关旁依旧嘈杂,叮叮哐哐的修缮声与此起彼伏的呼喝声连成一曲,将这夜里衬得忙碌无比,火把燃烧下,役工们忙碌着修缮因为多日战事被攻打的大门与山阶。
乔万万困得打哈欠,却硬生生在自己手上掐了一把,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对着跳动的火把的光,她上衣衣袖全部卷进了腰封里,蹲在长板凳上飞快地书写着线报。
忙碌的役工们偶尔经过这敞露在外边的桌子,看着被蚊子咬得不厌其烦的乔万万,是不是一巴掌拍在脖子上,都暗暗啧啧了几声:这孩子太有毅力,看着还未及笄的模样,就敢来前线了。
这几近一个月的战役之中,她为了探查情报废了不少功夫,亦受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经历过诸多危险,身上都沉淀出来比原先稳重了许多的气质。
一封密信匆匆写罢,乔万万赶忙叠起收好,自桌上热好的漆油倒在信封上,再用长公主专门给她的密印戳个火漆印,揣回了怀中。
“乔姑娘,你们明日就要离开了吗?”一个颇为面熟的役工刚歇下,在对面坐下,正擦着汗,问道。
“对。”乔万万应道,“叛军东去,我也要随之而去。”
“听你的口音,你也应当是咱们周边的人吧?”那人笑呵呵地问起。
“我家在大理城,”提及此,乔万万的面色暗淡了几分,“只可惜那里至今被叛军占着,我也没机会去瞧一瞧。”
那人惋惜地叹了声气,话中也添了丝忧愁:“也不知这叛军何时才能被制服,成都府的仗是打完了,可别的地方呢?”
战火殃及之地,家毁人亡不过是屡见不鲜的平常事,初来此地,离大理城又近了许多,她免不得会近乡情怯,伤心几分,可成都府战事,家破人亡的人数不清,时至如今,提及故土,她只有浮起在心头的恨,恨不能亲手割了李商誉的脑袋,为枉死的祖父一家报仇。
“老伯,你坐这里歇歇吧,我回趟剑阁,收拾些东西,明日怕不能跟你道别了。”她收拾好情绪,朝那人说道,让出了位子。
“乔姑娘忙正事,跟我这个老汉道什么别,快去吧快去吧!”那役工咧嘴一笑,听见她要回剑阁,忙不迭地催促起她。
飞快顺着陡峭的山阶向上爬,乔万万有些惊心,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剑门关时,这么长的山阶爬完,半条命差点交待在这,而今爬起来,却也是气都不喘一下了。
走了一阵,被火把映照得熏黄的山道影影绰绰,人影不绝。
到剑阁时,里面的人正议论着战事,主帅脱了战甲,正与一众部将安排近来防守。
“你终于来了。”见乔万万来了,有人走来,“东西写完了?”
这是此次出行长公主派给她的亲卫之一,防止她消息还没探到就死一半在路上,特地负责她的安全。
“写完了,什么事?”乔万万将密信掏出来塞给她。
“长公主与恭州的信都来了,先看哪个?”
说话间,一旁议论着的几个主帅与将士也纷纷停下动作,看向乔万万。
“恭州的。”乔万万不加思索,从她手里拿过信,飞快拆开。
盯着看了片刻,屋内便静了片刻,纷纷看向乔万万,等着她开口。
一息气泄露在鼻尖,乔万万双眸忽然睁大,些许不可置信的声音传出:“好、是好消息!”
“恭州内反贼已经肃清,许多周边府县投奔恭州而去,义军又编入数百人!”
话毕,一时间,屋内的气氛顿时松快了不少,还传来几声由衷的笑声。
“朝廷的援兵还有没有音信?如今恭州是打下来了,可之后呢?到底与周旁隔绝,若商王有意,再灭了恭州又只是弹指间的事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