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万的笑也收敛了不少,默了片刻,又去取长公主的信。
“公主说了什么?”
“朝廷可有音讯了?”
“剑门关的修缮银还未批下来,此地还有时疫,届时又该怎么办?”
眼看这些声音要没完了,乔万万面色飞快变了变,一抬手,止住了几人的声音:“殿下信中道,她已在枢密院据理力争,未能说动……”
“这群狗文官!”
“可有人管过我们的死活?!”
“且住且住!”乔万万急得喊了一声,座上的主帅亦怒喝了一声,总算将这群人喝止住了。
“殿下说,若朝廷不愿出兵——她来救诸位。”
这又是什么意思?屋中几人俱是一愣。
“若四日后不见朝廷有实质性的令下,长公主将令禹州封兵兵力前去援助。”
——
“这是禹州兵?”黑暗中,清霜看着来往行军的士兵,咂舌问道。
常焕依揪着衣领,恨自己出门太急,没带两件厚衣裳,禹州比东京府还要偏北,夜间冷得人牙关打颤。
长夜深处,一条长长的队伍正悄然行进,无声无息,仿佛一道沉重的黑色洪流,正在大地深处悄然涌动。
队伍前导,几个斥候隐伏于黑暗边缘,如鬼魅般散开。那几星火把被严严实实裹在层层油布之中,仅余幽微红光在无边的暗色中摇曳,似几粒将熄未熄的暗红炭火,微弱得几乎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长矛尖刺犹如黑色的荆棘,在苍冷的月光下泛着冰凉的光,夜鸟骤然噤声,翅膀扑棱着仓皇远遁;远处村落零星的灯火倏忽熄灭,门窗紧闭,如同被冻结的恐惧凝固在每一个角落。
三万精兵留在禹州,分散于各处各自训练,若有身死亡者,则要从当地驻军之中补缺,清霜原本以为那传说中被留在禹州的三万兵力应当就是些普通的杂兵,却没想到是这么一批看着训练有素的精兵。
“这批应当是加强禹州城防的兵力,”常焕依下了判断,“这凭由怎么还不送来?别看了,找个地方生火先歇一晚!”
清霜“哦”了一声,从小坡上出溜下来,在常焕依的命令下转去林间拾柴。
夜里的旷林之中寂静,只有时不时传来的几声鸟叫,添了几丝诡异的气氛,常焕依留在原处打火,清霜一个人走在林间,听着林中这几声鸟的怪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有些久远的记忆浮现在脑海——她免不得想起来东京时的船上,乔万万拉着几人讲鬼故事的那个夜晚。
既然有水鬼,那是否就有旱鬼?从前看得志怪话本里什么狐仙书生,画皮树精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清霜赶紧低头卖力捡柴,不敢向那黑暗里的那一处看去。
“师叔!师叔!你在吗!”她喊了一声。
“死丫头,大晚上喊什么喊,把野猪喊来怎么办!”熟悉令人安心的声音传了回来,清霜松了口气,继续顺着路捡柴。
这回她憋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地捡,累得腰都有些酸,方才停下。怀里的柴都快抱不下,她正欲沿着原路返回,敏锐的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一丝窸窣声。
原本就紧绷的神经经此,一瞬间警铃大作,方才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幻想再次涌出,偏此时,林中还忽然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古怪的鸟叫声。
越听,还越觉得不像是鸟发出来的声音。
清霜有些腿软,抱着柴又喊了一声:“师叔!师叔!你在吗!”
这回却没有回应,漆黑的林间,仅能依靠月光照明,她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
一下子,清霜心里只剩下三个字:完蛋了。
她抱起柴,就要按原路返回,可也正此时,一片乌云飞来,将头顶的月光遮住,一下子,原有的路线看不清。
那阵窸窣声更大,证实了方才那一瞬不是自己的错觉,更恐怖的是,它还离自己愈来愈近!
“啊啊啊妖孽看剑!!”
欻啦一声,腰后的剑被清霜一把抽了出来,剑光一闪,怀里的柴尽数跌落,这一剑结结实实碰上什么硬金属,发出一阵让人浑身发麻的金器碰撞声,清霜惊愕地睁眼,眼前的月光也恰好重现。
身后站了两个人,一人正举着剑鞘,吃力地接下自己这一剑,另一人正站在她身后,穿了件兜帽的斗篷。
不是鬼是人,清霜不知该不该高兴,还不等看清来人,就听见她怒喝了一声:“什么人,竟敢——”
“明桃?!”看着熟悉的面孔,清霜连柴也顾不上了,在对方眼中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忙扭头去看她身后的人。
“那、那你是……”
那披着斗篷的人似乎也没料到是她,身形蓦地一僵,片刻,她缓缓抬手,将兜帽摘了下来。
晃了晃脑袋,将有些杂乱的头发拨起,那双摄人心魄的凤眼里倒映处几分月光的绝色,噙着笑,看着前方的人:“你怎么来禹州了?”
鼻尖蓦然一酸,清霜忍住情绪翻涌想哭的感受,结结巴巴答:“殿下、殿下才是,大晚上的,为何会来此?”
明桃还沉浸在荒郊野岭都能偶遇熟人的震惊中,来回看着两人。
“我的封兵欲在今夜暗度陈仓,分批去往西南支援,我来高处,看一眼情况如何。”李繁漪冷静地回答着她,“你还没回答我,你来禹州做什么?”
“当然是来找你!”没有思考过多,清霜脱口而出。
有些诧异得,李繁漪的瞳孔缩了缩,似乎惊讶于清霜的直白,片刻后,她盯着清霜的眼,倏地笑了笑:“来找我作甚?我这么大的人,还能丢了不成?”
清霜无言,咬了咬下唇,又道:“我不放心,我想来,就、就来了。”
这并不算是完美的答案,但李繁漪却甚感满意,看她穿得单薄,忍不住蹙眉,问:“禹州比开封还要冷,你怎么只穿了这些?”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清霜瞬间想到了自己大半夜出来捡柴的初衷,自己还没把柴抱回常焕依那处呢!
思及此处,她急忙蹲下身子,把散落一地的柴拾了起来,见状,明桃也低下身帮她捡起来。
“死丫头,大半夜叫什么!捡个柴捡去哪儿了!”凌厉的女声自身后的树林中传来,清霜险些泪洒现场,太好了,师叔没有消失,她还在!
片刻后,常焕依从树后走出来,看见熟悉的背影,正要数落,一抬眼,猝然看见了这林中多出来的几人。
“……”
数目相对,沉默了片刻,李繁漪恍然,想自己是不是听见了常焕依那一道快得察觉不到的“啧”声。
“师叔!”清霜喊了一声,又想起方才常焕依的叮嘱,赶紧闭嘴,“我方才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你什么时候叫我了?”常焕依不明所以,朝李繁漪拱了拱手,“原来是公主。”
“我还以为她独自一人来禹州,”李繁漪垂下眼,“有个人陪着,我就安心许多了。”
语罢,她带着明桃向前走,重新将兜帽戴好:“你们在何处扎营?前面?”
“正是。”
几人便快步向原处走去。
高山之上,可以将山下秘密走动着的队伍看得一清二楚,行军队伍中连火把都刻意包着,整齐地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多余的声音,李繁漪注视着一切,幽幽地吐出一口气。
“这么些人,虽分批出发,能混进普通的队伍之中,可终究纸包不住火,总归会被发现的吧。”常焕依看着,道。
“那我便先斩后奏,若等到朝廷军令下来,义军还能剩下几苗人都说不定了。”李繁漪道,“只待我事成,自有人为我辩经,而今何足惧乎?”
能有这番魄力,实在是少见,就连常焕依也惊叹于她的果决与利断,忍不住侧目看她,心中骤然升起一团疑云来:这位公主,是想要做什么?
明明是寒冷的秋夜,她手心中却凭空生出一丝细汗。
清霜也大约听懂了,她心中没有对这些事情对错之分,只觉得既然是李繁漪做得,就必然和姐姐一样,自有她的道理。
“那殿下,你接下来,会回东京吗?”她看着山下逐渐隐入山林之中的军队,寂静的野外再听不见其余声音,问道。
“回去?”李繁漪念了一句,“不回。”
眉心骤然一颤,清霜猛然回忆起那晚在太师府花园中她同自己所说的话,看着而今她所作,本能地便将这两件事串联在了一起。
“殿下,你是想……”
看见她眼中的恍然,李繁漪笑笑:“我欲起兵,亲自请命带兵迎战商王叛军。”
“欲成大事,无大业傍身,确实不可,那日集英殿中,我更加确信此事,”她垂眸,幽深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清霜,“你既来了禹州,还想不想同我一道?”
*
弹劾右相的折子愈来愈多,自龙门开始为皇帝效命的那一刻开始,谁都未曾想过,这个组织有一天会发展成如今势力,甚至就连皇城司都屈居于其下,在李准驾崩后,与皇城司一道兼起了监察百官的职责。
纵有不满,但大敌当前,就连太子都对呈上来的劄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林胥的惩罚也不痛不痒,做做样子。
商王攻进江汉水道,甚至在两江流域编造起帝位易主的童谣,更激怒了远在东京的群臣。
调用两淮兵力前往襄阳迎战的令一下,却引来了两淮安抚使司的反对。
“两淮之地兵力终究只擅长陆战,襄阳临水,一群善陆战的去打水战,又成何体统?”
“那而今还有哪处水军能抽得空来,来襄阳支援?整条水道都极为重要,若哪一处空缺,又难保商王不会趁虚而入,再时又闹出什么事情来,谁又来担这个责?”
“一个个都想保全己身,若襄阳真的沦陷了,届时我看你们怎么办!”
“大人,你说话太重了,这种事情,谁都不想发生啊……”
隔三岔五再政事堂内因迎战的事情大吵一回,李淮仪已经逐渐习惯了,但这样吵下去,最终却仍旧没个解法,才是令他最苦恼的事情。
皇城司传来的密报一日跟着一日传来,商王甚至从岭南召了一批极善水战的兵力,看着像是势在必得,就连从前从不担忧这些的大臣,这些时日也频频上奏,要求枢密院尽快想个法子。
“右仆射一介文官书生,没见过真正的沙场,不知道打仗不是在舆图上随便勾勾画画的儿戏,我等也理解。”说话的是同知枢密院事蒋奋,此时正靠在椅背,双手环胸,嗤了一声,说道。
几个明显站队右相的中书大臣面色一绿,正要起身嗤问,林胥便开口了:“同知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懂用兵作战。”
李淮仪缓慢地向后靠了靠,没有掺和进这场舌战中。
“那依同知之见,唯今之计,又该如何?”
“依我之见,江汉流域往常多是称霸水道的江湖绿林之人,右仆射而今把控着龙门,连接沟通江湖,为何不号召这群人来帮着抵抗叛军?”
他话一说完,就有人阴阳怪气地附和起来:“是啊,如今右仆射可不一样了,那些人不接受朝廷招安,只认右仆射的龙门金印,我们说话不管用,只能仰仗右仆射了啊。”
对面几人的面色顿时一沉,这是无可辩驳的事情,尽管中书里有人已经刻意按下多条奏报此事的劄子,却还是拦不住台谏密不透风的排查,没过几天都捅到了李淮仪那里,虽不见李淮仪发表什么意见,但这个事情足以让人后背生汗了。
自林胥上任右仆射以来,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建树,做得也只能说是无功无过,这些年他严于律己,为官这方面做得倒是滴水不漏,而皇帝恰好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制衡桑家,方才能做到如今。
而今武功便至此,无疑是在挑衅朝廷与皇室权威,听见此,林胥慌忙撩起衣袍就要下跪请罪,却被李淮仪摆手拦住:“右仆射这是做什么?我不是皇帝,何故行此大礼跪我?”
“臣惭愧。”林胥拱手,话毕,就引来一阵或大或小的冷嗤声。
“都站着说话不腰疼,前线等不起诸位这么耗着了!成都府时疫至今还在焦灼,商王一路搭过来,使了多少西南阴招,怎么破解如今都没个法子,你既然惭愧,就该赶紧联系江湖上那群人,好好治一治那边乱象!”
“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谁不会……”
见讨论了半天,也没议论出来个结果,李淮仪深吸了口气,一群人终于噤声,下了决断:“两日前下的旨意不改,若两淮安抚使司有意见,那叫他们亲自来京,当着我的面来说说他们的难处便是!”
“殿下,那成都府……”
“右仆射,你既然管着龙门,就如同知大人所说,尽尽责吧。”李淮仪揉着眉心,扫了四下一圈,“再若不成,我再亲自领兵,也不是不成。”
玩笑似的一句话,也好似在人心口敲了一钟,众人面色阒变,纷纷山呼不敢。
打发走这群人,他这才由詹事推着离开,这一离开,却并未向东宫住处而去,而是一路朝着太医院而去。
紧闭着的房门内,几个侍药好奇地朝内望去,议论着里面的动静。
一阵女人低哑的的嘶叫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叮呤哐啷鸡飞蛋打之声,李淮仪被詹事推进屋内,眼前不及反应,便飞出去一只杯盏,好险打在自己身上,碎了一地。
“摁住点,把这些东西都撤开!”蓝从喻的喊声贯彻整个房间,摆在地上的胡榻上,躺着个正疯疯癫癫奋力挣扎,蓬头散发的女人。
顾云篱手里端着一碗药,躲过桑盼伸来的一爪,掐住她的脸颊,毫不犹豫地便将那碗药汁送进了她嘴中。
一碗药汁在她的挣扎之下,勉强灌进去半碗,倒是把按着她的人都累了个半死。
顾云篱飞快抽手,免得被她一口咬住的下场,蓝从喻却没那么好运了,迎面被啐了一口唾沫。
看着榻上那形容颓废而狼狈的女人,很难想象不过半个月前,她还是坐在坐在后位上风光无两的一朝国母。
“照这个模样,想审出来些东西,还是有些困难啊。”
看着屋内鸡飞狗跳的一幕,李淮仪叹息了一声。
不排除桑氏还在装疯卖傻的可能性,但眼下这个情况,想从她最终审出来有关旧案的消息,实在是难了。
原以为时至今日,桑盼不欲顽抗,藏在她身上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她为何百般阻挠旧案倒查,又要不遗余力剿清旧案涉事之人?
但已经被禁药逼得疯癫的桑盼一日之内少有几个时辰清醒,更无法回答她们的问题。
“今日就到这里吧。”看了一眼一脸黑线的蓝从喻,李淮仪道,而桑盼也诡异地安静下来,仰躺在胡榻上,似乎有一瞬间的清醒。
顾云篱蹙眉,正想开口,却又见她眼底浮上痴色,抓着身旁的人喃喃起来:“给我药!给我药!”
“……”
众人对视一眼,妥协般离开了这间气味浓厚的屋子,到外面议事。
李淮仪在廊下停住,示意蓝从喻下去清洗自己,开口叫住了也欲行礼离开的顾云篱。
“顾大人留步。”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太医院的事情,大人近来可忙?”他问,却有点拐弯抹角。
顾云篱抿抿唇,直言道:“殿下不若直接开口吧,不必说这些虚话了。”
后者一愣,似是被她不合时宜的坦率愕住,片刻后轻笑一声,思索了一下,便开口:“大人应当也知道近来商王进犯一事吧。”
话头挑起,顾云篱便大约猜出了他的意图,她沉吟一声:“商王联合西巫,阴损恶毒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光前线将士,甚至无辜百姓也深受其害,殿下今日叫住我,是否是为了这个?”
“……”李淮仪挑眉,无奈舒了口气,“顾大人太聪明,我都没什么话说了。”
“殿下想让我们怎么做?”
“顾大人师承江湖圣手,医术高明,而今太医院既无要事,淮仪便有个不情之请。”
顾云篱脑子里“哦”了一声,原来是为了这个。
“西巫秘术,而今的医师郎中都束手无策,听闻鬼医出自西巫,顾大人又承袭他的本领,都精绝此术,不知可否……”
未说完的话,尽数隐没于两人心中,心照不宣,太医院里毕竟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李淮仪点到为止,顾云篱也心知肚明。
“师父他怎么想,我向来不敢确定,我等混迹江湖,不如朝廷上的士大夫,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志,但商王所为,不为人伦所容,若殿下有令,为百姓、为生灵,我也自当义不容辞。”
“但,在此之前……”
李淮仪额角一颤,飞快明白了顾云篱未竟之言。
“旧案一事,想必是顾大人心头的一根刺。”他笑了笑,莫名让顾云篱心口一寒。
“我答应你,这件事,绝对会给大人一个公道,但却不是而今……”
皇室中人的空头承诺,并不可信,顾云篱眸色黯了黯,正想着如何能四两拨千斤地把话堵回去,就听李淮仪继续说道:“云大人的冤情,我自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心口突得一跳,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虽不知他与顾大人什么干系,但当年云太医与鬼医的交情,我还是有几分听闻的。”
他果真不知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吗?顾云篱眯了眯眼,心道未必。
“此外,我再应下顾大人一个要求,是我能力所及,定然全力以赴,为大人办成。”
几个侍药自觉地站在数尺之远的地方回避,李淮仪扫了一圈,本以为顾云篱会下去考虑几分再回答,却不想在自己说完的几息之后,她便启唇。
“臣没有别的奢望,”脑子里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了答案,顾云篱乘势而上,“桑氏体内还有蛊虫,在下只请……亲手处置她。”
“顾大人的要求……倒是别致。”愣愣看着她,李淮仪抿唇应允,“可以。”
“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了吗?”
第242章 “她去哪我就去哪。”
“啊,”顾云篱倒是不客气,又想起一桩事来,“待所有事毕,臣请辞官致仕,届时,还望殿下通融了。”
“……”江湖人士也好,庙堂官员也罢,似乎都对致仕隐居有些执念,就连顾云篱也不能免俗。
“若要前去为百姓解困,又是何时,又在何地?”
“我会钦点你为随行医官,需找个时机,正式让你去往……”
话未说完,一个内侍就慌慌张张从太医署门前经过,余光里似乎瞥见了他,这才一甩袖子,着急忙慌地拾阶而上,奔了过来。
“殿下,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声音慌张,引来众人看来,顾云篱看着这内侍的模样,心中疑惑,就见他从前襟里摸出来一封信,颤颤巍巍递给李淮仪:“是、是长公主的*信!”
“你喘好气再说话。”李淮仪冷声道。
可这一摸,还没完,他又取出来另一封改了火漆印戳的信,声音听着快要气绝:“这、这是皇城司密报!比军报快了四五个时辰!”
李淮仪面色一变,取信的手陡然一转,先将那封皇城司密报拆开,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顾云篱无意去瞥,但这个方位,她却刚好能将那纸上的字一览无余。
这应当是前几日率令前去西南探查的林宣礼传回的信。
“商王大军又向前推了五十里,江汉水军不敌,撤回江汉北岸,两淮安抚使司为保全自身,只各自派了千余兵力前往,根本不敌。”
“一群阳奉阴违的东西!”李淮仪怒而摔信,“这些年将他们养得太好了,都忘了打仗是什么滋味了,这才几天,就又丢了五十里!”
太平盛世之下,就连兵将都疏于操练,而以文治国的大豊此番更甚,新出来的这一茬士兵大部分还是五年前募兵招来的,团练使又不上心在此,操练还未成型便赶鸭子上架上了战场,这样的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还有呢!”
顾云篱见气氛不太对,悄悄后撤,就想寻个时机离开。
怎料这内侍下一瞬的话,却令她头皮一麻,脑袋仿佛炸开了。
“禹州、禹州兵曹今日来报,昨夜,长公主封兵秘出禹州,直向西南而去!”
说话间,李淮仪已经将信拆开了,偏偏那内侍还没眼色,抻着脖子去问:“公主殿下还捎来一封信,只是不知……写了什么?”
“若今日朝廷没有明确军令,不指人挂帅出征,今夜,禹州余两万兵力,将随宜宁出征。”
捏着信,不光是李淮仪这个念信的,一旁听着的内侍、顾云篱都当即似被雷劈在了原地。
后者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清霜昨夜应当才到禹州,怎得今日长公主的信就传来了?她要南征叛军,清霜可知情?或者她知情,是要随李繁漪一道而去吗?
顾不上去看李淮仪的反应,骤然顶了一脑袋官司的顾云篱飞快地朝几人行了个礼,近乎跑着地出了太医署。
她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出门,林慕禾的车架还未在右掖门等她,她叫了辆马车,一路疾驰回府,一下马车,正赶上林慕禾要出门。
“云篱……?!”这个时间看见顾云篱,林慕禾也瞪大了眼。
“阿禾,清霜她们可有传回信?”
林慕禾愣愣地接话,一边摆手示意车夫将马车牵回去:“未曾,怎么了?”
牵起她的手,顾云篱飞快迈入府中,头顶恰巧传来一道振羽声,顾方闻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嘿,这黑毛畜牲怎么知道跑回来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猫叫,是大将军久违地看见猎物,捕猎之意大起。
“欸欸欸别咬!”
林慕禾赶紧跑了进去,一眼就看见跳在石桌上蓄势待发的大将军。
在它作祟之前,她一把将其按住,避免了坏事发生。
顾云篱一抬手,那黑鸦就好似有灵性,认识她一般,乖顺地收了羽,停在她手上。
“你这孩子,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顾方闻惊奇道,赶紧从林慕禾手里接过还想乱窜的大将军,“我来,你别把伤口再扯着。”
展开黑鸦腿上绑着的小纸条,顾云篱两指一撮,竟然又搓出来两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这回是真的“纸短情长”了,全篇没有任何赘述,她眯着眼睛费力看完,这上面干脆地将自东京去禹州的事情说完,又将两人的去向告知,最后还贴心地附赠了一句全篇唯一的情感描述。
“心中有数,莫担忧。”
“说什么了?”眼看着那只黑鸦飞上大将军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的树梢,顾方闻这才松开这只肥猫,问。
“不出意外,今夜常师叔就要与清霜随军动身,前往襄阳了。”
一句话包含的信息量过大,让林慕禾傻在原地:“随军?去襄阳?什么军,为何……”
“是长公主在禹州的封军,”顾云篱咬了咬嘴唇,“方才有急报传,商王的叛军又朝北推进了五十里。”
“这公主,不怕这群当官的参她吗?”顾方闻眼前一黑,脱口而出。
怕吗?顾云篱看了眼林慕禾,在她眼里知道了答案,这位公主自始至终,似乎都从未怕过台谏的这群言官,甚至就连一向一参一个准的白崇山,都拿她没有办法。
但如今事关出兵,事关无诏用兵,台谏果真会轻易放过她吗?
她捏了捏手心,让自己平静下来。
清霜身边起码还有常焕依,尚且不算是最坏的情况。
“今日太子留我说话,要我办两件事。”她卷了卷衣袖,“襄阳与成都府受商王与西巫明宗之人荼毒,前几日权淞掌门找上门来时,我心中就有了计较,却没想过太子会亲自找上门来。”
林慕禾听着,心口一紧,不用顾云篱多说,自己便能猜到她的意思了。
“我本想着再斟酌几番,战场之事,勾心斗角不输庙堂,危险也不少于寻常,刀枪之地,杀伐血气沾染,总要谨慎而行,谁料今日师叔她们传回这样的消息。”
“所以……”
“你去哪,我就同你去哪。”不等她问完,林慕禾便猝然开口,在她之前回答出声。
“你若想独自去,我绝不依。”语罢,怕顾云篱反悔,将她留下,林慕禾复又补上一句。
正如她心中所想,顾云篱一瞬间便将林慕禾独自留在东京的想法否决了。
“战场并非儿戏,前线之地,变数太多,你可想好了?”顾方闻一扬眉,不甚是滋味地咂了咂嘴,道。
“一是为医者之责,”顾云篱回握住林慕禾的手,轻轻吐息,“云家医训,悬壶济世,乃医者本分。二则,太子答应,待此事解决,必还我满门清白真相,桑盼任我处置。”
“而今听来,似乎有些仓促,但在此之前,我也深思熟虑过,若此时不在东京,无家仇要报,还在江宁就听此噩耗,我想我也会去做。”
自学成从西南游历天下到而今在京都下脚,顾云篱与清霜、顾方闻不说走过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也见了许多,西南并不太平,偶尔还能遇到氏族之间因土地纠葛而大打出手,江湖之上,有时也常有顾方闻不知何时招惹来的仇家追杀,这些也都一一经历过。
而如今摆在面前的,却是并非小打小闹的战争,且不说刀剑无眼,对面还是连顾方闻都觉得头大的西巫明宗,便足够人三思了。
顾方闻听罢,沉默了好一阵。
“我本想着,这辈子应该能得个善终,安安稳稳度个晚年。”他叹了口气,从顾云篱手里抽过那几张纸条,自己又重新读了一遍。
“谁知道你们两个都一样样的不省心。”他笑了笑,眼底倒映着顾云篱有些倔强的表情,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说话时的自己会是这个表情。
顾云篱忽地生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顾方闻如今年岁几何?他和父亲差不多年纪,记忆力,似乎还比云纵大些,若按着父亲还在时算,他而今也该有五十余岁了吧?
现如今,活得能像朗琪瑞那样七十余岁还有力气当值走动的已是少数了,而顾方闻不修边幅,很少注重外表,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里有三分之一搀白,看着像花甲老人,只有偶尔精心梳个头,才能减龄几分。
看着这样的人,顾云篱忽然又有些踌躇,然而不等她开口,顾方闻就好似已经看出她欲言又止的脸上有着什么表情了。
“你这孩子又瞎想什么呢?”顾方闻拧眉,想上去在她脑袋顶上来一下,却又瞥见一旁的林慕禾,又顿时收回了将要作祟的手,“你、清霜还有你师叔都去了,我莫非还能自己一个人留在东京不成?”
他不是一个很有仁爱、责任心的人,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也招惹了不少正派人士,但至少坚守着底线,没让他到千夫所指的地步,甚至还有不少欣赏他追随他的人,如今能让他做决定,甚至还是帮朝廷效力,恐怕也只有这些在世间仅剩的亲友了。
“那师父的意思是……”
“出门在外,还是得有个大人。”顾方闻叹息一声,反手指了指自己,“何时动身?”
顾云篱还没反应过来这人说话的快速跳跃:“还需等朝廷旨意,大约就是最近了。”
林慕禾闻言,也由衷露出个笑意,她自是支持顾云篱所作出的一切决断,但若是这一路上,能有顾方闻这些长辈的支持,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顾伯父能一道,自是最好了!”
“嘿,”顾方闻笑了笑,纵观顾云篱与清霜,都没有林慕禾这样的性子,谈不上乖顺,但却有那两人都没有的温柔,叫人也能颇为宽慰地在受那两人打击之后,有一丝心灵上的慰藉,“总算有个懂事孩子了!”
*
不到第二日,长公主浩浩荡荡领兵前去襄阳迎战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间,铺子里议论得都是这些,尤其是有些贵女知晓林慕禾与这位长公主的关系匪浅,便一窝蜂过来向她探听消息。
街坊之中有关长公主无诏带兵出行大概有两种声音,一是早就看不惯她平素里嚣张行径的人,指责她目无法纪,没将储君放在眼里,私自带兵就是大不敬,就要被谴责,最好朝廷现在就下令把这人召回,另一种,便是支持她这样做,叛军眼看就要攻下襄阳,朝廷迟迟不肯出兵,两淮也并未如一开始设想的那般全力出兵援助,长公主既然有兵力,此时援助解燃眉之急,自是尽了皇室之责,无诏出兵不过是个可以一笔带过的小错误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我只听闻太祖开国时,太祖皇后也曾随军一道出征,”一个贵女漫不经心试着香膏,眼神还在瞥着,“这都隔了多少年,长公主带兵出征,我阿娘说,殿下颇有太祖皇后之风!”
“禾娘子,你与长公主殿下交好,可知晓她到底怎么打算的吗?她未曾和你说过些什么吗?”
林慕禾拨着算珠的手一停,抬眸看了眼那十分明显,想要从她这里套出来些东西的贵女,笑了笑:“殿下是如何想的,怎么会告知我呢?如今我不过是个管着小店的普通人罢了,娘子想知道,保不准市井消息还更可靠几分呢。”
那女娘颇为无趣地直起身子,随手指了两罐香膏,道:“那好吧,还以为禾娘子能知道些什么呢,就给我这两只吧,包起来。”
“我差些没算完,”林慕禾歉然一笑,唤了声随枝,“随娘子,你来给这位娘子包下这两罐香。”
好在这些贵女问归问,买东西的手也没停过,林慕禾秉持着多说多错的信念,不论谁来问,都是一句不知道,其余无可奉告,一来二去,这些贵女们自知在她这里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也都纷纷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午后生意冷清了不少,随枝这才得空,拉着林慕禾到屏风之后问询起来。
“清早听见这消息我也炸了,昨晚太忙就在铺子里睡下了,谁承想错过这件大事!”她忙活了一个上午,累得方才吃过饭,正一边喝茶一边说道,“娘子,跟我便说实话呗,你和顾娘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了?”
林慕禾贴心地给她端来几碟果子:“慢些吃。”
“我们也是昨夜才知晓,清霜已经和常娘子跟随长公主去了。”她叹了口气,“太子请顾伯父与云篱出山解商王带来的西巫之祸,若今日朝廷能商议出个对策,恐怕不日就要动身。”
随枝喝茶的动作一顿,警觉地抬起头:“娘子,你莫非也要跟着去?”
林慕禾静静摩挲着茶杯的杯壁,道:“她去哪我就去哪。”
话及此处,她一顿,抬眸去看随枝:“若我们都离开,东京还要留个人照应。”
随枝顿时觉得手里的东西不香了,啪唧把果子放回原位:“这人便是我了?”
她砸了咂嘴,打了个饱嗝,手指点着桌子思索起来:“真去了战场前线,整日都是受伤流血之人,好则缺胳膊少腿地活着,坏则尸首都不全,娘子你真的想好了?”
“若能尽一份力,这些算不得什么,都是为了安宁拼杀的将士,没什么可怕的。”林慕禾淡淡地回答道。
“也好,”随枝叹了口气,“栖风堂的生意总不能抛下,你不责问,六娘子也要找我算账了。”
沉默了片刻,她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却还是选择开口:“虽有些不该讲,但我还是想说,战场都是刀剑,商王又是个不定的二踢脚,你与顾娘子,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我明白,”林慕禾一笑,颇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我已经想好了……”
“多谢你。”
见此模样,随枝便知多说无益了,她摇摇头,喝了一口茶水,正想说些什么缓和缓和气氛,却见一个熟悉人影从门外小跑了进来。
来人进门,来回望了一眼,却没瞥见人影。
随枝扬声叫道:“丹心!”
“大中午的不在府里待着,你跑出来作甚?”
“有、有正事!”丹心道,掠过屏风看见了林慕禾,“娘子,您快回府,朝廷来了旨意,顾大人这会儿正往回赶呢!”
这么快?林慕禾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旋即便飞快起身,随枝抛给她一个安心的表情,她便扭身,跟随丹心离开,一路快马加鞭,朝家宅而去。
历经从昨夜开始,到今日将近一天的商议,各持意见的中书终于讨论出来一个结果。
与民间一般,朝中大臣对这突发事件的态度也相差无几,两拨人各执一词,从天擦亮争议到午时红日高悬。
“听闻中书里半数人不放心殿下领兵,说什么也要派个宣抚使去稽查监督,”马车上,杜含飞快地给顾云篱转述着今日上朝时情境,“下旨来,恐怕就是你们随同长公主一道前往襄阳的诏令,此次据说就连阿喻也要一同前去,东京暂时有我,还有掌门她们撑着,你们且放心……”
顾云篱匆匆点头,顺带调整了一番官服:“派出的宣抚使定了谁,含娘子可知?”
马车停下,车夫高喝了一声——到地方了。
杜含赶忙下车,不忘回答她的问题:“据说是宣抚使亲自来宣旨,届时就能看见了……”
她话音倏地一停,站在马车下,看着府门内的景象,顿住了。
顾云篱若有所感,随着她目光的方向向前一瞥。
越过黑匾金字的府门,几个紫衣内侍册立在影壁前,一人正着红袍,背手而立,正仰头观望着顾宅之中的景致,看着像是颇有兴致。
目光一侧,林慕禾正站在左侧,面无表情地掖手立着,表情甚至还有些冷淡。
而顾方闻则一副毫不掩饰嫌弃的表情,环胸站着,面对那人并无一丝一毫的恭敬之意。
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那红衣官袍之人缓缓转过身来,千呼万唤始出来般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林胥。
尽管心中有了猜测,但猛地在自家看见这张脸,顾云篱心头还是升起一股反胃的感觉。
这人看见自己,脸上再次挂起那抹虚伪的笑容,缓缓将手中捏着的卷轴向前递了递。
“顾大人,既然回来了,就上前接旨吧,前线可等不得多久啊。”
……
两军阵前,距襄阳城还有一百里之地。
荆湖南路兵将衰颓,连日来的战役,对于久未经此大战的士兵来说实在太难,尤其是在兵败后退五十里后,士气低迷,又有不少伤兵中了招,营帐内多见口吐白沫的士兵,血腥气与难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时刻挑拨着这群士兵脆弱的防线。
帅帐内,用沙堆堆起的作战沙盘被来遍布了象征着敌军的红色小旗,四面环堵,只剩水道前的山陵平原之地仍旧还有些黑旗在负隅顽抗。
但主帅谢威明白,这样的形势撑不了多久,两淮的援兵迟迟不来,仅靠如今这千余人,根本挡不住势如破竹的商王叛军,现如今的情况,周边的州府都怕自己出兵也引来如荆湖南路一般之祸,虽应承下来会出兵,却也只是应承,何时派兵、派多少人,一律杳无音讯。
他们都在观望,且看商王若攻下襄阳,下一步会怎么走。
几个探子连滚带爬地奔进帅帐之内,手里还攥着一张染血的旗子,正是荆湖南路都指挥使谢威的谢字帅旗。
“将军!分出去百人的先遣部队被商王的西巫军截住,拼死奋战仍旧不敌,我们到时,都、都……”话及此处,那探子有些哽咽,“只剩下这张帅旗了。”
“朝廷究竟还在犹豫什么!莫非要等襄阳被彻底攻下,威胁中原,他们才满意吗!”
“枢密院与中书之中尽是温饱数年,不知战场为何物的酸腐儒生,要他们在意我们的死活,天方夜谭!”
“官家一去,这朝廷彻底没规矩了!太子不是归朝了吗,怎不见他——”
“住口!”坐于帅席上的人终于怒喝出声,多日未曾休息好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瞪了那说话的副将一眼,又颤巍巍地将那张帅旗拿在手心里,深吸了一口气。
“将军,西路军联系的通道已经被他们截断,向西路递信请援之事又该怎么办?”
真正的战况,远比奏上的文书劄子中写得还要惨烈几分,江汉之地刚经历过今年的汛涝,又受此重创,农忙被耽搁且不说,光是死人,这些天都有些统计不过来了。
谢威头疼地一手撑着脑袋,再次提笔研磨:“催不来朝廷援兵,便再催!”
“将军,再来一战,势必伤了根基,如此得不偿失,为何不先于商王军和谈一番,且看有没有可转圜的余地……”一个参议见状,顶着被骂的风险,颤巍巍地开口提议。
“商王竖子,悖君弃主,他有多大的脸,要将军与他这般鼠辈和谈,笑话!”
“而今是谈这些的时候?百姓与将士的安危才头等要紧——”
狼毫已经被墨汁全部浸透,却不见谢威提笔,参议的话无疑戳中了他心头的刺,他们等得,朝中权贵等得,可每日都在送命,面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士兵与百姓又能再等几时呢?
第243章 他脑子不太好使
见他不动,那提议的参议双眼一亮,知道自己提出的意见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谢威。
“你想和谈就和谈啊!”有个看着有些莽撞的武将冷嗤了一声,重重一拍桌,震得桌上酒器都一颤,“你龟缩不敢应战,想让商王生怜,但那畜生没有人性,会因为你三言两语就停战,放着这么好的攻陷机会不用,让你休养生息?”
“屁都不懂,我就说了,这些文人治军,早晚完蛋!”
“你什么意思!”
“两位何必内讧起来添乱?孙参议,你说的话也有失偏颇,那商王一路过来的手段如何你我都知道,无所不用其极,怎会答应和谈?”
这人说完话,帅帐内又是一阵沉寂,谢威捏着笔的手久久未动,似乎还在思考。
“难不成,只能在此坐以待毙,等着商王叛军杀过来吗?”
“都不必多说了。”久未言语的谢威却忽然开口,手腕推举着狼毫笔动起来,“我再写一封折子,宋潜,你稍后遣人加急再送去东京。”
“朝廷不管我们,我们自己来,”谢威飞快地写着折子,瞥了他一眼,“今夜子时一过,取二百善水战者随我从汉江水道东行,我亲自去荆湖北路借兵!”
众人一愣,没想到他沉默了这么久,想到的竟然是这个法子。
“将军,这怎么能行,此处还需要将军主持大局啊!”
“宋潜,我将帅印留下,你坚守此地,却不可让商王再前进一寸,待我带兵归来——”
“主帅一走,士气更低,将军三思!”
“还有和谈之事,不要再提,”谢威看着他,吐了口气,“从今日起,再提和谈者,自请出营!”
孙参议登时没了声音。
“将、将军……”营帐内气氛紧张,在门口犹豫了半天的传信兵见里面终于安静下来片刻,这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方才来了个人,说要见将军,有要事相告。”
宋潜拧眉道:“都什么时候了,别什么人都招揽!”
谢威一摆手,示意他噤声:“是什么人?打听清楚来意了?”
“是、是个小姑娘……”
营帐内安静了一瞬,下一秒,几个人叫骂声音嚷来:“我倒看看是什么小姑娘,上赶着这时候找不痛快!”
“带进来。”谢威却冷静地冲那传信兵点了点头,手下已经将折子写好,手指轻轻搭在上面,若有所思地摩挲着。
片刻后,一个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营帐之外传来。
“我天,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情况紧急,怎么通报个事情还能这么久?”
传信兵满头大汗,一句话不敢接茬,给乔万万撩开营帐帐帘,就飞快地退了出去。
见他这副样子,乔万万忽然福至心灵,大约琢磨出来为何通传了这么久。
帐内的气氛不比方才好了多少,五六个人高马大的武将站在不大的营帐内,快要把这里的空间挤占殆尽,围在中心的堪舆沙桌前,已经鬓角染了霜白,面容不怒自威的人正撑着桌子,一双眼盯着自己,似乎要将自己看个穿。
“呃,见过谢将军,还有几位将军。”
不待谢威开口,宋潜便已经不耐烦催促道:“哪来的小妮子?你要说什么事情快说!”
反骨只冒出来一瞬间,便被乔万万强行压了下去,她飞快从前胸取出一封密信,递上去:“诸位见谅,宜宁长公主有信给诸位,拖我先行来此。”
眉心一跳,谢威一怔,最快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折子就快步走来,先参议一步接过那封信。
乔万万松了口气:“信件真伪,将军自可看信中长公主亲印。殿下不日带兵前来驰援襄阳,陆路脚程行动再快,也要个七八日才能赶来,因而殿下叮嘱,而今务必守住襄阳,守住江汉水道,自今日起,务必不能再让商王前进一寸!”
一时间,“长公主”“带兵”这两个词没能让营帐内的众人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听孙参议颤巍巍问:“长公主带兵?她——”
“长公主在禹州封军三万,其中三分之一前去恭州支援义军,余下悉数调拨至襄阳,只为助诸位,殿下冒天下之大不韪,朝廷之内批驳之声甚大,还请诸位……莫让殿下失望!”
营帐内的几人都有些激动,不可置信地看着乔万万:“你这妮子,莫不是瞎说得吧!”
谢威飞快地拆了信,一目十行地读完,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末尾处那鲜红的长公主亲印,打断了这几人的质问:“是长公主亲印不错。”
方才还弥漫着一股绝望气氛的营帐顿时一变。
“两万、两万够了!”
“哈哈哈,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
“去他大爷的和谈!就该让商王这畜生东西滚回西南去!”
捏着信的谢威手指都有些颤抖,眼中闪烁明灭,抬眼郑重地看向这个送信的姑娘。她应当也是日夜兼程,衣裳与脸颊都沾满浮尘,头发都有些打绺,一时间,他心中百感交集,由衷扯出来一抹笑:“快,来人!带这位下去梳洗歇息!”
*
长公主带兵亲征叛军的消息在朝中诏令下达的第二日,开始以飞快的速度传播,快到让人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刻意在其中运作,甚至几个敏锐的台谏官员察觉到这一点,又坚持不懈地上奏,但被认为是吃饱了撑得,折子也不了了之,搁置在一边。
眼下,在战事被奉为第一重要的情况下,其他这些小事都无伤大雅了。
骤然在茶摊铺子里听见这里的百姓议论长公主带兵一事,林慕禾还有些惊讶。
几人穿着毫不起眼的粗布麻衣,木钗荆裙,看着就像是一队平常赶路的百姓,在渡口喝些茶水。
“眼下这节骨眼,怎么还有这么多去襄阳的?”看着渡口停留的这批人,林慕禾有些不解,这些人许多大包小包,看着像是去行商。
顾云篱就近瞥了一人一眼,道:“仗打得越厉害,有些东西就越贵。”
顾方闻呵呵笑了一声,目光随意示意一处:“你还是良心实在孩子,做惯了正经买卖,不知这世上多有一句无奸不商,你瞧着渡口这些人,猜猜都是做什么买卖的?”
顾云篱凝眉,看着这些各怀心思,目光之中多是算计打量之人,心里叹息了一声。
联想到近来襄阳的处境,林慕禾一点就通,很快便明白过来:“都是药材贩子?”
“是啊,”顾方闻道,“商王这群人可没人性,一路走来多少官兵百姓遭殃了?城中药材怕是急缺,一株恐怕就能卖上平常想都不敢想的高价。”
“这不就是发难财……”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顾云篱叹息一声,“小摊小贩,多只重利,荆湖南路因战事又疏于管辖这类乱象,百姓又急于拿药治病,管不了这么多,即使再贵,也得咬牙买了。”
自旨意下达,当夜太子便命众人出发,一行人终于在蔡州与长公主的辎重军队遇上,右相作为宣抚使当即并入军队之中,而马车颠簸,舟车劳顿,顾及林慕禾不惯走陆路,襄阳疫情紧急,顾云篱便提议几人一道乘水路,这几日风向顺路,顺江流而去,比陆路行军快了许多。
而正值战乱,从随州去往襄阳的船只剩下寥寥几条,船把头们也顾忌商王凶名,不敢冒险,一来二去,就只剩下几个胆子大的敢包船送人渡江,只不过价格高得离谱,饶是顾方闻前去砍价,最终也只砍下了五文钱。
这渡口不似原先繁华,只剩下几苗人和祖辈在这里卖茶的茶摊贩子,一到入夜后,则更是冷清。
听顾云篱说着,顾方闻来了兴致,看了眼最近那背着两个大包袱的人,便搁下粗口茶碗,走上前去。
“诶,顾伯父……”林慕禾一愣,余光看见顾云篱还气定神闲的喝茶,她一顿,只看着顾方闻上前。
他后背挂了个斗笠,看着就像个渔夫,那人也没什么戒心,懒散地瞥了他一眼,问道:“干什么?”
“劳驾,老兄,你这里面背着的是药材吧?”
“你想干嘛?”那人顿时戒备起来,冷冷看着顾方闻。
“诶,我这不是也要去往襄阳嘛,你也知道那边是啥情况,所以想从你这买些药材防备防备……”
“嚯,”见来生意了,那人态度立马转变,“那你算是赶上了,这还不到襄阳,暂且便宜卖你,这预防疟疾的柴胡黄芩,十五两一斤,买不买?”
在一旁偷听的林慕禾一口茶水险些没呛出来,闷咳了好几声,顾云篱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冷冷看着那人:“十五两,东京城里,这东西多不过三两。”
“这也太黑了……”林慕禾咂舌。
“十五两?”顾方闻大骇,“老兄,你何必做药材生意?直接打家劫舍抢钱不来得更快?”
那人见状,判断顾方闻是个没钱的穷鬼,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转变,起身就要踢人了:“爱买不买,有的是人买,不买滚蛋!”
码头,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船把头手里正攥着一根粗大的麻绳,扬声喝止。
“差不多得了,别瞎嚷嚷!诸位收拾收拾啊,天已经黑下来了,半炷香后咱们就走!”
顾方闻冲那人翻白眼,诅咒起来:“看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劝你行善积德,别做这些有损阴德之事,当心早逝啊!”
那人怒火中烧,撸起袖子就想上前理论,顾云篱快步上前,拦了下来:“抱歉老伯,他脑子不太好使,年轻时摔过,你别往心里去……”
“既然脑子有病,你就好好管束他!我死不死,还轮不到他在这里胡说八道!”
林慕禾见状,不合时宜地生出些许笑意,好巧不巧被顾方闻看进眼里,他没好气地磨牙:“你也被云丫头带坏了!”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一行人便上船。
白日里没什么人敢行船,江对面虽仍属襄阳,却有一部分被商王的军队占领,若倒霉些遇上了,是死是活就说不定了。
自上船起,顾云篱便打起来十二分的精神,将林慕禾夹在自己顾方闻之间,提前叮嘱好她握好匕首。
顾方闻靠在船舷边,看着隐没于黑云后的月亮,砸了咂嘴,老神在在地喃喃:“月黑风高啊……”
顾云篱没有在意这句话,只是搂紧了林慕禾。
这一路安全,众人静静听着船行划开水波的声音,原本戒备的心也松弛了不少,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了。
林慕禾没熬过这种大夜,蜷缩在顾云篱怀里,困得点着脑袋,在欲睡不睡的边缘挣扎着。朦胧恍惚之间,她感受到身下的船一顿,终于停下了。
“还困吗?”声音近在咫尺,顾云篱垂头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她眉心,“到对岸了。”
挣扎着从困倦中脱身,林慕禾只觉得浑身难受,耍赖似的蹭了蹭顾云篱的脖颈,这才满意地随她起身。
四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有人想点灯,立刻便被船把头低声喝止:“不要点灯!你们想招来叛军的人吗!”
林慕禾吓了个激灵,困倦登时飞走,背起小包袱,拉着顾云篱的手紧紧跟在她身后。
走在前方的人还有些害怕,颤声问那船把头:“把头,这会儿是安全的吧?不会有人的吧?”
那人操着一口荆湖口音,那船把头态度缓和了点:“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听我的话,自然没事!”
顾方闻跟在队*末,抿唇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什么等到城门前再说,”顾云篱打断他,“师父,你少说两句吧。”
顾方闻噤声,哼哼了两声,没再说话。
那走在前方的人心情战栗,没有灯,只能靠着水草边几个零星的萤火虫照亮前路,气氛诡谲,时而明亮时而黑暗,他两股战战,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好好在家里待着,非要冒险来赚这笔钱。
走着走着,四下太安静,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去问前方带路的船把头:“把头,要走多久啊?”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没得到回复,他心里一凉,忍不住停下脚步,颤巍巍又问:“船头?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滚落在自己脚边,毛茸茸的,像是水边的水草。
头顶的月光偏逢此时不受黑云遮盖,慷慨地照射下来。
倏地低下头来,他还想再唤一句船头,却在看清脚下东西的一刹那,瞬间失声。
那毛茸茸的东西哪里是什么水草,黑乎乎的一团东西遮盖着肌肉,仔细看去——分明是一颗人的头颅。
突然冒出来的死人将恐慌的情绪带到了顶点,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往回走,跳上船就要离开。未见凶手,这群人便怕得逃了个干净。
四下不见人影,也没有人声,顾云篱护好身后的人,疑惑地朝黑暗中望去一眼。
顾方闻却上前,朝虚空中一探指,指尖皮肤刹那便被割破:“西巫的牵丝术。”
语罢,他取出一包荧粉,朝前方一吹。黑夜里,丝线毕现,泛着寒光。
他无甚所谓地将那惨死的商贩背着的药篓背起,看了眼那人的头颅,暗叹:“我说你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你不听,唉。”
顾云篱凝神,思索道:“既然布下陷阱,想必还会有人折返来查看,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几人找了个隐秘的树坑藏好,头顶的月亮时隐时现,等待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了一阵动静。
黑暗中,林慕禾与顾云篱对视的一眼,她耳力极好,率先听到了那阵刻意压低,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都死了,这里果然有人偷偷上岸。”
“死了就行,趁天还没亮,快走!”
依稀听得出来是两个人,急匆匆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便向另一个方向飞快离去。
不用再多说什么,几人顺着这两人离去的路,隐秘地跟了上去。
不久后,视野忽然开口,是一片稻田。
汉水自源头起,一路延伸汇入长江,沿路许多支流,又滋养着襄阳城这些耕地,若无战乱,这里也是宁和富饶,百姓安康之地。
正是后半夜,几乎所有人都入睡了,这两人潜入地悄无声息,却也不知黄雀在后。
黑夜里,一个人影突然出现,与这两人交谈起来。
“嘶……”顾方闻眯了眯眼,屏住呼吸,余光里目送那两人离开走远,手中早先备好的铁丸顺势而出,飞快打在那两人阳关。
只听两道重物落地的闷响声,水稻被压折一片,那边接头的人却还仍无所觉,还在不知清点着什么东西。
“数什么呢这么高兴?”身后幽幽传来一声冤魂索命般的声音,这人吓了一跳,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撒开腿就想跑。
谁知跑开没多久,便又迎面撞上两人,将前后退路都堵住,变故来的太快,他还未反应过来,手臂便是一麻,手里还没捂热乎的东西便被顾云篱夺了过来。
顾云篱没有贸然打开,只是收紧袖中,冷冷看了那还欲说什么的人,道:“有什么想说的,去衙门说吧。”
*
“上游水道被这些通敌的人下了毒,污染源头,这几日才会出现城中城外百姓都因此腹泻呕吐不止的情况。”顾云篱提笔写着,“这些人既然通敌,意志力本就不强……没费多少功夫都招了,这几日还请大人告知全城,水道打来的水都不要喝了,尽量饮用井水,用火烧开了再饮用。”
药政司使迭声应着,有些热泪盈眶,这么久了,朝廷总算有点动作,派了个靠谱的人来。
“我昨夜就盼着你们来,还跟谢将军说了,没想到今早你们就来了!”没比清霜安静多少的声音传来,顾方闻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抽起被子在床上滚到墙边,遮住了耳朵。
林慕禾也提笔正为顾云篱抄着药方,闻言,问:“昨日水道周边可有战役?”
“没有哪天是歇下的,这城里看着还平和些,却不知汉江前都打成什么样子了,前些日子告诉他们殿下会带兵前来,总算鼓舞了士气,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再不来,再高的士气也没用。”
乔万万喝了一口水,瞥了眼躺在榻上补觉的顾方闻,问:“从成都府来时就有阆泽弟子前去医治百姓,殿下还说有江湖大能来援助,莫不是这位……?”
“小妮子,要说出去说,你让我这个老东西歇会儿可好?”顾方闻幽怨地拉下被子,提议道。
乔万万赶紧噤声,扯着写罢东西的林慕禾走出去,嘟囔道:“这就是那位鬼医?正好昨日好些阆泽杏花馆的弟子也到了,总算能应对这些天的瘟疫了。”
“而今知晓,并非霍乱瘟疫,而是有人投毒,想必之后情况会改善些。”林慕禾轻声道,顾云篱也正与药政司的人交待完,低头拨弄着有限的药材,调配起解药。
“城中的实情是有改善,但前线便未必了。”乔万万叹了口气,“我是跟着后勤队来的,待不了多久,还要赶回去……只盼殿下能快些。商王用兵很阴,指不定又会不走寻常路……”
“快了。”挑拣药材的顾云篱接道,“按水路与陆路脚程相比,就在今明两日了,大抵会有先遣部队前行。”
长公主将要带兵前来支援的消息不光是这一路上的人在谈论,就连叛军也得到了消息,这几日的攻势甚至比先前还要猛烈,这些天,光是水道之上行进的船都废了数十条。
仅剩这些人全靠着援兵将至的这点信念苦苦支撑着,从前线送来药政司的伤兵也一茬接着一茬,伤势较轻的还都是在前线由军医医治,只有伤势过重,才会抬回药政司里,而今也足见这场守卫战有多残酷。
“我随你去趟前线,看看伤兵情况。”顾云篱搁下药材,道。
看着林慕禾欲言的模样,她转过身,摇摇头:“我只是去看一眼,前线危险,你和师父在这里等着就好,这里不能没人。”
第244章 孤城悬江,不见援兵,这似乎是最后的死地。
距离长公主密信送到已经隔了五日,她不信商王面对这几日胶着的情况,还会坐以待毙,干等着援兵前来,如若猜得不错,今夜就要有动作,谢威领兵多年,这些觉悟应当也是有的。
乔万万如有所感,连忙附和顾云篱:“是呀是呀,娘子你就在这里待着,药政司里也不能没人,你留下,还能帮帮顾师傅啊。”
自己身上还带着尚未彻底愈合的伤,林慕禾冷静下来,思索利弊,留在这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犹豫片刻,后勤队的人便已经开始催促,顾云篱将新写下的方子塞进她手里,郑重地拍拍她的手,转身便与乔万万离开了药政司。
目送着这两人离去,一边休憩的顾方闻也翻身下床,叹了口气:“她有多执拗你不是不知道,好了,禾丫头,随我干活去吧。”
后勤队伍运送着一批新采购出来的药材,一路快马加鞭,速度行进,欲在午时前抵达前线,乔万万吃力地跟着,到达地方时,累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腿都有些发麻。
前线扎营在汉江旁,江声涛涛,泊船之地叮叮哐哐修船声不绝于耳,来回巡逻的士兵警戒着,来往之间尽是盔甲摩擦与刀枪捶地的闷响,战事紧张,今晨商王的水兵方才退去,另一批伤兵又被马不停蹄送来。
身处这里,弥漫着的血腥味与火油燃烧的气味几乎要将人的嗅觉麻痹,随军医官都戴起了面纱防止不知名的疫病传染,与几个抬着伤兵的人擦肩而过,乔万万眉头紧锁道:“前线都成这样了,城中那群人却还在抬高药价,板子打不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疼,哪天火烧到这群畜生身上,他们才知道逃命了!”
她义愤填膺地辱骂着,顾云篱颇觉新奇,问道:“从前船上遇刺你都怕,现如今在这种地方,你不怕吗?”
“怕,当然怕,”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乔万万眼神暗淡了几分,“可怕有什么用,我要为祖父报仇,死就死了,到阴曹地府,还能跟他有得交待。”
顾云篱心情有些奇妙,月余不见她,再见时,乔万万已与先前大不一样了,或许经历过生死之后,总能锤炼人心,而今她的眼神中,都多了许多坚韧。
匆匆与谢威见过一面,得知她是朝廷派出支援的太医,谢威当即飞快腾出了一个营帐,供顾云篱一行救治伤员,军队之中记录在册的军医约二百余名,但却远远不够,甚至有许多都已在混乱的战事中丧生,实际还能继续医治的军医恐怕连二百都没有。
顾云篱赶巧,刚好碰上了对面使毒箭,近乎半数的伤员都受伤中毒,伤口溃烂,毒性还有蔓延全身的架势,于是这一个下午,顾云篱便在营帐中研究着这猛然出现的毒箭。
紧张的氛围并未因为太医的到来而减缓几分,军营四周,巡逻士兵的声音萦绕,却丝毫影响不到帐中专心的人。
乔万万龇牙咧嘴地看着顾云篱使刀,将伤兵肩头腐肉割下,再赶忙递上烈酒,浇在刀上,伤兵疼得嘶叫,顾云篱眼皮没抬一下,三下五除二将方才试做好的敷料盖在了这人伤口上。
片刻之后,这伤兵再次痛晕了过去。
“你要是困,先歇会儿吧。”帐外,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将夜里衬得寂静又危险,顾云篱看着明显有些疲倦的乔万万,提议道,顺手将她手里的酒壶接过。
“我就眯一会儿,两刻钟,到时间了顾娘子你一定要叫醒我啊……”乔万万妥协,趴在椅子上几乎闭眼就要入睡。
顾云篱摇了摇头,低头又给下一个人切割起腐肉。
箭在弦上的氛围一直弥漫至深夜,虽是深夜,却没人敢懈怠,乔万万这一睡没了影儿,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嘈杂声吵醒,朦胧中,帐外传来一阵跑动声,还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有敌袭!戒备!戒备!”
她对这个声音几乎快要形成条件反射,一个猛子便跳了起来,带倒了一片椅子。
营帐内除了几个昏迷的伤兵之外,根本没有顾云篱的影子,她一个激灵,抹了一把脸,揣起一把刀就冲了出去,迎面撞上正带兵出营的宋潜。
“叛军夜袭,你一个小姑娘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话音未落,一阵火光冲天,乔万万下意识地朝光源看去,远处水道之上,战船正被漫天飞来的火箭吞噬,一瞬间照亮了浓黑的夜空,厮杀声、还有对岸的号角声隔着老远传来,多日前成都府死战的一幕幕回溯进脑海,无端的战栗席卷了全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手脚都有些发寒。
“别在这里待着,”顾云篱天外来音,将她唤回神来,“人手不够,和我一起抬担架转移伤兵!”
路过主帐,一个个传信兵接连传回新的战报,今晚的商王大有一战方休的架势,这些日僵持之下,终于让叛军失去了耐心,今早方才结束上一场战事,晚间便又迫不及待地继续。
“先遣队伍已全军覆没!”
“右翼与左翼呢?”
“还在死撑着,将军,对面用火箭烧船,许多士兵都跌进水里,不出半个时辰,左右翼也要死光了!”
令人心惊肉跳的传报声一声迭过一声,发了疯进攻的叛军近乎势不可挡,虽做足了准备,但在人数的压制下,这一切反抗都显得像是再负隅顽抗,螳臂当车。
乔万万不敢回头去看江面的惨状,只埋头使足了力气搬运伤员。
灼热的火光似要烧到营地之中,本是寒凉的夜,顾云篱却出了一后背的汗,无比庆幸没让林慕禾来,来回搬运数十次,她几近脱力。
“将守城军调来!就算死也给我守住水道!”谢威的厉喝声自营帐传出,片刻后,他身着一身铁甲,手持长枪冲出了营帐。
“还能再战的随我一道,朝叛军正中攻去!”
只守不攻,势必一直处于劣势,此时,谢威竟一改先前守地战术,直接要冲向叛军中央。
心头突突一跳,又有伤兵被从前线运来,这回烧伤的更多,还没喘息上几口气,顾云篱便再次与乔万万接手,继续运送伤兵。
杀号声一直持续,久到她的耳朵快要麻木时,对岸再次吹起了号角声。
累瘫在地的乔万万撑着地费力站起身,打了个哆嗦,在成都府战役时的经验告诉她,这号角声与前几次都不一样。
“他们要总攻了,这是总攻的号角声!”她一把扯过顾云篱的手,慌忙带她上了瞭望台。
江面火光与铁器的寒光连成一线,隔得很远,那一阵阵杀戮的嚎叫声也能清晰地传来,原来“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是典籍中随口一说,天光稀薄,东天处一线白乍眼,也让顾云篱看清了绵延数十里的汉江水道上的战况。
凌晨的寒风吹打在脸上,她精神极度亢奋,在战鼓声中,眼睁睁看着左翼军队彻底被击溃打散,导致谢威率领的冲锋部队彻底陷入叛军之中,仅剩右翼苦苦支撑,被抽调前来的守城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不行、不行……”乔万万喃喃着,“再这样下去,江汉水道就要失守了!”
孤城悬江,不见援兵,这似乎是最后的死地。
江汉水军皆身着红衣铁甲,眼看着目之所及的红色越来越少,顾云篱心口一抽,向后方未晞的天幕望了一眼——该是时候了才对。
这个想法刚刚一起,忽而,一阵悠远的号角声自后方传来,像是启明的晨钟,由远及近,震荡在人脑中,将厮杀的昏天黑地,浑浑噩噩的士兵再次唤醒。
视野的死角处忽然驶来数十艘战船,方才颓靡下去的号角与战鼓声忽而大盛,却并非来自前方,乔万万猛地回过头,数十座营帐之后,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是出巢的蚂蚁,黑压压地飞快朝水道行进,顷刻间便走出去一里地。
在晨光洒下的同时,顾云篱也看清了原处张扬着的旗幡上的隶书大字——“豊”。
“援兵!援兵来了!”
刀剑相撞声中,谢威骤然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声,逆风改道,顺水流而吹,先行的水军船只行进飞快,以极快的速度将左翼补齐,孤军奋战的局面陡然逆转,对面的叛军将领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还不想放弃,再次吹响总攻的号角。
而这一回,对面不甘示弱,低沉悠远的骨角声由号兵吹响,紧接着,战鼓声紧随其后,顷刻间,便奏成了一曲振奋人心的入阵曲。
麻木的绝望瞬间被点燃,化作燎原的狂喜与战意,残存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带着绝处逢生的狂喜和无尽的杀意,如同烧红的铁水,猛然灌入即将枯竭的躯体。
战局扭转,马蹄声与艨艟前行的声音撞破最后一丝夜色,天光倾泻而进,随之而来的,是带来希望的长公主援兵。
——撑住了,顾云篱猛地松了一口气,紧紧握着的掌心,也终于在此刻松开。
援兵到来,如有神助,就连对面方才还气势汹汹,扬言一晚上就要把江汉水道拿下的叛军也被到来的援军震住,在震天响的号角与战鼓声中,局势终于逆转,一直呈现劣势的江汉守军终于实现了第一次的反击。
这场反击战一直打到再一次天黑,终于以叛军溃退为结束,划上了句号。
硝烟弥漫,连军营都被飞来的火箭烧得不成样子,后勤兵紧随其后开始修缮,从战场上退下的士兵脸上几乎都没有一块好皮。
从昨夜开始便没有休息,一直吊着紧绷神经的顾云篱再安顿好最后一个伤兵后,终于忍不住精神松懈后的疲倦,在营帐中支了一张破旧的躺椅,闭目暂歇。
帐外嘈杂声不止,这一睡,又是沉沉的一觉,直到耳边被一阵轻轻走动声吵醒,她虚虚睚开一道眼缝,模糊地看见有个人影在营帐内走动。
“你醒了!”听见她起身的动静,林慕禾连忙搁下手里的东西,走来扶起她。
眼皮还是酸涩发沉,顾云篱甩了甩脑袋,身上盖着的薄毯也顺着动作滑落:“你怎么来了?”
“殿下封军已到,蓝太医暂时接管药政司,我便跟着清霜她们来了。”
错神间,耳边传来一阵呼噜声,揉着脑袋向后一瞥,才看见乔万万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两张椅子拼成的简易木窗上睡得正香。
还冒着热气的热粥端上来,把睡梦中的乔万万唤醒,两人无精打采地坐在蒲团上喝粥,终于回了些精神。
“城中情况怎么样了?”喝了几口,顾云篱问。
“依照你的法子,顾伯父又改了改,先让药政司的人抓紧赶制解药了,昨夜又靠那个内鬼引出来两三个,听襄阳府说,还要继续排查。”
乔万万喝粥喝的吸溜作响,长叹一声:“总算活过来了!”
“还好援兵来得及时,否则这会儿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林慕禾说着,“昨夜守城军都被调去,城内戒严,有好些百姓都要北上逃跑,城门一关,堵了一大片,今早大开城门时,逃出去许多。”
“大难临头各自飞,本也没什么。”顾云篱沉思片刻,“清霜她们呢?”
“正在主帐里与谢统制商议这几日的军防,”林慕禾有些担忧,“林胥也来了,似乎还带了中书的旨意。”
这个时候,中书添什么乱?顾云篱搁下碗,疑惑地抬眼。
“中书授他粮草兵曹之职,负责押送朝廷下发的粮草。”
这是朝廷惯用的制衡之术,怕长公主居功,一个林胥压不住她,干脆将军队极为重要的粮草要务交给林胥,两方都不敢对对方怎样,微妙的平衡之下,受益最大的还是朝廷。
“这是要职,朝廷也算委以重任。”
话音一落,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声音激昂,像是在庆祝什么,林慕禾闻声回过头,望着帐外道:“终于打了一次胜仗,殿下下令,烹羊宰牛,鼓舞将士。”
披着薄毯走出去,果见篝火旺盛,伤势较轻的士兵聚在一起正在火堆旁割肉饮酒,火星子噼噼啪啪,没多久,顾云篱的营帐内也分来一盘子刚切好的牛肉。
“嘿嘿,节俭了这么久,终于能吃上顿好的了。”乔万万迫不及待地把上前切肉,刚刚出锅的牛肉冒着热气,肉香袭来,引得几人肚子一阵空虚,都或多或少吃了些。
简单休息过后,顾云篱便再次带着林慕禾前去伤兵营帐继续照看,拥挤的营帐内,还多了些陌生的面孔。
“都是随殿下行军前来的杏花馆弟子,”林慕禾解释道,“只是……药材紧缺,药政司已经将药库掏空了,还是紧巴巴的。”
说着,她拿刀割了一块肉,递进顾云篱嘴中。
没有多加调料的肉保留着很原始的肉香,顾云篱细细咀嚼着,总算感觉力气回过来不少。
头疼地揉了揉脑袋,她深吸了一口气,当初在码头时看到那群一同搭船的投机药商时,便已经预见了城中的情况。每逢战乱,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要想解决,就要看官府,或是长公主要如何处置了。
正思索间,帐帘便被从外撩开,一个时隔多日未听,熟悉的声音蹦了出来:“姐姐,你们在这!”
闻声回头,正是清霜,她衣裳不太干净,像是被火熏燎了,脸上也脏兮兮的。
“我听万万说你忙了一天一夜,怎么不好好休息?”
“伤兵营里缺人,走不开。”抬手揉了一把她有些纷乱的发丝,“外面那么多好吃的,没去多吃些?”
“白天看了太多血刺呼啦的东西,有点没胃口了。”看了一眼营帐内的情况,清霜的笑也收敛了几分,她揉着手指,“这群叛军,还有人性吗,连毒箭这样的法子都想上了。”
“古时还有将尸体投入敌城的例子,”顾云篱轻叹,“兵家胜负,一概如此,商王也不是有道义之辈。”
听着耳边伤兵痛苦的呻吟声,顾云篱蹙了蹙眉,又问:“殿下还在主帐内吗?”
“是在,谢将军正宴谢殿下,右相那老头也在……”提起林胥,清霜撇了撇嘴,偷偷瞟了一眼林慕禾的神色,“林姐姐,你要煮药吗?我帮你吧!”
林慕禾应声:“也好,这药锅太大,我还不太会控药量……”
看出她并不想去主帐内找膈应,顾云篱无奈笑了笑:“你留下来帮阿禾吧,我去找殿下一趟。”
举着一盏灯走过一座座篝火,来到军营之中最大的主帐,里面交谈声不绝,传信兵进去通报过一声后,顾云篱便被领着进入了主帐。
一身轻简装束的李繁漪还有些陌生,冲她笑了笑,指了个座位,命人给顾云篱上茶。
主座右侧,林胥正低眉饮酒,周边还有几人朝他敬酒,他都一一受了,笑得缓和,没什么架子,几个副将都对他观感不错,攀谈了起来。
在做这些功夫上,这人从来没有亏下过,顾云篱感叹,暗道自己也该学一学这本事,走哪都能如鱼得水了。
“战船与艨艟之事,还需右仆射劳心。”主座上,谢威举起酒杯,又朝林胥示意,显然,在自己进来之前,他们谈论的便是这件事。这次叛军使用火箭,水道之上的战船艨艟又损坏许多,作为朝廷派来援助的钦差,官居一品,解决这件事对于林胥来说还是颇为简单的。
“这是自然,林某份内之事。”林胥应承道,“只是统制接下来要如何打算?”
饮酒的李繁漪闻声,轻轻瞥过一眼,目光不温不凉地落在谢威身上,气氛有些微妙。
太子虽有诏令点李繁漪为援军总帅,但到江汉水道边时,具体决策究竟听谁的,又是一个颇为玄妙的问题,果不其然,林胥又从这里问起,带了几丝挑衅与试探的意味。
谢威虽是武将,但该有的心眼还是有的,林胥这番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思考过片刻后,他便觉察过来。
眼下还要倚仗李繁漪的援军,谢威自然拎得清这一点,他垂下眼喝了一口烈酒,呵呵一笑:“殿下以为呢?”
看见他把问题甩回给李繁漪,林胥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不紧不慢地吃了一口菜。
“加紧修缮,休整军队,择日反击。”李繁漪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语调沉缓,“眼下的情况,不适合与叛军进行拉锯战,尽快将他们剿灭,将这群人赶回老巢去,才是上策。”
“殿下说得正是。”谢威也附和道,“水军已经经历太久的战役,撑不下拉锯战,速战速决才对。”
见这两人都这么说了,林胥也不好再说什么,暂时首肯了这个意见:“明日我再写一封书信送至枢密院,向太子殿下呈说此事。”
他顿了顿,目光移向顾云篱,笑了笑,问:“顾大人来主帐,想必也有要事吧?”
“正是。”顾云篱闻声起身,“昨日去药政司配药,以及前日渡船来此时发现,城中药材价格奇高,药政司药材紧缺,因此快要供给不上,城中药商哄抬药价,甚至不愿向官府低价出售药材,而今殿下来了,臣也恳求殿下,尽快解决此事。”
“商人重利,一概如此,正所谓‘无奸不商’,说得便是这些投机取巧的铜臭商贾。”闻言,林胥冷哼了一声,注视着一旁侍者给自己斟酒的动作,一边说道。
他这话意有所指,顾云篱扯了扯嘴角,冷冷看了过去:“大人偏颇了,此次出行,栖风堂也为前线将士们捐赠了一批药材,说这话,未免有些寒人之心。”
见情况不太对,孙参议赶忙打了个圆场:“两位,吃酒,吃酒。”
顾云篱收回目光,又征询地看向李繁漪:“殿下认为该当如何?”
“顾大人说得不错,人都分好人坏人,商人也不例外嘛,只是城中哄抬药价商贩太多,总有个带头的,若能找到这个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想必会顺利许多。”李繁漪换了个姿势,顺口便接过了话茬,“前线伤兵太多,纵容他们如此,只会助长这股歪斜之风。”
第245章 舍小民之利而成大事
谢威也点点头。
“那这件事,暂且交由顾大人调查,如何?”她抿唇掂了掂酒盏,眸光流转,看向顾云篱。
城中药材价格疯涨,药铺几乎赚的盆满钵满,每日来药铺采买药材的人就排成了长龙。
想要找到带头抬价的药铺自然不难,一众药铺中,药价抬得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稍加调查,便能找到些许端倪。
这几日来,药价几乎每日一变,而只有城中的明心堂公布新一天的药价,其余商铺小贩这才紧随其后,逐一公布。
只是今日,等了许久,却不见明心堂将新一日药价的牌子放出来。这一城中,明心堂的生意做得最大,其余药铺只能仰其鼻息,一早上没有消息,几个药铺也傻了,暗地里猜测,这药铺莫非干脆关店不卖了?但这么好的揽财机会,就这么放弃了?
几个探消息的小厮混在排队买药的长龙里,看着这里的情况,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说了没,昨日长公主军队前来,直接将那叛军打回水道后了!”
“早就听说了!我昨个出城割稻,还正巧碰见那群铁衣军巡逻,那家伙……啧啧。”
“那这回有长公主,这仗是不是也离结束不远了?”
“那就不知道了,我倒希望赶紧完事吧,你瞧瞧,买一副伤寒的药还要排队,钱又要得死贵,再这样下去,没钱买药,只能病死在家了!”
“这长公主都来了,莫非还会坐视不理?”
“不好说,钱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掰扯清楚的?”
听着这几人对话的小厮,忍不住在心里扯了扯嘴角。
长公主又如何?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虎落平阳还要被犬欺,明心堂背后可是襄阳首屈一指的豪绅,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办了?
“怎么今天这会儿了还不见开张?这明心堂还做不做生意了?”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喊了一句“药政司的来了”,众人连忙朝声音来处看去,这小厮呼吸一紧,也看了过去。
这些天药政司拉下脸来和药铺商谈却都吃了闭门羹的消息在药商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些人怕出事儿,还为此早早退出,他还有些不屑,没有点胆魄,生意果然还是做不成,俗话说风浪越大鱼越贵,不冒险,怎么有银子赚?
眼看快到日中,仍不见明心堂开张,这小厮挠了挠头,从人堆里钻了出来,打算打道回府禀报自家掌柜,谁料刚走出去没多远,就忽然听见一阵惊天的锣响。
众人惊呼声从后方传来,他一愣,赶忙便又折返回来。
“长公主敕令!明心堂在兵危死生存亡之际不顾民生,不顾百姓,不顾前线拼杀将士安危,恶意哄抬药价,触大豊统律,其罪难消,即日起查封明心堂,财产充公入药政司,掌柜朱承杨择日于鼓楼前斩首,以儆效尤!”
那宣读诏令的是身着铁甲的长公主亲兵,语罢,大手一挥,几个药政司胥吏大步上前,扯着封条便将偌大的明心堂前后上下贴了个满。
小厮登时傻在了原地,片刻后,不顾碰撞他人便挤到了前面。
“吱呀”一声,明心堂漆木的大门被人从内推开,一个身着官服的女子背手缓缓走出,扬声道:“长公主宅心仁厚,城中药商,一日之内整改药价,将近来所得充公,开药库支援药政司者,可免于封店杀头之罪!若还有不服,挑衅皇威者,一律如明心堂!”
空气沉寂了一瞬,紧接着,铺天盖地的议论声如虫鸣般嗡嗡作响,排着长龙的百姓之中,终于有个胆子大的敢先开口,问道:“那寻常百姓又该如何?去哪买药?药材都给了药政司,谁来管我们布衣百姓的死活!”
一声呼,百声应。
“对啊!药材被官府拿走,我们怎么办!”
顾云篱抿唇,指了指身后明心堂大厅,道:“即日起,药政司接管全城所有药铺医馆,诸位想买什么药,即可在药政司指定的几家药铺购买,寻医也如此,至于药价,我们会指定低价,若有药铺医馆敢逾价售卖,尽可告到药政司,必将其正法!”
话毕,留下一群百姓面面相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亲国戚,果然有通天的本事,连当地豪绅都可以不放在眼里,说杀就杀,这位长公主手腕强硬,叫昨日还以为她是来这里过家家的襄阳士族门阀都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而今的局势来。
豪绅盘踞一概是这些地方府县的通病,当地官府于士族门阀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被一场战争打破,而长公主无所顾忌,一没有亲友在此,二没有把柄在这些人手中,常年处于上位的她在处理这些事情商手段太过强硬,甚至有了些残忍的意味。
当日午时,带头抬高药价的明心堂掌柜便被当街斩首,血溅三尺,尸身被悬在横木上,直至入夜前夕才被收下,这也是恐吓威慑这些见风使舵的门阀于商户的法子,果不其*然,第二日效果奇佳,收归的药材源源不断地便被送进药政司,来的人哪个也都是恭恭敬敬的模样,生怕下一个被杀头的便是他。
林慕禾也在药政司暂时在明心堂内设下的官办药铺里留下,操练起了老本行,在做生意这方面,她还是有许多经验,将合适的价格颁布之后,便在药铺里算起了药铺的营收,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
“上次的水源清理干净了不少,这几日抓住好几个通敌内鬼,”乔万万蹲在地上帮着顾云篱捡药,“还好守住了水道,据他们所说,要是那日水道破了,这群人就要盯上城外稻田了,粮食都没有了,到时候这仗还怎么打!”
顾云篱凝眉,猛然想起了那日入城前在稻田中遇到的事情,她嚯得起身:“以防万一,还是去瞧一眼放心了才是。”
将捡药的任务交待给医官,顾云篱简单用水泼了一把脸,随意擦了擦,便同乔万万骑马出城。
“朝廷运送来的粮草是到了,但毕竟两万余人,那么些还是不够,昨日便开始在城中收粮了。”策马走出城门外,视野开阔起来,顾云篱瞥见城外稻田中,多了不少人在收割稻谷。
“这些田,都是佃户的,还是普通百姓的?”
“城外这些,自然都是些穷苦百姓种下的,真正的良田可不在这整日车马横行的地方。”乔万万唏嘘,“右相募兵,许多青壮都上了前线,官府便派了群人专门来收稻。”
到了地方,两人翻身下马,沿途查看起这附近土壤与稻谷种植的情况,谨防那群西巫之人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破坏了农田。
好在一圈下来,并没有发现异常,两人正欲打道回府,却被远处一道绵延的黑影吸引去了注意。
远处,一队身着黑色皮衣的人正从马上翻下来,身后还跟着几辆运送的驴车。
这身装束顾云篱熟悉得很,龙门卫,此次林胥奉命宣抚襄阳,这群人也跟来了。
“看样子,像是来收粮的。”乔万万磨了磨牙,“这些人既无品阶,又无官职,为何这么嚣张?”
“总归表面上听命于皇帝,为天家效命自然去哪都是横着走的,况且,如今右相可算风光无两。”顾云篱没有再多看,走到马匹前,将采来的几株水稻放到随身袖袋中,就要翻身上马离开。
“官爷,总得留口饭吃吧,你们这样全收走了,我们该吃什么啊!”
“这是最后一亩了,前几日收走便罢了,今天还要再收,哪有这样的,当兵的是人,我们就不是了?”
一阵吵嚷声忽然传来,几个农户正歇斯底里地与那群收粮的龙门卫议论。
乔万万忽然八卦起来:“听说他们去后面几个县里收粮,结果都吃了闭门羹,那些乡绅可不吃这套,右相又挂记名声,没敢硬逼,可到了这儿,唉……”
顾云篱侧了侧头,问:“殿下可知?”
“那当然了,这就是殿下探子传回来的消息。”
面对乡绅时没有法子,但这些毫无背景,又手无寸铁的平民就不一样了,不过几句威胁,百姓便没了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种了一年的稻谷被旁人收割走。
乔万万不忍再看,如若是寻常时,她定然冲上去打抱不平去了,但现如今却不一样,前线要打仗,朝廷给的粮草供给一时半会儿运送不过来,就只能靠从百姓手里收粮。
一阵秋风吹来,将两人吹得都清醒了几分,顾云篱看了许久,还是忍住了上前的冲动,她不该上去,一没有资格,二不是时候,而今,度过现如今的难关才是真。
在过于庞大的事件之后,总有这样的寻常百姓被无奈地卷进洪流中,发出的声响被更大的声音淹没,而舍小民之利而成大事,自古以来都如此。
思罢,她阖上眼,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再次奔回城中。
力所能及之事,便是早日将城中肆虐起的疫病解决。
药价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大战在即,这些豪绅富商似乎也终于能拎得清轻重,虽有大大的恼火与不满,却也不敢在此时发泄了。
药政司内来往许多应征前来的医官,临时为顾云篱辟出来的药房内,几个杏花馆的弟子正拎着一只兔子试验今日方才配出来的新药。
那日从水道战场上搜下来的毒箭便有两三种不一样的毒,其中出自西巫之手的毒箭最为棘手,这些时日就连顾方闻也没日没夜地研制新的解药,再不断用这些动物试验药效,调试到最合适的时候,则需要不知多少次的尝试。
夜幕时,轮值的药政司官员前来轮补,这一天总算结束。
夜里再前往军营时,路过城门前的稻田,水稻都收得差不多了,几个农户颓坐在已经被割过一茬的田垄上,面无表情,神色空空。
没了一年辛苦耕作过的庄稼,这些农户一整年的盼头就这样消失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只能呆坐在田垄之间,望着这光秃秃的稻田之间发呆。
顾云篱吸了口气,侧目看着,直至马匹飞驰过这一片稻田,再也看不见这些农人的身影,她方才收回了目光。
到达前线军营天已经擦黑,比起昨日,今日再看,加急征调的工匠前来修缮的战船艨艟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从周边购来的战船艨艟也将整个江岸线停了个满。
今晨,长公主与右相一道下令,勒令周边州府派兵筑牢各州府防线,迫于这两位的压力,周边水军终于有了动作,陆陆续续有支援的军队抵达,加上原先从禹州带来的援军,结成了一支庞大的军队。
即使入夜,水军操练的声音也从江面阵阵传来。
拴好马匹,一个眼熟的人影便从黑暗里走来,顾云篱定睛一看,正是多日未见过的明桃。
“顾大人,长公主帐中有请。”
虽然疲惫,但顾云篱还是点点头,应了下来。
长公主的营帐设在主帐之后,一排守卫轮流把守,灯火透过营帐的麻布,将周边都照得有些亮堂。
几个士兵已经将顾云篱的脸认熟了,打了声招呼,便将她放了进去。
灯火通明的帐内还有几分热闹,顾云篱放眼看去,竟见林慕禾也在其中。
听见她入内的响动,林慕禾也转过身来,手中还捏着一本算簿:“我来此给殿下报今日明心堂内的情况。”
四下扫了一圈,帐中没有外人,仅有的崔内人似乎也不打算再费口舌多管些什么,在一旁帮着李繁漪誊写劄文。
李繁漪便坐在竹编的凉席上,垫着一只软垫,撑着下巴示意林慕禾继续:“我从禹州还带了些好茶,来人,给顾大人沏一杯去。”
顾云篱挑了挑眉,没想到在这战场前线,这样紧张的关头,李繁漪还能有这品茶的闲情雅致。
一旁咕嘟咕嘟冲茶的声音传来,不似在东京茶馆时那么工序复杂,没一会儿就冲好端了上来。
李繁漪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笑了笑,解释道:“诶,这茶喝了提神,专门带来给几位提神的,都晚些睡,没有意见吧?”
几人忍俊不禁,有些惨然笑了笑,都摇了摇头。
这茶原来是这个用处,顾云篱心中轻叹,屏气一口气喝光,果然感觉喉管一阵清凉,大脑都清醒轻快了不少。
清霜还觉得这茶不错,还想再讨要一杯,却被李繁漪一个眼神制止:“一杯就够了,你想通宵一整夜不睡?”
后者撇撇嘴,耸耸肩,又爬回竹席上。
“今日城中百姓大多都去了官府代管的几个药铺购买,虽然有些刻意来找茬的,但都无伤大雅。”林慕禾说道,“另外,明心堂的账本今日也查出来些许问题,我想,这些势大的药堂与商铺大多都有些账不对本的情况,它也不例外,应当是都进了它背后的豪绅口袋里。”
难怪今天还有不少来刻意添乱找茬的人,看来都是因为这个,但碍于这几个医馆药铺都由长公主亲卫军的人把守,没闹出来什么太大的动静。
“你辛苦了。”李繁漪点点头,“这些地方州府各有各的地头蛇,也都在我意料之中,我等前来也只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替他们肃清民风吏治的,不过……”
她手指抵唇,思索了片刻:“正好差些军费,拿这些人开刀也不错。”
林慕禾顿时意会,笑了笑:“我明白的,殿下,这些东西我再细细整理一番。”
顾云篱清醒了几分,坐到林慕禾身边,支起一条腿,将那本算簿接过,目光扫过一条条记录在册的药材,道:“虽强行将全城医馆药铺都交予药政司接管,但药材还需仔细规划,这仗还不知要打多久,如今城中水源肃清过后,还是有许多感染霍乱的人,光是安置隔离这些人,每日煮药就要用掉不少。”
“嗯,我明白。”林慕禾点点头。
营帐外传来一声通报,几个侍者便带着几个食盒进来。
累了一天的众人总算被吊起来些许饥饿感,搬了张桌子凑过来吃饭。
清霜扒拉着有些粗糙的粟米饭,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唉,也不知何时能结束,这才出来几天,我就有点想在东京的软床了。”
“你们江湖人修行不都讲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艰苦明志锤炼精神□□吗。”李繁漪抬起筷子点了点,“你怎么还惦记起锦绣窝了?果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林慕禾也打趣她:“你这样,若是被白前辈知晓,不知她会怎么教育你了。”
“想一想还不行了?”清霜埋头扒饭,声音含糊,“我也好久没见师傅她们了,也不知道她们回西山做什么去了……”
顾云篱扒拉着碗中的饭,心思却不在身旁人的打趣,把米饭扒干净,她搁下碗筷,看向正夹菜的李繁漪:“殿下。”
见她严肃的表情,李繁漪飞快把嘴里的青菜嚼碎咽了进去,搁下筷子:“怎么了?”
低头思索了一阵,顾云篱抬头,将今日在麦田中遇到收粮的情况告知了李繁漪。
“该有的补偿,自然不会短缺这些农户,”李繁漪抿抿唇,回道,“但现如今对于这些农户来说,粮比钱更重要,这也是无奈之举,我只能尽力补偿。”
李繁漪的苦衷,顾云篱也明白,在得知会补偿这些百姓后,那种有点发紧、酸涩的感受终于消退了几分。
“若有余粮,也会按份例再返回各个农户家中。”轻轻笑了笑,李繁漪向后仰了仰,“龙门卫一概嚣张惯了,连朝中大臣有时都不放在眼里,想让他们态度好些对待这些平民,还是有些不切实际了。”
林慕禾冷冷置评:“这些人的作风,倒是与他不太相像。”
“有靠山自然不一样,”李繁漪点点桌子,意味深长,“今日探子来报,这群龙门卫在后方几县收粮受阻,当地乡绅不愿交粮,险些起了冲突。”
顾云篱很快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征收粮草也有一定的指标,若是这回收粮征收不到朝中给出的标准,会如何?”
“问一个罪的事情罢了。”李繁漪道,“久居文官堆里的人,做这些还是稍显生疏了。”
以今日龙门卫在襄阳城外的所作所为,也足够写一本劄子参上去了。
以林胥的城府,果真拿这些人没有办法吗?顾云篱愣了愣,但餐桌上又很快转过了话题,轻松的闲谈很快便被揭过,前线的营帐之中,多了几分迫不得已的沉闷,没闲聊几句,话题便又转回最近的战事上,这个想法飞快从脑海闪过,便隐匿了下去。
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即使夜晚也能听见修理战船与操练声,对江的商王部队受了重创,这几日也在休养生息,两方较着劲儿似的比拼着修养的速度,这些天暗中送过去的探子来报,都是对面也在加紧修缮的消息。
严密的防布之下,甚至又抓了几个叛军派来的探子,一江南北,颇有一种不拼出胜负不罢休的气势。
“叛军打来这么久,一直只见几个阵前领兵的叛将,商王这老狗却不见身影,如今他们大败,他也不欲出现吗?”
“我在成都府时,曾远远瞥见过一回,”乔万万接茬,“只是这人从不以面目示人,没见过真容,从前在庆亲王封地为质时,一直被幽禁于高山别馆,更不知其貌。”
“我也只在幼时见过,只是记忆太稀薄,宫变后他便被贬去西南,再未见过了。”
清霜盘坐着,片刻后,换了个姿势:“明日,我去和师叔一道探一探,看看他们究竟在憋什么损招。”
这几日派出去的探子大多都在敌营周边看过,叛军驻地布了许多西巫人设下的陷阱,很多人都栽了进去,因此这些天来,除了几个叛军在修缮筹备的消息外,就再无别的可用的信息传来了。
李繁漪眉心一跳,反对的话即刻便说了出来:“探子去便罢了,你去凑什么热闹?”
第246章 李繁漪还有一笔账要跟自己算
顾云篱与林慕禾也不太赞成:“到底是敌营,怎会是那么好自由进出的?”
清霜摆手,咧嘴笑道:“殿下,我和师叔两个人前去,定能全身而退的,你们放下心,在这里我也没帮过什么忙,探个消息的事情嘛。”
若是再早些时日,李繁漪说不定就没有现如今这么紧张了,但毕竟眼看着各方筹措地都快要完备,大战在即,敌营守备难免不会增强,危险的程度也不同于往日了。
她还想再争取一下,清霜却先她一步开口:“既然你不放心,让明桃姐姐跟我们一道去吧,她轻功那么好,若是有个问题,还能快点回来通知你们。”
嘴唇动了动,李繁漪拧了拧眉心,良久,像是妥协似的道:“半个时辰,没有结果就回来。”
*
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刁斗高处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映照出营帐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
三道黑影从高树上无声地跃下,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木栅阴影,无声地移动,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为首的人身形蜷缩进黑影中,每一次落脚都异常谨慎,避开地上散落的枯枝碎石,呼吸压得极低,几不可闻。身后紧随的是清霜于明桃,目光飞快地扫视着周遭,将一切风吹草动纳进五感之中。
营寨深处并非一片死寂。远处传来巡夜兵卒沉闷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窸窣声,以及更远处营帐内模糊的鼾声。
隐匿在快要半人高的草丛中,隔着木栅向内望去,这里和普通军营驻地似乎没什么区别,乍眼看去,也都是守备着的卫兵。
“前几日探子来报,主帐应当在营内中心。”明桃压低声音,低低说道。
“这狗东西倒是惜命,前了后了都容易被暗杀,摆到正中就安全多了。”常焕依眯了眯眼,一队卫兵正从木栅后经过,她快速闭上嘴,再次隐匿回草丛中。
等了片刻,这队巡逻的人总算离开。
清霜面色不太好看,皱着鼻子立起手掌在面前扇了扇:“你们没闻到什么味儿吗?”
明桃不明所以,嗅了嗅:“什么味道?”
“很怪,说不上臭,但就是难闻……”
闻言,常焕依也皱起眉来,细细嗅了一圈,果真还如清霜所说闻到点古怪的气味:“狗鼻子!”
这味道太诡异了,绝非寻常军营该有的气息。她只是打趣了一瞬,便再次严肃起来:“是这边的。”
明桃嗅觉不如这两人灵敏,虽然有些疑惑,却还是跟着两人朝所指的方向走去。
朝越深处走去,几个营帐挡住了视线,几人不得已,再次跃上了树梢,好在身着夜行衣,加之动作极轻,树叶间的拂动,也只被当作了夜风吹过的现象。
深夜之中,一阵细微的叮哐打铁声从不远处传来,离得近了些,方才清霜说得那股难闻的味道更浓,经由夜风一吹,送到脸跟前,这回,明桃也闻到了,她无声地干呕了一下,眼里闪出几滴生理性的泪花,眯着眼朝声源处看去。
这是营地靠后,几乎要与林间隐没为一体的地方,由于树荫的遮挡,很是隐蔽,但今夜风大,枝叶摇摆,原本被隐藏得很好的景象也随着摇曳的树影时隐时现,露出其中真容。
“啧——”耳边传来常焕依冷不防的抽气声,清霜疑惑了一瞬,紧接着,隔着厚重的树荫,终于看清了这下方的情况。
几盏昏黄的风灯下,数十名工匠的身影被摇曳的灯火拉得奇长,有些诡异,他们赤膊忙碌,汗珠在油亮的皮肤上滚动,却无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
空气中那股古怪难闻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形成肉眼可见的浊雾,源头竟是几个架在熊熊炭火上的大铁锅。锅中翻滚着浓稠、近乎墨黑的汁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烟。锅边,堆积如山的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一种不自然的、过于油腻的乌光。
毒箭——这是叛军在战场之上使用频率最高的一记阴损招数,上一次中毒箭的伤兵还未伤愈,新的毒箭就在被赶制了。且不说别的,但是这一回制造的毒箭数量,就有些骇人了。
几个西巫的弟子正坐在长凳上闲谈,同时亦是在监工,风声摇动,暗中偷看的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只在对方眼中读到了一句话——这群人还有人性吗?
清霜咽了咽口水,面色铁青,向两人打了个手势,快到李繁漪限定的时间,该回去了。
身后的粗壮树干上,却忽然传来一阵隐秘的沙沙声,她歪过头,浑身汗毛登时竖了起来,正与一只蛇对上眼。
下一秒,冷不防地,这蛇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她露出森白尖锐的毒牙。
“什么人?!”一声粗粝的断喝突然从不远处那几个西巫弟子中传来,常焕依陡然明白过来——这蛇是他们设下的陷阱,这群西巫弟子擅用虫蛇,拿这些畜生毒物做引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走!”疾声低呼了一句,常焕依踩起一支树枝,手中短刃飞快射出,直切那蛇的七寸。
被常焕依拉起手腕前,清霜最后朝后望了一眼。
阴风大盛,树叶被吹开,那营帐的空地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他覆着一张面具,身形颀长,只露出一双森冷的双眼,盯着几人逃去的方向。
紧接着,他结果身边人递来的一把弓,信手抽了一支方才在药锅里淬好的毒箭,瞄准了这边。
“师叔!他要射毒箭!”声音乍起,常焕依浑身一惊,反应不及,就听一道箭簇破空声射来!
这一箭却是朝清霜而去,后者极限地向一旁侧身,登时松开了她的手。
“铮”得一声,一箭钉入树干,箭羽乱颤,清霜只觉束发的地方一松,这一箭射穿自己的发带,受夜风影响,偏离了几寸,差一点,就要射入她的后颈!
惊魂未定前,她浑身一轻,失去常焕依拉扯,直直向下跌落!
发丝逆风倒灌,常焕依的惊呼声划过耳边,视野中事物尽数倒退0清霜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攥住了那插进枝干的箭簇尾端。
手腕猛地一紧,清霜猝然睁大了眼,扭头一看,竟是明桃。
“死丫头,还发愣作甚,跑!”
微一使力,箭簇被拔出,不待身后追兵追出来,几人便飞快踩着交错层叠的树干离开。
*
赶到营帐时,李繁漪脚步都有些错乱,身后崔内人还在叨着她慢些,她却不听,猛然一把撩开帐帘,里面的吵嚷声字句不落地坠入耳中。
“我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有什么问题?一介愚正,你倒是清高,觉得这是歪门邪道,那你看看这群叛军会不会放过你们!”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对统制如此无理!”孙参议面色通红,正与顾方闻对骂着。
“你管我是谁?既然好话听不进去,我就讲些赖话呗。”顾方闻耸了耸肩。
“殿下!”乔万万第一个看见冲进营帐内的人,赶忙唤了一声,中止了这两人的争吵。
目光错过一众人,来回逡巡了半天,最终在顾云篱身后的竹席上定住。
少女咬着一根头绳,正满脸官司地坐着,身后的林慕禾正拿着梳子,细致地重新给她束发。
她面色如常,并无大碍,见此,李繁漪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落。
“毒箭在何处?”冷静下来,她摆手示意几人不必行礼,随意扯了一张凳子坐下。
“殿下,叛军……”谢威想说什么,李繁漪却抬了抬手,打断他。
“来得路上我就听说了。”看着那探消息的三人完好无损,她闭了闭眼,“将军觉得该如何?”
顾方闻看了眼谢威垂下的头,后槽牙一痒痒,摆手便撩开帘帐便大步走了出去。
“兵家胜负,怎能、怎能……”良久,才听他缓缓憋出来这一句。
“将军,仁义出乎于心。”顾云篱皱眉,虽有些不耐,却还是开口,“《韩非子》有言‘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叛军行径,既无人性,又以毒箭破我军仁义,何必再与其以礼相见?”
在此之前,谢威便与顾方闻提出的同施以毒箭的法子来还施彼身的观点起了阵冲突。
“伤兵营尚且还有数百名因此至今还不能下榻的伤兵,将军不愤乎?”
顾云篱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片刻,谢威抬了抬眼,有些浑浊的眼球看向李繁漪。
“殿下以为呢?”
李繁漪早已料到他会将这个问题再扔给自己,一口气也顺了过来。
“我与顾大人意见相同。”她道,“此举,不仅为胜,更为沙场上因此丧命的将士、和这一路被叛军荼毒的百姓而为。”
“以仁对不仁,便是不仁,将军久经沙场,不会不明白。我知晓你想留个青史清名的念头,但若致更多将士因此而死,史官又会怎么记载?”
良久,谢威终是长叹了一声。
李繁漪笑了笑:“襄阳百姓与将士,会记着将军的功绩的。”
“传令下去,照鬼医所说,即刻赶制毒箭,先发制人,两日后,奇袭叛军大营!”
副将愣了一瞬,下意识去看谢威,见他并无反对之意,还是提步奔了出去。
竹席上,清霜终于重新挽好头发,正巧与李繁漪对视而上。
察觉出她有话要讲,她蓦地有些心虚,低声问一旁的常焕依:“师叔,你没说什么吧?”
“没啊,我说什么?”
那李繁漪眼神怎么这么恐怖?清霜吞了吞口水,正想上前和她解释,帐帘又被人拉起,将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打散了。
明桃走进来,朝营帐内众人躬身叉手行礼,便朝李繁漪禀报道。
“殿下,右相收粮归来。”
眉心一跳,顾云篱呼吸一紧,看向李繁漪。
昨夜,预备参右仆射纵容下属、渎职的劄子方才写了一半,今夜他便收粮归来了?
“这么说,他收齐了?”李繁漪面色凉了几分,默了一阵,才问。
明桃抿唇,声音也有些紧:“一千斤粮草,足斤,粮草官已经称量过了。”
沉寂了片刻,一旁的孙参议却没有看出这几人的龃龉,扬着笑感慨道:“好啊,这下总算不必为粮草发愁了!”
几个副将不明所以,不知为何筹措起了粮草,这位长公主脸上也没有太过明显的笑容,只是露出一个明显看起来不想扫兴的微笑,便转身要离开:“走吧,清霜,顾娘子,还有林娘子几位,不打扰几位将军参议休息了。”
这几人虽然看不出,但谢威却未必没有觉察,看着李繁漪离开的背影,他神情有些艰涩,缓缓在座椅上坐直了身子。
帐外带着几分深秋时节的寒意,虽不及东京寒冷,却也让人冷不防打了个寒战。
林慕禾依着顾云篱,已经有些困倦,步伐也缓慢了许多,耳边虽还有这几人交谈的声音,却也听得不是太真切了。
“还真让他凑够了。”清霜拧了拧手指,语气有些愤愤,“罢了……总归是好事,真凑不到粮草,又是件棘手的事情了。”
李繁漪却扭头问明桃:“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凑齐的吗?”
后者顿了顿,思考回忆了片刻,答:“据说是襄阳城中一个屯粮许多的富商豪绅应下,直接开了粮仓,将缺下的那部分补齐,这才凑足了一千斤。”
“富商?”李繁漪琢磨了一番这个词,眸色黯了黯,“能凑齐自然是好事,军中将士不必为此挨饿,也算他林胥功德一件。”
“不过,这富商岂会白白开粮仓放粮?”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明桃,“其中定然还有些其他的勾当交易我们不知。”
明桃瞬间意会,叉手道:“我这就下去查。”
“着重查那交粮的富商,林胥有什么金钱往来,也都查清楚了。”
向前走了没多久,迎面便正撞上在装卸粮草的龙门卫。
脚步纷纷一停,林慕禾也清醒了几分,身旁的人将她带进怀里,紧紧将她的手腕攥紧了几分。
脚踏声纷纷,一袋一袋的粮草麻布袋子被扛着运下运车,林胥正站在一旁,与蔡旋共同清点搬运的数量。
直至蔡旋给了他一个眼神,他像是才发现身后这群人似的,转过身来,朝李繁漪一笑:“殿下夜安,这个时候了怎不见您休息?”
愣了几分,李繁漪的目光扫过这群人,忽然笑了笑:“右仆射殚精竭虑,为粮草之事操碎了心,这么晚都没睡,我怎么好意思贪睡?”
静静看着这两人话里夹枪带棒周旋的顾云篱忽然明白过来。
右相怎会猜不出李繁漪的用意?他怕是早就预料到李繁漪想借此做些文章,此刻的话,像是在点李繁漪,敲打她一般,意味深长。
这两人说罢,那道目光不出所料地落在林慕禾身上。
看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林胥微不可察地皱眉,眼中风起云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一言未发。
直至几人点头示意,从这群卸粮的龙门卫身边经过时,顾云篱方才听见他近乎刻意的声音:“像什么话。”
清霜耳力惊人,自然也听见这一声,不待顾云篱反应时,她便脱口而出,“切”了一声。
林胥似有所觉,还想瞪视她一眼,前方的李繁漪及时出声:“清霜,走了,留在那里作甚!”
后者这才打了个激灵,想起来李繁漪还有一笔账要跟自己算,顿时偃旗息鼓,在顾云篱和林慕禾无奈的目光之下,小跑赶了过去。
回到公主营帐内,帐帘一拉,清霜徒手捏死一只蚊子,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前,小心翼翼地看着李繁漪的神情。
“在敌营之事,我都听明桃说了。”声音猝不及防出现,清霜一骇,心道难怪常焕依什么都没说,李繁漪就像是知道了一切的模样,原来问题的源头出自明桃这里!
她撇嘴:“纯属失误,谁料到他们竟然拿蛇来警戒,还好我从小见惯了师父养蛇,否则真会给它吓到了……”
颇为头疼地揉了揉脑袋,李繁漪叹息了一声,问:“罢了,你没事便好,这回之后再没有下次,这些事情也交给探子去做便是。”
清霜“哦”了一声,脑中却忽然闪过临逃走前在营地中看见的那个拿毒箭射杀自己的面具男子,赶忙开口:“那营地里拿箭射我的,是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他夜视能力极好,箭法也是一流,还不以真面目示人,我在想,他是不是便是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商王?”
听她描述,李繁漪皱眉思索了片刻,摇摇头:“也不尽然,我们都未见过此人,兴许他只是个普通将领也未可知。”
他看了眼清霜飞出去的几绺头发,忍不住上前想给她别回脑后,试了好几次,却都以失败告终:“这都是那一箭射下的祸根!我长了这么久的头发,被那家伙一箭射下去好几绺,该死该死!”
见她如此,李繁漪也没有心思再跟她算这笔账了,摇了摇头,道:“将他们打回去,就能回东京了。”
清霜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自己那日在桌上随意说得一句话,就被她这么记下来了。
她呆了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
自李繁漪命令下达伊始,营中便将一大批箭簇用于制作毒箭,加由顾方闻提供的配方,在锅中熬煮了许久,气味熏天。
虽然万般不愿,但面对敌营那般虎视眈眈,谢威只能妥协,甚至亲自监督起了制造。
响晴的一日,第一批加急赶制的毒箭终于装配完全,黑亮的箭头在日光照射下,反射着发黑的乌光,一众弓驽兵背着弓严阵以待,清风徐徐,将人的衣角吹起,李繁漪抽了一支箭筒内的毒箭,搭弓拉弦,抬起肘臂,朝空中“簌”得射出一箭。
淬了毒的箭尖划开空气,流虹般将一只正在飞行的水鸟脖颈来了个对穿。
众人仰头,看着那被射中的水鸟跌落在地,纷纷上前查看。
洁白的羽毛被捅穿的鲜血染红,顾云篱抬起一支木棍,轻轻挑了挑这只水鸟的身子,将箭口露了出来。
待身后几人看清这水鸟的死状,皆是吸了一口凉气。
血液逐渐停止流淌,原本鲜红的颜色,也因毒性而缓缓变成红黑一样的颜色,颜色愈加恐怖。
不过眨眼间,原本还在挣扎的水鸟便停止了动作,尖喙张开,生命流逝得极快,便彻底死去。
“果然够阴毒。”看着这鸟死去的惨状,围观在一旁的林胥忽地开口,似是在感叹。
顾方闻侧了侧身子,瞧了他一眼:“右仆射长官龙门,联通诸多江湖势力,西巫的手段,莫非不曾见过?”
林慕禾顿了顿,侧了侧眸,看向背手而立的林胥,也想知晓林胥会怎样回答*。
顾方闻话里的刺,林胥不会不明白,他怎会没有见识过西巫门内手段的阴毒呢?他该是最了解的才对。
后者扯了扯嘴角,胡须跟着肌肉抖动了几下:“西巫人一概孤僻不入尘世,性格诡谲,连龙门都少有接触,鬼医这番话,实在另我摸不着头脑。”
顾方闻心里暗骂了一句,哼哼一笑,偏头看了看身旁的顾云篱与林慕禾:“你瞧,人老了,糊弄事儿的本事未必不会消退啊。”
林慕禾扯了扯嘴角,收回了目光。
“好了,”李繁漪见势就收,瞧了眼林胥脸上不甚美妙的表情,“毒箭的威力已经试过,后半日继续修整。”
“今夜,按原定计划奇袭敌营。”
在场众人纷纷离开,准备各司其职,顾云篱也预备回到药政司,身旁的林慕禾却忽然打了个哈欠。
她眼睫一颤,问:“困了?”
昨夜睡得在这几日里还算早的,林慕禾呼吸沉缓,应当睡得不错才对。
“有一点,”林慕禾揉了揉眼睛,“许是这些天太累了。”
这倒也确实,顾云篱点了点头:“回药政司,在卧房里睡吧,这里整日操练,定睡不好。”
应了一声,林慕禾又打了个哈欠,这连续两个哈欠过后,她忽觉脑袋还有些昏沉,没有多想,跟上顾云篱的步伐,很快便将这点异象抛之脑后。
第247章 “回东京就好了。”
当夜,这场奇袭隐秘地开始进行。
江面上巡逻排布依旧,乍眼看过去,似乎和平常没有两样,隔着江岸,甚至还能听见守军营地中修理战船的声音,这几日虽有一两波小的摩擦,你来我往地试探着对方,但都没有酿成太大的混乱,这一来二去,戒备之心也消减了不少。
夜色浓稠,如浓墨般欲滴落。
不知何时,几片乌云盖顶,将头顶的月光彻底遮盖住。
尖锐的箭簇不再因月光而泛起寒光,似天公作美,今夜无风,空气中潮湿而沉闷,压得人快有些喘不过气来,清霜再一次擦汗,颇为紧张地将水袋盖子拨开,咕嘟咕嘟又喝了几口。
来往的士兵之间不再高举火把,而是一个个提起一盏盏风灯,提在前路,随着动作时隐时现,明灭不止。
“殿下,”身着甲胄的亲卫提剑上前,朝李繁漪与谢威共同行了一礼,“时辰差不多了。”
“备箭。”李繁漪淡声下令。“江上士兵,也同样准备好。”
亲卫领命,飞快跑了下去。
月光渐隐渐明,乌云边缘也被遮盖住的月光勾勒处阴白的边,对江守备仍在警戒巡视,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今日守军怎么不见行船过此?怎么这么安静?”
他疑惑问了一句,身旁的同伴打了个哈欠:“派一小船人前去探视看看?”
这样更为稳妥,守备点点头,立刻安排了下去。
芦苇丛中,一船探子划开水道,驶入河道。
只是这一回,这船人没有再传回音讯。
传信兵急匆匆奔来,守备猛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叱骂道:“动静这么大做什么!吵到诺合,你脑袋还想要不了!”
这传信兵一口气还没喘匀,嘴里还有股血腥味,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
“探子、探子都死光了!江上、江上、有、有对面的兵!”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江面骤起一阵阴风,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也瞬间将遮蔽月亮的乌云吹散一片,月光倏地散落,将原本浓黑的夜,罩上了一层白纱。
黑夜里,一道寒光先是只出了一点,像是无数明星在天穹中闪动。
守备心一惊,紧接着,便要吹起骨哨。
“噗呲”一声,身前的传信兵整个身子一颤,一口血喷涌而出。
一支沾染着黑红色血迹的箭簇将他射了个对穿。这守备惊魂未定,眼前却猛地被什么光一晃。
下一秒,他这才看清,那些寒光并非天穹之中的星斗,而是目之所及数都数不清的箭簇!
一道迅疾的哨声响起,对岸守备防线刹那间崩溃,数以千计的毒箭凌空飞出,汇成一阵骇人的箭雨,无情的降下。
紧接着,火光划破夜幕,淬火的箭紧随而至,一时间,哀鸿遍野。
以这一场奇袭为序幕的反击,就此展开。
水军当夜破溃叛军驻扎在江汉水道边的防线,羽箭插了遍地,火燎的、中箭毒而亡的尸身几乎要将整个对岸防线填平,天光方显,第一波反击的艨艟战船划破水道,直击对岸。
火光冲天,一波又一波进攻有条不紊,按着事先制定好的计划进行着,从天将明,再到入夜,杀号声一直持续了一整天,经历修整后的守军经此,军心大振,势如破竹,直直将对岸叛军逼退五十余里。
帐内,孙参议迫不及待就要写功贺信送去东京,每个人脸上都有喜色,有了周边州府的支援,这一回战势明显顺利了许多。
“逼退二十里,也只见对方营帐中的诺合出战,这商王这么沉得住气,还是说只是想做缩头乌龟?”一名副将问道。
“他敢起兵谋反,岂会是贪生怕死之辈?莫要说笑了!”
“那为何至今不见商王领兵?自他攻入江汉水道后,你们谁曾见过他出面?我寻思,这其中说不定有诈。”
秉持着对西巫与商王阴狠狡诈的刻板印象,语罢,几人纷纷点了点头。
李繁漪也凝眉,想起前日清霜却夜探敌营时所见,问:“那日你看见那戴面具之人,可曾像是商王?”
“一群人簇拥,虽不知是不是商王,但他在军中地位应当极高。”
“继续打,”谢威猛地一拍桌,“我不信,他还能龟缩营中不出!”
心中虽还有疑虑,但目前的法子,也只有硬打下去。
商王叛乱,不捉住主谋怎么像话?拿他人头祭天,也难以将这些时日砸在百姓、将士身上的苦痛消除一分一毫。
也许是战势太好,营帐中的众人都有些上头,挥臂疾呼三声高昂的“杀”,前些日子在这些叛军身上受到的屈辱、伤害积攒下的怨气,似乎终于在这一日集中爆发了,仇怨与愤怒喷薄而出。
看着帐中这陡然升起的激烈的氛围,李繁漪深知此时不能扫兴,正是士气军心齐涨的时候,更应该趁此逐寇数十里。
最好,这一回能一举将这些叛军赶回老巢,彻底镇压。
饮下两杯热酒,战事继续,李繁漪一言不发地出了主帐,清霜急忙跟了上去。
勾手唤来亲卫,她眉头紧锁,吩咐道:“你去带一批死士,去敌营一探究竟,我心里总觉得不稳当,恐有祸事。”
亲卫得令,就要下去安排,却再次被李繁漪叫住:“且慢,再派一队人,在水道百里之外再盘查一番,若有可疑迹象,即刻通报。”
“明白。”
吩咐完一切,她深吸了一口气,清霜忍不住皱眉,问起:“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繁漪揉了揉眉心,缓慢地抬眼,轻声道:“我虽不想扫兴,但仗打到如今,却总觉得……”
“太顺了。”她喃喃,“顺到有些诡异,他们对叛军怨气积压已久,此时正杀红了眼,上了头,还未察觉,此时,也不宜说这些动摇军心……”
是而,她只能以防万一,暗中派出探子探查。
但心中紧揪的感觉却一刻没有消散,甚至右眼皮还时不时跳两下,寻常,李繁漪是绝对不相信这些民间俗语传下的东西的,但此时此刻,她心底却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这场反击战,足足打了三天三夜,直至三日后天明,前线传回军报。
谢威领兵疾突,将一直在前线指挥作战的叛军将领诺合截头斩杀,他提着带血的人头归来,将士夹道欢呼,声音几乎震破天穹。
这一场仗虽亦有死伤,但比起上一次来说好了太多,而随军医官与杏花馆弟子们现如今大多都能独自处理一些相对棘手的伤兵与箭毒,顾云篱总算歇下来,远远围观起这场打了胜仗之后的喝彩的场面。
站在身旁,林慕禾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若一日这样就当作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但这些天来,林慕禾打哈欠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甚至明明刚睡醒不久,喝了清神茶,都会犯困。心底隐有不安,顾云篱盘算着在前线的事情也快差不多了,是时候选个时日,早些回东京,将林慕禾身上,她的心头之患早日除掉了。
“诺和已死,下一步就是商王首级!”
“收复荆湖路指日可待!”
“将叛军赶回老巢去!”
一声又一声,的呼喝声阵阵,林慕禾却一点神采都提不起来,她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劲,暗地里掐了自己手臂上的肉一把,总算清醒了不少。
“云……”她刚想叫住顾云篱,和她下去暂时休息片刻,却猛地被一阵急哨声打断。
随后,马蹄声踩着扬起的尘土,突兀地打破了整齐划一的呼喝声。
林慕禾猝然转身,与顾云篱一同看去。
一人骑着马,姿态近乎仓皇,身下的马匹似乎已累极,还不等奔到几人身前,前蹄便猛地一歪,在一声马匹嘶鸣声中,马上的人身子前倾,栽倒下来。
顾云篱心头一颤,赶忙上前去扶,那人却举着手中捏得发皱的信封,满脸血迹地仰起头,声嘶力竭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李繁漪舌尖一痛,猛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前,扒开身旁的人便冲了上去。
“什么事!”
“什么情况?怎么如此扫兴?”
“哪来的人?”
一声声疑惑或埋怨的声音中,信使嗓子快要撕裂,喊出一道足以令众人坠入冰窖的消息。
“虢州!虢州急报!商王领兵自西行,自山崖暗河暗度陈仓,突袭虢州,虢州现已沦陷!!”
“报——”另一道传报声再次传来,方才被这个消息击打得还未回神的众人紧接着便迎来下一波重击。
“东京八百里加急!递长公主李繁漪!”
一片阒寂声中,那信使喘息两声,声音堪称艰涩。
“吐蕃趁此内乱,于四日前进犯河州,欲侵入中原!长公主李繁漪,请即刻回朝!”
*
两则消息的威力不亚于两记重拳,狠狠砸在方才还正庆贺打了胜仗的守军脸上。
是夜,公主帐内彻夜灯火通明。
襄阳还不能撤兵,这一仗虽猛创了叛军,但其根基仍未动摇,南越仍旧会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助力,守住现如今的水道,更是重中之重。
各州府不得不再次出兵,冒着各州兵力削减的风险,助力守备江汉水道。
李繁漪下令回朝,眼下这两个变故,不难猜出接下来的走势——吐蕃进犯的这么巧,商王暗度陈仓得也恰是时候,且都从西方进军,其勾连之心亦是昭昭。
天刚明,彻夜未眠的军队便再次出发,快速行军。
李繁漪的亲卫队紧随其后,随先锋军而行。
顾云篱此行带得细软不多,一提包袱,便能出发,最后叮嘱罢药政司的属官,看着他热泪盈眶满脸不舍地送自己出行,她深吸了一口气,快步上了马车。
林慕禾坐在车内,正倚着车壁睡着。
就连常焕依也觉得不对,拧眉问:“昨夜没睡好?我怎么觉着这妮子这些时日这么嗜睡呢?”
顾云篱点点头:“正是如此,也是时候回东京,不能再耽搁了。”
本身林慕禾和自己一同来襄阳前线,她便不太赞同,如今她状态越来越差,顾云篱恨不得回到多日前,拦下林慕禾。
但说再多都无用了,快些回东京才是头等要紧的事情。
“禾丫头?别睡了,先起来喝些水?”常焕依担忧地看着沉睡着的林慕禾,扬声呼唤她。
而她却像是睡沉没听到一般,一句回应都没有。
“禾丫头?”她又问。
顾云篱浑身一紧,肉眼可见地有些慌乱,不等常焕依再问,她探出手,抚上林慕禾的脸颊。
这一摸,她猝然一个激灵。
“何时起得高热?!”
“阿禾?”她再次试探着叫出声,林慕禾眉头因难受紧蹙着,似乎听见了身旁两人的呼唤,想要努力睁眼,可眼皮却像是黏住一般,努力睁开,也不见效果。
心跳骤然有些紊乱,顾云篱连忙搭指去把脉,手指探触到那跃动着的脉搏的刹那,她的心脏陡然凉了半截。
这样的卖相并不陌生,在第一次临云镇内为她把脉时,便是这样急速跳动的心脉,彼时她身体羸弱,绝计承受不住这样的过强过快的脉搏,好在这半年来,她身体逐渐养了过来,影响暂且还不会太大。
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这样?
颠簸的马车之中,顾云篱有些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脏在乱跳,还是车内太过颠簸摇晃的缘故,心口里难受得厉害,直至常焕依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
“这孩子的高热太突然……”
“不,”想起什么的顾云篱却忽然开口,“她这些天异常嗜睡,我就隐有不妙的感觉,如今果然应验了。”
常焕依蹙眉:“嗜睡,也该有个缘由才是。”
顾云篱调整好呼吸,将身上的外衫脱了下来,搂过身旁人发烫的身躯,紧紧将她裹住。
她的身体发颤,明明温度烫得吓人,却还在打着冷颤子。
忽地想起什么,顾云篱小心翼翼地将她手腕从衣料中抽了出来,轻轻将她的衣袖撩起。
被精心包裹住的伤口上的纱布洁白如新,每日睡前,顾云篱都会认真细细给她将小臂上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虽有蛊虫的影响一直未能愈合,但这些天精心照料下,即使劳累,伤口也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子。
再将纱布缠开,那层血痂子仍在,只是整个颜色发黑,连着伤口四周,都浮起了一道颇为诡异的黑青色,像是跌打之后留下的淤青。
看到这一幕的刹那,顾云篱便飞快联想到了远在东京的桑盼——子母蛊相连,相互影响着,或是因为这一次相隔太远,又或是桑盼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影响到了林慕禾,是而这几日接连困顿嗜睡,身体用这样的方式调节,直到不堪重负的这一日,才爆发出这样一场高热。
“需得尽快回东京,她身上的蛊虫再不能耽搁了。”一股抑制不住,不自觉涌上一阵酸痛,直击鼻腔,她眼眶涨得发疼。
“马车太颠簸,不如再乘水路?”
“不可,”顾云篱缓了一阵,语调正常了许多,“途径江南水道,秋洪将至,怕是还会耽误路程。”
“坏了,我忘了这事儿。”常焕依一拍脑袋,“快马加鞭,行至东京也要六七日,只能忍忍了。”
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了,只能尽力施针用药,暂且压制,但只堵不疏到底是暂时的法子,顾云篱恨不得这马长八条腿,日行千里飞驰至东京,但这到底只是她的幻想,李繁漪行军的速度极快,本想着赶在水道涨水前渡江,却还是赶不上天公之意。
这一路阴雨不断,辎重过重陷在泥地里行进不了分毫,只能暂时留在此处,较轻的马车先行。
吐蕃深入进犯的消息再次传来,这波势力在大豊旁侧俯首称臣了数十余年,虽是臣服,年年朝贡不停,却一直难掩其想要进犯中原的野心,时不时不痛不痒地滋扰几个边地小城。自明德帝驾崩后,原先驻守边疆的兵将一个个或因重病或因年老都离去,新登基的李准因宫变的缘由,格外忌惮武将,此后几近二十年,大豊武将匮乏,军备松散。
也许是李准运气太好,在位这十几年来,大豊除了鞑靼近些年的进犯,都未曾起什么兵祸,他前脚刚死,宫变与谋反一起出现,百年难遇的事情上赶着出现,让人不得不怀疑,大豊的国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劈里啪啦的阴雨不断,吐蕃进犯西京的消息传来,将整个行军队伍又再一次笼罩上一层焦虑的氛围,林慕禾的高热反复,整个人无精打采,既难过,又愧疚,浓黑的药汁一碗碗下肚,她甚至有些恍然,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暗无天日的日子。
“回东京就好了。”顾云篱向她嘴中塞了一颗糖枣,“明日雨停就能行至陈留,后日就能回东京,把这蛊虫取出来,一切就都好了。”
不过四五日路途颠簸,她的下颌便又瘦了许多,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又被折腾没了。
清霜看着揪心,尤其闻到那些苦涩的药汁的味道,更是心疼,搜箱倒柜地把自己身上甜口的零嘴掏出来,权当慰藉林慕禾这几日受得苦。
“太折腾人了。”看着林慕禾再次沉沉入睡,常焕依喃喃,“这死老天,有什么招数都往这些可怜孩子身上作弄!”
睡梦中,林慕禾睡得很浅,哆嗦了一声,揪住顾云篱的衣角,嘴中含混地呓语了几声。
常焕依赶紧噤声,拉着清霜出了马车。
天冷得要命,雨水落在身上,寒气好似要沁入骨髓,这个时候甚至连火都烧不起来,只能多裹上几层衣服,身上又潮又冷,清霜打了个哆嗦,暗骂了一句老天爷,又祈求赶紧放晴吧。
京畿路的兵力一大部分都抽调至京西路,滞留的辎重将由当地属兵代为运送,一路泥泞,官道都险些被冲毁,行进速度大大减弱,李繁漪不再等候,带了一批人要从汴水入京,今夜船只修好,就要出发。
驶入汴河,水流便不似先前湍急,夜晚,一切完备,林慕禾也被带上行船,一路顺水流而行。
后日清晨,顾云篱终于被一束阳光照射而苏醒。
多日未见晴,积累许久的云层终于被风吹开,湿冷的气息还未褪去,但出了太阳,照在身上,将寒气逼退了许多。
林慕禾昏昏沉沉地苏醒,身下的船还在快速顺水流而行,顾云篱搭上她的额头试探温度,这会儿倒是不太烫,林慕禾看着也比先前清醒了不少。
“好冷。”听着耳边潺潺的水声,林慕禾忍不住朝有阳光的地方蹭了蹭,真情实感地说了一句。
一趟路程瘦得让顾云篱这小半年的精心照料功亏一篑,她心里难受得发疼,扯了张毯子再次裹住林慕禾,塞进去一个手炉,问:“这样呢?”
要是她留下和随枝一起照看栖风堂的生意,还会弄成这个样子吗?
沉思间,林慕禾注意到她落寞的情绪,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背,有些凉的掌心激得顾云篱一个激灵。
“我没事,快要到东京了,很快就能没事了。”这点安慰不过杯水车薪,离东京越近,顾云篱心中那股焦虑就愈加浓重,重到她快要觉得这东西实质化了。
午时时分,终于遥遥看见了戒严的东京城。
以往的城外,贩夫走卒络绎不绝,热闹不输城内,但眼看着吐蕃人跟叛军打到了西京,也没人有心情做生意了,生怕哪一天就被波及,都将自己锁进了家中。
萧条的城外,水道戒严,只能瞧见驻守在两侧的士兵,出去一趟,回来都变了样,林慕禾心情说不上差,只是有些微妙。
说到底,东京只是个临时而不得已的居所,若自己身上的蛊虫真的去除,再没有后顾之忧,旧案彻底有了交待,她是真的想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回江宁也好,回临云镇更好,小叶还葬在那里,这样也让她有了几分归属感般的慰藉。
顾云篱不知道她心底想得是什么,满脑子只是赶紧解决她身上蛊虫的事情。
第248章 “打不赢也要打”
甫一进城,早就等候着的中书使臣慌里慌张地便将李繁漪请进宫去,这一回大不同于从前,李繁漪不再是身无功勋,中书里面想指着弹劾两句就能弹劾的了,有军功在身,就连平常最爱挑刺的几个台谏御史都安静了几分,时不时还得看着李繁漪的脸色说话。
去往襄阳这一来二去,仿佛世界都清净了几分。
这群人也并非拎不清,关键时刻一致对外,也看不见从前那股吹毛求疵的劲儿,先前那样不拿笔墨当东西参本弹劾的架势也看不见了,在政事堂内的李淮仪感觉尤其明显,自李繁漪回来,从前群臣以他为中心的刻意趋势也在逐渐边倒过来,没有李繁漪点头首肯,没人敢揭过话题。
从午时商讨至夜晚,李繁漪终于认清一个悲哀的现实:颓废了数十年的大豊军政在应对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还是显得太羸弱了,二十万守备军,也才堪堪比对方的人数高出几万。
州府调兵,其余地方的军防又松弛,实在捉襟见肘。
李准以宫变杀了挡了自己称帝路的几位亲王,徒留一个最小的商王,想以儆效尤,极尽羞辱,而多年后,这把回旋镖擦过他的脸颊,狠狠打在了他的子女,他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江山之上。
他算不得明君也算不得昏君,无功无过,却在死后几个月里,成功给自己后代留下了一大片烂摊子。
李淮仪没见过李繁漪这么疲惫的模样,连眼圈都黑了几分,着宫人熬了一碗大补汤,喝得李繁漪直呛鼻子。
这一遭回来,两人之间那种微妙而冷淡的关系终于缓和了不少,李淮仪叹气:“若我腿还健全,再领兵一次,也许不会这么吃紧了。”
“吃紧是因为先帝这近二十年执政松弛军政,和你有什么关系?”淡淡瞥他一眼,李繁漪弹了弹衣裳的灰尘,“只是此番领水军迎击,我也琢磨出来,军政再不能这般了,上一次全国募兵甚至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仗着太上皇功业,太平安宁了十余年,如今真碰上事情,这么多人都快忘了仗该怎么打了。”
明德帝重武,因而几位亲王各自都有属地封军,甚至连李繁漪都被赐予了封军,中兴三十余年,谁料到了李准这一代,荒废成了这样。
可见催人颓废,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永兴军加上守备军,胜算又有几重?”吐蕃这些年来,也算养精蓄锐,不再像先前那样好应付了,这回又多了个心眼比莲藕还多的商王,更棘手了。
“打不赢也要打,”李繁漪深吸了一口气,“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认命。”
*
时隔多日,再次回到熟悉的府宅,林慕禾的心情好了些,状态也比赶路的这几日好了许多,厨娘见她消瘦成这样,心疼得不信,钻进厨房里认认真真给她做了一桌子爱吃的江南菜,煲了一盅汤,林慕禾胃口好了不少,吃下了许多。
随枝见她这样,眼眶红红的,抹着眼泪在她床头道:“早知道就不要你去了,留在东京,兴许就不用受这苦了。”
她虽这么说着,却也非常清楚,即使没有去襄阳的这一段经历,林慕禾身上蛊虫不除,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只要除了蛊虫就能好,我都不担心,你怎么这么急?”林慕禾失笑,想起身扶起她,却实在没有什么力气,随枝了然,搬了张凳子就坐过来。
“我不在这些日子,铺子里可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大事,和寻常一样,”随枝答,“只是吐蕃进犯,生意也连带着惨淡,永西路原本定了笔大单子,但前几日传回消息,他们掌柜被吐蕃人杀了,香铺散了,这单子生意就这么黄了。”
果真世事无常,战争的残酷再一次铺展在林慕禾眼前,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无能为力带来的失落感堵塞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除了铺子里的事情,还有件事情,不知你想不想听。”随枝试探着抬眼看,林慕禾愣了一瞬,意会了。
“趁着右相不在,前几日……林慕娴在家中削发,入了城郊的华严庵为尼了,据说,宋氏也要与右相和谈了。”
若不是特殊时期,战事当紧,这会儿有关右相的言语早该穿得满城风云了。
林慕禾惊奇地发现,如今再听到那个原本的“家”的消息,自己的心情已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她笑了笑,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将话题绕回了铺子的事情,没说几句,又困得打起了哈欠。
随枝鼻尖发酸,没再多说消磨她的精气,给她掖好被子,放下帘子,听着她很快入睡,呼吸绵长起来。
夜半,主屋里又是一阵动静,白日里吃得东西到这会儿又被林慕禾吐了个干净,她难受地趴在顾云篱腿上,吐得面色发白,到再吐不出东西,肚子又乱叫起来,可这回,好不容易有的食欲也消磨殆尽,喝了几口水,她又沉睡过去。
地龙生得很热,顾云篱却觉得如坠冰窖,冷得她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天天还未亮,便早早穿了衣裳,赶去宫门口等宫门大开。
李淮仪答应她的事情仍旧作数,在他的首肯之下,她第一次踏进那传闻中关押罪妃的冷宫——长幽宫。
如殿名一般,这里四周遮蔽,只有午时能见些阳光,其余时间都隐没在阴影中,阴冷又萧瑟。
偌大的宫内只有一个腿脚不便的嬷嬷与消极怠工的小宫人,长久没见到有生气的人,这两人惊愕了一阵,叮嘱她一句小心,便将她放了进去。
推开松散的木门,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顾云篱屏息,一瞬间闻出来,这是她临走前给桑盼开下的治药瘾的药,混杂着血腥味,难闻至极。
地上一张竹席脏污不堪,一个头发蓬乱枯槁的人正叉开腿坐在地上,神经质地咬着手指,听见后面的响动,猝然回头。
原本美艳的面容此刻却像是陡然老了十岁,几乎让顾云篱怀疑,这与桑盼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那双迷茫的眼对焦之后,竟忽然清明了起来,顾云篱还没说话,倒是桑盼先开口了:“许久不见,顾大人,你怎么成这样了?”
反应片刻,顾云篱这才明白桑盼这话是什么意思,连日来昼夜劳心伤神,她也不似先前精神了。
看了眼碎在地上的碗盏,顾云篱想起门口那个消极怠工的宫人,眉眼冷了下来:“你故意不喝药?”
“是,我算得不错,你果然回来了,你果然还有把柄。”痴痴笑了两声,桑盼拍了拍身上看不出原色的衣裳起身,“不是吗?”
“你引我来,是要做什么?”
“真相,我要知道这个。”桑盼说着,衣袖里却忽然划出一片碎瓷。
顾云篱瞳孔一缩,刹那间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就要上前阻拦——她不能死,至少现在,她必须好好活着。
那碎瓷抵在脖颈前,捏着它的人脸上扯起一抹得逞的笑:“你还用得到我,甚至不能让我去死。对吧?”
顾云篱无话可说,一双眼深深地盯着她。
“见你这样,我真是太痛快了。”
默了片刻,顾云篱缓了缓呼吸,沉静开口:“娘娘恨我?”
“恨你?”桑盼喃喃重复,“我怎能不恨!你父亲害死我的孩子,你又一手害我至如今地步,不恨你,难道还要感谢你吗!”
果然,对于滑胎真相桑盼一概不知,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虽不能成为她后半生为非作歹残害无辜的借口,但这一刻,顾云篱是真的有些感慨,旋即,她轻笑了一声。
桑盼大怒,喝到:“你笑什么!”
“我笑娘娘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时至如今,还不知真相。”
桑盼梗住,捏着碎瓷片的手也是一抖。
“我父亲何辜,我惨死的亲人又是何辜?从头至尾,不过是右相为制衡桑家,在你身上神不知鬼不觉种下蛊虫,又使阿禾操控你,才致使你滑胎流产,我父亲及时发现,还欲解你身上蛊虫,就被你指使沈阔串通一气,蒙骗他,让他在沙袋之下窒息而死!”
桑盼脑中空白,耳边嗡鸣,不知持续了多久。
“你杀我父亲,想必还有另有隐情吧?”她冷笑了一声,“我幸得当年医案,才知你怀胎月份难与敬事簿对上,恐怕这才是你杀他的原因。”
后者呆呆仰起头,还没消化完上一个消息,就被顾云篱接下来的话劈得傻在原地。
只见顾云篱一手悄然屈指,一只木珠从指尖飞出打在她手肘处,碎瓷应声落地,桑盼却没有精神再低身去捡,双瞳滞散,脑袋嗡嗡。
“孙福全为何吊死在家中,你为何不遗余力捕杀当年涉案之人……”顾云篱一边说着,一边理清脑中所有的线索,“为何商王叛乱的消息一传出,你便迫不及待开始宫变——你在怕什么。”
桑盼猛地仰起头,双拳紧攥,眼中多了几丝不可置信。
“你怕事情败露。”她眼中慌乱愈浓,顾云篱愈加确定,“‘异王留子,万事休矣’,此前我还不明白这话不知所云,究竟在说什么,如今却了然。”
“你腹中孩子不属于先帝李准,”这句话说出口,顾云篱忽觉灵台清明,一瞬间,堵塞的思路畅通起来,“是谁?商王李商誉,我说的对吗?”
“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来人!来人!杀了她!给我杀了她!”话音刚落,桑盼的怒吼声便响彻整个宫殿,她情绪激动,一时间忘了她早已不是那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皇后,口不择言起来。
“你近来久居长幽宫,不知外面的事情,”顾云篱向后退了几步,知道自己猜对了,“我来告诉你吧。”
“商王李商誉,几日前攻入西京。”
语罢,桑盼倏地安静下来。
“他恨李准,积攒多年终于起兵,你不妨猜猜,他来东京会做什么吧。”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闻言,桑盼双手撑地,狼狈地向前爬了几步,想抓住顾云篱的衣角,却被她轻巧地避开,“他来东京,他要做什么?!”
“娘娘想知道?”垂眼看她,眼神带了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森然,顾云篱心里陡升一计。
“你、你——”
“我会告诉娘娘,只有一个前提。”
“娘娘体内还有蛊虫,不想彻底祛除?”
“你会这么好心?”桑盼红着眼,问。
“我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娘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顾云篱眸色一凉,“只要娘娘配合,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
“轰隆”一声,长幽宫的大门被轰然合上,顾云篱走出殿外,吩咐了几人换人来照看冷宫,便朝外走去。
从右掖门出宫,必经前门广场,顾云篱脚步飞快,途径此处,遥遥之间,见信使不顾破例,策马奔来。
心口一凉,她大抵猜到又是前线军报。
“永西军大败!商王亲自出征,已攻入西京!”
“吐蕃军已攻下永西路四州!”
再向东三百余里,破颍昌府,守住东京最后的一道关卡,也将失守了。
大相国寺的香火鼎盛,在外有战乱的时候,百姓之间焦虑难安,无处释放焦虑,神佛之地便成了疏解心中苦闷的好去处,香火旺盛了数倍。
顾云篱很少主动去佛前求香祈愿,一如最开始那样,她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对于这些东西信得也颇为功利,有求时拜两下,跟顾方闻捐些钱,就算半个佛门弟子了。
佛像金身在前,檀香浓得有些刺鼻,小和尚击打木鱼与诵经的声音也格外快,顾方闻听着,非但没有缓解此时焦虑的心情,反而越听越烦。
将愿望不断在心中默念出来,顾云篱头一次这么郑重而虔诚,向这尊低垂眉眼的如来佛叩首三次。
也望你们念在林慕禾这些年来虔诚笃信,崇经礼佛的份上,多保佑她几分,让她度此难关吧。
从天王殿走出来时,顾方闻等候多时冲她点点头:“走吧?你这孩子,这会儿想起来拜佛了。”
顾云篱想笑一笑,但嘴角的肌肉却僵硬,提了提嘴角,看得顾方闻一脸难受:“还不如找那念经的和尚,给你的银针刀子开个光。”
连着开了两句玩笑,也不见她松弛下来,顾方闻也收敛了笑:“行了,还有我呢。”
顾云篱抬眼看他,轻轻点头:“嗯。”
“你八岁没了双亲,面上虽跟着我学东西,我照顾你,从小到大,却没见你依赖过谁,到底我也是你师父,江湖上人人都敬我几分,你怕做不好,就想想,还有师父呢。”
少见顾方闻这么一本正经地安慰人,顾云篱心头那股连祷告神佛的不安感似乎真的消退了不少。
一路回府时,几个小厮正按着随枝的指导捣药,一大批药材堆积在一旁,味道有些熏人。这是为了给林慕禾做手术所需的药材,顾云篱前后考虑了个遍,从麻醉,到止血,甚至连窒息都纳入了地方的范围。
“我去看看阿禾,师父,还得你盯着些。”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去照看林慕禾,顾方闻已经习以为常,摆手让她赶紧离开,就飞快地拣了药材也加入捣药的队伍中。
捣了一会儿,他四下看了一圈,问随枝:“随丫头,清霜那妮子呢?”
“长公主叫她,她又跟了过去。”随枝疲惫地笑笑,“晌午时就走了。”
颇不是滋味地叹了口气,顾方闻隐有一种孤家寡人之感,自己拉扯长大这两个孩子一个个都逐渐有了自己的事,也有了可交心的伙伴。
自己孤僻古怪了半辈子,父母早逝,年少时棋逢对手,交心的朋友云纵盛年应召入仕,没几年含冤归西丢下个孩子给自己照顾,师门里也没人待见自己,甚至还动手要置自己于死地,活了这么久,除了一个鬼医的江湖虚名,就似乎真的没剩下什么。
他长长叹息一声,一抬眼,正看见常焕依背了一个半人高的药篓子踏步走了进来。
福至心灵,他忽然挑眉,破天荒地十分有眼力见,上去给她卸下来,成功收获了一个有些惊悚的眼神。
“常娘子。”院子里几人都冲她打了个招呼。
“最后这些药材,跑了全城,还去城外的药铺子里收了一圈,终于凑齐了。”
顾方闻:“花了多少钱?”
“老抠货,用你的银子了吗?一边去!”常焕依没好气地骂。
听见熟悉的这么一声,顾方闻顿觉一阵舒畅,满意地点头,又坐了回去,引得常焕依无端起了个冷战子,问身旁的随枝:“又抽什么风?”
早已看出这两人之间端倪的随枝看破不说破,笑了笑:“我哪知道呀。”
“师妹啊,”顾方闻拣好了一份药材,“之后动刀,还得你给我们打个下手,这东京城里,我最信得过的就是你了。”
常焕依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脸,应了一声。
*
一日前。
颍昌府内,萦绕在城中的气氛比东京城中严峻了许多,几乎到了人人自危草木皆兵的地步,每日城门口堵着的都是要逃出城往东跑的人力车马。颍昌府久居东京之下,也沾染着几分皇城风光,这些年在京畿路内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府县,任谁都没想过,这样叛军与异族兵临城下的情节有朝一日会出现在这里。
恐慌焦虑的气氛弥漫在城中,不光是百姓坐不住,就连这群安稳了多年,连仗都不会打的官员也都吓得整日整宿得睡不着觉。
朝廷只有一纸死守的令,虽掉了数万守军前来,但一听前线传报来的西京战况,商王和吐蕃人联合起来杀疯了,吓得没了人形,打到西京的消息一传来,就已经慌不择路了。
知府陈子善,四五年前才熬出头混上了颍昌知府的位子,胸无大志,只想安稳度日,混吃等死活到致仕的那年回乡间锄地度过晚年,他本身不是个有多少胆识的人,否则也不会混到四五十岁才靠着老丈人做了个知府,听见商王打过来的消息,他吓得几天几夜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两眼一睁就是焦虑,偏偏自己是本地属官,谁跑了他都不能跑。
打过来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该怎么办?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官,兵书都没看过几页,如何能知道怎么打仗?一想到这个,他就格外难受,三日之内竟然迅速消瘦下去,眼眶与两颊都凹陷了下去。
这样窝囊又平庸的人身边,总会有几个狗头军师,见他愁眉不展,这军师便出了个馊主意——要是商王真打过来,实在打不过,和谈假装打不过,平平和和地被攻下也不失为办法。这法子与陈子善一直接受的儒道忠君道理背道而驰,他痛苦挣扎,但却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怕得要死,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真的采纳了这意见。
没几个时辰,商王攻破西京的消息就传来,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怎么进得商王营帐都记不清了。隔着帘帐,那人高大的身影被勾勒出来,几个凶神恶煞的侍卫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手都好似做拔刀的姿势。
“大人费尽周折找我,原来是想和谈。”男人的声音幽幽而低沉,不像是陈子善想象中阎王罗刹般的声音,他心道,或许这商王也好说话,说不定就能答应,这样一来,他就能免于一战……
“想和谈,可以。”李商誉的声音隔着帘帐传来,陈子善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人长了什么样子。“你上前来,我给你和谈书。”
男人的声音似乎带着蛊惑得波纹,陈子善跪在地上,眼神迷离了一瞬,心中一喜,忙不迭就要上前。
说他窝囊,却敢进敌营,说他有些胆识,此时此刻,竟然吓得生出了尿意。
片刻后,忽听一阵刀鸣声,利刃割破了皮肉,血噗呲一声溅在发黄的帐帘上,像是映了一树梅花,几个守卫面不改色,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第249章 “就当是睡一觉”
“咕咚”一声,一颗脑袋顺着台阶滚落,陈子善惊骇的表情只定格在那一刻,脖子被齐齐切断,血流了一地。锄地度余生的梦想止步于此,不合时宜的怯战彻底葬送了他,错在他认为战争不过书上三言两语,错在他以为商王还有人性,庸碌不是错,而逢此时,便是催人性命的毒药。
“大王,要怎么处理?”
“包起来,找人送去东京。”男人懒散的声音传来,阴恻恻得好似毒蛇吐信子,“就说是我送他们的大礼,叫他们让皇室子来亲自和我谈。”
守卫没有迟疑,对于李商誉的安排马首是瞻,干脆利落地拎起了陈子善的脑袋,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大王,接下来便是颍昌府了,可要指定攻下的计划?”
“不必,”帘后的人摆手,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他话中的意思,绝不是这样,只听他接着说道:“我等了这么久,可不是想这么快就给他们痛快的。”
“慢慢折磨,看着他们苟延残喘,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也不能抵抗才看得舒服,不是吗?”
没人敢忤逆他,不敢作声,抱拳示意明白,便飞快地走了下去。
一颗血液都干涸了的脑袋裹着一层麻布袋子,被装进盒中,送至东京,来送陈子善首级还是他的亲儿子,呈着脑袋出现时,泪流满面,李繁漪先是一悚,而后便被愤怒席卷了心神。
这人哭得快要气绝,正要离开时,身子却陡然一个哆嗦,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从脸部开始,宛如爬了数条虫子,连血管都在鼓动,清霜有些经验,急忙拉着李繁漪后退,下一秒,这人口吐黑血,数条黑色的小虫争先恐后地从他口中爬了出来,在座的官员吓得急忙后退,尖叫声迭起,清霜眉心突突一跳,一把薅过烛台上的蜡烛扔在那人的尸身上。
火焰霎时吞噬这些小虫,李繁漪这才反应过来——就连陈子善的儿子都被下了蛊,否则,他怎会忍心一路捧着父亲的头颅来到东京?这一幕就像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众人的脸上,身后李淮仪也面色难看,气得嘴唇都在颤抖。
“好一份大礼。”李繁漪眸色森冷,像是被气笑了般。
“这几日,吐蕃人已攻下永西路四州,似乎还在等着商王的意思,只是滋扰边界几个小镇。”枢密院的人说道,“商王军队在颍昌府周边不断开战,却不攻城,只拿守备军做小儿般戏耍,这分明就是将咱们的脸摁在地上踩!”
积怨已久,沉积至今才爆发的商王怨气又怎能是简单地杀伐能解决的?他恨李准,也恨乌及乌恨他的子女,对于这一切压抑他、令他本该鲜衣怒马的少年时、青年时都被迫囚禁在西南任人凌辱打骂的人或事都充满了怨恨,李繁漪并不意外,甚至觉得这才是他会做的。
“既然如此,我就去会会他。”
清霜一惊,刚想拦住李繁漪,李淮仪先开口:“阿姐!你不能……”
“我不去,莫非要你去?”李繁漪哼笑了一声,摆摆手,看了眼满屋子面面相觑的官员,“我若是回不来,诸位,大豊江山是否能守得住,就在几位身上了。”
“殿下,你胡说什么!”清霜险些咬了舌头,惊慌看了一圈众人,意识到自己着急了。
轻轻笑了笑,李繁漪看着清霜,眸光闪烁:“到用你的时候了。”
时不待人,即使此行太冒险,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再次离开东京,竟是应叛军头目的“邀请”,众人的心情都十分微妙,被选作长公主随行的人觉得这条路像是走向黄泉的不归路,一路上面如死色,而李繁漪走得极快,不仅仅一日,便赶到了西京。
西京已沦为叛军营地,满城阒寂,陷入恐怖之中,而李繁漪除却清霜,身旁一连皇城司与龙门亲卫跟了数十人,在到叛军临时的府宅前,都被尽数拦在外。
“大王说,只许长公主带一人。”
话音一落,清霜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那守卫颇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被她瞪了回去,便转身带着两人入内。
身后一群人都被拦在外,无法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人进了这虎狼窝。
被改成叛军主营的西京府没什么变化,不见李商誉纵情声色,这偌大的府中,只有浓稠到到化不开的森冷。
“大王,长公主到了。”
良久,门后应了一声,几个守卫戒备地打开门,将两人身上防身用的东西都搜了个干净,原本还想着就近暗杀了商王的清霜馁然,只得放弃这个计划。
一个脸色煞白的女使颤颤巍巍端着茶水送到李繁漪身旁的桌上,抖得建盏都发出磕碰声,她眼中闪着泪花,求救般看向李繁漪,下一秒,便被冷酷无情的守卫一把薅了下去:“多事,还不滚!”
经历许多,清霜也明白不能冲动,她握了握拳,忍了下去。
“竟然是你。”隔着帘帐,男人颀长的身影显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沙沙的缓慢脚步声。
李繁漪眨眼,勾了勾唇:“皇叔见是我,不满意?”
猝然听见这一声没什么温度和情感的“皇叔”,李商誉还有些恍惚,他吃吃笑了一声,撩开了帘帐。
一身妥帖的黑衣将他有些瘦的身影衬得像一道鬼影,立在帘帐旁,李繁漪总算看清了这个只活在别人口中的便宜皇叔到底长什么样。
一张陌生的脸,狭而长的眼,薄唇抿成了一道直线,面部线条冷厉到近乎刻薄,他头发梳得整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影被烛火描摹,清霜看着,心道更像鬼了。
“你不像李准。”盯着李繁漪的面容,李商誉皱了皱眉,道,“像我那……早逝的皇嫂。”
相比之下,李淮仪更像些,李繁漪有些庆幸还好没让他来,否则又不知要出什么事了。
“皇叔何必多言?扔人头恐吓叫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不起公主这句‘皇叔’,”眸色冷了几分,李商誉道,“我猜猜,公主这些天,调兵调得已身心俱乏了吧?”
李繁漪皮笑肉不笑:“拜您所赐,不是吗?”
“既然公主不愿废话,那我也乐得少卖些关子。”
他动一下,清霜心里就咯噔跳一下,极其防备,生怕他一个精神失常做出些猝不及防的事情。
“近来,我心情不错。”他背着一只手,玩着帘帐上的流苏,“同室操戈,异族入侵,我心亦是油煎火烤。”
李繁漪冷笑一声。
“公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们便坐下来好好商议和谈,如何?”
李繁漪冷声追问:“皇叔恨我们入骨,竟然愿意和谈?”
“若是条件不错,谁又想起争戈呢?我并非是不懂变通进退之人。”
虽不知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李繁漪眸子一动,转了转:“我且听听皇叔的条件是什么,再做决断吧。”
“很简单,我只要见一个人,咱们就到谈判桌上议此事。”
李繁漪蹙眉,没想到他的要求竟是这样,她抿唇,问:“人?是谁?”
“罪后,桑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时隔数十年呼唤一个故人的名字一样,李商誉声音颤抖地说出这四个字,“明日便要见到,否则,和谈一事,再无可能。”
说罢,他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身边。
*
两人没有多说几句废话,李繁漪也没有再与他虚与委蛇的兴致,但听见这个要求时,还是惊愕地扬眉。
李商誉也没有再说什么,扔下这一个条件,便将二人“请”了出去。
迎着这群叛军如炬的目光,两人奇迹般地毫发无伤地从敌营里走了出来。
出了屋子里,那股阴冷潮湿的感觉也总算褪去,清霜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地朝后看了一眼:“这人真会这么放过我们?”
直到原先带来的护卫都完全回到身边护送两人,清霜这才有些惊讶地确认,这商王好像真的不打算把他们怎么样。
如今两方势力差距这般明显的情况下,李商誉能提出的条件不下千万种,为何偏偏只是提一个这样不起眼的要求?
桑盼与商王又是什么关系,值得李商誉撇开旁的,以她来作为开始和谈的筹码?
显然,李繁漪现如今思考的便是这件事,桑盼越来越疯癫奇怪的举动,似乎也是在商王起兵谋反之后越来越明显、严重。如此看来,这两人之间定然还有着什么关系。
这般思考过罢,李繁漪一路沉思。
想要知道这一切,如今不可能再折返回去询问商王,对方也未必会搭理他们,那边只有去询问桑盼了。
“殿下,这件事情,要一五一十地和那群大臣们说吗?”摇晃的马车中,清霜仰起脸,问询道。
讲出去与否,似乎更关乎于桑盼如今的处境,以及朝臣是否会同意以桑盼为交换的条件也都不是定数,一想到政事堂中又要因此吵个天翻地覆,李繁漪便觉得脑袋一阵抽痛。
“不必与他们说了,”她思索至此,一撩车帘,对外面正坐着赶车的明桃道,“改道从西水门走,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从西京回来了。”
明桃一愣,虽不明,却还是一撤缰绳,调转了马车的方向。
“他明日就要见人,再让那群老家伙争吵个没玩,根本来不及,而今和谈还能暂缓战事,有个喘息之机,”李繁漪坐了回来,竖起一根手指在清霜眼前晃了晃,“届时,你只要记得,是商王以交换父亲旧物为前提,决定是否和谈,明白?”
第一次要保守这么大的秘密,清霜如临大敌,连忙做了个把嘴拉上的动作,点头如捣蒜:“嗯嗯!”
马车改道,赶在城门关闭前快速过关。
在长幽宫中找到桑盼时,她正在躺在冰凉的砖地上,痴呆地望着宫室的天花板。
刚刚经历一波药瘾的侵蚀,加上白日顾云篱的话的刺激,她脑中混乱一片,眼神迷离,就连来人都没有发现。
看着这样状态的人,李繁漪不禁有些怀疑,就算此时将桑盼带去李商誉面前,她神志不清,又能有什么有效的沟通?
这样思索着,地上的人似乎终于发现了她,她神志不清,还在幻觉中,看见她,不知看成了谁,扒着冰凉的地板便要爬过来:“明谣、明谣,你来看我了?你终于来看我了!”
清霜眉心颤了颤,抿了抿唇,从一旁乱成一团的床榻中勉强找出来一条干净的毯子,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给她裹上毯子。
“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松开!”桑盼却像是被刺激了一般,一把甩开她的手,吼了一声。
清霜闭了闭眼,抬手便是一记手刀,直接将她劈晕过去。
“你打晕她做什么!”李繁漪一惊,愕然看着她。
“要是引来别人怎么办,我一时情急……”
李繁漪无奈妥协了:“她这副模样,也不清醒,怎么能……”
见此情形,李繁漪不知想到了什么,话声骤然一停,留得清霜一脸做完坏事的心虚,等了半天李繁漪来说自己,却听不见声音,一抬头,却见李繁漪笑了笑。
“把明桃也叫进来,让她抬人!”
*
马车之后,帘帐被秋风吹得鼓起,片刻后,有人从外撩开了帘子,向内看了一眼。
“人便在车内。”守卫抱拳,向那一身玄黑衣裳的人道。
西京城外,两拨人对立而站,只有一辆马车横亘在其中,仿佛是协调这僵硬局面的调和剂。
“你将她交给我,”李商誉退了两步,背过手去,方才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也被他隐藏得很好,“你们不是想和谈吗?把她交给我,我便同你们上谈判桌。”
他说着,兀自拂开身旁手下阻拦的手,上前就想要将车帘撩开。
李繁漪却一抬手,拦住他的手。
偏偏不巧,秋风再起,将身后的车帘吹起,里面的人影一瞬间显现。
狭窄的车厢内,女人失魂落魄地坐在车内,似乎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无神的双眼望向了车窗之外的人。
那目光迟缓呆滞,像是看着陌生人一般,轻轻掠过外面的人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漫无目的地玩起了马车内垂下的红丝流苏。
“她……”皱了皱眉,李商誉敏锐感受到了车内人的异常。
李繁漪按下车帘,里面的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猛地拍着车壁恶狠狠咒骂起来,片刻后,声音从怒骂声变成了哀求,若非马车的小门锁着,她便要冲破束缚,冲下车来。
这阵疯癫发的猝不及防,几个商王身后的人竟然下意识地拔出了刀,以为车内的要做什么,刀声一出,李商誉额角青筋一跳,不由分说地抬起了一脚,将那人一脚踢翻:“狗东西!”
他的反应实在有些微妙,足以让李繁漪猜出桑盼与他的关系不一般。
“皇叔不知,”李繁漪向后侧了侧,“罪后中蛊,为压制蛊虫又以禁药压制,染上药瘾,摧残精神,才至于此。”
女人的怒骂与哀求声隔着并不隔音的车壁时不时传来,李商誉眼角抽了抽:“中蛊?”
“正是皇叔依仗的西巫弟子所作呀,我本以为皇叔知晓此事呢。”李繁漪又回。
站在他身后的人蓦地打了个寒颤,似乎怕极了他会动怒,忍不住向后退了退。
李繁漪眯了眯眼,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那西巫弟子已经被抓,如今,只剩鬼医能一搏,看看能否将这蛊虫剥离人体。”
李商誉身后原本还想争辩一句的西巫弟子一听顾方闻的名号,顿时抿唇不语,灰溜溜低下了头。
西巫内至今有不少禁术都未能破解,如果连顾方闻都是头一次见的东西,以如今西巫明宗内的势力,恐怕真的也是个束手无策。
抿了抿唇,李商誉收回手,掸了掸方才踹人时衣角溅上的灰,转过身去:“我要一个完完全全、清醒的能和我说话的人,如果你们做不到,那和谈便免了。”
语罢,他便转身,想要离开。
走出去不过两步,李繁漪在他身后开口:“皇叔与罪后是什么关系,我无心查证,但皇叔既想要我们治好他,也需得有些耐心。”
“你要与我谈条件?”李商誉转过身,挑眉问。
“怎敢,蛊虫危及性命,若因着急伤了罪后性命,那又何辜?”她轻笑,“伏玉只是想让皇叔多几分耐心而已,再无旁的意思。”
脸颊上的肌肉扯了扯,李商誉笑了两声:“我等着你将她再带来。”
“时日太长,我也等不得。”
他不肯放下这一点主导权,像是威胁似的补充了一句。而李繁漪也确实拿不准这人的下一步行动究竟是什么,看似逼迫李商誉做出妥协,但她依然没有把握。
倘若李商誉没了耐心,遭殃的便是西京与颍昌府的无辜百姓与将士,她不能赌,只能在尽可能的范围里拖延时间,等待西南义军与成都府的援助。
目送这群人离开,她莫名松懈下一口气,面色有些复杂地盯着身后的马车。
“明桃。”她唤了一声,“启程回东京,将张明谣给我从狱中提出来,我有些话要问她。”
*
实则不必李商誉要求,桑盼身上的蛊虫便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日渐消瘦没有精神的林慕禾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蛊虫的影响已经逐渐扩大,顾云篱知道等到这只蛊虫彻底失控的那日,不光是桑盼,就连林慕禾也要因血管爆裂而亡。
自回东京后,桑盼便不再被关入长幽宫,而是被李繁漪秘密接出宫外,安排进了顾云篱宅中,这些天调养不停,以求能够达到最好的状态来完成顾云篱不知思索了多少时日的这场手术。
天光正好,午时的阳光温暖,将空旷的屋内照得明透,这是一天之中光线最好的时候,也是最适合做手术的时候。
悬挂的帘帐后,林慕禾手指冰凉,半张脸窝在顾云篱怀中,身子颤抖不止。
这一日真正来临时,她还是有些怕,就着烈酒喝下麻药,神志已经逐渐不清晰,她还是在努力撑开眼皮,想再多看顾云篱一眼,至于为什么,她心中清楚,顾云篱也明白,两人默契地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依偎着,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气味。
“就当是睡一觉,”顾云篱搂着她,轻声安慰,“睡一觉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好吗?”
没什么精神的林慕禾听着,点点头:“好。”
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她便感受到意识像沉入深海的船,时浮时沉。剧烈的眩晕和麻木感包裹着她,将她向下拖拽。
一道屏风旁,桑盼早已昏迷,面色惨白地躺在临时架起的竹席上,室内极尽可能地收拾得一尘不染,顾方闻洗着柳叶刀,一语不发,隔着屏风,他隐约看见了那之后的身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香燃尽,如顾云篱所想一般,林慕禾神志彻底被饮下的麻沸散麻痹,虚虚眯着眼,昏了过去。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飞速起身净手,将淘洗数十次的羊肠手套戴好,系上面纱,才对屏风另一侧的顾方闻开口:“师父。”
另一边,顾方闻应了一声。
右臂衣袖褪至肩头,露出了林慕禾那道因为蛊虫盘踞而始终无法愈合的狰狞伤口。
此刻,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微微隆起,仿佛有什么活物在皮下游移不定。顾云篱站在榻边,一身素净利落的短打,长发紧紧束起,额角已有细密的汗珠。她的工具——一排寒光闪闪、形态各异的银质小刀、镊子、钩针,以及浸泡在烈酒和特殊药液中的针线整齐地摆放在一旁煮沸消毒过的托盘里。
在烛火上烤过柳叶刀,顾云篱强忍住颤抖,深吸了一口气。
仔细闻这香,便能察觉出不同——香中掺杂着银蔌,目的便是为了引出蛊虫,顾云篱不得已为之,尽管这将给林慕禾带来极大的痛楚。
稍待了几息,林慕禾忽然梦呓般哼了一声,同一时间,另一边的桑盼也痛呼起来。
盘踞在右臂深处的、与她血肉相连了无数个日夜的蛊虫,受到了禁药吸引,发了疯般地在皮肉下游走,顾云篱出手飞快,以银针扎刺手臂四处穴位,令蛊虫无处可逃。
这一瞬间,这蛊虫仿佛感知到了末日的来临,开始更加剧烈地躁动!
第250章 “怎么听不见出气声?”
盘踞在右臂深处的、与她血肉相连了无数个日夜的蛊虫,受到了禁药吸引,发了疯般地在皮肉下游走,顾云篱出手飞快,以银针扎刺手臂四处穴位,令蛊虫无处可逃。
这一瞬间,这蛊虫仿佛感知到了末日的来临,开始更加剧烈地躁动!
“呃啊!”一阵尖锐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抽痛,穿透了麻药的屏障,让林慕禾猛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因为剧痛和药物而失焦。
同样的声音也在另一侧传来。
“疼、疼!”她的声音破碎而惊恐,神志混沌,泪流了一脸,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身下的棉布,指节泛白。
顾云篱的心猛地一沉:麻药竟然没能完全压制蛊虫临死反扑带来的剧痛?这比她预想的最坏情况还要糟。她迅速俯身,双手稳稳按住林慕禾剧烈颤抖的右肩和上臂,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斩钉截铁的安抚:“麻药还在,它在害怕,信我,它逃不掉!”
林慕禾大口喘息着,汗水浸透了鬓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浑身骤然力竭,竟又疼昏了过去。
她拿起最薄、最锋利的那柄柳叶银刀。
灯火下,刀刃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寒星。没有丝毫犹豫,她沿着那道旧伤口边缘早已标记好的紫黑色纹路,精准地划下!
迅速清理污血,细汗在掉落前被她快速揩走,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伤口深处——那里不再是腐烂的筋肉,而是一个微微搏动的、拇指大小的紫黑色肉瘤。
空气中药草的苦涩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腐败甜腥的恶臭所取代。蛊虫本体就藏在那肉瘤的核心,它已经彻底疯狂,挣扎的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撕裂包裹它的瘤体。
这便是折磨了林慕禾半生的罪魁祸首,她呼吸紧闭,从未有一日像如今这样聚精会神。
感受到另一边母体被剥离的子蛊跳动的更为激烈,顾云篱咬牙,深吸一口气,拿起钩针,精准夹住那团东西,紧接着将其余腐败的部分快速割除。
不知多久后,另一边的顾方闻“啧”了一声:“找到了。”
噗!一团包裹着粘稠黑血和破碎组织的、搏动着的紫黑色肉瘤,被整个剜了出来,跌落在地,脱离了林慕禾的身体。
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林慕禾的身体瞬间瘫软下去,陷入深度昏迷,只有胸膛还在微弱起伏。
顾不上去看她,顾云篱双眸紧缩,目光追寻那团肉瘤而去,只听一阵粘腻难听的声音,一只黑色的、细小的东西冲破肉瘤,飞速钻了出去。
只可惜还没跑几步,便猛然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常焕依一把用镊子夹住,飞快扔进了一只罐子里。
铺满厚厚一层滚烫药灰和生石灰的陶罐里,它垂死挣扎,竟然还在疯狂地弹跳、扭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叽叽”声和细微的嘶嘶声。
后者紧盯着那只蛊虫,双目发涩:“十余年以人身为饲,这畜生竟被养得这么大了。”
蛊虫以血为引,混入日常服用的水或饭食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人体,以人身为饲,依靠着宿主的血肉之躯成长,它在林慕禾身上寄居了十余年,极尽全力吸取她身上的营养来饲养自己,时至如今,长到了这么大。
光是想象这么一只虫子在身体里寄居了这么多年,还时不时胡乱游走,就足以让人胆寒了。
看见罪魁祸首被常焕依捉住,顾云篱松了口气,赶紧去*看还在榻上的林慕禾。
那一处的创口还需要清理,蛊虫剥离带来的影响远远不止于此,她吸了口气,金针如雨落下,精准刺入伤口周围的穴位,血流肉眼可见地减缓。特制的止血药粉被厚厚地撒在创面上,而后,再用煮沸放凉的药汤反复冲洗创口内部,仔细剔除任何可能残留的蛊虫组织碎片和坏死的血肉。
林慕禾的手臂因以往困于宅中,很少出行的缘故,不受日照,很白,这一处糊着或红或黑的鲜血,皮肉翻开,光是这样看着,便觉得残忍而突兀,最棘手的东西已经彻底被剥离出去,顾云篱仍然不敢松懈,开始缝合她的伤口。
换上最细的弯针和浸过药液的桑皮线。她的手指稳定而灵巧,一针一线,将那道被蛊虫盘踞、折磨了林慕禾无数日夜的伤口,连同过去的苦难,一层层仔细缝合。
当最后一针打完结,剪断线头,顾云篱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踉跄了一下,扶住床沿才勉强站稳。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脸色比昏迷的林慕禾好不了多少,嘴唇因为长时间紧抿而发白干裂。
她方才喘息了几声,有些不敢去看榻上的人。
见她终于做完了一切,常焕依也跟着松了口气,上前前去查看林慕禾的情况。
本身就消瘦得快要脱相的人此时面色惨白,看着似乎比瓷器还要易碎,轻轻一碰就要消散一般。
可很快,她便察觉哪里有些不对。
太安静了,安静地有些不对劲。
撑在床沿边的顾云篱也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异常,除却一旁顾方闻还在手术的声音,这边过分安静,细细听去,却只能听见她和常焕依的呼吸声。
不祥的预感犹如阴凉的练蛇,顺着她的脊骨,一路向上蜿蜒,顾云篱猛地打了个寒颤,猛地站起身来。
“怎么听不见出气声?”常焕依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抖得不像话。
低下头,顾云篱眼瞳都在颤动,伸出手指探向了林慕禾的鼻尖。
没有一丝出气声,相应的,顾云篱也感受不到她的呼吸。
一刹那,心口好像坠下一块千斤重的巨石,不管不顾,死死压了下来,一瞬间将她肺腔里的空气都挤压了个干净,她有些喘不过来气,好像这一刻被夺走的呼吸是她。
浓重的恐慌快要让人窒息,故意能力不敢相信,再次探指前去查看,这一探,结果依旧。
张了张嘴,她想说什么,大抵是像叫林慕禾的名字,但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嗓子发紧,大脑之中一片空白,一阵嗡鸣,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常焕依到底比她多活了数十余年,镇定了许多,一瞬间的骇然后,赶忙也去摸林慕禾的脉搏。
不摸还有些侥幸,这一摸,连她也眼前一黑。
这样去除蛊虫的手术,别说在那群太医之间,哪怕是江湖中都是第一例,顾云篱心中演算过诸多不可抗力的场面,失血过多也好、昏迷不醒也罢,她都能尽全力救她,有一种可能她从来不敢去想,甚至不在排演的范围内,如今却血淋淋地承受在她眼前。
羊肠手套上还沾染着林慕禾流出的鲜血,刚刚包扎好的地方此时也渗出血来,一幕幕惊悚地刺激着顾云篱。
“死……”这个词终究没被常焕依说出来,她骇在原地,就连另一边顾方闻的响动都没再传来,一阵阒寂。
片刻,顾云篱从巨大的震恸中回过神来,她扒着床沿站好,一把将手套脱下扔了出去,去探林慕禾的心脏。
是麻药过量?还是蛊虫离体带来的后果,亦或是她哪一步做错了?脑中乱成一团,顾云篱手指触及她的前胸,隔着那一层薄薄的中衣,伏下身,侧耳去听她的心跳。
但她心慌至极,听了半天只能听见自己飞快的心跳声,呆愣片刻,她拿过杯盏,飞快漱了口,扒开林慕禾的嘴唇,毫不犹豫地给她渡气。
另一边,顾方闻也完成手术,慌张跑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那女人如何?”
“没有问题,就是昏迷……”看着顾云篱慌张地神色,顾方闻猜了个十之八九。
偏偏桑盼没事,偏偏只有林慕禾这样,顾云篱渡了几口气下去,仍不见效果,近乎有些绝望地向后退了退。
“母蛊反噬……我就知道,这东西不会这么容易就祛除。”子蛊被强行剥离并置于死地的瞬间,这种强行斩断生命链接的行为,会引发母蛊的剧烈反噬,这种反噬不是直接的攻击,而是通过那无形的生命链接,瞬间抽空子蛊宿主体内残存的、被子蛊长期侵蚀后本就虚弱的生机,作为对母蛊自身的补偿。
这样极其恶毒的自毁机制,确也符合雀瓮引禁术的名头,顾方闻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因而选择一同对子蛊母蛊进行剥离,但却还是影响到了。
冷静了几分,顾云篱终于静下心来,细细去听,沉寂良久,终于,她听见一声消散极快,极其微弱的一声心跳回响。
“子蛊消亡,会有生机回流,云丫头,别趴着了,抓住机会速刺她膻中!”
顾方闻一声,宛若洪钟碰柱,将顾云篱因打击巨大而骇然不能言语的状态打断,成功唤回神志,只反应了一秒,她便飞快抽针,悬刺了进去。
不待顾方闻上前,她快速领悟了他的意思,再次抽了几根银针,飞快点在林慕禾关元、气海与百会穴处。
双眼胀痛,顾云篱几乎不敢出气,一眨不眨地看着榻上的人。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来得猝不及防,尽管提前想象过,此时此刻,却还是能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生离死别之事,哪里是排演过后便能无动于衷的?
室内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顾云篱双眼干涩得不行,终于忍不住眨了眨。
再睁眼的刹那,她忽地瞥见那根刺进林慕禾心口膻中穴的银针颤动了一下,快到她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下一秒,一道温热的呼吸从身下之人的鼻下溢出。
不是幻觉!
“阿禾?”顾云篱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和悲意,试探着轻声问。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一般,林慕禾冰冷灰白的胸膛,突然极其剧烈地、痉挛般地向上挺起!就像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贪婪地攫取第一口空气!
“嗬——!!!”一声悠长、嘶哑仿佛耗尽力气的抽气声,猛地从林慕禾喉咙里挤了出来。
紧接着,她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先是涣散失焦,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仿佛刚从无边的黑暗深渊中挣扎回来。然后,那涣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最终聚焦在眼前那张布满汗水、泪水、悲喜交加后有些茫然的面孔上。
“云…篱…”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这两个字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刚刚缝合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在此刻却显得如此珍贵——活下来了。
*
片刻清醒,林慕禾又被手臂的伤口疼晕,临昏迷前,她死死握住了一旁顾云篱的手,像是给自己寻找慰藉,可顾云篱却知道,她清楚自己的情绪,这样握住自己的手,感知她的脉搏,更像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顾方闻见状,嘟囔了一句“不会要一直这么握着吧”,而后,一语成谶,果然没见顾云篱再松开。
开窗透气,顾方闻终于推开了房门,屋外立着的一群人都纷纷看了过来,神情各异,几个内侍与女官小心翼翼开口询问:“大人,罪后如何?”
“已经无碍,”顾方闻没什么好气地摆手,“但还需留在这里再看看,几位内使不必再等了,人好全了,我自然会送回去任你们处置。”
在伤口好全之前,林慕禾再经不起折腾,常焕依糟心地将桑盼抬去了另一边,回头看了眼失魂落魄,还没回过劲儿来的顾云篱,叹息了一声。
灯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疲惫不堪的脸庞。地上的陶罐里,子蛊的残骸已化为灰烬,袅袅余烟散尽,林慕禾的手凉得吓人,顾云篱紧紧握着,想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捂了许久却也收效甚微。
虽然醒了过来,恢复了脉搏与呼吸,可顾云篱仍然不敢放松,坐在榻前守了许久,久到她睡着了都没有松开那双手。
不知多久,她被一阵响动声吵醒。
室内摆了两个炉子,生起火来,火焰熊熊在炉子里燃烧起来,将室内的寒冷驱散,而躺在屏风后的桑盼也被一阵疼到快要让人发疯的痛感给激起。
脑中一片空白,好似有人生生将她原本的记忆抽走,令她一头雾水。
清醒的记忆截止在顾云篱来找自己的那日,巨大的震惊与悲痛席卷,蛊虫啃食的痛苦与药瘾翻涌而上,很快便将她的神志带走了。
往后的几日,自己浑浑噩噩,鲜少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没过片刻便又坠入了混沌。
她只依稀感受到,自己被什么人拉走,去见了什么人,又到了这里。
腹部撕裂的疼痛将她唤回神来,她轻轻“嘶”了一声,疼得眼前一黑。
空无一人的眼前,只能听见木柴在炉子里噼啪作响的声音,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浓重的血腥气伴随着止血粉的味道飘来,纱布缠绕了好几圈,可疼痛感一丝一毫不减,冷汗簌簌间便从额头滚落。
自己顺利醒来了,思考片刻,她意识到,多日前顾云篱所说的那场将蛊虫从身体剥离的手术应当也结束了。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她咬着牙起身,疼得想要流泪,可记忆里失去孩子时的痛,似乎比如今还要痛上几分,于是趔趔趄趄从床上爬起,忍着撕裂的痛楚,亦步亦趋地走下来。
她迫切想要知道什么,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去查看自己的伤口,而是去寻找顾云篱。
但好在没有废太大功夫,一个转身从屏风后走出来,她便看见了顾云篱。
她似乎睡着了,搬了个小凳子倚着榻边,手里紧紧握着榻上人的手掌,靠在床沿边打盹。
药房的小榻没有床帘,她可以清晰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人的样貌,模样消瘦,面色苍白,不知受尽了多少苦楚才变成这样。
这便是和自己相连了数十年、和自己承受着一样痛苦的人,她心情奇异,说不上可怜她,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恨,呆呆看了两眼,粗重的呼吸声也将一直徘徊在清醒边缘的顾云篱惊醒了。
抬起头时,桑盼正盯着自己,腹部的伤口才缝合好,她像是不知疼痛一样,站在原地,任由鲜血将洁白的纱布染红。
猛地一个激灵,顾云篱清醒过来,有些惊愕,才刚刚结束多久,桑盼便能下地了?
她忍不住出声道:“手术才刚结束,你该好好休息养好伤口,不该下来……”
谁知桑盼却面色一变,倚着一旁的柱子,一只手捂着伤口,眉眼之间多了几丝阴骘:“不用和我说这些。”
她咬牙,颤抖着轻轻嘶了一口气,艰难地停住:“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当初答应我的……”
顾云篱脑袋里空了一瞬间,这才想起自己答应了她什么——事关商王的事情,但她至今都不知商王到底长什么样,又怎会知道他说什么了?那不过是为了让她配合自己剥离蛊虫临时鬼扯的罢了。
没料到回旋镖打回来得这么快,顾云篱怔愣了一瞬,飞快地去想到底该怎么圆过这个谎。
“去后面说吧,”片刻后,顾云篱开口,“她还在昏迷。”
“他说了什么,想要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吧?”可桑盼却没有搭理自己,倏地开口,戳破了她。
顾云篱一噎,一瞬间眉心一跳,紧接着才明白过来,这是桑盼的试探,她还是中计了。
看着桑盼那恍然的表情,顾云篱心里默念了一句坏,拣着现在知道的飞快开口:“商王攻下西京,又砍了颍昌府知府的脑袋送至东京,欲和朝廷周旋。”
桑盼却摇摇头,冷笑了一声:“一个个,都在诓骗我!”
事已至此,她似乎已经绝望透了,举目再无亲族,九族都因她株连,她还有再活下去的必要吗?这一次,她连身上的伤口疼痛都顾不上了,转身便一把拿起了顾云篱还未来得及收走的柳叶刀。
“既如此,我也没必要再活了,配合你把这该死的虫子剜出来,就当是我最后做得一件善事吧。”语罢,她举起手中的尖刀,就要对准自己的脖颈刺下去。
“我虽不知,旁人未必不知!长公主前日前去应商王之约,你不想知道他还要做甚吗?!”
“事已至此,我知道这些还有用吗?”桑盼呵呵一笑,“世人骂我狠毒不忠,害君上、谋江山,杀无辜,陷忠良……我如今不死,又能给我几日好活?”
她知道这又是顾云篱拖延的招数,冷笑了一声,道:“顾太医,一个招数用太多,就不灵了。”
瞳孔骤然一缩,她向后退了一步,毫不犹豫地举刀,刺向脖颈——
“噗”得一声,什么东西穿透糊窗户的薄纸,精准无比地打在桑盼手里的柳叶刀上,她失力松手,刀锋划过掌心,登时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顾云篱惊魂未定,看向门边。
下一秒,门被人从外推开,清霜一跃而入,飞快地把那把下落的柳叶刀接住,收在手心:“你还不能死!”
猛然这么一声,就连顾云篱也愣住了。
门外院落中已经空无一人,似乎是被人特意支开了,清霜身后,李繁漪一身风尘仆仆,站在门外。
片刻后,李繁漪跨入门内。
二人风尘仆仆,像是风风火火赶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看了眼桑盼腹部的鲜血,清霜大抵明白过来,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跑到另一边去看昏迷不醒的林慕禾。
只可惜这么大的动静,也未能惊动榻上昏迷的人。
清霜也已有多日未见林慕禾,骤然看见她这样面色惨败,身形枯槁,瘦得都有些陌生。
嘴扁了扁,清霜抬手摸了一把眼眶边的泪水:“怎么成这样了……”
“扑通”一声,桑盼脱力倒地,再也忍不住腹部传来的剧痛,在地上疼得蜷缩起来,头发凌乱,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也糊了一脸。
门被李繁漪合上,她转过身来,眼中含着几丝怜悯,蹲下身去看地上的人:“好久不见,娘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