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淮感觉胸口一阵发麻,他眸色微滞,垂首看向那柄插在他身前的短剑,瞳孔似是紧了紧,眼底写满了不可置信。
于他而言,被谢昭昭用箭射,和被橙梓用剑捅,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
他从未将谢昭昭放在过心上,那日笃定她不敢射出手中的弓箭,不过是因为谢彰彰在他手里。
所以即便谢昭昭没有按照他想象中的束手就擒,还对着他连射了两箭,他也不会因此感到愤怒,只觉得谢昭昭脑子不正常,大概是疯了。
但橙梓是他妹妹,他呵护了橙梓的童年,陪伴着她长大,不管他身往何处都会惦念着她。
橙淮记得橙梓所有的喜好厌恶,从小到大他总是毫无条件地站在她背后为她撑腰,不管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尽全力为她争取。
因此哪怕是橙梓已经将短剑刺入了他身体,橙淮仍是不敢相信橙梓会这样做,他怔怔地望着她煞白的脸,嘴角控制不住抽搐着,时而下压,时而扬起,似是有些癫狂混乱。
橙梓握着短剑的手在颤抖,她哭着从喉间溢出一声悲戚的低吼:“你不是我兄长,我兄长才不会如此——”
听闻此言,橙淮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微红的眼尾渗出几颗豆大的泪滴,沿着颊侧飞快地滚落下去。
直将嗓声笑得嘶哑,橙淮终于止住了骇人的笑。
他垂眸擦去眼尾的泪,看着重新被护卫桎梏住的橙梓,朝着她的脸扬起手臂。
橙梓下意识闭上了眼,却迟迟未等到那一巴掌落下,橙淮只抬手拭去了她面上的泪,嗓音极轻道:“你说得没错,我不是你兄长,我其实不叫橙淮。”
橙梓自是没想到橙淮会突然这样说,她怔愣地睁眼看向他,听见橙淮自顾自继续说道:“几十年前橙奉还不是越国右丞相时,他曾遇到一个云游的方士。那人为橙奉起了一卦,道他未来将会位极人臣,家中姊妹亦有母仪天下之相,然他中年会丧子丧女,还需谨守本心,否则将引来灭顶之灾。”
“那方士还道,橙奉命中有一劫数,乃双生子所致,若想化解此难,必当杀死双生子中的弟弟……”
彼时橙奉年轻气盛,并不将这方士的话放在心上,但一切都如方士所卜卦的那般向前发展,他妹妹成了越国皇后,他亦是一步步率着橙家坐稳了土人之首的位置,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人到中年时,他的子女先后离世,而橙奉小儿子的夫人也在此时诞下一胎双生子。
橙奉不得不生出警醒之心,他思来想去决定按照方士所言化解此劫难,便逼着小儿子将双生子中的弟弟处死。
虎毒尚且不食子,小儿子又怎么忍心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但他又不能违背父亲的命令,为此赌上将整个家族的命运。
他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隐瞒双生子之中弟弟的身份,让人打发着送给人牙子,远远发卖出了京城。
再买来一个模样差不多的幼儿,放到水中溺亡后送到了橙奉面前。
因幼儿长相本就相似,再加上泡在水里尸首已是面目全非,橙奉并未怀疑,只让人好生将其安葬。
自此双生子便开启了两段截然不同的命运。
哥哥名叫橙淮,从小接受严格的家学教导,橙奉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日后能继承家业,光耀门楣。他在众星捧月之中成长,又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能,年纪轻轻便才名远扬。
而弟弟生长在荒山野岭中,直到五岁前都没有一个正经名字,爹娘只管他叫“来福”,与隔壁村铁柱家里养的狗同名。
他所生活的村庄土地贫瘠,附近常有野兽出没,一家人的生计全靠爹娘在山间开垦的几亩薄田。因此他自小就跟着阿母在田间地头,扛着比他还高的锄头,日日重复着劳作。
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算安稳,偏偏他爹是个酒蒙子,每次种田耕地赚得那点微薄收入,有一大半被他爹拿去买醉,剩下的连一家人糊口都困难。
他阿母苦口婆心劝过他爹几次,被他爹按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他哭喊着上前阻拦,却被他爹打聋了一只耳朵。
等到家里没了粮食,他爹又逼着她回娘家去借粮。他阿母来来回回借过几次,娘家亲戚瞧见她便黑着脸,最后连家门都不让她进了,指着鼻子骂她是来打秋风的赔钱货。
他阿母抱着他哭了一宿,第二天便投河自尽了。
他看着村民将他阿母的尸体打捞上来,像是没了倚靠的浮萍,含泪的眼底尽是迷茫。
他爹的日子依旧照过,该喝酒喝酒,该打人打人,只不过伺候他爹吃喝拉撒的人,从他阿母变成了他。
又过了两年,他家隔壁搬来了一户新邻居。
那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母亲看着年岁不大,虽穿着朴素却不掩贵气,女儿尚且年幼,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一双清透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彼时他正在田间劳作,烈日晒得他头晕目眩,他已经三日未进食,饿了便只能喝水充饥。每挥舞一锄头下去,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伴着耳边轰鸣作响的嗡嗡声,他眼前一黑栽倒在田地中。
等再醒来时,他躺在陌生的床铺上,屋子里架着一口小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香浓的粥米。
他嗅闻着那香气扑鼻的味道,肠胃却饿到失去知觉,只能凭着强大的求生欲,手脚并用爬到了锅子旁。
他不顾沸烫,大口大口啜吮着米粥。
像他们这样的穷人是吃不起白米的,他从小到大都是吃薯蓣粥,虽然烫得吃不出滋味,可他还是觉得好香,香到他以为自己可能已经死了,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等他吃完了一整锅的粥米,一抬头便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她依旧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他,手里还捧着一只空碗。
他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无措地垂下头。
她犹豫着走近了他,将碗放在了他面前:“粥烫,下次用这个喝。”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姑娘叫薛蔓,她年幼丧父,亦是无处可归,便跟着母亲颠沛流离辗转到了此地。
两人相熟后,薛蔓总爱在他劳作的田地旁乘凉,树荫将她笼盖住,她眉眼恬静,趴在案几上,一笔一划完成着母亲给她布置的课业。
每当他休息的时候,薛蔓便会拉着他一起坐下,她不嫌弃他身上的汗水和泥污,伏在他身旁教他识字读书。
她家里养了许多牲畜,有鸡有鸭有猪有羊,但她
母亲并不擅长喂养牲畜,却是养什么死什么。直到他有些瞧不过眼,主动揽下喂养牲畜的活,那些牲畜总算安安稳稳活了下来。
没多久,薛蔓便一脸欢喜地捧着鸡蛋来找他,说她家的鸡开始下蛋了。
从此他和他爹每天都有了鸡蛋吃。
他爹似乎对薛蔓的母亲很感兴趣,见他与她们走得近,竟是出奇地不再喝酒,也不再动辄殴打他,反而还对他和颜悦色,时不时便陪着他去薛蔓家里帮忙。
自从薛蔓来了,他的日子似乎就一天天好了起来。
只可惜这样美好的生活并未持续太久,约莫是半年后的某一日,他爹又喝醉了酒,趁着夜色闯进了隔壁院中。
他听见薛蔓的尖叫声,还以为她家里进了贼,扛着锄头便冲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他爹骑在薛蔓母亲身上,一手按住她的双腕,另一手急不可耐地游走在她腰上,完全不顾这对母女的哭喊和求饶,似是已经陷入极度亢奋的癫狂中。
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在对上薛蔓绝望的眼神时,他下意识挥出了手中的锄头。
一下,又一下,直至锄头上沾满血迹,那道嚣张的身影就此摇晃着栽倒在了地上。
他砸死了他爹。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只慌乱了一瞬,便很快平静下来。
他先安抚下来母女两人,而后吃力地拖着他爹的尸体出了院子。
翌日薛蔓一家便搬走了,只给他留下一封长信。
他识字甚少,看不懂信上写了什么,但他隐约辨认出了“京城”二字。
没过几日,他爹被野兽撕咬得只剩下半截的尸体被村民们发现。
他哭天喊地上前为他爹敛尸,村民们可怜他,便每家每户都凑了些银钱给他,让他给他爹买一副棺木下葬。
他没用这笔钱买棺材,只草草挖了个坑将他爹埋了进去,当夜就卷着包袱进了京。
他住的荒山僻岭离京城太远,途中被流民抢过三次,等到了京城外,他已是衣衫褴褛,身无分文。
看守城门的侍卫打量他两眼,似是将他当作了流民,张口便呵斥他,叫他打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见进不去城门,便在城外候了数日,混入流民之中与他们一同打劫过路人。
直至抢了身干净的衣衫,又洗净身上的脏污,打扮妥当后,他蹲守着拦了一位进城的好心人,只说自己与爹娘走失,希望好心人能带他进城去报官。
好心人信了他的说辞,他总算如愿进了京城。可那好心人好心过了头,非要将他送到官府门口,他只能硬着头皮跟去了官府。
原本他是想寻了借口离开,谁知那官府的衙役瞧见他,却请来了官老爷,似乎是被唤作什么橙中尉。
彼时他并不知道中尉是怎样的官职,更不知道这个橙中尉便是他亲爹。橙中尉见到他目露惊讶,脸上尽是掩不住的恍惚,沉默半晌才道了一句让他跟着他走。
橙中尉将他安顿在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里,每日好吃好喝供养着他,偶尔还会亲自来看看他。他搞不清楚橙中尉为何对他这样好,但他不愿意留在院子里,他想去找薛蔓。
于是橙中尉再一次来探望他时,他说出了心中所求,盼着橙中尉能放他离开。
橙中尉却拒绝了他,还加强了院中看守的卫兵,将他的活动范围压缩在了小小一方天地之间。
其实这般锦衣玉食还不用劳作的日子,若是放在遇见薛蔓之前,他定是觉得求之不得,恍如梦寐。而现在他却茶饭不思,只想知道薛蔓一家到底去了哪里,她又该因为他爹的事情如何看他。
他尝试着逃过几次,最后一次翻墙头的时候摔伤了腿骨,惹得橙中尉大发雷霆,将他锁在屋子里,断了他整整三日的饭食。
他又疼又饿,总算长了记性,不再表露出想要离开的想法,反而央求橙中尉下次再来时给他带两本解闷的书,他想识字。
橙中尉除了不让他离开别苑外,几乎对他百依百顺,听闻他想识字,便特意为他请来了教书先生。
他每天没日没夜的读书识字,很快便将那一封长信上的字认全了,原来薛蔓并未记恨他,只是随母亲回了京城,她说她或许会借住在表妹家中,假如有机会希望他们还能再见面。
信纸末尾附上了薛蔓表妹在京城里的住址,他一遍一遍反复翻读着那封长信,脑子里全是往日与薛蔓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想见薛蔓的心情越发急切,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机。
他又向橙中尉央求想要习武,橙中尉一如既往答应下来。
只是他等了半个月都没有等来教习师父,甚至连那每三日来一次的教书先生也已经有许多天未曾来过。
他不禁开始心慌,其实他并不理解橙中尉为什么对他这样好,更不明白橙中尉为什么要限制他的自由,只是原本他一心想要逃离,逃离这如同牢笼般的地方。
如今突然有了变化,他又忍不住害怕,他不知道离开橙中尉,离开这个地方,他还能去哪里。
便是找到了薛蔓,可连薛蔓都要借住在表妹家里,他又怎能像是累赘一般再去给她添乱?
就在他满脑子胡思乱想之际,橙中尉出现了。
橙中尉脸色很不好看,他双目泛红,眼底尽是血丝,短短数日未见像是衰老了十几岁,肩背微微驼垮下去,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
橙中尉对着他沉默了整整半日,后来才长叹一口气,问他愿不愿意扮演他的儿子。
说到此处,橙淮轻笑了一声,看向谢昭昭的眸色中满是讥诮:“说来此事还要感谢你,若不是你将橙淮推进曲水湖中,橙淮便不会因为落水染上风寒高烧不退,最后活活烧成了傻子,我也只能做一辈子被囚.禁在别苑中的‘来福’。”
谢昭昭忍不住有些恍惚。
原文中并未记载橙淮所说的这段过往,什么双生子,什么哥哥弟弟,她更是从来没发现橙淮中途换过一个人。
至于曲水湖落水之事,那纯粹是橙淮自找的。
外人皆道橙淮满腹经纶,有盖世之才,实际上与他相处过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么狂妄自大。
若仅仅是恃才傲物便也罢了,他还目中无人,只因为觉得她身份低微,不配与他一同当太子伴读,便几次三番寻衅滋事。
橙淮平日里总对她阴阳怪气,她不搭理他,他便借着她阿妹来挑衅她,非要在曲水亭中抢走她阿妹绣给她的香囊,还嘲讽她是病猫,她阿妹不该给她绣百兽之王。
她实在没忍住就捶了橙淮几拳头,谁知道他恼怒上头想要还手,身形向前猛地一扑,却踩滑摔进了曲水湖中,没扑腾几下便呛得昏睡过去,最后还是谢昭昭给他捞了上来。
此事之后,谢昭昭便起了高烧,听闻橙淮亦是大病一场。
后来等她病好了,橙淮还在家中养病,谢昭昭只觉得眼不见心不烦,他若是往后都称病不来伴读了才最好。
等到橙淮养好了病,那已经是大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她当时虽然察觉到他跟先前有一些细微的不同,但并未细想,毕竟两个橙淮长得一模一样,便是言谈举止略有异样,谁也不会往其他的方面多想。
她便说原先的橙淮畏水,怎么后来落了一次水便学会了凫水。还有橙淮本是个书呆子,长大后却文武双全,十三岁便已一战成名,威震岭南诸城。
如今想来,似乎处处都是破绽,但硬是无人察觉。
谢昭昭抿唇不言,隐约听到橙梓啜泣不停的哭声。
今日发生的事情已经超过橙梓的认知范围,她不理解眼前当了她十几年的兄长,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另一副面孔。
更想不通他口中双生子的故事是真是假。
橙梓只觉得迷茫。
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再去面对橙淮,更不知道要如何破除眼下的绝境,从橙淮手中救出谢昭昭。
她试图去劝解橙淮:“兄长,我再唤你一声兄长,我求你放过昭昭……不管过去如何,昭昭从未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毕竟是薛蔓的表妹啊,你如此对待昭昭就不怕薛蔓知道吗?”
橙梓语气中隐有哀求,橙淮看着她的视线却冷得骇人。
他轻声道:“可她霸占了阿蔓的位置。”
“什么位置?太子妃的位置?”橙梓瞪大了双眸,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可那位置本该是我的,倘若太子不娶昭昭为
妻,那太子妃便会是我……”
“倘若是我,你也要将我制成人彘,砍掉我的手足,剜去我的耳目吗?”
橙淮见她哭红了双眼,拧着眉别开了视线:“你们不一样,你是我妹妹。”
是了,即便到了此时,橙淮依旧不舍得责怪橙梓,他只觉得橙梓和赵晛一样,是被谢昭昭迷惑了心智。
橙梓是他人生中,除了薛蔓之外对他最好的人。
他刚跟着橙中尉回到橙家本族时,几乎什么都不懂,橙中尉不敢让别人发现橙淮已被偷梁换柱,私下里便对他极为严格。
橙中尉借着养病之名,逼迫他日夜不眠地学习橙淮的一切,橙淮的字迹,橙淮的言谈,橙淮的喜好,橙淮的性子,甚至连橙淮一颦一笑的动作幅度都要丝毫不差。
倘若他做错了,等着他的便是一顿毒打。
他每日被逼得喘不过气,却还要硬撑着打起精神,终于挨不住病倒了过去。
橙中尉见他这般不顶用,学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分毫进步,愤怒之下竟是将他关了禁闭,由着他在病中自生自灭。
他不记得怎么熬过了那几日,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的时候,一勺甘甜的糖水沿着唇边渗进了他干涩的嘴里。
橙淮恍惚之间,隐约听到一道清脆稚嫩的嗓音。
是橙梓在喊他哥哥。
橙淮思及至此,便更是痛恨起谢昭昭。
橙梓一向乖巧,将他奉为圭臬,而如今却为了谢昭昭对他刀剑相向。
谢昭昭抢走的何止是那太子妃之位,她还抢走了他在橙梓心中原本的位置。
橙淮垂眸将身前伤势重新处理好,不再理会橙梓的哭喊,命护卫将橙梓押到一旁,重新握住了那柄染血的短剑。
他目光灼灼望着谢昭昭,见她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不由问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想让我说什么?”谢昭昭垂首,嗓音听不出丝毫的起伏,“难道你希望我怜悯你?还是希望我理解你对薛蔓隐忍的爱有多么了不起?”
这样烂俗的救赎故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他的苦难又不是她造成的,但她的苦难却是因他而起。
橙淮被她噎得说不出话,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见她面上毫无惧色,冷笑着将短剑抵在了她的脸颊上:“你倒是伶牙俐齿,难怪能将我妹妹迷成这般六亲不认的模样。”
他说着,手指扼在她的下颌上,短剑在她唇畔比划了两下,正要对她动手,屋外却传来一声短促的鸣镝。
那是大鱼上钩的信号。
橙淮动作一顿,弯了弯眉眼:“谢昭昭,你好大的魅力,竟能引得赵瞿亲自来救你。”
第62章 六十二个女主她在赵瞿心中的地位……
话音刚刚落下,木屋外已是远远传来打斗声。
橙淮动作粗鲁地提起她的衣领子,将她从地上拖拽起来,另一手拿着短剑抵在她颈上,锋利的剑刃直戳咽喉,霎时间便渗出一道细长蜿蜒的血痕。
他下颌微抬,示意护卫将木屋门打开,提着谢昭昭便走了出去。
乍一见光,谢昭昭双目被刺得生疼。
她下意识阖上眼眸,却在闭眼的瞬间,隐约在人群中瞥到那一抹颀长的身影。
赵瞿向来是站没站样,坐没坐样,衣裳也不好好穿,整日里趿拉着竹屐,总一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模样。
此刻他却将身形立得笔直,清癯的掌间握着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再无往日里那漫不经心的神色,浑身似是笼罩着肃杀的冷意,威压极强。
许是来得匆忙,他并未带太多侍卫,约莫不过是二三十人的样子,但随从来的每一人皆是训练有素的私兵。
他们身着甲胄,手持红缨长戟或银环砍刀,与埋伏在木屋外的护卫厮杀在一起,兵器碰撞的尖锐声响震耳膜,伴着惨叫声在日光下漫起粼粼血雾。
橙淮提着谢昭昭走到人前,她双脚被麻绳所束缚,脚下无法保持平衡,几乎是被他一路拖拽了出去,颈上肌肤难免与剑刃摩擦相触。
不过短短刹那间,谢昭昭脖子上已是布满血色,如同田间溪流般错落交叉,看着甚是骇人。
橙淮丝毫不觉怜惜,竟还将剑刃又用力上抵了两寸,似笑非笑地望向赵瞿:“让你的人停手。”
这是一句隐晦的试探。
若放在先前,橙淮见赵瞿亲自来救谢昭昭,便已经可以笃定谢昭昭在赵瞿心中的地位,再由此捏着分寸来操控赵瞿。
但经过被谢昭昭射过两箭,又被橙梓捅了一剑后,橙淮不得不谨慎起来,他按捺下躁动的心,耐着性子观察着赵瞿的反应。
赵瞿向来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此刻眸色漆黑无底,更是让人辨别不出分毫的情绪。
橙淮呼吸微滞,面上却依旧保持笑意。
当他打定主意用谢昭昭作为诱饵来钓鱼时,此事便已经成了无可挽回的局势。
要么是赵瞿亡,要么是橙家亡,橙淮没有退路,他只能赢,也必须赢。
赵瞿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橙淮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但他又不能自乱阵脚,只能将短剑横在谢昭昭颈上,预备再加些火候刺激一下赵瞿。
还未开始动作,那赵瞿倏而开口:“住手!”
这一声不光是在呵止橙淮,同时也给他的私兵下了止战命令。
纠缠在一起打得你死我活的两方就此停战,只是依旧怒视汹汹盯着对面,似是紧绷着神经随时准备继续拼杀。
赵瞿面无表情地乜斜着他:“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朕面前犯上作乱,莫不是你橙家一族都活腻歪了?”
橙淮听闻这话却是轻笑一声。
他比橙右相和太后看得更透彻些,如今朝堂上的局势已是今时不同往日,橙家看似根基牢固,手握大权,却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橙家本族子弟骄奢淫逸,争权夺利,不堪重用。
朝堂之上,橙家实权又被那看似昏庸的赵瞿一步步吞并蚕食,引得土人人心浮动,各个家族都在暗中蓄力,只待橙家式微便意图取而代之。
如此内忧外患,若再这样继续下去,橙家迟早要完蛋。
原本罗浮山冬狩这一行是最好的动手机会,而橙右相小心谨慎过了头,不敢担上丝毫的风险,只因赵瞿临时更换了出行方式,便被吓得连忙取消暗杀计划。
若错过这次机会,往后再想对赵瞿动手就是难如登天。
虽然橙淮并不是很关心橙家一族的生死,但他如今与橙家捆绑在一起,家族利益便是他的利益,就算为了薛蔓,他也必须要拼死搏上这一把。
思及至此,橙淮示意自己的伏兵向后退,直到将赵瞿等人团团包围在其中,又拖着谢昭昭往赵瞿的方向走了两步,将剑尖扎入她的咽侧:“既然陛下说我以下犯上,那我便壮着胆子犯上作乱一次,往日都是我跪你,不如今日你也跪一跪我如何?”
谢昭昭被拖拽地脚下趔趄,听闻此言却是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果真是古早的虐文小说,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烂俗的桥段。
橙淮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他怎么会觉得赵瞿会为了一个女人向他下跪呢?
便是橙淮想借此试探她在赵瞿心中的地位,他也该换一个更合理的要求,譬如让赵瞿的私兵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之类的。
而非是逼着赵瞿向他下跪。
虽然在谢昭昭看来,尊严永远排在生命二字之后,倘若在生死的紧要关头,只下跪便可以活下来,那她立马跪下哐哐磕头。
别说是磕头,就算让她吃屎,她也一定毫不犹豫。
但如果是为了别人的生死做到如此地步,那她肯定是不愿意的。何况对于赵瞿而言,他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更不是说下跪了便可以从橙淮手中救下她。
橙淮分明就是不加掩饰地威胁和羞辱。
即便谢昭昭与赵瞿相处的时日不太长,却也勉勉强强还算了解他的性子,赵瞿又傲慢又倔犟又小心眼还记仇,别说给橙淮下跪了,他此
时恐怕已经在思忖着如何将橙淮千刀万剐,满门抄斩了。
只是她如今还在橙淮手中,赵瞿顾念着痛觉转移之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想到此处,谢昭昭忽然意识到什么。
橙淮原本只是想绑了她虐杀泄愤,但从刚刚他拿剑抵着她的脖子出了木屋与赵瞿当面对峙的那一瞬,此事便已不再是她和橙淮之间的私事,而上升到了皇权和橙家一族的生死博弈。
或许早在橙淮问出那一句“你不会背着赵晛跟他爹搞在了一起吧”之时,他便打定了主意要用她作饵引出赵瞿。
看来橙淮今日并没有打算让赵瞿活着离开,却不知橙淮此时故意激怒赵瞿是何用意。
谢昭昭感觉不到疼痛,只依稀能察觉到颈上在不停流血。
她怕橙淮看出异样,便装模作样喊了两声“疼”,私下里借着衣袖作掩护,将束在腕间的麻绳重新解开。
谢昭昭一手攥着簪子,另一手握着解下的麻绳,耐着性子等待时机。
橙淮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经可以视物,也不知道她双上桎梏已经解开,如今敌在明她在暗,接下来只要橙淮有一瞬的放松警惕或失神,她便有八、九分的把握能脱身。
谢昭昭抬眸看向赵瞿,正要用口型无声示意他往前走几步,最好能跟橙淮拉扯几个来回,多给她争取一点时间。
谁料她视线刚对上赵瞿,唇还未张开弧度,便见赵瞿压低了眉梢,漆黑的眸光扫了她脖子一眼,紧接着面无表情地掀起衣摆,屈膝将左腿跪在了地上。
谢昭昭:“……?”
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吗?他就这么水灵灵地跪了?
橙淮又不知道她的痛觉会转移到他身上,他就是直截了当拒绝了橙淮,橙淮最多就是在她脖子上再划两道,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他何至于如此?
便在她失神的一瞬,橙淮亦是被惊得瞪目结舌。
世人皆道士可杀不可辱,橙淮自然知道他的要求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有多么过分。他本就没打算真让赵瞿下跪,更不觉得赵瞿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下跪,不过是借此由头激怒赵瞿罢了。
赵瞿从头至尾皆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的心绪。
橙淮以为,人只有在愤怒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更多的破绽。
但赵瞿似乎一点都不生气。
哪怕是此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跪,他依旧动作从容不迫,更是跪得面色不改。
赵瞿越是如此,橙淮心里便越是没有底。
他短暂地慌了一瞬,还未定下心来,胯.下倏而传来一阵剧痛。
“啊——”
橙淮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已是本能地痛呼出声,原本挺直的腰背向后猛地一蜷,惨白着面色捂住了下身。
他下意识地收手,便给了谢昭昭逃生的机会,她攥紧了手中染血的簪子,抬肘击向橙淮握剑的臂肘,同时双腿发力猛地向前跃去。
她只解开了绑在手上的麻绳,两只脚腕却还被捆着,走不了路便只能蹦跳着向前,她一边跳一边喊:“陛下,别跪了——”
谢昭昭跳得太快,将要蹦到赵瞿面前时却脚下一滑,朝着地面便迎头栽了过去。
她下意识抬手护住了脸,但并未如预料那般脸着地,赵瞿将她一把揽住,掌心紧紧贴在她后腰上,隐隐有些颤抖。
他只短暂地抱了她一下,很快便将她松开。
赵瞿冷眼望着面色惨白的橙淮,齿间轻吐出一个字:“杀!”
仅此一字便足以士气大振,原本已经止战的私兵们重新举起手中兵器,染血的刀刃在日光下闪烁着凛冽红光,他们如潮水般朝着敌阵汹涌而去,脚下踏得地面尘土飞扬。
橙淮还未缓过劲来,他被谢昭昭用簪子刺伤了大腿根,因位置十分靠近子孙根,他疼得浑身冷汗,仿佛有无数根尖针在某处肆意搅动,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钻心的剧痛。
他不断呼吸吐气,勉强站直身子,强撑一口气从袖中掏出半截玉笛。
轻柔悠扬又带着几分诡异的笛声从笛孔中传出,橙淮一边吹笛一边后退。
赵瞿赶来的速度实在太快,他命人去布置的援兵还未赶到,是以橙淮方才本来准备用谢昭昭拖延些时间,却没想到谢昭昭早已经恢复了视力,还悄无声息解开了腕上的麻绳。
再说那赵瞿也不是个正常人,按照橙淮的思路,赵瞿该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威胁,而后橙淮便可以在谢昭昭身上划几个口子。
倘若赵瞿看了心疼出声制止,他就再趁机提出旁的要求,以此声东击西,降低赵瞿的警戒心。
如此反复拉扯几次,等到赵瞿的耐心耗尽之际,便也是橙淮援兵赶到之时。
谁料到赵瞿脑子有病,他都还没有走伤害谢昭昭的流程,甚至没来得及开口威胁,只提了一句让赵瞿跪下,赵瞿便不做犹豫地跪了下去。
便是换做任何一人,看到这一幕也会忍不住失神,只是不成想橙淮本是想要激怒赵瞿让赵瞿露出破绽,最后反倒让自己作茧自缚,被谢昭昭寻到了机会逃走。
随着笛声的节奏逐渐加快,木屋周旁倏而涌现出数不清的蛇蟒,它们吐着信子,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朝着厮杀在一起的人群爬去。
一开始人群还未发觉蛇蟒的存在,直到有人腿脚被蛇身绞住,觉察到腿上传来刺痛,垂头便对上那昂头吐信的蛇蟒。
橙淮在木屋旁纂养的蛇蟒尽是五彩斑斓的毒蟒,它们体形或大或小,有长达数丈、粗如木桩的巨蟒,其身躯蜿蜒盘踞时如同山岩跌起;还有细若手指、灵活诡谲的小蛇,在草丛和石缝间穿梭自如,出其不意便将吐出毒液将人致命。
蛇蟒们伴着笛声越发亢奋,它们不分敌我,遇人便攻击,不但毒死了许多赵瞿带来的私兵,更将橙淮派守的伏兵也一并罹害。
谢昭昭发现局势变得混乱起来,她解开足上的麻绳,扯着赵瞿向后退去:“先离开这里……”
赵瞿是骑马来的,他牵住缰绳让谢昭昭翻身上马,正欲离开,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吼叫。
“橙梓——”
赵瞿和谢昭昭几乎同时回头望去,却见橙梓趁乱挣开了护卫的束缚,她似乎是想要往谢昭昭这里跑,但没走多远便被数条蛇蟒缠住了腿脚。
那操控蛇群的笛声戛然而止,只隐约回荡着橙淮撕心裂肺的叫喊。
赵瞿只回望了一瞬便敛住眸光,他踩着银镫要上马,马鞍上的纤细背影却翻身跃下,头也不回便要往橙梓的方向冲过去。
“谢昭昭!”赵瞿手疾眼快攥住了她的手臂,他面上隐有怒色,不等将那质问脱口而出,对上她眼眸的刹那,心中却猛地一颤。
即便谢昭昭此刻满身狼狈,血迹斑斑,却掩不住她眼底的坚决。
她要回去救橙梓。
只此一眼,赵瞿便知道自己拦不住谢昭昭。
“你在这里等着。”
他并不多言,丢下这句话便提剑去往蛇群中。
缠住橙梓的蛇蟒不止一条,她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对上游走在她肩臂上的细蛇,不由呼吸紧促起来。
赵瞿少时从牢狱出来后,曾被太后囚在建善寺将近两年之久,那建善寺远在山郊,偏僻又幽静,四处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竹林环绕,时常有蛇虫出没。
他熟知蛇蟒习性,提剑便可精准刺中七寸,一来一回之间斩杀数条毒蛇,已是驻足在了橙梓身前。
“别动。”赵瞿先处理掉了缠在橙梓脚下的两条蛇,又找准时机伸手捏住盘在她肩上的毒蛇七寸处。
待将其除害,他一手提剑,另一手提着橙梓的后衣领,足下一点便凌空腾起。
衣袂被山风鼓动得猎猎作响,橙梓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的景象快速掠过,眨眼间已是稳稳落在了谢昭昭身侧。
橙梓将双目瞪得极大,不知是被那蛇群吓呆了,还是在震惊赵瞿的内功竟如此出神入化。
她早便听闻中原人会飞檐走壁,但传闻毕竟是传闻,越国向来崇文不崇武,岭南少有武艺高强之人,更遑论这般奇绝本领。
没等到她开口说话,赵瞿已是提着谢昭昭上了马,连看都不看橙梓一眼便策马离去。
他走得时机不凑巧,正赶上橙淮的援兵迎面而来。
赵瞿将缰绳交到谢昭昭手里:“往前走,别回头。”
第63章 六十三个女主谢昭昭,你相信朕吗……
赵瞿带来的私兵大多死在了蛇蟒毒口之下,仅有少数存活跟在两人马后,而橙淮搬来的援兵约有数百人,各个身披玄铁重甲,伴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者相较完全没有分毫的胜率,倘若赵瞿此时与橙淮援兵正面对上,恐怕便是九死一生。
谢昭昭一手持缰绳,另一手紧紧攥住赵瞿的手臂:“别去。”
显而易见,橙淮现在的目标就是赵瞿。
他绝不会允许赵瞿活着离开,倘若赵瞿活着,那覆灭的将会是整个橙家。
谢昭昭此刻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思考,她用力向右一扯辔头,硬是调转了一个方向,双腿猛地夹紧马腹,身下青骢马吃痛长嘶,四蹄扬起大片飞尘。
私兵并未跟上,他们的使命便是护驾,此时拼着性命留在原地断后,将援兵汹涌的攻势硬生生拦下。
刀光剑影在空气中肆意交织,喊杀声震得山林间的飞鸟惊惶四散。
但终究是不敌援兵人多势众,很快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倒下,只拼尽最后一口气,为逃生的两人挣得了片刻喘息之机。
橙淮见两人渐远,不顾伤势,忍着痛翻身跃上马背便要向前追击:“追——”
然而马蹄还未奔开,大军之前倏而挡住一道纤细的身影。
橙梓不知从何处捡来了一柄长剑,这次她并非是拿着剑刃对准橙淮,而是将冷剑横在了自己颈上。
她定定地望着橙淮,红通通的眼底满是决绝:“兄长,你还要错到什么地步?”
橙淮喉间一哽,煞白的面色上浮现寒意:“橙梓,你以为你情深义重是吗?你现在是在拿着橙家阖族上下几百条性命拦我,若今日赵瞿生,明日死得便是你至亲血脉之人!”
橙梓垂眸,笑容苦涩:“可如今的局面不是兄长一手造成的吗?”
倘若橙家世代忠良,以橙家在朝堂之上的根基,即便赵瞿再看不惯他们,他短时间内也无法撼动橙家分毫。
明明橙家已经得到了很多,权利,地位,乃至于声名,但不管是橙右相,还是太后或澄淮,他们无一人觉得满足,像是贪婪无餍的狍鸮,如今竟还生出了忤逆谋反的心。
纵使橙家覆灭,那也是他们作茧自缚。
眼看着橙梓听不进任何道理,橙淮怒骂了一声“蠢货”,扬臂便让大军继续向前追击:“你要是执意为她赴死,便随你而去,我就当从未有过你这个妹妹!”
说是这样说,橙淮还是趁着橙梓怔神的一瞬,让人从后偷袭夺过了她手中的剑,以手刀将橙梓砍晕了过去。
他将橙梓交于心腹安顿,率兵继续向前。
有私兵拖延了片刻时间,又有橙梓兵马前相拦,谢昭昭和赵瞿纵马与橙淮援兵拉出了一段距离。
但跑着跑着,谢昭昭便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们这个方向离冬狩的营帐相反,越往前奔走便越偏离营帐,再往前走隐约便是山崖断壁。
她是第一次来参加冬狩,对罗浮山并不熟悉,只好转头求助赵瞿:“陛下,往前可还有其他的路线可以……”
谢昭昭嗓音戛然而止,她视线对上赵瞿才发现他面色煞白,额上尽是冷汗,不知何时伏在了她肩后,呼吸声紊乱急促。
她感受到他唇齿间吐出的灼热气息,心中一慌:“陛下,你怎么了?”
赵瞿靠在她身上,嗓音含糊无力道:“继续往前走。”
谢昭昭怔住。
再往前走就是悬崖了,若是橙淮的援兵在此时追上来,他们两人便是穷途末路,唯有死路一条了。
见她不动,赵瞿侧过头,混不吝地笑了声:“怕什么?橙淮要杀的人是朕,你将朕抛在崖边自己逃命去罢。”
谢昭昭下意识地反驳:“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走?”
“怎么不能?”赵瞿黑眸乜向她,“是你的痛觉转移到朕身上,又不是朕的痛觉转移给你,便是朕驾崩,你也不会死。”
他在此时如此大剌剌说出痛觉转移的秘密,倒叫谢昭昭恍惚了一瞬。
看来赵瞿是发觉了她在手臂上侧刻了字,这才追来了橙淮建在山脚西南方向的木屋。
他先前早便发现了痛觉转移的事情,但一直隐瞒着她,恐怕就是不想让别人发现秘密,将她当作软肋般挟制他。
原本今日该是她与橙淮之间的个人恩怨,却不想因此将赵瞿拖下了水,倒叫事情变得麻烦起来。
两人说话间,青骢马已是奔走到了山崖边。
赵瞿踉跄着翻身下了马,脚步已是隐有虚浮之态,他将手中长剑刺入草地间,俯着身子喘了两声,勉强站稳了身形。
“谢昭昭,你走罢,橙淮想杀的人是朕。”
他说话时并不看她,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昭昭拧眉看向赵瞿。
便如赵瞿所言那般,现下在橙淮眼中最要紧的人是赵瞿,倘若此时她抛下赵瞿独自离开,她能逃生的几率约莫占了八、九成。
但她怎么可能抛下赵瞿独自逃命去?
若非是因为她,赵瞿便不会陷入这样前后夹击的绝境之中。
谢昭昭不容置喙道:“要走一起走。”
她可是虐文女主,如今还未到大结局她该死的剧情,就算被逼到绝路,也一定还有其他的转机。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斩钉截铁,赵瞿禁不住抬眸看了她一眼。
谢昭昭坐在马背上,朝他伸出了手。
日光透过山崖边翻涌的云雾,洒在她染血的侧颜上,她望向他的眼神坚定不移,便如同方才她头也不回,意图折返蛇群中救下橙梓那般。
赵瞿扬唇轻笑,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只是并未随她上马,而是将谢昭昭从马鞍上拉了下来。
他一手持剑,另一手环住她的腰背:“谢昭昭,你相信朕吗?”
“什么?”
谢昭昭还未反应过来赵瞿要做什么,赵瞿已是揽着她往悬崖下跃去,她眸子瞪得又圆又大,瞳孔却止不住缩紧成针尖大小。
来不及惊呼,谢昭昭只觉得失重感铺天盖地袭来,风如利刃般割着她的面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气流声,几乎要将她的耳膜鼓破。
她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脑子里竟已经开始走马灯,一会闪过她幼年时候牙牙学语的模样,一会闪过她和阿母阿爹小妹围坐在一桌吃饭的模样,一会闪过她和赵瞿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画面最后定格在赵瞿那张悬着菩萨佛像慈悲相的脸上。
谢昭昭到底是没摔死。
在不知下坠多久后,赵瞿倏而扬臂将手中长剑用力插进了山岩之间,随着呲呲啦啦的刺耳声响,剑身在岩壁中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霎时间火星四溅。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到耳畔边隐隐浮现赵瞿喘息的声响。
他呼吸极重,吞吐出的气息滚烫灼人,夹杂着一丝浓郁的血腥味。
谢昭昭下意识睁开眼去看他,赵瞿带着她吊挂在半山腰,他一手持剑撑住全部的重力,另一手搂紧了她的腰身,掌骨似是用了极大的力道,攥得她腰间一阵作麻。
此时他面色更显煞白,轻抿的唇间已是隐有乌色。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你被蛇咬了?”
“不妨事,毒不死。”赵瞿嗓音轻颤,在粗重的喘息中含带了些笑意,“朕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
“什么……”
谢昭昭疑惑出口的瞬间,忽然想起他带着她跃下山崖时所说的那句“谢昭昭,你相信朕吗”。
“信与不信还有什么意义,陛下不是已经带我跳了下来?”她望着他唇畔肆意的笑,语气颇有些无奈,“陛下准备一直在半山腰挂着吗?”
赵瞿却盯着她看:“怎么没意义?朕不值得你相信吗?”
谢昭昭见他不依不饶似的,只好硬着头皮道:“我相信陛下。”
赵瞿看出她话语间的勉强,却不在为难她,他微微扬起下颌,视线在周侧环绕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在不远处垂生在崖岩的藤蔓上。
罗浮山共有五处悬崖绝壁,他们还算幸运,来得这处断崖是五个悬崖中最矮的一处。
虽仍高得令人胆寒,相较于其他几处却总归是多了
些生机,如今他们已经身处半山腰往下,若是能借着藤蔓之势下山,便可循着山涧溪流的方向往东,暂时到建善寺藏身避难。
赵瞿敛住眸光:“你怕高吗?”
谢昭昭摇头,只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看向岩壁上生长着的粗壮藤蔓,不知这些绿蔓是什么植被,只觉其枝条虬结,相互缠绕,约莫是可以承重一人的身量。
谢昭昭有些迟疑:“这些藤条结实吗?”
虽然此处距离崖底仅有数十丈之遥,若是换成楼层的高度,亦是有十几层高,那藤条要是在他们攀爬之时突然断裂,摔下去砸在岩石上恐怕要鲜血横流,脑浆四溢。
赵瞿道:“你尽管往下爬,朕必护你周全。”
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颤,每说几个字便要用力喘息一声,显然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一口气在支撑。
谢昭昭再不迟疑,伸手从身侧扯住一条藤蔓,放在手中用力扯拽了两下,见藤蔓坚韧如绳,在她的拉扯下只是微微晃动,并未有断裂的迹象,便攥紧了藤蔓用双脚蹬住岩壁。
等她摆开了架势,赵瞿这才松开了手。
谢昭昭很擅长攀岩,她一边顺着藤蔓缓缓下滑,一边蹬住山岩借力调整姿势。
越是靠近崖底,那山风便越是冷硬呼啸,吹在人脸上像是钝刀子在割肉,即便谢昭昭觉不出疼痛,仍被裹挟着碎石的野风吹得睁不开眼。
她尽可能让自己贴紧岩壁,以此减少风阻,胸腔内的一颗心脏霍霍狂跳着。
其实方才说相信赵瞿只是一句场面话。
她已是骑虎难下,便悬在半山腰上,还谈什么信任不信任,她就算是不相信他也必须要信了。
但不知为何,谢昭昭此时竟是一点都不觉得害怕,似乎真的在潜意识里相信了他的话。
她忍不住相信,就算她手中的藤蔓断裂,赵瞿亦会护住她。
许是用了片刻的时间,谢昭昭总算顺着藤蔓见到了崖底,她听到溪水汩汩流动的声音,心绪一动:“陛下,我们逃出来了……”
话音未落,她身侧便飞速坠下一道身影,带着凌厉的风声狼狈地滚到了地面。
赵瞿摔得很重,正磕在了溪涧岩石上。
等谢昭昭匆忙落地扶起他时,他已是有些意识不清,额角蜿蜒淌落的一道血色漫进了眼尾,唇畔却还勾着浅浅的笑:“谢昭昭,现在你相信朕了吗?”
第64章 六十四个女主赵瞿在害怕(二更合一)……
谢昭昭看着赵瞿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感知到过疼痛了,但此时此刻她却确切地感受到了一股模糊不清的钝痛。
只是那疼痛并未持续太久,似是短暂存在了一瞬便再难捕捉。
赵瞿仍在执着地盯着她看。
谢昭昭用力点头:“相信,我相信陛下……”
他总算等到了满意的答复,胸口猛地起伏了一阵,粗粗喘了两口气,倚靠在她肩臂上的脑袋歪了歪,竟是没了动静。
谢昭昭被赵瞿这副模样吓到心脏几乎骤停。
她伸手贴在他颈上探了探脉搏,直到指腹下传来微弱跳动的触感,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堪堪落了回去。
但她的心绪却并未因此平复下来,她屏着一口气,将赵瞿平放在地,分别挽起他的衣袖和裤腿。
先前在半山腰时,谢昭昭已是察觉到赵瞿被毒蛇咬伤,只是赵瞿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唇畔还勾着混不吝的笑意,她便以为他伤势并不严重。
此刻见到他小臂上汩汩流着乌血的两个窟窿眼,她方知赵瞿此人有多么擅长忍耐。
他半条手臂的皮肤都肿胀起来,通红一片中夹杂着细密的水疱,那水疱大小不一,有些已经破裂渗出淡黄色的液体,糊在皮肤上黏腻湿润,糅着血将雪白的里衣洇出了大片暗渍。
谢昭昭难以想象,赵瞿是如何用这只被蛇咬伤的手,带着她在悬崖绝壁上支撑了那么久。
他方才在马背上时,分明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她更想不通,赵瞿为何要折回蛇群中,代替她去救橙梓。
当时情况危急,谢昭昭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她回首便看到橙梓混在蛇群中,一脸无措和惊恐的模样。
橙梓与她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原本就是在跑向她的过程中被蛇蟒缠住了腿脚,倘若她折返回去救人,橙梓便尚且有一线生机。
但如果她拍马离开,身处蛇群中的橙梓必死无疑。
谢昭昭自然清楚,她不该为了别人的性命以身犯险。
她更清楚,即便她折了回去,也不一定就能百分百救下橙梓。
明明这样做一点都不划算,可在那一瞬间,她却是出自本能地朝着橙梓奔去。
没有理智,没有思忖,没有权衡。
这是她奔赴橙梓的原因,那么赵瞿呢?
倘若是因为痛觉转移,担心她跑向蛇群会连累了他,赵瞿大可以将她直接打晕带走,又或是强按住她,等到橙梓被蛇群活活咬死再松开她。
他有很多种法子可以选择,却偏偏选了最不利于自己的方式,竟是毫不犹豫代替她折回蛇群中,从毒蛇口中救下了橙梓的性命。
赵瞿怎么会察觉不到自己被蛇蟒咬伤呢。
他是怕她愧疚,所以隐忍不发,还故作轻松与她插科打诨吧?
谢昭昭喉间隐约涌上一股涩意,忽然生出些迷茫。
赵瞿何至于做到如此?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陛下,陛下——”
谢昭昭尝试着唤醒赵瞿,见他毫无反应,便连忙褪下外衣,将上衣的两条衣袖撕扯下来,紧紧捆在他臂肘和肩膀两处。
这样做可以减缓毒液扩散,以免毒液沿着血液循环游向心脏或其他的重要器官。
但赵瞿被毒蛇咬伤后并未在第一时间处理伤口,先在马背上颠簸了一阵,又在跳崖后沿着藤蔓攀岩了数十丈,此时再阻断血流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
谢昭昭拿着银簪在赵瞿伤口处划开一个十字,不断挤压伤口两侧让毒血流淌出来,她重复着挤压的动作,直到流出的血液不再呈现乌紫色。
她一刻不敢停歇,简单清洗过他的伤处后,便埋头在溪涧寻找起清热解毒的药草,不多时便在薅了一大把半边莲。
没有容器可以捣碎半边莲,她就将其放在口中咀嚼咬碎,微涩的苦味弥漫在唇齿间,如同细密的针扎得舌尖一阵发麻,她却顾不上这些,只一心想要尽快将药汁咀嚼出来。
便在谢昭昭垂着头给赵瞿手臂敷药的时候,他紧阖的眼皮颤了颤,竟是缓缓睁开了眼。
起初她并未注意到赵瞿醒了过来,直到她敷完嚼碎的半边莲,正准备撕扯下里衣将伤口包扎时,一抬眼正对上赵瞿的黑眸。
谢昭昭心跳骤然加速,下意识出声唤他:“陛下…
…”
赵瞿微微歪了下头,眉梢似是压了压,黑眸分明与她对视,那视线却像是没有着力点似的,满是虚妄空洞。
他并未说话,只是疑惑地望着前方。
谢昭昭很快就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愣了愣,缓缓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陛下,你的眼睛?”
赵瞿垂下眸:“看不见了。”
他语气很是平静无澜,便像是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似的。
“扶朕起来。”
赵瞿不等谢昭昭回应便向前伸出手,他眼前是一片沉寂的漆黑,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疼痛,但他此刻没有时间继续在这里耽搁下去。
橙淮在断崖上没有找到他们,必定会派人追至崖底查找,毕竟橙淮是犯了诛九族的死罪,自是要谨慎小心,不找到赵瞿的尸身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谢昭昭看着赵瞿悬在半空中不辨方向的手臂,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她体会过眼盲的日子,自然知道无法视物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何况赵瞿是越国的天子,倘若这双眼睛不能恢复如初,他该如何面对臣子和百姓,又如何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稳坐皇位?
谢昭昭迟疑着握住赵瞿的手,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颈后,搭在肩上用力一撑,勉强带着赵瞿站起了身。
“你知道建善寺吗?”赵瞿道,“沿着溪流的方向往东,一直走就能看到建善寺的后庙门,你翻墙进去,找到上次在你家门外闹事的收贷人,他便住在废弃的后庙中,切记不要惊动了旁人。”
赵瞿口中的收贷人便是那日在谢昭昭娘家收债闹事,最后被赵瞿胁迫着亲手抠掉了两个小喽啰眼珠子的魁梧大汉。
谢昭昭原本住的那所偏僻破落的小院是跟建善寺借贷买来的,每月都会有小和尚上门来收香积钱,但有时候谢昭昭病情不稳定,谢父为了给她买药花光了积蓄,便只能跟小和尚商量着延缓还钱的时间。
小和尚是个心善的人,时常帮谢父拖延还款日期,只是建善寺有建善寺的规矩,若是拖延久了,那魁梧大汉就要带着喽啰上门讨债了。
这京城总共就那么大,与建善寺借贷的人并不止谢昭昭一家,谢昭昭曾亲眼见过魁梧大汉为了讨债,将人耳朵割下来半截,血淋淋捻在指尖,张口便嘎吱嘎吱咬了下去。
在她眼里,这人跟神经病没什么两样。
谢昭昭忍不住问:“陛下信任他?”
上次她便察觉出来赵瞿与那大汉是旧相识,但大汉看起来似乎很害怕赵瞿的样子,却不知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瞿磕磕绊绊向前走着,他呼吸沉重,嗓音便显得有些嘶哑:“不信。”
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对于任羡之这般知根知底的人,他亦是留着三分提防之心。
因此任羡之只知道他身上的怪疾与谢昭昭相关,知道他触碰谢昭昭便可以缓解疼痛,却不知道谢昭昭的痛觉会转移到他身上。
便是对任羡之都如此,赵瞿又怎么会相信那个唯利是图的市井小人。
但现在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橙淮很快就会带人追到此地,赵瞿眼睛失明,又身受重伤,若想要安然无恙回到京城,唯有先避开橙淮的追兵才是。
建善寺的住持常年受土人香火捐赠,更是早在赵瞿少年时便与太后勾结在一起,若是他们冒然闯入建善寺中,恐怕不等到橙淮的追兵赶到,住持便已经将他身处建善寺的消息传递到太后那里了。
与其如此,倒不如冒些风险去找那放贷人。
虽然赵瞿并未向谢昭昭解释自己的想法,她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点过头后,谢昭昭才意识到赵瞿眼睛看不见,她一边搀扶着他往前走,一边忍不住问出了压抑已久的疑惑:“陛下为什么去救橙梓?”
赵瞿语气毫无起伏:“救便救了,还需要什么理由。”
说罢,他又漫不经心地道了句:“你不是在意她的性命吗?”
谢昭昭默了默,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是在意橙梓的性命,但这与赵瞿有什么关系?
难道只是因为她在意橙梓,他便愿意冒着危险去救人吗?
谢昭昭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她似是有许多话想要问,只是那些话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她沉默片刻,最终垂眸问出一句:“陛下后悔吗?”
“你想听什么回答?”赵瞿哼了声,“朕要是说不后悔,你相信吗?”
这两日谢昭昭可是将赵瞿折磨惨了,从他离开她营帐后没多久便察觉到浑身火辣辣的灼痛。
那种痛感与往日手臂或其他部位传来的剧痛有所不同,他无法用具体的言语形容当时的感觉,便仿佛浑身有毒虫在咬,又像是有什么尖锐的物体在他身体上滚动。
赵瞿不知道她又发生了什么,虽然因为谢昭昭拒绝当他皇后的事情多少有些怄气,却还是第一时间赶去了她的营帐。
这一去才知道谢彰彰莫名失踪,而谢昭昭也不见了踪影。
据赵晛所言,不久前黄太尉提剑来向谢昭昭问罪,刚好谢彰彰又不见了,谢昭昭急着去找妹妹,便在黄太尉逼近之前骑马带着橙淮的三个随从先行离开了。
好巧不巧,赵晛说这话的时候,橙淮并不在场。
橙梓说橙淮在挡住黄太尉之后,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赵瞿还没来得及思考,那痛感便又倏地席卷而来,却是比前一次更加猛烈,更加难以忍受。
他半张脸都霍霍疼着,浑身各处被针扎了似的,一想便知道谢昭昭定是出了什么事。
赵瞿忍着钻心的剧痛,也顾不得在橙家人面前伪装了,当即便召了大队军马分头去搜山。
只是罗浮山太大了,他从夕阳西下寻到星辰漫天,天黑后山林里便起了大雾,再往密林深处还有瘴气遍布,几乎是举步维艰。
后半夜山间下了场大雨,地面泥泞湿漉,马蹄打滑数次险些坠崖,任羡之打着伞追来,劝他保重身体,待到天亮后再继续搜山也不迟。
可赵瞿听不进去,他忍不住想谢昭昭到底遭遇了什么,她是不是浑身上下都受了伤,又想下了这么大的雨,她如今该身在何处,可有地方避雨,是一个人还是跟她妹妹在一起。
他找了她整整一晚上,却毫无所获。
翌日大早,赵瞿找到任羡之,将养在任家的那支私兵调用来了罗浮山。
此时的赵瞿已经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和疲惫,他满脑子都是谢昭昭,只怕自己动作晚上一步,她便已经遭遇不测。
他手下的私兵如同死士,搜山的动作比大军兵马要利索许多,找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将谢彰彰解救了出来,但谢昭昭却依旧不见踪迹。
此时距离她失踪已有十几个时辰,正当赵瞿一筹莫展时,他手臂内侧倏而传来一阵刺痛。
那是很熟悉的痛感,像是先前赵晛划破谢昭昭腕上皮肤时传来的阵阵疼痛,他第一反应是赵晛因爱生恨绑架了谢昭昭,但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迟疑之间,内臂还在传来持续的疼痛感。
赵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掀开衣袖,指尖沿着疼痛弥漫开的方向缓缓游走,很快便比划出“山脚西南木屋”这六个字。
彼时他只想尽快救出谢昭昭,并未来得及多想其他,如今静下来一想,赵瞿忍不住挑起眉梢:“谢昭昭,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了痛觉转移一事?”
除了一开始他没察觉到痛觉转移时漏了些破绽外,后来他一直觉得自己隐瞒得还算严实,那她是从何时意识到此事,又为何隐而不发,直到身陷险境才想起来以此求救的?
谢昭昭不再隐瞒,坦诚道:“便是陛下在立政殿掐我脖子的那一日,我见陛下突然晕厥就起了疑心。”
其实更早的时候,她就开始怀疑赵瞿,只不过她从未往这方面联想过。
听闻此言,赵瞿唇边漫开一丝凉飕飕的笑意:“既然已经知晓,你为何隐瞒不提?”
“那日陛下醒来便让人将我和赵晛逐出了皇宫,我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
谢昭昭提起此事,赵瞿便忍不住羞恼,他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照你的意思说,此事还要怪朕了?”
每每谈及赵晛,赵瞿便像是炸了毛的猫,谢昭昭抿了抿唇,却是不敢再与他辩驳了。
好在两
人说话间已是快要走到了建善寺的后庙门口,她忙不迭转移了话题,扶着赵瞿坐到了庙外榕树下。
那后门是锁着的,谢昭昭只能爬树翻墙进去找放贷人。
“陛下,你等我片刻,我进去找到他很快就会回来。”
谢昭昭话音落下,赵瞿便倏而攥住了她的手,他眉骨微动,染血的薄唇用力抿着,半晌才道出一句:“谢昭昭……”
他唤着她的名字,嘶哑的嗓声隐隐有些颤抖。
明明赵瞿什么都没有说,谢昭昭却觉察到了他此刻的情绪。
赵瞿在害怕。
哪怕是方才在悬崖上,他叫她丢下他自己逃命去的时候,他也不曾表露出分毫的迟疑和含糊。
但那时终归是和现在有所不同。
先前赵瞿一直在追问她相不相信他,便如她并不完全相信赵瞿一般,赵瞿也根本不相信她。
哪怕刚刚谢昭昭在悬崖上,真得选择丢下了赵瞿,他也完全有法子对应,而非是站在原地等死。
而此时此刻的赵瞿双目无法视物,于他而言世间一片漆黑,离开谢昭昭便意味着他将暴露在危险之中,倘若她抛下他就此离去,一旦遇上橙淮追兵便是在劫难逃。
他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任谢昭昭,却又不愿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她面前,只能欲言又止地紧紧攥着她。
谢昭昭叹了口气,回握住他的手:“陛下,你相信我吗?”
她明明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将这话问出口。
赵瞿沉默不言,便将一双黑眸定定望着前方。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谢昭昭盯着他满是血迹的脸庞看了一会,倏而俯下身,低着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陛下,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
赵瞿呆愣了很长的一秒钟,漆黑的瞳仁似乎微微收紧,像猫的瞳孔,变得针尖一样大小。
他慢慢松开了攥紧她手腕的掌心,面无表情道:“你如果敢骗朕,朕一定杀了你。”
第65章 六十五个女主男女情爱(二更合一)……
谢昭昭爬树的动作很利索,只是在木屋里被关押了许久未曾进食,方才又在悬崖上攀着藤蔓向下荡,耗费了不少体力,此时她完全是在凭着一口气硬撑。
她沿着树枝向寺庙墙檐上翻身时,脚下险些踩了空,虽及时用双手攀住了墙头,却并未支撑住悬在半空的身体,整个人猝不及防滚进了院墙里,摔得她闷哼一声。
赵瞿感知到了骤然袭来的疼痛,下意识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谢昭昭轻喘了两口气:“我没事,陛下你等着我。”
她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朝着后庙的院子里四处张望。
此地该是荒废已久,院落中杂草丛生,地面上的青石砖早已辨不出原本的纹样,砖缝间肆意生长着大片绿苔藓,褪了色的寮房伫立其间,窗上结满绵长交错的蛛网。
赵瞿说那魁梧大汉便住在此地,可谢昭昭怎么看都觉得这里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生活痕迹也不曾留下。
她踩上石阶,挨着门一间一间推开寮房,腐朽的木门轴发出断断续续的嘎吱声,空气中舞动着飞扬的灰尘,她忍不住掩住了口鼻,仍是被呛得咳嗽起来。
谢昭昭不知道自己推开了多少扇门,直到行至院落最末端的那间残破危房,方才见到赵瞿口中的收贷人。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腐败的霉潮味,其中夹杂着浓郁的烈酒气息,地面滚落着几只酒坛,而那魁梧大汉便光着膀子躺在酒坛之间的蒲席上。
他手里还握着一把蒲葵扇,嘴里时不时吧唧着磨一磨牙,似是睡得又沉又熟,连谢昭昭走到了他面前都毫不知情。
谢昭昭将簪子抵在他喉咙上,不客气地往他脸上扇了两巴掌:“醒醒。”
大汉被扇得腮帮子生疼,迷迷瞪瞪睁开了眼,视线还未定住便看到一张血淋淋的面庞。
她披散着头发,露出苍白的脸,脸上斑斑血迹已然凝固,颈上却还在丝丝缕缕不断淌着血,浸得衣襟红艳艳,宛若厉鬼索命般。
他几乎是下意识尖叫出声:“啊——鬼啊——”
谢昭昭在大汉张嘴嚎叫的瞬间,顺手将方才进门时从蛛网上捻下来的蜘蛛,一把塞到了他嘴里。
大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蜘蛛已是被他毫无防备地吞咽了下去,他缓过神察觉到抵在颈上的簪子,这才意识到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人不是鬼。
他被迫微微抬着脖颈,嗓音颤着:“你是谁?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谢昭昭俯身凑近了他,“你仔细看看呢。”
她的脸蓦然怼近,大汉总算看清楚了她的模样:“你,你是那个……主子?”
听见“主子”二字,谢昭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本以为他醉酒未醒还在说胡话,又倏而想起赵瞿曾在她家门口对大汉说过“他们看我主子的眼神,我不喜欢”这句话。
她默了默,便算是认下了大汉这声“主子”。
“主子,您怎么这副模样?”大汉欲言又止看着她,喉结止不住上下滚动,“您方才是喂我吃了什么东西?您看您,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便是,何必这般大动干戈……”
说着他便讪笑了两声,仰着脖子向后退了退。
“咱们无冤无仇的,你怕什么?”谢昭昭盯着他,语气未有起伏,“不过是喂你吃了一颗毒药罢了。服用此药半月后便会毒发,届时脏腑绞痛难忍,七窍流血,最终全身溃烂而亡。”
大汉当即被吓得面色煞白。
若是旁的女子对着他说这话,他自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哪有年轻的小娘子出门会随身携带什么毒药?
但这话从谢昭昭口中说出,便是谎话也要让人忌惮三分。
她可不是一般人,不但敢以下犯上怒怼当今天子,还毫无同理心可言,那日对着被抠掉眼珠的两人拳打脚踢,甚至瞧着比赵瞿还要性子残忍恶毒些。
大汉忍不住回想起近日的所作所为,可想了半天也回忆不起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竟惹得她追到建善寺里来特意找他寻仇。
他磕磕巴巴地干笑道:“主,主子,既是无冤无仇,您这是……”
谢昭昭不再绕弯子,只道:“倘若你乖乖听我的话,每三日我便会给你一次解药,待到五次后方可化解体内剧毒。但假如你胆敢违逆……”
她适当给他留白,说到此处冷笑一声,将大汉吓得汗水涔涔,连忙摆手:“主子尽管吩咐,小的定誓死追从!”
谢昭昭松开抵在大汉喉间的簪子:“跟我来。”
后庙的大门是从院子里锁住的,大汉取来钥匙打开门便看到了倚靠在榕树下的赵瞿。
如谢昭昭那般渗人的模样似的,赵瞿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额角磕得血淋淋,黏红的液体蜿蜒了半张脸,面色白如墙纸,唇又泛着淡淡的乌紫,活像是死了大半日的尸体。
只消一眼,大汉心中便明了谢昭昭此行的目的。
罗浮山冬狩之时,附近方圆百里的农户皆要肃清场圃,因着建善寺便建在罗浮山山麓下,此次也被划入禁苑范围之内,寺庙已是连着闭门了数日,不再接待香客。
而赵瞿明明是天子,此时却落得这般狼狈模样,还不走建善寺的正门,偏叫谢昭昭翻墙而入来寻他,这足以说明赵瞿处境极险。
谢昭昭也不瞒他:“过会或许会有官兵来搜查,你给我们找个藏身的地方。”
大汉迟疑地看了一眼赵瞿。
赵瞿自从少时离开建善寺,回到皇宫登基为帝后,便极少再与他往来,但他时常能听到赵瞿在京城中的所作所为。
若说赵瞿落得今日下场,似乎也在他预料之中,毕竟赵瞿登基后树敌无数,几乎将土人和北人两大派都得罪了一遍。
虽不知道谢昭昭口中的官兵是哪
一派的人,那都不是他能得罪起的人物,如今赵瞿似是丧家犬般失了权势,他要是将赵瞿藏匿起来,到时候万一被发现了,他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正待他犹豫之时,胃脘中忽然有些隐痛,似是被针扎了般,刺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大汉想起谢昭昭方才说的话,再不敢拖延下去,连忙将两人请进了后庙寮院中。
谢昭昭搀扶着赵瞿起身,他掌心悬在空中摸索一阵,触碰到她手臂的刹那,紧紧握着她的臂弯,沿着布料一寸寸向前,直到攥住了她的手:“你去了好久。”
他的嗓声很低,略微还有些嘶哑,轻吐出的每个字却都沉甸甸砸在了谢昭昭心上。
她莫名想到了上辈子自己瞎了眼,在山坳中孤立无援的日子。
从谢昭昭翻墙进院子到她找到大汉,再到她威逼着大汉束手就擒,其实并未花费多长的时间。
但对于赵瞿而言,他看不见眼前的一切,无法辨别时间的流逝,整个人身处无边无尽的漆黑中,又不知道橙淮的追兵何时会赶上来,更不清楚她什么时候会打开那扇后门来找他,只能沉着心等待。
这个过程光是想想便觉得煎熬难耐。
她对于眼前脆弱的赵瞿毫无抵抗力,只有满心的愧疚和不安。
若不是因为她,赵瞿何至于沦落至此。
谢昭昭叹了口气,任由赵瞿将手指钻进她的指缝间,紧紧叩住她的手掌:“对不起,让你等久了。”
待到两人进到后院里,大汉将后门从里重新锁上,他似是察觉到了赵瞿无法视物,忍不住打量了赵瞿许久:“陛下,您的眼睛……”
赵瞿循声抬眸,唇边漫着不冷不热的笑意:“怎么,你也想要变得跟朕一样吗?”
他嗓声极为温和,唇齿间吐出的每个字却让人不寒而栗,大汉打了个激灵,连忙摆手:“不,不,小的这就带您进屋。”
赵瞿脚步一顿:“了青,带朕去酒窖。”
大汉冷不丁被唤了声名字,不由怔了怔神色。
如今旁人都喊他“老大”,建善寺里的僧人便唤他一声“施主”,他已是有许多年没再听过到“了青”这个名字了。
久到他突然听到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了青心绪似是被拉扯到了多年前,那时候他尚且年幼,不过襁褓的年纪就被亲娘丢在了罗浮山山麓下的溪涧。
他早已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听人说,他娘为情所困跳崖自尽了,余下他在溪边哭了整整三日,冬日里饿得还剩下一口气,临死前被建善寺一个砍柴的和尚救了回去。
那和尚将他养大,给他起名“了青”,凡事亲力亲为犹如生身父母般,却从不让他喊自己阿爹。
和尚是极善的人,不但救了他,还将彼时被囚.禁在建善寺的赵瞿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
只可惜和尚一生积德行善,最终却不得好死,所救下的两人也各自走上不归路,活成了炼狱中的獠面恶鬼。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陛下还记得此处有个酒窖……”了青恍然回了神,轻叹一声,带着两人往藏在寮房内的地下酒窖中走去。
这里原本是建善寺酿贡酒的地方,但后来和尚死了后,赵瞿便让人将建善寺的后庙封掉了,旁人忌惮赵瞿,便将此处视为禁地,唯有了青仍自顾自住在后庙的寮房中。
虽然建善寺在旁处建了几处新酒窖,后庙中的酒窖却也没有被荒废,了青在酒窖里酿了很多坛酒,将偌大的酒窖填得满满当当。
领着两人进了酒窖后,了青取了些药酒和包扎所用的物什,见谢昭昭和赵瞿浑身血迹,还体贴地送了两盆清水和巾布,又道:“现下建善寺还未放膳,等晚些时候官兵离开此地,我再来给二位送些吃食。”
待了青离开,黑漆漆的酒窖里便只剩下谢昭昭和赵瞿二人。
酒窖内阴凉,四处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光着闻着便有些醉人。
谢昭昭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待到眼前稍微可以看清了些,便扶着赵瞿坐在酒坛旁:“陛下怎么会认识他?”
她一边问,一边将巾布投放在清水里打湿,贴在赵瞿额上的伤口处小心翼翼地蹭了两下。
“还记得朕跟你提过的老和尚吗?”他语气平淡,“了青是那老和尚的私生子。”
“老和尚出家前曾有一个青梅,两人自小定了娃娃亲,本该是一桩美谈。但后来命运弄人,连着数年饥荒天灾,他爹娘活活被饿死,只剩下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弟弟。”
“他听说朝廷在招兵,便为了那几两银子将自己典进了军籍。他托人将卖身钱转交给了弟弟,随军去了边关苦寒之地,三年后回到家乡却发现青梅和弟弟成了亲。”
“弟弟用攒了多年的积蓄帮他脱离了军籍,恢复自由身后他便进了建善寺出家为僧,本来他与青梅再不该有交集,谁料弟弟不久后染上了肺痨,弟弟临死前惟愿他们家中香火可以得以传承,青梅便找上老和尚。”
赵瞿寥寥几句便讲述了老和尚的前半生,他倚靠在酒坛上,双目不知望着何处:“后来他弟弟硬是熬到了孩子出生才咽气,青梅将他弟弟下葬后,撑不住打击便跳崖自尽了。
谢昭昭手上动作一顿,听出了他话语间的讥诮之意:“陛下觉得他们愚蠢?”
早在赵瞿提及他父母之间的过往时,谢昭昭便察觉到他对男女情爱十分抵触。
其实不怪他有这样的情绪,赵瞿在父母琴瑟和鸣的和睦氛围中长大,却无意间撞破母亲为了给染上毒瘾的父亲换取丹药,数次与旁人苟且。
这是一种极为割裂的画面,赵瞿眼中的父母本应是彼此敬重、伉俪情深的典范,但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却狠狠地击碎了他心中构建多年的美好幻象,将他原本坚信不疑的世界搅得支离破碎。
他还来不及怀疑人生,紧接着先皇驾崩,他和他阿母、幼弟一同被关押进了牢狱中受尽折磨,而后他幼弟染上疟疾离世,他阿母受不了打击精神失常。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便是赵瞿挺过了那段最煎熬难耐的日子,却也不意味着他就能释怀过往。
赵瞿沉默了一会,轻嗤道:“不但愚蠢,而且可笑。”
谢昭昭跟他讲过,爱应该是希望对方好,不论何时都信任对方,不会背叛对方,不会伤害对方,只一心一意盼着对方过得好。
但在赵瞿看来,爱会让人面目扭曲,失去自我,变成提线木偶般的傀儡,变成惊弓之鸟般的存在。
赵瞿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延展,他阖上眼眸:“谢昭昭,朕后背很疼。”
谢昭昭伸手便要去解他衣襟:“陛下背后受伤了?”
赵瞿按住她的手:“是你受伤了。”
谢昭昭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那日滚下山坡时被碎石划得浑身是伤,但由于她没有痛觉,若不是赵瞿提醒,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哪里受了伤。
谢昭昭收回手:“我现在便包扎上药。”
她褪下衣衫,直脱得只剩下一件肚兜,有些吃力地扭着头向背后看去。
赵瞿看不见眼前,听觉便相对变得更加敏锐。
他能听到她悉悉索索的脱衣声,明明他什么都看不到,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她身体模糊的轮廓。
赵瞿不自觉地别过头去,只觉得呼吸似是有些灼热,他越是克制不让自己去想,脑子里便越是布满了她的身影。
他喉结滚了滚,寂静的空气中传来吞咽唾液的声音,如此明显,仿佛在酒窖内不断回荡,让赵瞿臊红了脸。
谢昭昭闻声望去:“陛下是不是口渴了?”
她知道受伤越重的人便更容易觉得口渴,四处张望了一圈,但酒窖里除了各式各样不同的酒酿外,并没有水源。
而了青给他们送来的两盆清水都被染成了血色,显然也没办法再饮用。
大抵是出于心虚,赵瞿沉默了一阵,阖着眼不再动弹:“朕累了,朕想睡一会。”
谢昭昭一听这话,视线定定落在赵瞿脸上。
她拧着眉靠近他,将手背贴在他额上试了试。
果然温度烫得吓人。
“陛下,你起烧了。”
谢昭昭话语间不掩忧色,她顾不得给自己上药,拿着巾布重新投进水盆中,打湿后贴覆在赵瞿颈部两侧轻轻擦拭。
她的动作很轻,又与他靠得太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侧,更让赵瞿呼吸沉重起来。
他压低了嗓音:“朕没事,朕
就想睡一会。”
赵瞿越是这样说,谢昭昭便越是心慌。
这要是如此睡了过去,他还能醒得过来吗?
“陛下,不能睡,你再撑一撑……”
谢昭昭往他脸上拍打了两下,见他阖着眼没了动静,心下一梗,咬着牙朝着赵瞿裆.部掏去。
第66章 六十六个女主昭昭,别停下
赵瞿突然被拿住要命处,禁不住浑身一个激灵,倏而睁开了阖上的黑眸。
但其实不管他睁开眼还是闭上眼都一个样,眼前仍是黑压压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其他感官就变得莫名敏锐起来。
赵瞿先前只是心有杂念,却并未起其他的反应,而如今被谢昭昭这样猛地一拿,那沉寂之地便如同被橙淮笛声操控的毒蟒般缓缓昂起了首。
他哑声道:“谢昭昭……你干什么?”
谢昭昭听见赵瞿的声音,便知道这一招有效果,她硬着头皮抬起另一条手臂,轻轻勾住了他的后颈,仰首贴覆上了他的唇畔:“陛下,别睡过去……”
她压低了嗓声,含糊的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地祈求。
赵瞿听她这样说,总算明白谢昭昭为何突然这般主动。
她大抵是误会了什么,以为他昏昏沉睡是油尽灯枯的前兆,便想出这般法子勾着他,不叫他被困意吞噬。
赵瞿神思骤乱的一刹,谢昭昭已是青涩地撬开了他的唇齿,她该是没什么经验,动作略显笨拙,但即便如此,亦是能轻易地乱了他的心跳。
她额前的碎发扫过他的下颌,痒意直钻心窍,齿列被她颤抖的舌尖轻轻刮过,倒似春溪冲撞上怪石嶙峋,激得他喉间溢出声闷哼,那本该推开她的手掌便怔怔悬在半空。
谢昭昭手上的动作也未停下,她知晓此地脆弱,便用了极轻的力度,指尖裹着突起的弧弯徐徐揉按。
倒也神奇,原本霜寒打蔫的竹木便如逢了甘露般,在掌心间重焕新生。
赵瞿忽觉喉间干涩,悬在半空中的手掌无意识地扣紧了她的后腰。他掌心微微发烫,从腰间后窝,一路摩挲至她的后颈,指腹上的薄茧叩在她柔嫩的肌肤上,摩擦出淡淡的红印,止不住地发痒。
浑身的痛楚似是在这一刻消散殆尽,只余难以抑制地息喘。
不知何时谢昭昭已是伏在了他身前,隔着层薄薄的布料,她的呼吸随着赵瞿胸膛的起伏而动。
见赵瞿情绪被调动起来,似是再无困乏之意,谢昭昭适时停了手,她正要挪开有些发酸的手掌,却被他倏而按住。
她试着挣了两下,但赵瞿掌心似是铁烙般无法撼动,他垂首贴附在她耳畔,唇齿轻吮着她的耳尖,嗓声含糊低哑:“你什么意思?只管将朕戏弄至此,便丢下不理不问了?”
钻心的痒意令谢昭昭止不住轻颤,她试图后仰着身体与赵瞿拉开些距离,又被他按着后颈拉扯回了原处。
赵瞿不依不饶道:“昭昭,你总要让他恢复如初。”
他唤她“昭昭”时,语气中带着一丝颐指气使的腔调,但更多却是撒娇犯浑般的哀求,尾音拖得绵长,教人分不清是威压还是蛊惑。
谢昭昭脑子仿佛和心跳混沌在了一处,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又想到赵瞿是为她才沦落至这般模样,此刻便像是被惑乱了心智似的,微微张开的手掌又重新合拢住。
她心跳地极快,便如指间起落的动作一般。
赵瞿气息越发零乱,脑中已然无法思考,只任凭谢昭昭支控。
正待那千钧一发时,酒窖外倏而传来走动声,好巧不巧那脚步声便浮在他们头顶。
谢昭昭听闻声响,猜出是橙淮带着援兵追到了此处。
霎时间便如同当头泼来了一桶冷水,她呼吸骤然平息下来,手上动作顿住,朝着头顶的方向望了过去。
赵瞿自是也听到那声音,但他不上不下被卡在了那一处,便如同被扼住咽喉命脉的困兽,额间隐约沁出涔涔细汗。
他俯近她的面颊,压抑着轻声诱哄:“昭昭,别停下。”
说着,赵瞿将手贴覆在她掌背上,带着她继续动作起来。
酒窖之上脚步声不歇,走来走去发出的声响像是敲击在谢昭昭心底,她只想要尽快结束眼前的一切,便抽出勾在他后颈上的手臂,绕到他身前扯拽开前襟,倏而压低了身子,俯首衔住了身膛前的那粒砂痣。
同时拇指指腹不轻不重按堵在珠眼上。
赵瞿浑身僵住,仰着头溢出声长叹。
谢昭昭趁他神色恍惚之际,撤身后退出了一个安全距离。
“陛下,在这里躲好了等我。”
她说罢便拾起地上的外衣,穿戴整齐后将藏在袖中的簪子重新取了出来,踮起脚悄无声息走到酒窖进门处,埋身躲在酒坛后的阴影中。
酒窖上很快便没了动静,但过了没太久,那些追兵似是又卷土重来,谢昭昭再次听到了说话声和脚步声。
她耐着性子蹲守在进门旁,不知等了多久,酒窖之上重归平静,那头顶上的木板门忽然被打开。
谢昭昭几乎在那人进门的瞬间,便扬出了手中的簪子,那人反应速度也极快,耸着脖子喊道:“主子,是我,是我——”
听见了青的声音,谢昭昭抬眸往他身后望了一眼,见他背后无人,手中还端着一只食盒,便收回了簪子:“他们走了?”
“这后庙荒废了太久,若非是建善寺的僧人,旁得人根本不知道此处有个酒窖。我又在入口上边堆了些柴木,他们拿剑逐一捅了个遍,见无处可以藏人便往前院去了。”
“不过他们走后又来了一拨人,看穿着似乎并不是一起的。”
了青边说边提着食盒往下走,另一手持着摇曳不定的烛灯,那团橘黄色的火光将酒窖内勉强照亮,便将赵瞿衣衫不整的模样猝不及防撞进了视线中。
赵瞿面上还浮着不自然的红晕,垂着的双眸略显迷离,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靡靡之息。
了青虽住在建善寺,却并不是和尚,他时常与小弟们厮混在一处,拿了银钱便到青楼楚馆中消磨时间。
他太熟悉赵瞿这副样子意味着什么,不由面色一晃,眼底满是惊诧和不可置信。
赵瞿从小便生得容貌昳丽,少时被囚在建善寺的两年之间,吸引了不少来上香的女客。
但面对女香客的示好,赵瞿向来是不理不问,便端着一副清隽疏离的菩萨相,看着比那寺院中四大皆空的老僧还虔定几分。
事实上了青知道,纵使赵瞿日日誊抄经卷,长伴在青灯古佛前鱼鼓磬音,赵瞿却并不信佛。
即便赵瞿登基为帝后,仍是十分抵触男女一事,明明后宫佳丽三千,他只将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当做空气,简直是暴殄天物。
甚至于太后暗中推动着他与橙良娣圆房后,赵瞿竟是提剑险些将橙良娣剁成肉酱,气得太后怒不可遏,转头就将建善寺照顾过赵瞿的老和尚赐死了。
但纵使如此,赵瞿也并未屈服,他得知老和尚的死讯,大半夜闯到了敬事房中,褪下裤袍便要拿着弯月刀将自己阉了。
彼时越国皇室中唯剩下赵瞿这一条血脉,倘若他出了什么事,赵家便算是绝了嗣,此乃天大的罪过,便是太后也难以承担如此罪名。
太后得知此事,鞋袜都顾不得穿,一路狂奔到了敬事房阻拦,豁出老脸跪在地上直将脑门磕得鲜血淋漓,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此后太后再不敢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这么多年过去,赵瞿也再未宠幸过任何一人,更是直截了当搬出了后宫院墙,将居所迁至立政殿去。
了青一直认为赵瞿不近女色该是另有原因,或是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又或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如今看来,似乎真相并非如此。
了青将食盒放下便想离开,谢昭昭却叫住了他:“你等一等,我吃两口跟你一起上去。”
他还未来得及询问她此时上去做什么,那靠在酒坛旁默不作声的赵瞿已是开口:“你要去哪?朕同你一起去。”
不难听出赵瞿嗓音中的急迫,但此时却不同于先前在榕树下欲言又止的不安,他似乎只是单纯地不愿离开她身边。
谢昭昭面对赵瞿时,语气总会软上几分:“陛下,你起热了,又中了蛇毒,总不能这般继续耽搁下去。”
“我去寻些草药来,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草草扒拉了几口了青带来的斋饭,不等赵瞿再阻拦,她已是随着了青离开了酒窖。
了青忍不住道:“主子想要什么药材,我找好了送去也是一样。”
谢昭昭瞥了他一眼:“不必,你不懂药理,我自己来就是。”
了青光是长了个魁梧的大高个子,但头脑显然不太够用,她捻了一只蜘蛛吓唬他,他便俨然当了真。
谢昭昭交代了青守在庙后照看赵瞿,她趁夜摸到了建善寺内的药寮里,见房门锁死,便翻窗进了屋子。
药寮乃是百姓捐赠香火所建,内藏医书数百卷,储药方百余,院外常栽种药材草植,供制平日药之所需。
毕竟从小到大没停过服药,谢昭昭也算是半个大夫,多少懂些药理。
她摸着黑在药斗里翻找着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的药材,正端着药铡切药时,一旁藏书的柜架上传来声细微的响动。
谢昭昭顿住手上动作,循声望去。
浅白月光透过药寮半支着的窗户洒了进来,依稀照亮那倚靠着书柜架的僧人,赤色袈裟垂落在地,他一手捧着医卷,另一手捻着佛珠,像是没看到她似的,便垂眸自顾自看着书卷。
他实在太安静,唯有翻书时会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谢昭昭认识这僧人,他叫法照,乃是建善寺住持的大弟子。
先前便是法照去她家里收香积钱,因她病情严重不能按时还上房贷,法照心善,时常帮谢父拖延还款日期,有时候上门收债时还会从建善寺带些自己种养的药材给她熬药。
因罗浮山冬狩之事,建善寺早几日便已经闭门谢客,不再让香客进出。
今日橙淮带着追兵来搜查了建善寺,怕是闹得人尽皆知,虽然橙淮定是不敢明目张胆表现出自己要搜查的人是赵瞿,估计是寻了什么借口,譬如寻查逆贼、刺客之类的理由。
谢昭昭知晓法照该是早在她翻窗而入时便发现了她,但他不说话,佯装没瞧见她的模样,便是在无声告诉她,他已默许了她的闯入。
她忙不迭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只是思绪一乱,便难免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也记不清最后两味药该如何配伍。
寂静无声的药寮内倏而传来清泠的嗓声:“半边莲二两为君药,七叶一枝花一两、白花蛇舌草一两、鬼针草二两,大黄一两,黄柏一两,先煎汤内服,再以药渣外敷,以图内外兼治。”
谢昭昭怔了一下,抬眸望向法照。
他依旧垂眸望着手中的书卷,明明并未看她,却好像额上长了眼似的,竟知道她在按照驱蛇毒的拔毒散来配药。
谢昭昭未出声回应,将余下两味药称算配伍,包好了药材便翻窗离开了药寮。
只是临走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窗内的法照。
药寮上了锁,他又是如何进去的?
难不成是跟她一样翻了窗?
他就一点都不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建善寺,还深更半夜翻窗到药寮中配伍拔毒散吗?
谢昭昭有些琢磨不透法照的想法,她不敢多停留,便原路折返回了后庙。
了青翻出他平日里热酒的暖炉,谢昭昭亲自盯着火候熬煮拔毒散,待药汁浓郁,她连忙将汤药倒在碗里,快步走回了酒窖内。
她熬煮汤药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她回到赵瞿身旁,便看见他垂着眸,蜷着身子抱膝坐在地上。
酒窖太暗,谢昭昭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觉得他似乎情绪不佳,摆在面前的饭菜竟是丝毫未动。
“陛下,我回来了。”
谢昭昭将药碗放在一旁,蹲下身端起盛着饭菜的钵碗:“此药空腹进食伤身,陛下便是胃口不佳也稍微吃上一些,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逃出此地。”
她夹住饭菜,递送到赵瞿嘴边,他却动也不动,似是在闹脾气般。
谢昭昭一向不是有耐心的人,但在赵瞿身上总能再添几分包容和柔软。
她挨着赵瞿坐了下去,温声轻语道:“陛下,方才你应该也听到了青说的话了,今日来建善寺搜查的人不止是橙淮,似乎还另有一拨人。”
“陛下落险才不过短短半日,橙淮做出这等谋逆犯上的事情,他定会将陛下失踪一事隐瞒住,那另一拨人又是从何处得知了消息,竟是与橙淮等人一先一后赶至建善寺?”
“陛下好歹吃上两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唯有养好了身子才有其他出路……”
谢昭昭越是苦口婆心地劝慰赵瞿,赵瞿便越是一肚子气。
刚刚那一切分明都是谢昭昭引导的,她如何能做到与他那般亲密之后,好似嫖客般提起裤子便不认人的?
他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是抽身离去,动作干脆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更不显一分留恋。
便丢下他一人衣衫尽褪,满眼彷徨无措。
赵瞿忍不住给自己争取名分:“昭昭,你方才与朕……”
不等他说完,谢昭昭便像是恍然明了什么似的,见他仿佛十分介意此事,连忙道:“我只是怕陛下一睡不醒,这才出此下策,不过是权宜之计,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她不说这话还好,此言一出,赵瞿却是彻底黑了脸。
他喉头一阵酸涩,咬着牙将她的话狠狠咀嚼了一遍:“不过是权宜之计?”
赵瞿倏而侧过首,摸着黑扼住了她的脖颈:“你的意思是,倘若今日是别人如此,你也会这样做?”
说着,不等谢昭昭辩解,赵瞿便红了眼:“谢昭昭,你与赵晛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
第67章 六十七个女主赵瞿心中的邪念
赵瞿掐在谢昭昭颈上的手掌并未用力,但仅是堪堪握住,便将那止了血的伤口又重新按出了丝丝黏腻。
当他意识到她脖颈再次出血时,掌心瞬时间卸去了全部的力道,只轻轻贴在她肌肤上,指尖禁不住颤抖着。
赵瞿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先前是这样,现在更是如此。
他看不到她的脸,便也无法分辨她此刻的情绪,他只知道自己心乱如麻,胸腹中似是燃着一团烈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每当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赵瞿心口的炙焰便更高涨一些,他想到谢昭昭伏在赵晛肩头喘息的模样,想到赵晛掐住她腰侧起伏摆弄的模样,便好似再也无法呼吸,理智也将要消逝殆尽。
他胸口阵阵起伏,失焦的双眸越来越红,将谢昭昭盯得有些发愣失神。
先前吕昭仪算计他的那一次,他险些将吕昭仪大卸八块、五马分尸,自此她便知道赵瞿不喜欢跟女子太过亲近。
虽然赵瞿待她与旁人不同,但他每每提及男女爱情时便总是一副不屑讥诮的样子,她自是以为赵瞿不喜欢像是方才那般亲密接触,这才连忙出言解释。
谁想到赵瞿心中所念与她想得根本不是一回事,似乎于他而言,相比起她情急之下的冒犯和僭越,他更在意她是不是对旁人也会如此。
谢昭昭不想让赵瞿误会,便下意识解释道:“陛下,我和赵晛……”
明明赵瞿在心底期盼着谢昭昭反驳他,可真等到她张口出声解释的时候,他却倏而收回贴在她颈上的手,捂着耳朵别过了身体。
他不想听到她跟赵晛做过什么事。
赵瞿害怕自己失去理智。
谢昭昭见赵瞿一副软硬不吃的石头模样,顿时来了脾气,她探过身子,一手扯住一边他抵在耳朵上的手掌,硬是一根根将他的手指掰了下来:“陛下当我是什么人?哪里是什么人我都愿意救?若是换作旁人,便是死了八百回又与我何
干?”
“还有,我跟赵晛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其实赵瞿便是捂住耳朵也能听见她说话,何况她此时拔高了嗓门,又特意贴在他耳朵边将这话一字一顿说了出来。
他短暂晃了一瞬的神,怔怔循声望向谢昭昭。
纵使赵瞿此刻什么都看不见,却隐约在脑海中勾勒出她气得面红耳赤的模样,他轻抿住唇,闷在胸膛内燃个不停的烈火像是被迎面泼了大盆的冷水,滋滋啦啦地熄灭了。
他当然知道谢昭昭才不是那种见了人便要救的大善人,只是方才见她急着澄清摆脱与他之间的关系,一时愤然便失了理智。
不知怎地,见谢昭昭发起怒来,反倒让赵瞿平静下来。
比起她嗔目切齿的样子,赵瞿更怕她总端着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淡模样,便如同铁石心肠似的,即便他与她靠得很近,却始终无法贴近真实的她。
他沉默了一会,垂眸低声道:“朕见过你们的喜帕,你们……”
赵瞿口中的喜帕便是新婚当夜垫在床铺上的贞洁帕子,大婚翌日会有女官前去房间收取,并呈到太后面前查验。
好巧不巧,那日赵瞿正在太后千秋殿请安用膳,便撞上了来送喜帕的女官。
彼时赵瞿并不在意这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只是瞥了一眼,转头就将此事忘在了脑后。
而如今他却莫名回忆起来,那白帕子上的血迹如此刺眼,像是冰锥子扎进他心窝里。
可这一切分明就是赵瞿一手造成的。
当初谢昭昭与赵晛的婚事,乃是他亲口应下。
他便是再妒再怒,亦是他作茧自缚,他又有何立场去责怪她?
赵瞿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是陌生,即便他平日里表现出喜怒无常的暴虐脾性,即便他手上沾染过的人命数不胜数,他却极少真正失态过。
毕竟于他而言,看不惯的人直接杀掉便好了,不等他放在心上端详,那些生命就如蝼蚁般消逝,自是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波澜。
而唯独谢昭昭是个例外。
他不但没能杀掉她,还无法自拔喜欢上了她。
这便叫做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赵瞿嗓音戛然而止,似是强压下那扎根在他心底,犹如野草般肆意生长的妒意:“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朕不再问究。”
“什么过去了,那喜帕上的血是赵晛割伤了自己的手涂抹上去的。”谢昭昭见他又误会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赵晛娶我就是为了给我表姐薛蔓当药引子,大婚当夜我表姐起了烧,他去了丽正殿照顾她,直到天明才回来。”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赵瞿解释这些,只是见赵瞿这般别别扭扭的模样,便忍不住将事实和盘托出。
赵瞿闻言又怔了住:“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嫁给他?”
谢昭昭不答反问:“当初不是陛下给我们赐的婚?”
赵瞿:“……”
见他沉默下来,谢昭昭松开手,转头将饭菜重新端到了他面前:“现在陛下可以用膳了吗?”
赵瞿抿了抿唇,或许是回忆起方才的失态,多少有些抹不开面子,并不回应她的主动破冰。
但当谢昭昭夹了一筷子饭菜递送到唇边的时候,他却没有拒绝,启唇将已然冰冷的饭菜缓缓咀嚼咽下。
她送来第二口时,赵瞿忍不住垂首:“昭昭。”
他用极低的嗓音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而后便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再不愿意开口了。
谢昭昭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赵瞿半边侧脸覆在阴影之下,垂着的睫羽轻颤,用力抿着唇,双臂搭放在膝头微微绷紧,清癯的掌骨握成拳状,指腹中还隐约夹攥着一角裤袍。
她视线沿着他的手臂缓缓扫去,原本疑惑的神情在目光停留在他裈裤上时,恍而变作了然。
那裤前湿了一片,将布料浸成了深色,隐约还能嗅到某种特殊的气息。
赵瞿看不见,身边又没有可以换洗的衣裳,便只能穿着这湿漉漉的裈裤坐在此处等着她回来。
方才他当着了青的面那般急迫询问她要去哪里,还要跟她一起离开,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缘由了。
“陛下,你等一等我,我找了青要一身干净衣裳。”
谢昭昭放下饭碗,起身出了酒窖。
虽是深夜,了青却还没有睡觉,他盘坐在草席上,一手拿着本野史画书,另一手抱着半缸清酒,歪歪斜斜倚靠着木头桌几。
见谢昭昭推门而入,他忙不迭坐直了身体:“主子,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也不拐弯抹角:“陛下要更衣,你去取件换洗的衣裳来,布料粗糙些也无碍,但要干净的。”
了青摸了摸脑袋,脸色有些为难:“如今已是深夜,若是我冒然到庙前去借僧衣,恐会引人生疑。”
了青向来是混不吝的性子,与僧人井水不犯河水,更极少往寺院前面去。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别说是大半夜去借僧衣,他便是白日去借僧衣,也难免会让人多想。
谢昭昭莫名地瞥了他一眼:“我是说你,难道你就没有换洗的干净衣裳?”
了青哂笑道:“小的孤家寡人一个,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平日里都是紧着一身衣裳穿到烂,何况这还不到天寒地冻的日子,小的还没来得及添置冬衣,浑身上下就这一身褴褛。”
说罢,他又犹豫了一下:“不过小的这里倒是有两身女装,主子要是不嫌弃可以拿去应应急。”
谢昭昭瞪圆了眼:“什么女装?都说了是陛下要更衣,你拿女装来,他怎么穿的进去?”
“那女装与男装也没什么不同,左右都是下面着胫衣,外边盖着袍子。”了青小声道,“再说陛下又看不见,他怎么知道是男装还是女装……”
尽管他有些强词夺理,但不可否认,他说的话倒是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了青不便去寺庙前借僧人的衣裳,他自己又没有换洗的衣物,就算让他上街去买,这深更半夜也没有店家开门。
总不好让赵瞿穿着那黏糊糊的裤子过夜。
谢昭昭略有些动摇,她迟疑道:“你连自己换洗的衣裳都没有,怎么会有女装?”
了青嘿嘿笑了两声,又是伸手挠了挠头:“前些时日带过两个女子回来过夜,我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扯坏了她们的裙踞,后来赔了她们衣裳钱,裙衣便留在这里。”
“主子放心,那女装新得很,我怕放久了有霉味,隔三差五便会清洗晾晒。”
他说着便往寮房的床底下翻去,那两套衣裙便存放在木匣里,如了青所言,该是熏洗过数次,一打开就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浅香味道。
谢昭昭瞥向了青手上捧着的衣裙,只觉得他不像是会因为怕裙子发霉,而时常清洗这两套衣裙的人。
怕不是他对着这衣裙做过什么,弄脏了才会拿去清洗,以便下次再取来用。
但到底是她的主观臆想,又拿不准证据,谢昭昭让了青将衣裙放回了木匣中,捧着木匣便要转身离开。
回首的瞬间,她视线无意间扫过了青丢在草席上的野史画书。
山间的晚风沿着支起的窗户吹拂进来,将那书页停在一张男女娇缠的画面上,谢昭昭忽然想起了酒窖中她握紧昂首之物,在追兵赶至搜查间仍不断起落的的慌乱场景。
若说先前是权宜之计,仅仅是怕赵瞿就此一睡不醒才出此下策,可到了后来,
他分明已是清醒过来,她大可以止住动作,态度强硬地与他划开距离。
但谢昭昭却没有这样做,只是听到他软声哀求,唤了她两声“昭昭”,她的思绪便化作了云絮般,洋洋洒洒不知飞落到了何处。
如今回想起来,谢昭昭还是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在想些什么,竟如此用手帮赵瞿弄了出来。
她想着想着便臊红了脸,呼吸略急促了些,连忙将视线从那野史画册上移了开,快步往外走去。
了青向前追了两步:“主子,可需要我帮忙?”
谢昭昭头也不回:“不用。”
她还记得任羡之说过的话,赵瞿不喜欢别人的触碰。
何况是现下赵瞿最狼狈的时候,想必他更是不愿旁人知晓。
谢昭昭一路快步行至酒窖,赵瞿还维持着她方才离开时候的姿势,似是听见了声响,他绷紧了身体,垂眸将整张脸埋进阴影中。
此时的赵瞿褪去了往日的锋芒与孤傲,黑发垂散在身前,抱膝蜷着腿脚,如同风雨中飘零无依的浮萍。
许是平日见惯了他颐指气使的模样,乍一见他这般像是要碎了的脆弱姿态,她呼吸微窒,莫名想到了喜欢拯救风尘女的男人。
难怪他们喜欢当救世主,如今谢昭昭瞧见赵瞿这样,也忍不住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悯心。
她放下手中的木匣,半蹲半跪在赵瞿身前,说话的语气都禁不住放柔了几分:“陛下,我帮你更衣。”
赵瞿不语,便任由她伸手解开前襟。
谢昭昭动作极轻,避开了他被蛇蟒咬伤肿胀的手臂,像是用尽了此生的耐心,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
但她动作越轻,赵瞿便觉得越难熬。
她的指尖像是轻柔的羽毛,触碰过的皮肤掠过一阵酥麻又发痒的感觉,如同燎原之火,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一路蔓延至心底,燃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齿关微微咬紧,尝试着集中精神,然而越是屏气凝神,便越是觉得心慌意乱。
便像是一张被慢慢拉满的弓弦,随时都可能因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而崩断。
可明明谢昭昭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帮他更换掉脏污的衣袍。
赵瞿无法忍受这般的自己,刻意将嗓音放冷:“你起来,朕自己更衣。”
他迫使自己与谢昭昭拉开距离。
然而赵瞿心中的邪念仍在无休无止地暗自滋生。
那漫在脑皮层的羞愧感不断堆砌,又在无尽的黑暗中化作欲罢不能的念想,他却觉得还不够,还想要得到更多触碰。
他想要被谢昭昭拥住,想要被亲吻,甚至想要将谢昭昭拆骨扒皮吞入腹中,聆听黑夜中轻溢的天籁之乐。
可赵瞿又不愿表现出分毫私欲,他为自己如今的想法感到羞耻,更因为躯体不受控制的变化,而忽然庆幸自己瞎了眼。
幸好他此时时刻无法视物。
看不见就可以装作不知情,不知情就等于没发生,没发生就相当于不存在。
谢昭昭哪里知道赵瞿在她帮他更衣时想了这么多。
她见他忽然冷了脸,又一副疏离不耐烦的模样,还以为是更衣时弄疼了他被毒蟒咬伤的手臂,更是放轻了动作:“陛下,你现下双目失明,又受了重伤,如何能独自更衣?我小心些便是了。”
赵瞿没再坚持,沉默着阖上了眼。
待到好不容易将外袍里衣都褪了下来,谢昭昭一低头就对上了赵瞿身上穿着的胫衣。
岭南湿热,越国不论男女大多穿胫衣,而胫衣说白了就是两条分开的裤管,从小腿包裹到膝盖以上,裤管上连接两条系带,分别系在腰带上。
便如同吊带丝袜般,只是较为宽松并不完全贴覆在腿上。
目光落在胫衣之前,她忍不住瞪圆了眼。
谢昭昭:“……”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叫了青来酒窖里帮忙,便是待到之后赵瞿回了皇宫,再与了青追究算账,那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
却不知赵瞿怎么像是吃了火药般,前个时辰才有过一次,如今又梅开二度。
她暗叹一声,忍着心脏霍霍跳动,视线不自然地移开,尽可能平静地拿起巾布,投放在水盆里清洗。
谢昭昭得给他擦拭一下,总不好叫他这般过夜。
她裹着巾布落在胫衣之上,还未贴紧,便见赵瞿倏而闷哼一声,微微半弓起身子。
第68章 六十八个女主禁忌的原则(二更合一)……
滚热的温度洇透巾布,滴落在谢昭昭的掌心,灼得她心尖一颤。
不但是谢昭昭怔住,赵瞿也没想到会如此。
他僵成了石塑,似是连呼吸都屏住了,双目紧紧阖着,苍白的面色中隐约浮现着一丝诡赤。
倘若可以,赵瞿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从未这般狼狈过,哪怕是被橙淮带兵追杀时,他亦不觉得丝毫慌乱。
而此时此刻,赵瞿却觉得自己脆弱得像是刚刚破壳的雏雀,毫无防备便将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了谢昭昭面前。
更让赵瞿无法接受的是,他竟是沉沦在他曾经最鄙夷的儿女情长中无法自拔。
他不愿面对现实,又无处可逃,便只能僵硬着身体,似是破罐子破摔般陷入沉默。
好在谢昭昭并未怔愣太久,她动作稍作停顿,很快便缓过神,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擦净指间的水渍。
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难堪,谢昭昭加快了更衣的动作,很快便将染上血污和秽物的脏衣退换了下来。
她原本还担心了青给她的女装太小,赵瞿会穿不进去,哪想到那胫衣和衣裙都又宽又大,穿进去除了裤腿稍有些短缺之外,竟还有些松垮。
谢昭昭不禁怀疑起这两套女装的主人到底是男是女,再一想了青那副魁梧高大的模样,私下里却可能有龙阳之癖,顿时忍不住一阵恶寒。
她连忙打住胡思乱想的思绪,将双手按在水盆里洗净后,捧着冷掉的饭碗,重新蹲跪在赵瞿身侧:“陛下,再吃一些斋食吧。”
谢昭昭夹好了饭菜递送到他嘴边,他绷紧的唇线松了松,沉默着张口咀嚼起饭菜。
他们彼此之间,似是心照不宣地选择遗忘方才的画面。
赵瞿垂着首,一口又一口将冷硬的饭菜吞咽下去,凌散垂落在肩头的乌发时不时捎进唇边,他随手向后扒拉了两下,但没多久便会重新耷垂到身前。
他本就心烦意乱,指尖绞着头发向下猛地撕扯了一把,竟是硬生生薅下来一缕黑发。
钻心的刺痛让赵瞿短暂获得了一丝平静,他像是没事人似的,将手中扯拽下来的长发扔在地上。
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举止下来,直将谢昭昭看得目瞪口呆。
她喂饭的动作顿住,迟疑着放下饭碗,将藏在袖中的簪子取了出来,向前躬了躬身子。
谢昭昭以指为梳,一下一下将赵瞿垂积在肩头的黑发收拢在掌心,连鬓间凌散的碎发一并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另一手则拿着簪子抵在发间,虚虚绕了两圈将其绾在了头顶。
她动作很轻,便如同方才给他更衣时候的动作那般,生怕不一小心扯拽到他的头发弄疼了他。
赵瞿又绷紧了身体。
记忆中上次有人给他束发,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的母妃还不是这般疯癫失智的模样。
后来赵瞿经历过众多,便不再愿意相信任何人。
他不喜欢别人触碰他,是以他极少绾发,平日里大多披散着头发,只偶尔心情好时会自己随手束一束头发。
但不知为何,赵瞿对于谢昭昭这些僭越的举动,竟丝毫不觉得抵触。
从第一次她主动在立政殿榻上搂抱住他的那日起,他便察觉到了这一点。
而后的日子她越来越没有规矩,肆意地打破那些曾经被赵瞿视为禁忌的原则。
他的底线便也在谢昭昭面前一降再降。
赵瞿正恍神时,那夹着饭菜的筷子便又递到了嘴边。
谢昭昭嗓声轻柔,用着诱哄孩童般的语气对他道:“陛下,再吃两口便没有了。”
赵瞿觉得有些别扭,却并未拒绝她的好意,抿唇再吃了几口。
等用过斋饭,没等多长时间,谢昭昭又端来了药碗。
他一开始没有察觉到递到嘴边的是汤药,猝不及防抿进了一小口,霎时间便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苦涩黏稠的液体在舌尖上洇开,隐约还掺杂着细微的药渣碎末,那浓烈尖锐的味道迅速在口腔内蔓延开,只一口便
险些让他将刚刚吃下的斋饭呕出来。
谢昭昭将药碗向前凑了凑,笑着哄道:“这是拔毒散,可以散热驱蛇毒。虽然味道闻着不太好,但这种药方子最管用了,越是趁早服用越是能见奇效,说不准连着喝上几日,陛下眼睛便能恢复了光亮。”
赵瞿将身体往后撤去,别着头:“朕不喝。”
他语气十分坚决,让她悬在嘴角的笑意僵住。
谢昭昭莫名想到了在立政殿赵瞿被吕昭仪下药昏迷的那一次,她原以为他醒着的时候便会更配合用药治疗,哪想到他还不如昏睡不醒时更容易将汤药喂下去。
她强忍着想要卸掉赵瞿颞下颌关节的冲动:“陛下,你若是不喝,病怎么会好?”
赵瞿只是固执地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朕不喝!”
谢昭昭攥着药碗的手指捏得嘎吱嘎吱作响,她盯着赵瞿的脸:“陛下乃一国之君,天地无惧,却单单只怕喝一碗汤药吗?”
她从小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虽然她也不喜欢喝药,甚至有一阵子光是闻到熬药时飘来的苦味便忍不住作呕吐酸水,但为了活着,她从来不敢浪费一滴药汤。
如今赵瞿被蛇蟒毒伤了眼睛,他竟是丝毫都不担忧往后他的视力能不能恢复如初,只耍着小性子死活不愿服下拔毒散。
若是他耽搁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以后就成了眼瞎的盲人,便是他回到了皇宫又能如何?
越国能容得下一个双目失明的国君吗?
等到了那时,赵瞿只能将皇位禅让给赵晛。
谢昭昭越想越是气得咬牙切齿,只恨不得一拳头砸在赵瞿脸上。
她强压下怒火:“陛下要如何才愿意喝下去?”
赵瞿自是听出了她态度的变化,便仿佛下一刻便会摔了药碗转身离去似的,他默了默,语气总算松动了些:“药太苦了,有没有蜜饯?”
谢昭昭:“……”
他当这里是皇宫吗?竟还点上菜了?
她去哪里给他找蜜饯?
她沉默了一阵,到底是没有再逼他,只道了一句:“你等着,我去外边找一找。”
说罢,谢昭昭又出了酒窖,爬上了后庙寮房中。
此时天色已是隐隐泛明,约莫是丑时到寅时之间,了青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倒在草席上睡得极沉。
她进房看了他一眼,关上门自行去了前院。
寺院里最不缺果脯这种东西,谢昭昭便趁着夜色潜到了佛殿外。
佛殿乃神圣之地,日夜都会有僧人守候,但值夜了一宿总难免有瞌睡疏忽的时候,更何况是在日月交替,天色将明不明之时,人的警惕心最为松懈。
谢昭昭侯在殿外观望了片刻,见那跪坐在佛殿前的小僧垂目躬身,低着的脑袋时不时在空气中向下点动,便蹑手蹑脚钻进了殿门,从小僧背后绕到了供桌一侧。
供果五花八门摆了一桌子,她抬首望去看花了眼,迟疑着从中挑选了几样果脯,各自取了两三块。
谢昭昭用衣袖裹好了果脯,正要转身离开,那佛殿外倏而传来从远至近的脚步声,隐约伴着一双男女对话的嗓声。
“京城四处戒严,小女只得深夜来访,劳烦法照师父帮我转告住持,后日招魂祭需得多请几位高僧到任家去念经。”
“阿弥陀佛,贫僧定会转告住持。”
那女声听着十分熟悉,谢昭昭拧着眉,脑海中莫名闪过薛蔓的模样。
眼看着说话声越来越近,她来不及离开,便一把掀起供桌上的黄布,俯身钻到了桌子底下。
待到两人步入佛殿之中,谢昭昭爬伏在地上,低着头侧目向外偷偷望去。
只见一女子头顶带着帷帽,她身形纤细,白纱下隐约可以瞧见她容貌的轮廓,面容精致却带着几分病态的柔美,更显得楚楚动人。
谢昭昭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果然如她所料,那与法照对话的女子便是薛蔓。
但薛蔓此时不是应该在东宫里的丽正殿内养伤,怎么会出现在建善寺里,听着似乎还在张罗着什么任家的招魂祭?
谢昭昭又屏息听了一会,可惜薛蔓并未停留太久,交代过来意后只在佛殿前上了一炷香,便很快离开了殿中。
等她离开,谢昭昭忽然记起原文中薛蔓似乎跟赵瞿还有过一段牵扯,便是在冬狩之时他遇伏受伤后。
那段模模糊糊的记忆倏而变得清晰起来:
那时候赵瞿在罗浮山狩猎时出了意外,因座下骑乘忽然发癫失控,导致他摔下山崖身受重伤。
他滚落到了山林里,昏迷不醒时吸入了林间瘴气,险些丧命,幸而被经过此地的薛蔓发现救了下来。
虽然赵瞿后来因吸入瘴气过多,引发瘴疟,终日昏沉谵语,但薛蔓无意间结下的善缘终是得了善果。
赵瞿这个在书中疯癫无常、犹如反派般的存在,曾在临死前清醒过一阵,竟是将掌控万千私兵的手符赠给了薛蔓傍身,又亲自嘱托任羡之照拂她。
也因此,在谢昭昭服用堕胎药大出血而亡后,赵晛惊觉自己的爱意,却无处发泄,试图将薛蔓囚在身边代替谢昭昭时,薛蔓依靠着那私兵的手符侥幸逃过了赵晛的魔爪,安稳待在任家坞度过了后半生。
倘若今日没有谢昭昭在,恐怕剧情还会按照原文那般发展,薛蔓便是书中所有人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而谢昭昭却是任人折辱,命如草芥般的蜉蝣之物。
她没有好下场,她的家人也跟着她遭殃。
谢昭昭不由想起了谢彰彰,她如今同赵瞿沦落至此,踏不出这建善寺一步,更不知道她小妹是否安稳无虞。
她情绪莫名跌落下来,垂着眸躬身蜷在供桌下,视线便怔怔望着虚无之处不知在看些什么。
佛殿内值夜的僧人已是清醒过来,法照见他僧衣不整,嘴角还隐隐悬挂着口水,便让僧人先行离开去规整仪容,自己则接替僧人留在了佛殿中。
木槌轻击在木鱼上,发出“咚咚”脆响,那木鱼声沉稳舒缓,一声声回荡在寂静的佛殿中,敲得谢昭昭回了神。
她不能再等下去,待到天亮之后佛殿内便会有更多人来,届时她更没有机会离开此地。
谢昭昭抬手掀开黄布的一角,见佛殿内只有法照一人,忽而想起药寮中法照倚靠着柜架无声翻阅医卷的模样。
当真是有缘分,谁想到不过短短一晚上,他们竟是遇到了两次。
谢昭昭壮着胆子从供桌下爬了出来,抬首正对上打坐诵经的法照。
他一手捻着佛珠,另一手执着木槌,赤色袈裟垂落在地,低垂的眉目在摇曳的烛火中忽明忽暗,睫毛的阴影投在颊侧,倒显出一丝威严肃穆。
法照捻珠的动作顿了顿,视线止在了她面上。
他仰首静静望着她,这次终究是没有将她无视:“此乃佛门清净之地,还请施主离开。”
法照并未说是让谢昭昭离开佛殿,还是让她离开建善寺,她竖起手朝着法照躬身一礼:“许久未见,小师父如今可还好?”
说罢,不等法照回话,谢昭昭又道:“我有要事欲与小师父一叙,明日午时,我在后庙寮房等小师父。”
她裹好了果脯便埋头跑出了佛殿,一路遮掩回了后庙中的酒窖。
直到回了赵瞿身边,谢昭昭脑子里还忍不住浮现法照的模样。
建善寺的住持与橙家来往密切,便是橙淮先前隐瞒了橙右相私自行动,如今过了这么久,橙右相也定是得到了
消息。
此事牵扯重大,搞不好便是满门抄斩的罪名,橙右相必得谨慎谨慎再谨慎。听薛蔓所言,京城内外已是戒严,想来罗浮山附近亦是会被重点封锁搜查。
橙淮率兵搜查不出他们,不代表橙右相这个老狐狸也搜查不到他们,倘若就如此坐以待毙,恐怕他们很快就会被橙右相逮到杀人灭口。
而法照作为住持的大弟子,或许已经被住持特意关照过留意建善寺内有无可疑人员,他先后两次放过了她,便说明他无意助纣为虐,又或是顾念着几分往日情面。
倘若按照薛蔓所言,后日建善寺会有一拨僧人到任家去作法招魂,她便可以借着法照之口,寻到任羡之来传递消息。
谢昭昭清楚这一招十分冒险,毕竟她不知道法照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此时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她只能赌一赌,将一切押在了法照身上。
只要法照明日按时来赴约,此事便成了大半。
她心不在焉将果脯塞到了赵瞿口中:“陛下,喝过药便早些睡吧。”
说罢,谢昭昭端来了药碗递给他,也不管他是不是喝了下去,自顾自在一旁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卧。
方才紧绷着神经便也不觉得疲乏,如今躺了下去,她突然觉得精疲力尽,阖着眼睛轻叹一声,沉沉睡了过去。
赵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前后的细微变化。
哪怕是他闹性子不愿服用汤药时,她亦是耐着脾性诱哄他,甚至还为了一颗果脯特意跑出了酒窖外。
而如今她仿佛有些心神不宁,情绪也有些低落似的,连他喝不喝药也不管不问了。
赵瞿不知道谢昭昭出去这一趟发生了什么,他端着手里凉透的药碗,皱着眉一口闷了下去,又连忙嚼了一颗她带回来的果脯,总算勉强压过了弥漫在唇舌间的苦涩。
乖乖喝了药,他支棱着耳朵分辨起谢昭昭的方位。
赵瞿循着她呼吸起伏的声息,缓缓挪动身体,直到贴近了她,他撑着手臂小心翼翼地靠在她身后,并排躺在了身侧。
她似乎睡得很沉,连身旁多了个人都没有察觉到。
赵瞿原本不觉得困乏,但贴靠在谢昭昭身边不久,眼皮便开始打起了架,他摸索着握住了她垂放的手掌,安心睡熟了过去。
等谢昭昭醒来时,一睁眼就感觉到身后有个什么物什顶着她。
她蹙了蹙眉,转过头看见了赵瞿紧阖的眼。
谢昭昭:“……”
怎么会有人睡着了还能有反应?
赵瞿先前不是经常泡药浴温补肾阳吗?
以她所见,他哪里需要泡什么药浴,倒该多念些修身养性的静心经卷。
大抵是受伤较重的缘故,谢昭昭抽身离去的时候,赵瞿仍在睡梦中毫无察觉。
她出了酒窖先判断了一下日头时辰,而后踢开了青的房门,将他喊了醒:“你今日去酒窖里守着陛下,不等我回去,你不准离开陛下身边寸步。”
了青睡得迷迷糊糊,乍一醒来见到谢昭昭被吓了一跳,待缓过神来,他连忙应下:“是,是,小的这就去。”
他正要起身离去,又被谢昭昭叫住。
她问:“慢着,你可知道任家招魂祭的事情?”
了青听闻“任家”二字,神色微恍:“主子是说后日任家的招魂祭?”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是任家家主的季弟,给他亡故的妻女所办的招魂祭。”
谢昭昭挑眉:“我怎么不记得他季弟娶过亲?”
任家在越国是很特殊的存在,除了受到皇族的优待之外,他们在百姓之中声望也极高。
一旦任家有红白之事,便会传遍越国的大街小巷,而受过任家恩情的百姓们会自发前去帮忙应衬。
任家家主早就成亲生子,不多久死了夫人,而后续弦迎娶了薛蔓的母亲为继室。至于他年龄最小的季弟则像是销声匿迹般,从未听闻过此人的风吹草动,倘若了青不提起这人,她甚至都忘了任家家主还有个弟弟。
“主子有所不知,多年前他季弟来建善寺请过一个牌位,而后私底下与其办了冥婚,但此事终究不体面,便只在任家小办了场仪式。”
了青叹了口气:“此人倒是个痴情种,听闻当初本该是他季弟接任任家家主之位,却为个女子暴露了他双目无法辨色的弱处,最终将那家主之位拱手让了人。”
谢昭昭愣了愣。
她听见双目无法辨色就下意识想到了橙梓。
橙梓似乎是红绿色盲,这意味着她父母之间必定有一个也是红绿色盲,但橙梓那日却说她家中父母都是正常人,唯独她一个无法辨别红绿颜色。
换而言之,橙梓很可能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彼时谢昭昭并未来得及多做思考,只觉得疑点重重却想不通其中关键,毕竟橙梓要不是橙家嫡女,那他们为何要将她养在府中那么多年,还当做未来的太子妃,乃至于母仪天下的皇后来培养?
如今听到了青提起任家家主的季弟,为他亡故的妻女办招魂祭之事,谢昭昭莫名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难不成橙梓是任家家主季弟的女儿?
可若是如此,那橙梓怎么会流落到橙家去?
任家家主的季弟要真是那么痴情,该是绝不会让自己的亲生血脉不知所向才是。
除非他根本不清楚自己有这个女儿。
是了,了青方才不也说了,后日的招魂祭乃是为他妻女所办。
他大抵是以为自己的女儿死了。
谢昭昭抿着唇,问了青:“你可知道他季弟请得牌位上写了什么名字吗?”
了青摇头:“这小的便不清楚了,但过两日就是他妻女的招魂祭,到那时候该是会请出他亡妻的牌位。”
谢昭昭略一思忖,便让了青去了酒窖。
虽然她对于橙梓的身世很疑惑,现在却不是刨根究底的好时机。
她望了一眼院外的日头,见天上烈阳越悬越高,便迈步走到杂草丛生的庙院中,寻了一棵枝叶还算茂密葳蕤的高大榕树。
谢昭昭并不是随意敲定了一个碰面的时间,她特意选定了午时,便是想以此探查法照的心思。
白日与夜里不同,僧人需得劳作修行,作为住持大弟子的法照更是要以身作则,不能有丝毫懈怠。
倘若法照愿意冒着风险,在忙中抽闲来此赴约一叙,至少说明他与主持并非一类人,或许谢昭昭可以试着信任他,将最后的救命希望押注在他身上。
但此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万一法照是在放长线钓大鱼,谢昭昭却也不敢完全相信法照,便只能先将赵瞿托付给了青,自己独自出面应对法照。
她攀着榕树干向上爬,大抵是这两日根基亏损,浑身上下受了许多伤的缘故,她动作略显迟钝缓慢,爬得很是吃力。
直到爬到了树干上,谢昭昭忙不迭大口喘起了气,硬是撑着腰贴靠着树干缓了许久,才总算平稳住气息。
虽是初冬之时,岭南白日里仍热气腾腾,她等了没多久便捂出了一身涔涔汗气,额前还在不断渗着细密珠水。
眼看着日头向西偏斜,已是过了午时片刻,那后庙中却还不见人影,谢昭昭心里越发没了底。
倘若法照不来,那她只能夜里再跑一趟药寮碰一碰运气。
她正思忖着该如何改变策略,通往后庙的园门忽而响起吱呀一声,随之便见地上投照出一道颀长规整的身影。
是法照来了。
谢昭昭扯长了脖子向他身后望去,见法照是孤身前来,心跳不由加快了些。
她轻吐了一口气,不再藏身,顺着榕树干往下攀去。
但不知怎地,谢昭昭爬着爬着,却突感手脚发软,眼前一阵眩晕,她大口吐息着,仍不得缓解。
不过顷刻间,她已是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径直摔下了高大的榕树。
总归不过是实打实摔上一下,还好地上石板间隙中长满了杂草,大抵摔也不会摔得太惨。
谢昭昭认命地闭上了眼。
下一瞬却落入了法照怀里。
第69章 六十九个女主你身上是谁的味道(二更……
谢昭昭重重砸在法照身上,向下冲击的惯性带得他身形一晃。
她隐约嗅到鼻息间萦绕的一丝淡淡檀香,倏而意识到自己没有摔在石板上,将那紧阖的双眸缓缓睁开,正对上法照沉静无澜的视线。
他并不问谢昭昭为何会爬上榕树,又为何会从树上摔下来,只用平缓清冷的嗓音道:“施主,你受伤了。”
谢昭昭怔了一下:“什么?”
她下意识地朝着自己身体看去,目光在手
脚上转了一圈,疑惑道:“哪里?”
法照将谢昭昭放了下来,腕骨一转,翻过了掌背。
她一低头便看见他手掌心上浅淡的血色,似是沿着她后背肩渗出的斑斑血迹,不但染红了他的指骨和掌纹,还将那缁衣浸出一片暗痕。
谢昭昭面色微霁:“前些日子是受了些小伤,不想今日弄脏了小师父的缁衣,还望小师父宽恕。”
她先前将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全都上过了一遍药,但她实在瞧不到后肩,赵瞿又无法视物,更不能帮她上药,便如此耽搁了下来。
想不到肩后竟是伤得这般严重,已经过了这些时日还在向外渗血,倒也难怪赵瞿喊着后背疼了。
若是这样再耽搁几日,指不定她的伤口要腐坏成什么模样。
思及至此,谢昭昭抬首望了一眼法照:“我背后伤了数日,近两日接连高温,恐怕伤口已是腐烂化脓,小师父能否帮我给伤处上些药膏?”
虽然越国民风相对于中原国家较为开放一些,佛教僧人的律条却比中原更为严苛,一入佛门便需得恪守清规戒律,不近女色,不沾尘俗。
谢昭昭跟法照乃是旧相识,但两人交情算不得太深,也不过是每月来收香积钱时才能见上一面。
倘若伤在旁的地方也就罢了,偏偏在身后,处理伤口时便难免要褪下衣衫,将赤着的肩背显露在法照面前。
从昨夜在佛殿中法照叫那打瞌睡的小僧人去规整仪容,便知道他最是守规矩礼教的那种人。
如此看来,她这个要求提得着实是过分无礼。
法照沉默着垂下眸,不说同意,也并未直接出言拒绝。
半晌道出一句:“这便是施主说的要紧事?”
谢昭昭仍有些眩晕耳鸣,她脚下虚浮,指尖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正是我生死攸关之际,小师父便当做是行善积德吧。”
其实除了法照,谢昭昭也大可以找了青帮忙上药。
但了青终究是与法照不同,虽同住在建善寺中,那了青却是个荤素不忌的泼皮无赖。即便了青相信她给他喂了毒药,也说不好他见她光赤着后背时会不会起什么邪念。
而法照看着便是清心寡欲之人,他周身肃穆,眼底无情无欲,纵使对着赤条条的女子,恐怕也不会多看一眼。
两者相较,谢昭昭自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法照。
只是不知道法照会不会应允她这道德绑架式的请求了。
她等着他回应,他又是一阵沉默。
那沉默久到谢昭昭以为法照原地入了定,她忍不住看向他,视线还未触到他的面容,腹部却不合时宜响起了咕咕噜噜的肠鸣声。
她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肚子,便在此时听到法照开口:“请施主在此稍候。”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似是朝着前苑走去。
谢昭昭歪着头盯着法照离开的背影,见他越来越远,便轻吐了一口气,脚下摇摇颤颤往寮房的屋檐下走去。
大抵是这两日受了伤,没睡好觉,算起来更是有好几日没有认真吃过一顿饭,只昨晚上将了青带来的斋饭随意扒拉了两口,她浑身没有力气,胃里空荡荡的,后脑勺还隐隐发麻。
谢昭昭倚靠着身侧褪了漆皮的长柱,微微弓着身子,指尖勾缠着地上的杂草,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圆圈。
耳畔时不时响起嗡鸣的风箱声,呼哧呼哧,盖过了后庙中的虫鸣鸟叫,仿佛三魂六魄从躯壳中钻了出来,便悬在半空中游离,世间一切杂音都变得虚无缥缈。
正当谢昭昭神志恍惚之时,头顶忽地覆下一道黑影,她抬首一望,却是法照折返回来了。
他俯身将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似是察觉到她此时的虚弱,法照便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外,等谢昭昭走进了寮房内,他从赤色袈裟下取出油纸包裹好的绿豆糕。
她看到绿豆糕,眸色恍惚一刹。
原来法照竟是折回去给她取吃食了吗?
谢昭昭接过绿豆糕,捻到唇边咬下一口,轻声道:“谢谢。”
大抵是身边的男子接近她全带着见不得人的目的性,她其实不能理解法照对她无缘无故的好。
但这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法照并不比她大多少,谢昭昭仍记得他们初见时的模样,他端端正正地立在院子外,手里捧着账册,开口疏离而冷淡:“贫僧乃建善寺弟子法照,来此收账当月的香积钱。”
彼时谢父当月的俸禄尽数用在了给她治病上,实在支不出药钱,便趁着空闲时候跑出城去,到白云山上陡峭处采药。
不想那日下了场大雨,谢父采药时脚滑不慎摔下了山岩,折断了腿骨不说,还磕出了一身的伤。
谢父便夹着刘珺雁给他做的手拐,瘸着腿肿着眼眶,一脸窘迫地看着法照,小心翼翼试探着询问,是否可以宽限一个月的还账时间。
法照看了一眼谢父,又看了一眼谢昭昭,并未多做犹豫便点头应允了谢父的请求。
后来法照每个月都会来收香积钱,谢父大多时间可以按时交付,偶尔却还是要宽限拖延时日,但法照从来不为难他们。
一来一回相熟后,法照每次上门都会给谢昭昭带些东西来,有时候是他自己种植晾晒的草药,有时候是供桌前分下来的贡品。
她不大爱吃甜食,却唯独喜欢绿豆糕,法照见她爱吃,即便供桌上不摆绿豆糕,他亦会用自己的僧禄买些绿豆糕带给她。
不过谢昭昭及笄后,法照便没再来过她家,而是换了个僧人上门收利。
她曾去建善寺找过法照一次,他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只是话语间更显疏离,像是与她刻意划清界限那般,她自觉无趣便再也没去找过他。
如今算一算,他们已是有几百天没见过了。
谢昭昭没想到法照还记得她喜欢吃绿豆糕的事情,她心绪杂乱,此时头脑又无法保持清醒,望着法照的视线莫名多了些探究:“小师父,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她合不该将这唐突的想法问出口,但大抵是这话在心底憋了太久,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法照语气平静无澜:“行善积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谢昭昭:“……”
这分明是她方才道德绑架他说出的托词,想不到法照瞧着板正规矩,竟也会用话来噎人。
谢昭昭见他不欲多言,便也不再刨根问底,只将他递来的绿豆糕吃了个干净,抬首问道:“现在可以帮我上药了吗?”
法照应了声,从袖中扯出一段不知是从何处撕扯下来的布条,他还未说话,谢昭昭便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他似是想要以此物蒙眼避嫌。
“……”谢昭昭默了默,抬手夺过了布条,“小师父束上眼,如何看得见伤口在哪里?”
若是法照蒙着眼给她上药,她何不去找赵瞿帮她?
至少她与赵瞿已经坦诚相见过,连避嫌这一道手续也免了。
谢昭昭叹了声气:“小师父若觉得勉强便罢了。”
总归明日便是任家的招魂祭,法照要是能帮她传递出去消息,那等着任羡之找来也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情。
左右她看不见背后的
伤口,淌血便淌血,腐烂便腐烂,又要不了她的命。
谢昭昭不再强人所难,当即便要转移话题提起此行的目的,她唇瓣张了张,还未开口,却见法照盘膝坐在了她身后。
他眼观鼻,鼻观心,嗓音清冷:“脱吧。”
谢昭昭:“……”
她总觉得他这模样颇有些挣扎过后,视死如归的意味,但不管怎么说,好歹法照同意了帮她上药。
谢昭昭默了一瞬,便从了青所居的寮房中取来了金疮药膏,自顾自褪下了外衫。
她多少顾及到法照的身份,并未将衣衫褪尽,仅是退到腰间,将臂膀和后肩露出:“劳烦小师父。”
谢昭昭背对着法照,是以她看不到法照此时的样子,只知道他停顿了一些时候,似是迟疑地抬起手,以指尖蘸了些瓶罐中的药膏,轻轻点涂在了她背上。
她感觉不到疼,却又怕法照察觉到异样,便在他涂药时装模作样绷紧了身子,再吸上两口凉气,像是在强忍疼痛似的。
法照下意识停住了动作,他原本只将目光低垂至那小一片伤痕上,见她疼得发抖,终是没忍住抬了抬眸。
只一眼便被骇住。
她削痩的肩背上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肤,不是大片的淤痕青紫便是利物划伤的血口子,如她所言,这些伤口并未及时得到处理,有些边缘处隐隐坠着白色的黏液,像是蓄了脓。
他时常听到来建善寺的女香客们提及她的近况,原以为她这些年过得不错,想不到再见时竟是这般狼狈的模样。
法照抿住唇,垂目掩下眸色。
“要是疼,便告诉我。”
他尽可能将动作放得缓慢,先用巾布刮去脓水,又将药膏轻涂在伤口上,每一下都细致耐心,倒叫谢昭昭不好意思再伪装演戏了。
趁法照上药之际,她似是不经意地提问道:“我昨日听到你和我表姐说话,不知明日任家的招魂祭,小师父可会去?”
虽然谢昭昭一口一个小师父的喊着,实际上法照已经不算小了,再加上他是建善寺住持的大弟子,在寺中地位颇高,于佛法造诣上也远超同龄僧人,是以每次外出的超度祭祀都有法照的身影。
法照低低“嗯”了一声。
谢昭昭连忙道:“可否请小师父帮我个忙?”
她正筹谋着该如何将自己的处境婉言表达出来,便听法照道:“任羡之不在任家,他昨日才来过一趟建善寺。”
谢昭昭还什么都没有说,法照便突然提起了任羡之的名讳,她一下没反应过他在说什么,脑子短暂空白了一瞬,随即猛地转过身看向法照。
她瞪圆了一双眼,紧紧盯着法照的脸:“任羡之来过建善寺?”
昨日酒窖之上显然是来过了两拨人,其中一拨人自然是橙淮率兵来搜查了,另一拨人她却迟迟未猜测出来人身份。
谢昭昭想过来人或许是橙右相,或是吕丞相,又或是赵晛、吕献等人,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过那是任羡之。
从他们坠崖到他们来到建善寺躲避追兵,这期间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任羡之怎么会在橙淮之后,那般迅速便赶到了建善寺?
倘若不是任羡之叛变,已经依附了橙家,谢昭昭就只能再想到一种可能性——赵瞿到了建善寺后,曾给任羡之传过信。
问题到了建善寺后,她一直跟在赵瞿身旁,他又是如何给任羡之传信的?
难道是在她潜进建善寺后庙,寻找了青的那一段时间?
若真是如此,赵瞿为何对此只字不提?
谢昭昭神色怔愣,连寮房外走近了两人都毫无察觉。
直到那房门倏而被推开,她才堪堪回过神,下一瞬法照已是反应极为迅速地褪下袈裟,裹在了她赤着的肩背上。
两人一先一后朝着房门望去,赵瞿颀长清癯的身影便猝不及防撞进了她眼底。
他身上穿着极不合身的女装,修长的手臂搭在了青肩上,双目明明向前张望着,却似是没有落处般,有些失焦地悬在空中。
而赵瞿身侧的了青面色通红——倒不是瞧见了不该看的才红了脸,他脸上浮着红彤彤的巴掌印,大抵是用了些力道,竟是扇得他嘴角隐约渗出一丝血迹。
了青视线扫到谢昭昭身旁的法照时,神情明显恍惚了一刹,在目光停留在她肩上的赤色袈裟后,更忍不住目露惊色。
他在建善寺的时间久,自是清楚法照的习性,法照最是爱惜他那身缁衣和袈裟,平日穿着总是规规整整,容不得半点褶皱与污渍。
而此刻,法照却将袈裟随意披在谢昭昭满是血迹的衣衫外。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揉了几番眼睛,直到身旁的赵瞿启唇问道:“到地方了吗?”
了青这才恍然意识到,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法照跟谢昭昭之间是怎么回事,而是身边这尊不好伺候的大佛。
他朝着谢昭昭挤眉弄眼,先是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上点了点,而后又指了指赵瞿,像是在无声表达:如今可不是我违背了你的命令,我也想在酒窖看紧了他,但他不听我的,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将他带了上来。
最后了青将两手一摊,摆了摆手臂,略有些无奈地看着谢昭昭。
现在该怎么办?
依着赵瞿对她的占有欲,连他小弟多看了她两眼便要被剜去眼睛,若赵瞿知道谢昭昭将他独自抛在酒窖中,便是为了出来私会旁的男人,赵瞿不得将法照大卸八块?
谢昭昭自是看懂了了青的意思,她一边将半褪的衣衫规整好,一边抬手抵在唇边,对着法照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她语气未有起伏,迎上前去:“陛下,你怎么上来了?”
赵瞿听到熟悉的嗓声,原本阴沉的面色倏而缓和,他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两下,谢昭昭忙不迭递上了手。
待握住了她的手,他总算心安下来,抿着唇从喉间哼唧出一字:“疼。”
这并不完全是个借口,赵瞿从方才开始便觉得后背阵阵作痛,像是有人在钝刀子刮肉那般。
不过他追寻出来,更多还是因为醒来后不见谢昭昭,身边只守着一个不知因何而来的了青。
了青说是受了谢昭昭的吩咐才下来陪他,可了青越是这样说,赵瞿便觉得心中不安。
便是昨日她进进出出酒窖那么多趟,也未曾让了青特意到酒窖里陪他,怎么今日却将他嘱托给了了青。
赵瞿知道谢昭昭是个有主意的人,该是不会轻易冒险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但他在酒窖里等了她一会,越等越觉得心焦,还是耐不住出了酒窖。
他并未将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只在谢昭昭走近时,忍不住往她身侧贴了贴。
谢昭昭牵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待赵瞿让开了寮房的进出口,她朝着法照使了个眼色。
法照看着赵瞿有些出神,他似是并未察觉到她的眼神,谢昭昭只好又给了青使去眼色。
了青忙不迭上前,扯着法照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这次法照回了神,他先是看了一眼谢昭昭,见她面色稍霁,眉目间隐有不安,便垂首向外走去。
正在这时,赵瞿嗅到了谢昭昭身上沾染的一丝檀香味,他歪着头,微微俯下身,循着那气息倏而贴近了她。
他眉梢一压,唇边漫开凉飕飕的笑意:“昭昭,你身上是谁的味道?”
赵瞿问话时,不自觉泄出些上位者的威压,那双黑眸明明无法视物,却像是可以看透她的心思。
谢昭昭被盯得心跳快了半拍,她低头看一眼披在肩上的袈裟,佯装平静地掸了掸衣袖:“昨日去佛殿偷果脯,正巧遇到有僧人经过,便在供桌下藏了片刻,许是那会子沾染上了香灰。”
说罢,她又面不改色地反问道:“陛下以为是谁的味道?”
赵瞿听闻她的解释却并不言语。
他沉默地乜向她,直将谢昭昭盯得浑身发毛,他倏而弯起眉眼轻笑一声:“没什么。”
赵瞿直起身,抬手顺势将她拥住,垂首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昭昭,朕好想你。”
法照行至门外,脚步顿了顿,又很快向前加速离开。
谢昭昭见他平安离去,总算放下一桩心事,她并未推开赵瞿,垂目试探道:“陛下,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她便说赵瞿自从随她进了后庙,怎么再没有那般惴惴的思绪,就连那橙淮的追兵在酒窖之上来回搜查时,他亦是毫不慌乱,还有心思哄着她为他纾解欲念。
原来是他早有对策,在她毫
不知情时传信给了任羡之搬来了救兵。
可她还是想不通赵瞿为何要隐瞒她。
她不能直接问出心中疑惑,只能拐弯抹角地试探他。
赵瞿略有些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她的手,也不回答她的问题,便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当谢昭昭准备再问询两句时,那后庙院落中蓦地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有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径直逼近了寮房。
不过眨眼之间,橙淮已是率兵将整个后庙团团围住。
第70章 七十个女主做朕的皇后(二更合一)……
橙淮从列兵之间迈步缓缓而出,信步闲庭般走近了寮房。
他嘴角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视线扫过赵瞿身上不伦不类的衣裙时,瞳孔微紧,随即忍不住爆出一声夸张的哄笑。
他一边笑得前仰后合,还一边拊掌,倒与往日赵瞿发癫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直到眼角溢出了眼泪,橙淮总算敛住笑意,指尖勾着泪珠掸了掸:“陛下该不会是为了躲避追兵,这才换上身女装想要浑水摸鱼吧?”
他轻叹一声:“真该让文武百官都看一看你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坐稳那九五之尊之位?”
讥讽过赵瞿,橙淮又看向了谢昭昭。
他视线在她身后的袈裟上流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地眯起眼:“阿昭,你当真是好本事啊。先前将咱们喜怒无常的越国天子勾得神魂颠倒便罢了,如今到了寺庙之中却也不改狐媚子的本性,短短两日便惑住了高僧大德。”
越国朝堂有等级制,寺庙自然也有寺庙的森严规矩与层级之分。
洒扫庭除的沙弥身着灰棕色袈裟,敲钟念经的比丘身着黄棕色袈裟,而居于庙宇深处,静修参禅的高僧大德则身着赤色袈裟。
整个建善寺中,除了住持之外,便唯有那大弟子法照着赤色袈裟了。
这法照看似平平无奇,橙淮却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
他前些日子才得到消息,法照乃是周国老皇帝流落在外的血脉,幼时因宫闱之变流落民间,几经辗转到了岭南之地,被建善寺住持收养。
这天下除越国之外,中原还有三足鼎立的郑国,宋国和周国。
这三个国家实力旗鼓相当,虽然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彼此之间都觊觎着他国的土地与资源,只待暗中寻觅打破平衡的契机。
数月前,周国的老皇帝突然驾崩了,因生前并未定下储君人选,周国朝堂就此陷入内乱,各方势力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不出半个月的时间已是先后死了十几位皇子。
但是据橙淮所知,老皇帝并非是没有定下储君人选,正恰恰相反,他心中早有属意之人。
约莫是在两年之前,老皇帝便寻到了远在越国之地的法照,他意图将法照迎回周国立为太子,谁料法照得知自己的身份却执意不愿回归中原。
只道此身已遁空门,今生今世不再踏入红尘之间。
周国老皇帝用尽了一切办法,可那法照软硬不吃,临了驾崩之际也没能如愿见上法照最后一面。
纵使如此,老皇帝还是预备将皇位传给法照。
他故意不定储君人选,任由血脉相残,又嘱托了亲信暗中操控局面,直到各方势力在斗争中筋疲力尽,元气大伤,便可让法照坐享渔翁之利。
只可惜老皇帝苦心孤诣,法照仍是不领情面。
橙淮还以为法照当真是无情无欲的高僧大德,如今瞧见谢昭昭身上的赤色袈裟,方知道法照早已身入红尘。
他望着她的眼神越发讥诮不屑,似是在看什么秽物般。
谢昭昭并不理他,她蹙着眉看向赵瞿,颇有些欲言又止。
橙淮直接点破了赵瞿身着女装的事情,若是依着往日赵瞿的脾气,早便发火起怒了,而此时他却像是没听见橙淮的羞辱似的,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谢昭昭轻声唤他:“陛下……”
赵瞿听出她嗓音中裹含着的疲惫,似是稍作回神,他歪着头往她的方向望了望:“昭昭,随朕回宫罢。”
谢昭昭还未回应,橙淮听闻此言却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赵瞿,你以为你们还回得去吗?”
赵瞿眉梢一压,自顾自点评道:“你笑起来真难听,像猪叫。”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不要笑了。”
橙淮被噎得笑声止住,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似是不解赵瞿为何在生死攸关之际,仍这般从容淡定。
“你死到临头还……”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赵瞿唇齿微抵,随即发出一道清越高扬的口哨声。
哨声刚落,屋顶上传来声巨响,原本昏暗的寮房内忽地破开一道刺目的光,约莫有二三十人破开砖瓦从天而落。
不偏不倚,这些人正散落在赵瞿周围,将他和谢昭昭护卫在其中。
与此同时后庙外突然涌出一片黑压压的身影,他们各个身着甲胄,步伐整齐,周身笼着肃杀之气,脚步声踏得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源源不断涌入的伏兵迅速将橙淮带来的兵马包围住,堵得庙院水泄不通,原本赵瞿被动的局面一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橙淮紧锁眉头,恍惚一瞬便立刻会意过来,他沉下面色,透过人群瞪向赵瞿:“你算计我?”
赵瞿与橙家不合乃是人尽皆知之事,但橙家在朝堂之上扎根颇深,便是如今赵瞿羽翼丰满亦不能轻易撼动橙家的地位。
除非橙家犯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橙右相向来是谨慎小心的性子,若非这些年赵瞿一直在装疯卖癫,整日以杀人取乐,以昏聩无能的暴君模样诓骗过了所有人,橙右相又怎么会轻举妄动,听信太后的挑拨之言生出刺杀的赵瞿的想法?
可笑他们橙家竟无一人看得出赵瞿的真面目,便任着赵瞿一边借着暴君之名铲除异己,消磨橙家在前朝的势力分布,一边暗中豢养军队,构建私权。
或许早在长公主生辰宴被羞辱的那时起,赵瞿便设好了陷阱和圈套等着他们橙家自投罗网。
恐怕连赵瞿对谢昭昭的好,亦是装出来作给外人看的吧?
若不然橙淮怎么会上钩,宁可豁出身家性命,冒着诛九族的风险也要赌上一把?
哪怕橙淮自诩善攻心计,遇到赵瞿这般城府也不由脊背发凉,他终于再也笑不出来,只阴着一双眸子,尽可能将慌乱的心跳压住。
不过是一些伏兵罢了,他来建善寺前便已经通知了橙右相,橙右相该是很快就会带着援兵赶到,只要他能拖住赵瞿不让他们离开,待到援兵来了,这区区上千的伏兵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橙淮定住心神,再不与赵瞿废话,提起手中剑振臂高呼道:“昏君当道,民生凋敝,今日便是咱们为天下苍生除害的日子!取其首级者,赏万户侯之爵,赐良田千顷,黄金万两!”
橙淮这声嘶吼如惊雷炸响,顷刻间点燃了士兵们心中名为权欲的熊熊烈火,那略显消弭的士气瞬时振奋起来。
于他们而言,谁做皇帝并没有什么不同,至于是不是为百姓除害也毫不重要,他们只知道若此事败露,便是千刀万剐的杀头死罪。
赵瞿必须得死!
只有他死了,他们这些人才能活!
而今又有了橙淮亲口所下的封赏令,士兵们顿时如饿狼般红了眼,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争先抢后似是不要命般朝着赵瞿的方向攻去。
但赵瞿的私兵堪比死士,以一人可挡百十人,出手直取敌人要害,招招致命。霎时间寮房内兵刃寒光交错,血雾四溅,他们在喊杀声中为赵瞿拼厮出一条血路。
赵瞿看不见眼前的路,便由谢昭昭不动声色搀扶着向前走,私兵们呈方形阵势将他们护围在其中,每走一步就前挪动几分,那般严守的阵仗犹如攻不破的城墙铁壁。
寮房内厮杀火热,庙外的院落中亦是血迹蜿蜒,石板上
溅满了诡谲的鲜红,枯黄的杂草染上血色如同摇摆的毒蛇,在风中瑟瑟抖动。
残肢断臂铺了一地,随着倒下的士兵越来越多,橙淮隐隐生出些焦躁不安,他时不时向着庙外的方向张望,眼看着赵瞿将要带着谢昭昭走出重围,他再按捺不住灼意,提剑冲入了人群。
他胸前中过一箭,又被橙梓照着心口捅了一刀,这几日本是吊着口气强撑着在搜查赵瞿的下落,橙淮刚混入乱战中没多久,便有些体力不支,只觉得头晕目眩,难以呼吸。
纵使如此,橙淮仍是屏着一口气向前冲着,他重复着挥砍的动作,每一次抬臂都仿佛用尽了浑身的气力。
刀剑碰撞的尖锐声化作阵阵嗡鸣钻入耳中,甲胄之外的肢体添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他却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
待到逼近赵瞿的护卫方阵之外,橙淮终于止住脚步。
大颗冷汗沿着额间缓缓渗出淌下,他鬓间发丝被汗水打湿耷拉在脸侧,压低的眸子满是狰狞血丝。
橙淮后知后觉注意到了赵瞿的异样。
他向前走得极慢,看似步伐不慌不急,却微微有些浮乱,倒像是拿不准脚下该走哪一步似的。
再加上谢昭昭寸步不离,手臂挽着赵瞿,便让橙淮更加笃定心中的猜想。
橙淮抬臂亮出了锁在腕上的暗器,先是按动机关将护在赵瞿阵势外的三人一击毙命,待护卫的方阵出现短暂的空缺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暗器对准了赵瞿的后脑勺。
“赵瞿老贼,尔等受死——”
伴着橙淮嘶吼的笑声,他指腹接连按下机关,那暗器的出口顷刻间飞射出密密麻麻的玄针,针身在日光下闪烁着暗红的光,显然是淬了剧毒,若沾上分毫便会命丧黄泉。
守在方阵外的私兵反应极快,提剑去挡的同时,又以身体为盾,连挡了数根剧毒的玄针。
但还是难免有漏网之鱼,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逼赵瞿而去。
谢昭昭回眸之瞬正好对上飞来的玄针,她几乎不作思考便要抬臂去挡,然而赵瞿像是提前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他微微侧身,一手猛地攥住她扬起的手臂,另一手裹着衣袖带起一阵寒风,竟是隔着布料凌空将那玄针稳稳夹住。
他随手将玄针扔在脚下,面色却倏而阴沉下来:“谢昭昭,谁准你用手去挡?”
谢昭昭难得见赵瞿显露出这般肃立的神情,她神色微恍:“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不等赵瞿回应,她话音落下便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他双目显然仍是无法视物,即便他怒而质问时抬首望着她,她却从他眼底看不出一丝容光,便似是一潭死寂的沉水。
倘若不是赵瞿能看到,那就是他能听声辨位。
谢昭昭脑海中不合时宜想到了方才法照离开时,赵瞿倏而俯身轻嗅她身上的气息的举动。
他连一根针飞来都能分毫不差地察觉到,又怎么会听不见法照离开的脚步声?
可赵瞿要真是听见了什么动静,他会如此轻易便放任法照离开吗?
谢昭昭心跳突突,望向赵瞿的视线带了几分忐忑。
赵瞿哪里知道她在心里想什么,他紧攥着她手腕的掌心微微发颤,似是仍沉浸在她险些丧命的余悸之中。
他从未想过谢昭昭这般爱惜性命的人,竟会在生死攸关之际,毫不犹豫便选择以命相护。
不,赵瞿或许是幻想过一瞬。
是以他明明听到了橙淮射来的暗器之音,却避也不避,便立在原地不知是在期待些什么。
可真正等到她动作的那一瞬,赵瞿又忽然感觉到心慌意乱,他丝毫没有幻想得逞后的窃喜和雀跃,只有自脚底而上的冰冷恐惧和即将失去的惊惶。
他紧抿着唇,心脏霍霍跳动着,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便在两人相视无言之时,庙外摇摇欲坠的木门再次被撞开,为首者乃是脚步失措的吕丞相,他手里提着一颗白发苍髯的头颅,进门便伏在了赵瞿脚下:“老臣救驾来迟,幸不辱命,已将那谋逆的叛臣贼子斩于剑下!”
原本还抱有一丝期望的橙淮,在见到吕丞相手中头颅时,顿时心死如灰。
那是橙奉橙右相的人头。
成王败寇,橙家完蛋了。
橙淮瘫坐在地,似是失了浑身的力气,迎着烈阳微微仰首,将手中长剑抵在颈上。
可他却迟迟下不去手自刎,脑海中隐约盘旋着薛蔓的容貌,睁眼是如此,闭眼更是如此。
橙淮在嗡嗡耳鸣中,听到赵瞿冷冽的嗓音:“生擒橙淮,朕要活的。”
他握在颈间的长剑颤了颤。
倘若落在赵瞿手中,想必是生不如死,但他或有一线机会可以在临死前再见一次薛蔓。
橙淮迟疑一瞬,到底是放下了剑,任由一哄而上的士兵将他暴力按压在地上。
罗浮山不合时宜下起了绵绵细雨,山间弥漫的雾气与雨声交织,一场谋逆便如此无声消迹。
吕丞相贴心召来了马车,正当谢昭昭搀扶赵瞿准备上马车时,那了青却追了上来:“主子,主子——”
她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
了青浑身血迹,但好在四肢健全,只是受了些不足为道的小伤,他挠了挠头:“主子,您是不是忘记给小的解药了。”
谢昭昭语气未有波澜,竟是说得理直气壮:“哦,那是骗你的,我怎么会忍心给你下毒呢。”
了青:“……”
待谢昭昭上了马车,沉默已久的赵瞿忽然开口:“你方才为什么要救朕?”
她垂着眸,有些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指:“陛下那日为什么要跪下?”
赵瞿并未思忖,直言道:“他想让朕跪,朕便跪给他看,左右橙淮早晚逃不过一个死字,跪一跪他又能如何?难不成要朕看着他继续伤害你吗?”
他振振有词,倒让谢昭昭无言以对。
所以说她时常觉得赵瞿跟她是一类人。
在她看来,虚无缥缈的尊严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而赵瞿似乎也是如此。
她不说话,赵瞿却仍在执着于先前的问题,竟是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要救朕?”
谢昭昭了解赵瞿的性子,若她今日不回答,恐怕他要一直追问个不停。
可如果非要谢昭昭给出一个答案,她此时也无法回忆清楚她伸手去挡那暗器那一刻,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自然意识到了那暗器有毒,或是因为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谢昭昭忍不住想,自己作为虐文女主也许不会那么容易死掉。
而赵瞿便不一样了。
他本就中了蛇毒导致双目失明,要是再被淬毒的暗器所伤,指不定就当场暴毙了。
但这也完全不是谢昭昭下意识以身相挡的理由。
毕竟那暗器射来的速度极快,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若按照身体求生的本能,她躲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因为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的假设,而主动迎上去受死?
谢昭昭想不出合理的缘由,便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陛下先前救过我,我自然也该救回来,这样才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这几个字如同尖刀猝不及防扎进了赵瞿心里,他薄唇一抿,眼尾泛着诡谲的红:“两不相欠?谢昭昭,朕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如何能做到与朕两不相欠?”
他胸膛不住起伏,低沉的嗓音骤然拔高,双手压在她肩侧,大抵是用了几分力,直将谢昭昭攥得蹙起眉来:“陛下……那你想如何?”
“做朕的皇后。”
这一次,赵瞿的语气并非是试探或商量,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