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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七十一个女主任他予取予求(二更合一……

    谢昭昭上辈子最擅长鉴貌辨色,洞察人心,她一眼便看出此时的赵瞿,与前些日子他提及将皇后之位作为补偿时的心境有所不同。

    他漆黑的眸色笃定,透着让人胆寒的决绝,语气更像是威逼或要挟,仿佛只要从她口中说出一个“不”字,他便会做出点什么让她追悔莫及的事情。

    谢昭昭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但面对赵瞿时她却总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便如同藤蔓一般丝丝绕绕攀缠着她,让她原本清晰坚定的心意也变得混沌起来。

    他望向她的黑眸里分明没有情绪和容光,谢昭昭却似是从中看出了些许的焦灼和煎熬。

    那微红的眼底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便像是坠入深海的人拼死挣扎,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谢昭昭放轻了嗓声:“陛下,给我点时间,让我仔细想想好吗?”

    赵瞿盯着她不放,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些什么。

    大抵是因为谢昭昭并未表明出抵抗和拒绝的意味,他压在她肩上的手掌缓缓收了力,低垂着眸:“朕给你十……”

    他倏而音一顿,抿唇道:“朕给你五日的时间。”

    赵瞿原本想说十日,他吐出口的瞬间却又忍不住改变主意。

    他想自己恐怕是等不急那么多天,只恨不得立刻便得到谢昭昭的答复。

    但答复不答复又有什么重要的,他乐得所见的局面只有一个。

    赵瞿从来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倘若她不愿,那他也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他想或许他还是不爱她。

    她说过爱是希望对方好,不论何时都信任对方,不会背叛对方,不会伤害对方,只一心一意盼着对方过得好。

    而赵瞿却满心都是赤明的占有欲,他想要她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他想要得到她,他要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一切都要布满他的痕迹,完完全全为他所有。

    这欲念中掺杂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毁灭欲,便仿佛得不到完全的掌控,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所有美好拖入深渊。

    赵瞿从未想过,原来喜欢一个人亦是会变得如此面目扭曲。

    他尽可能将那丑陋不堪的一面掩盖住,清癯苍白的手掌攀上她的指缝间,语气却又变得温煦低柔:“昭昭,这些日子你得陪在朕身边,朕无法视物,若让有心人辨出,恐怕要出什么乱子。”

    这个将她留在宫中的借口合情合理,谢昭昭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便只得颔首应下。

    她适时转移了话题:“陛下预备怎么处置橙家?”

    其实谢昭昭想问的是赵瞿怎么处置橙淮和橙梓这两人。

    橙淮犯了诛九族的谋逆之罪,等着他的必是死路一条,但在他死之前,她最起码要先确定谢彰彰的安危。

    而橙梓虽然已经出嫁,却也在诛九族的范围之内,旁的人是死是活都与谢昭昭无关,她只盼着橙梓能安然无恙。

    赵瞿大概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指尖在她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勾勾画画着:“你阿妹已经被救出,不必忧心不相干的人。”

    说着,他歪着头贴近了她的肩头,恹恹阖上了眸:“谢彰彰是你阿妹,是以你对她上心,那橙良娣又是你什么人,你为何总将她放在心尖上怜惜疼爱?”

    “长公主生辰宴上她以滑胎诬陷你,你不怪她。冬狩时她兄长将你姐妹二人绑架凌虐,你仍不怪她,甚至不惜性命去救她。朕以为你是睚眦必报之人,想不到却唯独对她度量极大,其中可是有什么不为朕知的缘由?”

    他语气听着倒算是平静无澜,但说出的每个字都沾染着一股意味不明又酸溜溜的试探,谢昭昭哪里知道赵瞿在思虑些什么,她下意识地反驳:“陛下,生辰宴并非是她有心诬陷我,分明是太后和长公主所为,她同我一样亦是受害者。”

    “至于冬狩之事,橙梓更是无辜,倘若她提前知晓橙淮所为,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她说得实在笃定,让赵瞿忍不住轻笑一声,嗓音更显冷淡:“如此说倒是朕错怪了她。”

    “可你相信她,朕却不信她。若朕留她一命,谁知她哪一日会与余孽党羽暗中勾结,朕如何能安心将此隐患留于身侧?”

    谢昭昭被赵瞿说得哑口无言。

    她原先冬狩之前,总担心赵瞿会毫无防备被橙家算计,届时再如原文中那般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直到今日吕丞相提着橙右相的头颅进了建善寺,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低估了赵瞿的心计城府,她与万千世人一样被眼前的假象所蒙蔽,只将赵瞿当做了行事肆意疯癫的昏聩暴君。

    便如历史长河中被记载下来的忍辱负重之人,有卧薪尝胆的勾践,有韬光养晦的司马懿,有装疯避祸的朱棣,他们从不将眼前的尊严当作生命的全部,赵瞿亦是如此。

    从谢昭昭意识到赵瞿根本不在意向橙淮下跪时,她便知道他是个极为危险、极为可怕的人。

    往日他装疯卖癫时便也罢了,如今他不装不演了,她便如蜉蝣般,再难撼动赵瞿身为帝王的威严半分。

    其实放不放过橙梓,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赵瞿定不会放过这个将橙家连根拔起的好机会,等他将橙家及其党羽杀了干净,橙梓便是有心想要复仇,也根本没有余孽可以勾结。

    他不过是有意刁难她。

    谢昭昭垂眸不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赵瞿改变心意。

    而赵瞿见她沉默,勾画在她掌心的动作稍顿,心下惶然跳了跳。

    虽然他将话说得难听,但真让他杀了橙梓,他也是不敢的。

    于赵瞿而言,他在谢昭昭身上的底线可以一降再降,那谢昭昭却是个底线分明的犟种,若他杀了橙梓,她必定会恨他。

    他怎么会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让谢昭昭厌恶他呢。

    赵瞿不再拿乔,贴近她耳畔轻声道:“若你想要朕饶过她一条性命,便答应朕一个要求。”

    谢昭昭下意识问:“什么要求?”

    难不成是要她答应做他皇后的事情?

    赵瞿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他挑唇笑道:“朕还未想好,先欠着罢。”

    谢昭昭为后必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何需要浪费这个要求?

    谢昭昭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赵瞿的想法,她不由抿了抿唇,依靠着车牖阖上了双目。

    她搞不懂赵瞿为何执着于此,更看不透他是因为他和她之间的羁绊才将她捆绑在身侧,还是因为什么旁的缘故。

    但就如赵瞿笃定的那般,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管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都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虽谈不上反感,谢昭昭却也不喜欢这样被威逼的感觉,她忽然生出些迷茫之情,不知道自己改变了原本的剧情走向,之后会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

    如今的赵瞿会变成第二个赵晛吗?-

    橙

    家谋逆造反,意图弑君之事一经传出,便令朝野震惊,百姓更是人心惶惶。

    于越国子民而言,谁做皇帝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每每改朝换代的初端,在动荡之中受到牵连遭殃的人,永远是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

    而对于朝堂之上的臣子们来说,一个家族的倒台必定牵扯众多,不但是权利的更迭,更是各方势力背后利益的崩裂和重组。

    先前与橙家相近的人很可能会惨遭连坐,曾经深度的利益捆绑到了这时候便成了悬在头顶将落不落的铡刀,土人一派的官员每日如惊弓之鸟般惶恐不安,往往都要写好遗书才敢去上朝。

    而北人一派在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那越国天子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暴戾性子,如今土人官员元气大伤,那朝堂之上原本平衡的微妙局势骤然被打破,北人官员自然不敢冒进,只怕被枪打出头鸟。

    只叹橙奉做了大半辈子的丞相,最终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还连累了满门上下几百条性命共赴黄泉路。

    但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那少年成名、战功赫赫的橙淮将军却被天子陛下判了千刀万剐之刑,需得被刽子手割到规定的刀数才会给予致命一击,而在那之前他便只能日日受割肉之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橙家被下旨株连九族,唯一幸免者便是太子良娣橙梓,只是她听闻自己被赦免后并不觉得庆幸,反而倒头大病了一场。

    反倒是这一切的始勇者太后,她得知橙家覆灭后仍是该吃吃该喝喝,面上连一点伤心悲恸的表情都未曾有过。

    赵瞿回宫后的第三日,长公主赵引璋趁夜来到了千秋殿中。

    她本是担心太后伤心过度,这才会忍不住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疏通自己在宫中的关系,扮作宫婢的模样潜进了皇宫中。

    但赵引璋进了千秋殿,便见太后倚靠在榻边软枕上,一手翻着琴乐谱子,另一手捧着酸枣仁汤,时不时呷上一口,齿间哼唱着断断续续的曲调。

    那惬意的模样,恍然让赵引璋想起二十五年前她夫君被斩首的那一日。

    她从小便不得母亲宠爱,父皇更是满心满眼都只有薛妃和其诞下的两个皇子,于是她为了让大人们看到她,小小年纪便开始拼命研习诗书礼乐、骑射兵法。

    赵引璋试图证明自己比皇子们更耀眼,更强大,可惜不管她怎么努力,他们眼睛里始终容不得她。

    后来赵引璋无意间得知,母亲诞下她之前曾被太医把脉诊断为龙凤胎,于是母亲满心欢喜期盼着他们降世,亲自为他们缝制襁衣,每隔半个月便要请高僧来宫中念经,为未出世的孩儿祈福。

    谁料到了临产那日,母亲却只生出了赵引璋一人。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质问太医院的御医们,不是说她怀了龙凤胎,那她的儿子到底去了何处。

    这种双胎只降生一人的案例,先前医书上也有过,只是少之又少,大多是母体气血瘀滞或肾气不足导致胎元不固,如此其中一个胎儿便会发育异常,甚至停止发育。

    但不论太医如何解释,母亲都听不进去一个字,像是认定了赵引璋将她的儿子吞噬了似的,将满腹怨恨都发泄在了赵引璋身上。

    起初赵引璋得知此事,不由生出叛逆之心,她不懂母亲为什么要怨怼她,更不懂为何因此迁怒她。

    既然不管怎么做都得不到母亲的爱,那她何必再佯装乖顺?

    赵引璋一改往日常态,四处惹是生非,甚至在及笄前便与母亲最讨厌的北人搞在了一起。

    是了,她一开始接近杨守成,只是单纯为了与母亲作对。

    彼时杨家乃北人之首,手握重兵,风光无限。

    早早被定为杨家下一任家主的杨守成更是少年成名,战无不胜,其威名令周边诸国为之胆寒。

    越国想要攀着关系接近杨守成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杨守成却是个软硬不吃的冷淡性子,在赵引璋看来,杨守成比起那寺庙中的佛陀高僧还要清心寡欲一些。

    他不爱美色,不贪酒食,心底唯有家国百姓,这份纯粹而炽热的情怀,让见惯了尔虞我诈的赵引璋为之惑然。

    她不懂世上怎么会有人手握重权却坚守本心,更不理解杨守成的信仰和执着。赵引璋认为他不过是个披着君子大义外皮的卑劣败类,便如同越国簪缨贵族千千百百的纨绔一般。

    于是赵引璋接近他的目的便从与母亲作对,变成了立志要揭穿杨守成的真面目。

    她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时不时便要出现在杨守成身边打转,明知土人与北人两派不和睦,她却频频出入杨家,甚至有时候还会跑到军营去找他。

    杨家家主对此颇有不满,而杨守成不但没有阻拦她的进出,还将自己的手牌给了她,以便她在任何时间都可以来到杨家寻他。

    赵引璋越靠近杨守成,越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错得离谱。

    杨守成破无破绽,更无伪装,他从不摆将军架子,时常在军营中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在百姓眼中,他更是神邸般的存在,光是她看到的便有数十次百姓当街拦路,喊冤请求杨守成为其做主。

    他分明可以置之不理,却总是伸出援手,次数多了,连赵引璋都不由厌烦,而杨守成从来不厌其烦。

    她对他的偏见变成了好奇,又如同少女情窦初开时的懵懂悸动,忍不住频频向杨守成示好。

    许是赵引璋示好的动作太过明目张胆,母亲很快便忍不住将她召进宫中,她本以为会等来一顿训斥——往日总是如此,母亲见到她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甚至不愿抬头看她,仿佛多看她一下都会污了眼似的。

    谁料母亲并未责骂她,反而待她出奇的温柔。

    从那时起,母亲就像是变了性子似的,时不时将她召在身边,母女二人一起用膳,一起散步,一起赏花,母亲仿佛要将先前遗失的时光都通通弥补回来。

    如今想来,那该是赵引璋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

    她有母亲陪伴,有杨守成守候,她每日醒来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似的。

    后来那的确变成了一场梦,在赵引璋如愿嫁给了杨守成后。

    他们的结合遭到了杨家人的强烈反对,但杨守成仍是一如既往地偏爱着她,以至于最终他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时,她总忍不住想,倘若一开始杨守成便听从家人之命,离她远远地该有多好。

    他举家被送至菜市口砍头时,越国百姓跪了一长街,悲恸哭声震耳欲聋,似是要将天地都撕裂开来。

    赵引璋始终没有勇气去送他一程,她心神不宁,便去了千秋殿找母亲,那时候母亲也是这副模样。

    从容,淡然,惬意。

    其实自从杨家被判决的那一日,赵引璋便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他们所有人都说她嫁给杨守成是有所图谋,杨家满门灭族定是与她逃不脱关系。

    说得人多了,连赵引璋自己都不由怀疑起来。

    可她不敢去触碰真相,杨守成已死,她只有母亲一个人了。

    于是赵引璋对母亲更加言听计从,母亲指东她便绝不会往西,只盼着从母亲那处再得到一丝温情。

    直到杨守成死后的月余,赵引璋时常觉得胃里恶心泛酸,召来太医把脉却把出喜脉。

    她得知这个消息时,脑子一片空白,浑身如坠冰窖之中,由脚底自上冒出涔涔冷汗。

    这是杨守成最后留给她的遗物,她又重新有了主心骨。

    赵引璋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但她知道母亲不会容忍她诞下一个逆贼罪臣的子嗣。

    她想也不想便收拾了包袱远远逃了出去,她要逃到一个母亲找不到的地方,直到诞下他们的血脉。

    事实上赵引璋的确躲藏的很好,好到母亲翻遍了整个京城都寻不到她的踪迹,约莫是在两个月后,赵引璋上街时看到了四处张贴的告示,竟是母亲染上了不治之症,正下榜寻找民间神医。

    她犹豫再三,还是抵不住煎熬的心,回了皇宫看望母亲。

    母亲早早在千秋殿侯着她,身边的女官端着一碗堕子汤,又有几人手持棍棒和一盘石磨。

    赵引璋月份大了,光是喝药无法堕胎,便用那棍棒反复撞击腹部,再以石磨重物坠压,她整整被折磨了半个时辰,那杨守成留给她最后的期盼化作了一滩污血。

    但她没办法怨恨母亲,因为母亲告诉她,生下那个余孽会害死她,母亲不想看她自掘坟墓,只能出此下策。

    母亲还说,叫她不要怨恨她,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赵引璋又选择了相信母亲。

    谁让她只有母亲了。

    直到此时赵引璋看到母亲这般悠哉从容的模样,她恍然之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她只能呆呆地望着母亲。

    太后放下手中的酸枣汤,掀起眼皮朝她看了一眼:“璋儿,你要站在那里呆愣到什么时候?”

    赵引璋回过神,埋着头朝母亲走去:“母后……”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太后打断:“你不该在这个时候进宫,宫里四处是那人的眼线,快回你的公主府去,往后不要再做这等落人话柄的蠢事。”

    赵引璋抿了抿唇,

    还是忍不住道:“儿臣担心母后的安危。”

    “有什么可担心的?”太后冷笑一声,“橙家造反与哀家何干?他可是捏着了哀家什么证据?若非以理服人,单凭着哀家乃是那人的母后,那人便不敢轻易动哀家,你快走罢。”

    她如此笃定赵瞿不敢杀她还有一个原因。

    便是赵晛。

    橙家谋逆造反,妄图弑君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橙奉已死,她从始至终又没有参与刺杀之中,就算赵瞿不顾念孝道,也总要顾念赵晛几分。

    赵晛乃是太后一手抚养成人,若赵瞿执意要除害她,那赵晛必然与他父子离心。

    如今橙家已然倒台,她便没了靠山和依仗,如同丧家之犬般,赵瞿完全没必要杀了她。

    而对于太后来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只要她还活着,哪怕落了势,只需要再忍一忍,待她等到赵晛登基为帝的那一日,总还有翻身的机会。

    赵引璋听到母亲近乎冷血的言论,忍不住沉默起来。

    她自是知晓橙奉那小心谨慎的性子,若非是母亲怂恿,橙奉恐怕做不出那般谋逆反叛的行径。

    而此时,橙家满门覆灭,母亲却毫无愧色,便如当年对待她那般冷漠之至。

    赵引璋想不通,在母亲心中,她到底在意些什么呢?

    临走时,赵引璋回眸望向太后手中捏着的琴乐谱子,又轻声唤了句:“母后。”

    她问:“为何赵晛字怀璋,而我叫引璋?”

    璋乃玉器之意,民间又有“弄璋弄瓦”之典故,璋便指的是男子,而瓦则是指女子。

    她的名字是母亲亲自取得,本以为引有开弓之意,璋乃美玉般品德高尚,直到她躲去民间那些时日,她才知她的名字与“招娣”“盼儿”并无不同,都饱含着践踏之意。

    可赵引璋始终不愿相信那母女温情都是一场空。

    她偏执地望向太后,不知在暗暗期盼着什么,然而太后却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你进宫就为了问这蠢话?”

    “你若不欢喜这名字,随你改成守璋、抱璋都好,赶紧滚回你的公主府。”

    待赵引璋默然离去后,太后抚着心口一阵郁郁。

    她每每瞧见这蠢物托生的女儿就觉得头疼。

    太后放下手中的琴乐谱子,召来宫婢:“太子去了何处?将他召来,便说哀家悲恸过度昏厥了过去。”

    话音未落,殿外便传来了脚步声,太后以为是赵晛来了,连忙噤声躺倒在了榻上,将手中乐谱藏掖在了被褥中。

    还未阖上双眸,忽闻宫婢扑通跪下,瑟瑟抖着唤道:“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太后呼吸一窒,凝神听着殿内的动静,但那宫婢跪下拜见过赵瞿后再没了声响,四处静得让人心慌。

    她不得不拧着眉缓缓睁开了眼。

    好巧不巧,她正对上赵瞿骤然贴近的脸。

    他不知何时蹲伏着身子,半趴在她榻边,一手支着下颌,眉眼含带着笑意,却只是盯着她不说话。

    太后被吓得脊背冷汗直冒,竟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屏气向后撤去:“陛,陛下,你怎么来了?”

    赵瞿乖顺道:“朕来送母后一程。”

    第72章 七十二个女主掌控生死的快意(二更合……

    他的语气分明温柔和煦,却让人听着便觉得毛骨悚然。

    太后面色一沉,下意识地撑着手臂支起了身子:“陛下此言何意?”

    送她一程?赵瞿想送她到哪里去?

    难不成他还真要枉顾人伦孝道,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宁可与赵晛父子二人离心,也非要将她置于死地吗?

    倘若是先前装疯卖癫的赵瞿,太后或许拿不准他的心意,可他既然是装出来的昏聩无能,便该知道他这样做会为他带来怎么样的后果和麻烦。

    自古以来,她就没有听说过哪个皇帝会因为外戚之乱,便将尊为国母的太后也一同残害。

    “听闻母后得知橙家谋逆弑君之举,悲恸欲绝到不吃不喝,几度昏厥。”赵瞿歪着头看她,“母后你说人在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的情况下,能将一口气撑上几日?”

    太后身体微僵,对上他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便像是遁入了无垠深渊,让人莫名为之震颤恐惧。

    她怎么会听不出来赵瞿的言外之意。

    赵瞿是要杀她,但他绝不会让人拿捏住话柄,只要将她的死因混淆为自尽便可以堵住世人悠悠众口。

    毕竟前两日她为了自证清白,与犯了滔天大罪的橙家划清界限,便装模作样在人前哭了数次,白日里更是不吃不喝,佯装昏厥前还在口中喃喃着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太后让此消息传播出去,为得就是让赵瞿再没有理由对她动手。

    她等了整整三日都没有等来赵瞿的反应,本以为他是准备就此作罢了,谁料赵瞿竟是在这里等着她。

    太后由心底生出一股彻骨寒意,她齿关轻颤,保养周道的面庞上显出几道沟壑:“陛下,当年若不是哀家将你从建善寺召回,你如何能坐上这九五之尊之位?”

    她试图向赵瞿打一打感情牌,可还未继续说下去,便听见赵瞿倏而仰首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拊掌:“朕是该感谢你。”

    “若不是你让太监向父皇进贡续命丹药,杀了父皇后,又害死了朕的幼弟,朕如何能少年继位?”

    赵瞿说着,忽然向前凑近了太后,几乎将面庞抵在了她眼前,他咧着嘴,指尖在眉心的朱砂红上轻点了两下:“母后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太后心跳突突,额间不断渗着冷汗。

    她自以为当初将事情做得隐蔽,却不想赵瞿竟是早就料到了那向先皇供奉长命金丹的太监是她的人。

    她分明在事后将那太监一并除害了,彼时赵瞿不过九岁稚龄,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背后的始末?

    太后望着面前容姿昳丽,唇色丹晖的青年天子,不由阖了阖眼,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栽在赵瞿手中。

    即使一开始将赵瞿接回王宫时,她便看出他憎恨她,但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他再恨她也要喊她一声“母后”。

    她有时候瞧见他挣扎反抗的模样,竟会不觉生出几分趣味,像是望着被玩弄股掌之间的小鼠,颇有一种掌控生死的快意。

    谁料赵瞿不是鼠辈,却是吃人不眨眼的虎豹。

    到了如今,再多说已是无异,赵瞿隐忍这么多年,必是将她恨之入骨,她便是跪地叩首求饶,也不过是平白让他看了笑话。

    “是,这些都是哀家做的。”太后轻嗤一声,嘴角漫出讥诮的笑意,“你以为你父皇是什么好东西?他立哀家为后,却从不将哀家放在眼里,用到橙家时便施舍般给予几分假意恩宠,转眼又将哀家弃如敝履。”

    “那老东西满心满眼都是你母妃便罢了,哀家从未对他有过真心,自然也不将他的恩宠放在眼里。可他万万不该对哀家腹中的子嗣下毒手,若非是他给哀家的补品中掺了东西,生生将那男胎化成了血水,哀家怎会时至垂暮却无子嗣依傍?”

    “他不过是为了给你母妃铺路,倘若哀家诞下那男胎依着律法自是要立为太子,而只要哀家生不出男嗣,不但太子之位空悬,他之后便也有了借口以此废后。”

    “他实在贪心,既不舍鱼又要兼得熊掌,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凭什么便宜都叫他占了干净?”

    “他该死,但他害了哀家的孩子,哀家怎能轻易叫他死去?他不是与你母妃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哀家便要让他显露出真面目,也好叫你母妃看一看,她深爱多年之人到底是人是鬼。”

    “哀家可没逼着那老东西非要同意太监与你母妃对食,哀家不过是让他从你母妃和那续命金丹之中二选之一,他自己把控不住又怨谁呢?”

    “至于你母妃那个蠢东西,她明明可以抵死拒绝,偏要为个男人自甘堕落,倒也叫哀家开了眼界,什么情比金坚,说破天不过是蒙了心智的瞎子聋子。”

    “依

    哀家所见,那老东西早就年弱体衰,说不准你母妃后来也是乐得其中。如此说来你是该好好感谢哀家,要不是哀家你母妃怎能享齐人之福,恐怕她这辈子也碰不得那么多男人吧?”

    太后越说越肆然,眼中的讥笑逐渐变得癫狂,她猛地将贴在眼前的赵瞿向后一推,带着他摔倒了榻下石台上。

    她挥舞着双臂用力将手掌锁在赵瞿颈上,另一手拔下了鬓发间的钗子,近乎疯狂地向下猛刺。

    但还未触碰到赵瞿分毫,她的手臂便悬在半空中再不能动弹,赵瞿面无表情地攥住她的手腕,指腹缓缓收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桡骨如同干枯的树枝被生生折断。

    太后喉间发出尖锐凄厉的惨叫声,直将那跪伏在地上的宫婢吓得面色惨白,浑身抖如糠筛。

    赵瞿轻声道:“朕本想让你走得体面一些。”

    他像是丢垃圾般抛下那只折断的手臂,垂着眸轻轻握住了太后的另一手,随着又一声嚎叫,她另一只手臂桡骨也被他以诡异的角度狠狠捏碎。

    太后再没有方才那般嚣张肆意的模样,她疼得浑身痉挛,仰着脖子满面青筋,双目滚下因剧痛而无法控制溢出的泪水。

    她痛苦喘息着,呼吸断断续续:“给哀家……一,一个痛快……”

    赵瞿并未回应她,而是朝着殿外唤道:“重喜。”

    “将那匠人带来。”

    重喜应了声,俯身将侯在千秋殿外的匠人带进了殿中。

    匠人身着窄衣,衣袖以襻膊高高束起,腰间佩皮质的敝膝,手里抱着一卷又长又厚的刑具。

    他从刑具中挑选了一柄小臂长的铁锥子,像是没看到满地打滚的太后一般,自顾自借了火盆和汤匙熬起来朱砂。

    此乃绣花梅之刑,原本是土人发明的一种酷刑,需得以铁锥子沾上煮沸融化的朱砂,抵在人额上,用锤子慢慢往下砸,直至将朱砂砸进皮肤下。

    这是个技术活,若是用力太重就会将人脑壳直接凿开,若是用力太轻则凿不进朱砂,便要用巧劲,一下一下不断凿锤,将额头开出一个小洞,四面血管纹理像是梅花枝似的才算完美。

    需着重注意的是,整个过程中不能让犯人死掉,便要让其保持清醒,眼睁睁看着铁锥子悬在面前,一下下凿开自己的脑袋。

    很多人在执行过程中便已经神志崩溃,有的撑不住恐惧活活被吓死,有的绝望之下咬舌自尽,总之没有人能活着逃过“绣花梅”这种酷刑。

    赵瞿额间的朱砂红便是由此而来,只是他命大逃过一劫,没等到施刑的匠人凿开他的脑壳,越国余下的两位皇子便先归了西,太后为了把持朝政不得不将他从建善寺接回。

    说来那两位仅剩的赵家血脉也是悲催,三皇子被太后选定为继承人,还未熬到登基的日子,却先等来了太后对其生母下毒手。

    那三皇子与生母在后宫相依为命多年,母子感情深厚,可惜太后需要一个干干净净的乖顺傀儡,自然容不得三皇子的生母存活于世,以免徒生羁绊。

    谁料三皇子亦是个犟种,见生母惨死,不由生出报复心。

    待到生母安稳下葬后,他将五皇子召到身侧,先拔剑杀了五皇子,又自刎于千秋殿门外,血溅玉阶之上。

    虽然太后年轻时造孽无数,死到临头时她却仍不知悔改,只咬碎一口白牙,混着血迹啐出一口唾沫:“哀家诅咒你,你赵家必当断子绝孙,此后每一代男丁皆夭折于襁褓,女子皆……”

    话未说完,赵瞿抬手卸掉了她的下巴。

    他黑眸微微眯起,对着匠人道:“那花梅不要绣在额间,再往上一些,开在神庭之上。”

    太后齿间含糊不清,明明已是说不出话来,还在咿咿呀呀咒骂着什么,她用双目狠狠盯着赵瞿,面上带着一丝扭曲阴毒的癫笑。

    便如同赵瞿能寻得先皇是她所害一般,纸终究包不住火,他再是将她的死伪装成自尽,真相也总有大白天下那一日。

    不论是赵晛也好,又或是赵引璋也罢,必定会有人为她报这血仇,她便等着盼着看赵瞿下地狱。

    赵瞿恐怕到死的那一日都不会知晓,赵晛并非他亲生之子,而是橙右相的血脉。

    倘若赵瞿死了,待赵晛继位后,这江山天下便会易主于橙家血脉,从此赵家断子绝孙,再无后继之人。

    太后笑得凄然可怖,但当融得滚烫的铁锥子压在神庭之上时,她神情巨变,目眦欲裂,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尖锐痛苦的嘶鸣声,竟是生生淌落一行血泪。

    与此同时,同样饱受煎熬的人还有远在廷尉狱中的橙淮。

    从被收押牢狱的那一日,他便被判了千刀万剐之刑,并责令廷尉即日行刑。这三日以来,他每日要被割肉三十二刀,先从面部起初,割去了眉毛和眼皮后又从四肢取肉,而后是手指、脚趾,再然后便是手臂和大腿。

    短短几日,他已是挨了近百刀,浑身上下几乎无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而橙淮却咬着牙忍住剧痛,硬是将凌迟之刑扛了下来。

    赵晛曾到牢狱之中探望过他一次,两人相对无言,临走时橙淮终是没忍住开口祈求,盼着死前能再见薛蔓一面。

    赵晛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只是看着橙淮的神色疲倦又哀痛,许是想起了少时为伴的回忆,他终是有些不忍心,抿唇道:“孤会转告她。”

    只此一句,便可让橙淮跨过万难,熬过万苦。

    他坚信只要赵晛转告薛蔓,薛蔓便一定会来看他。

    待见过薛蔓,他也就了了心思,不用再咬牙承受这极刑之苦了。

    但已经过去了两日,薛蔓还没有来看他,橙淮不由担心起她来,只怕她因此受了连累。

    这日傍晚橙淮受刑时,牢房之外响起轻盈脚步声。

    他恍然睁大眼,抬眸望去,却正对上谢昭昭似笑非笑的脸。

    “怎么是你?”橙淮喉间挤出一声干嗤,似有些不屑,“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谢昭昭挑眉:“不然呢?”

    她将这一日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橙淮落得如此下场,她怎能轻易错过这场好戏?

    谢昭昭信步闲庭般走进牢房,她拍了拍手中缠着红绸段子的酒坛,笑着问:“还记得这坛烧刀子吗?”

    她曾在橙淮的洗尘宴上说酒不够烈,道是想喝关东的烧刀子,橙淮便特意寻了辽东人学来的酿酒手艺,给她酿了一坛烧刀子。

    后来谢昭昭嫁给赵晛后前往白云山祭祖时,橙淮便在曲水亭将这坛酿好的烧刀子带给了她。

    橙淮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从喉间挤出一声干涩的冷笑:“呵。”

    “你还敢喝我送的酒吗?你不怕我给你酒里下了毒药?”

    谢昭昭不紧不慢地将酒坛放在摆满刑具的桌上,细细拂去泥封上的灰尘,待敲开泥封边缘后,她凑近了酒坛之上,挥掌向上轻摆,带动辛辣的酒香扑鼻而来。

    她抱起酒坛往碗里倒了大半碗烧刀子,目光一撇,似是无意间扫到了刑具之中的烙铁,便笑盈盈拿着烙铁往火里烤去。

    不多时,那烙铁已是烧得通红,在昏暗逼仄的牢房里闪烁着明暗不定的火光。

    谢昭昭握着烙铁手柄,朝着钉死在刑架之上的橙淮走去:“谁说我要喝了?”

    她随手将烙铁压在了橙淮肩上,随着“滋啦”一声响,皮肉烧焦的气味伴着一股白烟弥漫开来,饶是橙淮再坚毅也扛不住这般猝不及防的酷刑,他仰头发出痛苦嚎叫,已是被割去的眼皮血糊糊向上翻着,喉间断断续续传出喘息。

    橙淮还未缓过一口气,谢昭昭又紧接着拿起那碗烧刀子泼淋在了他冒烟的伤口处。

    他疼到大叫,连那狱卒瞧见这一幕都忍不住心里发毛,她却面不改色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直至将那一坛烧刀子尽数泼洒在了橙淮身上,而橙淮也因此喊哑了嗓子,几乎昏厥过去。

    “谢昭……昭……”橙淮胸口不住起伏,从打颤渗血的齿关挤出几字,“你好恶毒……橙闵当真是瞎了眼才会为你寻死!”

    听闻橙淮提起

    橙闵此人,谢昭昭更是忍不住笑了。

    橙闵便是名扬越国一字值千金的诗圣,当初为追求她写过一封求爱情诗,甚至高调宣于众人之前,生怕旁人不知晓他的心意。

    可此人偏生与橙淮和赵晛一般,心心念念之人皆是薛蔓,明明摆着君子傲骨,却不干一点人事。

    若是按照原文的剧情发展,待她嫁给赵晛之后不久,橙闵就会显露出真面目,几次三番以她家人为要挟,逼她下跪,再用那双金贵值钱的妙手扇得她鼻血横流,日日抬不起头。

    谢昭昭随意坐在了刑桌旁,一边翻动桌上的刑具,一边用着漫不经心的嗓音道:“你莫不会以为橙闵真是为爱寻死吧?”

    橙淮一愣,听她吃吃笑道:“你以为他的尸首为何残缺?那江里的鱼可没有那般厉害,是我剁下了他的十指,将他捅死后绑着石头沉进了江底。”

    牢房内死寂一片,又倏而响起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谢昭昭,你该死!你这个贱人!你怎么敢?!”

    橙淮发狂一般向前摇颤,无奈双手被死死定在刑架上,便是再愤怒也撼动不了她半分。

    谢昭昭又拾起了烙铁,烧红后狠狠按压在了橙淮嘴上:“你叫唤什么?我听说你求着赵晛想要见薛蔓?”

    伴着厉声惨叫,她轻笑一声:“薛蔓得知此事可是吓得连夜回了任家坞,只恨不得与你撇清关系,倒是白瞎了你这一腔真情。”

    “你恐怕不信我的话吧?那你可要好好活着,瞪大眼睛等着薛蔓来找你,便看看我所言是真是假。”

    说罢,谢昭昭丢下烙铁,细细将迸溅到身上的血渍擦净,又嘱咐狱卒:“今晚给橙将军炖些人参补补身子,若没有将他看管好,任由他在行刑完毕之前咽了气,我便让你们下去陪橙将军一程。”

    狱卒不由一个激灵,连忙应声:“是,小的一定不会让他死了。”

    谢昭昭回到立政殿时,任羡之正在给赵瞿针灸。

    还未走近,赵瞿便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歪着头朝她笑道:“昭昭,来朕这里。”

    自回宫以后,赵瞿借着双目无法视物的缘由,几乎时时刻刻不与她离身,唯有今夜他去了千秋殿探望太后,她才有机会去廷尉狱看橙淮。

    赵瞿在任羡之面前也不知收敛,待谢昭昭走近,他伸臂拥住了她,一把将她带进了怀里:“你去哪了?”

    谢昭昭并不隐瞒:“廷尉狱。”

    赵瞿闻言目无波澜,似是早有预料。

    谢昭昭不欲多言此事,侧首望向正在施针的任羡之:“任太医,陛下的眼睛如今可有好转?”

    任羡之手上动作一顿,先是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赵瞿,又很快敛住眸光:“那蛇毒凶猛异常,又未能及时清毒,毒液已伤及陛下肝脏肺腑,需得日久悉心调养,或许能将毒素慢慢排出体外。”

    他话语间略有些含糊,直惹得谢昭昭生出些古怪之感,但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那一丝不对劲,便听见殿外匆匆传来脚步声,重喜垂着头跪在地上:“陛下,太,太后薨了。”

    赵瞿轻轻“嗯”了一声,将下颌偎在谢昭昭颈间,阖着眸似是有些疲惫:“昭昭,太后的丧仪交由你来安排如何?”

    谢昭昭下意识想要拒绝,毕竟赵瞿前脚从千秋殿离开,后脚太后便与世长逝,便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两者之间的关系。

    赵瞿与太后不睦已久,那丧仪怎么办都不合适,倒不如直接交给太常来筹办。

    但赵瞿提这一嘴,显然并不是真的想让她住持太后丧仪,不过是在试探她是否思忖出了结果——唯有中宫之主才有资格操办太后丧仪之事。

    谢昭昭抿了抿唇,竟在此时不合时宜想起了法照。

    她回宫之后,一直记挂着橙梓的身世。

    橙家倒台后,橙梓便自此一病不起,每日茶饭不思,憔悴不堪,眼底再无往日容光,俨然有求死之志。

    她想着若是能找到橙梓真正的家人,此事或有一线转机。

    如今太后薨了必然要僧人前来超度,而她刚好可以趁机机会见一见法照——法照前两日才去过任家招魂祭,倘若她想知道那任家家主的季弟到底是为谁在招魂祈福,找法照问一问便知道了。

    谢昭昭迟疑再三还是点头应允,赵瞿来不及欣喜,面上刚浮现出笑意,却听见她问:“陛下以为建善寺的僧人如何?听闻太后娘娘生前常与建善寺僧人往来,不若明日请他们来为太后娘娘祈福?”

    她一口一个建善寺,赵瞿唇边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他垂眸,似是漫不经心道:“好啊。”

    第73章 七十三个女主不轨之事(二更合一)……

    一声声丧钟在沉寂的黑夜里敲响,沉闷而悲怆的余音震醒了宿醉东宫的赵晛。

    他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目,干涩的嘴唇轻抿了两下,勉强撑着手臂坐起了身体:“来人,孤有些口渴,速取水来。”

    宫婢本就侯在门外,听见召声连忙俯身进了殿内。

    她低着头将茶水奉上,赵晛揉着昏胀的太阳穴,如牛饮水般抬首将茶水一饮而尽。

    喝了水,赵晛又让宫婢将门窗打开通风,夜里的冷风吹拂进来,他终于清醒了几分,趿拉着屐屦向外走去。

    大抵是酒意未散,赵晛仍有些恍惚,他又要了一杯茶,一边呷着茶水,一边倚着红漆柱子望月:“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哪里来的钟声?”

    宫婢瑟缩着,倏而跪了下去:“如今已是寅时,那钟声……钟声乃是丧钟,太后薨了……”

    赵晛耳边似是嗡地一声长鸣,他缓缓移动着僵硬的头颅看向宫婢,指骨捏紧了手中的茶杯,指尖因用力泛着一抹红白:“你说什么?”

    他骤然俯身扑向宫婢,攥住了她的衣襟向上提去:“孤白日里才见过太后,她怎么可能薨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诅咒太后?”

    宫婢吓得缩起脑袋,眼泪混着脸侧冷汗一起向下流,磕磕巴巴道:“不,奴婢不敢,太后,太后真的薨了……”

    赵晛狠狠盯着她的脸,像是要将她瞪出一个窟窿来,可看着看着,他便仿佛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般,连攥着她衣领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过刹那间,赵晛就出了一身的冷汗,深夜的凉风卷着丧钟沉闷的余音掠过,他从脊背生出阵阵无法抑制的寒意。

    那丧钟乃国丧大事时才会敲响,要么是天子驾崩,要么是太后或是皇后薨世,而丧钟的频次又会根据身份不同有所差异。

    这传遍京城的丧钟显然是为太后所敲。

    赵晛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再也无法站稳,身体摇摇颤颤向后倒去,手中的茶杯也应声碎落一地。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肠胃里似是有什么酸气不断上返,直将他顶得嗝声不断,最后却是“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太后怎么会死呢?她怎么就死了?

    难不成是她挨不住橙家覆灭的悲恸,这便随着他们去了?

    是了,先前太后便以泪洗面,几度昏厥,想必她定是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

    都怪他,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却没有注意到太后的求死之志,若他早一些察觉到,或许此时便不是如此光景了。

    赵晛跌撞着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备车,孤要进宫,快备车——”

    他嗓音嘶哑,脚步虚浮无力,没跑几步便

    跌倒在地,双臂撑在地面上几次竟是都站不起身。

    赵晛忍不住痛哭起来,悲戚的嗓声断断续续不成音调,直至他哭得发不出声音,情绪似是也慢慢沉淀下来。

    模糊的视线前倏而横出一条手臂,赵晛仰首望去,便看见了一身粗布丧服,头戴麻布冠的吕献。

    吕献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殿下要这样进宫?”

    赵晛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他身上还穿着常服,皱皱巴巴贴在身上,下摆还溅上了深浅不一的水痕和泥点子,更不要提他此刻披发赤足,言行举止似是比起往日那疯癫不羁的赵瞿还甚之。

    他擦去眼泪,哽咽道:“孤去更衣。”

    见赵晛转身往回走,吕献忽而上前两步,侧耳道:“殿下,太后之死恐怕另有隐情。”

    赵晛脚步一顿,神色微微呆滞:“你说什么?”

    “听闻太后悲恸欲绝,半夜之时从城墙纵身跃下当场毙命。但据微臣所知,太后畏高,便是要寻死也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说罢,吕献又朝着他躬身一揖,似是面有惭愧:“此为猜忌之言,实乃微臣僭越,还望殿下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他口口声声说着这只是他心中猜疑,方才提出此言的语气却带着满满笃定,这令赵晛不禁陷入沉思-

    主管宗庙礼仪,丧葬嫁娶的太常带着下属连夜进了宫。

    但他没见到赵瞿,只等来一个头戴帷帽白纱的女子。

    她端坐在太后的遗体旁,手里摆弄着象征天子身份的令牌,见太常等人到来,随手将令牌扔在了他们面前:“太后丧仪之事,陛下钦点由我操办,尔等当助我一臂之力。”

    见令牌如见天子,太常自然不敢怠慢,虽好奇面前这女子是何身份,却也不能多问半句。

    他赶忙躬身行礼,态度恭谨道:“微臣谨遵圣言。”

    说罢,太常便带着属下几人向她禀报起太后丧礼的流程。

    这流程十分麻烦,先要小殓,便是为太后净身、穿衣,再是大殓,便是将太后的遗体入棺,同时放入些许陪葬品。

    但此时不能订棺,还需要停灵十日,同时朝廷发布讣告,收到太后死讯的朝廷大臣们则会分批前往灵堂吊唁。

    待臣子们吊唁过后,还有臣子的妻女妇孺们前来瞻仰太后遗容,在灵堂前行跪拜大礼,并献上祭品和挽联。

    守灵期满,方可订棺盖盖,由专门的仪仗队伍护送出殡下葬。

    谢昭昭听得昏昏欲睡,直打量了两眼太后血糊糊的脸庞,这才勉强驱散几分困意。

    她等着太常禀告完毕,耐着性子道:“丧仪之事便按照你们方才所言照办就是,但明日大殓后前来皇宫祈福的僧人,要挑选建善寺的高僧大德,我听说有个叫法照的僧人就很有名。”

    太常闻言面带迟疑。

    谁不知道建善寺住持与橙家来往密切,此次橙家倒台,那寺庙住持也遭了连累被下了大狱。

    是以,他们选择僧人祈福时特意避开了建善寺,只挑了涌泉寺、普济寺,慈光寺等香火旺盛,名声颇佳的寺庙。

    哪想到面前这尊大佛竟是点了名要建善寺的高僧来为太后祈福,这岂不是明晃晃与陛下对着干?

    但她手里又拿着陛下亲赐的令牌,谁也不知道让建善寺僧人来祈福,到底是她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太常等人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陪着笑意:“微臣谨遵圣意。”

    翌日于太后灵堂之上,谢昭昭如愿看到了法照。

    他敛眉静目,身披赤色袈裟,竖直的腕上悬着佛珠,盘坐于众多僧人之前稳声诵经。

    佛珠随着低沉的诵经声轻轻晃动,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这该是谢昭昭第一次见到法照为人超度祈福的模样。

    只觉得他周身肃穆,殿外日光透过门窗泼洒进来,仿佛在法照背后笼上一层若隐若现的佛光,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敬畏。

    从谢昭昭认识法照起,他便总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那收养他的建善寺住持被下了牢狱,法照似乎也并未受其影响。

    当真是天选的佛陀高僧,纯粹干净,不受半点世俗沾染。

    谢昭昭视线在法照身上停留片刻,又转而望向跪在棺椁前的赵晛。

    他身着斩衰,粗布孝服不缉断边,面色瞧着很不好看,脸庞分明比先前削痩许多,却不知怎么有些微微浮肿,双目之下泛着显眼的青色,此刻佝偻着肩背将脑袋埋得极低。

    从谢昭昭在冬狩日被橙淮劫走失踪后,对外便如同销声匿迹般,除吕丞相前来建善寺救驾时曾见过她一面,极少有人知晓她随同赵瞿回了皇宫。

    赵晛自然也不知道她的行踪,只以为她至今仍下落不明。

    今日谢昭昭为方便露面,摘去了帷帽白纱,扮作男相束胸束发,又特意抹黑了皮肤,混迹在臣子与侍从之间。

    来之前她特意照了镜子端详过乔装打扮后的容貌,虽有些瑕疵破绽,但出门在外随意应付一下却也足够用了。

    毕竟是太后丧礼,又是在这橙家倒台的节骨眼上,谁也没有心思去关注旁人的模样,只小心谨慎着自己的言行举止,盼着不要在丧礼上出什么差错才好。

    谢昭昭只瞥了赵晛一眼便敛住眸光。

    法照等人从辰时便入了宫开始诵经,至今已是念了两三个时辰了,按照太常安排的流程,约莫再过半个时辰便会祈福结束。

    祈福后,臣子及其妻女妇孺们会相继前来吊唁,她在灵堂内等着也是等着,不如趁这机会出去转上一圈,说不准还能碰上侯在宫院内的阿母阿爹和小妹。

    虽然赵瞿说谢彰彰被救了出来并无大碍,她逃命回来后却还没有见过谢彰彰,心里总归不那么踏实。

    谢昭昭绕后从灵堂内离开,围着千秋殿溜达了一圈。

    太后灵堂便设在她生前所居的千秋殿内,而臣子和他们的妻女们早已经侯在了殿外的院落里等待。

    今日前来吊唁的人实在不少,太常生怕杂乱扰了太后身后清净,便将年轻些的贵女小姐们引到了隔壁百福殿中。

    那百福殿又设有一处花园,人人着白衣丧服,远远望去却像是雪落似的枯白一片。

    谢昭昭一眼便从众多贵女中瞧见了谢彰彰。

    谢彰彰并不算合群,她一个人站在假山边上,盯着荷塘里的红鱼发愣,手指缠绕着粗布丧服,绞得指尖发白。

    一看她这模样,谢昭昭便知道她心情不好,往日也总是如此,但凡有什么心事,她就恨不得将衣袖绞烂,有时候焦虑极了还会啃指甲。

    其实谢昭昭脱险后第一时间便给家里传了信,先报了平安又道自己牵扯进了橙家造反之案中,暂时不便露面。

    她还以为谢彰彰收到传信总能安心一些,如今看到谢彰彰这心神不宁的样子,便知道她若是再不去见一见小妹,恐怕小妹很快就会将指甲盖咬秃了。

    只是百福殿中全是女子,谢昭昭如今扮作男相不便进出此地,她只能藏在暗处稍作等候,待到太常派人将贵女们先后引去千秋殿,这才动身往花园假山处走去。

    但她还未走近,却见那守在百福殿外的侍卫率先一步走向了谢彰彰,而后那侍卫不知在谢彰彰身边耳语了什么,谢彰彰竟是露出一丝欣喜雀跃的神情。

    谢彰彰似是对侍卫连连道了几声谢,转身便朝着千秋殿的反方向走去,她脚步轻快,很快便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谢昭昭往那侍卫身上瞥了一眼,忍不住蹙起眉。

    事实上太后丧礼并非是太常一方操办,还需要吕丞相和黄太尉多方协助——这些守在千秋殿附近的侍卫,便是由黄太尉亲自遴选调派而来。

    问题来了,那黄太尉独子黄文曜前些日子刚在罗浮山猎场被射瞎了一只眼睛,而后又被赵瞿毁了子孙根,该是对她谢家恨之入骨,黄太尉派来的侍卫怎么会主动找谢彰彰攀谈?

    只怕是来者不善。

    谢昭昭直觉这其中有阴谋,再耐不住追了上去,她见谢彰彰是往百福殿隔壁的承庆殿方向去了,便从旁门绕了一大圈追到了承庆殿外。

    可那院中空无一人,哪里有谢彰彰的身影。

    谢昭昭顿足向四处望去,凝神之际隐约在承庆殿内听到微不可查的说话声,指尖便下意识地抚上藏在袖中的短剑。

    她伏低了身子,垫着脚轻步往承庆殿走去,还未贴近那殿门就听到殿内传来女子哼哼唧唧的挣扎声,似是被扼住了口鼻,只能从喉间发出断续的呜咽。

    “这小妮子长得不错啊,看着就嫩,不知道玩起来如何。”

    “那还用说,此女定是仙品,可叹

    那黄家大少爷再也享用不来这样的美佳人,只能由你我二人来细细品味了!”

    谢昭昭听见那隐隐绰绰传来的笑声,心脏像是被毒刺扎了一下。

    她猛地踹开殿门,身形一晃却从窗牖翻了进去,里面困住谢彰彰的歹人一声急呵:“谁?”

    话音未落,谢昭昭已是将手中短剑插进了他的脖子里。

    剑身没入血肉发出“噗嗤”一声,那人还未反应过来,鲜血便如涌泉似的迸溅而出,她抽剑的瞬间又狠狠刺了下去,朝着他的胸口,朝着他的面庞,动作杂乱无章,只带起飞溅的诡丽之色。

    她的动作实在太快太狠绝,以至于那歹人的同伙回过神来,便见同伴倒在血泊之中,连一声惨叫都未发出就已然毙命。

    适时殿外下起了绵绵细雨,雨丝如牛毛吹打在窗棂上,湿冷的风钻进了空荡的承庆殿内,卷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这人连连后退,短暂慌张之后才想起自己也带了佩剑,忙不迭举起剑来,对着谢昭昭的方向挥砍过去。

    他不敢看谢昭昭的脸,她显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血迹,那双眼睛似是从无间地狱前来夺命的修罗似的,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他不敢看她,她却直勾勾盯着他在看。

    谢昭昭看到他衣衫不整,腰带抽出半边,裈下隆起半寸,似是准备行不轨之事。

    她看到他面目可憎,颈上悬着的似乎不是人头,而是一坨会蠕动的肉瘤,那东西跳来跳去,只让人想要将其剁碎砍烂。

    谢昭昭向后躲了两次便发起攻击,她一剑砍断了他持剑的半截手臂,同时凌空翻越夹住他的脑袋,双腿如铁钳般狠狠收紧,扼得他喉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摔倒在地,疼得直接昏厥过去。

    她便骑在他身上,将手中短剑疯狂地向下刺着,扎进去还不算完,剑刃裹着血肉一阵搅动,直至白衣丧服被血色浸透。

    谢昭昭几乎丧失理智,但她还记得小妹在承庆殿内。

    她颤抖着呼吸,朝着地上被捆成粽子的谢彰彰望去。

    好在谢彰彰被蒙住了眼,她并未看到殿内血腥的一幕,只是她似乎受到了惊吓,浑身止不住颤抖着,嘴里还呜咽着哭声。

    谢昭昭从那尸体头上捡起麻布冠,将手上和脸上的血擦了擦,踉跄着将膝头跪伏在地上,轻轻抱住小妹哆嗦的身体:“彰儿不怕,是阿姐,阿姐来了。”

    谢彰彰听见她的嗓音,浑身抖得更厉害了,眼泪浸透蒙眼的白布湿漉漉淌了下来,被堵住的齿间咿咿呀呀似是想说什么。

    谢昭昭取下小妹嘴里的布团,那哭声骤然清晰起来:“阿姐,阿姐,你真的在这里……”

    仅凭这一句话,她便猜到了那侍卫同谢彰彰说了什么。

    定是那侍卫以她为诱饵,欺骗谢彰彰她就在承庆殿内,是以谢彰彰才会那般惊喜雀跃,不作他想便迫不及待跑进了圈套中。

    倒也不怪谢彰彰愚笨,今日毕竟是太后丧礼,那侍卫又是宫中之人,谢彰彰自然想不到有人胆敢在这里做局害人。

    她解开谢彰彰身上的绳子,却不让小妹掀开蒙眼的白布,只将谢彰彰横抱在怀里向外走去。

    好巧不巧,谢昭昭走出殿门的那一瞬,正对上立在承庆殿外石阶上撑着竹伞的法照。

    那超度祈福将要持续整整十日,为方便僧人早晚祈福,太常便在请示过谢昭昭后,将僧人宿所暂定于承庆殿。

    因法照是谢昭昭点名要的高僧,太常很有眼色将承庆殿的正殿收拾给了法照作为居所。

    是以法照在结束祈福后回到承庆殿再正常不过。

    不正常的人是谢昭昭。

    她不知道法照是何时站在了承庆殿外,也不知道法照都看见了多少,但对上法照目无波澜的双眸时,她知道他已经认出了她。

    这不是谢昭昭第一次杀人,更不是谢昭昭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动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上一次在长公主生辰宴上,她当着文武百官乃至于赵晛的面用筷子刺穿太监的脖子时,她丝毫不觉得慌乱,反而感觉莫名地爽快。

    她并不怕赵晛看见她杀人的样子,而今被法照撞破她这少为人知的一面却觉得浑身僵硬,血液逆流。

    第74章 七十四个女主朕要得到你

    谢昭昭不知道自己在惊慌什么,今日之事本就是那殿内二人的错,若不是他们心怀叵测欲行不轨之事,她怎会将他们捅得浑身窟窿眼?

    别说是她悄悄在这承庆殿内处置了他们,便是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杀了他们,所有人看在赵瞿的份上也不会敢置喙她一个字。

    谁叫他们想要伤害她妹妹?

    她又有什么错呢?

    她没有错。

    谢昭昭压下心底莫名的情绪,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脊,面无表情错开了与法照极为漫长的一瞬对视。

    她搂紧了怀里的小妹,将小妹向上掂了掂,正要向前继续走时,却被法照挡住了去路。

    “让开……”

    她蹙着眉,一句冷硬的呵斥还未说完,便见法照将手中的竹伞递到了面前:“你身子不好,不能淋雨。”

    “……”

    谢昭昭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他。

    就算法照刚走到殿外,并未亲眼看到她发疯杀人的模样,可他定是瞧见了躺在承庆殿内两摊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乃是梵行清远,宝相庄严的高僧大德,怎会容忍得了她这般恣意妄为的凶恶之举?

    他不该觉得震惊吗?不该觉得她可怕吗?

    为何他还在关心她淋不淋雨?

    谢昭昭忍不住陷入沉默,到底是谢彰彰听闻了法照的声音,胡乱在空中抓了两下,一把握紧了竹伞的伞柄:“阿姐,是法照哥哥吗?”

    她“嗯”了一声,不再停留,抱着谢彰彰向前走去。

    走了没几步,谢昭昭忽然顿住脚步:“小师父,你先别进去,过会我让人将此处清理干净,免得污了小师父的眼。”

    说罢,她又道:“不知今夜亥时三刻,小师父可否行个方便与我见上一面?”

    橙梓身世的事情她还未搞清楚,但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那黄太尉既动了龌龊心思让人辱她小妹的清白,必定会在不久之后引人到承庆殿内假装无意间撞破苟且之事。

    他们做到如此地步,谁知道后续还有怎样的脏水要往谢彰彰身上泼,她得先将谢彰彰带离这是非之地。

    总归接下来的十日,法照都要留在此地为太后祈福,待安抚好小妹的情绪再与法照碰面也不迟。

    谢昭昭隐约在雨声中听到他模糊的嗓声:“好。”

    她随手指了承庆

    殿外的一棵榕树:“便在此地相见。”

    说罢她继续向前,纤细的身影转眼没入雨幕之间。

    谢昭昭知道任羡之在立政殿为赵瞿针灸,便径直抱着小妹往立政殿而去,刚绕出承庆殿宫苑外,谢彰彰就小声道:“阿姐,我可以摘下来这块布了吗?”

    她看了小妹一眼,见小妹苍白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摘吧。”

    谢彰彰得到应允,连忙撕扯下盖住双目的白布,她仰着头吐了口气,杏仁般的双目对上谢昭昭的脸。

    真要相较起来,此时谢昭昭的脸色比谢彰彰要难看许多,只是她先前往脸上涂抹了些黑粉,挡住了原本的气色,再加上面颊两侧迸溅的血迹,便也瞧不出来虚弱。

    可谢彰彰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她从谢昭昭怀里挣开跳了下来:“阿姐,我自己可以走。”

    脚沾了地,她手中的伞也矮了半截,只能举高手臂才能遮住谢昭昭的头顶,她垫着脚踏在石板上:“阿姐,你好像又长高了些。”

    谢昭昭能听出来谢彰彰是在故意打趣,她这个小妹自小便心思细腻敏锐,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喜怒哀乐,许是察觉到她此时心事重重,想借此玩笑话纾解她的情绪。

    她很想配合小妹说笑几句,可她一想到方才承庆殿内的那一幕便忍不住浑身寒颤,倘若她再去晚一步,倘若她今日并没有从太后灵堂出来找谢彰彰,那小妹将会如何?

    黄太尉敢做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因为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便如当初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黄文曜那般,权利太大就会让人失去敬畏之心,对律法、对道德都毫无顾忌。

    他大抵是觉得她已经被赵瞿废了太子妃之位,又到如今不知下落,这才敢肆无忌惮对谢彰彰动手吧?

    倘若有朝一日她站得比那黄太尉还高,高到他见到她便要匍匐下跪时,他还敢如此为所欲为吗?

    谢昭昭眸色闪烁,接过谢彰彰努力抬高的竹伞:“璋儿,今日都怪我,阿姐对不住你。”

    “阿姐何错之有?”谢彰彰似有疑惑,“他们口口声声说着黄少爷,想必是黄文曜让人来害我,是我不防备太着急想见阿姐才落入了他们的圈套,这事怎么能怪阿姐呢?”

    提及此事,她便忍不住道:“阿姐,我前几日又做了个梦,我梦见阿姐被困在火里,还梦见阿姐穿着奇怪的衣裳一直往前跑,跑着跑着便被一伙人抓住了。”

    谢彰彰不是第一次做些稀奇古怪的梦了,是以谢昭昭听了并未放在心上,她伸手摸了摸小妹的头发:“前几日你在罗浮山受了惊吓,许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等会让任太医给你开些安神的药方子,喝上几日便不会梦魇了。”

    两人说话之间已是走到了立政殿外,重喜见姐妹二人共撑一伞,谢昭昭面上还隐有血迹,不由上前去迎:“娘娘,您受,受伤了?”

    虽然谢昭昭已被废除身份,重喜见到她仍是唤着娘娘,却不知唤得是太子妃娘娘的娘娘,还是皇后娘娘的娘娘。

    总归赵瞿没有制止,重喜便也不作改口。

    谢昭昭抹了一把脸:“不是我的血,劳烦公公帮我打些水来,我过会擦洗一下。”

    说罢,她便带着谢彰彰进了立政殿。

    谢彰彰还是第一次进天子的寝殿,她似是看什么都觉得好奇,一双明眸东看看,西望望,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满头银针的赵瞿身上。

    赵瞿盘坐在地,赤足披发,双眸微微阖着,头顶刺猬般银针根根矗立,偏他肤色白如薄瓷,身量清癯似雪中修竹,便是如此滑稽的一幕也让人瞧着赏心悦目。

    谢彰彰下意识看着他唤了声:“公公。”

    赵瞿像是辨出了她的声音,似笑非笑道:“现在是姐夫。”

    谢彰彰竟也从善如流:“姐夫。”

    谢昭昭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别乱喊,叫陛下。”

    她便又立刻改口:“陛下。”

    赵瞿笑意一顿,缓缓睁开了眼,却并未再纠正谢彰彰的叫法。

    他目光虚虚望去:“你不是去了灵堂,怎么将妹妹带了回来?”

    谢昭昭见赵瞿问起,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但顾忌着小妹在场,她隐去了那两人已经死在了承庆殿的关键细节,只说自己将歹人收拾了一通,请赵瞿帮忙去善个后。

    她说话时,赵瞿便一直在盯着她看。

    清癯修长的手掌撑在地面,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叩着:“除了此事呢?”

    谢昭昭愣了一下:“什么?”

    话音落下,她又忽然反应过来赵瞿在问她,今日前往灵堂除了此事,还有没有发生旁的事情。

    谢昭昭下意识便想到了法照。

    但她在承庆殿外遇见法照纯粹是意外,两人只打了一个照面,也并未多作交谈她便匆匆带着谢彰彰离开了。

    这应该不算什么旁的事情吧?

    谢昭昭短暂思忖了一瞬,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我收拾完他们便赶忙带小妹回来了,我想趁着任太医在这里,正好给小妹把一把脉,再开些安神养心的汤药。”

    赵瞿仍在盯着她看。

    他漆黑的眸光并无落点,任羡之也说过他的眼睛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可被他这样盯着,她却莫名有些心虚。

    正当她迟疑着要不要再补充点什么时,赵瞿却移开了视线,唇边勾起淡淡笑意:“没事便好,承庆殿的事情交给重喜去处理就是,你妹妹受了惊吓,不如今日便留宿在大吉殿。”

    说罢,他又道:“你今晚上去大吉殿陪一陪妹妹。”

    谢昭昭一听这话,连忙道了声好。

    她正愁今晚如何在赵瞿这里脱身,自从随他回宫后,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她身边,夜里更是要将她锁在怀里紧紧缠着睡才行。

    幸而他抱着她睡得快,往往在亥时之前便可以睡沉。

    是以谢昭昭才将与法照见面的时间约在了亥时三刻。

    倘若今夜不用在立政殿陪睡,那便再好不过了,谢彰彰可比赵瞿好哄许多,她定能准时赴约与法照相见。

    这一番对话过后,赵瞿便又阖上了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谢彰彰在立政殿内,他今日的话格外得少,眉目间隐有恹恹之色,令人辨不出喜怒。

    待任羡之为谢彰彰诊过脉,谢昭昭便带着小妹去了隔壁的大吉殿。

    她曾在大吉殿住过一段时间,虽然冬狩之前曾被赵瞿发脾气赶出了宫去,那殿内的陈设却还维持着她先前住过的模样。

    大概是时常有人清扫,桌面床榻一尘不染,墙壁上还多出许多张贴整齐的字画,有些是她亲手书写的诗词条幅,还有些是她随手勾绘的山水花鸟图。

    谢昭昭一张张字画看过去,视线最终落到其中最突兀显眼一副挂画上——正是她幼时随笔涂鸦却被谢父珍藏,后来又被赵瞿抢进宫里的山水挂画。

    上次见到这张挂画还是在赵瞿的寝殿里,前两日她随他回宫后便没再见到立政殿内有这幅挂画,她本来以为他是那股新鲜劲过去了,便将那挂画处置了去,哪想到他竟是将挂画挪到了大吉殿内。

    谢彰彰见她停在山水挂画前发愣,忍不住道:“阿姐,陛下是不是暗恋你?”

    她虽然比谢昭昭小十岁,却因时常在市井之间走动而见多识广,于感情一事上更是比同龄人早熟一些。

    早在赵瞿初次来访她家时,谢彰彰便瞧出了两人之间暗潮涌动的微妙气氛,后来在罗浮山狩猎场上赵瞿为她们出头时,她就更加笃定心中的想法。

    如今见到这墙壁上悬挂的诗文墨画,恐怕就是瞎子也能瞧出赵瞿对她阿姐的心意了。

    谢昭昭见小妹一脸好奇,垂眸笑得无奈。

    赵瞿哪里是暗恋,他几乎要将“朕要得到你”这几个字刻在了脸上。

    便如同这副挂画似的,彼时她问他此画怎么会在立政殿挂着,而赵瞿则不以为意道:“这天底下,朕想要什么还没有得不到的。”

    谢昭昭不知道赵瞿对她到底是何心意。

    她早先以为赵瞿对她更多是利用,不过是为了那痛觉转移的羁绊才不得不委曲求全,将她安安稳稳拴在身边。

    可经过冬狩被橙淮绑架追杀一事后,谢昭昭又忍不住生出些迷茫,她隐约从赵瞿身上感受到些许温情。

    便如他为了不让橙淮继续伤害她而下跪,便如他为了她折返回蛇群救下橙梓,便如他身中蛇毒仍不忘在断崖峭壁上护她周全。

    这些显然已经远远超出利用的范围之内。

    如今看到大吉殿内贴在墙上整整齐齐的字画,她更是神色恍惚,脑子里不断闪过赵瞿的模样。

    他是真心喜欢她,爱慕她吗?还是像这副挂画似的,他只想证明这世上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谢昭昭沉默着敛住视线。

    尽管她不愿承认,但她对于赵瞿的确与旁人不同。

    哪怕她最开始接近赵瞿亦是出于利用,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那虚情假意中也多出了几分真心和依赖。

    只是真心和依赖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若不是及时复苏了记忆,此时的她恐怕已经被赵晛囚在东宫内怀了身孕。

    接下来她便会家破人亡,父母小妹惨死,而她最终也憋屈到因为一碗打胎药殒命。

    人生在世,谁都有可能会走错

    路,但如果反复在同一条错路上摔倒,那便不能再单纯归咎于命运的捉弄,而是愚蠢。

    见谢彰彰还眼巴巴望着自己,谢昭昭胡乱揉了揉小妹的头发,她并未回答小妹的疑惑,反而道:“璋儿,你似乎很不喜欢太子。”

    “太子对阿姐不好。”谢彰彰杏眸微张,眼底尽是认真之色,“还是陛下好,陛下不会伤害阿姐。”

    谢昭昭闻言却是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陛下不会伤害我?”

    “我做梦梦见的。”谢彰彰小声嘟囔道,“说了阿姐也不信。”

    许是怕谢昭昭又要让她喝什么安神汤,她连忙转移了话题:“阿姐一会要出去?”

    谢昭昭道:“嗯,等用过晚膳你先睡,我去一趟承庆殿看看便回来陪你。”

    她动作向来利索,不过亥时便偷偷潜出了大吉殿。

    这两日因太后丧礼之事,皇宫里加强了守卫。但她手里握着赵瞿给的手牌,只肖亮出手牌,便是深更半夜行走在宫巷之间,也无人敢阻拦盘问。

    今日更是顺利得出奇,她几乎一路都没遇见巡夜的侍卫,直至走到承庆殿外,她不过才用了片刻的时间。

    谢昭昭心生迟疑,正犹豫之间,却远远望见了宫墙榕树下等候的身影。

    摇动的枝叶影影绰绰落在他身上,夜太黑,浮云遮住了月光,她看不清法照的脸,但隐约瞥到了垂摆在地的赤红袈裟,短暂地踌躇过后还是决定上前见上一面。

    她左右张望四周,见院中寂静无声,再无旁人,快步朝榕树之下走去。

    然而还剩下几步之时,谢昭昭倏而顿住了脚。

    她迎着微弱的月光,终于看清了树下之人的脸庞,那人哪里是法照,分明是披着袈裟的赵瞿。

    谢昭昭几乎要叫出声来:“陛下?”

    第75章 七十五个女主为她破戒(二更合一)……

    她心跳几乎骤停了一瞬,呼吸不由发紧:“你怎么在这?”

    赵瞿不紧不慢地抬起黑眸,指尖随意掸了掸袈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话不该朕问你吗?”

    谢昭昭被怼得沉默起来。

    如今虽不是夜半三更,却也时辰不早了。

    她本来应该在大吉殿陪谢彰彰,而不是在亥时绕过小半个皇宫,偷偷摸摸跑到满是建善寺僧人的承庆殿来。

    她下意识地感到心虚,但又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赵瞿为什么会披着赤色袈裟,等在她与法照约定好的榕树下?

    谢昭昭忍不住皱起眉:“你监视我?”

    若非是赵瞿一早就派了人盯着她,他怎么会知道她跟法照约好了亥时三刻在承庆殿外见面?

    倒难怪他先前在立政殿时将她盯得发毛,还冷不丁问她一句“除了此事呢”,赵瞿分明就是在她和谢彰彰赶到立政殿前,便已经得知了她今日所有的举止言行。

    似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恼意,赵瞿纠正道:“朕是在保护你。”

    橙家虽倒台,暗地里却还有许多仇家对他虎视眈眈,他以前向来是来者不惧,而如今的赵瞿多了一道软肋和牵绊。

    有过橙淮绑走谢昭昭的经历,赵瞿自是引以为戒,将先前护在她周围的三个暗卫加守至十人。

    但他也无法完全否认自己没有私心。

    赵瞿想知道她的全部,每每当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便忍不住心生焦灼,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会随着她离开的时间而愈发浓烈,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每一时每一刻都十分煎熬难耐。

    特别是在他无意间发觉了法照的存在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其间还伴随着一种患得患失,若即若离的惶恐与不安。

    他忍不住让人去调查谢昭昭与法照之间的过往。

    当知道得越多,他便越控制不住嫉妒法照。

    比之过往嫉妒赵晛更甚。

    赵瞿很容易察觉到谢昭昭对待赵晛和对待法照之前的不同。

    便如她所言那般,她根本不喜欢赵晛。

    往日是太子妃时她还愿意对赵晛装一装,如今被废除身份后,她再不愿与赵晛多作接触,此次回宫更是对赵晛避之不及。

    而对于法照,她虽然在表面上从不会主动提及此人,却将此人默默记挂在了心里,那日从建善寺一别不过短短几日,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到他了。

    最可怕的是,谢昭昭并非是一厢情愿。

    法照对她好得过分,从他在建善寺替谢昭昭隐瞒行踪时,便已是超出了男女之间的本分。

    更不要提法照乃出家修行之人,竟屡次为她破戒,连撞见她杀人还能目无波澜为她撑伞。

    天知道赵瞿在得知他们两人相约今夜亥时见面时,他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杀了法照。

    见赵瞿搬出“保护”二字,谢昭昭不由沉默起来。

    上次她被橙淮绑架时,橙淮曾说过赵瞿派人保护她,但那些人都被橙淮给杀了。

    倘若站在赵瞿的立场来看,她的性命安危与他紧紧相连,又有上次她被橙淮掳走险些丧命之事,他自是该让人守着她,以免她再出什么岔子。

    可名为保护,赵瞿却行着监视之举,那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许是被冷风一吹稍作冷静下来,谢昭昭轻叹一声,她不再揪着此事不放,而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陛下,你将法照如何了?”

    上次在建善寺赵瞿听风辨位,空手扼住橙淮射来的暗器,那时她便隐约猜到赵瞿或许已经知晓了法照的存在。

    毕竟他连一根针飞来都能分毫不差地察觉到,又怎么会听不见法照从寮房离开的脚步声?

    可彼时谢昭昭想不通,赵瞿要真是听见了什么动静,他怎会如此轻易便放任法照离开。

    如今她恍然意识到,赵瞿是个很擅长忍耐的人。

    譬如今日,他明明早已经知道她和法照见面的事情,却能隐忍不发,甚至还让她跟小妹睡在大吉殿,为她创造赴约的机会。

    但他也不是一个完全有耐心的人。

    不然赵瞿就应该等她和法照见面之后,再突然出现将她“人赃并获”,而非现下这般莫名出现惊吓她。

    谢昭昭自是知道赵瞿这个人脾气不好,占有欲又极强,为免他误会,她不等他发火,便在话音落下后连忙将自己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我约法照在此见面,是为了询问任家家主季弟举办的招魂祭,我想知道他招魂供奉的牌位上写了谁的名字。”

    “法照前两日去了任家坞参与了招魂祭,我推举建善寺僧人为太后祈福,便是想要见法照一面问清楚此事。”

    “原本是准备赶在中午他们僧人休息的时候问询,哪想到中途出了承庆殿的岔子,我怕小妹受惊便先带她离开了此地,想着事后有时间再问询此事。”

    “此事事关橙梓身世,我怀疑她并非是橙家血脉,而是那任家家主的季弟之女。近日橙梓病得越来越严重,整日闷闷不乐,似有求死之志,我只想尽快探查清楚此事,急切之下才会将时间约定在今夜。”

    “陛下恐怕又要疑惑我为什么舍近求远,不找任羡之却要兜圈子找法照询问此事。因为我不想节外生枝,倘若去问任羡之他必定会疑惑我为何对任家的事情关心,又为何想要知道招魂供奉牌位上的名字是谁。”

    谢昭昭从来不是一个喜

    欢解释的人,与她亲近的人不需要她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与她疏远的人更不需要,也没必要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

    而赵瞿却是一个特例。

    她没办法将他清清楚楚地归到亲近或是疏远这一类人之中,他总是时时刻刻在两者之间反复横跳。

    但尽管谢昭昭解释了许多,赵瞿仍是一言不发垂着眸。

    他敏锐地从她的解释中捕捉到了些微妙之感。

    譬如她觉得询问任羡之会节外生枝,于是她选择兜兜绕绕将法照从建善寺请进皇宫这件事。

    此话的言外之意便是谢昭昭不相信任羡之,但她相信法照。

    恐怕不止是不相信任羡之,她也不相信他。

    倘若她信任他,她便不会舍近求远去找法照了,大可以直接请他出面了结此事。

    两人之间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谢昭昭又忍不住追问了他一遍:“你将法照如何了?”

    赵瞿不语,她便转头要走,似是要往承庆殿正殿的方向而去,还未迈出步子,她垂在身侧的手臂倏而被一把攥住。

    没等谢昭昭反应过来,他已是抬手叩在了她腰间,身形微动,带着她向上猛地一提。

    微凉的晚风捎过耳畔,将他随意披拂在身后的袈裟吹得鼓鼓作响,不过眨眼之间,两人便坐稳在了榕树枝干上。

    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谢昭昭心脏跳得极快,她凝着他的脸,忍不住问:“你想干什么?”

    赵瞿揽着她的腰,骨节明晰的手指轻抵在她齿间:“嘘。”

    “往下看。”

    谢昭昭微怔,垂眸循着他所说的方向寻去。

    几乎是在赵瞿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那承庆门的方向便涌入了大批的僧人,他们似乎刚从太后灵堂回来,但据她所知,僧人祈福的时间早在戍时就该结束了。

    谢昭昭很快便在人群中寻到了法照的身影,见他平安无恙,她不由松下一口气。

    看来赵瞿并未伤害法照,只是将僧人念经祈福的时间延长至了亥时,而后趁着这时间差来承庆殿外守株待兔。

    如此说来,赵瞿身上的赤色袈裟又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是法照在建善寺寮房中披给她的那一件?

    谢昭昭敛住眸光,侧过头看向赵瞿。

    他已经知道了法照给她上药的事情吗?

    今日赵瞿跑到这里来抓她,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警告她,她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让她干什么事情之前都先掂量一下吗?

    谢昭昭向来能屈能伸,她察觉到现在的场面对她不利,虽然赵瞿现在没有怎么法照,却不知道之后他会不会突然犯病迁怒法照。

    她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转圜,便听见赵瞿轻声道:“昭昭,他往这里来了。”

    他嗓声压得极低,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尖,吐出的气息不住往耳洞里钻着,引得她耸着肩膀一阵颤栗。

    谢昭昭没往树下看,反而忍不住盯紧了赵瞿的双眸。

    倘若赵瞿完全看不见,他如何做到只凭着听声,就能从众多僧人之间精准辨别出法照的脚步声?

    她直勾勾盯了他一会儿,却并未从他眼底探出分毫虚实。

    再加上先前赵瞿有过跳崖攀岩和徒手接暗器的波澜壮举,谢昭昭只能将其行为归结于天赋异禀,耳力通玄。

    谢昭昭恍惚之间,法照已是立在了榕树下。

    建善寺的僧人们念经劳累了一整日,从灵堂回来后便连忙进了偏殿休息,唯独法照没有回到寝殿。

    榕树枝叶影影绰绰落在他身上,稀落的月光隐约映出法照挺直的身影,他静立如松,宽大的僧袍随风轻动。

    赵瞿咬着她的耳朵轻语:“昭昭,你猜一猜他会在这里等你多久?”

    他一口一个“昭昭”喊着,语气亲昵温柔,却听得谢昭昭有些毛骨悚然。

    她不敢说话,只怕自己多说多错,再引得赵瞿不快。

    更怕法照会发现藏身在榕树之间的他们。

    或许是不想再多生事端,此时此刻的谢昭昭宁可让法照误会她没能准时赴约,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被法照察觉到。

    她屏住呼吸,暗自在心中祈祷法照能快些回到房间去休息。

    但一刻钟之后,法照在树下等她。

    半个时辰之后,法照在树上等她。

    两个时辰之后,法照还在树下等她。

    谢昭昭在榕树枝干上坐得腰酸背痛,一双眼皮直打架,法照却在树下屹立不动,只能时而听闻他手中捻动佛珠的细微声响。

    直到天明,偏殿的僧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又到了为太后念经祈福的时辰,法照终于抬首朝着不知何处的远方望了一眼。

    曦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将他的僧袍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纵使等了一宿也没能等来谢昭昭,法照脸上却并无恼怒之色,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目沉寂无澜。

    谢昭昭终于等到了法照离去。

    可她忍不住望向他的背影,将视线追随着他的脚步。

    谢昭昭便再是愚钝也能察觉出一丝异样。

    倘若是她与人赴约,她最多等人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亲近交好的人,她便再给半个时辰的宽裕。

    而法照整整一夜未合眼,便在榕树下等她赴约。

    他如此举动,再加上他先前在建善寺几次暗中相助,谢昭昭不合时宜地生出一种近乎自恋的想法——难道法照喜欢她?

    这想法刚在脑子里闪过,谢昭昭就立刻制止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她自从及笄后已是很久没见过法照了,此次若不是坠崖被橙淮追杀,她根本不会与法照再有任何交集。

    法照怎么可能喜欢她?要真是喜欢她,他当年便不会在她主动寻去建善寺找他时那般冷淡了。

    他也许只是看在少时与她来往的情分上才对她特殊些。

    便如同橙梓那日为了救她捅伤橙淮似的,总不能说橙梓这样做就是喜欢她吧?

    谢昭昭实在呆愣了太久,久到连赵瞿何时扔下她离开了身旁都未察觉到。

    等她回过神,榕树枝上只剩下了她独自一人。

    谢昭昭垂头往下看了一眼,四下哪里还有赵瞿的身影,他早不知了去向。

    她时常捉摸不透赵瞿的心思。

    明明橙家倒台,赵瞿再不用以疯癫作伪装,但她还是觉得他行事喜怒无常,便如他非要按着她在榕树上看法照会等她多久似的。

    得到答案后,他又一声不吭将她丢在此地自行离开。

    还说他眼睛无法视物,在宫中行事多有不便,依她所见赵瞿瞎了比不瞎的人还自如。

    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他全都了如指掌。

    谢昭昭有些担心赵瞿是去找法照算账,她顺着榕树爬下下去,急匆匆回了一趟立政殿。

    她来得正巧,刚好赶上赵瞿坐上步辇要出门。

    他面无表情,更让人分辨不出喜怒,谢昭昭叉着腰喘了一阵,有气无力道:“陛下,你去哪里?”

    赵瞿冷不丁从唇间冒出一句凉飕飕的讥嘲:“与你何干?”

    谢昭昭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端坐在步辇上的背影越来越远。

    虽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但见了他这一面,她紧紧提了一路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安放了回去。

    赵瞿比她先回来立政殿,他若是想找法照麻烦,方才大可以直接去太后灵堂。而且他回来后似乎盥洗更过衣,连常年披散的黑发也端端正正冠了起来,想必是他外出有什么正事要做。

    重喜随赵瞿一同离开了,只余下几个小太监守着立政殿。

    谢昭昭与他们不相熟,自己在立政殿待了一会,又回了大吉殿,等陪着谢彰彰用过早膳后,便命人将小妹护送回了家。

    她一夜未眠,浑身疲惫,本应该好好补上一觉,只是不知为何躺在榻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困意莫名变作让人心烦意乱的躁郁。

    脑子里一会闪过赵瞿冷淡的模样,一会闪过法照空等一场独自离去的背影,如潮水般反复拍打着记忆的礁石。

    谢昭昭

    双目阖上又睁开,最后猛地坐起身,暗下决心:往后还是不要再见法照好了,总不能为了她自己的私事便害了他。

    再说那赵瞿,不管他派人是保护她还是监视她,只要他不伤害她身边在意之人,她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未尝不可。

    毕竟换作是她,她亦是会像赵瞿那般好好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只不过她监视的意图在于对方会不会做出不利于她的事情,而赵瞿监视的意图却偏于对她的私欲和占有。

    在他们两人羁绊未解开之前,谢昭昭只能由着他去了。

    约莫是半下午的时候,任羡之进了宫,他直奔着大吉殿而去,见了面便对谢昭昭道:“叔父请来的牌位上写着“沅沅”二字,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没人见过他牌位上的夫人。”

    “叔父原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他生来不爱文墨,更不喜刀枪,只整日埋头于生意场上。不过他平日很是谨慎,从不与土人官员或北人官员来往,更是极少踏足京城,只在每月收账时才会来往一趟。”

    “后来因账本出了些差错,叔父便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等他再回来后就像是变了个人,整日神情恍惚,有段时日还不吃不喝。家里人以为他身上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几次从建善寺请了僧人来念经驱邪。”

    “再之后叔父突然跟祖父说自己要娶妻,祖父本是极为欢喜,哪想到叔父竟是从建善寺请来一个死人牌位。”

    印象中任羡之从未与人说过这么多话,谢昭昭听得一愣一愣,不由得问:“任太医,是陛下让你来的?”

    她问出口后忽然觉得自己在说废话。

    倘若不是赵瞿,任羡之怎么会知道她想要知道那牌位上的名字是什么,又特意将他叔父过往告知她?

    所以赵瞿是特意跑去找任羡之问话了?

    他不是在生她的气,怎么还不忘记挂着此事?难不成是怕她为了橙梓身世,又跑去找法照?

    谢昭昭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陛下没有随你一起回来吗?”

    任羡之温声道:“再过几日便是六皇子的忌辰,按照往日惯例,陛下该是去白云山别苑探望母妃了,这两日不会回来了。”

    听闻赵瞿不回来,她心底莫名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

    谢昭昭抿了抿唇,待谢过任羡之后,将他送了出去。

    虽然赵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谢昭昭还是习惯了睡在立政殿,她用过晚膳便去了立政殿就寝,谁料刚躺在榻上便听见了殿外有声响,困意顿时被警觉取代。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短剑,起身藏于暗处。

    殿外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昭昭双眸紧盯殿门,却在门旁瞧见了风尘仆仆归来的赵瞿。

    他神情略有疲惫,面色发白,先前出门前端正绾起的头发凌散披落在肩后,玄色狐裘被雨水打湿蔫蔫地贴在身上。

    看起来竟是颇有些狼狈之态。

    谢昭昭见到他怔了怔,反应过来正要迎上去,却见赵瞿身后走出一个打着伞的纤细身影。

    “今日多谢陛下,陛下淋了雨仔细染上风寒。”

    那声音十分熟悉。

    谢昭昭凝眸望去,果然看到了薛蔓的脸。

    第76章 七十六个女主她愿意做他的皇后

    她原本要迈出去的脚步悬在半空,似是微微僵住。

    谢昭昭与薛蔓乃是表亲,但除了薛蔓幼时曾在她家里借住过一段时间之外,她们两人平日甚少来往。

    不来往的原因也很简单,谢昭昭看不惯薛蔓。

    薛蔓在她和她家人面前总是性格内敛不爱言语的模样,越是如此,她爹娘便越是心疼薛蔓幼年丧父的遭遇。

    薛蔓生母是刘珺雁的亲妹妹,刘珺雁自是将薛蔓也当做至亲骨肉般疼爱,即便她家中拮据,刘珺雁却也会在薛蔓生辰时,特意去布铺扯上一段蜀锦布料,按照薛蔓的身量一针一线亲手缝制新衣。

    蜀锦是从中原传来的名贵布料,彼时在岭南极为盛行,那王公贵族之家几乎人人身着蜀锦,普通百姓家更是以拥有一件蜀锦布料的衣裳为傲。

    一开始薛蔓对刘珺雁送的蜀锦衣裙爱不释手,每日上下私塾都要穿在身上,直到后来外祖母过寿,薛蔓分明是穿着那蜀锦衣裙去了寿宴,待回来时便换了身旁的衣裙,从此往后谢昭昭再没见薛蔓穿过那蜀锦衣裙。

    她问过薛蔓一次,薛蔓支支吾吾说衣裙忘在了外祖母家里,可隔天谢昭昭却在自家门外不远的垃圾堆里,发现了被剪子绞得稀烂的蜀锦衣裙。

    那是她阿母一针一线缝出的衣裙,谢昭昭气得头昏脑涨,抱着衣裙就去找薛蔓对质,谁料薛蔓一句话不解释,只顾着埋头掉眼泪。

    薛蔓硬生生将自己哭晕了过去,谢昭昭似是有理也变成了没理,转头第二日薛蔓生母便一声不吭带着薛蔓离开了她家,刘珺雁还为此特意去探望薛蔓,又带了许多东西赔礼。

    谢昭昭后来无意间得知真相,原来是薛蔓穿那蜀锦衣裙去了外祖母家里参加寿宴,却被外祖母的嫡孙女嘲笑了一通,道是这般低廉下等的蜀锦也好意思穿在身上,真是没钱还要硬装。

    是了,蜀锦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蜀锦蚕丝纤细均匀、光泽度好,又使用天然珍贵的染料,染色后色彩艳丽纯正,且不易褪色。

    中等蜀锦稍逊一筹,蚕丝乃桑蚕所吐,染料色泽的纯正度也不如上等蜀锦。而下等蜀锦则是使用普通蚕丝,染料色彩相对暗淡,更容易褪色。

    薛蔓身上的蜀锦衣裙被浆洗过多次,布料稍有些褪色,这才被一眼看出蜀锦布料普通。薛蔓自尊心极强,如此被当众下了面子,回来就将蜀锦衣裙剪碎丢了出去。

    她大抵以为刘珺雁故意买下等蜀锦羞辱她,可她却不知那蜀锦布料到底有多昂贵,即便是下等蜀锦亦是普通百姓穿不起的布料,做一身衣裳便足以顶谢昭昭一家人大半年的家用。

    若不是薛蔓每次上街都会盯着旁人的蜀锦衣裙看,路过布铺更是挪不开脚步,刘珺雁怎么卖了自己的嫁妆给薛蔓扯蜀锦做衣裳?

    虽然刘珺雁得知事情经过后并未因此事生气,甚至还愧疚起自己当初要是能买得起上等蜀锦便好了,但谢昭昭却做不到母亲那般大度,她始终因为此事觉得别扭。

    后来薛蔓生母带着薛蔓改嫁到了任家,母女二人生活逐渐好了起来,谢昭昭与薛蔓之间的交集便也越来越少。

    直到谢昭昭及笄礼上,薛蔓将任羡之游学时所赠的东珠打成了耳珰相赠,算是主动与谢昭昭破了冰。

    再后来便是半年前谢昭昭恢复记忆。

    当她意识到自己穿成了虐文女主,并且很快就会因为成为薛蔓药引子的人选而家破人亡后,更是对薛蔓避之不及,只怕沾上薛蔓就要连累自己身边的人遭殃。

    对于薛蔓,她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

    毕竟薛蔓并未做过伤害她的事情,那些书中虐身虐心的剧情都是狗男人们一厢情愿的所作所为。

    谢昭昭已经尽可能努力避开所有与薛蔓有关的剧情,但她没想到今日会在立政殿内猝不及防地见到薛蔓。

    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更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薛蔓面前,脑子似是短暂空白了一瞬

    ,她下意识地收回了脚,便藏在暗处不再动弹了。

    虽然没有露面,谢昭昭的视线却忍不住追随门殿外的二人。

    岭南多雨,大抵是半个时辰前便下起小雨,如今赵瞿浑身淋得透湿,而薛蔓除了裙踞边缘潲了些泥点子外,身上竟是滴雨未沾。

    她不由想起先前在别苑祭祖时,她误将赵瞿认错赵晛的那一夜,彼时下起大雨,赵瞿却不躲不避,便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一起在绵密的雨水中淋了个透心凉。

    赵瞿与她在一起便叫她淋雨,跟薛蔓在一起就知道让薛蔓撑伞,当真是双标至极。

    思及至此,谢昭昭心绪越发杂乱。

    赵瞿不是去了白云山别苑见薛妃,他们两人为什么会一起回来?

    看赵瞿对待薛蔓如此体贴,他也会像是赵晛、橙淮那些人似的毫无理智喜欢上薛蔓吗?

    那他会为了薛蔓而伤害她吗?

    她失神的功夫,薛蔓已是收了手中的伞,随着赵瞿进了寝殿。

    “陛下,这几日我便随着姑母住在一起,只要能稳住姑母的情绪,想必过不了多久姑母会渐渐适应皇宫里的生活,往后便无需再回到白云山别苑了。”

    赵瞿随手脱下狐裘往地上一扔,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正要下逐客令,垂首的刹那间却倏而凝住了神。

    他眉骨微动,似是有些疑惑。

    薛蔓见赵瞿突然不动了,脸上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关切道:“陛下眼疾未愈,不如我扶您进去吧?”

    话音落下,薛蔓停顿了半秒钟,见赵瞿并未显露出拒绝之色,她便主动上前两步去搀扶他的手臂。

    但薛蔓刚一触碰到赵瞿的衣袖,便被他抬手拂开,她两手悬在半空僵了僵,又很快神色自若地垂下眸,将手臂缓缓收回。

    她年幼失怙,从小随着母亲东奔西走,最擅于看人眼色,只消一眼便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

    薛蔓父亲与薛妃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算起来薛蔓就是赵瞿的堂妹,但他们父母那辈的关系并不算亲近,是以薛蔓也从来不敢借着这层关系高攀赵瞿。

    谁料今日赵瞿会主动找上门来请她帮忙,道是她生得与薛妃早亡的亲妹妹很是相像,叫她帮忙稳住薛妃的情绪,哄着薛妃从白云山别苑搬回皇宫去。

    薛蔓早先便对于薛妃之事略有耳闻,她大概猜到薛妃或是被太后所害才会变成如今模样,而现下橙家被满门抄斩,太后也命丧九泉,赵瞿便再也无需忌惮其他,自然是要将生母接回身边照看的。

    这对于薛蔓来说,无异于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倘若能得到赵瞿庇护,她便不用再回到任家坞,更无需再看到那张令人厌恶作呕的面庞——没准还能借着赵瞿的手杀了那人。

    以前她本想倚靠赵晛的。

    可赵晛实在太窝囊了,又总是摇摆不定,如今橙家倒了台,赵晛没了靠山,他整日酗酒消愁,不管她如何劝慰便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消沉模样。

    薛蔓不得不将目标转到赵瞿身上。

    她原本是对自己有几分信心的,毕竟她听闻赵瞿曾对她表妹谢昭昭青睐有加,而往往与谢昭昭沾边的男人都将她视为心头白月光。

    但如今看来,她还是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赵瞿并非是往日与她接触过的那些男人,他生得眉眼昳丽,恍若碎玉雕就的菩萨,虽面上带笑,却让人无端生出被利刃抵住咽喉的颤栗和恐惧。

    即便她努力在他面前表现了一下午,哄得薛妃不再疯言疯语地上蹿下跳,他仍未对她表现出一丝动容或另眼相看。

    薛蔓甚至从他冷淡的神情中莫名生出一种感觉:她只是一个用来哄薛妃开心的玩意儿。

    这种感觉很是强烈,一直持续到回宫时下了雨。

    那雨来得突然,薛蔓本以为赵瞿会寻个地方避一避雨,但他只吩咐重喜为她取一把伞来,便径直冲进了雨里。

    他似乎很着急离开,甚至不愿等一等重喜取来雨伞,薛蔓想知道赵瞿在急什么,她拿到伞便立刻追了上去。

    好在赵瞿视物不便,薛蔓小跑一路很快赶上了他的脚步。

    她主动将伞抬高,邀请赵瞿一同在伞下避雨,他却不冷不淡道了一句:“朕就喜欢淋雨。”

    薛蔓又不是傻子,这世上怎会有人喜欢淋雨。

    他定是不想与她撑着同一把伞。

    赵瞿瞧不上她。

    但即便她心知肚明,也不能表现出分毫的不满。

    这世上的男人分很多类,有的男人看似冷傲实则心软,有的男人看似温柔实则淡漠,还有的男人看似放浪形骸却比谁都深情厚意。

    不管赵瞿是哪一种男人,只要她有足够的时间与他接触,总有机会可以达成目的。

    薛蔓一点都不着急。

    她向后退了两步,与赵瞿拉开距离:“陛下时辰不早了,我担心离开太久,姑母一个人会害怕,小女先行告退。”

    薛蔓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妥帖的理由,赵瞿听见她提起薛妃,轻轻“嗯”了一声:“照看好她,朕必有重赏。”

    待薛蔓退出立政殿,重喜适时走进了殿门:“陛下,娘娘不,不在大吉殿,娘娘在……”

    没等他说完,赵瞿便打断了他:“朕知道了,出去罢。”

    重喜一愣。

    身为天子身边的大太监,最基本的眼力劲自然是要有的。

    他知道赵瞿今日急匆匆赶回来是为了谢昭昭,一回到立政殿便先去了趟大吉殿,但他并未在大吉殿寻到人,问了守在立政殿的小太监才知道谢昭昭此时就在赵瞿的寝殿里。

    重喜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赵瞿说明白此事,毕竟赵瞿和薛蔓进了殿门这么片刻,谢昭昭若是在殿内定是早就察觉到了,她没有露面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然而赵瞿语气不容置喙,那威压逼得重喜喘不过气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垂着头离开了宫殿。

    重喜离开时顺带将殿门关上了,随着“吱呀”一声门响,谢昭昭恍然回过了神。

    她还是没有从暗处走出去。

    不知为何,谢昭昭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哪怕是第一次被赵晛当做药引子割肉取血时,她都没有过这般窒息的感觉。

    她的心脏惶惶跳着,时而急,时而缓。

    就在薛蔓出现之前,谢昭昭已经想好了如何答复赵瞿。

    她愿意做他的皇后。

    反正赵瞿不会放她离开,与其被逼迫着登上后位,倒不如她自己主动一些。待她拥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她的爹娘小妹就不会再受人欺负,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找黄太尉报仇。

    还有刘耀祖和他的父母,不管他们是谁,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置于死地。

    权力是个好东西,而且赵瞿对她也不差,便如同谢彰彰所言,他至少不会像是赵晛那般伤害她。

    以前谢昭昭从未想过报仇之后的生活该如何过,今日她独自一人想了很多,脑海中模模糊糊勾勒出了一个温馨的画面。

    那画面里,不但有阿母、阿爹、小妹和橙梓,有她养的大鹅,竟也还有赵瞿。

    可薛蔓的出现打破了谢昭昭对未来的一切幻想。

    薛蔓于她而言便如同魔咒般。

    有薛蔓在的地方就少不了她的血光之灾。

    不只是她,她的家人也难逃一劫。

    谢昭昭不知道赵瞿会不会像是她曾经的追求者那般,失了魂迷了智般爱上薛蔓,倘若是赵瞿成了她的敌对方,她恐怕会比原书中的下场更要凄惨。

    她不敢赌,也不想赌。

    于是谢昭昭在某一瞬间对赵瞿生出了杀意。

    倘若他不能为她所用,倘若他可能会成为伤害她和家人的利刃,她不如早一些将他铲除掉。

    谢昭昭握紧了袖中的短剑。

    她知道赵瞿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毕竟他耳力惊人,即便她并未来回走动,却也要呼吸喘气。

    她看着赵瞿在明暗的烛火之间缓缓向她走来。

    他走得很慢,竹屐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每往前走一步,谢昭昭便将袖中的短剑抽出一寸。

    直至赵瞿停在她面前时,谢昭昭倏而伸长手臂将掌心紧锁在他的后颈上,另一手持着短剑以凌厉之势划破空气,“唰”地一声抵在了赵瞿颈部动脉上。

    橙梓送给她的短剑极为锋利,据说是玄铁所制,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剑刃顶在喉管上,还未用力已是戳出了一个血红的圆点子,丝丝血色沿着剑刃蜿蜒而下,将银白的剑身染出几分狰狞与诡谲。

    谢昭昭将剑身偏移,完完全全贴在了他的脖颈上,只再往前半分,赵瞿便会被割断气管。

    赵瞿感觉到颈间凉飕飕的寒意,却是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昭昭,你想杀朕?”

    第77章 七十七个女主她大抵是吃醋了

    每说一个字,赵瞿喉间便微微震颤,与剑身贴紧的皮肤随着嗓声被摩擦出道道细小的血口子,他却不知疼痛般,说话时气定神闲,仿佛此刻被利刃抵住咽喉的人不是他似的。

    从他进了立政殿时,他便察觉到了谢昭昭的存在。

    她气息很不平稳,赵瞿甚至可以隐约听到她胸腔里那颗心脏急促跳动的声音,她似乎有些慌张,似乎还有些愤怒。

    在察觉到这一点时,赵瞿忍不住疑惑。

    他想不通她为何这般激动。

    直到薛蔓冒然上前想要搀扶他时,赵瞿终于循着蛛丝马迹猜测到了她不快的原因。

    她大抵是吃醋了。

    他少年继位后,前朝文武官员便将他的后宫一股脑塞得满满当当,单是橙家女便有环肥燕瘦的数十人,再不要提吕家女,黄家女那些名列三公九卿的官家之女。

    她们初入皇宫时斗志昂扬,晨起对镜贴花黄,仔细挑选华服钗环,只为能在赵瞿面前多露几分颜色。凡是他必经之地,便总会有人精心梳妆后等在那里,或抚琴,或吟诗,或起舞,总归是变着花样想要博得他另眼相看。

    倘若赵瞿多看了谁一眼,转头那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恨不得在后宫激起千层浪来,引得其他嫔妃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那些女子们吃醋时便如此模样,赵瞿每每瞧见都觉得厌烦,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因为发觉女子为他吃醋而觉得心潮澎湃。

    虽此刻被剑抵着命脉,赵瞿却淡然自持,似是笃定了谢昭昭不会将他如何,毕竟她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都未曾背叛过他,如今她又怎么会真的杀了他?

    他黑眸盯着谢昭昭看了又看,恍若扫空了一整日的疲惫和憋闷,眉眼中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和兴奋。

    倘若她会吃醋,便证明她心里有他。

    比起法照,他在谢昭昭眼中终归是不一样的。

    赵瞿正要解释,颈上却倏而传来剧痛,谢昭昭并未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她压着剑身便向下割去,显然是冲着将他一击毙命而去。

    他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是下意识做出反应,在她将他喉管割断之前,抬手紧紧攥住了短剑。

    剑刃的边缘极其锋利,随着手掌收紧,鲜红瞬时间浸透了掌心,血液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涌出,顺着指尖淌到腕间,又嘀嘀嗒嗒凝成雨点子般落在地上。

    方才从心底浮现的雀跃和欢喜在此刻化作惊骇。

    直到赵瞿被掌心尖锐的剧痛唤回神志,他才恍然意识到,谢昭昭是真的想杀他。

    她已经不是想杀了,而是势在必得要杀了他。

    倘若不是他反应及时,此时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这个认知让赵瞿呼吸发颤,他似乎快要窒息,只能狠狠将谢昭昭盯紧:“为什么?”

    即便赵瞿不愿承认,但事实摆在面前,他纵是想要自欺欺人也做不到。

    原来她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躲藏在暗处不出来,根本不是吃薛蔓的醋。

    原来她是准备伺机而动杀了他。

    可为什么?

    明明在赵瞿今日离开立政殿之前,谢昭昭还追上来问他要去哪里。

    不,不,倒是他给忘了,她追过来是为了确定他有没有伤害法照,而非是在关心他。

    如果不是因为薛蔓,那就是因为法照了。

    赵瞿明知法照待她心思不纯,却看在她的面子上并未对法照动手,不过是阻拦了他们两人的一次会面,让法照误会了她没有来按时赴约,她便因此恨不得将他杀了吗?

    他心口传来隐隐约约的闷痛,胸膛起伏间似有酸液向上涌去,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让他难受得几乎窒息。

    赵瞿先前想过无数次杀死谢昭昭,可他一次都没有将之付诸行动,他心中诸多顾忌和不舍,而谢昭昭却无所挂念,无所忌惮,更无所留恋。

    思及至此,赵瞿便一刻也不愿再与她待下去。

    他掌心不断用力,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勉强压制下浸在骨子里的痛苦和失望,他的血染红了短剑,像是为它渡上了层瑰丽的红光,映在谢昭昭眼里却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心头。

    为什么?因为她不允许有人伤害她的家人。

    凭什么薛蔓便是书中所有人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而她谢昭昭就是任人折辱,命如草芥般的蜉蝣之物?

    谁都可以爱上薛蔓,唯独赵瞿不可以。

    她不想跟他成为敌对方,她不愿看到他满心满眼都是薛蔓的模样,她无法忍受他为了薛蔓失去理智。

    她早便知道,信任与依赖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她就不该相信赵瞿。

    他是越国天子,高高在上的存在,若不是有那一层痛觉转移的羁绊在,她恐怕早已经不知道死在他手里多少次了。

    如今他可以为她羞辱长公主,可以为她将黄文曜断子绝孙,可以为她向橙淮下跪,往后他便也可以为了薛蔓做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情。

    赵瞿本就是没有三观和道德的人,倘若他不能为她所用,他不如去死。

    此时的两人便像是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谁也不愿收敛半分,赵瞿将短剑夺过扔了出去,剑刃坠落发出“当啷”一声响,带着血珠子狠狠摔在地上。

    赵瞿倏而抬手扼住她的颈:“谢昭昭,你是不是以为朕不敢杀法照?”

    他嗓声极低,隐约带着微不可查的颤音。

    即便此时,赵瞿仍在暗暗期盼着谢昭昭能给他一个解释。

    一个无关法照的解释。

    哪怕是一句反驳也好。

    可赵瞿等来的却是谢昭昭的冷笑:“你杀就是,最好现在将我一起杀了,不然我早晚杀了你!”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

    赵瞿掐着她的脖子,拖着她往殿外大步走去,他走得太急,几次险些撞到殿内的陈设,待到了门口,他匆匆抬脚踹开殿门,将谢昭昭往外猛地一扔:“滚,给朕滚出去——”

    她狼狈摔在石阶上,那殿门还在风中嘎吱嘎吱的摇摆作响。

    重喜呆呆看向谢昭昭。

    她此刻脸色微微发白,头发在推搡间散落肩后,衣袖上沾着血,特别是脖颈上还印满了血手印,瞧着十分瘆人。

    重喜第一次见赵瞿对谢昭昭发这么大脾气,特别这次两人回宫后,赵瞿便几乎对她百依百顺,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赠予她似的。

    怎么这片刻的功夫,两人却是动起了手?

    重喜缓过神来,赵瞿已是拂袖进了寝殿,只留下谢昭昭摔坐在刚刚下过雨的湿地上。

    他连忙上前去扶她:“娘,娘娘,您可有受伤……”

    谢昭昭支起手臂撑着地爬了起来:“不是我的血。”

    说罢,她便起身折回了立政殿内。

    重喜下意识想要追去,但又不敢进去,迟疑半晌,只站在了殿门口向里面张望了一眼。

    既然那血不是谢昭昭的,那定然就是赵瞿的了。

    赵瞿总不能犯病将自己弄得浑身是血,恐怕是谢昭昭出手伤了赵瞿,可赵瞿乃是一国天子,她此举岂不

    是弑君谋逆的大罪?

    赵瞿只将她丢出寝殿已是极为克制,她怎么能在他气头上又折返回去?

    重喜在心底叫苦不迭,生怕两人闹出条性命来。

    他紧紧盯着里头,只见谢昭昭一走进立政殿,赵瞿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脸皮绷得很紧,神情略有防备,语气虽然依旧刺骨,却似乎还隐隐带着些不明所以的试探:“你还回来干什么?”

    连重喜都听出来了其中暗含的期盼。

    重喜毫不怀疑,倘若谢昭昭此时对赵瞿说上两句软话,恐怕赵瞿立刻就会原谅她方才大逆不道的所作所为。

    但谢昭昭压根就不理赵瞿。

    她径直奔着那被赵瞿甩飞的短剑走去,捡起短剑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立政殿,像是没听见赵瞿在跟她说话一样。

    见迟迟等不来回应,那大殿内又响起赵瞿的咆哮声。

    “滚滚滚!朕再也不想见到你!”

    谢昭昭从立政殿出来后,站在宫苑内却忍不住生出些迷茫。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短剑上沾染的血,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个不停。

    当她对赵瞿动了杀心时,她便已经料定了最坏的结果。

    要么是赵瞿死,要么是她遭殃。

    但她却没想到赵瞿没死,她也没被赵瞿如何。

    那如今该怎么办?

    赵瞿现在肯定恨死她了吧?

    谢昭昭调出了系统面板。

    自从冬狩之后,她已经很久没再打开过系统查看好感度了,她不知怎么便这回事忘在了脑后,似乎总有事情比那报仇更值得她去关注。

    譬如橙梓的身世,譬如赵瞿的眼睛。

    她越来越少想起刘耀祖和他的父母,她越来越少梦见上辈子临死前的遭遇,甚至夜里有赵瞿在身边,她不再梦游,也不再恐惧黑暗。

    而现在,一切似乎都被重新归了位。

    谢昭昭先查看了一眼赵瞿的好感度。

    不出所料,一打开系统便看到了一连串的好感度通知。

    【赵瞿好感度-5】

    【赵瞿好感度-5】

    【赵瞿好感度-5】

    ……

    短短片刻,赵瞿的好感度竟是狂掉了30。

    但即便如此,谢昭昭粗略一算,减掉这些好感度,赵瞿如今对她竟还有65的好感度。

    若如此算来,今日她动手之前,他对她的好感度竟在不知不觉中涨到了95,只差一点就达到了百分百。

    她沉默着盯了一会那好感度,将剩下可兑换的好感度换成了三条线索。

    系统:【刘耀祖和父母带着上辈子记忆穿书】

    系统:【刘耀祖这辈子长成了不学无术的纨绔】

    系统:【刘耀祖是家中独子】

    谢昭昭将先前得到的线索一并整合:他们不是胎穿,刘耀祖是富家子弟,父母跟他在一起;刘耀祖是北人;她曾在皇宫里见过刘耀祖;刘耀祖是个年轻人。

    原本她之前还一直怀疑吕献,如今得到新的三条线索后,算是直接将吕献的嫌疑排除了出去。

    毕竟吕献怎么也不跟“不学无术”和“纨绔”这些词挨边,再加上他并非是吕丞相的独子,便足以证明他与刘耀祖没有关系。

    几乎在排除吕献的瞬间,她脑子里就莫名闪过了一个新的嫌疑人。

    黄文曜。

    越国高官贵族之家,大多是一夫一妻多妾,母凭子贵,不管是正妻还是妾室都牟足劲生孩子,独生子极为少见。

    唯有黄文曜此人,他爹黄太尉患有隐疾,生育艰难,直到中年才求得这一子,便当做宝贝眼珠子似的疼爱,将黄文曜娇惯成了目中无人,轻浪浮薄的纨绔子弟。

    而其他线索,黄文曜也完美符合。

    他年轻,是富家子弟,又是北人,还与谢昭昭曾在皇宫见过面。

    除了父母是否跟他在一起那条,谢昭昭暂时无法求证,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黄文曜就是刘耀祖了。

    谢昭昭往立政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抬手将短剑上的血按在衣袖上细细擦拭,直至将剑刃擦得寒光凛凛,迎着月光闪烁起冷冽的芒,她总算停下手。

    “重喜公公,去召任太医来。”

    重喜本就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擦剑的动作发愣,如今被冷不丁点到名字,霎时间惊出一身汗水。

    他恍然回神,谢昭昭已是往大吉殿去了。

    她并未回去就寝,而是站在殿外院子里对着周围喊道:“监视我的人,你们出来,我有话要说。”

    谢昭昭一连喊了几嗓子,四周依旧静悄悄毫无动静。

    她失去耐心,找人抬出长长的梯子架在大吉殿外的屋脊上,攀着梯子就向上爬去。

    将要爬到屋顶上时,她故意将梯子来回摇晃了几下,佯装成没踩稳的模样,作出身体向后仰倒着摔下去的姿势。

    几乎是顷刻之间,她的后衣领子便被人提住。

    待她稳住身形后,那人想跑,却被谢昭昭一把薅住了头发。

    她手上用了十分的力道,险些将那人的头发连根拔起,疼得那人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

    谢昭昭听见那人的声音,动作微微僵住。

    她想要揪出监视她的人,倒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她只是单纯觉得此人武功高强,想请这人帮她潜入到黄家去,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黄文曜弄进宫里来。

    毕竟如今她得罪了赵瞿,谁知道依着他喜怒无常的性子,届时缓过神来又要如何报复折腾她。

    她得赶在赵瞿报复她之前,将刘耀祖一家子的事情处理好。

    谁叫那监视她的人死活不愿意露面,那谢昭昭只能出此下策,用计谋将其引出来了。

    但她没想到,背后扶住她的人并非是她要引出的人。

    第78章 七十八个女主我现在叫昭昭

    谢昭昭恍神的瞬间,背后之人趁着她一时松懈,猛地挥开了她攥紧他头发的手。

    待她转过头去,那人已是不见了踪影。

    谢昭昭下意识地往大吉殿的院墙内望去,只见地面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身着黑衣的蒙面人。

    他们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若不是那衣袂在夜风中微微飘动,根本难以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她视线一一将他们扫过,却没有一人头发凌乱。

    谢昭昭不由又想起了那声被她薅了头发后猝不及防发出的闷哼。

    她其实听出了那声音是谁。

    毕竟这些日子朝夕相处,谢昭昭想假装听不出来都很难。

    可她想不通,也不理解,倘若那个人是赵瞿,他为什么要出手扶住她。

    就在一炷香之前,谢昭昭差点就杀了他。

    她承认当时的她有些冲动,但她并非是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便冒然下手。

    谢昭昭已经想好了所有人的退路:等她杀了赵瞿便擦洗干净自己身上的血,出门时告诉重喜他已经就寝,佯装无事人的模样离开后就直奔着赵晛而去。

    她要告诉赵晛,太后是被赵瞿杀死,再告诉赵晛,她这些时日的言行举止都是被迫为之并非出自真心,打过感情牌后,最后哭着铺垫出赵瞿想要强迫她,却被她慌乱之中一剑刺死的谎言。

    依着赵晛那摇摆不定的软弱性子,他毕竟多少对她有些感情,再加上她杀了赵瞿实际上对赵晛有利,他顶多是装模作样发一发火,便会想办法将赵瞿的死伪装成意外。

    等着赵晛继位后,谢昭昭不会离开他身边,她会哄着赵晛放她爹辞官离京,直到她家人都平安离开岭南之地,她再来收拾赵晛。

    至于橙梓,她几乎已经可以认定橙梓和任家家主的季弟是失散多年的父女,倘若她没有时间细细调查清楚,她至少可以传信给此人,让橙梓得到此人的庇护。

    谢昭昭没想过自己的结局会如何。

    也许她可以在杀死赵晛后侥幸逃脱,也许她会为此付出性命代价,但这些早已经不再重要,只要她在意的人都好好活着。

    大抵就如系统所言,她上辈子造了太多杀孽,虽是她情非得已为了生存才不得不去沾染的人命,可杀了就是杀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比起原书中全家惨死的结局,如今的局面已是好了太多。

    这辈子于谢昭昭而言就是偷来的美梦,既然是美梦,便总要有醒来的那一天。

    在对赵瞿动手的那一瞬间,她就想好了一切。

    此举像是在赌命的狂徒,谁赢了便能活下去,若输了就难逃死路,她下手时自是不会留一点情面。

    赵瞿定是察觉到她的狠绝才会如此怒不可遏。

    谢昭昭想,倘若她是赵瞿,就算顾忌着痛觉转移不能将对方如何,也要将对方锁住囚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直到解开那层羁绊便立刻将对方置于死地。

    反正她是绝对不可能以德报怨,在被人险些一剑割喉之后还有闲情逸致去管那人的闲事。

    她猜不透赵瞿的心思,却因为他的举止禁不住生出些恍惚之色。

    人心隔肚皮,真心最难辨。

    只可惜那系统只能看到赵瞿对她的好感度,而看不到他对薛蔓的好感度,倘若她能透过那东西来判断他的心意,便也不至于因为疑心赵瞿而对他痛下杀手了。

    谢昭昭顺着梯子慢慢爬了下

    去。

    她站定后,凝着眼前的数十人,突然改变了主意。

    既然他们受命于赵瞿来保护她,她何必将黄文曜弄进宫里来,毕竟眼下她还不确定她上辈子的父母是什么人,若只抓来了黄文曜,他却死活不愿吐露父母的身份该如何?

    这般岂不是平白添了许多麻烦,倒不如亲自去黄家跑上一趟,想必黄文曜受了那么严重的伤,父母二人总少不得要轮番守候在身边照料。

    谢昭昭如此想着,便在数十个黑衣人面前转了两圈,最后顿足在其中一人之前:“你是他们的首领?”

    那人沉默了一瞬,眼底似是闪过惊诧:“是。”

    他们每个人的服饰打扮都一模一样,入夜后皆是一身夜行衣,头上戴围巾,面上带面巾,捂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露出双眼睛来。

    别说是头一次见到他们的外人,便是他们自己人有时候都会难以分辨身旁的人是谁,后来为方便辨认只好在衣袖上缝制暗纹,将每人的代号藏于其中。

    他忍不住震惊谢昭昭敏锐的洞察力,随即又想起了她昨日在承庆殿杀人的手法。

    狠戾,残忍,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就像是经受过专业的特训似的。

    谢昭昭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带我出宫,我要去黄家见黄文曜。”

    虽不清楚方才赵瞿为何还会出手扶她,但这至少证明她暂时在他心里还有些地位,只要她不去找法照或赵晛,赵瞿应该不会干涉她的自由。

    果然那首领听到她的要求,并未拒绝,而是沉默应下。

    出了皇宫的承天门不远就能看到一处灯火辉煌的宅院,门楣之上,巨大的金丝楠木匾额高悬,上面刻着“黄府”两个鎏金大字,笔锋间透着一股威风凛凛的气势。

    谢昭昭借来一身夜行服穿在了身上,她并未从大门进府,赵瞿派来保护她的暗卫个个都会飞檐走壁的本领,他们带着她轻而易举便潜入了府邸之中。

    这府邸极大,分前、中、后三院,一排排精致的楼阁亭台错落有致地分布着,那亭周挂着轻纱,夜风一拂便随之飘动,将湖底的明月映出几分朦胧,竟是美如仙境。

    越靠近黄文曜居住的后院,那布置便越显得奢靡华贵。

    谢昭昭踏着汉白玉铺就的甬道一路向前,两旁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珍稀花卉和树木,悬在各处照明的琉璃灯,在洁白玉石上泼洒下一片片斑斓的影。

    她几乎已经可以脑补出先前的刘耀祖在此过着如何纸醉金迷,钟鼓馔玉的日子。

    他上辈子没投个好胎,托生在一个贫苦之家,学习便成了他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而这辈子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绫罗绸缎,美酒佳人,珍馐玉馔应有尽有,自是无需再奋发图强。

    但谢昭昭却很难将上辈子那个腼腆上进的弟弟,与这辈子骄奢淫逸的黄文曜联系在一起。

    越走近他的住处,她的脚步便越缓慢。

    自从她恢复记忆后,找寻到刘耀祖和她上辈子的父母便好像成了一种执念,特别是听到系统说他们这辈子过得还不错时,那在山坳临死前的怨怼和恨意就化作了一种蚀骨的毒,灼得她时时刻刻都好似被烈火炙烤。

    她几乎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们。

    可现在谢昭昭将要达成心愿,过往的回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

    她想起了弟弟在高考前夕跟她打视频,他说:“姐,等我以后大学毕业了,我一定要努力赚钱在海边买个大别墅,你最喜欢看海,到时候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海上日出。”

    她想起了妈妈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给她发信息,问她有没有吃饺子,还给她转账了六百块钱备注压岁钱,叮嘱她好好保重身体,在国外工作不要太辛苦。

    她想起了爸爸在过生日吹蜡烛前许愿,她问爸爸许了什么愿,爸爸说:“我希望你们姐弟两个健康,平安,快乐一辈子。”

    谢昭昭至死都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为了弟弟二十万的彩礼钱就将她卖去了山坳里。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地赚钱,攒钱,她几乎将自己半辈子攒下的赎身钱都花在了弟弟身上。

    可他们还是把她卖了。

    谢昭昭停在黄文曜的门前,她凝望着那扇门许久,终于伸手推开了门。

    这一路上她遇见了不少黄府的仆人,她没让暗卫们伤害他们,只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便将他们打晕了过去。

    谢昭昭脚下躺着东倒西歪的婢女和小厮,不过眨眼间,便被暗卫们处理了干净。

    “你们在外边等着,若我遇险便会喊叫你们。”

    说罢,她独自一人走进了房中。

    黄文曜的寝室很大,谢昭昭踩着地板上铺着的虎皮地毯,悄无声息走近了他的床榻。

    果然如她所料,黄文曜并非是独自一人在房间,他身旁还陪着一位身着华服的贵妇人,妇人坐在榻边,将他搂偎在身前,一手端着汤药碗,另一手拿着汤勺小心翼翼放在嘴边吹着凉气。

    她将汤勺递到他嘴边,他却别过头不愿意喝下。

    妇人心疼不已,连连叫道:“小耀,妈的心肝啊,你多少喝上两口吧!你要是不喝,那伤口要怎么才能好?”

    他有气无力哼笑一声:“好不好又怎么样?我如今已经成了不能人道的阉人,还瞎了一只眼,活着与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再看那害我的贱蹄子仍好端端活着,真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小耀,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妇人脸色一变,“那老东西不顶用,竟连一个女人都收拾不了,你且等着看,妈一定为你报仇。”

    他有些咬牙切齿:“说到底想收拾谢彰彰是不难,可那谢昭昭从冬狩之后便销声匿迹,至今下落不明,你怎么为我报仇?”

    “妈什么时候骗过你?虽然妈平时不常出门,但你爸天天进出宅院,在外结识了不少朋友,他昨日便跟我说过,有人在建善寺见到过那贱人。”

    黄文曜拧眉问道:“真的?”

    “真的。”

    这一句却不是妇人应的,而是谢昭昭回答的。

    母子两人被突然冒出的温柔嗓音吓了一跳。

    妇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在看到谢昭昭那一身乌黑的打扮后,面色一凛,张嘴便似是要喊人。

    谢昭昭看出她的意图,将蒙在脸上的黑面巾扯了下来,同时伸手抵在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我就是谢昭昭。”

    黄文曜看到她,那一只独眼瞪得老大:“你好大的胆子,你竟然还敢来找我?!”

    “我当然要找你,我们之间还有一笔账没算清楚。”

    谢昭昭缓缓走近二人,妇人将汤药碗猛地向前掷去,瓷碗叮了哐啷摔在地上打转,溅得四处都是药汁。

    她气势汹汹从床架旁提起了一把剑:“你这贱人,就是你害了我儿?我今日定要你偿命!”

    谢昭昭望着她怒不可遏的面庞,轻声开口唤道:“马素雪。”

    “……”

    寝室内突然静了下来。

    妇人神色似是呆滞住,双目愣愣看着她。

    连黄文曜都禁不住恍神。

    马素雪是他母亲上辈子的名字,自穿到这个世界以来,再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

    乍一听到,竟让人觉出几分陌生的熟悉。

    “你……”马素雪颤抖着嘴唇,手中的剑跟着身体微微晃动,“你是谁?”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却又不敢相信,只能用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谢昭昭,眼底尽是掩不住的惊慌。

    谢昭昭往前继续走着,明明马素雪已是吓到有些僵硬,见她逼近,却还是拿着剑挡在了黄文曜身前。

    马素雪试探着唤了一声:“盼儿?”

    谢昭昭也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自她有记忆起,组织便称她为“331”,这是她的代号,代号就是她的名字。可她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代号,她想拥有一个寻常的名字,后来她几经周折找寻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于是她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刘盼儿。

    大抵是她在国外待了太久,一开

    始竟没有察觉出这个名字裹挟着多么大的恶意,她只是听着名字里有个“盼”,便天真地以为他们对她寄予很大的期盼。

    “我现在叫昭昭。”她挥袖拂开马素雪手中的剑,语气轻描淡写,“谢昭昭。”

    第79章 七十九个女主陛下是否对她太纵容了些……

    谢昭昭不提这名字还好,她冷不丁提醒了马素雪一句,马素雪便倏而记起了自家儿子被谢昭昭害得瞎了眼,又废了子孙根的深仇大恨。

    马素雪重新提起剑来,咬着牙哆哆嗦嗦往谢昭昭身上攮去。

    不管她是刘盼儿还是谢昭昭,若不是她,他们怎么会遭人寻仇,惨死后跑到这鬼地方来?

    她上辈子害了他们全家,这辈子竟还阴魂不散跟着他们……是了,她定是猜到了刘耀祖的身份,这才会故意在冬狩时射瞎了他的眼睛,又招着那喜怒无常的暴君毁了他的身子。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的女人,早知当初便不该留她一条活路,而如今哪怕是将她掐死,摔死,淹死,也难消马素雪心中半分恨意。

    谢昭昭毁了她儿子的一生!

    马素雪牟足了浑身的力气,但那寒光闪烁的剑刃还未贴近谢昭昭,便被她横身抬脚向上踢飞了出去。

    她手臂被剑柄震得隐隐发麻,到底是没挨住这猛地一脚,不但丢了手中防身的兵器,脚下一个趔趄竟直直仰摔了过去。

    马素雪摔得头昏眼花,半晌喘不出一口气,口中“哎呦哎呦”地喊着,待她狼狈起身,谢昭昭已是气定神闲般坐在了榻边。

    她学着方才马素雪的样子,将黄文曜揽在了身前,若是忽略了她悬在他另一只眼珠子前的短剑,这一幕瞧着倒颇有几分旖旎缱绻之意。

    他贴在她肩上的身体僵硬如石,额前霎时间渗出大片冷汗:“姐!姐!有话好好说……”

    谢昭昭侧首附耳,嗓声极轻:“你知道他们拿我给你换彩礼的事情吗?”

    “我当然不知道!”他忍不住为自己辩驳,“他们压根没有跟我商量过这件事,我当时研究生每天写论文忙得晕头转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心思去关注其他的事情?”

    她不为所动,继续追问:“你拿到那二十万彩礼时,就没想过钱是怎么来的?”

    “妈说是你给我准备的,她说你在国外跟人订婚了,这笔钱是你特意打给我结婚用的。”

    谢昭昭见他将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了马素雪身上,垂眸轻笑一声,随即转过眸去,歪着头看向马素雪:“是这样吗?”

    “是妈错了……”马素雪紧盯着她手里的短剑,嗓音禁不住打颤,“当时妈看着你年龄那么大了还不想着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整日就忙着工作工作,所以托了人给你相亲介绍对象。”

    “妈给你相了好多个,只是你年龄大了,又没有拿得出手的学历和工作,要不降低些要求,这辈子恐怕都要嫁不出去。但你要说妈把你卖了就是冤枉了妈,媒人说了那人就是家庭出身不大好,所以年龄大了些,妈看过那人照片……”

    谢昭昭原本还想探究他们卖掉她的真正原因,可如今听着马素雪一口一个“妈”,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不管过程如何,不管借口多么冠冕堂皇,最终的结局就是她被迷晕后卖进了山坳里给老男人当媳妇。

    她的眼睛瞎了,她的腿被打折了,她的命也丢了。

    “够了,不要说了。”谢昭昭打断马素雪,“爸爸是谁?”

    马素雪不知道她突然问起她父亲做什么,大抵是直觉没什么好事,便吞咽了两下唾液:“太尉,黄太尉。”

    话音落下,谢昭昭便将手中的剑刃毫不留情扎进了他眼眶里,又动作飞快地拔了出来。

    眼球像是漏了馅的汤圆,浑浊的液体混着暗红的血丝迸溅出来,撕心裂肺骤然袭来的剧痛令他蜷起身体,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惨厉,整个寝室都响彻着嚎叫声。

    他几乎疼得抽搐,双手捂在眼睛上,却连翻滚缓解疼痛都做不到,鲜血止不住从掌心缝隙间渗出,泼洒得满床都是。

    谢昭昭面无表情地薅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上一提,于是那血淋淋骇人的窟窿洞,便大剌剌暴露在马素雪面前。

    马素云身穿的这个妇人原本是黄太尉的妾室,因诞下黄太尉子嗣血脉,母凭子贵被抬为了正妻。

    若说在谢昭昭进门听到这母子二人对话之前,她或许还会相信黄太尉是她父亲,但她方才分明听到马素云管黄太尉喊做“老东西”,而提及她父亲时便道“你爸”。

    马素云还说“虽然妈平时不常出门,但你爸天天进出宅院,在外结识了不少朋友”。

    黄太尉先前也每日进出宅院,只是他性格傲慢,与黄文曜一般眼高于顶,才不会随便在外与人结交朋友。

    何况近日因橙家谋逆倒台之事,黄太尉很是惶恐,他称病告假在家中,除去太后丧礼吊唁之外,他该是好几天没有踏出过家门一步了。

    显然他们并不是整整齐齐穿成了一家人,只不过同在黄家罢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谢昭昭望着惊吓过度似是丢了魂的马素雪,“爸爸是谁?”

    听着她冷冽的嗓音,马素雪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捅瞎了他的另一只眼,不由捂着脑袋,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啊——”

    “来人!来人——”

    “救命!救命啊!”

    她的嗓声崩溃而尖锐,但寝室外却无一人回应,那守在后院的侍从竟是如同人间蒸发了似的。

    “不说吗?”谢昭昭随手将短剑插进了他的大腿根上,伴着又一声痛苦的哀嚎声,马素雪终于止住叫喊,她此时已是涕流满面,望着谢昭昭的眼神中不掩憎恶和恨意。

    她嗓声哽咽,满是不甘:“我说!是管家,黄家的管家!”

    谢昭昭“哦”了一声,将短剑拔出来,又捅进了他的另一条大腿上。

    见儿子满身是血,疼到昏厥过去,马素雪发了疯般扑上来:“我已经说了,我都告诉你了,我没有骗你,你为什么还要伤害他?!”

    “他是你亲弟弟啊!你怎么忍心?”

    她用了浑身力气想要扑倒谢昭昭,但还未撕扯到谢昭昭身上,便见那沾满血迹的短剑倏而竖在了她面前。

    剑刃直指着马素雪的眉心,似是再往前

    一寸便可以轻易扎穿她的头颅。

    “你把我卖了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是他亲姐姐?”

    “你只知道我在国外工作,但你可知道我工作的内容是什么吗?”谢昭昭勾着唇角,微微抬起下颌,“杀人,就像是杀他这样。”

    她将剑刃缓缓向下,抵在马素雪脸颊上轻拍了两下:“你觉得我丧心病狂吗?还不是全拜你们所赐?”

    马素雪忍不住哀求:“你到底想要什么?求求你饶过我们,只要你愿意放过我们,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们可以补偿你……”

    “我还能要什么?”谢昭昭起身,她斜睨了一眼重伤昏厥的黄文曜,笑着道,“当然是要你们十倍百倍奉还了。”

    她对外喊了一声,很快便有暗卫如鬼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寝室内。

    “将这母子二人还有黄家的管家,一并送到京城中最大的相公馆去,盯着他每日接客至少十人。记得将这女人绑起来打断手脚,再将那管家剜去双目,挑断脚筋,让他们好好听着黄大公子如何接客待人,等什么时候他被玩死了,便让他们一起陪他下地府。”

    说罢,谢昭昭便头也不回往屋外走去。

    听到“相公馆”几字,马素雪再也忍不住,那可是越国京城内最大的男妓场所,她的儿子已经被折磨成了如此模样,面前这恶毒的女人却还不愿意放过他!

    她目眦欲裂盯着谢昭昭的背影,几乎崩溃地低吼着:“你以为你当初是被拐卖了吗?刘盼儿,你是被我卖给了人贩子!谁叫你投胎到了我们老刘家,谁叫你占了我计划生育的名额?你不死,我们老刘家如何延续香火?”

    “我好歹养过你几年,你就这么对待你的生身父母?你这个畜生!贱人!你不得好死!”

    谢昭昭脚步一顿。

    她其实早就有预感她当初走失被拐外的事情另有隐情,但她当初沉浸在他们一家子给她编制的“温馨美梦”里,从未体会过被人爱的她,误将那些拙劣的虚情假意当做了真心。

    于是她在人性之上狠狠跌了个大跟头,被他们当做吸血包一般压榨多年还不算,最终甚至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谢昭昭垂眸,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而后对着背后暗卫道:“等会把她舌头割下来扔进茅房里。”

    暗卫应了声是,待她走出房门,屋子里已是传来马素雪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谢昭昭望着被云遮住的明月,轻吐出一口气。

    那背负了大半年的执念和恨意,似乎早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重量,如今骤然如轻烟般消散于无形,她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畅快惬意。

    她依旧恨他们,这恨意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死而消逝。

    他们带给她的伤害亦如同一道道深入骨髓的刻痕,即便星辰变换,即便岁月流转,也无法将其磨平。

    可到底还是轻松了些,谢昭昭终于不用为了得到线索而与旁人虚与委蛇,曲意逢迎。

    往后余生,她再无需任何人的好感度了。

    还差一个赵晛,只差赵晛一命,她此生便了无遗憾。

    只可惜赵晛不似刘耀祖这般好杀,毕竟赵晛是赵瞿唯一的子嗣,赵瞿再纵容她也绝不可能放任她对赵晛动手。

    谢昭昭没在黄家继续停留,她解决完他们便随着暗卫回了宫。

    她回去后沐浴更衣,在浴桶中将自己从里到外洗涮了一遍,直至身上不染一丝血迹,她这才换上柔软轻薄的寝衣,裹着丝绸制成的衾被,舒舒服服地阖上了眼。

    她昨夜被赵瞿按在树上盯着法照一宿没睡,白日又胡思乱想辗转难眠,如今一沾被褥眼皮像是被黏住了似的。

    至少今夜,谢昭昭什么都不愿想,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熄了往常一燃就要燃一夜的蜡烛,身体沉沉陷在被褥里。

    不多时大吉殿内便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而此时隔壁的立政殿却灯火通明。

    暗卫将今夜谢昭昭所作所为禀告给赵瞿,赵瞿没什么反应,倒是任羡之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看着赵瞿颈上里三层外三层透着血色的纱布:“陛下是否对她太纵容了些?”

    任羡之从少时便跟着赵瞿,他知道赵瞿那残暴的模样虽然是装出来的,但时间久了,便是假的其中也会掺杂几分真实。

    原先任羡之总觉得赵瞿太过狠绝,杀起人来也是毫无顾忌,谁要是得罪了他,轻则死无葬身之地,重则株连族人满门。

    而如今谢昭昭将剑抵在他脖子上要杀他,事后他却一点责罚都没有,甚至默认她将他派去保护她的暗卫拿来随意利用。

    任羡之有些搞不明白赵瞿的心思,他凝着赵瞿苍白的面色,但等了许久都未等来一句回应。

    他从来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此刻却禁不住追问了一句:“她将您伤成这般模样,陛下便一点都不生气?”

    赵瞿仍是不语。

    若说生气,赵瞿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在他察觉到谢昭昭是真的想要杀了他时;在他以法照性命威胁而她却扬着脖子冷冰冰看着他说“你杀就是,最好现在将我一起杀了,不然我早晚杀了你”时;在她去而又返回来捡走那柄险些杀了他的短剑时。

    那几个令人窒息的时刻,赵瞿便是如今回想起来也要气得浑身发抖。

    可等到谢昭昭离开后,赵瞿独自一人孤坐在血泊中,他听着自己扑通扑通剧烈跃动的心跳声,却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冷静下来。

    谢昭昭真的是为了法照而对他动手吗?

    她如果想杀他,先前在建善寺时又怎么会去挡橙淮射来的暗器?

    那时候要不是他反应速度足够快,她只怕已经被暗器上的剧毒毒死了。

    再说那短剑,谢昭昭几乎日日随身携带着,倘若她是因为法照才对他动手,那她大可以在承庆殿的榕树上便一剑向他扎过来。

    她何必要多此一举,非要蹲守在立政殿内对他下手?

    既然不是她的问题,那就是他的问题。

    谢昭昭极少去主动招惹别人,她每每动手杀人必定有她杀人的理由,这次定也是如此,她总不能平白无故就要割断他的脖子。

    只是赵瞿想不通自己今日到底做了什么,竟将谢昭昭惹恼成这般模样。

    彼时正当赵瞿冥思苦想时,重喜带着任羡之便踏进了立政殿。

    赵瞿并未召任羡之,而重喜却道是谢昭昭让他请来任太医。

    约莫是在那一刻,赵瞿突然就没有那么气了。

    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关心他的。

    可赵瞿依旧恼,不管谢昭昭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总归是不相信他才会对他动手,不然她大可以将事情说出来与他一同解决。

    他决定要晾一晾谢昭昭。

    赵瞿刚在心底暗下决定便很快被打了脸,他不过是听到谢昭昭在院中又喊又叫,想着去观望一眼,谁料便正好看到她从梯子上摔下来。

    是了,他的眼睛早便可以看到些光亮,只不过他想与谢昭昭亲近才没有让任羡之将此事告诉她。

    但是能瞧见还不如瞎了好,赵瞿若是看不见,他就看不到谢昭昭望着法照离去的背影怔怔失神的模样。

    若是看不见,他就看不到谢昭昭对他动手时眼底的狠绝。

    若是看不见,他就不会出自本能地上前去扶她,仓皇逃跑时还差点被她将头皮薅下来。

    丢人,赵瞿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丢脸过。

    他发誓,接下来几日,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就算天塌下来,他也绝不会再搭理谢昭昭一下。

    如是想着,赵瞿垂眸道:“朕自有打算。”

    说罢,他便从一旁抬出了棋盘和棋奁:“朕好久未与你下过棋了,今夜便在此陪朕切磋一番。”

    任羡之闻言,不由叹了声气。

    以往赵瞿有心事睡不着觉时,便会拿出红木鱼敲上半宿,直扰得旁人都不得安宁才心满意足。

    他如今不敲木鱼改为下棋,恐怕是怕扰了隔壁那位的清净。

    任羡之看破不说破,跪坐在赵瞿对面,正要应下赵瞿下棋之邀,却听见立政殿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撞开。

    两人几乎同时朝着殿外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摇摇晃晃向前走去,她目光无神,赤足披发,嘴里似乎还低声喃喃着什么。

    任羡之疑惑地望着她,先是盯了谢昭昭一会,又回眸看向赵瞿。

    这是什么情况?谢昭昭怎么这

    副模样便来了立政殿?

    赵瞿捻在指尖的棋子打了个转,“当啷”一声掉回了棋奁里,他乜了一眼任羡之,似是漫不经心道:“天色不早,朕突然有些乏了,你先回去罢。”

    第80章 八十个女主昭昭,朕在(二更合一)……

    明明方才提出要留下任羡之下棋的人是赵瞿,如今不过片刻的功夫,改变心意将他赶出去的也是赵瞿。

    任羡之看了一眼殿门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的重喜和宿卫,心底顿时明了什么。

    自从谢昭昭随着赵晛进宫侍疾,任羡之就将赵瞿的变化看在了眼里,虽性子瞧着跟以前没什么差别,他却能看出赵瞿跟谢昭昭接触过后,越来越像是个活人了。

    以前的赵瞿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死气,便仿佛什么事情都激不起他的兴趣来,不论是美食珍馐,是酒色佳人,还是声名权势,赵瞿仿佛与这世间一切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披着一层又一层的保护色,疯癫的,肆意的,浮夸的,残忍的,大抵是因为喜怒哭笑皆不出自本心,无人能看透赵瞿的内心,即便是作为心腹的任羡之也只能窥得一二。

    而如今赵瞿便如端坐高台的佛陀一脚踏入红尘,任羡之很容易就能看透赵瞿的心思。

    他依旧不戳破赵瞿,收拾好东西便起身告辞。

    任羡之并未直接离宫回任家坞去,赵瞿今日伤得不轻,又有神志不清的薛妃被接回宫中,他得暂时留在宫中以备两人不时之需。

    他出了立政殿直奔着太医院而去,谁料还未走出多远,便在立政门外撞见了薛蔓。

    任羡之自然知晓薛蔓进宫陪伴薛妃之事,这主意还是他给赵瞿出的,原本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竟有些成效,薛妃见到薛蔓便一口一个“阿妹”喊着,脸上更是极少见的温柔与和善。

    只要薛妃不受刺激,便如此慢慢将养着,心中留有一处牵挂和念想,总不至于再去寻死觅活。

    不过天色这么晚了,薛蔓应当早早歇下了才是,怎会出现在赵瞿的寝殿附近?

    任羡之顿住脚步,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薛蔓道:“羡之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么晚来立政殿,难道是陛下出了什么事情?还是陛下龙体有何处不适?”

    她一连问了数个问题,将任羡之问得一怔,不由从薛蔓探究的神情中察觉出些什么。

    从何时起,薛蔓竟开始关心起赵瞿的事情了?

    他沉默着凝了薛蔓一会,直将薛蔓看得有些心虚不自在,于是忍不住解释道:“哥哥不要误会,是姑母深夜犯了癔症,将殿内的陈设砸了个遍,我有些招架不了,又怕姑母伤害到自己,便想着来找陛下禀告一声。”

    “但是夜深了,我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已经就寝,正巧撞见哥哥过来,这才多问了几句。”

    尽管薛蔓所言有理有据,任羡之却总觉得薛蔓此行目的并非这么简单。

    薛妃先前大多时候都神志颠倒混乱,砸摔东西更是常事,但近日薛妃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已是许久未曾摔过什么了。

    若非是受了什么刺激,这深更半夜,薛妃怎么会突然犯了癔症?

    退一步讲,赵瞿定是在薛妃身边派了专人伺候,也必然与薛蔓叮嘱过若是薛妃发癫时该如何处置。

    就算薛妃真的犯了病,那薛蔓只需要按照嘱托妥善行事便是,何需要亲自跑去与赵瞿打一声招呼?

    任羡之敛住眸光,低声道:“小蔓,陛下方才已歇下了,我陪你回去看看情况。”

    说罢,他便牵着她的胳膊要走,薛蔓却定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扬着头望向他:“哥哥,你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话?”

    “那立政殿的灯火分明亮着,你又刚从殿内出来。”

    言外之意就是说任羡之诓骗她,赵瞿根本没有睡。

    任羡之动作一顿:“小蔓,你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不要问,不要听,不要看。”

    薛蔓忍不住拔高了嗓声:“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与我无关的事情?”

    “你将薛妃娘娘照料好,陛下自当有重赏,若你心思生在了旁处,只怕会引火烧身。”见她一副执拗恼火的模样,任羡之只得松开了手,将话挑明,“陛下已有心上人,你莫要去招惹他。”

    “什么心上人?”薛蔓蹙着眉,语气似有讥诮,“你是说谢昭昭?”

    “我这表妹自小便粗俗鄙俚,动辄便与人挥拳斗殴,毫无女子德行姿态,哥哥以为什么样的男人会爱上她?”

    “哥哥自己攀上了陛下,逃脱了那刀山火海,可我呢?是你们任家愧对于我,你不帮我便罢了,如今倒还说起了风凉话,就算引火烧身又如何,我现在已是烈火焚身,难道还能再差些?”

    薛蔓冷笑一声:“大不了就抵上我这条烂命好了。”

    她在人前总装得一副善良、温柔又无害的模样,不管是对橙淮,还是对赵晛,又或者那些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不知所谓的男人们皆是如此。

    薛蔓惯于伪装,惯于讨好,那是她母亲自小教给她的处世之道,但唯独在任羡之面前,她不惧表露出真实的喜怒哀乐,哪怕是赤.裸裸的恶意。

    薛蔓说罢,朝着立政殿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既然任羡之突然提起赵瞿的心上人,又百般阻挠她接近赵瞿,想来谢昭昭并未如同传闻中那般下落不明,恐怕此时正陪在赵瞿身边。

    好一个谢昭昭,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出手便钓上来天底下最大的鱼,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可即便谢昭昭是赵瞿如今的心上人又能如何,男人都是一样的贱东西,谁不是吃着锅里看着碗里,只待新鲜劲一过,便会弃之如敝履。

    薛蔓不欲再听任羡之说教,转身便拂袖而去。

    任羡之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久久回过神来,垂眸掩住了眼底复杂的神色。

    他是为薛蔓好才如此劝她,但显然薛蔓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似乎还因为他的劝言生出了逆反之心。

    她从来都是这样,偏偏便如薛蔓所言那般,是任家对不起她,他本就没资格去说教她。

    任羡之在原地驻足了片刻,临走前朝着立政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殿内仍映着灯火,自他离开后那殿门便没再被打开过,想必赵瞿是要留谢昭昭在立政殿过夜了。

    只是不知赵瞿傍晚时才被她险些割断了喉管,如今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谢昭昭了。

    其实任羡之实在是思虑多了,谢昭昭梦游时没有意识,赵瞿等她在殿内悠悠转了几圈,便毫无心理负担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他手指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浑身的痛苦似是都被减轻了大半,缠绕在心头的煎熬也随之消散殆尽。

    赵瞿用那只完好的手掌轻轻叩住了她的手心,指尖一根根钻进她的指缝间,直到两人掌心严丝合缝地拢上,紧紧贴在了一起。

    他听到她嘴里似乎在嘟囔些什么,唇瓣一张一合,嗓声却低到像是蚊子叫,他微微俯身凑近了她的唇畔,仔细听了好一会,这才听出她在喊疼。

    赵瞿下意识在她身上翻找起伤口,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等到他捉着她两只手检查到一半时,他倏地记起她没有痛觉的事情。

    既然没有痛觉,她又怎么会感觉到疼?

    赵瞿想着她大抵是做了什么噩梦,正要放下她的手,垂下的视线却无意间扫到了她左手指腹上一条两三寸长的血口子。

    他摊平她的手掌,盯着那伤口凝了片刻。

    赵瞿今日为挡她刺来的致命一击,手掌握住了短剑剑刃,那短剑实在锋利,直将他手掌割得深可见骨。

    谢昭昭手上的伤口,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可不知为何,他视线却无法从她指腹上的血口子上挪开。

    这伤口看起来并不是被利刃所伤。

    他忍不住想,她手上的伤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是昨夜在承庆殿保护谢彰彰时弄伤了手,还是今夜去黄家找黄文曜算账时伤到了自己?

    又或者,是因为他?

    赵瞿仔细回想起傍晚与她争执时有没有伤到她,彼时他虽然气急却没有对她还手,只忍不住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拽到立政殿外推搡了出去。

    但他动作太急,谢昭昭在殿外摔了一跤,也说不好便是在那时候磕到石阶上,又或是被地上的碎石子划到了手。

    赵瞿指尖贴在她伤处周围轻轻摩挲了两下,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了床榻边。

    他取来刚刚自己包扎用的纱布,剪刀和药粉,蹲坐在她脚边,抬着她的手托放在了自己裹满纱布的伤手上,用另一只相对灵活些的好手给她的伤口擦拭涂药。

    赵瞿的眼睛在夜里还是看不太清楚东西,只是隐约能瞧见些光亮和

    模糊的轮廓了,他上药的动作略显吃力,特别是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后,用纱布一圈圈缠绕她手指的时候。

    等处理完她的伤口,他并未起身,便用手臂撑着下颌,歪着头盯着谢昭昭看了许久。

    她嘴里仍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虽然明知道她可能是在做梦,赵瞿却还是没忍住又凑了上去,扬长了脖颈听她含糊不清的喃呢。

    “疼……眼睛疼……”

    “我好疼……”

    闻言,赵瞿怔了怔。

    眼睛疼?她的眼睛也受伤了吗?

    还是她的眼睛曾经受过伤?

    他仰首贴近她,模糊的视线定在她的双眸上,虽是梦游,谢昭昭却一直睁着眼睛。

    她的瞳孔颜色很浅,似是猫儿琥珀般的眸子,若仔细分辨就能看出她眼底依稀闪烁着盈光,如湖面翻滚的粼粼波色,沾着低垂的睫羽颤了两下,竟是簌簌滚落下一串泪珠。

    泪珠子正恰好滴在了他面颊上,那泪水明明落下后便失去了温度,可他却觉得烫得灼人。

    这不是谢昭昭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上次似乎是在她生辰那日,他给她做了一碗长寿面,她一边吃一边哭,只叫他以为自己太久不下厨将她难吃哭了。

    赵瞿在宫里长大,他见得最多的便是女人的眼泪。

    先皇在世时,妃嫔们为分得几分宠爱总喜欢勾心斗角,争来争去,她们习惯于将眼泪作为自己的武器,动辄便要泪眼盈盈,梨花带雨,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赵瞿继位后,后宫里的女子还是那老一套的手段,他看得多了只觉得叽叽喳喳惹人厌烦。

    是以头一次瞧见谢昭昭掉眼泪时,赵瞿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想赶紧满足她的心愿,这样便能立刻止住她的眼泪,省得他看见心烦。

    而这一次,赵瞿却觉得有些慌。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更不知道她怎么会眼睛疼,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可她的泪水像是擦不净似的,一颗又一颗凝在一起,滚滚坠落。

    赵瞿看到她那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感觉心脏仿佛被猛地锤了一下,犹如感同身受般,尖锐的疼痛伴随着难言的酸涩涌遍全身,只觉得胸口憋闷,难以呼吸。

    “昭昭,朕在。”

    “朕不会让你受伤了,你再也不会疼了。”

    “别怕,别怕。”

    虽然明知道她此刻毫无意识,赵瞿还是一遍又一遍在她耳畔重复着这几句话,而谢昭昭原本僵硬紧绷的身体,竟也奇迹般慢慢软了下来。

    赵瞿见她眼泪渐渐止住,将她抱到了床榻上放平了身子,他则小心翼翼地躺在她身侧,一手勾住了她的尾指,另一手绕到她肩后轻轻拍抚。

    不知何时,谢昭昭又阖上眼沉睡了过去。

    后半夜她再没梦游,便安安稳稳躺在赵瞿身边熟睡。

    翌日谢昭昭醒来时,她已身在大吉殿内,一切都如昨夜她睡着前的那个模样。

    半敞的窗牖,熄灭的蜡烛,盖在她身上柔软的绸衾。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伸手揉了揉有些微肿的眼皮,还未揉弄两下,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

    谢昭昭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

    她左手食指指腹上多了一小片层层缠绕的纱布,大抵是裹了太多层,指关节难以弯曲,异物感又很重,她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其实谢昭昭昨晚上沐浴时便察觉到了自己手上有伤口,但毕竟伤得不严重,也早已经凝成了血痂,她实在乏了就没有来得及包扎处理。

    怎么睡了一夜,伤口便自己包扎上了?

    难道昨晚上有人来过大吉殿?

    谢昭昭下意识想到了赵瞿。

    她昨晚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一会梦见自己回到了山坳里,一会梦见自己在组织里厮杀训练,后来甚至还梦到了赵瞿。

    她拿剑对准了赵瞿,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去薛蔓走在一起,便如同现实那般,她再次朝他挥动手中短剑,可梦中的赵瞿却动也不动,任由她割断了他的脖子。

    待到鲜血如喷泉那般喷射而出,谢昭昭只觉得浑身冰凉,手脚麻木,她不知为何想要尖叫,可她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令她感到窒息和惶恐。

    看着赵瞿倒在血泊的身躯抽搐倒气,而后渐渐失去声息,即将失去的惊惧之感瞬间涌遍全身。

    谢昭昭后悔了,只可惜一切已是无可挽回。

    她盯着赵瞿的尸体看了很久,边看边哭,似有抑制不住的悲伤和绝望在身体内翻滚着,似是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直至足以将她整个人吞噬其中。

    她不知哭了多长时间,耳边倏而传来赵瞿的声音。

    她听得模模糊糊并不真切,只隐约听到他唤着她的名字,叫她别怕。

    于是谢昭昭便真的不怕了。

    此时乍一醒来,谢昭昭还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呆坐在床榻上缓了许久,视线便紧紧盯着手指头上的纱布。

    盯了越久,她就越肯定赵瞿该是来过。

    谢昭昭不由生出些迷茫之色,她先前总觉得赵瞿跟她是同一类人,小心眼,记仇,更是不肯吃半分的亏。

    倘若她险些被人杀了,那她定是不会再搭理那人一下,不立刻报复回去已是她最大的克制。

    而赵瞿被她伤成那般模样,却还愿意给她包扎伤口吗?

    思及至此,谢昭昭将系统面板调了出来。

    自昨日她处置了刘耀祖一家人后,那线索面板就变成了灰色,但好感度那一栏还是可以照旧查看。

    谢昭昭犹豫着点开了赵瞿的好感度。

    刚一打开,她便受到了一连串的好感度通知。

    【赵瞿好感度+1】

    【赵瞿好感度+1】

    【赵瞿好感度+5】

    【赵瞿好感度+10】

    ……

    她将琐碎的好感度加在一起算了算,昨晚上一夜竟是涨了29点的好感度,几乎将她先前掉了的30点好感度全部涨了回来。

    然而谢昭昭对于昨晚上发生了什么,根本毫无印象。

    她可以理解赵瞿因为被她刺杀而好感度狂掉,但怎么也想不通,她只是睡了一觉就将丢失的好感度涨回来的原因。

    只是不管怎么说,这对谢昭昭而言总归不是坏事。

    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性子,昨日对赵瞿下狠手的时候便是赌上了一切,她本是抱着鱼死破网而去,没想到赵瞿好感度还能涨回去。

    谢昭昭简单盥洗过后,穿好衣裳就往立政殿去了。

    赵瞿若是想要报复她,便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虽然她不怕死,却也要为她家人考虑一下。

    既然还有

    挽回的余地,那她便是向他低头认个错又能如何。

    想来他昨日愿意在她假意摔下梯子的时候扶住她,还愿意在她睡着的时候探望她给她包扎伤口,她只要态度诚恳些给他个台阶下,他或许就会顺势原谅她。

    想是这样想,谢昭昭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打鼓,她在立政殿外的院子里徘徊许久,硬着头皮迎上了重喜:“重喜公公,陛下今日好些了吗?”

    说罢,她倏而觉得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毕竟那剑伤是昨日才新添的,怎么可能过了一夜就奇迹般恢复如初了。

    谢昭昭连忙改口:“陛下在寝殿吗?烦请公公帮我通报一声,我有要紧事想见陛下。”

    重喜犹豫了一下:“娘娘稍等,奴婢去,去就来。”

    谢昭昭在重喜眼中是十分神奇的存在,像是悬浮于世俗规矩之外的特例。

    橙家有谋逆之心便被赵瞿满门抄斩;橙淮对赵瞿痛下杀手便被赵瞿千刀万剐;太后居心叵测,暗中把持朝政多年,便被赵瞿施以极刑,活活折磨而死。

    重喜跟着赵瞿的这段时日里,他见过了太多想要害赵瞿却被赵瞿反过来杀死的人。

    而谢昭昭是唯一一个差一点就杀了赵瞿,赵瞿还并不责罚降罪的特殊存在。

    别说是降罪了,赵瞿今早上可是亲自将谢昭昭抱回了大吉殿,足以证明她在赵瞿心中的地位。

    重喜信心满满地走进立政殿,但没过多久便垂头耷耳折回了殿外。

    他抿了抿嘴:“娘娘,陛下说……”

    谢昭昭急道:“说什么?”

    “陛下说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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