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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81章礼物

    祈瑱因为自己搞出的乌龙,平白害程嘉束生了一场气,心里终究是歉疚的。过了两日,再来璞园,便递给程嘉束一个盒子:“束娘,你瞧这个可喜欢?”

    程嘉束接过来,随口问道:“这个是什么?”说着便打开盒子。

    里面躺着一支钗子。赤金的托子做成虬曲蜿蜒的花枝状,枝头四朵牡丹花簇在一起。一朵盛开着,一朵半开,另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花苞。

    几朵牡丹花的花瓣皆是由红宝石薄片拼成,花瓣繁复,层层绽放。花朵下面,是绿宝石拼成的三片叶托。整根钗子雕工精细,富贵妍丽。

    其实祈瑱在这别院一年多,陆续也给程嘉束添置了不少首饰。

    祈瑱眼光挑剔得很,一副看不惯她原先那些首饰的模样,将那些旧的都叫人收起来,不叫她再戴。又另外送了许多头面过来。整套的,零散的,大的,小的,庄重的,家常的,样样都有。程嘉束如今着实不缺首饰。

    但凡女人便没有不喜欢这些珠玉之物的,程嘉束也不能免俗。她也不是那等清高耿介的性子。祈瑱送她,她就开开心心地收下。

    程嘉束执起钗子,只觉珠光流华,璀璨夺目。不说其他,单只看这做工,便知这根钗子定然造价不菲。

    程嘉束

    不由赞道:“好漂亮。”她看向祈瑱,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多谢侯爷!”

    祈瑱目不转睛看着她,见程嘉束是真心喜欢,终于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一丝笑意:“束娘你喜欢就好。”

    跟程嘉束相处这么久,他早已摸清程嘉束的喜好。她就喜欢这样做工精致玲珑的物件儿,价格贵贱倒在其次。可她原来妆匣里尽是些粗笨之物,也难为她如此能将就。

    思及往事,祈瑱对程嘉束愈发怜惜,不由便含歉意道:“当日惠春那事,原是我自己糊涂,倒累你受了一场气。”

    程嘉束不以为意:“事情不早过去了么。再说,有什么好气的。”

    就祈瑱这么个独断专行、自私刚愎的性子,她若要事事计较,只怕早给气死了。

    祈瑱却更觉得她大度,道:“是,我知道你素来大度。那惠春我已打发她嫁人了,再不叫……”

    “停”,程嘉束抬手打断他的话:“惠春是你的妾室,你想怎么处置他,是你的事。我不在乎。只是,我重申一遍,莫要让你那些妾室,再到我面前生事。我这里,也没有给你那些妾室通房留位置。”

    祈瑱看着程嘉束微露的怒意,登时想起了她何以会来到这璞园。心头不由愧疚更甚。

    当年李珠芳的手段那样狠毒,束娘如今在别院,也是为了她的缘故。也难怪束娘如此厌恶妾室。

    只是他房中妾室本就只有李氏魏氏两个,他也许久不叫两人伺候。既然束娘不喜欢,他不理便是。如今他有了束娘,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也足够了,本也不需要旁人。

    祈瑱叹道:“我明白你的心思。既然你不喜欢,以后我再不去理她们。”

    程嘉束莫名其妙:你又明白什么了?

    只祈瑱这么说,她也不会反对就是了。

    过了几日,祈瑱果然又重新派了两个老实本份的婆子协助石婶。二人知道之前的管事,便是因为不敬夫人,又得罪了石婶才叫赶出去的,自然对石婶恭恭敬敬,更不敢对石婶颐指气使。

    石婶这回也学精明了,两个婆子一人分管一块儿差使,最后向她回话。再不会出现之前陈妈妈一人总揽大权,架空她的情形。

    一场风波算是就此过去。只是祈瑱之后却是来得更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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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只是晚间过来,休沐日好歹要回侯府去给裴夫人请个安,如今是竟连休沐日也要呆在璞园了。

    只是休沐日里,祈瑱也不是就闲着无事做了,照样有一堆幕僚属下要见,一堆事情要商议。

    直忙到下午,祈瑱才议完事,终于有空来寻程嘉束。

    他知道下午彦哥儿都在马场练功夫,程嘉束则会在书房,是以便直奔书房而来。果然见程嘉束伏案忙碌。

    祈瑱拉了张椅子坐在一旁,却见程嘉束用那鹅毛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应当是在写新的话本子。

    此前程嘉束许久不曾动笔,廖先生倒是颇为着急上火,不但问过程嘉束几次何时再写新书,便是在他跟前,也有意无意劝他:“我瞧着夫人这阵子似也不是很忙。若有时间,还是可以写写新话本子的。我这边都安排好了人,若是夫人有了新话本子,就以他的名义刊印,保证不会叫人联想到咱们头上……”

    祈瑱颇为嫌弃廖先生这副着急样。再者,当年程嘉束之所以要靠写话本子谋生,与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此事于祈瑱心头也是一根刺,他心底是不愿意在程嘉束提起话本一事的。

    不想程嘉束又开始动笔写新书,想来也是被廖先生催得狠了。

    祈瑱便不去打搅程嘉束,自己拉张椅子坐在一旁看她写字。只是程嘉束写字的顺序依旧是横着从左往右,极是怪异。

    祈瑱想起廖先生此前便有过疑问,程嘉束何以识得西洋字母,又为何精于算术。他后面也去派人查过程家的过往,只是没有查出些什么。毕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祈瑱也就丢开不管了。

    程嘉束已察觉到祈瑱进来。这么个大活人坐在旁边看着,她也写不下去了,索性摞了笔歇会儿。

    祈瑱见她停下,便索性开口问她:“你这写字的顺序怎的如此怪异?当初是谁教你这么写字的?”

    程嘉束早有预案,很坦然道:“哦,我在闺中时不曾正经请过先生,这是服侍我的一个妈妈教我的。”

    祈瑱更觉诧异:“既是教你读书识字,就该好好教,怎会如此教你?”

    程嘉束叹了口气道:“这个妈妈,是我母亲带来的陪房。许是你不知道,我外祖家,本就是做生意的,早年间跟西洋商人多有往来,他也喜欢西洋玩意,往家里搜罗了不少西洋玩意,书籍什么的。后来给我母亲也陪嫁了不少。”

    祈瑱点点头,程嘉束外家是海商,这个他是听常顺提到过。

    程嘉束便继续道:“我母亲的这个陪房,她父亲便是我外祖的管事,她懂点西洋话,也识得西洋字母,数字。”

    祈瑱明白了:“你会的那些西洋字符,都是她教你的?”

    程嘉束点点头,神色一片黯然:“我幼年认字,识数,都是她教我的。她是觉得有意思,便教了我些西洋文字,当是逗我玩。只是我十岁那年,她便被我继母发卖了。后来,便没有人教我认字了。我自己瞎写,便养成了这么个坏习惯,再也改不过来了。”

    陪房是有的,程嘉束十岁那年她被发卖也是真的,只是那陪房不曾教过她西洋字母罢了。

    祈瑱听得怔忡。素日里一贯冷峻的脸庞上,此时也不免露出几分柔和。

    他以前就奇怪,程嘉束幼年丧母,程在沣并不理会这个长女,又不曾请人教导,但程嘉束却既识文断字,又见识广博,遇事还颇有见地,如今窥得一角程嘉束过往的生活,才知原来是有外祖家的渊源之故。

    想到她幼年时在家受的那些苦楚,祈瑱心头泛起一阵怜意,不由伸手抚住程嘉束的肩膀,温声道:“那个时候,也真是难为你了。好在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夫妻好生过日子,再不会叫你受这些委屈。”

    他其实不是没有遗憾的。可惜自己从前不曾了解程嘉束,教他们夫妻白白错过那些年。只是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以后的时日还长,他们夫妻,总还是能白头偕老的。

    程嘉束哪里知道祈瑱的心思,她抬眼看了祈瑱,倒是非常诧异,这个人是怎么能说出这话的?她以前过的不好,眼前这个人也是出力不少。他怎么还好意思安慰她?

    程嘉束不想跟他腻歪下去,转头看看外面天色尚早,便提议:“咱们不如出去走走?”

    祈瑱欣然答应:“也好。我今日坐了一日,是该松散松散筋骨。”

    两个人来到马场,却见彦哥儿正在骑马。一旁指导他的,是祈瑱特意给他找的习武师傅,名唤霍成。霍师傅也是祈瑱的亲卫出身,从前在战场上伤着了一只胳膊,再做不得亲卫。因他武艺高强,祈瑱便叫他教授祈彦习武。

    祈彦如今十一岁,学骑马也有两年的时间,如今上马下马都很是熟练。身下那匹小红马,也是祈瑱去年见他骑术有点样子了,特意送于他的。

    不得不说,这个礼物是实实在在送到了祈彦的心坎上。他自小就知道爱惜家里的牲畜,没少跟着石叔一起给大黑小毛洗澡。如今有了属于自己的小马,还是如此俊俏灵动的小红马,实在叫他喜爱非常。那阵时日,他见到祈瑱,唤“父亲”的声音都甜了许多。

    祈瑱便跟常顺抱怨:“真不愧是他母亲教出来的孩子,得了好处,那嘴就跟蜜似的。平时倒不见他跟我这么亲热。”

    常顺听祈瑱这面上抱怨实则欢喜的语气,也是笑着赞祈彦:“少爷聪慧伶俐,远胜寻常孩童不说,也很知道跟侯爷亲近呢。”天底下就没有做父亲的会嫌弃自家儿子太机灵,也没有父亲会嫌弃儿子跟自己太亲近。

    祈彦见父亲母亲一起过来,他正在马上,便要炫耀自己的骑术,拍着小马便嗒嗒嗒冲二人小跑过来,待到近前,一勒缰绳,身姿轻盈地翻身下了马,冲程嘉束便扬起笑脸叫了声:“母亲!”又叫祈瑱:“父亲!”

    程嘉束忍不住夸他:“彦哥儿的骑术是越来越好啦!这下马的姿势真是又利落又好看!”

    祈彦咧开嘴巴一笑。祈瑱却是自小便被严格管教的,见不得程嘉束这随彦哥儿做些什么,都要夸上一夸的性子,不由轻哼了一声。

    程嘉束没有理他。摸了摸彦哥儿头,又去摸小红马的鬃毛。见这小红

    马矫健结实,心中也不禁意动,想要上去一试,便道:“彦哥儿你且歇一会儿,我试试你这小红马!”

    彦哥儿高兴道:“好呀,我来教你怎么骑!”说罢,便跃跃欲试要教程嘉束。

    祈瑱忍不下去了,道:“你一个孩子家,自己且还学着呢,怎么就敢教你母亲了?”

    便去叫旁边的一个亲兵:“去,把我的马牵过来。”

    片刻功夫,亲兵便牵过来一匹矫健雄壮的大黑马过来,程嘉束见那马高大威武,比祈彦的小红马大上许多,便不由有些迟疑,道:“你这马也太大了,我还是骑彦哥儿那匹小马合适些。”

    祈瑱斜她一眼,道:“他那马,本就是我专门给他寻来的小马,还正在长呢。你一个大人,怎么好去骑。再说了,我有看着,还能叫你摔着不成?”

    一旁的霍师傅是有眼色的,见他夫妻要骑马,便将彦哥儿唤走:“走了,咱们骑了半天马,也该歇歇了,待会儿再去园子里站会桩……”说着,将不情不愿的彦哥儿拉走了。马场上的亲兵也散了个干干净净。

    程嘉束见没有外人,也不怕丢脸,这才放下心来。

    第82章 第82章再提回京

    祈瑱先将程嘉束扶上马,先帮她调了马蹬高度,又去试缰绳松紧,因见她上马的姿势有几分章程,便随口问她:“你从前骑过马?”

    程嘉束一边摸着这大黑马光滑的鬃毛一边道:“我在别院闲着无事,跟石叔学过几回骑马。”

    祈瑱轻嗤一声:“老石能教你什么!”

    他调好缰绳,往后退了几步看了看,一扬下巴,道:“既然说学过,你先跑两圈我看看。”

    祈瑱这匹马是训练有素的好马,性子也不暴烈,程嘉束轻轻挥了下鞭子,一夹马身,那马便小跑起来。程嘉束毕竟骑术有限,也不敢骑太快,便轻拽着缰绳,控着大马,在马场中跑了两圈。

    她今天穿着一件夕阳红的小袄,下面是深蓝色的马面裙。衣服非常贴合,裙摆散在马背上。高大的骏马衬托下,更显得马背上的人玲珑有致。

    祈瑱看着在马背上起伏的身影,一时间都看得痴了。他本是想先看看程嘉束骑马的水平,然后再去纠正教导她。只是程嘉束在马场里跑了三圈,他竟然毫无察觉,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么。

    程嘉束第三次来到他面前,将马停下,低头问他:“如何?”

    祈瑱恍然回神,道:“哦,哦,还成。你再骑一段我看看。”

    程嘉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还是听话地骑到马场尽头,又掉转马头重新骑回祈瑱面前。

    祈瑱这回终于仔细看了程嘉束骑马的姿势,定了定神,道:“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你身形不要过于僵硬了,腰还需再挺直些。”

    他伸手推了推程嘉束的腰,让她挺直腰背。又道:“骑马的时候,你的身子可以随着马背晃动的一起自然摇摆,这样才会更稳当,你方才那样绷着反而不好。还有,你控缰绳的时候……”

    又指出了程嘉束几个错处,他才道:“好了,你再骑一圈我看看。”

    程嘉束说是跟石栓学过骑马,可石栓一来骑术很有限,二来也不好过于仔细,所以只要程嘉束能上马下马,能小跑起来,在石栓看来便可以了。而在祈瑱这样的行家看来,程嘉束的骑术简直全是毛病。

    只是他也确实会教人,知道不可一次指出太多毛病,只能徐徐改之。便只浅浅提几句,叫程嘉束再去练习。

    程嘉束在学习骑马上面是很用心的,也很听祈瑱的话,按他的指点又骑了一圈,确实长进不少。

    祈瑱是头一回与女子有这样的交往经历,见她学得快,心中很有成就感。难免感慨,怪不得古人说红袖添香,夫妻之间这样寓教于乐,原来也是这么有兴致的事情。

    程嘉束又骑了两圈,祈瑱点点头道:“不错,大有进益”

    他瞧着程嘉束,若有所思道:“这马你骑着,确实有些大太了。”

    他想了想,道:“你先练着,过几日,我再给你寻一匹好马。”

    只是却不知道束娘喜欢什么样的马。给她的马,该要好好挑选一番才是。

    过了半月,祈瑱果然又送来一匹马。这是匹通体雪白的母马,只有四只蹄子是黑色。面相也好看,两只眼睛湿漉漉地,瞧着十分温顺可爱。

    程嘉束一看就喜欢上了,摸着它的白色皮毛不舍得撒手。

    她是个知情知趣的,得了祈瑱的好处,便要回馈人家。晚上便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将感谢之意表现地明明白白。

    祈瑱哼笑一声:“你说你这人,平时怎么不见你这般殷勤。”

    程嘉束是真的喜欢那匹小白马,这会儿子也不与他计较,笑咪咪道:“侯爷送的礼物那般好,我感谢一二也是应当。”

    祈瑱专心吃饭,不再言语,心中却是得意非常。要不他愿意跟程嘉束相处呢。但凡给她好意,喜欢与不喜欢,都坦坦荡荡摆在明面上,不叫人猜她的心思。

    且若是礼物真送她心坎里了,她也是真的承情,是知道怎么讨人喜欢的。叫人觉得,这礼物没有白花功夫。

    食不言。祈瑱看着默默吃饭的程嘉束与祈彦,再一次觉得,眼前的日子虽好,可为着长久计,还是得将她母子二人接为京才是。

    因有着这样的心事,又一个休沐日,祈瑱与廖先生手谈棋局,不免就问起了彦哥儿的功课。

    此时廖先生正正经经也教了祈彦两年多了,见祈瑱问起儿子的功课,不由拈须笑道:“彦少爷聪慧好学,一点即通,又肯下功夫,如今旁得不说,一笔字倒也勉强可以见人了。”

    祈瑱不由也笑。祈彦自小有母亲教导,书是读过一些的,只是字却是从头学起的。如今廖先生敢说他的字能见人了,可见彦哥儿于学业上确实是花了功夫的。

    祈瑱随手下了一子,道:“都赖先生费心指导。”

    廖先生也颇为满意这个学生,看着棋盘斟酌下一步的落子,边道:“彦少爷这般天份,便是科举,也不是不能一试。可惜了……”

    可惜祈家是勋贵世家,不须走科举之路。况且瞧程夫人也不似有让儿子科举的意思。自从侯爷给祈彦寻了个拳脚师傅之后,程夫人竟似是更重视祈彦的武艺了。每日里大半时间反而花在了骑马射箭,拳脚刀棍上去了。

    祈家靠兵事起家,程夫人有此行为并不稀奇。只是从前看她那溺爱孩子的样子,实在想不到,她竟还舍得让孩子吃练武的苦。

    祈瑱不觉得可惜:“彦哥儿本就是长子,习武更好。”他的嫡长子,自有大好前程,又何需走科举那条路。

    常顺也说过,祈彦于拳脚上也肯吃苦,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平时也经常跟亲卫们对练。他待亲卫们向来尊重,他师傅也是亲卫出身,所以亲卫们指导他也上心。如今祈彦的拳脚功夫进益很快。

    熙宁侯本就是领兵出身,彦哥儿是他嫡长子,他自然希望儿子能继承衣钵。故而祈瑱更看重儿子的习武天份。

    倒是晟哥儿,瞧着文静秀气,将来倘若武艺不成,或可从文。

    廖先生听祈瑱这口气,倒是已认定了祈彦这个长子的地位,也不觉得意外。如此良材美质,又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祈瑱看重他实属正常。

    廖先生看了祈瑱一眼,不由有些笑意。更何况程夫人也非常人,那侯爷对程夫人上心,如今二人夫妻恩爱,祈瑱爱乌及乌,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提到祈彦的功课,廖先生不免又想起件事,也便趁这个机会出说来:“少爷于功课上很是上心,如今经学皆是过了一遍。接下去便是深研。只是少爷从小在璞园长大,少与旁人接触交流,这于做学问上并无好处,还是该广博见闻,互通有无才好。”

    祈瑱听廖先生这话,不由便问:“先生的意思是?”

    廖先生拈须道:“依我的浅见,

    待少爷再大些,还是该给他找个书院,跟着同窗学子,一起学习更为恰当。一直窝在这别院里,总难免不闻世事,过于闭塞了些。”

    祈瑱向来信任廖先生,自然也重视他的意见。

    他此前便想接程嘉束回京。只那个时候裴夫人执意不许,他不好违拗母亲,再者,他在京直营当差,住在璞园也方便,便将此事搁置下来。

    只是如今他跟程嘉束感情甚笃,便越发替她着想。她一个堂堂侯夫人,屈居别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廖先生的建议正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思忖片刻,祈瑱便做了决定:“既然先生这么说,那我就先在京里寻个好书院。”

    最好的学府自然是国子监了。只是彦哥儿年龄太小了,如今是进不去的。况且国子监多为文官晋身之道,彦哥儿却是没有必要去挤这条路的。

    廖先生点点头,又道:“倒也不必着急。先把基础学扎实了再去更好些。”

    祈瑱点点头,将此事记在心里。

    只是,既然彦哥儿要回京念书,不若便借此机会,将她母子二人接回京中。至于自己,顶多以后辛苦下多跑些远路罢了。总归以前也是这么着的。

    “回京”?程嘉束诧异看着祈瑱:“为何突然要回京了?”

    祈瑱知道程嘉束是不太愿意回京的。若是依他以前的性子,定然免不了要多思多想,疑心是程嘉束犹有怨气,不想跟他好好过日子。

    只是现在他自觉了解了程嘉束的品性,知道她不喜欢拘束。也因自小在程家无人教导,对人事世故颇有不通之处,不明白回京对她的意义,方会如此。可她虽不懂,他要真心为程嘉束打算,却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祈瑱道:“将你安置在别院,本就是委屈你了。再者彦哥儿如今大了,廖先生也说过,最好是给他寻个书院读书。我想,不若便借这个机会,搬回京中,也方便彦哥儿读书。”

    祈瑱若说是别的理由回京,程嘉束只怕还要推脱一番。只是祈瑱说了是为彦哥儿读书打算,程嘉束便迟疑起来。

    祈瑱见她迟疑,便又道:“彦哥儿一日日地大了,总在别院也不行。为着日后,他总该结交些身份相当的好友。难道你就让他他一个堂堂侯府嫡长子,整日里只跟一些乡野小子一起疯玩不成?”

    程嘉束冷冷看了祈瑱一眼。

    祈瑱心里一咯噔,马上道:“这原是我的不是,怨不得你。只是我们身为是彦哥儿的父母,总得替他的前程考虑。他将来总要继承家业,也该去见些世面,学些交际应酬。便是为了彦哥儿,也是必得回京的。”

    程嘉束沉默不语,半天又问:“要什么时候回去?”

    祈瑱道:“这个倒不着急。廖先生也只是知会一声,彦哥儿的基础还需再扎实些,再进书院读书。我想着,叫彦哥儿明年春天进书院读书。”

    这就还有近一年的时间。程嘉束略松了口气,才道:“既然是事涉彦哥儿,那还是得先跟他说一声,问下他的想法才是。”

    祈瑱不以为然:“这等大事,你我决定便是,问他一个孩子做甚么。”

    程嘉束态度淡淡道:“他也不小了,已经十一岁多,眼见就要十二岁了。读书的事,怎么能不跟他说一声!”

    第83章 第83章决定回京了

    只是彦哥儿对于回京之事却没有什么意见:“我听母亲的。母亲若是想回京城,我们就回去。母亲若是不想回,那我们就还在璞园。”

    程嘉束心里又是感动,又是迟疑:“你是你父亲的长子。你可知道,若是回京,于你的前程大有好处。”

    祈彦并不在乎:“我若是真有本事挣来前程,那跟回不回京城,又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一早就说过,她不想为了父亲给的那些好处,而去做违心的事。那么,他怎么能为了自己,去勉强母亲?

    况且,霍师傅常对他说,要认真学功夫。只有实实在在学到的本事,才是自己的东西。那同样的道理,如果前程要靠别人给才能有,那就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前程。

    程嘉束看着眼前的儿子,只觉得心头又酸又烫。她的孩子,是这样体贴,这样懂事。

    倘若她跟彦哥儿一直是从前的生活状态也就罢了,她不会去主动争取什么。可是既然一条平坦大道摆在眼前,她也实在不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去放弃。彦哥儿还小,他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可她这个做母亲的,又怎么能不为孩子着想?

    况且,祈瑱……

    程嘉束又想到祈瑱,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又不是傻子,祈瑱如今待她如何,她不是感受不到。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格外不甘心。因为受苦的人不是他,所以祈瑱才能如此轻易忘记前尘,对她投入感情。

    但是作为被委屈被亏待的一方,程嘉束又怎么能轻易忘记那些过去?

    祈瑱越是表现得对她情深意重,这种不甘就越发强烈。

    若是他们一开始便如此相处,程嘉束不是不能接受现实,与他做一对看似恩爱的夫妻。

    可今时今日,程嘉束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信任枕边这个男人,亦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夫妻之情。

    所以之前,祈瑱每每提出回京,程嘉束都非常明显地表示不愿。

    只是今天,祈瑱头一回明确地提出了彦哥儿的前程。而程嘉束也的的确确被打动了。

    一方面是孩子的前程,与安宁富足的生活;一方面是难以忘怀的过去和对未来的犹疑。程嘉束实在是难以抉择。

    只是幸好时日还早,她还有时间可以慢慢考虑。

    许是看出了程嘉束的犹豫不决,过了两个月,祈瑱递给程嘉束一本册子。

    程嘉束接过来,奇道:“这是什么?”

    祈瑱“咳”了一声,道:“这是你的嫁妆册子。”

    程嘉束更是奇怪。

    嫁妆册子通常本至少得有三份的。娘家一份,婆家一份,新嫁娘自己一份。程嘉束的嫁妆册子就在自己手里,祈瑱拿的这是祈家的那本?只平白无故的,给她这个做什么?

    程嘉束翻看一看,不由愣住。

    嫁妆单子通常会将男方的聘礼与女方的陪嫁分开来记。前面都是男方的聘礼。当年祈家的聘礼是两千两,还有五百两现银。而这份册子里的男方聘礼,列得满满当当。从绫罗绸缎皮毛面料,到珠宝首饰金银玉器,应有尽有。还有房产地契,一处是京外的一个小庄子,还有便是璞园。竟是都列在了这份嫁妆册子里。

    而嫁妆册子后面部分则是程家的陪嫁,这部分则是分毫未动。在前面厚厚一沓纸张的衬托下,薄薄几页纸显得格外寒酸。

    程嘉束疑惑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祈瑱脸转向一边,若无其事道:“当年我们两个成亲之时,因着时间仓促,我,我那时亦是没有经验,是以亲事办得匆忙不说,聘礼也准备得极是草率。如今想来很是不该。”

    他顿了顿,也是有点说不下去了。

    随即还是道:“本来家中为我准备的成亲银子便是一万两,现在便依着开始的准备,全都添到你的嫁妆里头去了。”

    其实这些东西,加上田庄,别院,已经不止一万两了。程嘉束翻看这些单子,半晌无语,待翻到册子最后几页纸,才道:“我从家里带来的这些像是没有动?”

    提起这个,祈瑱的语气便自然从容多了:“程家给的那部分,我自然不好擅动的。便只添了祈家的聘礼部分。”

    要改其实也可以改。只是他为何要替程在沣那老匹夫做脸面?

    两个人相处那么久,程嘉束又岂会不知道他这个小肚鸡肠的性子。翻看着这本册子,程嘉束再无话说,半天,只是一声长叹。

    又过了一个月,祈瑱又告诉程嘉束,他为祈彦选的书院:“是王驸马家的族学。”

    他知道程嘉束对京中各家并不知晓,又解释道:“王驸马是镇远侯的次子。他虽然出身

    武将之家,但是却不好武艺,只爱诗文,也擅书画。因少有才名,得了陛下喜欢,便将昌宁公主指给了他。

    王驸马因着爱接交文人,成亲后,便办了这个书院,说是王家族学,实则王家人丁不丰,里面一多半都是勋贵家的子弟。因王家本就武将出身,故而这个族学不重科举,更重君子六艺。琴棋书画,骑射术算等诸般杂学都会传授。

    王驸马尚了昌宁公主之后,夫妻恩爱,也是宗亲中出了名的贤伉俪。故而他在陛下及宫中几个娘娘面前都颇有体面,旁人自然也愿意逢迎他,给他的族学做脸。

    再则,王驸马掌管族学,教学甚严,学风严谨,渐渐也传出了名声。偏生他为了书院的名声着想,也不肯放开了招生,所以寻常人想进这个族学,也是不易。幸好齐王殿下素来与王驸马交好,我也是沾了齐王殿下的光,才给彦哥儿要了名额。”

    他说到这里,看着程嘉束,神情柔和:“彦哥儿是咱们的孩子,我自然会事事替他谋划妥当。束娘,你信我。王家族学,是再适合彦哥儿不过了。”

    程嘉束沉默半晌,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算了,就这样吧。世上之事,哪能十全十美呢。她在这个世上,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来者。她本就不可能跟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产生男女之情。

    而这世间,许多夫妻,也不是靠着情深意重过日子的。

    她所求不多,不过是安宁稳定的生活罢了。自己先前打算带着彦哥儿离开祈家,主要还是担心祈家人会加害于她母子。至少这个问题目前是没有了。而若自己真带着孩子外出讨生活,会面临什么,也是未知。

    眼前既然有了一个安稳富足生活的选择,自己,或许也不必非得离开祈家。

    得了程嘉束的允诺,祈瑱欣喜非常,便道:“既如此,不若我们便在今年过年之前回去。”

    程嘉束皱眉道:“不是明年春天才进书院么?”

    祈瑱解释道:“彦哥儿读书是大事,总得早做些准备。譬如衣物用具什么的,总要新置办些。我是想着不如便在京中置办,更方便些。再者,”

    他看了眼程嘉束,道:“再者,既然回去,不若年前回去,咱们阖府团团圆圆过个年。过年时,也叫彦哥儿给祖宗们上柱香。”

    程嘉束扫了他一眼,凉凉道:“原来,你祈家还有过年给先祖上香的规矩呢……”

    祈瑱不再说话了。

    程嘉束叹了口气,道:“我这番回去,老夫人那里要如何说?”

    祈瑱赶紧道:“你不必为此担心。我既要接你们母子回去,母亲那里,自然会将道理与她讲清楚。”

    说到底,他才是熙宁侯府的主人。他一旦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便是裴夫人,也不能违拗。

    程嘉束见祈瑱如此态度,既然自己已经答应回京,也就不争这一时半会儿了。遂不多言。

    至于回府之后裴夫人的态度如何,也只有到时候再说了。

    回京过年的消息一出,整个璞园上下一处欢腾。虽然侯爷几乎日日来璞园,瞧着夫人如今是重新得宠了。可毕竟京中侯府才是正经府邸。

    如今夫人和少年过年能回京祭祖,可见真正得了侯爷爱重。但凡来到璞园的仆役,自然以后都只有跟着程嘉束走这一条路了,如今见程嘉束能够翻身,倒是个个替程嘉束高兴。

    只是璞园这般大,总要留人值守。石栓便自告奋勇,过年便不回京,由他们夫妻坐镇,再加几个护卫值守。

    程嘉束却对石婶道:“石婶你也许久不曾回侯府了,也该回去好好跟以前的老伙伴们聚聚,说说话儿才是。”

    石婶不禁大为动心。

    她如今地位不凡,身居内宅总管妈妈一职,深得程嘉束信任,再不是从前那个粗使婆子可比。如今扬眉吐气了,自然想衣锦还乡,在自己伙伴们,尤其是以前那些个瞧不起她的管事们面前抖抖威风。

    只是她家老头子也说得有道理,石婶不免有些迟疑:“唉,旁人都是些新来的,老头子不放心。这偌大的家业,都是夫人一点一点操办起来的,他自己不留下来看着,实在是不放心啊。”

    程嘉束心下感动,但她确实需要石婶两口子跟她一起走,便道:“唉,旁的都不要紧。只是我在侯府并没有什么亲近信任的人。虽说侯爷给我派了几个使唤的,可是就像你说的,毕竟时日短。这么一大家子,我能信得过得也就石婶石叔你两个。若没有你们陪着,我跟彦哥儿在侯府,哪里能放心呢?”

    这话一出,石婶再没有话说,当即保证道:“夫人放心,我跟老头子一起陪您回去。保证将您和少爷护得严严实实的!”

    如此,璞园人心欢腾,很快便进入了腊月,到了回京的时候。

    收拾行囊时,程嘉束在别院住惯了,倒是有些舍不得。只祈瑱见她收拾东西,不由便道:“府里诸事齐全,那些个大件,倒不必再带,多添累赘。你只带些用惯的器具便是。”

    程嘉束想想也是,璞园这许多东西,全都收拾了也不现实,索性只带了自己惯用的东西。其余便依旧保持原样。毕竟她虽不在这里,祈瑱还是会偶尔来这里落脚的。

    第84章 第84章初回祈家

    如此纷扰忙碌了大半月,程嘉束一行人终于出发。轻车简行,一行人不过数匹马,三辆马车而已。

    祈彦练了许久的骑术,再不肯坐车,自己骑了一匹祈瑱新送他的小马驹,跟霍师傅一起骑行。

    外头一堆亲卫们随着,祈瑱并不担心祈彦。自己索性也不骑马,跟程嘉束一起坐马车里。

    他知道程嘉束几年未曾回府,难免心中忐忑,便出言安慰:“母亲年纪大了,性子便有些固执。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莫要与她老人家争执,且先忍耐几分,待我回来,自会劝阻母亲。”

    程嘉束点头,柔声道:“我听侯爷的。”

    却不说自己绝不跟老夫人起冲突的话。

    程嘉束知道裴夫人对她大概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了。只是身份使然,该退让的必须得退让。不为自己,便是为了彦哥儿,也只能忍耐了。

    有所得必有所失。想要前程富贵,有些时候便只能避让忍耐。程嘉束有心理准备。

    祈瑱不知道程嘉束心中所想,只见她谦恭温和,心中熨贴,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走到半路,阴沉的天空飘下雪花。骑马的祈彦兴奋地跑到父母的马车旁,跟程嘉束道:“母亲,下雪了,下雪了!”

    程嘉束掀开车帘,见儿子骑着马,一脸兴奋的样子,问他:“外头下雪了,你可要进马车里来?”

    祈彦断然拒绝:“不要。”

    因怕母亲再劝,一夹马身,拍马又跑到前面去了。

    祈瑱瞧着儿子身手矫健,虽然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很喜欢,道:“幸好选在了今日出发。瞧这雪片越来越大了,只怕明天雪便积得厚了,再不好出门。”

    程嘉束笑着称是。

    时近年关,进京贩货购物,回京述职的,官道上车水马龙,很是繁忙。一行人过了午才到侯府。

    熙宁侯府上下早几日便得了消息,大门正开,下人们齐齐整整站在外头迎接侯爷夫人。

    程嘉束看着眼前乌央央的人头,回想在祈家生活过的那几年,恍然竟有如隔世一般。

    祈瑱见她神色怔忡,亦是心有所

    感,伸手携了程嘉束,与她一同先往颐德堂拜会裴夫人。

    一家三口来到颐德堂正堂时,便见裴夫人端坐高堂,面似寒冰。

    一个月前祈瑱便告诉了她,他要将程嘉束接回祈家。且祈瑱并非征询她这个母亲的意见,而是已做了决定,只是告知她这个母亲。

    裴夫人既惊又怒,想指责儿子不孝,不想祈瑱又抬出祈家先祖来说话,道不教长子嫡孙拜祭先祖,才是最大的不孝。

    她一个做儿媳妇的,如何能说不让孙子拜祭祖宗?

    便是有再多不甘,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下。只是今天见了程嘉束与祈彦,又怎么能有好脸色。

    祈瑱拉着程嘉束与祈彦一起跪下,向裴夫人行大礼:“儿子/媳妇/孙子见过母亲/婆母/祖母。”

    裴夫人端坐不动,并不提要三人起身。

    祈瑱也不说话,三人一起跪着并不起身。正堂内鸦雀无声。婢女婆子们个个屏声敛气,低眉顺眼,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有祈瑱一并跪着,裴夫人终究不能一直拗着,半晌过去,才冷冷道:“起来罢。我一个惹人嫌的老婆子,怎么敢叫你一个堂堂侯爷给我磕头。”

    祈瑱才起身,闻言当即又跪下:“母亲,儿子惭愧。”

    裴夫人哼了一声,祈瑱这才起身。

    裴夫人抬眼看程嘉束,虽然垂首敛目,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可是见她面色红润,身姿绰约,没有一份在别院经受磋磨的样子。

    再见祈彦,身量颇高,已初初有少年模样,神情紧绷,但是眉目俊秀,依稀还能看到几分程嘉束的影子。

    裴夫人顿生厌恶,只觉对这个孙子没有半分喜欢。

    祈瑱见裴夫人态度冷淡,且自己一行人初到侯府,风尘仆仆,只好又告罪:“母亲,我与束娘彦哥儿初回府中,尚未梳洗便勿勿来见母亲,实在失礼。现在我先带他们母子更衣洗漱,晚上家宴时再向母亲请罪。”

    裴夫人摆摆手。三人便复又行礼告退。

    出了颐德堂,祈瑱才安慰程嘉束:“母亲性子如此。束娘你勿要放在心上。待晚间家宴时我们再好生向母亲请罪。这几日恐是要委屈你了。母亲若有迁怒之处,你先担待。我自会劝说母亲。”

    程嘉束温婉一笑:“我知道了。老夫人若是有气,我便先忍着就是。”

    这是祈家,是熙宁侯府,不是她的璞园。她自然懂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祈瑱默然不语,只是将程嘉束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束娘是自己的正室,他如今与束娘恩爱不移,自然不能再让她继续委屈住在别院。纵使母亲再不喜,他也要将程嘉束接回府中。母亲纵然有气,有他看着,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祈瑱自觉自己考虑周全。过去虽有龃龉,然而他如今已将束娘接回府,那些不快便让它过去,从此以后一家人便可好生过日子。从此夫妻和睦,生儿育女。他看着眼前的娇妻爱子,想着将来的日子,心头一片舒畅。

    只有祈彦,初见祖母是这个态度,他已经不是不知事的孩子,此时不免替母亲担心,不知不觉攥紧了程嘉束的衣袖。

    程嘉束觉察到彦哥儿的异样,转头见他担忧地看着自己,不由露出个微笑,安慰地拍拍他的胳膊。

    此番回来,祈瑱自然不会再叫程嘉束去住她从前的听雨居,而是跟他一同居于主院。

    整个侯府,也就老夫人的院子装了新式的浴房。祈瑱的主院都还是用的木桶沐浴。在别院诸事方便,再回到祈家,几人都颇觉不便。

    待洗漱更衣过后,祈瑱便问程嘉束:“府中妾室除了李氏,还有一个是魏氏,是前两年旁人所赠,倒是未曾向你奉过茶,你看要不要见一见?”

    因着程嘉束说过,她不喜妾室姨娘之语,故祈瑱这话问得也极是小心。

    程嘉束此前就知道二人的存在,如今只当自己客居于此,入乡随俗。既然祈瑱提出来,她也就平静道:“那就见一见罢。”

    又吩咐从别院一起过来的丫环柳月:“去准备两支簪子,等下给两位姨娘做见面礼。”

    随即又想到什么,又问祈瑱:“晟哥儿如今也大了罢,这许久不见,也该给他备个礼物。只是我许久不曾见他,倒不知道他喜欢些什么东西。”

    祈瑱想到今日彦哥儿拜见裴夫人,多年未见,裴夫人竟是毫无表示,心中叹息,对程嘉束道:“他如今也快九岁了,你看着准备些小物件便是。”

    程嘉束便又吩咐柳月再准备一块玉佩。

    李魏两个姨娘早得了消息,知道侯爷带着夫人与少爷回府了。

    不说两人心思各异,但是主母回府,作为妾室请安拜见也是正礼。不多时,下人也就将二位姨娘请了过来。

    程嘉束之前是见过李珠芳的,时隔多年再见,不由有些吃惊。李珠芳原是比自己大了一岁的,但如今虽然相貌依然秀丽,但眉宇间隐隐带着些纹路,面部肌肉也似是下垂不少,瞧着竟是比程嘉束大个七八岁的样子。

    后面的魏姨娘程嘉束是第一次见。她肌肤白嫩,面若桃花,令人见之忘俗。

    只是左脸上竟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足有两寸长,美玉有瑕,实在叫人可惜。

    程嘉束再次惊讶,看了眼祈瑱。他怎的会找了位面有瑕疵的妾室?

    石婶爱跟璞园新来的下人们打听侯府中的事,再回头讲给她听。魏氏她是知道的,只是却不想竟然是面上有疤的。

    她倒不知道,府中内宅各处丫环皆有差使,像老夫人,两位姨娘身边伺候的,自然不会调去别院。调去别院的,本就是在外院伺候的三等丫头或者从家生子中新选的。对府中事情了解并不多。

    魏李两位姨娘的事情本就是多年以前的,此事并不体面,祈彦下令不许再谈及此事,下人们便不敢再传。故而别院去的下人清楚此事的也不多,石婶又哪里能知道。

    魏姨娘倒还罢了,正经主母来了,她不过是老老实实磕头奉茶罢了。

    只李珠芳见程嘉束在别院住了那许多年,竟然姿容一如往昔,没有半分老态。甚至在别院因心情开阔,人也长开了些,瞧着比当年在侯府之时更添妩媚。

    李珠芳心头恨得要死,且自己还要向眼前这个女人行大礼,这简直是往她身上插刀子一般。

    她又忍不住又去瞟祈瑱,见祈瑱坐在一旁,自己拿本闲书看,一副完全不理会的模样。

    便是她这几年心性磨炼出来了,逢此大辱,此时也不免神情扭曲,只有低下头,不叫人瞧见自己的神情。身形僵硬地跟魏姨娘一起跪下,向程嘉束磕头行李。

    只是魏姨娘还多了一道奉茶的程序。

    程嘉束也不为难她们,行了礼便叫起来,又一人赏了一根簪子便罢。

    祈瑱这才皱眉道:“怎的不叫晟哥儿过来向他母亲请安?”

    李珠芳只听得“母亲”二字,心便似刀扎一样。以往人不在跟前,她便将晟哥儿当作自己的儿子,素日里私下也没少以“娘亲”自称。

    如今程嘉束回来,残酷的现实便立即摆在眼前:这个端坐在上首、接受自己请安行礼的女人,才是晟哥儿名义上的母亲。

    她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勉强答道:“下人们传话的时候,晟哥儿正在午睡,便没有叫他一起。”

    祈瑱冷冷道:“睡着叫起便是。他母亲许久才归府,岂有他做儿子的不请安还安睡的道理?”

    李珠芳如何能让晟哥担上不孝的名头,心中酸楚,却也只有道:“侯爷说的是。我现在便赶紧回去,叫晟哥儿过来给夫人请安。”

    程嘉束坐在一旁并不插话。

    这个时候,不需她做好人,也不会有人领她的情。祈瑱如何说,旁人如何应,她只需看着接着便是,多余的事情不必再做。

    两位姨娘回去不多时,晟哥儿也就过来请安了。

    这孩子生得清秀,初次见程嘉束,有些怯生生地。

    想是奶娘路上已经教导过他,虽然有些畏生,还是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孩儿给母亲请安。”

    程嘉束自然不会跟孩子为难,微笑道:“好孩子,赶紧起来罢。”

    又叫柳月把玉佩给了晟哥儿,便算母子间见过礼了。

    祈瑱见儿子行了礼,面色也缓了下来,招手把晟哥儿叫到身边,问了他这两日的功课,又问了些日常起居,这才叫奶娘把他带下去。

    第85章 第85章祈家家事

    程嘉束一大早便出发来京里,中午不过草草吃顿饭,便又见了几人,此时诸事完成,终于露出些疲态,不由打了个呵欠。

    祈瑱便道:“你也是辛苦了。先歇息一会儿,晚上还有家宴呢。”

    程嘉束便解头发换衣服,想到魏姨娘,便问祈瑱:“魏姨娘的脸是怎么回事?好好儿的,怎的脸上划这么长个道子,怪可惜的。”

    祈瑱不防程嘉束问得如此直白,不由有些尴尬。

    其实这样的事,换作旁人,定是私下里叫下人们打听,表面上却云淡风轻,装甚么都不知道一般。也就束娘这样的,直愣愣地便去问他妾室的事。也亏得祈家人口简单,上下不过几口人。若是遇到那祖孙几代,妯娌各房混住的,束娘这性子,不晓得暗地里要吃多少亏。

    但他自己就是个心计深沉,多思多虑的人,偏也就喜欢程嘉束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夫妻至亲,本就该无话不谈。她有疑问,他倒是更愿意她直接问他,而不是自己私下打听。尴尬,也不过是因为这事儿不大体面罢了。

    祈瑱便将当年的事简单说了。

    程嘉束不由感慨:“可惜了魏姨娘那张脸了,多漂亮啊。”

    祈瑱扫她一眼:“你不是素来说自己气量小么,怎的今天这般贤惠,还替魏氏说话了?”

    程嘉束叹气:“你们这些俗人哪里能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魏姨娘这样一张脸,虽说便有那道疤,也不掩美色,可终究让人可惜啊。”

    祈瑱默然,随即问她:“那她们两个,你待如何处置?”

    程嘉束诧异看着他:“你自己的妾室,你来问我?”

    祈瑱叹气:“不是你这个醋坛子说过,你的地方没有给妾室留地儿么。”

    程嘉束不说话了。她初来乍到,还没有习惯此处是自己的家,自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她再傻也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便若无其事道:“还能如何,就这样呗。我虽是这么说,可也不能让人家没有个活路。譬如魏姨娘这样的,离了侯府,哪里还能有容身之处。也就这样罢。”

    祈瑱闻言不由便看程嘉束。她面容平静,眼神清澈,显然那话并不是违心之语。

    祈瑱心头便是一软。两人相处这许久,祈瑱也知她性子,绝不是随口一说的气话。他本就于女色上不大看重,现在与程嘉束情投意合,之前便细细考虑过如何处置府里的两个姨娘。

    李珠芳好说,就凭她从前做的那些事,程嘉束怎么待她都不为过。

    只是魏氏却实在无辜。她又不能生,便嫁人也嫁不得,祈瑱已做好将她送庄子上养着的准备了。不想程嘉束虽然有些醋性,但终究心肠是软和的。

    不管一个人自己是什么样子,总希望身边的好人多些。谁都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是个冷血冷情的。

    祈瑱看着程嘉束,忍不住凑上前亲了亲她的脸颊。又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先歇一会儿罢。”

    晚上的家宴也是乏善可陈。不过就一家五个人吃个团圆饭。这回,便没有叫两位姨娘了。

    因着裴夫人心情不好,一直板着个脸,下人们皆是小心翼翼,行动间轻手轻脚,生怕出个差错,被人当场作筏子。

    裴夫人端坐一旁,并不理会儿子儿媳。只是在入席的时候,才突然出声:“晟哥儿坐我身边。”

    祈瑱皱皱眉,却终究没有说话,让晟哥儿坐在了裴夫人下首左边,自己坐在了裴夫人右边。

    程嘉束便起身站在裴夫人身边,给她布菜。

    祈彦看着母亲,面上不禁浮出担忧之色。

    程嘉束夹了三筷子菜,裴夫人动都没有动,只顾自吃自己夹的。

    祈瑱淡淡道:“好了,都是自家人,难得聚一次,不必讲那许多规矩。束娘,你也坐下吃饭吧。”

    裴夫人面色更是不快,筷子一摔,冷冷道:“她一个做儿媳妇的,服侍婆婆难道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怎的偏就她架子大,使唤不得?嫁到我祈家这么久,晨昏定省过几次?若是连伺候婆婆都不愿,这样不孝的媳妇,还是送回程家好生教导,我祈家可不敢要!”

    祈瑱还未说话,程嘉束已垂首恭声道:“不曾尽到媳妇的责任,是儿媳的不是。如今儿媳既然已回府,自当侍奉婆婆,不敢懈怠。”

    裴夫人“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后面程嘉束再布菜,裴夫人倒也不再刻意为难,也会挑拣着吃上一两口。

    裴夫人心中清楚,如今儿子在一边护着程氏,她也不好做得太过。且罢,总归阿瑱不能一直在家呆着。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后头日子长着呢。

    用过晚宴,程嘉束与孩子先回,祈瑱自己留下来陪裴夫人说话。

    他知道裴夫人对程家的态度,便是为着一家子和睦,也得抚慰一番裴夫人。裴夫人亦是明白他的盘算,故而并没个好脸色给他。

    此时母子相对,祈瑱叹道:“母亲,程氏性子和顺,又一个人将彦哥儿扶养大,着实不易,母亲又何苦揪着旧事不放?”

    裴夫人冷冷道:“我父亲丧于程家之手,你要我如何放得下?”

    祈瑱默然无语。

    自程嘉束进门,裴夫人翻来覆去便是这话。

    此前他觉得无所谓。然而与程嘉束生活了一起,夫妻恩爱和谐,便觉此话分外刺耳。

    一开始议亲之时,他便同母亲说过,他身无倚仗,为了替五殿下表忠,搏个出头之机,他才应下这门亲事。

    母亲当时并没有二话。若母亲当初拿这个原由竭力反对,孝字当头,他又岂会不顾母亲的感受,娶个仇家之女?五殿下那边,他自会再寻效力之处,又何必搭上自己的姻缘?

    只如今他要同程嘉束好好过日子了,母亲却又不乐意,次次拿程嘉束的出身说话。

    良久,祈瑱道:“既是如此,母亲却是想要我如何做?”

    裴夫人不假思索道:“休了程氏,再娶新妇便是。”

    她反而转头劝祈瑱:“程氏一个丧母长女,又不得父母欢心,你娶她与你没有半分助益。程家说是嫁了女儿,可与咱们也没有往来。这样的姻亲,要了何用?咱们祈家也不是从前,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娶不到,何必非得留着这个程氏?”

    祈瑱已放弃与母亲讲那些道理。

    他断然拒绝:“如今彦哥儿已经长成,他是我嫡长子,又被程氏教养得极好,年纪虽小,却资质不凡,将来也足以担起光耀门楣之职。便是为了彦哥儿,我也不可能休了程氏。”

    他看着裴夫人,语气中带着不容违拗的坚定:“母亲年事已高,本就是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还叫母亲替我们操持府中家事,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如今程氏身子已经养好回府,以后府中中馈事宜,还是交给程氏打理,母亲只管安心荣养便是。”

    想了想,又道:“过年府中祭祀之事,母亲也可指点程氏一二,叫她替你分担些活计。她身为宗妇,侯府主母,这些也本就是她的职责所在。如今也该她担起来了。”

    裴夫人看着儿子冷肃淡漠的面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

    临近年关封笔,各处衙门都忙,祈瑱亦是天不亮便去上值。程嘉束亦是一大早就起来了。

    昨天家宴之时,裴夫人便拿晨昏定省说话。她此前在别院也就罢了,今次回府,那些做媳妇的规矩定然是要遵守的。虽然明知裴夫人定然会借机为难自己,但是礼法如此,却容不得她推避。

    知道今日必定难熬,程嘉束送走祈瑱,便匆匆吃顿点心,喝了热茶垫肚子,这才去颐德堂给裴夫人请安。

    此时雪下了一夜,至今

    未停,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下人们起来得早,小径上的雪已扫过了。到了颐德堂,院子当中的雪也扫出一条小径,只是有个婆子站在正堂外,将程嘉束拦在了外头,面上似笑非笑,道:“老夫人还未起。劳烦夫人先在外头稍等片刻。”

    程嘉束没有说话,她身后的柳枝上前客气问道:“妈妈有礼了。不知妈妈怎么称呼?”

    那婆子道:“不敢,老婆子夫家姓冯。”

    柳枝态度恭敬道:“冯妈妈,您瞧这雪还在下着。夫人刚送完侯爷上值,便急着给老夫人请安。若是着了寒气,回头过给老夫人还有侯爷,也是不好。不若劳烦妈好歹寻个能遮风挡雪的地儿,让夫人在那里等着?”

    一旁柳月也赶紧拿了个银馃子朝冯妈妈塞过去。

    冯妈妈微微侧身避开柳月,并不收她递来的银子,面上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不是老婆子不体谅夫人,只是老夫人随时都能起身,若是老夫人起来了唤夫人进去,找不见人,岂不是老婆子的不是?还请夫人就在这里等着罢。”

    说罢朝着程嘉束福了一礼,便转身进了正堂。正堂门外也挂着厚厚的缎面毡帘,冯妈妈将门一关,厚厚的帘子挡着,外头再听不到里面一丝声音。

    颐德堂院子颇大,院子空荡荡的,只站着程嘉束主仆三人。冬日的清晨,四处寂静,只闻轻微簌簌的雪落声,及偶尔传来远处唰唰的扫雪声。

    程嘉束穿得厚,又抱着暖炉,倒还好。只不过时不时得跺跺脚,防止脚麻。两个丫头倒有些缩手缩脚的,又不住伸手呵气。

    程嘉束蹙眉,今日是疏忽了,明日再来时,两个丫头也需得备好手炉才是。

    她对自己要遭受的待遇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并不觉得羞辱委屈。

    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实力,她都是势弱的那一方,此时除了忍让又能如何。便是祈瑱,难道还真指望他为了自己跟他亲娘起冲突不成?

    程嘉束又不是那等战战兢兢、一心想要讨好婆婆,以图在夫家立足的小媳妇。裴夫人对她的憎恶她早就一清二楚,她从不期待裴夫人的善意,也不在乎裴夫人对她的厌恶。

    既然对裴夫人无所期望,自然也无所畏惧。便是裴夫人如此下她脸面,程嘉束依旧态度镇定,一派坦然地站在正堂前等。

    第86章 第86章裴夫人的手段1

    三人从晨色晦暗一直站到天光大亮。院外,也渐渐传来各处嘈杂的声音。正堂的帘子终于掀开,冯妈妈从里面出来,神色淡淡道:“老夫人起身了,请夫人进去。”

    程嘉束被冷落这许久,不见一丝不耐,微微冲冯妈妈点头,抬脚便往台阶迈去,两个丫环跟在后头。

    却听冯妈妈又道:“两位姑娘留步。夫人要伺候老夫人洗漱,怕是用不着两位姑娘伺候,还请两位姑娘自便。”

    程嘉束也不与冯妈妈多纠缠,闻言便转头对柳枝柳月道:“老夫人跟前也不需你们两个,你们便自己先回去罢。”

    说罢,自己一人进了正堂。

    正堂内便有伺候的小丫头引程嘉束进了内室。裴夫人已经穿好衣裳,正待洗漱。

    程嘉束无视了桌上放着的已吃空了的小炖盅及点心盘子,面容平静,冲裴夫人行过礼。

    裴夫人冲旁人点点头,一个婆子便端着一个铜盆过来,对程嘉束客气道:“有劳夫人,老奴要给老夫人净面,还请夫人给老夫人捧下水盆。”

    程嘉束一眼扫过满室的丫环婆子,有的铺床,有的点薰香,有的系帐子,有的擦窗棂。总之各个一派忙碌的样子。

    程嘉束嘴角含笑,接过水盆,稳稳端住。

    那婆子又看了程嘉束一眼,似带歉意,然后用帕子沾了水替裴夫人净面。

    这铜盆装了大半盆水,足有七八斤重。程嘉束平日里在别院里无事也练跳绳,偶尔也会提提祈彦的石锁,其实体力还是可以的。只是此情此景下,倒不必那么实诚。

    程嘉束端了一会盆子,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双臂便开始微微抖动起来,只是抖了一下便克制住了。面上也不似刚进时微微含笑,表情开始逐渐紧绷起来,明显一副体力不支又竭力支撑的模样。

    终于在程嘉束双臂控制不住一直抖动的时候,大约也是怕她撑不住将水洒了,裴夫人淡淡说了句:“好了。”

    便有丫环过来接了程嘉束手里的水盆端走。程嘉束长舒一口气,面露轻松之色。

    只是接下来裴夫人便要梳妆,又有人拿来个妆奁匣子要程嘉束继续捧着。程嘉束温顺接过,捧着打开的妆奁盒,任由裴夫人在里面一样样慢慢翻拣。

    老夫人这个妆梳得极慢,直到有下人来报,道是两位少爷过来向老夫人请安,梳头婆子才加快了动作,挽了个祥云髻,又挑了几样簪子插上,这才收了程嘉束捧着的妆盒。

    丫头们将祈彦祈晟两人领进内室的小厅,程嘉束站在裴夫人身后,见儿子穿着锦蓝外袍,黑缎面棉靴,头发在头顶束成个小髻,戴了一顶小金冠,还有些梳不上的短碎发散在颈后,整个人显得英武俊秀。

    自家孩子百看不厌,程嘉束见儿子进来,脸上的微笑便真心了许多。

    两个孩子刚给裴夫人磕过头,裴夫人便一把将祈晟搂在怀里,亲昵嘘寒问暖,对一旁的祈彦视而不见。

    祈彦毕竟也是个半大孩子,跟裴夫人又不熟,不免有些尴尬。抬眼却看到母亲站在裴夫人身后,正看着自己,双眼含笑。

    祈彦的心便安定下来,冲母亲笑笑。站在一旁看裴夫人与祈晟一派祖孙天伦。

    他对裴夫人本就不熟,对她亦没有什么感情,见她跟祈晟亲近,只觉得理所当然,却是没有半分不甘羡慕之意。

    旁的大家族子弟争夺长辈宠爱,除了祖孙亲情外,更多的还是想从长辈那里获取些好处。只是程嘉束在祈彦跟前,一直有意无意淡化他跟祈家的关系。祈彦对祈家本就不亲近,裴夫人又待他冷淡不说,甚至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恶意。他便更加没有讨好裴夫人的想法了。

    故而裴夫人跟晟哥儿这番亲近,七分真三分假,在程嘉束母子面前,却是白演了。

    裴夫人搂着晟哥儿说了好大一会儿话,才不舍把孙子放开,还叮嘱他:“赶紧回去罢,莫要耽误了功课。”

    又吩咐跟着他的奶娘丫头:“这两日还下着雪,仔细看着少爷,不要叫他贪玩着凉。”

    又殷殷切切叮嘱了几句,这才终于放人。祈彦祈晟便行礼告辞:“祖母,孙儿告退。”

    祈彦看着程嘉束,又朝她行礼:“母亲,儿子告退。”

    祈晟看了眼祈彦,又看一眼程嘉束,亦是迟疑道:“儿子告退。”

    裴夫人的脸登时便板了下来,不再说话。祈彦嘴角微翘,转身出去

    接下来程嘉束便服侍裴夫人用膳,一个上午就在裴夫人的不停折腾中度过。程嘉束几乎片刻不得歇息。连早饭都没得吃。也幸好她早上点心吃得多,才能撑这么长时间。直到中午,裴夫人午歇,程嘉束才终于有了喘息时间。

    早上那位端水盆给她的婆子将程嘉束引到一间小厅里:“夫人,这是老夫人处的茶水房。平日里老夫人喝水炖汤,便都在此间。我已经将夫人的午膳取来了,就在炉子上煨着,夫人且将就一下,就在这里用饭吧。”

    程嘉束没想到这妈妈竟然将午饭都替她先取来了,这善意太明显。她不由诧异,又赶紧道谢:“有劳妈妈费心。不知妈妈怎么称呼?”

    那婆子边将饭菜从锅里取出来边道:“我娘家姓祈,是老国公爷赏的随主子的姓。当家的姓李,如今在车马房里当个小管事。”

    程嘉束便客气道:“祈妈妈原来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只是惭愧,我在府里时日少,竟都不认识。”

    那祈妈妈将饭菜摆好,福身笑道:“夫人客气了。夫人先用饭,过会儿我再过来给夫人收拾。老夫人午觉歇的时间长,夫人用过饭,若不嫌弃,也自可在这里歇息一会儿。”

    程嘉束忙又道谢。祈妈妈却笑道:“夫人折煞奴婢了。侯爷早有吩咐,叫我们多照应些夫人。这都是奴婢份内的事。”

    程嘉束恍然,她就说裴夫人这里的婆子怎会向她示好,原来是祈瑱安排的。她

    自然也不会叫人白忙活,又给祈妈妈塞了块银子,这才坐下吃午饭。

    下午裴夫人醒了,祈妈妈便又唤程嘉束过去伺候。便又是端茶送水,折腾不休。直到祈瑱下值回来,当着儿子的面,裴夫人便不再折腾程嘉束,这才放人回去。

    两人一路同行,祈瑱低声问程嘉束:“今日在母亲这里,过得如何?”

    程嘉束浅笑:“还好。不过侍奉亲长罢了,都是些份内之事,侯爷不必担心。”

    这一天虽然疲累,但也在程嘉束预料之中,程嘉束并不意外,自然也不会有怨言。再者,在祈瑱面前抱怨什么呢?媳妇伺候婆母,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既然不可避免,还不如将话说得漂亮些。

    祈瑱点点头。今日情形如何,他自会去问下人。只是程嘉束这般态度,他确实十分欣慰。母亲执拗,所幸束娘为人贤良大度,恭顺有礼,倒也不至于闹出大乱子。

    正值年底,祈瑱事情也多,吃过饭便去书房办公去了。祈彦却是担心程嘉束,在自己院子用过晚饭便来寻程嘉束。

    程嘉束同样挂念儿子,便问他起居:“刚搬来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祈彦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太习惯,他还是喜欢别院,只是也不想母亲替自己担心,只好点头。

    一旁的石婶却插嘴道:“哎,少爷估摸着有些认床呢。早上起来精神不大好,我一问,说是昨天晚上挺晚才睡着呢。”

    别院跟来的这几个人,杏姑跟着程嘉束,在主院当差。程嘉束不放心彦哥儿,便把石婶安排过去照看他。石婶几乎算是看着彦哥儿长大的,对祈彦自然十分上心。尤其是初到祈家,更是生怕祈彦受一点委屈。昨儿个彦哥儿睡得不好,便赶紧告诉程嘉束。

    程嘉束不由心疼彦哥儿,摸了摸他的头,看看外头天色不算晚,便起身道:“走,咱们昨儿个都忙,我今天也有事,竟还没有去你住的院子看过。趁着这会儿天色早,便去你那里转转。”

    杏姑连忙去取了灯笼。她是程嘉束在外头雇的人,来到祈家,总觉得空落落的没个依靠。便是私下里跟常顺有首尾,只常顺在外院当差,又是个大忙人,哪里有空见她。

    早上程嘉束去给裴夫人请安,只带了柳月柳枝两个,杏姑自然知道这是程嘉束心疼她,怕她在侯府没有靠山,被人为难,心里感激,只是她是伺候程嘉束的,程嘉束不在主院,她便总觉得不自在。如今见程嘉束要出去,便分外殷勤。

    石婶与杏姑两个提着灯笼在前头走,因还在下雪,到处白茫茫一片,虽然是晚上,也很亮堂。

    如今没了外人,祈彦终于能问程嘉束:“母亲,今日,今日在祖母那里,可还顺利?”

    便是对裴夫人没有感情,但他作为晚辈,终究不好直接问母亲,祖母是不是为难她了。

    程嘉束轻松一笑:“还好。今日倒没有什么为难事。”

    裴夫人虽然不喜她,到底没有做什么过份的事。不过是寻常婆婆为难媳妇那一套罢了。如果裴夫人对她一直是这个态度,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既然自己同意回到祈家,那自然有得有失。对于这一点,程嘉束早有心理准备。

    祈彦见母亲态度,知道她没有哄自己,心里终于放松下来。低头踢着路边的积雪,抱怨道:“我可不喜欢这里。还是咱们自己家住着舒服。这里什么都不方便,服侍的人我也都不认识。我说话他们也不听,非要我说好几遍才成,真是讨厌。”

    程嘉束便安慰他:“下人们不听话,不过是见你年纪小,又刚回府,欺生罢了。不听话的,你先告诉石婶,叫石婶教训他们。若是还不听话,便告诉我,我回头叫你父亲换人便是。”

    祈彦闷闷地点点头。

    程嘉束又教他道:“至于这里不是咱们家这话,对我说说可以,对着旁人,哪怕是你父亲,也不要再说了。毕竟这里才算是你的家。”

    祈彦叹气:“我知道的。我就是跟母亲才这么说的。”

    程嘉束见他小小一个人,却像大人般叹气,不由好笑,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京城自有京城的好处。这里人多,热闹,好玩的地方多。过两日,待父亲有空了,我们带你出去逛逛。”

    祈彦也就小时候跟着程嘉束来京城里逛过,后面祈瑱住进别院后,就再没来过京城。这回听母亲这么说,也高兴起来,连声应是。

    第87章 第87章裴夫人的手段2

    母子说话间便来到祈彦的院子。院子里一帮人呼啦啦出来跟程嘉束行礼。毕竟头回见,程嘉束叫石婶给下人人发了赏钱,便进了屋子细细打量。

    屋里陈设样样周到,叫了服侍的大丫头过来问话,也是早就安排好的。显见这次祈瑱为着接她母子回京,也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不然仓促之间,哪里就能准备得这么妥当了。

    程嘉束心里叹了口气,又好生安慰了祈彦一会儿,方带着杏姑回去。

    第二日,程嘉束再带着柳枝柳月二人去颐德堂,这回裴夫人倒没有再叫程嘉束久等,进去通报了,便叫了程嘉束进去。

    进去后依旧是伺候裴夫人梳洗。这回丫头们端来的不是水,而只有一个空盆。程嘉束接过铜盆,一个丫环便提着水壶往铜盆里倒水。

    水一进盆里便冒起腾腾白汽,竟是滚水。程嘉束抬眼看了眼正由丫环婆子服侍穿衣的裴夫人,没有言语。

    那丫环将盆里满满倒了一大盆开水,铜盆导热快,很快盆子便烫得受不了。

    程嘉束也不为难自己,直接将盆子放在了地上。裴夫人见她将水盆放在地上,不由便沉下脸来:“程氏,你这是何意?叫你服侍长辈,你就是这样的规矩?”

    程嘉束垂首恭敬道:“老夫人,这水实在是太热,怕是用不了。媳妇是想着不如等水冷了再给老夫人用。”

    冯妈妈笑道:“夫人年轻不懂。老夫人上了年纪,早上起来用些烫些的水净脸,通气活血,才是养生之道。”

    程嘉束微笑道:“是我想得不周到。水如今还热着,妈妈请自便。”

    裴夫人不耐道:“你将水放在地上,她如何给我净面,你程家是怎么教女儿的,连伺候人都不会?”

    程嘉束知道裴夫人找碴,也不浪费时间与她分辨。径自从袖中取了两块手帕垫在铜盆边缘,重新将铜盆端了起来。

    裴夫人到底顾及颜面,不好再说什么。白了程嘉束一眼,不再理她。冯妈妈也不再说话,小心翼翼用帕子醮了热水,给裴老夫人净面。

    裴夫人这次净面的时间依旧很长。程嘉束端水端得累了,干脆就把铜盆放在地上,冲着裴夫人笑笑:“老夫人恕罪,我实在是端不动了,若是洒了水,反倒是不好了。”

    裴夫人实在是没有

    想到程嘉束竟然如此大胆。向来媳妇在婆婆面前只有唯唯喏喏俯首帖耳的份,哪有个媳妇能像程嘉束这般混不吝,没有一点怕的。

    不过是仗着如今有祈瑱给她撑腰,一个小辈,便敢在她面前如此轻狂。裴夫人想到缘由,只觉气得肝疼。

    天底下从来只有媳妇巴结婆婆的,哪里有婆婆整治不了媳妇的道理。程嘉束不肯老实听她指使,裴夫人自有其他法子收拾程嘉束。

    到了下午,裴夫人歇晌起来,漱了口,由祈妈妈服侍着点了袋烟,慢悠悠抽了一口,对程嘉束道:“瑱儿道你回来了,有些个祭祀的事,也该教给你知道。”

    裴夫人看着程嘉束,冷笑道:“想来你在家里是没有人教过你这些的。也罢,既然瑱儿说了,我也不好不听。今儿个就先教你认些祭祀的器具,叫你知道咱们世袭侯爵的府第,跟你们那些穷酸人家出来的小门小户不一样。”

    说罢吩咐下人:“先去祠堂传话,叫下面的人候着,我跟夫人待会便过去。”

    敕封侯府,封赏的不仅仅是世袭爵位,丹书铁券,还有各色的祭祀礼器,譬如鼎尊爵斝等等,各有用途,混淆不得。

    裴夫人叫人把祭祀的礼器拿出来,一一摆放,对程嘉束道:“马上就要过年了,需要祭拜先祖,这些礼器,都需擦洗干净,才好供奉先人。既然瑱儿要你接手祭祀之事,你便先学着打理清洁这些祭器罢。”

    随即又唤人去打井水过来,叫程嘉束在院子里清洗祭器。

    吩咐完,裴夫人便施施然去了,留下冯妈妈在这看守。

    冯妈妈虽是裴夫人的陪房,但先前并不受重用,也是裴夫人房里的婆子被侯爷换过一茬,才叫她上了位。因着祈妈妈是祈家老人,她是从裴家带来的陪房,平日里裴夫人也更器重冯妈妈。冯妈妈故而向来也惟裴夫人马首是瞻。

    此时被裴夫人安排了个监视程嘉束的重任,冯妈妈心中得意,对管库房的陈婆子笑道:“老姐姐,夫人毕竟年轻,又是头一回接着这样的差事,就怕有个轻重,毁损了祭器。劳烦您在这里多看着点儿了。”

    陈婆子瞧丰冯妈妈那张老脸,真恨不得一口老痰啐她脸上去。

    这寒冬腊月的,天上还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叫堂堂一个侯夫人在院子里擦洗铜器。明摆着就是老夫人刻意磋磨儿媳妇。

    姓冯的老婆子,自己一边在老夫人跟前卖好,一边又不肯下心里得罪侯夫人,就把自己往前推,做这个恶人。

    我呸!

    陈婆子又不是傻的,侯夫人在别院住那么多年,还能叫侯爷顶着老夫人的不快,把她母子接回来,就是个有本事的。再不得婆母欢喜,可是人家是名正言顺的侯夫人,有夫君宠爱,有儿子傍身。她不过是个下人,有什么本事为难当家夫人?上头两尊大神斗法,她何苦掺合进去。

    陈婆子便笑着对冯妈妈道:“这天寒地冻的,外头还飘着雪花呢。老姐姐不如进屋子里暖和暖和,你看,屋里烧了一天的火盆子,暖和得很。我再叫人温壶酒过来。老姐姐成日在老夫人跟前当差,难得有个轻闲日子,就好生歇一会儿。外头我看着就行。”

    冯妈妈本就嫌院子里冷,见陈婆子想得周到,也就笑道:“也成。那辛苦老姐姐,我就不抢你的差事了。”

    死老婆子,得了好处还要卖乖!

    陈婆子心里气得要死,忍不住暗骂了句老虔婆,脸上的笑差点都维持不住。

    只是到底压下火气,叫了个小丫头,安排了酒菜,将冯妈妈在屋里安顿好,这才去外头寻程嘉束。

    程嘉束已被人服侍着绑好襻膊,穿了围裙,预备清洗祭器了。

    陈婆子见了程嘉束便又重新恭恭敬敬行了礼,道:“既是老夫人吩咐,需由夫人亲手清洗祭器,老婆子不好插手,便在一旁给夫人搭把手吧。”说罢便叫人把水端上来。

    冰天雪地里,那盆水端上来便冒着腾腾热气,显见不是裴夫人吩咐的井水,而是热水。

    程嘉束微微一笑,知道是陈婆子自己的主张,便轻声道:“妈妈有心了。”

    陈婆子恭敬道:“当不得夫人夸奖。夫人,请。”

    程嘉束本是做好受罪的准备的,不想陈妈妈是个有眼色的,并不肯得罪她。说是由程嘉束擦洗,陈妈妈也都是选好,一样样拿起来,小心翼翼递给程嘉束,教她如何先用软毛刷轻刷一遍,将纹饰中的积尘刷去,再用湿布巾擦净,最后再用干布擦拭。

    祭器大都是铜制,也有几件银器金器。亦有几件还有青金石等装饰,造型古朴,华美异常。

    这些物件程嘉束是一件都不认识,难免好奇发问。陈妈妈也有心卖好,一样样仔细讲给她听:

    “这个是盛水的,是祭祀前用来净手的。这几个都是盛五谷的。这边几个都是用来放肉食的,只是盛放的肉食也各有不同,不可混淆……”

    虽说祭祀之事是一府主妇主持操办,可她们这些管事的也需得对祭礼清清楚楚才行。若主子有些地方错漏了,还需得这些积年老人出头指正。故而这些管事虽是下人,对于祭祀之事的了解,却是丝毫不比当家主母差。

    程嘉束边擦洗器具边与管事婆子聊天打发时间,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捱。

    便是中间冯妈妈出来看几次,都瞧见程嘉束确实是在擦洗祭器,陈婆子也不曾插手帮忙,也就安心回屋里烤火去了。

    虽说陈婆子安排人送的热水,清洗起来并不受罪,可也毕竟有这许多物件,程嘉束擦了一个下午,也是累得腰酸背痛。

    只是这些事情,说起来只是婆婆指点儿媳妇家事,若为这个就抱怨叫苦,也只显得自己这个儿媳妇不识好歹。

    程嘉束也不会犯这个浑跟祈瑱说什么。疏不间亲。那是他亲生母亲,母子二人几十年的亲情,岂是她这个一时得宠的妻子能说道的。

    故而晚间见了祈瑱,夫妻二人帐内私语,程嘉束只是平顺道一切都好。

    次日再去清安,程嘉束照旧在外头等了一盏茶功夫,这才进去服侍裴夫人梳洗。

    只裴夫人方梳洗完,便有小厮求见。

    原来是常顺差了小厮过来,道是祈瑱要随都督巡视五军营,此去需得两三天才回,叫小厮回来收拾衣物行囊。

    裴夫人不由蹙眉:“出去两三天的差使,怎的都要出发了才知会?”

    小厮恭敬回道:“回老夫人,原本随同巡视的不是咱们侯爷,是都督府里一位姓刘的大人。只他家早上差人来报,他家老太爷早上起来不好了,刘大人需回去侍疾,这才临时换我们侯爷随同。”

    裴夫人不由心疼儿子:“这几日雪都没有停过,大冷的天去巡视,可真是遭罪。”

    又睨了程嘉束一眼:“你还愣在这里作什么?还不快去回去给侯爷收拾东西去。”

    程嘉束神色不变,不疾不徐朝裴夫人行了一礼:“是。儿媳告退。”

    虽然程嘉束刚搬过来,对祈瑱的院子布置还不大熟,可柳枝柳月两个,原本就是在祁瑱院子里伺候的,对祈瑱的衣物饰品都一清二楚。便是外头催得急,二人也是快快地将两日的衣物收拾了出来。

    将包袱交给小厮,程嘉束又去颐德堂服侍。只是心中难免隐隐不安。平日里知道有祈瑱在,便是对他并未十分信任,但也知道,他不会放任裴夫人行事太过。

    如今祈瑱忽然离京,程嘉束再如何镇定,也不过刚回侯府两日,此时不免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回到颐德堂正院,裴夫人问了两句,便挥手叫她退下。转头唤了祈妈妈给她点了水烟,自己躺在榻上抽水烟。又叫程嘉束跪坐一旁给她捶腿。

    前两日裴夫人使唤她,多少还有些顾及,只是今日格外不客气。一会儿说捶轻了,一会儿又捶重了,骂程嘉束:“程家好家教,便是这么教养女儿的?连服侍长辈都不会。”

    程嘉束知道这是裴夫人觉得祈瑱这两日不在家,故而行事便少了忌惮。

    只是人在屋檐下,也只有低头,她并不徒做言语争辩。裴夫人说什么,便应什么。

    第88章 第88章程嘉束出府

    裴夫人骂了程嘉束几句,见她跟个面团似儿的,没半分脾气,哼了一声。她原本就气恼祈瑱自作主张接程嘉束回来。如今天赐良机,祈瑱这几日不在,焉有不趁机收拾程嘉束的道理。

    抽完一袋水烟,裴夫人懒洋洋道:“程氏,去给我端盏茶漱口。”

    丫头们知道裴夫人的习惯,早就备好了热茶,当即斟了一盏递给

    程嘉束。

    程嘉束接过茶盏,摸摸了杯子,见温度适宜,便双手奉给裴夫人。

    茶刚入口,裴夫人便一口喷出来,又狠狠将茶盏朝程嘉束扔去,骂道:“毒妇,这大冷的天,竟给我斟这样的凉茶,是我害死我不成?”

    程嘉束见裴夫人将茶吐出来便有准备,微偏了偏身子,那茶盏便未砸到她,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明知裴夫人是刻意为难,程嘉束也没有办法,只有低头行礼:“是媳妇的不是。望老夫人恕罪。媳妇再重新给老夫人沏盏茶。”

    裴夫人却不依不饶:“谁家媳妇伺候婆母跟你一般,没有半分诚意孝心。不过叫你服侍婆母两日,便大错小错不断,分明没有将我这个婆婆放在心上。罢了,我老婆子也不敢要你伺候,你去外头跪着罢。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进来。”

    一室丫环婆子皆不敢言,祈妈妈待要劝解,见裴夫人脸色,也不敢多言。她虽说是祈瑱派来的,可也不过是个下人,也就敢在小处上给程嘉束行个方便。此时裴夫人刻意为难,便是她劝了也无济于事。

    况且,天底下做婆婆的,有几个不为难媳妇的?夫人出去跪一会子,让老夫人消消气,她那个时候再求情也来得及。

    祈妈妈想到此处,也低头不再多言。反而是冯妈妈,上前来请程嘉束:“夫人,请。”

    程嘉束看了冯妈妈一眼,转身出了厢房。

    冯妈妈替她掀了正堂的帘子,道:“夫人见谅,劳烦夫人就跪在正房台阶下罢。”

    冷风灌进正堂,吹到身上,程嘉束不由打了个激灵。她看看自己身上只穿了室内的小袄,便道:“劳烦妈妈,将我的袄子取过来罢。”

    冯妈妈皮笑肉不笑道:“老夫人没有吩咐,奴婢可不敢擅自做主。”

    程嘉束抬眼看了这个婆子一眼,她默不作声走下台阶,转身对着正堂,直直跪了下去。

    冯妈妈见她跪下,便也掀帘子进屋。这么冷的天,她可不会在外面守着。院子门口还有婆子看着,谅夫人也不敢偷奸耍滑。

    程嘉束上身单薄,只幸好她腿上穿得厚实,还戴了护膝。便是寒风吹在身上,腿上却还暖和。

    此时天色一片晦暗,又是零星飘起了雪花。这几日天冷,雪断断续续地,便没有停过。不过片刻,台阶上便积了薄薄一层雪花。

    程嘉束跪了盏茶功夫,她身上单薄,已开始觉得寒风往骨头里钻了。只正堂还是没有动静。

    她看着地面,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程嘉束自认为自己没有远大志向,亦没有什么铮铮铁骨。有了彦哥儿之后,她所求的,无非是跟孩子安稳平淡地过自己的日子。当然,如果可以,尽量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从前想离开祈家,也都是因为,只有离开祈家,才能远离是非,保证自己跟孩子的安全,也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不受别人摆布。

    后来改变态度愿意回祈家,是觉着有祈瑱护着,想来她母子是没有了性命之忧。既然现成的安稳日子在眼前,又何必非要去过那颠沛流离,前途未知的日子?

    她以为为了自己跟孩子的将来,自己能够忍受旁人的刁难与折辱。

    但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忍受不了。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归属,所以她不介意旁人的无视与冷待。然而这种当面的羞辱,是她完全无法接受的。

    当羞辱赤裸裸地砸到头上,程嘉束才想起,她从前想要的,不仅仅是安宁富足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自主与不受摆布的人生。

    只是,她嘴上说着不信祈瑱,但在他日积月累的示好之下,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地软化下来,屈服于安稳富足的诱惑,忘却了自己最初的想法。

    从我没有坚持自己本心的那一刻起,就做错了……程嘉束想。

    既然错了,那现在回头,也不算晚。

    而至于所谓的前程。

    程嘉束自认自己对儿子的爱纯粹而赤诚。她尽自己所能给孩子打造一个舒适的环境,想法设法替他找老师,让他尽可能学习成长,有存活于世的本事。

    可是,时至今日,她发现,她其实不是一个为了孩子能够牺牲一切的母亲。

    她已尽到自己所能,至于其他,她亦有不能放弃的坚持。

    程嘉束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有些麻木的腿,漠然转身,朝院门口走去。

    颐德堂守门的两个婆子正在门房里烤火。见程嘉束过来,赶紧起身相迎。

    程嘉束目光淡淡扫过二人,吩咐道:“开门,我要出去。”

    婆子被她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说什么。赶紧打开门,程嘉束裹紧身上的夹袄,跨过门槛,大步而去。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

    她俩也就是在程嘉束跪在台阶下时唏嘘两句,后面便没有再理会。婆婆磋磨儿媳妇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

    只是……

    一个婆子小心翼翼问:“方才你可听到,正屋里可有人出来叫夫人起来?”

    另一个婆子也是诧异:“没有啊。这大冷天的,院子里有个动静,我们这里都听得到。也没有听到正堂里有人出来啊?”

    这婆子奇道:“那,那夫人怎的就出去了?”

    两人互视一眼,都觉有异,赶紧去正堂回报。

    程嘉束一身寒气回到了主院。柳枝柳月二人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抱来火盆手炉,又忙不迭地倒热茶,又要去厨房里使人烧姜汤。

    程嘉束制止她,叫杏姑:“你去找石婶石叔,叫石叔套车,我们等下就回别院。让石婶赶紧收拾东西,收拾好之后,叫上彦哥儿来我这里,我们一起走。”

    屋内几人皆是大惊失色。程嘉束见杏姑张口要问话,抬手制止她:“你快些去。我回头与你说。”

    杏姑见程嘉束那神情,也不敢再耽搁,匆匆便出门去了。

    柳枝柳月两个见此情形,面面相觑。

    柳月便小心问道:“夫人,出了何事了?怎的忽然要回别院了?可曾回禀过老夫人?”

    程嘉束看她一眼,淡淡道:“不曾。是我自己决定要回去的。”

    颐德堂里的事,她也不好细说,只是问道:“我这次是自己决定要回别院的。并不曾征得老夫人应允。你二人是随我一起回别院,还是继续先待在侯府里?”

    柳枝柳月二人对视一眼,皆是觉得为难。

    她二人原本就是在祈瑱院子里伺候的丫环,祈瑱身边原来的凭云、听雨嫁人之后,也就她俩平日里最得祈瑱信重。而后头祈瑱把她二人调到别院伺候程嘉束,也足以看出祈瑱对程嘉束这位夫人的重视。

    柳枝柳月也不是驽钝之辈,明白祈瑱的用意,故而她二人便是到了别院,并不曾有半分怨言,对程嘉束也极是恭敬。

    这回祈瑱将程嘉束接回京中,柳枝二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哪里知道,回府不过三天,夫人便竟要再回别院。

    柳枝为人稳重,觉得夫人还是年轻气盛了些,不免劝诫道:“夫人,您在别院多年,好不容易回到府里,岂有再回去的道理?自古媳妇伺候婆母,都难免辛苦劳累,便有不妥之处,好歹等侯爷回来再说呀。您这般径自回去,怕是难免要惹人非议。”

    柳枝自觉自己是为程嘉束着想。只是程嘉束一则下定了决心,不愿意委曲求全。再则,她也是对裴夫人实在警惕非常,裴夫人从前便敢对她下手,谁敢保证她不会趁着祈瑱不在的时机,再下狠手?

    只是这话程嘉束并不好向二人分说,她也不勉强柳枝柳月两人,便道:“既如此,你二人便暂且留在侯府。若侯爷问起来,你只管实话实说便是。”

    柳枝见程嘉束态度坚决,颇感无奈,只好勉强道:“奴婢本就是服侍夫人的,哪里有不顾夫人自己留下的道理。只是侯爷回来,也确实需得有人回话。不若叫柳月留在这里,奴婢随夫人一起回去罢!”

    柳月闻言,不由感激地看了柳枝一眼。

    柳枝却是意兴阑珊。

    她二人上回去别伺候,是侯爷的意思。这回夫人这般恣意行事,将老夫人狠狠得罪了,以后再想回京,怕是难了。

    她自然不想去璞园。可是她跟柳月之间,她资历更都老,柳月处处以自己为首,那出了事,也只有自己担着了。

    程嘉束见她神情,明白她的想法,也不为难她,道:“不必,你跟柳月都留下吧。侯爷若问起来,只说是我叫你们留下回话的。”

    见柳枝还要再说话,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她又自顾自喝了两盏热茶,又穿着大袄子靠着炉子暖了一会,方觉得身子缓了过来。

    这时,杏姑已是领着石婶过来。石婶走得气喘吁吁,见了程嘉束便急得先问:“夫人,到底出了何事?怎的突然便要回别院?”

    两人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程嘉束也不瞒她,直接道:“侯爷不在府中,我怕老夫人要趁这几日对我不利。故而不得已回别院避避。”

    杏姑闻言大吃一惊,道:“这怎么会?”

    柳枝柳月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石婶是经过事的,知道裴夫人手段狠辣,并不意外。她又信服程嘉束,当下也不多言,便道:“既如此,我们回别院便是。”

    柳枝到底还是拦了一下,道:“夫人,这其间可是有误会儿?老夫人断不至于此的……”

    程嘉束不欲与她废话,也不答她,反问杏姑:“彦哥儿呢?”

    杏姑没经历过什么事儿,被程嘉束的话吓到了,怔怔地还没回过神儿来。

    石婶忙道:“少爷去寻霍师傅去了。老石现在在套车,我叫他们三个待会儿就在二门等我们。”

    程嘉束便起身要走。她来时,祈瑱说府里置办得整齐,没有带多少东西过来。现在因急着回去,除个手炉,旁的东西她也懒得收拾,总归回去再添置便是。

    这时却见院子里急匆忽赶过来个人,却是冯妈妈,她脸色铁青,瞧着程嘉束,压着火气,硬梆梆道:“老夫人请夫人过去!“

    第89章 第89章程嘉束的解释

    程嘉束也不理她,领着石婶与杏姑便往外走,边走边道:“劳烦妈妈转告老夫人,我现在要回璞园,却是顾不上伺候她老人家了。”

    冯妈妈当即面色就变了。她万万不曾想到程嘉束竟然如此大胆,侯爷不在,也不经老夫人允许,就敢自己回回别院去。只这事紧要,她却做不得主,也顾不得多说,又急匆匆回颐德堂回话去了。

    程嘉束也不管她,与石婶杏姑便往二门走去。

    祈彦三人已经在二门处等着了。石栓驾着马车,霍师傅骑着马。祈彦牵着马在一旁等着,一见程嘉束的身影,人便扑了过来,叫道:“母亲!”

    程嘉束摸他的头,祈彦抬起头,却见他眼圈都已经红了。

    程嘉束忙安慰他:“彦哥,没有什么大事儿。我们回别院就是。你不必担心。”

    祈彦听了这话,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程嘉束见他这样,也是难过,拿出帕子替他擦了眼泪,柔声安慰他:“彦哥儿不用难过。我们回别院也一样过日子。只是怕是以后再回不来侯府了。”

    彦哥儿眼眶含着泪水,摇头道:“不来就不来。我也不喜欢这里。我喜欢我们自己的家。”

    石婶见状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包袱放到马车上,道:“夫人,我们先上车走吧。”

    此时二门外亦有下人在一旁看着,窃窃私语,却没有人上前说些什么。

    几人正待上马车,后面却传来一声暴喝:“站住!程氏,你好大的胆子!”

    程嘉束转头看,却是裴夫人在丫头婆子簇拥下疾行而来。

    她停下来,见裴夫人过来,这才恭恭敬敬福了一礼:“见过老夫人!”

    “我呸!”裴夫人气得破口大骂,“你这贱妇,我作为你长辈,不过是教教你规矩,你便说走就走,天底下有你这样为人妇为人媳妇的?你程家便是如此教女儿的么?”

    既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不再求着留在侯府,程嘉束对裴夫人也就没有什么可忍让的了。

    程嘉束平静道:“谁家婆婆管教儿媳,是教儿媳大冬天地在雪地里跪着,连大袄子都不给穿的?媳妇不是不听管教,是怕等三天后侯爷回来,媳妇已经没命伺候侯爷,孝敬老夫人了!”

    “你!”

    裴夫人没想到程嘉束说话如此直白,大庭广众之下便将她做的事掀了出来。气得指着程嘉束说不出话来。

    冯妈妈站出来斥道:“夫人这话未免太过偏颇。你伺候老夫人不周,行事无状,礼节粗疏,老夫人这才罚你,不过是小惩大戒,也是为了你好。若你真的冻得受不住,回禀老夫人,老夫人向来慈爱,难道还真会为难你不成?反倒是你一个晚辈,如此污蔑婆母,当真是不孝至极!还不快向老夫人认错请罪!”

    程嘉束无意在一众下人的围观下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她一个儿媳妇,本身便是弱势,多说多错。不过冷冷一笑道:“妈妈好口才。这话你留给侯爷讲,看侯爷是信你不信!”

    说罢,转身便要走。

    裴夫人却真不敢这样放程嘉束走。她是实在没有想到,程嘉束竟然是这样一个泼皮无赖的性子,不服管教不说,罚她几下,竟然敢不管不顾地就擅自离府,全不将名声前程放在心上。

    可程嘉束敢豁出去做泼皮,裴夫人却是不敢。

    这事传扬出去,固然程嘉束名气大损,程家面上无光。可是自己一个婆婆,寒冬腊月里叫儿媳妇在雪地地罚跪,难道说起来就好听了?

    况且儿子本就因为程氏跟自己起了嫌隙,这回若真叫程嘉束走了,等祈瑱回来,指不定以为自己怎么磋磨程氏了呢。

    裴夫人又气又恨,只恨不得活剐了程嘉束。只是当着这许多下人的面,她又绝不可能服软。这岂不更是证明了确实是自己不慈,才逼走儿媳妇的。

    情急之下,裴夫人冲两边的下人怒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吗?给我拦住她!”

    婆媳这一番大战,早将下人们惊得目瞪口呆。听了裴夫人下令,众人才醒悟过来,纷纷上前去拦。

    程嘉束见下人围上来,不提那些丫环,便是身强力壮的婆子也有七八个。今日既然已经撕破脸,她也不再顾忌什么。转头冲霍师傅喊道:“霍师傅,借你佩剑一用!”

    霍师傅牵着马,看着这一出闹剧也是无奈。

    他本来以为夫人和少爷这次回了侯府,算是守得云开了。他是祈彦的武师傅,以后的前程已是牢牢跟祈彦绑在一处,只有替祈彦高兴的,不想今日又闹了这一出。

    忽听程嘉束向他借剑,霍师傅不由错愕,随即无奈解下背上背的剑,交给石叔,石叔又将剑递给了程嘉束。

    程嘉束在别院之时,见过祈彦练剑,自己也跟着胡乱学了几招,权作健身。

    此时缓缓将剑拔出来,像模像样甩了个剑花,视线扫过挡在面前的丫头婆子,冷冷道:“这是我与老夫人的事,与你们并不相干。赶紧退下才是正理。若非要拦我去路,我身为熙宁侯夫人,打杀几个拦路的下人,难道还真有人敢叫我偿命不成?”

    她面色冷冽,语气森然。手中宝剑寒芒闪闪。丫头婆子们哪里见过这阵仗?不由便有些畏缩起来。家丁护卫们倒是能拦住她,可男女授受不亲,这位又是熙宁侯夫人,却是实在不好上前。

    程嘉束冲石叔一抬下巴:“石叔,赶车,咱们走!”

    说罢上了马车,石栓这些年早习惯了只听程嘉束吩咐,一甩马鞭,马车缓缓向前。原本堵住路的下人们也不敢再拦,皆是让出通道出来,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试夫人有没有这个胆子。

    笑话,她都敢忤逆婆母,擅自离府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霍师傅叹了口气,也是翻身上马,与祈彦一起,跟在马车后面。

    就这样,一干

    下人大眼瞪小眼,竟是眼睁睁着着程嘉束离了侯府。

    裴夫人气得心口生疼,她知道拦不住程嘉束,也不多费口舌,徒增笑话,只是狠狠道:“程氏,你要想好,今日出了祈家大门,日后休想再踏进我祈家一步!”

    程嘉束端坐车上,对裴夫人的话恍若未闻,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几人午间出门,因雪大路滑,走的极慢。直到晚上才到别院。程嘉束上午到底是让寒气入体。回到别院,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人一松懈,邪风侵袭,夜里便发起烧来。

    别院里还是有许多留守的下人,又有配好的一些常备药,当即便煎药,又叫石栓套车,去临近的镇子上请了郎中来看。幸好程嘉束底子好,喝了药之后,不过一天,便退了烧,只是精神依旧不好,只能继续卧床休息。

    两日后祈瑱来到别院,见到的便是一副病怏怏模样的程嘉束。不由便是一怔。

    程嘉束倒是很淡定,见他来了,便斜卧软榻上,跟他打招呼:“侯爷来了。”

    又跟他道歉:“我前两日着了风寒,昨天退了烧,现在身子还有些虚,不能起身。侯爷莫怪。”

    程嘉束身体向来康健,祈瑱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虚弱的模样。便是他带着三分火气而来,此时也不好冲着一个病恹恹的人发脾气。

    祈瑱皱眉上前,探了探程嘉束的额头,又伸手摸了摸后颈,见体温正常,这才坐到一边,神情冷淡。

    程嘉束知道自己贸然离府之事闹得太大,少不得要给祈瑱一个说法,也不拖延搪塞,直接便道:“侯爷,我当日离府,虽然行为不妥,但以那时情形,我若不走,怕是等不到你回来之时。”

    祈瑱抬眼,淡淡看着程嘉束。

    程嘉束并不惧他。将当日之事一一讲述,语气平静,没有掺杂半分情绪。完了才道:“我当日身着夹衣,在雪地里跪了那么长时间,再跪下去,便是还有命在,只怕一双腿也要保不住了。”

    其实她腿上穿得厚实,倒是无妨。但是裴夫人存心害她也是事实,既已如此,她又何必替人遮掩。

    祈瑱还是一言不发。

    程嘉束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也不再多言。室内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祈瑱才缓缓道:“束娘,这些种种为难之处,以你之聪慧,就当真想不到解决的法子吗?你究竟是为了保住自己,还是,只是想借此机会离开祈家。亦或是,在你心里,自始至终都还在记恨我,不愿跟我做夫妻,不想跟我好好过日子?”

    他视线锐利,直直看向程嘉束。

    程嘉束想过他会质问自己为何不能受些委屈,想到过他可能会怪自己不肯给裴夫人留颜面,却从不曾想到过,他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程嘉束一时之间思绪急转。祈瑱这回瞧着似是动了真怒,她需得好好想想自己的说辞。

    至于什么好好跟祈瑱过日子一说,她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

    她自始至终对祈瑱就没有什么感情。祈瑱若对她好,两个人便可以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可若是祈瑱或者祈家人待她不好,她也确实没有心力去忍耐。

    裴夫人年岁不大,保养得宜,还有好几十年可活。她不可能接受几十年里都是这样的生活。

    如果与祈瑱在一起,每日都要这样度过,祈瑱何德何能,值得她做出这样大的牺牲?

    只是想可以这样想,话却不能这么说。尤其是祈瑱近些日子,瞧着对她还有几分情意。至少,在祈瑱自己看来,他是对程嘉束付出了真心的。

    祈瑱这样一个自私独断的男人,可以任由自己抛弃妻子不闻不问,也可以眼看着妻子为了求生不得已屈居乡里,但绝不可能容许自己付出真心,却被人辜负践踏。

    程嘉束清楚,祈瑱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她也不会去赌他的良知与道德水准。

    程嘉束露出一个苦涩笑容:“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旁的法子。我只知道,那个时候是我唯一可以离开侯府的时机了。你刚离府第一日,老夫人还没有想到要如何处理我。我只怕,待到第二日,老夫人真下了决心,我怕是想走都走不得。”

    至于裴夫人下的什么决心,自不必说。

    祈瑱面色更加沉郁,手中缓缓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不说话。

    程嘉束继续道:“我许久之前便跟你说过,我所求,不过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了。即使到现在,依然如此,我只愿能跟彦哥儿安生过日子。

    侯爷将我跟彦哥儿接回京里,是为了我们母子好,我自然知道,又岂有不愿意之理。但是,再大的富贵,也得有命享才是。“

    祈瑱并不说话,半晌,才回了一句:“这些,不过只是你自己的猜测罢了。”

    程嘉束淡淡道:“有过那次被流氓无赖围杀之事在前,我绝不敢心存侥幸。倘若你明知对面的人深恶于你,不但有置你于死地的能力,更还有不必承担后果的地位,除了远远避开,还能做什么?我宁可被人说猜忌多疑,忤逆不孝,也不敢拿我和彦哥儿的命做赌注,去赌旁人的良心。”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良久,才听闻祈瑱低低一声叹息。

    祈瑱原本对程嘉束亦是心怀怒气,只程嘉束这番话下来,他心底那点子火气已经全数散尽。

    当日之事,程嘉束没有说半分假话。况且程嘉束的性子鲁直,遇事只会横冲直撞,于宅门阴私之计并不擅长,也招架不住。祈瑱深知母亲脾性。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不能保证,母亲不会对束娘下手。

    如今看来,束娘当机立断,离开侯府,竟是最好的办法了。

    只是现在这情形,却是实在不好再叫束娘回去了。也只能让她与彦哥儿继续住在别院了。

    祈瑱摸摸程嘉束的头发,心中又是一声叹息。

    第90章 第90章母子生隙

    祈瑱并未在璞园过夜。叮嘱了众人好生伺候程嘉束,便又带人连夜骑马赶回了京里。

    裴夫人当着阖府众人的面,丢了好大的脸,正是将程嘉束恨到骨子里,祈瑱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留宿璞园,再去招引裴夫人的怒火。

    待次日清晨去给裴夫人请安,祈瑱神色格外恭敬:“程氏感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待她好了,我再带她给母亲磕头请罪。”

    裴夫人面如寒冰,闻言也不说话,只狠狠将手中杯盏掼到地上。

    “啪“得一声脆响。满室丫环婆子们皆屏声敛息,不敢出声。

    裴夫人此时满心悲凉,两行眼泪自眼眶流流出,她只觉心痛不能自已:“我是造了什么孽,老了老了,竟叫一个小辈踩在头上,一辈子的脸面丢了个干干净净!”

    祈瑱见母亲老泪纵横,亦是心中难受,不由出言安慰:“母亲……”

    裴夫人却理都不理他,拿着帕子擦泪,声音哽咽:“我堂堂一个公府千金,侯爵夫人,从小到大,便没被人这般下过脸面。本想着老了可以享清福了,谁知道这把年纪,还要受儿媳妇的气!这全天下的媳妇若都是她这般,我们这些当婆婆的也不必活了,等儿子娶了亲,就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算了,也省得碍别人的眼。”

    这话就太重了。祈瑱固然心疼母亲,可他知此事却也不能全怪程嘉束。大冷的天,程嘉束若是真老老实实挨罚,只怕人也得去掉半条命。

    况且,祈瑱知道程嘉束秉性纯良。因从小程家人苛待,不曾好生教养,说她规矩上粗疏是有的,但若说她对母亲不敬,却绝不可能。她向来惜老怜贫,在璞园一带向来有好名声,又怎么会故意忤逆母亲。

    夫妻一体,若束娘坐实了不孝忤逆的名头,他作为她的丈夫,又待如何?

    即使知道裴夫人此时在气头上,祈瑱还是得委婉替程嘉束分辩:“小杖受大杖走。当日情形,程氏也是不得不避退。再者,毕竟有前事在,束娘心有顾忌也是难免……”

    裴夫人遽然色变,厉声喝道:“住口!什么前事!她程氏不敬婆母,倒还有理了。你去满京城打听打听,谁家媳妇敢似她这般无礼狂悖!”

    祈瑱看着裴夫人盛怒的脸庞,心慢慢地凉了下去。

    知子莫若母,何况祈瑱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若母亲真没有对束娘下手的心思,又何必如此虚张声势,色厉内荏。

    祈瑱的神色也淡了下来:“程氏如今还在病着,待她痊愈,我自会带她向母亲磕头请罪。”

    裴夫人哪里稀罕程氏给她磕头赔罪,她只想要程氏死。

    裴夫人冷笑道:“我哪里还敢要她给我请罪。我老婆子不向她请罪,便要感谢她的大恩大德了。”

    祈瑱默然不语。

    裴夫人索性直截了当道:“这样的儿媳妇,我是不敢要了。当日我便说了,但凡她程氏出了我祈家的门,以后就别想再回来。既然她不将我这个婆母放在眼里,我祈家也留不得她这尊大神。你明日就给她一张休书,从此断了干净。”

    祈瑱断然拒绝:“不行。”

    且不说齐王卫王之争如今越发尖锐,他绝不能在此时休妻,以便给卫王一脉落了口实;便是他自己本心,束娘品德端方,温惠贤良,又将长子彦哥儿教养得极好。他又怎么愿意休弃束娘。

    裴夫人却不管这些,她死死盯着祈瑱,狠狠道:“那女人到底有什么狐媚本事,做了这样忤逆婆母的行径,竟叫你还这样护着她?”

    祈瑱这样严肃板正的人,是决计不能对着母亲说出“心悦束娘”之类的话出来的。

    他只能跟母亲讲道理:“且不说我与束娘的婚事本就是齐王殿下做媒,不是寻常姻亲。便为着她给父亲守过孝,便不能轻易休弃。若有人问起为何休她,母亲又要如何分说?”

    他紧接着便问:“当日之事,难道母亲就不怕被人说道?”

    裴夫人一时语塞。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若当事之事说出去,程嘉束固然被人指责不孝,但她一个婆婆,大雪天逼着儿媳妇身着夹衣跪在雪地里,难道就好听了?

    但她毕竟活了几十岁的人了,转眼便想清楚了,儿子不过找理由是维护那贱人罢了。裴夫人冷笑一声,看着祈瑱道:“好罢,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暂且不休了程氏。可她忤逆婆婆,用家规惩治她,总该可以了吧?”

    祈瑱沉着脸,不发一言。

    裴夫人只觉得一颗心如坠冰窟:“呵,我倒是养了个好儿子,亲娘都不顾,一心却只想着维护那个忤逆不孝的贱妇……”

    祈瑱沉默半晌,最终只能跪下请罪:“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只求母亲看在程氏生养了彦哥儿的份上,莫样与她计较。彦哥儿毕竟是我祈家的嫡长子,若休了程氏,彦哥儿又要如何自处?”

    裴夫人见儿子如此态度,知道再奈何不得程嘉束,一时心中悲恸,潸然泪下。声音哽咽道:“罢了,我老了。已是无用了,如今被儿媳妇欺到头上,竟没有个人给我做主。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祈瑱只觉身心俱疲。

    他不过离京两日,府里便出了这样的事情。事情经过他早就一清二楚,不过就是母亲为难磋磨束娘,而束娘虽然行为鲁莽,也只因为是惊弓之鸟罢了。可母亲毕竟没有下杀手,束娘也确确实实有忤逆婆母之举。其间孰是孰非,不过是一团乱账。

    他这几日来回奔波,刚回到家,还未歇息便要收拾这一堆烂摊子,又要管束训斥下人,严禁下人们将府中之事外传。又在京中与别院两地来回,两天里只休息了两个时辰,又一大早起来请安,到现在实在已撑不下去,不由也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再悠悠转醒,只见裴夫人在他床前抹眼泪。

    祈瑱勉强起身,唤道:“母亲……”

    裴夫人便是再生气失望,儿子病倒了,也不能不管儿子死活,赶紧按住他:“行了,你别折腾了。大夫刚诊过脉,说你形劳神瘁,以致邪风入体,染了风寒,需得好好将养两天。我已使人往衙门里告了假,你且好好休息几日再说。”

    想到儿子是风寒入体,程氏那贱人也是得了风寒,定是在程氏那里过了病气。她不由恨恨道:“你倒是会心疼媳妇,一回来就去看她。却将她那病气过到自己身上。这就是个扫把星,走哪里克哪里。”

    祈瑱此时脑子昏昏沉沉,还不大清醒,闻听此言不由道:“这不关束娘的事……”

    裴夫人原本便对儿子生着气,见祈瑱这个时候还维护程氏,冷笑一声道:“是,那便是个宝贝疙瘩,是你的心肝肉,说不得碰不得。我这个婆母受了她的气都得忍着,你过了个病气又算得了什么。”

    祈瑱已知失言。裴夫人正是恼恨程嘉束的时候,他越替程嘉束辩护,只会叫裴夫人越生气。

    只是他也不愿说程嘉束的不是,只能无奈道:“母亲,并非我偏袒程氏,实在只是瞧在彦哥儿的情面上罢了……”

    瞧在彦哥儿的情面上罢了……

    李珠芳正端着煎好的药进来,正好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心口不由仿佛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李珠芳抬头瞧着床前的母子二人,定了定神,露出个浅浅的笑意,走到床前,温柔道:“侯爷,药煎好了,我试了,温度刚好,正是入口的时候。我服侍您把药喝了。”

    祈瑱却从她手里取过药碗,淡淡道:“我自己来罢。”说罢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李珠芳便垂下了头。

    祈瑱这场病来得急,去得也快。在家歇了两日便大好了。

    只是他这一病,裴夫人心疼儿子,到底将程嘉束的事放在后头。府里下人也皆不敢谈论此事,一场婆媳斗法看似便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然而裴夫人当着阖府下人的面,被儿媳妇忤逆顶撞,折损了好大颜面,终究是心火难消。李珠芳知道姨母近来心情不好,便常在裴夫人跟前伺候,百般劝解。

    虽然因为裴夫人心情不好,她不好整日做出欢喜模样,但实则李珠芳心里从没有如此快意过。

    李珠芳是实在没有想到,程嘉束竟然是个如此眼皮子浅的蠢货。不过得了几日宠爱,便不知天高地厚。才哄得侯爷将她母子接回侯府,脚跟还没有站稳,便张狂得不成样子,连婆母都敢忤逆。

    当年侯爷待她,何等柔情蜜意,百般体贴,不比对程嘉束强上百倍千倍?只因自己犯了一次错,便翻脸无情,竟是半点不顾及过去的情份,连悔改的机会都不给。

    李珠芳早就看清了祈瑱的薄情寡义的性子。她倒要瞧着程嘉束如此作天作地,将来又能有个什么好下场。亏她以前还以为此女心机深沉,把她视作劲敌。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既然如此,叫她占着侯夫人的位子,其实没有什么不好。总比再来个身份高贵、心思深沉,又讨老夫人欢心的新夫人强。

    程程嘉束刚回府那两日里,李珠芳辗转反侧,焦虑不能眠。如今再看,自己竟是多虑了。程嘉束这样浅薄无知,轻浮愚蠢的女人,根本不足为惧。唯一可担心的,不过是祈彦罢了。

    那日祈瑱一句“不过是看在孩子的情面上”,着实刻进了李珠芳的心里。这话才是正理,否则程嘉束一个弃妇,长年不得见侯爷一面,又是个脑袋空空的蠢货,何以忽然就得了宠爱?不就仗着生了个长子么。

    既然知道祈瑱如今看重祈彦这个长子,李珠芳也只能更加巴结裴夫人了。如今她与晟哥儿的前程便远系于裴夫人身上。至少,裴夫人是绝不会喜欢程氏生的这个儿子。况且裴夫人如今失意,也正是需要她这个外甥女孝顺体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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