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辈很欣慰地看着外甥女,不管怎么说,孩子道谢了。
大大方方的,真不错!
这么郑重其事,几个同事面面相觑,还是曾咏珊先笑出声来。
“说什么谢谢,大家都是自己人嘛。”
而后,大家也都附和着。
“就是咯,这么见外……”
“不要客气!”
警校的废弃宿舍,连电梯都没有,纸箱子堆积如山,如果是祝晴自己一个人搬家,身边还跟着个小孩,到天黑都不一定能顺利入住新屋。
而现在,有同事们的帮忙,纸箱子就像是会瞬移,刚才还在地上摆着,转眼就到了大门口车子的后备箱里。
刚才曾咏珊和梁奇凯一起过来,在路上聊到盛放小朋友。天真可爱的孩子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共同话题,他俩调侃,等到搬屋时,盛放一定会在边上申请帮忙,一不小心把纸盒或胶袋里的行李捧倒在地上,无辜地等着他外甥女从头收拾。
然而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大人们逗他,盛放摆摆手,没法帮忙,既因为他是小孩,也是因为,小少爷可没打算在大夏天把自己累出一身汗。
梁奇凯搬着纸盒来来回回,再上楼时还给盛放带了一支雪糕:“门口士多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这个味道。”
没有哪个味道的雪糕是盛放不爱的。
他撕开雪糕纸,坐在双层床下铺,一边当监工,一边陶醉地眯起眼。
在盛家,他品尝过好多美食,也许有很多东西是寻常小孩儿不能吃的,但少爷仔有特权。只要他一跺脚,玛丽莎就像是变魔术,变出他想要的一切。
但是好奇怪,现在再回想,放放小朋友就只记得,他在鸽子笼里吃雪糕的情景。
狭小的宿舍,他和外甥女转身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会撞到。家里只有一台老旧的电风扇,他俩要是分散在鸽子笼不同的角落,就得转动旋钮让风扇摇摆,等好久,风扇终于转到自己面前,吹出来的居然是热风,总是气得他呼呼叫。
这么恶劣的天气,这么糟糕的环境,吃到一支冰冰凉凉的雪糕,成为让人印象深刻的愉快体验。
小朋友忽然懂得一个了不得的道理,难怪大人们总是要忆苦思甜呢,苦过之后,吃一支最普通的雪糕都变成享受。
宿舍里的纸箱子,越来越少了。
宿管阿姨来敲门,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祝晴把小煮锅留给她,她笑得合不拢嘴,左看右看的,夸这锅盖真是擦得锃亮。
小煮锅是祝晴前不久刚添置的。有时候回来晚,她会煮一袋即食面,只是不像程医生那样讲究,将面条煮熟就已经万事大吉,照着程星朗那样又是敲鸡蛋又是剪香肠的工夫,她连锅都洗好了。
油麻地的新家里,厨房设备一应俱全。
宿舍里的小煮锅已经用不上了,却能在宿管阿姨那儿找到新归宿。祝晴蹲在纸箱前,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留下的。
等到小家电都处理得差不多,盛放也吃完最后一口雪糕。
小小的人儿,大大的伤感。
“舍不得。”他奶声道。
祝晴整理杂物的手悬在半空。
原剧情里的小反派,即便是被乱枪打死的那一瞬,都像是早就已经计算到,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表露。可现在,他却为要搬离这个破旧的宿舍而难过。
“毕竟,从来没有住过这么破的地方。”小少爷摇头叹气,就像是在心疼自己。
做舅舅的,真是不容易。
陪着外甥女体验的都是什么艰苦的日子呢?
祝晴:……
她扫一眼床头,那里摆着盛家小少爷的宝贝:“再吵就把螳螂丢后备箱。”
“晴仔!”盛放跳起来,“这是雷霆钢爪战甲螳螂,放在后备箱,双刃会压坏。”
这*款雷霆钢爪战甲螳螂,名字很长,祝晴听了很多次,没一次能记住的。
这只螳螂,周身上下都是机械关节,盛放小朋友绝对不会让它待在黑漆漆的后备箱。
别的玩具,暂时被打入冷宫,这只螳螂——
它得坐他腿上!
盛放抱着螳螂经过她身边,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你不识货。”
宿舍里的杂物,终于被彻底清空。
祝晴最后检查一遍,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记忆还停留在快要毕业的时候,她一层一层往上申请,好不容易才被破例允许继续住在这里。当时祝晴查过资料,知道纪律部队宿舍的申请,少说得批好几个月,因此,她也做好打通勤持久战的准备。
没想到现在,她居然提前搬离。
“晴仔。”盛放在楼梯拐角停下,回头喊,“走了!”
“咔嗒”一声,祝晴将宿舍的门带上。
她加快脚步,追上踢着小短腿在前面跑的小舅舅。
走了!
……
同事们开了两辆车。
徐家乐和豪仔的车,是问莫sir借的,梁sir的车是他爸的。两辆车一前一后,呼啸着驶向祝晴和盛放小朋友的新家。
家里还有好多要收拾的,到底是休息日,同事们个个都很精,还站在电梯口,就已经开始找借口。
“我约了朋友去戏院看戏。”
“我女朋友等好久,今天真的要去海洋公园坐摩天轮!”
“我要陪爹地和大哥去选油漆,他们说这次就刷我喜欢的颜色,要现场监督啦。”
只有梁奇凯打算跨进电梯。
这么多琐碎事要做,三岁小孩一看就是翘着二郎腿在边上吹冷气的,祝晴一个人能行吗?
“我——”梁奇凯上前一步,想留下来帮帮忙。
“回警署?”祝晴帮他想了个借口,“写报告。”
梁奇凯只能尴尬地咳一声:“是。”
有放放小舅舅提前打样,祝晴再道谢的时候,要更加大声。
舅甥俩都是真诚的,毕竟如果只有他们俩,也不知道要多费多少工夫。
送走同事们,祝晴和盛放开始往屋里搬运杂物。
生活用品零零散散,真要动手整理,并没有想象中费劲。祝晴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衣柜,她站在衣柜前,像个指挥官,小舅舅成了小跑腿,来回给她送衣服。她接过,挂在衣架上,效率提高,事半功倍。
外甥女是便衣警察,之前盛放从来没有见过她穿制服的样子。
今天,他第一次看见神气的警服,眼睛都要发光。
“PC……”盛放看着警服上的编号,“这个是——”
“PC33196。”祝晴说,“我的警号。”
警号什么的,盛放只在电视上见过。小朋友知道,那是一串意义非凡的数字。
“我也想要警号。”盛放仰着小脸,期待地看着祝晴。
这是很小的心愿,外甥女没理由不满足。
“我给你编一个?”
按照警号的编号规律,和祝晴挨着的那几个号码,估计也有它们自己的归属。
她想了想,对盛放说:“你就叫——”
“我想好了。”盛放举起小手,比了一个振奋的手势,“PC8888!”
不愧是豪门少爷,连警号都给自己占了个大吉大利的数字。
“……”
“可以吗?”
“也行。”
其实刚到新家的时候,祝晴还有点惊讶,盛放小朋友居然这么听话,全力配合打扫卫生的工作。
但这样的惊讶,没持续多久,等到开始擦窗擦柜,孩子已经明显不愿意干了。
“晴仔,请工人姐姐啊!”
“为什么要自己干活!”
“萍姨没有来吗?”
“我是不会做家务的!”
少爷仔气鼓鼓坐在乱糟糟的新屋客厅。
开玩笑,他怎么会大扫除呢?以前在盛家,甚至佣人干活还得看少爷仔的脸色,要是一不小心“清理”他的玩具,或者在他画画的时候发出“哐当哐当”的噪音,小孩会不高兴的。
“盛放。”祝晴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不是在盛家。”
小朋友梗着脖子,把脑袋撇过去。
“你现在,在——”
小舅舅转过脸,没好气地瞪着外甥女。
“我们家。”祝晴拿着扫把,清扫犄角旮旯的位置,“你不愿意做家务,这很难办的。”
反正她是不会跟在骄纵少爷仔的小屁股后面,给他捡袜子洗衣服的。
但如果两个人一起住在垃圾堆,听起来也不是一个好主意。
无论如何,家里的家务得明确分工。
相处一段时间,祝晴已经知道,别指望一次就能把道理和三岁小孩讲明白。她准备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地影响小孩,转身继续扫地,然而,手中的扫把被拿走。
盛放小朋友哼着儿歌,扬着着比他要高很多的扫把,打扫得很开心。
外甥女说了,这是他们俩的家!
他们的家哦。
继搬出半山后,盛放一直跟在外甥女身边。
但第一次,小朋友发现,这不是暂住。
他有家啦!
……
在搬过来之前,祝晴下班后,会经常过来,简单打扫一下卫生。
因此,正式搬家这天,他们只是把带过来的杂物和书归置好,扫地拖地,再铺上崭新的床单——
新屋立即有了家的样子。
全部忙完,晴仔和放放小舅舅把自己丢到松软的沙发上。
他俩一起倒下,沙发往里陷,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站起来,又重重地躺下去。
祝晴发现,柔软的沙发,仿佛会拥抱人!
这么大的电视机,和在电影院看戏有什么区别呢!
茶几上还空荡荡的,却也不妨碍舅舅和外甥女畅想着过几天去采购一大波,坐在电视机前吃零食的惬意场面。
“晴仔,买好多薯片,我们可以一起看球!”
“我不要……”
“那就一起看卡通片吧!”
“有没有叮当?”
“晴仔,你说的是哆啦A梦吗?”
没有哪个小朋友可以拒绝踩在沙发靠背边边的诱惑。
盛放光着小脚丫站着上面走独木桥,等着外甥女拿着遥控机选好久,最后调到正在播放哆啦A梦的频道。
电视上,卡通片的配乐将祝晴带回童年。
那时,欣欣姐姐还没有被收养,到了时间,就会搬着小板凳来催促祝晴快一些,两个小女孩一起坐在福利院的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盛放第一次听说,原来哆啦A梦改名前,叫叮当。
“主题曲也不一样。”祝晴说。
盛放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你会唱吗?”
晴仔才不愿意唱歌呢,盛放这么想着。
谁知道,耳边竟会传来她轻轻的哼唱。
“人人期望可达到,我的快乐比天高。”
“离奇神化不可思议,心中一想就得到。”
“叮当呀,谁都喜欢你,小猫也自豪。”
电视上,卡通片仍旧播着。
新旧主题曲旋律相同,在盛放耳畔回荡。
与叮当有关的记忆,是外甥女的童年。
而小舅舅回忆里美好的童年时光,停留在这一个夜晚。
……
小孩就是小孩,精力再充足,也会有突然蔫儿下来的时候。
起初,他只说自己想去试一试新床铺够不够柔软,没想到在床上蹦了一会儿,蹦跶的幅度越来越小,眼皮子开始打架。
祝晴将幼稚园的面试资料放在他房间的书桌前,刚摆整齐,回过头,人家睡着了。
这间屋的前屋主,特地为家里的小孩打造一间充满童趣的儿童房。
房间墙纸是特意选过的,淡淡的蓝色,如晴朗天空。最让人惊喜的是天花板上点缀的夜光星星,关上灯后,卧室会变成一片星空。
小少爷总是爱学着大人模样,装得潇洒。可这会儿睡着了,蜷成小小一团,祝晴轻轻将他压着的被子扯出来,崽崽打了个滚,趴在枕头上,睡得小脸蛋红扑扑。
祝晴帮他把被子盖好,离开时,顺手将房门虚掩。
她自己的房间,就在小舅舅的隔壁。
不管是福利院,还是警校宿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宽敞的睡眠空间。从前,她平躺在铁架床上,左右不一定能留下一臂的距离,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边上的栏杆。
但此时此刻,她拥有了超级大的双人床,可以把四肢都摊开,摊成一个大字型。
搬家要添置很多东西,就像床单,是萍姨想到的。
萍姨不了解祝晴的喜好,但床单的款式颜色都不是她惯常会选择的冷硬色调。颜色是柔软的,面料也是柔软的,特意选天气晴朗的日子洗干净,还透着阳光晒过后好闻的味道。
祝晴掀起被子将自己埋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
她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索性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这感觉太不真实了,哪里能睡得着?
这一次,并不是因为思考罪犯的动机而整宿整宿无法入眠。她被喜悦冲昏头脑,闭上眼睛,嘴角有些酸,索性重新起来,满屋子转转。
经过盛放的房间时,祝晴探头进去看一眼。
她借着客厅的灯光,看看熟睡的小舅舅。
他睡着的样子有点可爱。
小脸蛋摊平,像一张饼。
……
小舅舅和外甥女在他们漂亮的新家,度过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一早,阳光洒进儿童房里,孩子伸手摸了摸枕头边的雷霆钢爪战甲螳螂,心满意足地赖床。
赖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动静。
要知道之前在警校宿舍,放放每天一早被外甥女准备出门时“噼里啪啦”的声响吵醒,就算有起床气也得憋着,敢怒不敢言。
晴仔已经去上班了吗?
盛放打了个滚,从儿童床爬下去,赤着脚去敲敲祝晴的房门。
祝晴睁开眼睛坐起来的时候,头顶上翘起两根发丝。
她双手捂着脸,搓了搓,再睁开眼睛。
根本不是做梦。
“我天快亮才睡着。”
“为什么?”
祝晴抱着枕头,还有些睡眼惺忪:“我没有住过这么大的房子。”
太兴奋。
说这话时,祝晴还没有彻底睁开眼睛,根本没有想起在半山豪宅的那两次小住。
昨晚她睡不着,就在他们的新家里逛了好久,等到天快亮,才躺下来。
盛放又慈爱地看着外甥女。
才一千五百呎的新屋,跟着舅舅混,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盛放很有排场地摆摆手:“洒洒水啦。”
“面试资料看好了吗?”
盛放顿时反应过来。
外甥女说过,莫sir批准,她可以连续休息两天。昨天是搬家,今天就是——
去幼稚园面试!
盛放以前就不爱上家庭教师的课,一周排得满满的课程,很多都枯燥乏味。现在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外甥女又给他安排繁重学业,小朋友只想逃跑。
“外甥女,你再睡一会吧,我先……”
盛放转身开溜。
身后传来一道命令声。
“PC8888!”
小不点立正站好,脸蛋也绷紧:“到!”
……
祝晴看上的幼稚园,在九龙城。
那是一间国际幼稚园,光是面试就有很大的学问。萍姨帮了祝晴很大的忙,她第一次养小孩,很多细节都考虑不到,就像现在,少爷仔穿着适合面试的白色衬衫和深灰色小马甲,还戴着一个领结,像个小绅士,这些都是萍姨帮忙准备的。
幼稚园门口停着几辆黄色校车。
祝晴告诉盛放,如果可以顺利入学,每天早上她去上班,他就跟着一起下楼,在路边等车,和幼稚园里其他小朋友一样。
盛放拧起小眉头,问道:“晴仔,他们家都没有司机吗?”
有几道视线投来,祝晴面不改色,单手捂住小孩的嘴。
盛放抿嘴。
知道了,收声啦。
面试地点是在幼稚园校长的办公室里。
门外特地设置了家长休息区,这间学费不菲的幼稚园,将每个细节都做到极致,就连休息室都装扮得像童趣盎然,像一个儿童乐园。
在休息室里等待的,大多是小朋友的父母,大家不经意对视上,会礼貌地微笑颔首,有投缘的,则在三言两语之间攀谈起来。
也是在这时,小朋友父母时不时将打量的目光投在祝晴脸上,这么年轻,看起来不像是小孩的妈妈。
有人用很小的声音议论,猜测这位是小孩的姐姐,或家庭教师。
祝晴正襟危坐,假装没听见,再不和他们对视。
如果一不小心被逮住,她就只能回答自己是陪舅舅来的,很没有面子。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回荡着,他们已经换了话题。
“不知道校长会问什么,我们家Kelly准备了好几天,说梦话还在答题。”
“除了面试题,好像还有任务呢。像砌积木、认图卡,还有颜色分类的游戏。”
“听说校长最喜欢听交响音乐会,上周我特地带孩子去恶补。”
“糟糕,忘记给我女儿带小手帕!他们说,助教可能会给学生分一块小蛋糕,吃点心要用手帕垫着,小孩也要注重礼仪……”
祝晴:?
带小朋友来面试的家长还说,九龙城这间幼稚园,录取率出名的低。
大家都是做好功课的,而祝晴,她只是误打误撞来了这里,做的唯一功课,是打印一份面试资料,而且小孩还懒得看。
原来养小孩这么讲究,这场面试,就像是精英选拔赛,每一位家长都有备而来。
他们在私底下猜测校长有可能会提的问题。
“如果他问,为什么选择这间幼稚园,要怎么回答?”
“这题目最简单了,一定要说,欣赏他们贵族式的教育。”
“说我们好注重小朋友的品格培养和国际视野。”
“总而言之,千万不可以说下楼就能搭校车。”
祝晴听得一声叹息。
完了,盛放一定会说下楼就能搭校车,因为她刚提过……
“而且,校长聊着聊着,会突然转英文对话哦!”
“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的英文好差劲,只够日常交流——”
祝晴听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家长也要面试。
晚辈需要吗?
这个休息日,祝晴在幼稚园耗了小半天时间。
等到校长室的房间门打开,一个个小朋友们就像是游出的欢快小鱼,少爷仔是慢悠悠出来的,看起来气定神闲。
“下周是家长面试环节。”盛放说,“下下周,就是放榜日!”
“三岁小孩,还要等放榜?”
莫sir参加督察升职考试都没这么大的阵仗。
放放是个严谨的小朋友。
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再伸出一根最短的小拇指,纠正道:“是三岁半。”
……
从幼稚园出来,盛放就要带着外甥女准备今晚乔迁派对的食物。
“是今晚?”
“忘记告诉你了吗?”小少爷歪头。
这小孩,不和她商量就提前答应好邀请所有人来参加乔迁派对也就算了……更过分的是,就连具体哪一天办派对,她都是临时才接到通知。
“要多买一点吃的。”盛放从兜里拿出一张小纸条,“萍姨说这里有超级市场。”
晚上乔迁派对,肯定是要请朋友们又吃又玩。从前盛文昌和覃丽珠还在世时,也经常在家里宴请客人,萍姨很有经验,该准备的晚餐食材,她都会提前准备好。
至于外甥女和舅舅,就只需要去超级市场买一些零食饮料,毕竟萍姨上了年纪,不了解现在年轻人的喜好。
萍姨写的小纸条地址上,超级市场明明就在这附近。但舅舅和外甥女绕着九龙城走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没看见。问过路人后,他们才知道,原来超级市场搬了,倒不远,走两条街就能到。
盛放的脚步,迈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直到终于看见超级市场的大门,他说:“晴仔,脚跟着我们,好惨啊。”
第一次在新屋待客,盛放小朋友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要给朋友们宾至如归的体验。
十分钟之后,购物车被装得满满当当,祝晴正愁他俩应该怎样把这大袋小袋拎回去,小少爷已经对收银员露出乖巧笑脸:“姐姐,可以安排人送货吗?”
“当然可以,你们买这么多。”收银员也笑道,“留一个地址就好。”
走出超级市场的大门,他俩手上是空的,什么都没提。
盛放重新回到刚才没结束的话题。
“刚才还没聊完呢。”
“聊什么?”
“脚、很、惨!”
他是有铺垫的,脚好惨的,每天被人踩着……
要对它俩好一点。
他们舅甥俩,实在是太忙了。
有这么多事情要安排,忙到脚不沾地,一件接一件地安排好。
“晴仔,我们去报名学车。”
这一次,外甥女很听话。
在警署,要是有个突发情况,放着现成的警车却不会开,确实很耽误效率。
祝晴和盛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之前没了解过学车的报名地点,好在的士司机直接把他们送去湾仔的运输署事务处。
在超级市场结账,“唰唰唰”数钞票,现在下车,再次“唰唰唰”,等到付费报名考驾照,又是“唰唰唰”……
小长辈露出欣慰的笑脸。
现金窗口的阿姐丢来一本《道路使用者守则》:“送的,有空背背熟。”
拿了收据,交了报名表,祝晴和盛放离开运输署。
小朋友比外甥女要兴奋好多。等到晴仔学会开车,家里添置一辆车,他就有了专属司机,晴仔也有了专属座驾,以后破案走访都能轻松好多。
“还能开车上班哦!”
祝晴也慎重考虑这个问题。
走路三分钟就能到警署,开车的话,需要几分钟?
……
时间还早,难得来湾仔,小朋友不愿意回去。
那天地产店铺里走茶的冻柠茶,滑过嗓子眼,冰冰凉凉,小肚子都像是被冻过。
冻柠茶走了茶,不就是加糖的柠檬水吗?酸酸涩涩,能有多好喝,少爷仔喜欢的,其实是这份随意捧着杯子装大人的滋味。
“去买冻柠茶啦!”盛放回味着这份滋味,拉着祝晴去找茶x餐厅。
虽然之前没养过小孩,但祝晴也知道,养孩子不能全听他的。
毕竟原剧情里,所有人全听小反派的,最后他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祝晴抬眼看见街角一间店铺:“那边。”
笑容满面的阿婆招呼着客人,问道:“打包还是——”
“现在就喝!”盛放踮起脚尖,正期待着,鼻尖飘过奇怪的气味。
祝晴付了钱,将阿婆做好的茶递给他。
小朋友两只手捧着,吸一口,整张脸皱成一团。
“喂!这是什么!”
这么苦吗?原来小孩的味觉特别灵敏。
祝晴心虚道:“凉茶啦。”
阿婆还在笑:“清热下火,好喝下次再来啊——”
盛放鼓着脸颊。
下次不会了。
第一次见到盛家小少爷那天,祝晴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居然会一起在湾仔街头压马路。
孩子见过好多世面,可仍旧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
他们经过二手市场,小摊小贩卖的是盛放从来没见过的玩具。
去书店时,祝晴站在专业书籍的架子前,小朋友蹲在一旁,手中拿着本拆封供人试看的漫画书。
祝晴想到,是不是应该给他买些儿童书?
“晴仔,我不认识字。”盛放合上漫画书,在她眼前扬了扬封面,“只会看漫画。”
从书店出来,外甥女又是收获颇丰。
小舅舅一直在她边上督促着,每当她犹豫时,他就拍拍自己鼓鼓囊囊的小口袋。
祝晴知道的,估计再迟疑一秒,少爷仔就又要在大庭广众下说他是富豪舅舅了!
离开书店,他们仍旧走走停停。
盛放站在一间时钟酒店门口,看着上面的宣传文字。
“晴仔。”他回头问,“鸳鸯房两百元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这间房两百元。”祝晴打马虎眼。
“鸳鸯房呢?”崽崽追问,“你没有解释。”
这个应该怎么说呢……
“……”祝晴指了相反的方向,“既然识字,就回去买儿童书看吧。”
小孩瞬间溜得比什么都快。
放放小朋友活力四射,跑起来快得像小猎豹,在人群中穿梭。
祝晴怕他跑丢,连忙追上。
“叮铃”一声,琴行的玻璃门被推开,一前一后两个人出来。
“噗通”一下,小孩撞到一个人,跌坐在地上。
他捂住自己的小鼻子,鼻子没坏,还能闻到浓郁的香水味。
小小一只的孩子,就算迎面撞来,也毫无杀伤力。对方用手挡了一下,并没有过多留意他,琴行的玻璃门缓缓关回去,他们继续往外走。
“你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就行。”女人声音很甜,尾音拖长。
“约的什么课,你心里有数没?”
“哎呀,你还不放心我吗?”
一男一女站在琴行门口对话。
女人背影纤细,穿着垫肩夸张的西装外套,配了一条短裙,头发用发夹挽起,耳边掉落几根碎发。
男人的年纪很大,少说有六十岁,笑着将琴行的事交代给她,转身时还捏了捏她的脸颊。
“讨厌——”她娇嗔转身,等男人离开后,又停下脚步,伸手进口袋。
盛放摔在地上,好一会儿了。
幸好外甥女贴心,上前扶起他。
“疼不疼?”祝晴说话间,余光不经意扫到琴行门口女人的脸,目光死死定住。
她脸上妆容艳丽,指甲是扎眼的红,指间夹着一支刚从口袋里拿出来的烟,低头点上。
吞云吐雾间,她和祝晴四目相对。
“欣欣姐姐?”
欣欣姐姐是祝晴在福利院里唯一的朋友。
看见星光,她会说,晴晴,天上的星星是爸爸妈妈在想念你。守在福利院的电视机面前,有其他小朋友来占位,她会很小声地说,不行,晴晴要坐在这里。
后来,欣欣姐姐被人领养,听说那是经济条件非常优渥的一家人,对她视若己出。
从此她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记忆里,那是个怯生生、柔声细语的姐姐。
但现在,烟雾在眼前缭绕,她挑起眉,弹了弹烟灰:“什么欣欣姐姐?你认错人了吧。”
抽了几口烟后,她将烟头丢到地上。
没有踩灭,转身扭着腰进了琴行。
祝晴被盛放小朋友催着走了好远的路,仍回头看。
怎么会认错?
……
祝晴和盛放刚踏进家门,萍姨提着菜篮后脚就跟了进来。
她刚从菜市场回来,脸上堆满笑容,絮叨着今日菜价。对于萍姨而言,拿着丰厚的薪水却干轻松的活,反倒让她浑身不自在。此刻能为一屋子的人张罗晚餐,她整个人精神抖擞,给祝晴数自己拟定的菜单。
“这可是少爷仔和小小姐的乔迁之喜啊!”萍姨乐呵呵说自己沾了喜气,刚进门就到处转悠,打量房子的朝向和布局,不住地点头称赞。
等进了厨房,萍姨就相当于来到自己的主场。
没过多久,超级市场的送货员送来食材,祝晴将汽水放进冰箱,一边盘算还缺了些什么。
“萍姨!游戏机买了吗?”盛放问。
“早上就落订啦!电器城的后生仔说,四点钟送到。”
买游戏机招待客人?
这完全是盛放小朋友的私心。
祝晴检查冰箱,在厨房喊了几声,小朋友没听见。
“PC8888——”
“荔枝汽水呢?”
“到!”盛放肉嘟嘟的小手在耳朵旁敬礼。
要不说他是警察世家的孩子呢,放放小朋友对纪律部队接受指令的流程极其熟悉敏锐,并且很配合。
“晴仔,囡囡不喝冰汽水。”
“你连这都知道?”
盛放骄傲挺胸:“天网恢恢——”
萍姨笑出声:“少爷仔乱用成语,其实是听见他们聊天。”
等到电器城送来那台游戏机,小舅舅催着外甥女赶紧安装。
电视上终于出现游戏的片头动画,他的嘴巴张成小小圆形,两只手紧紧握住游戏手柄。
“我也试试。”祝晴坐下来。
萍姨在厨房里忙,刚开始出来,看见少爷仔歪在沙发上打电动。第二次出来,祝晴和他窝在一起,两个人都是身体前倾,神色专注。
等到第三次再出来,祝晴和少爷仔都挪了位置,盘着腿,快要贴住电视机,一脸沉迷。
萍姨笑着摇摇头。
两个都是孩子。
“叮咚……”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萍姨拎着锅铲回头大声道:“开一下门,我的手上都是油。”
厨房里香气四溢。
萍姨握着锅铲,给豉油鸡翻面,爆炒收汁。
“来了!”祝晴放下手柄去开门时,还在猜今日的宾客名单。
像是重案组的徐家乐、豪仔、小孙等等……祝晴和他们谈不上多熟,但好歹是自己人。
房门打开,自己人带着礼物进了屋。
“莫sir马上就到。”
“他回家接他太太和女儿,在路上啦……”
同时,房门还没来得及关上,电梯门“叮”一下打开的声音又从楼道传来。
当看见门口站着鉴证科的钟sir和小白时,祝晴眼前一黑。
紧接着,法医科的程医生到了。
最后,甚至连交通部那个记不住名的师兄都出现。
不熟的来了,更不熟的也来了。
祝晴独自立在玄关,其他人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之际,她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幸好,家里小长辈最懂得应付这种场面。
她往后退了一步,请客人们进来,转头平静道:“盛放。”
没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
他忘记自己组了一个局吗?
“这间屋装修得好精致……”钟sir试图破冰。
其他人也加入对话。
“是特地请设计师设计的吧?”
“房子的采光真不错。”
“这个朝向——”
“是……”祝晴跟着寒暄,再次回头求救,“盛放!”
程医生的唇角悄悄上扬。
“客厅好气派,都够摆两桌麻将台了!”
“收个利是封,一点心意,就当给新居添棵发财树了!”
“还有我的……”
红包一个接一个递过来。
冷面Madam不知所措,绷不住地转身找崽崽救命。
祝晴:“PC8888?”
盛放专心致志握着游戏机手柄。
他眼睛亮亮,嘴角抿出小小梨涡。
只是宝宝舅好狠的心,回话时头都没抬——
“不在!”
第32章 “未婚妻——”
外甥女和小舅舅搬进新家的第二天,家里来了一群祝贺他们乔迁之喜的客人们。
大家准备了礼物和红包,热情地递给祝晴,满面笑容,让人根本不知道如何招架。
她已经拿出杀手锏,报了盛放的警号,但孩子不为所动,一点都不讲义气。
祝晴站在原地,彻底石化。
现在她要怎么办?
空气都要凝结了。
祝晴没好气地瞪着盛放,快要把小孩的后脑勺瞪出一个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舅舅才察觉到外甥女眼中的威严,悄悄回头,又悄悄瞄一眼。
那天去警署,盛放请了一堆人来家里做客。派对耶,三个五个能热闹得起来吗?除了重案B组的同事们,那天在警署x餐厅蹭饭时,他还请了不少朋友们。有的是一面之缘,有的是一糖之恩,小舅舅记性很好,记得清清楚楚。
还有一位,是警犬队的训练员,那个哥哥是个超级大好人,愿意为他安排互动环节,让他轻轻摸一下警犬的头……放放同样盛情邀请了他,只可惜,训导员实在没有空,就只能作罢了。
大家都好给面子,来得这么早。
盛放终于放下游戏机,欢迎客人们的到来。
“来都来了,带什么礼物呀!”
“今天准备了好多菜,要多吃点哦。”
一些客套话,从祝晴嘴里出来,生硬地像是背课文。
但当奶声奶气的孩子踮起脚尖,招着小手招呼时,氛围一下子就变了,不再尴尬,不再拘谨,连空气都变得轻快。
虽然做客时难免要说一些寒暄的场面话,但这间公寓确实让人羡慕。通透的南北朝向格局,冬暖夏凉,一千五百呎的空间,就只住着舅舅和外甥女两个人,显得格外宽敞。
客人们除了对着精致的装修风格赞不绝口外,连接着客厅的露台,更是让人心动。夜幕降临,将璀璨夜景尽收眼底,再加上这样优渥的黄金地段,这套房子完全让人挑不出毛病。唯一的问题,只有令人望而却步的楼价。
“贵价是我们的问题,不是他们的问题啦。”
“自己住,又不投资,就不用考虑日后转手……”
大家一一在沙发坐了下来,人太多,黎叔问起有没有准备胶凳,这一点,萍姨真是没想到,更何况是对于招待客人毫无经验的小舅舅和外甥女。
好在大家都很随和,组里几个警员先带了头,抱着沙发上的抱枕坐在地板上,冷气冻人,木质地板却中和这样的凉意,再加上说说笑笑的闲谈声,这一场由盛放小朋友组织的乔迁派对,在一开始,就被定下了温暖的基调。
闲聊间,门铃声响起,是莫sir一家来了。
莫振邦的太太叫吕绮云,她将准备好的乔迁礼物递给祝晴,笑着说:“一直听说组里来了个神勇女干探,这还是第一次见。”
祝晴接过礼物:“谢谢——”
“你和他们一样,叫阿嫂就好了。”莫振邦说。
“谢谢阿嫂!”
吕绮云微微笑着,转头搭着囡囡的肩膀:“那边有薯片,问姐姐可不可以吃。”
祝晴和其他同事一样,经常听莫sir提起囡囡。他口中的囡囡小朋友是一只馋嘴小花猫,不是想吃红豆酥,就是要吃鸡蛋仔。祝晴一直以为,囡囡非常活泼,但没想到,这个七岁的小女孩容易害羞,双手接过荔枝汽水,红着脸很轻声地说谢谢,躲到莫振邦身后。
盛放小朋友背着手,在人群中踱步,最后,他从这一群人中找出自己的同类。
就是她了,大家都是小孩,一起玩吧!
囡囡却总是跟着莫sir,宁愿听大人们聊天,也不和盛放互动。
他们不是同类。
囡囡把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小声对莫sir说:“爹地,他只有这么小。”
盛放双手抱在胸前。
不玩就不玩,没什么了不起的!
……
萍姨做了一桌子菜。
她已经很久没有大展身手了,来到这新地盘,却很快进入状态,厨艺没有生疏,火候控制得刚刚好,每一盘菜上桌,都是色香味俱全。
萍姨早就说过,从前盛老爷子就欣赏她的手艺,就是顶级大厨来*应聘,他都不愿意换人,而现在,警署这帮年轻人也吃得停不下来,腾不出嘴夸奖,就竖起大拇指。
萍姨在厨房忙碌了整个下午,老火汤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她将煲了好几个小时的莲藕排骨汤盛在小碗中,一碗一碗端到客人们面前。在过去,盛家人会理所应当地接受这样殷勤的伺候,但眼前这些年轻人,显然不习惯这待遇。
他们立马起身,双手去接汤碗。
“萍姨,我自己来就好。”
“哎呀——真的不用。”
盛放小朋友左手抓着炸鸡腿,右手是另一只炸鸡腿。
他歪着脑袋,想起晴仔对自己说过这样一番话……萍姨用勤劳的双手赚取这一份高昂薪水,她付出了劳动,就算他是支付工资的小老板,但他们各取所需,始终是平等的。当时崽崽听不明白,现在好像懂了一些。
“萍姨,你别忙了。”祝晴说,“先吃吧。”
“你们先吃,我等一下就来。”萍姨笑着,手心手背都往围裙上擦了一下,“厨房里都是油烟,不擦干净,我吃得不安心。”
盛放小朋友招招油乎乎的小手:“快点哦。”
祝晴在餐桌上找纸巾,没找着,看着他的手后退防御:“你去洗手。”
“我不要。”
“洗手!”
吃软不吃硬的小舅舅鼓起腮帮子,两只小手在祝晴面前虚晃。
说是不敢说出口的,但脑门上仿佛写着四个大字——
擦你身上!
这一幕,和之前半山别墅的画面重叠。
那天小不点擤了鼻涕,作势要将手帕丢给她,挑衅的小模样,和现在如出一辙。
“你试试?”祝晴抬眉。
盛放把头撇过去:“我不试!”
话音落下,他又补了一句:“想得美。”
祝晴:……
“噗”一声,曾咏珊没忍住,差点要笑出眼泪。
徐家乐挤兑道:“曾咏珊,你不要‘噗’,我们大家在吃饭。”
几个人大笑起来。
祝晴的嘴角也上扬,余光扫到又怂又嚣张的盛放小朋友,眼底笑意更深。这顿饭,吃了好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紧绷的神经逐渐逐渐地舒展开来。其实并不是害怕与他们相处,她大可以像最开始时那样,冷淡地面对这些同事们,只是,当越来越多的人释放善意,祝晴无法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是应该怎么做,她不知道,还在摸索。
晚饭后,同事们眼里都有活,随手将碗筷往厨房送。萍姨就像是家里的长辈,连忙拦住他们。
“放着我来!”
“你们去客厅坐着就好。”
而后,她又去厨房里洗洗切切好久,转头出厨房:“晴晴,你过来一下。”
“切了些水果,给朋友们送过去。”萍姨笑着说。
祝晴应了一声,拿一颗葡萄放到嘴巴里。
萍姨在耳畔说着苦口婆心的话。
“晴晴啊,别怪萍姨多嘴。”
“你要多笑笑,招呼大家别拘束——”
家里明明还有一个三岁半的小孩,但萍姨这话,就像她才是那个小朋友。
祝晴嘴巴里的葡萄还没吃完,点点头答应下来,一转身,见程医生在看好戏。
祝晴鼓着半边脸颊,面不改色地吃掉葡萄。
“吃点水果吧。”她把萍姨精心制作的水果拼盘放在茶几上。
水果很快就被抢空,莫sir笑组里这几个简直是饿死鬼投胎。徐家乐和豪仔还在小声抱怨,谁让莫sir不让他们喝酒,就只能吃水果了。
这是第一次来祝晴家,莫sir当然知道邀请他们的是小朋友,祝晴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因此,他提前和组里这帮人约法三章,别在人家的新屋里喝酒,喝多撒酒疯也就算了,要是吐得满地都是,谁给他们收拾?
大家倒是很听话,不让喝酒,就给自己安排其他乐子。萍姨来时顺手买了几副扑克牌,大家快要抢起来,盛放点名要落订的游戏机也很受欢迎,只是游戏手柄只有两个,玩这个得排队。
盛放小朋友第一个点程星朗的名。
初次见面,他俩就没能成功比拼俄罗斯方块,现在才是真正的较量。
邀请程医生来参加乔迁派对是因为,那天在饭堂里,盛放恰好听见法医科的人在聊天。
他们说,平时程法医连尸检报告都要卡着点交,也不可能参与重案组的抓捕行动……但那天连环杀人案凶手,大风大雨的,他居然主动开车送madam去曾家。
没想到这个俄罗斯方块很仗义,小舅舅心一软,就把他也请来了。
这会儿,盛放坐在电视机前。
又是小小身体前倾,做好被游戏画面“吸进去”的前期准备工作。
“这样会不会太近了?”
“会近视哦,变成四眼仔。”
盛放的两只耳朵自动屏蔽客人们的声音。
别管小少爷的闲事,外甥女都还没发话呢。
小朋友这样想着,忽然余光注意到程医生没有跟过来。
他回头一看,程医生坐到了沙发上。
程医生:“有实力的人,隔着远距离也能瞄准。”
程星朗懒散地倚在沙发上,微微前倾上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游戏手柄。在调整手柄时,他又往后靠了一下,手柄线落在他的手腕,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就好像根本没有拿出实力,只是随便和他玩玩。
盛放小朋友站起来,顶着一张正在思考的包子脸,沉默许久。
这个姿势挺帅气的,他也要学。
盛放踢着小短腿跑了过来,坐到程医生身边。
“比赛开始!”程星朗点了开始键。
“喂喂喂——”
“我还没准备好!”
盛放小朋友在边上气呼呼,冲着他干瞪眼。
“你耍赖!”
“赖皮人!”
程星朗盯着电视机,目不斜视:“再说废话,真输喽。”
小少爷气到冒烟——
外甥女,有人欺负你舅舅!
……
夜风掠过露台,吹起发丝。
曾咏珊手中拿着汽水,双手靠在栏杆上,仰着脸看天边的星光。
她回头,对祝晴说:“你小舅舅快被程医生气哭了吧?”
“小小生气包。”祝晴轻笑。
曾咏珊很少听祝晴用这样温软的语调说话。
半路闯出来的亲人,给了她陪伴,用不经意的方式,悄悄温暖着她。
“上次的事,还没好好谢你。”曾咏珊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就算增援赶到,也已经太迟了——”
“说句难听的。”她顿了顿,后怕地摇摇头,“还是不说难听的了!”
曾咏珊说的,是祝晴救下她父母和大哥的事。
雨夜连环凶杀案的罪犯余锦康,毕竟是柔道亚军出身,即便她哥哥人高马大,也不是他的对手。事后曾咏轩不止一次说,他当时差点就撑不住了,如果他倒下,余锦康会向着曾父和曾母挥刀,结果会怎么样,他们兄妹俩想都不敢想。
幸好,祝晴最早赶到,才阻止那场悲剧的发生。
“所以真的很感谢你。”
这一题,祝晴学过,她会答。
“都是自己人,不用见外。”
曾咏珊又笑出声。
没记错的话,那天在警校宿舍帮她搬屋,自己就是这么说的。只是谁会在说起“都是自己人”时,用这么冷淡平静的语气啊!
香江的夜景很美,拂面的风也是轻轻柔柔的。
祝晴重新回想原剧情里的一切。
前两个剧情转折节点,都已经过去了,炮灰女配没有牺牲,原女主也没有失去家人……“小反派”还在长大的路上,但祝晴相信,这次他不会再被养歪。
原剧情告一段落,她们的人生都不会再被所谓剧情左右。
“祝晴。”曾咏珊捏紧汽水瓶,沉吟许久,鼓足勇气,“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
“其实、其实——”曾咏珊做了个深呼吸,一鼓作气,“我和梁sir没什么的,如果你……我是说,如果你喜欢他的话,我可以……”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这样的说法,太奇怪了,就好像自己把梁sir让出去。
“如果你要——”曾咏珊卡壳,一脸懊恼,她明明想好了台词,现在却说得不清不楚。
“?”祝晴说,“我不要。”
曾咏珊愣住。
梁sir是一个很好的人,温润善良、正直有底线,当然,还有那些外貌上的优势就不提了……她也曾有过私心,在心底悄悄盘算,梁sir是不是对祝晴不一样,也试过故意创造共同查案的机会等等。但是,祝晴救了她的家人,曾咏珊愿意把心底刚刚萌芽的种子扼杀,让一切归零。
然而谁能想到,这一刻,祝晴的语气很果断,甚至避之不及。
她说,她、不、要!
在游戏局中成为程医生手下败将的盛放小朋友正好跑过来。
“我也不要!”
咏珊到底在说什么啦,他们家晴仔还年轻呢,应该以事业为重。
“晴仔。”盛放来喊祝晴,“去打败他!”
他一脸不服气,短短的手指,指向臭屁的程医生。
祝晴只能跟上小朋友的步伐。
曾咏珊独自留在原地,困扰自己好些日子的难题忽然迎刃而解。
她豁然开朗,加快脚步。
“对了,上次我妈咪说让你来家里吃饭!”
“改天啦!”盛放回头,“暂时好忙!”
……
到了九点左右,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去了。
这是盛放小朋友策划组织的“乔迁派对”,等到结束,孩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派对怎么没有派对的样子呢。
祝晴:“派对是什么样?”
盛放答不上来。
至少应该放一些音乐,跳个舞吧!
从下午跨进家门开始,萍姨一刻都没有闲下来。虽然警署这帮年轻人还算克制,但这么多人,总是会制造出垃圾的,她洗碗擦厨房,马不停蹄地整理,大袋小袋的垃圾时不时就往门外提。
祝晴拿着扫把,和萍姨一起清理。
外甥女扫地时,没忘记给小舅舅派任务,就算是三岁宝宝,也不能在大人做家务的时候,理直气壮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吃薯片。
萍姨小声道:“这样会不会对少爷仔太严格了?”
祝晴没法解释。
她也不想的,谁让崽崽是未来小反派呢?慢慢长大的过程中,除了家庭的温暖外,还得给他制定军事化的成长策略!
到了九点多,祝晴让萍姨先回去。
萍姨下楼一趟,又回来,敲响他们家的门:“晴晴,我还没丢厨房的垃圾。”
其实只是一袋垃圾而已,别说祝晴了,就是连放放小朋友也知道怎么丢。
但萍姨总是不放心他们俩。
带走最后一袋垃圾时,萍姨的手中多了一把家门钥匙。
她郑重地收好,这是少爷仔和小小姐的信任,不能辜负!
等萍姨走后,祝晴开始拖地。
毕竟是新家,晴仔不知道多珍惜,一定要将这个家打扮得干干净净,连地板都要发着锃亮的光。
她来回拖了一遍:“盛放,你去拿干拖把,这样比较快。”
外甥女用湿拖把拖地,小舅舅再拿干拖把收个尾,不易留下水渍。
安排很合理,但是孩子不愿意配合,谁都没有招。
祝晴回头时,沉默三秒:“盛放,你在干什么?”
盛放小朋友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抱在胸前。
他一圈一圈打滚,吸水性很强的衣服,就像是干拖把。
崽崽是一个拖把人,抽空在地上抬起头:“晴仔,这样更快。”
祝晴:……
完成拖把人的清洁工作后,盛放蹲成一团,窝在角落。
很明显,他身上湿漉漉,但是为了不多洗衣服和裤子,要装得像是没事发生。
祝晴不催他,也不拆穿他。
直到过了好久,孩子委屈巴巴的声音响起。
“晴仔,我的脚又晕了。”
“要不要我扶你?”
盛放的嘴角往下弯,可怜兮兮看着外甥女,重重点头。
小孩口中的“脚晕”,就是小脚丫蹲到发麻的意思。
外甥女发现,她好像越来越了解舅舅。
同时意识到,其实对他小小放任也无妨。
外甥女格外开恩,脏兮兮的衣服,就不要手洗了。
丢给洗衣机代劳。
“晴仔万岁!”盛放一下子蹦起来,突然僵在半空,五官皱成一团。
“脚还是好晕啊,晴仔。”
“我扶着你,慢慢就不晕了……”
“还是晕!”
“都说了要慢慢的啊。”
大大的身影,扶着小小的身影,向儿童房走去。
并不算小的新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角角落落都静悄悄的。
但是晴仔和放放小舅舅,却一点都不觉得孤单。
“晴仔,我觉得家里好像还缺了什么。”
“什么?”
“奇怪,我想不起来,但是肯定很重要。”
……
九龙城那间国际幼稚园,录取率低得惊人,一些小朋友在第一轮面试就被婉拒,但毕竟在原剧情里,小反派就是天才崽崽,如今到了现实生活中,也没有拖后腿,第二天一早,盛放就收到面试通过的成绩单。
全优的成绩,够小不点嘚瑟地扬起下巴。
“晴仔,接下来看你的啦!”
“你行不行?”
下周是家长面试环节,祝晴到昨天才知道,还特意向阿嫂讨教面试可能会碰见的问题。当年,莫sir和他太太是一起陪着囡囡去面试的,面试会碰到什么样的问题,她的记忆已经模糊,而且现在好几年过去,题库早就更新了。好在阿嫂同事也在给小孩准备幼稚园的入学事宜,她答应问同事要一份资料,让莫sir带去警署。
小舅舅飘飘然,当外甥女的,忽然就紧迫了起来。
如果小孩通过面试,她却没有,是不是要被他当成把柄笑好久?
面前的盛放小朋友,仰着脸蛋,小小一团。
祝晴没有被他稚嫩的小表情迷惑,绝对从现在开始好好“温书”。
上回半山的壁炉白骨案,莫振邦就说要抽时间给祝晴多放几天假,谁知道案子才刚结不一会儿,深水埗又发现尸体。好不容易案件告破,再加上祝晴恰好乔迁,莫sir大方地给了她三天假期。
这是放假的第三天,盛放小朋友比外甥女更开心,搬一张小板凳站在冰箱前,思考中午吃点什么。
祝晴:“煮碗面?”
小少爷不回答。
他们搬家了,家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吃即食面!
“不是即食面。”祝晴说,“新鲜的面条,萍姨昨天买的。”
“吃肉才会长肌肉啊。”少爷仔把头摇成拨浪鼓,“我给你煎牛排。”
小舅舅大话是说出去了,待在厨房里,却一筹莫展。祝晴站在他身边,对着萍姨提前备在冰箱里的牛排,也是不知道怎么下手。
“我没有处理过这种‘高级’食材。”祝晴理直气壮。
崽崽也一样:“我没有进过厨房。”
新生活刚开始,舅甥俩先被吃饭问题难倒。
也是在这时,祝晴的BB机响起。
崽崽坐在冰箱前的板凳上,拍自己的小短腿:“我想到家里缺什么了!”
家里还缺了一台电话。
祝晴的寻呼机收到留言,只能下楼用公用电话亭回电,她带了钥匙往门外走,还没到玄关,又回头。
小舅舅还小,他们又住在高楼,就怕他好奇心泛滥,小脑袋钻出窗户找红色电话亭里外甥女的身影。
很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你得跟我一起去。”
盛放无奈地跟上外甥女。
真是的,连打电话都要人陪吗?
……
当外甥女站在电话亭里,回拨来自阿头的电话时,舅舅就知道,最后一个休息日泡汤了。
现在再请萍姨过来,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祝晴在电话里请示莫sir的意思。
“带他过来吧。”莫振邦说,“我太太正好去附近接囡囡,到时候先让她照顾着。”
盛放摆摆手,他不需要照顾。
又有命案发生,作为警察家属,他有不影响警方办案的自觉。而作为PC8888,未来阿sir也需要累积实地走访的经验。
坐在的士上,盛放神色严肃地询问。
“是在哪里发现的命案?谁报的警?”
“死亡原因是什么?”
“现场——”
祝晴:“打住。”
少爷仔皱起小眉头。
为什么要打住?
还没开口,顺着晴仔的视线,他看看计程车内的后视镜。
司机正在悄悄打量他们。
“嘘。”祝晴的手指抵在唇边。
放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来不能再这么高调,否则会显得很奇怪。
盛放用小气音说:“我以后是卧底警察。”
司机:?哦。
“……”祝晴一脸无语,“没有嘴巴这么不严的卧底。”
……
车子行驶在湾仔街道时,祝晴还在后座和小朋友说笑。
然而,当车子转过街角酒楼,缓缓接近目的地,她的笑容突然僵住。
在电话里,莫sir报的明明是酒楼的地址,但现在,拉起明黄色警戒线位置的,却是一间琴行。
雅韵琴行。
也就是她重遇欣欣姐姐的地方。
昨天回家后,祝晴无数次回忆重逢那一幕。
福利院里的欣欣姐姐,是个大姐姐。电视台初次放映《叮当》,是十三年前的事,那一年,欣欣已经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女,五官长开,眉眼间轮廓已经定型,照理说长大后,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因此祝晴可以确定,她就是欣欣姐姐。
也许时隔多年,欣欣姐姐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愿意再和从前的朋友来往,又或者,只是纯粹没认出来。
祝晴不准备再和她相认,只要知道她一切都好就足够。
但是现在,琴行外拉着警戒线,几个同事拿着请柬直摇头。
“程医生说,死者身中多刀,最致命那刀插中胸口,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
“下周就要结婚了,遇到这种事。”
曾咏珊注意到脚步声,抬头见到祝晴:“你来啦。”
祝晴上前:“什么请柬?”
曾咏珊递过手中的请柬:“是婚宴请柬,琴行前台还有一沓呢。请柬才刚印出来,人就死了……”
请柬右下角,印着新郎新娘的手绘肖像,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婚纱照素描风格。新娘的肖像线条简单,但丹凤眼、发型以及时髦的穿搭风格,特征明显。
新娘就是她昨天见到的欣欣姐姐。
祝晴盯着请柬上新人的名字。
欣欣姐姐被领养后,改名李子瑶。
盛放扯了扯外甥女的衣角。
她好像,有点紧张。
“晴仔……”
祝晴的心提了起来。
昨天下午在琴行门口,她听见欣欣姐姐对那个男人说,琴行的事,就交给她……
“出事的是男方还是女方?”祝晴问。
豪仔正好开口:“这么大的年纪结婚,真是老房子着火——”
黎叔制止:“注意言辞。”
豪仔立即闭上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祝晴仿佛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也是在这一刻,高高悬起的心落回去。
死者并不是欣欣姐姐。
而是昨天捏她脸颊的那个——
六十岁上下的男人。
“我太太应该快到了。”莫sir从琴行里出来,看一眼手表,抬头时正好捕捉到不远处熟悉的身影,“就在那里。”
盛放就是再灵活,也绝不可能在一群CID探员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溜进案发现场。
莫振邦的太太吕绮云在附近舞蹈班接到囡囡,这会儿顺便帮祝晴照看孩子。
“我先带他们回去。”吕绮云说,“你晚点再来接孩子,反正都在油麻地,很近的。”
祝晴将小舅舅交给吕绮云,向她道谢。
送小孩去上幼稚园,已经是当务之急,真的不能再拖了。
但目前,还是查案最重要。
……
琴行被封锁,程医生依旧专业,在初步勘察阶段,查得非常细致。
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在今天早晨五点到六点之间,身中多刀,致命伤是左胸刺伤,伤及心脏。死者嘴边有明显紫红色淤痕,但没有其他挣扎痕迹,初步推断,遇刺时他曾高声呼救,凶手情急之下用手掌捂住他的嘴,而后一刀伤及要害,使得他失去反抗能力。
程医生用镊子从死者嘴边提取到少量的皮屑组织:“皮肤接触可能留下指纹。”
曾咏珊:“如果凶手是琴行常客,是不是可以通过档案库进行指纹比对?”
“小姐,你是说对着档案库,一张纸一张纸翻吗?”徐家乐说,“什么时候才能比出来。”
程医生:“从皮肤上提取指纹,成功率非常低。”
梁奇凯耸肩:“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以香江警方现有的技术,不管是提取生物痕迹,还是锁定DNA,都没这么容易。
法医和鉴证科结束初步勘察工作,将现场交给重案组。
今天是周三,琴行每周三店休,但一个学生只有每周三上午能抽出时间,因此琴行破例为她开放。
Amy老师每周三早上都会赶来开门,今天却撞见命案现场。那间六号琴房,房门敞着,暗红血液在走廊留下痕迹。
“莫sir,这位就是Amy老师。”徐家乐将目击者带到莫沙展面前。
琴行从昨天晚上十点关门后,再到今天清晨Amy老师开门前,理应是没有人进出的。
老师报警后,警方赶到,她忘记通知约好时间的学生,对方来时,被拦在外面。
“我们琴行最近生意不错,昨天刚收了三位学生共计九千元的学费,因为银行已经关门,就放在前台抽屉里。”
“可刚才阿sir让我检查的时候,我发现,钱不见了。”
“还有……我记得方老师习惯戴表,但是看见他躺在琴房里的时候,他手腕上是空的。不知道是忘记戴表,还是被人摘走了。”
警方给发现尸体的Amy老师做了详细笔录。
祝晴这才知道,昨天她看见的那个年约六十上下的男人,竟还是一位知名的钢琴老师。
钢琴老师方颂声,连名字都很雅致,曾经是这间琴行的活招牌。
“死者的未婚妻——”梁奇凯看了一眼请柬上的名字,“也就是李子瑶,联系上她了吗?”
“她大概一个小时就到。”Amy老师说,“还有方老师的女儿,我刚才也给她打电话,但是没打通。”
琴行前台抽屉里,放着一本电话簿。
Amy老师将电话簿递给警察。
警方拿起话筒,一遍一遍地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死者的女儿终于回电。
……
方颂声的未婚妻李子瑶还没到,几位警员已经饿得肚子打鼓。
曾咏珊自告奋勇,拉着祝晴一起去对面茶x餐厅买盒饭。
“其实我早就听过这位方老师的名字了,确实是很有名的钢琴老师。小时候我妈咪还想让我跟着他上课。”曾咏珊说。
“后来有报课吗?”
“没有,我不喜欢弹钢琴,一去试课就哭,妈咪实在拿我没办法。”曾咏珊笑容俏皮,“逃过一劫。”
易冬美一心将女儿培养成音乐家,或者画家也可以。
没想到长大后的她,成为一名举枪的探员。
“对了。”
刚才曾咏珊去隔壁几间店铺做笔录,此时突然想起:“死者的女儿是什么反应?”
雅韵琴行以方颂声的女儿方雅韵命名。
听Amy说,方雅韵在父亲的引导栽培下,成为一名出色的钢琴家,经常登台演出,大有名气。
呼机不停响时,她正在排练。
“等等!刚才的便签呢?我忘记黎叔要吃什么!”在茶x餐厅门口,曾咏珊急急忙忙摸自己的口袋。
“餐蛋面,奶茶少冰。”祝晴从口袋里拿出便签,“在我这里。”
推开玻璃门,蒸腾香气扑面,x餐厅里充斥着碗筷碰撞的声响。
香江茶x餐厅的老板和伙计,效率至上,三言两语就开始催促,祝晴抢先将便签递去。
“打包。”
老板朝着后厨报菜,手指头在计算器上飞舞。
也许是因为刚接手钢琴老师遇害的案子,看着老板灵活的手,泛着油的计算器键被她联想成黑白相间的钢琴键。
祝晴继续刚才的话题:“死者的女儿以为我们恶作剧,在电话那头骂人。”
说话时,她余光望向玻璃窗外。
欣欣姐姐来了。
也就是死者的未婚妻,现在的李子瑶。
“真的?我看过方雅韵的报道,还以为她和她的名字一样优雅!”曾咏珊追问道,“她骂了什么?”
祝晴回忆:“痴线、贱格、败类……”
方雅韵在电话里骂得很难听。
这也是人之常情,当被告知至亲遇害,她以为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
曾咏珊一脸哑然,惊讶道:“她还说什么了?”
“方雅韵还说——”祝晴踮起脚尖看街对面走进琴行的欣欣姐姐。
她蹙眉,心不在焉地继续道:“食屎啦你……”
“哦!”一道稚嫩又震惊的小嗓音从身后响起,吓了她一跳。
和阿嫂、囡囡一起在茶x餐厅里解决午餐的小长辈——
冷不丁冒出来,逮住他外甥女。
放放宝宝眯起眼睛:“晴仔,你说脏话?”
讲粗口,没素质哦。
第33章 “你会不会难过?”
盛放是从祝晴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吓得她一个激灵,迅速将视线从欣欣姐姐身上收回。
一转头,她看见小孩叉腰,气势汹汹的状态。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小舅舅咬牙切齿,这事大了。
这小孩怎么神出鬼没的?
祝晴被小舅舅抓个现行,顿时百口莫辩,恰好店里的伙计将打包好的餐点拿出来。外甥女轻咳一声,心虚道:“回家再说。”
盛放就像是卡通片里的正义小战士,双手仍旧叉腰,下巴扬得高高的,就只差一身神气的披风再加鼓风机效果。
还是莫振邦的太太吕绮云上前,打断了小朋友眼神上的质问。
“想到他们俩都还没吃午饭,到家再做饭孩子都要饿扁了,所以带他们来这里。”吕绮云笑着对盛放说,“吃好了就先走吧,你——”
她继续道,“你外甥女还要忙着查案。”
三岁的舅舅,当CID探员的外甥女,说出来都觉得离谱。
祝晴实在是对阿嫂有点抱歉。
这会儿囡囡也在,用纸巾擦擦嘴角,还贴心地给盛放递了一张。对比之下,崽崽嘴巴边上一圈喝过奶油蘑菇汤的痕迹,像只小花猫,还像白胡子小爷爷。
和他相比,囡囡根本就是小天使!
“麻烦阿嫂了。”祝晴说。
曾咏珊一如既往是小太阳,嘴巴很甜:“没关系啦,阿嫂人美心地好,不会在意的,你不用不好意思。”
“你呀,少捧着我。”吕绮云失笑,对祝晴说,“我倒是真没什么,正好今天调休,下午不用上班。带一个也是带,两个也是带,他们还能一起玩呢。”
囡囡在吕绮云身后,轻轻揪着妈咪的衣角晃了晃——
可以不和这么小的宝宝玩吗?都没有共同话题的。
祝晴和曾咏珊提着大家的午餐回去时,吕绮云带着两个小朋友往相反的方向去。
少爷仔的声音,辨识度很高。
既奶声奶气,又带着一股黏糊劲。
“阿嫂,你家住在哪里?”
“阿嫂,你家里有雷神模型吗?”
吕绮云耐心地说:“没有雷神模型哦,但是有其他玩具,你要问囡囡姐姐愿不愿意借你。不过现在回去,你们得先午睡。”
“阿嫂,我在家里也不午睡的。你们睡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祝晴额头上的三条黑线又要回来了。
她嘀咕,难道盛放不应该称呼吕绮云一声“姨姨”?真是乱叫人!
曾咏珊一听,立即打小报告:“他还叫我‘咏珊’!第一次听他用那个语气喊我,还以为是哪个Uncle,我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梁sir也说,你们家小朋友见到他,直接喊奇凯。”
盛放小朋友深知自己的辈分很高,他认为这个警署的每一个年轻人,都是自己的晚辈。
宝宝不是没大没小,他纯粹是被自己洗了脑!
祝晴不知道应该怎样纠正这一点,一个头两个大。
“我回去和他说。”祝晴说,“再这样下去,哪一天碰到莫sir,他会叫振邦。”
还有,碰到高级督察,放放会叫兆麟的。
曾咏珊:“千万不要提我告状的事!他会怪我是二五仔!”
……
站在马路对面等红绿灯时,祝晴就发现,欣欣姐姐已经在配合警方录口供了。
曾咏珊也顺着祝晴的视线望去。
她穿得清凉,短裙下两条长腿又白又直,长卷发披散着,化着很浓的妆。
曾咏珊:“这个该不会就是死者的未婚妻吧——太年轻了!而且这么赶流行,连眼影都用杂志上最新款颜色的人……”
“虽然眼影这样用,算不上多好看啦,不过至少是赶时髦的人,应该受不了‘过时的东西’才对,怎么会受得了一个六十岁的未婚夫?”
“我……”祝晴沉吟片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在福利院和欣欣姐姐一起生活的那些日日夜夜,祝晴还太小了。小到现在再回想,她居然无法准确地说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记得她温柔怯懦,但在保护自己这个小妹妹时,会鼓足勇气。
一开始,是欣欣姐姐保护祝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祝晴发现,讲道理根本没有用。她教欣欣姐姐,把手握成拳,那些欺软怕硬的人,才不敢迎上像石头一样的拳头。欣欣姐姐就只是笑,她说,她学不会。
至于对未来的向往——
当时的她们,并没有考虑得这么远。
对于两个小女孩而言,未来并不重要,她们连当下都还没有过明白。
“当然了。”曾咏珊笑着,语气明快,“要是看一眼就知道受害者家属在想什么,你都不用当警察了,改行去庙街算命比较好。”
说话间,她们已经过了马路,离雅韵琴行越近,死者未婚妻的声音也变得越清晰。
“李子瑶,二十七岁。”
“平时琴行的事,颂声喜欢亲力亲为,但昨天他不太舒服,想早点回家,所以我就留下来,帮他处理工作上的事。”
“我不会弹琴,也不了解课程的介绍。平时我负责的,基本上就是前台一些琐碎的事,像接待、打印等等。”
“我是晚上十点左右回去的,当时琴行里还有几个员工,*我们一起搭的士,她们捎带上我。到家楼下,我还买了一碗糖水,上楼吃完就睡了。”
“这么清楚记得买了一碗糖水?”
“每天晚上都会去买的,糖水铺的阿伯很大方,会多加料。所以,我也经常去光顾他的生意。”
梁奇凯拿着笔录本:“方颂声呢?你到家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异常?另外,今天早上他是几点出门的?”
“不清楚,我们没有住在一起,是分开住的。”李子瑶说,“反正下个星期就结婚了,不差这一时。婚房也已经准备好了,他总说,到时候我直接拎包入住……阿sir,请你们一定要尽快抓到凶手,颂声死得太冤了。”
离得近了,更能看得出来,李子瑶脸上的妆容非常重,说是浓妆艳抹都不为过。
落泪会花了她的妆,就算刚赶到琴行时,站在那间六号琴房门口,她也没有哭,只是用纸巾轻轻揩一下自己眼角的位置。
“对了,你们琴行有没有监控?”
“监控只是个摆设,坏了很久了。我一直催颂声找维修工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但他说不要紧,反正也没人来查。”
梁奇凯:“今天早上五点到六点之间,你在哪里?有没有人能为你作证?”
“这么早,肯定在家里睡觉。我是个夜猫子,没有早起的习惯。”说到这里,李子瑶微微蹙眉,“阿sir,是怀疑我吗?”
“没有。”梁奇凯继续记录,“循例问问而已。”
李子瑶点了点头。
也是在这时,梁奇凯余光瞄见祝晴和曾咏珊回来。
“终于回来了,饿得大家都快要罢工。”他说着,看见祝晴手中提的饮料,“等一下,那杯是不是咸柠七?好像打翻了。”
祝晴连忙低头看,茶x餐厅后厨打包得随意,那杯咸柠七连盖子都没盖紧,她走路时摇摇晃晃,打翻了半杯。
她连忙将饮料摆到桌子上,找纸巾擦。
“现在不能放下,一放下整杯会倒出来——”
“等等,你小心一点,祝晴!”
也是这时,李子瑶抬起头。
她的目光没有什么波澜,只在祝晴脸上停顿。
视线一直停留着,过了许久,都没有收回。
……
警员们还没吃完饭,死者方颂声的女儿就已经赶到。
她看着神不守舍,明明想问警察有关父亲的死因,却不敢问出口,手捏住自己的衣角,呼吸声很重。
曾咏珊看着摇摇头:“真是可怜。”
起初接到电话,方雅韵以为,那只是充满恶意的捉弄。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方雅韵在电话里直接破口大骂,然而谁知道片刻之后,传来琴行老师Amy的声音。方雅韵熟悉Amy的声音,也深知就是借她胆子,她都不敢诅咒方颂声,才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我听说,开车赶往琴行的路上,方雅韵甚至闯了红灯。”曾咏珊轻声道,“但是刚才把车停到门口,负责封锁现场的师兄不认识她,请她挪车,敲了好几次门,看见她就这么呆呆坐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在这间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琴行里,方雅韵终于确认了父亲的死讯。
“抱歉,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她说,“我现在没办法……”
琴行设置了休息区,她就坐在沙发上,房门虚掩着。
将近半个小时后,她才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接受警方问询。
祝晴:“方小姐,可以开始了吗?”
方雅韵点了点头。
大多数时候,她抿着唇,听到警方提问,会思索很长时间。
“我爸爸打开门做生意,不会轻易得罪人的。”
“他出了名的好说话,一些学生家长上了一段时间的课,来和他软磨硬泡,要降课时费……说真的,一般都是涨课时费,从来没听过要将课时费下调的。但我父亲总是会考虑学生家里情况不易,不希望为一点钱耽误一个好苗子,所以学费打折是常有的事。”
“倒是——”
方雅韵皱起眉。
雅韵琴行很大,休息区安排靠在玻璃大门边的位置。玻璃门敞着,一阵又一阵难闻的烟味飘来。她不耐烦地捏住鼻子,起身重重甩上休息区的门。
“刚才听那位沙展说,怀疑凶手是劫财?”方雅韵冷笑,“到底是不是劫财,我不能确定。但你看,有人一根接一根,这么大的烟瘾,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
站在琴行门口抽烟的,是欣欣姐姐。
也就是现在的李子瑶。
“你和你父亲的未婚妻有矛盾?”祝晴问。
“Madam,其实我怀疑,是李子瑶杀了爸爸。”方雅韵说。
“李子瑶是真乖,养一只狗,都没有她这么听话。”
“每天掐着嗓子,把声音拖长,那声音啊……不知道哄得我爸有多开心。”
“他们不住在一起,但是她经常去我爸那边。我爸是个男人,又单身这么多年,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这个李子瑶,给他洗衣服做饭,那次我回家看,我爸柜子里的衬衫,都是她烫的,每一件都烫得平整,连一点褶皱都没有。还有袜子,按照颜色和材质分类好,整整齐齐的。”
方雅韵说这番话,只是泄愤。
她接受不了这个年轻的继母,但也说不出对方的杀人动机。
祝晴记录时,笔尖停顿,抬头问:“你父亲经常穿衬衫吗?”
方雅韵不明白女警这样提问的用意,愣了一下才回话:“那倒不是,他说自己上了年纪,衣着舒服就好。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选了一件白色的衬衫。”
说到这里,她垂下眼帘:“出门的时候,小老头一定是精心地打扮自己,他不会想到,出门回到他最熟悉的琴行,白色衬衫会被他自己的血染红……这么多刀,该有多疼?”
受害者方颂声死在六号琴房,身中多刀,但最致命的,是左胸位置影响到心脏的刀伤。
方雅韵垂下眸,攥紧手。
祝晴这才注意到曾咏珊说的——
她的手修长漂亮,是弹钢琴的手。
现在,这双漂亮的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像是耗尽力气,方雅韵不再说话。
祝晴想起昨天下午三点左右,在琴行门口见到的方颂声。当时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衫,看着并不比其他同龄人精神多少,而刚才她见到的死者,躺在钢琴旁,剪裁考究的白色长袖衬衫,衣领挺括,只是昂贵的布料被鲜血浸红……
祝晴合上笔录本:“差不多了,方小姐,如果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警方会联系你。”
她顿了顿,又说道:“如果你想起任何细节——”
“知道。”方雅韵点头,“刚才那位阿sir给了我名片。”
走出休息室后,祝晴找到黎叔,汇报自己的发现。
黎叔眸光一凛:“让那个Amy回来。”
……
第一个发现死者的钢琴老师Amy,大名蔡慧敏。
被重新叫回来问话时,她仍旧和刚才一样,极其配合警方。
“死者方颂声穿的是长袖衬衫,你是怎么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没有戴手表的?”黎叔问。
祝晴也在边上。年轻警察观察敏锐,但老前辈经验老到,她站在黎叔边上学习,注意蔡慧敏的微表情。
当时,这位Amy老师说,她发现死者没有戴手表,抽屉里的学生学费也不翼而飞。因此警方第一时间怀疑是清晨方颂声开了琴行的门,有人经过时起了贪念,被发现,才杀人灭口。
“按照方颂声今天穿的那件衬衫袖口的特殊设计,就算他戴着手表,也是藏在袖子里面的。除非,他扒开他的袖口,摘下那块价值不菲的名表。”
蔡慧敏手中还攥着琴行的一大串钥匙。
“我没——”她的脸色微变,刚开口,又被黎叔打断。
“财务平时收到学生学费,就算没时间存到银行,应该也会给抽屉上锁吧。这次,九千块钱现金被人拿走,抽屉却没有被撬过的痕迹。应该不是财务太马虎,忘记上锁。抽屉是你用钥匙打开的吧?”
“我怎么可能——”
黎叔厉声道:“所以,人也是你杀的。”
“哐”一声,蔡慧敏手中的一整串钥匙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她脸色骤变:“我没有杀人!”
过了许久,雅韵琴行的Amy老师蔡慧敏,终于坦白。
“我承认,我是很缺钱。”
“早上我准时来开门,先检查琴行卫生,再开灯,经过六号琴行,发现方老师就躺在那里。他吓到我了……我靠近,才发现他已经死了,转身跑的时候,不小心被他的手臂绊倒。我摔倒在他身边,太可怕了,着急地按着地面起来,不小心手碰到他的手表。当时我才注意到,方老师衬衫袖口里,藏着一只金表。”
“方老师有戴表的习惯,我听人说,他的表都很贵的。还有那些钱……九千块钱,不少了,就放在抽屉里,我犹豫过,最后还是拿了。”
蔡慧敏斯文秀气,说话轻声细语的,她从自己的储藏柜里拿出手表和那一沓钱,神色难堪:“都在这里了。”
门外,莫振邦对身旁警员低声耳语。
“查她的经济状况,看有没有负债。”
“之前每周三店休,也都是她负责那个学生的课?”
“再查查作案动机,是不是和死者有矛盾。能成为雅韵琴行的钢琴老师,就肯定不会是什么钢琴速成班出来的。家里培养她这样的艺术特长,很费钱的,为九千块钱和一块名表杀人?除非这个Amy老师脑子不清楚。”
……
曾咏珊在琴行走廊驻足,目光望着那一张张相片,不由感叹。
方雅韵从小到大的照片,一直挂在琴行走廊最显眼的位置,每一张照片,她父亲方颂声都在右下角题字。
六岁那年,小女孩穿着蓬蓬裙,第一次登上舞台,懵懂地对着镜头,有些害羞。再到二十岁,她在国际舞台上优雅谢幕,彼时的她,已然褪去生涩,成为光彩夺目的钢琴家。
一张张照片,是方雅韵一路的成长印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那张特意被方颂声裱起来的相片。
“你看上面写的小字——”曾咏珊对身边的同事说,“雅韵三岁,我是她的第一任老师。”
相片里,方雅韵还很小,坐在钢琴前,脚还够不着地。方颂声握着她的手腕,为她纠正指法,神情专注严厉。
看得出来,这位钢琴家能有今天,离不开他父亲的严苛栽培。
也是他的远见,将她托到了国际舞台上。
曾咏珊再回头,望向坐在琴行角落的李子瑶。
警员上前时,李子瑶抬起头:“昨晚十点下班之前,我给颂声打过电话。他本来希望我过去的,但我说很累,不愿意去……怪我,如果我能在他身边,今天早上也陪着他,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曾咏珊与梁sir对视,交换眼神。
李子瑶鲜红色的指甲油有些剥落,身上香水味夹杂着烟味,衣着因身体俯着的角度显得暴露,与这个优雅的世界格格不入。
“感觉是不是有点——”豪仔走过来,压低声音道,“俗气啊。原来钢琴老师喜欢这一款的?”
与李子瑶相比,方雅韵的声线和语气要清冷许多。
“我知道,爸爸经常会在琴行关门后留下,自己弹上一曲。他总说,长时间不碰琴键,心痒痒,手也会生锈的。你知道,他对艺术一向都是有追求的。”
“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早上去琴行的习惯。你们说,是五六点,当时天都才刚亮——阿sir,是不是有人特地约他过去?”
警方又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方颂声,是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我们约好在x西餐厅见面,他带着李子瑶一起来。”
“他们决定结婚,给我送喜饼。爸爸说,请柬还没印好——”
“你和李子瑶的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方雅韵很坦诚,“我和她吃过几次饭,每次爸爸都在场,但是,我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任何话。”
“她呢?”
“想也知道了,为了嫁进方家,她一定是千方百计讨好我的。但是,我能和她聊什么?是廉价的刺鼻的香水,还是毫无品味的蓝色眼影?”
方雅韵的语气中,有明显的优越感。
说话间,她望向李子瑶,又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莫振邦继续问道:“所以,你反对他们结婚吗?”
“爸爸单身这么长时间,会感到寂寞也是难免的,我能理解他。”
“他想找个人照顾自己,我不反对,只要他过得幸福就好。”
“但是,不应该是李子瑶,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
第三天的假期泡汤,祝晴是中午出门的,到了晚上六点才离开警署。
上了大半天的班,她跟上莫sir,去他家接小孩。
“昨天做饭的那位——”莫sir回忆,“是叫萍姨吧?她不和你们一起住吗?”
“今天我休息,就没让她过来,没想到突然有案子。”
莫振邦打趣道:“要怪就怪你这BB机,我走到哪跟到哪。”
其实一开始就说好了,萍姨是不住家的保姆。
最初在警校宿舍,空间太狭小了,舅舅和外甥女并排站着都转不过身,因此每天在祝晴上班前,萍姨赶到,照顾孩子一整天,等到祝晴下班,她也就下班了,一直这么来回跑。
但实际上,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即便在福利院,祝晴也不曾融入集体,始终独来独往,后来更是习惯了独居生活。直到,生活中突然闯进来一个小舅舅,她适应了很久,不愿意再多一个陌生人。
祝晴不想一再迁就退让。
况且,她始终觉得原剧情中的小反派,不该再像以前那样娇生惯养。
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应该学着自己做。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
新家足够宽敞,她和萍姨也逐渐熟悉。也许随着工作推进,像今天这样的突发情况会越来越多,也是时候和萍姨商量,让她偶尔留宿,以备不时之需。
中午厨房里,舅甥俩手忙脚乱,温馨的独处时光却非常珍贵。
只是工作同样不能耽误,祝晴打定主意,等考虑好住宿安排后,得和萍姨重新商量她的工作范围了。
“中午和盛放研究煎牛排。”祝晴说,“就像过家家。”
莫sir失笑。
是小孩煎,还是她来煎?
看样子,他们都搞不定。
“就在前面。”莫振邦指了指一栋公寓,“你在楼下等我,还是上来接?”
“我上去吧。”
莫sir家也在油麻地,绕过后巷上楼,囡囡像是算准爸爸这会儿会回来,欢天喜地地开门迎接。在自己家,囡囡没这么拘谨,看看祝晴,回头喊“妈咪”。
盛放小朋友躺在囡囡家地板上,搭她的拼图,盒子上写着适龄八岁以上的拼图,少爷仔搭得飞快,百无聊赖。听见外甥女来接自己,他撑起小脑袋,剩下的拼图也不拼完,“咻”一下朝晴仔飞奔。
舅甥俩走时,莫振邦的太太还不忘给祝晴塞一份资料。那是她一早拜托同事打印的幼稚园家长面试题,祝晴双手接过道了谢,带着小不点离开。
望着他们转身的背影,吕绮云不由感慨:“还这么年轻,就要养小孩,很不容易。”
莫振邦搭着太太的肩膀,掌心收紧了些。
他想说,她也一样,没有做好照顾小朋友的准备,就和他一起把囡囡接回了家。
吕绮云摇头制止他,笑着说:“孩子都听着呢,囡囡等我给她批改作业。”
身后的声音,逐渐远去。
祝晴和小舅舅下楼,如今房子买到好地段,他俩不用再搭小巴,散着步就能到家。
只是散步的时候,盛放又提起中午茶x餐厅里自己亲手抓包的脏话时刻。
“检讨一下。”
祝晴:……
小时候从没被管过,现在长大,居然多出一个小舅舅,对着她指指点点。
先不说那只是她复述死者女儿的话了,就算真的讲粗口,那又怎么了?
心里想的是,她是大人。
但开口时,晴仔老老实实在小舅舅面前认怂。
这回他当然没错。
当晚辈的,得乖乖挨训,不能狡辩。
小朋友在莫sir家吃过晚饭,舔了舔嘴角,回味着阿嫂做的肉片汤。
“盛放,你应该叫姨姨。”
“祝晴,你应该叫舅舅。”
Madam祝差点被气笑,又是无法反驳。
这小孩上幼稚园之后,一定能进他们学校的辩论队。
如今,祝晴和小朋友有了新的家。
他们打开门进房,开了灯,整间屋亮堂堂的,那袋薯片打开吃了一半,忘记用密封夹封上,小碎末掉在茶几上,那是生活温馨的雏形。
盛放小朋友第一时间打开电视。
祝晴拿着面试题,在他身边坐下,翻开看了看。
说好的要温书,资料却出了错。
她念着题目:“接过东西,双手说谢谢。”
“看懂颜色,和对应的形状。”
“听到‘小嘴巴不讲话’的指令,要立刻保持安静。”
祝晴将面试题放到茶几上。
吕绮云的同事打印错了文档,这不是家长面试题。
祝晴重新站起来,回卧室拿了笔记簿,又绕到厨房,拿一袋吐司。
她盘腿坐在抱枕上,打开笔记簿,记下已知的案件线索,顺便啃一片吐司。
盛放的注意力从电视回到外甥女这儿。
“晴仔!又吃面包当一餐,这样怎么行!”
祝晴的余光瞄过幼稚园儿童面试题。
外甥女变成幼稚园老师,比了个“嘘”的手势——
“小嘴巴,不讲话。”
少爷仔对于幼稚园指令,接受能力良好,两只小手捂嘴。
不讲话!
顺便地,他摇摇头,不太赞同。
这个晴仔,最近是越来越叛逆了。
……
第二天清晨,重案B组警员刚到岗,直接进会议室报到。
多方面的排查仍在继续,大家一一汇报自己的调查进度。
“自从女儿方雅韵的事业如日中天,学生家长们更认为肯定是名师出高徒,认定方颂声的雅韵琴行。方颂声的财务状况良好,也没有染上不良嗜好,更不至于因为金钱和人发生矛盾。”
“方颂声和李子瑶的关系,还在进一步调查中。不过几乎所有人都说,他们的感情很好。当着方颂声的面,大家肯定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但私底下怎么议论,谁知道呢?”
“至于那个Amy老师,也就是蔡慧敏,确实很缺钱。有人说,在方颂声死前的两天,她还在和他谈加薪水的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害者拒绝了她的加薪请求,所以——”
曾咏珊则是收集了方雅韵接受媒体采访的杂志报道。
“这里提到方雅韵的童年经历。她母亲早逝,父亲照顾她长大,父女俩无话不谈。”
“还有……”
“原来她的名气这么大?”徐家乐接过一本杂志,“早知道昨天问她要一张签名。”
曾咏珊笑道:“我早就说了,只有我们真正的艺术家才听过她的大名啦。”
徐家乐“啧啧”两声:“还艺术家呢,你主攻哪一门艺术?”
莫振邦拿着资料敲了敲他俩的桌角:“说正事。”
祝晴则拿出有关于李子瑶的背景资料。
调查显示,她出身贫寒,早年辍学,靠打工谋生。
祝晴将李子瑶的照片贴在白板上,在下面用数字简单标注:“十七岁那年,做过啤酒女郎。”
几个警员听得皱起眉。
“钢琴世家和啤酒妹……也难怪死者女儿无法接受她了。”
“更何况,李子瑶的年纪比死者女儿还要小吧?难道会有人认为她嫁给死者是因为真爱吗?”
在调查过程中,祝晴对一件事印象深刻。
听着别人的描述,她就像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李子瑶穿着制服挨桌推销啤酒,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客人。客人直接将啤酒瓶在桌角砸碎,这事差点要闹上差馆,最后是李子瑶无助地低声下气,红着眼圈连喝三瓶啤酒,最后才安抚好客人。
“看她现在的样子……”梁奇凯摊了摊手,“想象不到。”
“也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才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黎叔说,“在结婚前一周,六十多岁的未婚夫死了。该说她幸运,还是不幸?”
众人沉默了许久。
莫sir继续分配任务。
“案子还得继续深挖,所有线索必须查到底。”
“核实蔡慧敏的作案动机,查她的流水和债务情况。”
“加薪被拒那几次,蔡慧敏单独进入死者办公室,两个人有没有发生过争执?”
“查过李子瑶的行动轨迹没有?如果她是为钱接近死者,那么死者在结婚之前突然离世,她是不是没有得到半点好处?”
“另外,继续约谈方家人和琴行职工,收集他们私底下对李子瑶的评价。”
祝晴低着头,仍在翻看李子瑶的资料。
从前,祝晴还小,只知道领养欣欣姐姐的家庭,家境优渥,便打心底为她开心。
但是现在,随着调查的深入,她注意到一个细节。欣欣姐姐直到十四岁才被收养,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已记事,通常不是领养家庭的首选。
再联系后来的遭遇,她在养父母家里,过得不好吗?
有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关爱?
……
整个重案B组,每一位警员都像是被拧紧发条,高效运转着。
莫沙展打趣,才刚休息两天,就能满血复活,A组拿什么来和他们拼?估计破案率又得提升了。
“莫sir,你不要给我们带高帽,这破案率就给A组好了,我们只想放假。”
“刚才黎叔还说,我们这叫劳碌命,歇不了几天……”
到了下班时间,祝晴揉着发酸的脖颈,刚走出警署,抬眼就瞧见熟悉的身影。
盛放小朋友又来接外甥女收工了,从新家走到警署,就是拖慢了步调,还是只需要五分钟的路程。崽崽对他们的新家好满意,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从家里露台看出去,看不见油麻地警署。
他已经提醒萍姨,明天过来时,带上他珍藏在半山的望远镜。
“你终于下班了。”萍姨笑着上前,对祝晴说,“我们算好了时间,知道这个点过来正好,不会打扰你。”
“对了,家里冰箱有很多菜。”她继续道,“都是新鲜的,我还另外煲了汤带过来,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能吃了。”
小少爷给萍姨开很高的工资,小孩不懂市场价,她也不占舅甥俩的便宜,高出的薪水,就用来补贴买菜钱。
这会儿,萍姨看见小巴的车尾,和祝晴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去赶车。
未来小反派在外甥女的提醒下,礼貌地摆摆手:“掰掰。”
掰完,他掰着手指头,开始拟菜单。
对于小朋友而言,进厨房才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那是乐趣。他仰着小脸,眸光闪闪,满眼的兴奋劲儿。
“我们做豉椒炒排骨好不好?不可以放太多辣椒。”
“还有梅菜蒸肉饼,萍姨说,就是傻的都会蒸。”
“薯仔焖鸡翅……”
盛放小朋友回味着薯仔焖鸡翅的香味。
不能再想下去,口水可能要不听话啦。
“再加一道蒸水蛋!”他举起小手,“我已经学会了,可以放瑶柱和虾米。”
就在他说话时,外甥女蹲了下来。
她双手扶着他小小的肩膀,平视着他。
少爷仔眨了眨眼睛,暂停拟菜单。
“盛放,你要不要和我去一个地方?”
“要!”
放放小舅舅无条件当晴仔的小跟班。
她甚至还没有说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宝宝舅立马一百个愿意。
“你不问我去哪里吗?”
“我们去哪里?”
“是我长大的地方。”
这一次,盛放没有马上回答,懵懂地看着晴仔:“是福利院啊。”
福利院里,有好多的孤儿。
第一次听说晴仔在那里长大,盛家小少爷学不会委婉,叹着气说,晴仔好惨。
现在,晴仔为了查案,要再回福利院。
小朋友的第一反应是——
“你会不会难过?”
在那个福利院里,晴仔孤苦无依地长大,肯定留下好多不愉快的回忆。
现在要故地重游,她会难过吗?
小舅舅的眼神里,充满关切,祝晴怔了一下。
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打断他们的对话。
一辆车从警署大楼的地库驶出,祝晴听曾咏珊说过,那是翁sir的车。
车子在祝晴和盛放身边停下。
高级督察翁兆麟,探头出车窗,手指虚扶方向盘轻敲。
“怎么不见你们莫sir?”
祝晴想了想,一下班,莫sir好像就从后门开溜了。
从同事们的白眼、吐槽和八卦声中,祝晴已经多少对翁兆麟有了一定的了解。
关于莫sir的去向,就只是一碟开胃小菜,重点在后面等着呢。
“都已经第二天了,怎么还没有锁定嫌疑人?”
“到底有没有好好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仇家也好,经济纠纷也好,你们总要敲定一个方向的。”
“另外,不是说那个钢琴老师偷了死者的表?线索很明朗了,为什么……”
一般来说,只要翁sir在发言,没有任何人能插得上一句话。
然而突然之间,“笃笃笃”的敲击声响起。
是盛家小少爷探出脑袋,肉嘟嘟小手轻叩驾驶位的车窗框。
他一根短短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
带着谴责意味。
盛放踮着脚,双手扒拉窗框:“小嘴巴——”
高级督察:?
第34章 高级督察,盛放。
翁兆麟一脸莫名,疑惑的目光望向祝晴:“什么小嘴巴?刚才有人说这个吗?”
Madam怎么可能在这会儿帮着小舅舅教训上司。
祝晴轻咳一声,摇摇头:“不知道。”
外甥女不知道,舅舅知道呀!
盛放仰着真诚小脸:“唔——”
小嘴巴又被捂住,祝晴镇定道:“不讲话。”
翁兆麟更是一头雾水,刚才对下属催促数落说到一半,被堵在嗓子眼,一时之间忘记怎么继续下去。
他重新发动车子,带起引擎的轰鸣声,刚要离开,小朋友举起小手,有话要说。
“可以送我们去一个地方吗?”放放探头。
这是祝晴第一次坐翁sir的车。
同时,也是翁sir第一次载自己的下属。他坐在驾驶位,身后两位乘客在用小气音咬耳朵,他无法加入对话,体会到的士佬的待遇。这一大一小,把他当计程车司机了!
“晴仔,你准备什么时候练车?”
“要先忙过这一阵吧。”
翁兆麟竖起耳朵,终于听见了。
原来是重案组新人要去考驾照。他加入话题,提供一些考车牌的经验,说到最后还要显摆一下。
“我那一年考驾照,和现在不一样。当时拿着驾照回警署,整个警署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会开车!”
盛放继续小小声道:“等拿到驾照,舅舅给你买车。”
翁兆麟当然知道自己手下这新人是珠宝大亨盛文昌流落在外二十年的外孙女。整个油麻地警署,谁不知道?
听说她这段时间买了房,警署里不少人去他们家做客,唯独落下自己。翁sir倒是也没兴趣和小年轻交际应酬,只不过他们提到买车,又是自己熟悉的领域。
“买车是吧?”翁兆麟骄傲地拍拍自己的方向盘,“我这辆——”
“那辆不行。”盛放的小手拢起来,轻轻挡住自己的小嘴巴。
翁兆麟的嘴角僵了僵。
他没有再问为什么不行。豪门小少爷从前出门有司机,坐豪车,体验的都是奢华待遇。他现在再开口多问,完全是自取其辱、自讨没趣。
翁兆麟流畅地转移话题,问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去福利院。
“死者方颂声的未婚妻李子瑶。”祝晴说,“她在福利院长大,十四岁才被领养。”
这一点,在莫振邦的报告里是没有提及的。
翁兆麟显然有些意外,在得知祝晴和李子瑶还有另外一层关系后,手指又习惯性在方向盘上轻敲。
“说是经济条件优渥的家庭,怎么又会辍学?”
“十几年前那个年代,福利院的设备不够先进,资料库里完全是手写档案,就算福利院尽责,提前打听领养家庭的情况,收集到的资料也不一定准确。说到底,全凭对方的良心。”
“十四岁的小姑娘,在陌生人的家里生活,如果他们心思不轨,恐怕她会过得很煎熬。”
翁兆麟说的,也是祝晴已经考虑到的问题。
十几岁就辍学去当啤酒女郎,是领养家庭逼她这么做,还是对于欣欣姐姐而言,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比依靠毫无血缘关系的养父母家过日子,要更踏实?
“福利院那边应该还存着当年的档案记录。”祝晴说。
“有突破就是好事,先跟着这条线去查。对了,你和李子瑶这层关系,需不需要走回避程序?”翁兆麟说完,不等祝晴回答,自顾自摇头,“算了,不过是儿时玩伴而已,不至于影响你的专业判断。”
他们谈公事的时候,盛放就认真地听。
毕竟是高级督察,总不能单靠运气上位,翁兆麟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只不过媒体的闪光灯太炫目,上《警训》太风光,翁sir才将破案的本职工作暂且搁置。此时,盛放听他和外甥女剖析案件时头头是道的模样,正入神,忽然刹车声响,翁兆麟的轿车在路边缓缓停靠。
盛放的注意力,彻底被福利院斑驳的门牌吸引。
这就是外甥女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吗?
真够破的。
“就是这里了。”祝晴伸手开车门,“多谢翁sir。”
翁兆麟随意摆手,等到他们下车,才后知后觉腹诽。
谁能想到他俩来的是这么远的地方,刚才就不应该碍于面子答应小孩!
也是在这时,翁sir望着他们的背影,忽地将证据串联——
小的说,小嘴巴,大的让他不讲话……
到底是叫谁不讲话?
翁sir的车驶远,盛放小朋友欣赏道:“晴仔,兆麟真不是小心眼的*人!”
“叫翁sir。”祝晴说,“翁叔叔也可以。”
祝晴决定,这两天要再去书店一趟。
儿童区应该有那种教小孩称呼亲戚的绘本。
比如爸爸的爸爸叫爷爷,妈妈的妹妹叫小姨……
自家人可以按照辈分称呼,到了外面,他可不是每个人的舅舅!
……
欣欣姐姐是在被领养后成为李子瑶的。
奇怪的是,祝晴能查到的与她身份有关的信息少之又少。
领养家庭为她登记改名,再带她出国,警方能查到的,就只有这些。
“晴仔,我不喜欢这里。”盛放皱着小脸嘟囔道。
他看电视上介绍过福利院,福利院里住着许多孤儿,放放小舅舅就以为,这里至少应该是宽敞明亮的。但没想到,眼前的建筑不仅规模不大,还被沉寂笼罩,安静得出奇。就算是不太敏感的快乐小孩也觉得,这个地方,空气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
祝晴告诉他,现在有一些设施更加完善的福利院,条件好多了。
“这间比较旧了。”她说,“前几年就听人说,可能要搬迁了。”
祝晴往院长办公室走,经过陈旧的活动区域和宿舍时,会停下脚步,为他介绍。
对于她来说,食堂就是战场。大孩子的饭量大,会专抢小孩的食物,一些年纪小又瘦弱的,根本就抢不过,只能躲在角落里饿着肚子偷偷擦眼泪。有时候工作人员会管,但更多的时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孩子们的战争每天都会发生。
“我第一次想当警察,就是那个时候。”祝晴说,“当了警察,把抢食物的大孩子都抓起来。”
盛放听得新奇:“你好傻哦。警察也不能乱抓人啦。”
经过食堂再往前走,就是宿舍区。
最早的时候,孩子们都住在一个宿舍里,而人多的地方,就是一个小社会。
那时候,她和欣欣姐姐床挨着床,头对着头。
两个小女孩将被子拉高,挡住自己的嘴巴,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后来分成两个大宿舍。”祝晴说,“大孩子和大孩子们住一间,幼童住在另一间。”
当年听说要分宿舍,小小的祝晴和欣欣急得团团转,两个小姑娘说什么都不愿意分开。但是,宿舍楼的调整还没完工,欣欣就离开了福利院。
他们很快就走到院长办公室。
“晴仔,院长还认得你吗?”
“当然。我是长大后才搬走的。”
福利院的郭院长,是看着祝晴长大的。
老院长是个好人,有操不完的心,眉头总是拧着,厚厚的镜片挡不住她眼底的疲惫。
虽然进门之前,祝晴给小舅舅打过“预防针”,但小孩第一次见到这么心事重重的人,整个办公室的气氛十分压抑,他也就闭上嘴巴,两只小手乖乖放在膝盖上,一声不吭。
在乖乖观察时,盛放明白了。
难怪外甥女的喉咙被泡泡糖糊住,因为郭院长的喉咙也被泡泡糖糊住了。
她实在,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欣欣?”郭院长皱眉,“我记得她。”
说到往事,郭校长的话要稍微多了一些。
慢慢地,崽崽都快要打瞌睡了,她才进入状态。
“那对夫妻想要领养一个乖巧漂亮的女孩,有点挑剔。”
“我推荐的,是七岁以下的孩子,从来没有考虑过欣欣。”
“但是没想到,那位女士,一眼就看中了她。”
“很少有这么大的孩子被收养,我有顾虑。”
“但是那位女士非常有诚意,欣欣也想离开,所以很快就办好手续。”
郭院长回忆,那对夫妻衣着得体讲究,很有涵养,从事贸易生意,经常国内外两头跑。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很好,会想到来福利院领养一个小朋友,是因为婚后多年,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觉得遗憾。
“我想,欣欣和他们是有缘分的,孩子可怜,十四岁也不算晚,如果将来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得到关爱,我为她开心。”
“一般情况下,完成手续后,福利院和领养家庭是不会再过多联系的。在福利院的那些日子……养父母肯定希望孩子能够忘记,彻底走出来。”
“欣欣情况特殊,所以我跟得紧了一些。那段时间,她的养母给我写过信。”
那封信,年代久远,郭院长却保存得很好,夹在书架上的一本书里。
这是一本有关育儿方面的书,在八零年首次出版。
十几年前,郭院长反复地看,反复做笔记摘抄学习。
陈年信件,连信封都泛黄,郭院长老了,布满皱纹的手在取出信件时轻轻地颤。
好慢的动作,盛放小朋友看得干着急。
祝晴上前帮忙。
办公室里,只有书页和信纸翻动的声音。
沉默许久的郭院长,终于再次开口:“欣欣在他们家,过得不好吗?”
祝晴的手握着信纸,忽地顿住。
她看着信纸上娟秀的字迹,以及附带着的,欣欣与养父母的合照。
“都怪我,当年要是多走访几次,多打听打听……”郭院长的手,在那本厚重的育儿宝典书上收紧,“孩子懂什么?她只是想要有个能安心睡觉的地方。”
十四岁的欣欣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家。
……
从出了福利院开始,盛放小朋友的脚步就越来越欢快。
等进了家门,崽崽踢走小波鞋,用膝盖滑铲,“咻”一下借着光滑的地面滑进屋,舒舒服服在客厅地板躺倒。
真好,他回家了。
更好的是,晴仔也离开了福利院那个鬼地方!
盛放还小,他想象不出外甥女过去在福利院过的是什么样的艰苦生活,也表达不出。但应该和刚才自己见到的小朋友们一样,没有生机,没有笑容,听见有人走动,看见陌生的面孔,忙不迭起身,怯生生的目光望过来。
在福利院时,盛放问,小朋友们是不是以为,他们是领养人。
祝晴点了点头。
她记得那些殷切的、小心翼翼的、乖巧的眼神……
从前,欣欣姐姐就是这样,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带走自己,迫切地想要有一个家。
十几年前,领养欣欣的家庭寄来一封信。
现在这封信,被祝晴摆在书桌上,触手可及,但她却没有勇气再看一次。
“晴仔——”盛放的小奶音从厨房传来,“做饭啦!”
少爷仔毕竟是少爷仔,从小到大,他连吃饭都还要别人三催四请地哄,张开尊贵的小嘴巴,很勉强地品尝几口。至于做饭,盛放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站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戴上围裙,拎起锅铲,为自己准备晚餐。
围裙好长,拖在地上,小少爷挪动脚步,脚丫子不小心踩到围裙边边,差点要摔跤。
祝晴扶住他,同时把自己的围裙也系好。
福利院食堂、警校食堂、警署食堂……这么多年以来,她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在这几个地方解决,有时候三餐还会压缩成两餐,能凑合一顿算一顿。但是现在,她居然和盛放一起,从冰箱里拿出食材,研究着怎样做出营养丰盛的家常菜。
小舅舅和外甥女在厨房里排成接龙的队伍。他先洗菜,传给外甥女,让她切开,外甥女切好时,他已经完成走位,蓄势待发准备炒菜。
通常这个时候,他们要争抢很久,晴仔说小孩不能玩火,小孩则说晴仔炒得不入味……反正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又手忙脚乱之下,他们成功端出了三菜一汤。
汤是萍姨煲好送过来的,热一热,香味四溢。
另外三道菜,则出自于舅甥俩之手,摆在饭桌上,和老火汤挨着,很像那么一回事。
“吃饭!”祝晴说。
盛放用力点头,搓了搓小手。
放放小朋友吃过这么多饭,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充满期待。
他自己装了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在饭碗前笑成弯弯眼宝宝,举着小勺子:“开动喽!”
盛放吃了一口米饭。
哇,夹生的。
再吃一口家常菜,他歪头:“晴仔,好难吃。”
“怎么会?”祝晴惊讶道,“我也尝尝。”
短短两分钟,盛放小朋友和外甥女眼底的期待,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变成呆头鹅舅舅和呆头鹅外甥女,皱起眉头,一脸茫然。
“为什么不好吃?”
“没有道理啊,都没糊。”
“放过盐了,也炖了很久……”
“会不会是因为炖太久?”
舅甥俩琢磨的时候,手中端着萍姨炖的老火汤,细细品尝。
鸡汤也炖了很久,怎么这么好喝?不合理。
祝晴不信邪:“再试一次。”
“不要——”
她再次缓缓放下筷子:“今天失败,明天就成功了。”
外甥女给小反派舅舅再上一课。
她撒鸡汤:“一位哲学家说过,挫折是通向智慧的阶梯。”
小舅舅似懂非懂歪着头,看着盘子里一道道蔫蔫的菜色,默默感慨。
原来这些难吃的菜,都是阶梯啊……
舅甥俩初次下厨,以失败告终,但菜好歹是做熟了,也不是一口都不能尝。
他们一边说着难吃,一边给彼此夹菜。
祝晴捂住自己的饭碗:“够了够了。”
盛放也捂住自己的饭碗,生怕外甥女玩偷袭。
一顿饭吃到最后,笑都笑够了,也是直到这时,祝晴望向墙上的挂钟。
时针走过大半圈,原来这顿饭,他们吃了好久。
一整天的压力、困扰、不安……被家中回荡着的笑声赶跑。
“好了。”祝晴起身,“我吃饱了。”
她转身想往卧室走。
小舅舅眼疾手快,揪住外甥女。
“站住!一起洗碗!”
祝晴加快脚步偷溜:“你不是喜欢玩泡泡嘛。”
小长辈在身后啰啰嗦嗦的。
“刚吃完饭就跑,慢点慢点……”
“不可以剧烈运动的!”
“这孩子呀!”
……
雅韵琴行老板方颂声被杀一案,警方暂时锁定一位嫌疑人。
第一个发现死者的钢琴老师Amy,也就是蔡慧敏。
第二天一早,蔡慧敏被带到油麻地警署。
“阿sir,我说过了,我只是一时想歪,偷拿了那只表和九千块钱……”
“但杀人——我怎么敢?”
负责审讯的警员懒得和她废话:“哪个杀人的会说自己敢杀人?”
蔡慧敏坚持道:“我和他根本没有深仇大恨,甚至他还是我的老板,给我发薪水的……为什么要杀他?”
“我们查过你的经济状况,刷爆信用卡,每一张都透支。”
“最近刚出手一套房子,暂时租房住。”
“之前两次要求死者给你加薪,但他以各种理由推拒,办公室的门摔得这么响,不少人都听见了。”
“你在雅韵琴行执教这么多年,Amy老师的名字,早就已经深入人心了。大家私底下都在传,Amy老师的琴艺不比方雅韵差,缺的就只是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而已。”
“那次国际钢琴赛,方颂声给他女儿方雅韵报名,听说你也报名了,只是没过多久,又主动收回报名表。是因为你们之间存在着竞争关系,所以给老板的女儿让路?”
“不是,突然收回报名表,其实是因为……”她咬着唇,不愿意再开口。
警员屈指敲了敲审讯桌:“九千块钱和一块名表,值得搭上一条人命?”
“我没有。”蔡慧敏的声音突然拔高,“我没有!”
警员翻开案卷:“周三上午五点到六点之间,你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谁能作证?”
蔡慧敏的双手在审讯桌的桌底交握。
忽地,她眉心松开。
“那个时间——”她的声音平静下来,“我妈在医院值夜班,那天急急忙忙的,忘记带干净的毛巾和手套,给我打电话。”
“你母亲是护士?”
蔡慧敏抿唇。
她的神色变得不自然,尴尬地移开视线:“是护工,夜班护工。”
说到这里,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突然撤回报名表,是因为当时,家里出事了。”
“算是家道中落吧,爸爸跑了,留下债务。”
“我妈……曾经优雅的太太,考虑过很多工作,她半辈子没有上过班,体面的公司根本就不要她。”
“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却要在医院给病人倒尿壶,做最脏最累的活。”
本来,蔡慧敏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一切。
从前梳着公主头、优雅从容的钢琴老师,如今为钱所困,这样的落差感,她难以面对。
但有些话,一开始觉得难以启齿,真鼓足勇气开了个头,反而越说越顺畅。
“每周三……琴行给额外补贴的,钱不多,但是我很需要。”蔡慧敏说,“那天我过去,等着学生过来时,发现方老师的尸体。九千块钱和一块表,足够我们撑一段时间……”
“我承认,曾经向方老师提出加薪。方老师是琴行里唯一一个知道我们家实际处境的人。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自己经营的是琴行,不是开善堂,不可能无缘无故给我加薪。”
“怎么能算无缘无故?外面和我同等资历的老师,待遇都比我高出不少。”
蔡慧敏说,医院交班严格,所有的探访记录都是可以查到的。
话音落下,她又轻声道:“我是缺钱,但不会杀人的。”
“爸爸已经跑了。”
“我妈……她还等着我。”
……
重案B组效率高,很快就查清蔡慧敏的不在场证明。
据值班护士说,蔡慧敏是在周三凌晨四点五十分到的医院。
本来只是送毛巾和手套,但发现母亲脸色不好,她留了下来。
“那天,蔡母是腰痛犯了。让她请假,她不愿意,少干一天,要扣薪水的。”
“那个护士说,蔡慧敏很孝顺,随身备着跌打药膏。蔡慧敏下楼给她妈妈买了一碗白粥,催她妈妈赶紧吃,又帮忙揉药膏。”
“当时她们一直坐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直到五点四十五分左右,蔡母负责照顾的病人按了护士铃,蔡慧敏才离开……护士台都有详细的记录。”
“我算过从蔡母工作那间医院到湾仔雅韵琴行的距离,就像蔡慧敏会飞,也没办法在六点之前赶到雅韵琴行,更别提完成杀人了。”
经核实,蔡慧敏的杀人嫌疑被洗清。但是,她确实偷了死者的手表,以及前台抽屉里的现金。
曾咏珊问:“黎叔,她这样也算犯盗窃罪吧……要坐牢吗?”
当时在审讯室,曾咏珊和另外一名警员负责审讯蔡慧敏。
她满眼的痛悔,垂着眼帘显然是无地自容,哀求警方不要通知她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那一幕,曾咏珊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虽然事后归还赃物,但犯罪行为已经完成,不影响定罪。”黎叔说,“另外,偷窃行为还干扰警方调查——”
说到这里,黎叔扫几个小年轻一眼,又笑了笑:“看你们紧张的样子。毕竟是初犯,如果认罪态度良好,再加上财物没有受到损坏,估计也就是判她社会服务令……”
曾咏珊舒了一口气。
莫振邦斜她一眼:“都跟你们说过多少次,查案不要感情用事。”
他将手中厚厚的一沓档案,往会议室桌上一搁,问道:“死者未婚妻那边有什么进展?让你们去她住处排查线索,去了没有?”
“报告莫sir!”曾咏珊挺直腰板,“你指示的是勘察死者住所,没说查死者未婚妻家!”
“少在这里贫嘴。”莫振邦没好气道。
梁奇凯失笑:“我记得这差事是排给祝晴和豪仔了吧?去李子瑶家。”
莫振邦拍一下桌子:“这案子到现在还毫无头绪!一个个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
接到去死者未婚妻家走访任务的,是祝晴。
毕竟这只是例行的初步调查,莫sir听翁兆麟说,祝晴和李子瑶是旧识,就把这个任务交给她。但其实,所谓的旧识关系,并没有给案件的侦破提供半点帮助。
站在李子瑶家门口时,豪仔问:“退一万步说……如果她真的是凶手,你会——”
“会依法逮捕。”祝晴的回答干脆利落。
但她希望,这个案件和李子瑶无关。
“叩叩叩——”
敲门声在公寓走廊回荡,一次比一次急促。
正当警方以为没人在家时,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胡乱揉着蓬松的波浪卷发,不耐烦地拉开门。她自称是李子瑶的同租室友,现在是下午四点,这位室友显然刚被吵醒,听明白警察的来意后,随手抓了一件衬衫披上,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
“凌晨四点多才回家,吃了点夜宵,等到躺下来,天都快亮了。”
“你们以为都和子瑶一样可以当少奶奶啊?”
“不过,好不容易当上少奶奶也没用,谁让老头没命享福,子瑶就更没福气了。”室友说到这里,用手捋开发丝,探身从沙发上拿了一盒烟:“不介意吧?”
豪仔比了个请便的手势:“李子瑶不在家?”
“她啊。”室友轻哼一声,“估计又去保险公司了。”
“方不方便去她的房间看一看?”豪仔问。
整个客厅里,弥漫着二手烟的气味。
“去喽,又不是我的房间。”
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公寓,李子瑶和同租室友一人一个房间,客厅和卫生间共用。
平时将卧室房门关上,谁都影响不了谁。
“厨房都是她在用,有时候要煲汤送去给老家伙嘛,不知道多贤惠,每天都在想办法研究菜谱。”
“我们是十几岁的时候,在兰桂坊认识的,后来一起合租,房费一人一半。前段时间,她找到琴行的工作,一个月都不到,回来给我派喜饼。”
祝晴问:“周三早上五点到六点,你在不在家?当时李子瑶回来了吗?”
“我喝了不少,整晚跑进跑出去卫生间吐。”室友想了想,斩钉截铁道,“房门口的鞋子不在,她不在家。”
据李子瑶的证词,周二晚上她下班回来,去糖水铺买了糖水上楼,吃完就一觉睡到大天亮。
但是现在,她的室友,将祝晴带到门边。
“这个鞋柜,平时装的都是我们俩的鞋。”她说,“我讨厌乱糟糟的,早就和李子瑶说好,门边最多只能放一双鞋。凌晨回来时,我明明看见她的鞋子就在这里放着,但是天快亮时去卫生间,门边只剩我自己的鞋了。我特意看了时间,就是早上五点多。”
“原来,她偷偷出去了。”室友压低声音,一脸八卦,“Madam,子瑶该不会杀了那个老头吧?”
“祝晴!”房间里,豪仔探出头,朝着她招招手。
祝晴上前时,见豪仔指了指桌上的保险单,以及桌角的小相框。
“保险受益人的名字,是戴枫。”
祝晴拿起桌角的小相框,那是李子瑶和一个男人的合照。
“李子瑶的保险受益人名字,是她以前的男朋友。老头的受益人名字呢改成了李子瑶。”室友“啧啧”两声,“可怜的老头。”
就在刚才,室友才提过,李子瑶又去了保险公司。
应该是咨询保单是否已经生效的问题。
“真贪心,我看她真是傻了。”室友说,“婚房都已经写她名字了,还不够,居然想着保险受益……”
“难道是突然不肯和老家伙结婚了?”
“她不想结了,老家伙不同意,所以才杀了他吗?”
“啧啧,食得咸鱼抵得渴,谁让她自己找这样的麻烦?”
……
从李子瑶租的公寓里出来,豪仔的嘴巴就没停过。
“关系这么差,为什么要一起合租房子?刚才,我就没听她说过李子瑶一句好话。平时住在一个屋檐下,真的不会打起来吗?”
“我知道了……也许一开始,她们关系还行,毕竟是十几岁就已经认识的交情。但后来,李子瑶搭上方颂声,眼看着要飞上枝头,她那个室友就看不下去了。”
“难怪上次李子瑶没有提到自己这个室友,估计她就算回家,也是把门锁好,就当是一个人住了。”
“脆弱的友谊啊!”
祝晴手上还拿着李子瑶和她男友戴枫的合照。
准确来说,应该是前男友。
“照片为什么不收好?”她疑惑道,“是因为知道方颂声不会来她家吗?”
豪仔摇摇头,神秘道:“谁知道?也许她和戴枫根本就没分手,玩的就是仙人跳。”
方颂声的保单,保险受益人是李子瑶,同时,婚房写的也是她的名字。
再加上室友提及,周三早上五点到六点,李子瑶并不在家,这些环环相扣的证据,已经足够警方依法将她带回警署进行正式的调查。
李子瑶被带到油麻地警署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黯下来。
在审讯室外的走廊,她和祝晴同时停下脚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子瑶唇角微扬:“没想到你真的做了警察。”
这是重逢之后,欣欣姐姐第一次和她相认,那语气轻飘飘的,就像是随意逗一个不相干的人,带着几分戏谑。
丝毫看不出对童年那段回忆的珍视与怀念。
……
这一场审讯,莫振邦没有让祝晴参与。
她就站在隔壁的观察室,看着李子瑶的每一个表情,听她说的每一句话。
“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那又怎么样?我比颂声年轻这么多,要求一个保障,不过分。”
“那份保险保单,也是保障。你们看见了,他女儿多看不起我,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保障,颂声出事,我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方雅韵对父亲这位未婚妻的嫌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我毕竟年轻,那时候想的是,如果将来他两腿一蹬——”
“但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我苦怕了,穷怕了,就算为自己争取一些利益,又怎么了?”
记忆里欣欣姐姐的身影,难以与此时此刻的李子瑶重叠在一起。
也许像她说的,她受苦捱穷,真的怕了。
“但是杀人,真的没有,杀人要坐牢的。”
“那天五点到六点,我和我以前的男朋友在一起,我们还没醒。”
“男女之间你情我愿,我还没有结婚,没必要为颂声守身如玉吧?”
当被问及如何联系上她前男友戴枫时,李子瑶耸肩——
“我也找不到他,都是他来找我。”
“戴枫一般在兰桂坊那一带出没,你们去碰碰运气?”
……
盛放小朋友是吃得饱饱的出门的。
萍姨给他们做了晚饭,吃完饭,小舅舅磨着外甥女带他去买忍者龟,没想到,她居然会同意。
“兴记玩具?”祝晴嘀咕,“这么隐蔽的小巷子,都是怎么找到的?”
“我们发烧友有自己的办法啦。”盛放故作老成道。
买好忍者龟的模型出来,他们穿过小巷,越往前走,越是人声嘈杂。
夜晚的兰桂坊,霓虹闪烁。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酒精的气息,这个点还早,男男女女的夜生活才刚开始,走路还能走成一道直线。
小孩兴奋地东张西望,扯着祝晴的袖子:“这里好热闹!”
没有什么是三岁小孩不想参与的。
当祝晴拿出李子瑶和戴枫的合照,问他要不要碰碰运气时,盛放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们要找这个男人。”祝晴让未来阿sir记下相片里男人的特征,“就是她的男朋友。”
反正经过兰桂坊,来都来了,还不如顺便查案。
祝晴的目光,扫过街头的各个角落,忽地,余光瞥见程医生和几个同事推开一间酒吧的玻璃门。
中午祝晴在食堂吃饭时,经常提起同僚们相约晚上的“Happyhour”,没想到今天恰好被她碰上。
程星朗似乎察觉到视线,转头看见她:“Madam?”
他朝祝晴走来,唇角挂着惯常的懒散笑意。
“俄罗斯方块!”少爷仔挑眉。
程星朗摁他的头:“手下败将。”
盛放小朋友在半空中挥一挥毫无杀伤力的小拳头。
程星朗:“好好好。”
这样的笑容,让祝晴不自觉想起那天,黎叔的欲言又止。
黎叔叹息着说,关于程医生的事,下次有机会再告诉她。
祝晴定了定神,直接问:“化验结果有进展吗?”
死者的尸体被发现时,嘴边显现淤痕。初步怀疑在他高声呼救时,凶手情急,用手掌捂住他的嘴。
“皮屑里提取不到DNA。”谈到专业,程医生的语气稍沉,“凶手手掌出汗,汗液混合油脂——”
“那指纹呢?能提取到吗?”
“就靠香江警署那几台老古董?”程医生耸肩,“捂嘴时动态摩擦,根本留不下可供比对的完整纹路。”
“喂!”盛放小朋友根本听不懂,蹦高高,“不要聊公事。”
程星朗低笑,弯腰与小孩平视:“聊忍者龟?”
放放鼓起腮帮子。
程医生总是把他当成小鬼,简直有眼不识泰山。
少爷仔取下忍者龟模型的身份卡,在程星朗面前虚晃一下,冷脸道:“看清楚了,高级督察,盛放。”
祝晴偏过头,忍不住弯起嘴角。
“盛sir,失敬。”程医生压住笑意,“你们突击检查兰桂坊,是来寻宝吗?”
高级督察放放板着小圆脸。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直表情,超酷:“晴仔来找男朋友。”
祝晴:?
第35章 “你故意的?”
话音落下,盛放在人群中瞄准一道身影。
他小手狂拍外甥女:“我看见他了!”
顺着小小高级督察的视线望去,程医生看见,街对面站着个左青龙右白虎的大只肌肉男。
程星朗:“男朋友?”
盛放扬起骄傲的小脸:“厉害吧!”
祝晴:“不是……”
三个人各说各的,也不知道程医生和放放高级督察来回聊了多少轮,才终于把事情弄明白。
“你怎么造谣?”盛放说,“人家是嫌疑人的男朋友。”
到头来,程医生反倒成了造谣的人,百口莫辩。
他动了动嘴唇,又闭上嘴,和一个三岁小鬼头,怎么说得清?
祝晴无奈道:“盛放,谁说有纹身的就是她男朋友?”
盛放找到的肌肉男,和相片中的戴枫相差甚远。
摆在李子瑶房间里的合照里,这对曾经相爱的情侣,至少在外面上非常般配,男方搭着女方的肩膀,手臂垂落下来,手腕处有一行纹身。
根本不是什么左青龙右白虎的大纹身。
祝晴摇摇头,意有所指地瞄一眼他的忍者龟身份卡。
就这样还想当警察呢。
“外貌特征完全不同——”
“晴仔!”盛放打断她,“我是说,她男朋友进了那家店!”
盛放手指的方向,是一家录像带店。录像带门口的一块小黑板,写着今日播放的片单,都是一些最流行的香江电影。
站在门口的彪形大汉和身旁的人小声讨论。
“藏在里间的录像带,那才叫一个香艳……”
“得和老板熟了,才能进去选。”
“都是好东西,轻易不让人看啊!”
祝晴压低声音:“我去去就来。”
盛放小朋友光是一眼就找到嫌疑人的前男友?
祝晴似信非信,往前几步,拉开帘子进了录像带店。
小朋友则待在程医生身边。
这是兰桂坊,平时少有小孩出没,程星朗买不到小孩吃的喝的来哄他,两个人就坐在路边的石阶上,玩着小朋友刚入手的模型。
“好东西是什么?”
“这只忍者龟。”
“香艳的好东西又是什么?”
“可能是香喷喷的,现炸出来的。”
“就像薯条汉堡吗?”
“汉堡里夹的鸡块,汉堡胚又不用炸。”
程医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放放小朋友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朋友着急地频频回头,想知道外甥女有没有破案成功,余光恰好扫见程星朗,他气定神闲。
程医生从来不着急,慢悠悠地告诉小鬼,等忙完了,他家大人就会回来。
盛放坐在石阶上,短短胳膊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
他坐在那儿,远远看去,就只有一坨,更何况还有程医生这个参照物。但是崽崽虽小,却懂得思考,思考之下发现,程医生讲得很错。
不是他家大人。
他才是家里的大人啊。
“不对!”放放小朋友奶声奶气地说。
“回来了。”程医生朝着录像带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目光落在她身上。
见她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程星朗挑眉:“你外甥女一向这么拼?”
“是啊。”放放露出恨铁太成钢的表情。
程医生单手撑地起身,顺手把小孩拎起来塞给Madam,漫不经心道:“走了。”
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盛放很认真地思考了会儿。
祝晴说:“原来小阿sir真的找到李子瑶的男朋友,是我小看你了。”
外甥女虚心认错,放放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
“晴仔,你也真是的。”小舅宝说,“收工要和同事们去放松一下嘛!”
看着程医生渐行渐远的背影,小舅舅有点欣赏。
劳逸结合,这是别人家的孩子。
……
祝晴在昏暗的录像带店里堵住了李子瑶的前男友戴枫。
但她一个人行动,独自完成取证并不合规,于是在霓虹闪烁的街角找了个电话亭,给莫sir拨电话。
要让笔录符合规定,可以将戴枫带回警署、借用第三方专业人士,或者上司临时授权等等。莫振邦在电话那头思索片刻,想出最高效的解决方式。
五分钟后,住处离兰桂坊最近的梁sir到了。
祝晴推翻原剧情的节点,炮灰女配和原女主的命运被彻底改写,剧情提前结束。“原男主”三个字成了一个标签符号而已,到了工作的时候,他和任何一位同事都没有区别,大家都是为了办案。
梁奇凯跑来时,夜风吹起额边的头发,他用手拨了一把半长不短的头发,上前道:“找到嫌疑人的前男友了?”
之后,盛放小朋友参与到行动中。
他第一次进录像带店,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圆圆的大眼睛东张西望,站在外甥女身后,听她对着戴枫说出电视里那句经典台词。
“现在请你跟我们回警署协助调查。”
外甥女说这番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Madam太酷了!盛放小朋友仰着*脸,崇拜地看着她,还悄悄学她的“台词”。
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这样闪着光的阿sir吗?
只是小舅舅开心得太早。
下一刻,Madam和梁sir带人回警署,而萍姨则在警署门口等着接小孩回家。
“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正好还在洗碗。”萍姨笑着说,“赶紧就过来了。”
“萍姨,我不知道几点才能回去。”
“尽管去忙吧。”萍姨笑容慈祥,“我来照顾少爷仔。”
晚上祝晴回来时,和萍姨提过希望她偶尔留宿的事。
那间特意收拾出来的客房,铺上了崭新的床单。萍姨心里明白,无论小小姐是怕耽误工作,还是想让少爷仔有人照看,总之,她是接纳了自己这个外人。
记得初次见面,英姿飒爽的女警对谁都冷冰冰的。可自从少爷仔来到她的身边,萍姨亲眼看着她眼底的冷漠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人情味……
而萍姨,她希望能照顾好的不仅仅是小朋友,还有这位独自在外辛苦拼搏的大朋友。
“萍姨,你今天要住我们家吗?”盛放抬头问。
“是啊。”萍姨笑着说。
“你可不能管我几点睡。”
难得晴仔不在家,放放是要当大王的。
谁都管不了他,小舅舅准备通宵到天明!
……
在审讯室里,戴枫详细交代他与李子瑶的过往。
“在一起,应该是两年前的事。”
两年前,戴枫和李子瑶初识,当时他们一个是公关,一个是啤酒女郎。李子瑶喝得醉醺醺,被人纠缠,是他站出来,用职业性的微笑化解一场风波。后来,他们相爱了,最难的时候,住在呼吸时空气都逼仄的劏房。一次发了工资,他们奢侈地买了一份叉烧饭,戴枫将叉烧夹到碗里,自己就着酱汁扒完剩下的米饭。
也许苦难中的爱情,被他们自己赋予一层意义非凡的悲壮色彩,仿佛两个人在与整个世界作对。李子瑶和戴枫的感情非常好,好到一分钟都不舍得分开,共同期盼着未来。
“随着年龄增长,子瑶不可能一直做啤酒妹。像是去卡拉OK伴唱,做服务员,或者带位,都会比做啤酒妹轻松。”
“但是子瑶想要做一些‘正经’的工作。她去发廊学洗头,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她激动地告诉我,如果学得好,未来她可以晋升成为发型师,或者转作美容行业。现在美容行业很挣钱,就是做facial,电视上都有演的——”
戴枫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但祝晴没有打断他。
她也想知道,离开福利院的那些年,欣欣姐姐过得怎么样。
“我也不可能一直做公关,如果将来结婚,每天这么晚下班,怎么顾着我们的家?”
“我凑了一些钱,和朋友开了一间录像带店。一开始,店里生意普通,午夜场没什么人,我们俩就自己在店里看电影,那些经典影片,浪漫的、惊悚的……我们都没有错过。”说到这里,戴枫停顿许久,从美好的记忆里回过神,“我们都以为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直到两个月前,她和我提分手。”
戴枫说,那会录像带店的刚有起色,他和朋友说好自己不做夜班,李子瑶的工作也愈发顺利,眼看着日子稳定下来……他和李子瑶,原本是商量着要结婚的。
但很遗憾,最终他们还是没能走到那一步。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
“她说,自己过够这样的生活了。可笑吧,她现在才对我说,自己想要过好日子。”
“老东西能给她几天好日子?还不是两腿一伸,到头来,她还有什么?”戴枫突然拉开椅子,审讯椅在地面刮出刺耳声音。
梁奇凯失去耐心,拍了拍桌子:“后来呢?”
梁sir指着案卷上的那行日期与时间。
他想知道,在案发时,戴枫和李子瑶有没有在一起,是否有时间证人。
“录像带店里有电话,通常是客人打来预约的。那天我接起电话,原来是她。”
“她问我有没有空,能不能去接她——”
周二晚上十一点,他们在李子瑶家楼下的糖水铺见面。
戴枫带她去酒店,久别重逢,干柴烈火,直到她说,自己要结婚了。
宛如一盆凉水浇下。
“没有这么耍人的。”戴枫的语气带着嘲讽,“当然,既然她送上门,我也没理由拒绝。”
那一晚,他们一直在一起。
“你知道她保单的受益人写了你的名字吗?”祝晴问。
“我不知道。”戴枫说,“干什么,现在学人演深情了?都不像的。”
梁奇凯怀疑过,戴枫为了钱杀害方颂声。毕竟李子瑶连保单受益人那栏都能填他的名字,足以见得他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方颂声死后,当李子瑶收到赔偿金,他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这笔钱。
但是,戴枫给出自己和李子瑶的不在场证明。
“富临酒店的大堂和楼道有监控,不可能没有拍到我们。”
“她说自己睡不着,抽完了烟,我们下楼买,二十四小时营业便利店的店员可以作证。当时,天应该还没亮。”
“电视台一整晚都在放粤语长片,放到天光,《真心》里那个阿玲和男朋友提分手,我们也在吵架,隔壁有人来投诉。”
“她天亮才睡着,到警察给她打电话,说老东西死了,才慌慌张张穿好衣服走。”
戴枫嗤笑,他说李子瑶的生活作息和习惯糟透了。熬夜到早上五点多仍生龙活虎,真要结婚,老家伙受得了吗?
“她——”他嘲讽李子瑶,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却又垂下眼,喃喃道,“她变了太多了。”
那些一起熬过的苦日子,他以为是动人的回忆,但是分手时,李子瑶将这两年时光数落得一文不值。
“你手腕上的纹身,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祝晴指了指他的手腕。
“这个?她的生日。”戴枫抬手,审讯室的刺目灯光下,他泛红的眼眶明显,“Madam,千万不要犯傻为了别人纹身,跟你一辈子的。”
……
当天晚上回家时,祝晴以为,盛放小朋友会在家里当大王。
但是,房门打开,屋里静悄悄的。
小不点最近被外甥女规范作息,时间一到,在儿童床上打着滚,不知不觉就睡着。
从客厅到祝晴卧室的过道上,亮着一盏小灯。
萍姨从客房探出头,小声道:“少爷仔给你留了灯,担心你回来晚了,黑漆漆的会害怕。”
祝晴扬起唇角:“傻小孩。”
“晴晴,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
祝晴摇摇头。
但是心里,却像是有什么慢慢融化开,少见的细腻柔软。
当第二天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祝晴随手拿了萍姨准备的早餐,出门去上班。
早会后,祝晴接到了正式参与李子瑶审讯的通知。
婚房是给她买的,登记她的名字,方颂声死后,价值几百万的房子就是她的。
至于保单受益人——
“我查过的,如果保单受益人是谋杀案主谋,保险公司可以拒赔。”李子瑶说,“我为什么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也许就是不想和死者结婚,又摆脱不了他的纠缠呢?”黎叔淡声道,“凶手下手的时候,当然是算好了自己能逍遥法外。”
李子瑶没有再出声。
直到祝晴拿出福利院里郭院长给她的那封信。
也是在看见这封信时,李子瑶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
“信里是这么写的。”祝晴拿着信纸,念道,“欣欣是个乖巧的孩子,在新家庭,一切都好。她很快就改口,叫我们爸爸妈妈,感谢郭院长为我们培养了这样懂事善良的女儿。”
这是欣欣被领养之后,领养家庭寄到福利院的一封信。
信里还附带一张照片,她坐在养父母中间,并不拘谨,嘴角挂着温暖的、充满期望的笑。
祝晴只念了这封信的开头部分,实际上,信的内容很长,足足写了两页纸。
在信里,她的养母说,接下来会带欣欣移居国外,还会为她改名换姓,让她彻底告别不愉快的回忆。他们连孩子的新名字都已经想好,新生活即将开始,所以将来,不会再和福利院保持联系。
郭院长很后悔,她认为,那封信和照片,是领养家庭最后一次演戏。
假惺惺地扮作对孩子很好的样子,实际上,转身之后,谁知道他们对孩子做了什么?
“李子……”黎叔指着信里油墨糊成一个小点的钢笔字迹,“李子什么?好像不是瑶。”
“李子珧。”李子瑶说,“养母本来想给我起这个名字,因为读音相同,登记错了。”
当警察问起李子瑶在领养家庭遇到什么事,她平静地摇头。
“你要说出来,我们才能帮你。”
“怎么说?”她温声道,“他们已经死了。”
李子瑶的养父母已经不在人世。
她跳过这个话题,聊起自己与方颂声的初遇。
“在发廊工作太辛苦了,每天给人洗头,双手泡在洗发水里,洗得手指都发皱脱皮。”
“那天我正好经过湾仔,看见雅韵琴行门口贴着招聘广告,就进去碰碰运气。”
“招的是前台,不用会弹琴,形象好就行。是颂声亲自面试我,当时他一直盯着我看,我就知道,这事成了。”
“但没想到,后来,我们会发展到那一步。都说年纪大的会疼人,在一起时,他确实什么都愿意听我的。”
李子瑶继续道:“他是个好男人,前妻走得早,为了女儿,一直没有考虑再婚。”
黎叔:“是方颂声一个人照顾方雅韵长大的?”
“那倒不是。”李子瑶说,“他和他妈妈一起住,方雅韵是奶奶带大的。”
“我一直没有搬去和颂声住,也是这个原因。”她说,“老太太最疼雅韵,雅韵不接受的,老太太就听她的。”
“这个未来家婆,和她孙女一样,看我不顺眼。”
“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好好哄哄老太太。”
“颂声最孝顺,不可能不管老太太,我也想好了,以后当忍者媳妇……”
“不过,现在都不需要了。”
至于周三早上五点到六点的不在场证明,李子瑶和戴枫的供述完全一样。
也许是他们串通好,又或者这本来就是事实。
“毕竟是和前男友在一起,没有多光彩,上次才不愿意提。”
审讯到了最后,祝晴翻着笔录:“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如果没有的话,请在这里签上——”
“你还好吗?”李子瑶问。
祝晴一时怔住,抬起头。
这个问题,不是李子瑶问的。
是欣欣姐姐迟到了十三年的问候。
……
直到离开审讯室很久,祝晴仍在翻阅李子瑶和戴枫的口供。
她总觉得,哪里藏着问题,却说不上来。
祝晴低着头,耳畔只有翻阅口供纸时沙沙作响的声音,直到有人拦住她。
“程医生?”
她注意到,程星朗是从莫sir办公室出来的。
“是有什么最新进展吗?”祝晴合上手中的档案。
程医生嘴角微扬。
每次见到这位Madam,她都在忙公事,忙到过了饭点,CID办公室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上次提到,死者身中多刀却几乎没有挣扎的痕迹。”程星朗说,“因为技术限制,毒理检测报告刚刚才出来,死者体内检出安眠药成分。”
当时,警方怀疑,凶手一刀就捅到死者的要害,使他失去反抗能力。后来的多刀,并没有造成致命伤,不过是泄愤之举。
但现在,程医生提出新的可能,也许这一切要归因于药物的作用。
祝晴:“怎么证明死者是在死亡时间服用的安眠药?有没有可能,安眠药是前一天晚上睡前服用的?”
“不可能。”程星朗说,“根据消化程度、胃部排空的时间,以及血药浓度峰值的时间,可以推断服药时间更接近死亡时间。”
“凶手有预谋,把死者约到雅韵琴行或知道死者会去那里,提前在琴行里等待——”祝晴说,“等着下手?”
就好像被考官突然抽查,程医生指着自己鼻尖:“问我?”
“没有。”祝晴接过他手中的报告,“我在自言自语。”
所以,受害者被人下了药,不至于完全失去意识,但会失去反抗能力?
这是新的发现,祝晴眼睛一亮,拿着刚才两份口供往办公室走,连马尾辫都跟着脚步轻快晃动。
程医生:“等一下。”
祝晴回头。
“安眠药的成分有点奇怪,要再送去政府化验所进一步检验。”
“明白。”祝晴比了个“ok”的手势:“多谢!”
程医生盯着这个手势,忽然低笑。
昨天小鬼头也用短短的手指比了这个手势。
所以是谁学谁的?
……
案件的侦查工作不说有了多大的突破,但至少,并不是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收工回家之前,祝晴搭上住湾仔附近同事的顺风车,去了雅韵琴行一趟。
其实能猜到,凶手不至于傻傻留下给受害者下药的证据。
但万一呢?
方颂声死后,雅韵琴行歇业两天时间。
直到今天,才重新打开门做生意,只是偌大的琴行,就只有几个职员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毕竟方老师是在琴行里出事的,外面都传遍了,这是死过人的琴行,死过人的六号琴房……之前排好的课,都没人愿意来上了。”
“一天下来,只有然然妈妈来了一趟,希望我们可以给她退学费。其实她好过分,明明都快到续费的时候了,突然要退费!”
“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给雅韵姐打电话。她说,只要是来退学费的,都不要多问,直接办理就好。”
“雅韵姐是艺术家,向来懒得和他们多费唇舌的。”
几位职员的脸上愁云密布。
照这样下去,琴行迟早倒闭,又得重新找工作了。
当听祝晴问起正事,大家则神色疑惑。
“杯子?”
“我们这边用的都是一次性杯子,之前闹过一次乌龙,学生和老师经常拿错杯子。后来,方老师就让人采购了一批一次性杯子。”
“就算是我们内部的职员,也习惯用一次性杯子了,用完就丢,根本不用洗,很方便。”
茶水间里的垃圾篓里,垃圾都不知道已经丢过多少次。
就算死者是在琴行被凶手下药,证据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开雅韵琴行,祝晴拐进街角那家熟悉的书店。
她站在医学专区,指尖掠过书脊,最后停在几本关于植物人康复治疗的读物上。
自从得知盛佩蓉和自己的关系之后,祝晴才开始关注这类医学知识。虽然看不懂专业上的术语,但她想学着了解。
而后,她又顺手拿了几本财经杂志和商业案例集。护士提过,和病人聊聊她感兴趣的话题……曾经在谈判桌上所向披靡的她,应该最懂这些吧。
“儿童绘本区怎么走?”祝晴问。
“沿着这排书架走到底,左转就是了。”店员给她指了路。
盛放小朋友见谁都把自己当长辈,这个毛病得改。
祝晴挑了一本启蒙认知的绘本,里面用简单的图画和故事,向学龄前小朋友展示家庭成员的关系。
这个小朋友啊,什么时候才知道,他真的不是大人!
结完账,祝晴加快脚步回家。
这一整天的忙碌工作,终于结束了。
……
地产经纪没有说大话,在晴仔和小舅舅家的露台上,真的能看见落日。
夕阳西沉,从高楼望下去,来往行人匆匆,车辆也匆匆。
厨房里,萍姨动作麻利地准备晚餐,是“哐哐当当”的热闹声响。
碗碟碰撞,锅铲翻动食物,一盘又一盘的菜被端上桌……这些声音交织成温暖的烟火气息。
盛放小朋友溜达到了露台。
外甥女和舅舅有很多的约法三章,自从搬到新家,又立了不少规定,比如,她不在家的时候,不可以去露台。外甥女怕他探脑袋往外看风景,一不小心掉下去,还说要找人给露台封窗。
盛放小朋友心想,外甥女实在是太小瞧自己。他就连半山的风景都看过,区区油麻地的风景,才不稀罕呢。
同时,她也小瞧了萍姨。萍姨照顾孩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根本就不会让他落单。
但不管怎么样,现在祝晴在家,盛放是可以来露台玩的。
“哗——”小舅舅推开玻璃门出来,“好热!”
这么热的傍晚,坐在露台,连风都吹不到。
晴仔却说,在冷气房吹一天的冷气,大脑会生锈,这会儿出来吹吹热风才舒服。
“我的大脑很灵光哦。”盛放指着自己的脑门。
祝晴从书店胶袋里拿出给他准备的绘本:“真的?”
小人儿坐在盛夏傍晚的露台,感受到的风,是温温热热的。
但是他喜欢和外甥女待在一起,只能勉为其难,爬上她身边的休闲椅,看起书。
“爸爸的妈妈叫奶奶。”盛放小手指着绘本上的文字,“就是嫲嫲,我知道。”
放放说,这是常识,他当然知道。
不过很遗憾,小舅舅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
“因为我爹地太老了。”盛放叹气。
他再翻过一页:“妈妈的哥哥叫舅舅,弟弟叫小舅舅。”
小不点看到自己感兴趣的:“这个我也知道,就是舅父嘛!”
“晴仔,舅妈是什么?舅舅的妈咪,应该是外祖母。”
“这个暂时还用不上。”祝晴说。
这些复杂的亲属关系图以及称谓,对于盛放来说,根本就不算挑战。
早在他第一次从二姐口中听说“外甥女”这个词时,就做足了功课。他可不是只会玩耍的孩子,任何疑问在他这儿都不能过夜,但凡遇到不懂的,刨根究底也要弄明白。
“好,既然你全都知道,现在我们来拓展延伸。”祝晴说。
接下来的学习,就像一场警署案情分析会。
祝晴知道小孩最吃这一套,就让他去房间里拿了一张很大的白纸,再用马克笔在上面记录,假装是会议室的白板。
她在白纸写下同事们的名字:“这是莫sir,你可以叫他——”
盛放:“振邦。”
“是莫uncle!”
“这是黎叔,你可以叫他——”
“老黎。”盛放盘腿坐得端正,两只小手抓住自己的小脚丫。
“黎伯伯!”
“梁奇凯、曾咏珊、程星朗……”
盛放问:“晴仔,程星朗是谁?”
“程医生。”祝晴说。
“哦。”盛放恍然大悟,“原来他叫阿朗!”
祝晴快要炸毛。
原剧情说他是天才反派。
谁家小天才是听不懂人话的?
“盛放,你故意的?”祝晴眯起眼睛。
放放宝宝歪头,咧嘴露出小米牙:“没有啦。”
……
对于萍姨来说,做饭从来不是苦差事。相反,当满屋飘散着饭菜香气,她心里涌起的,是满足和欣慰。
一桌子的丰盛饭菜,喂饱了嘴刁的少爷仔,和总是随便应付三餐的祝晴。
晚饭过后,萍姨刚要收拾碗筷,就被祝晴坚决拦住。
“让他自己来。”
外甥女坚持要给小舅舅养成好习惯,将他从未来的反派之路上拉回来。
厨房里,盛放踩着小板凳洗洗刷刷。
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洗碗不是麻烦的事,他喜欢用小手托着泡泡,轻轻一吹。
“盛放,不要吹到我身上!”祝晴说。
少爷仔的脸颊就更加鼓了,直接朝着外甥女瞄准:“呼!”
厨房里传来欢笑声,坐在沙发上的萍姨简直是如坐针毡。
哪有雇主家洗碗,她坐着好好休息的道理呢!
萍姨站起来,在客厅转了好几圈。
太干净了,就算是想给自己找点活儿干,都很难。
洗完碗,盛放小朋友晃一晃祝晴的衣角,讨奖励。
洗几个碗,要什么奖励?祝晴是这样想的,但是,小不点眨巴着清澈的眼睛,实在是让人心软。
“你要什么奖励?”
“菠萝雪條!”
“家里没有,改天——”
“嚯”一下,盛放小朋友拉开冰箱。
在冰箱的冷冻层,装着满满当当的雪糕和冰棍。
萍姨赶紧过来解释:“少爷仔说,大夏天的,家里肯定要准备一点雪糕雪條嘛……所以我就买过来了。”
外甥女唇角微扬,摇着头,一副拿他没办法的表情。
盛放小朋友料事如神,现在也能算到——
可以吃雪條了!
……
一支菠萝冰棍,就哄得放放小舅舅在客厅里欢呼。
他“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回荡着,小奶音清脆可爱,而祝晴则进了房,将福利院郭院长给她的那封信,摆在书桌上。
李子瑶身上,藏着太多谜团了。
她和曾经的欣欣姐姐,性格截然不同,而一切变化与转折的起点,也许就从这封信开始。
祝晴的视线,再次落向和信件一起寄来的老照片上。
十四岁的欣欣姐姐,被养父母揽在中间,笑容一如祝晴的记忆,干净明亮。
而现在的李子瑶,也经常笑。
在方颂声面前,是讨好的、娇媚的笑,面对警方,是满不在乎的笑,再到重逢福利院故人,轻轻地勾起唇角,带着几分随意的调侃。
是那对养父母,碾碎她曾经纯粹的笑容吗?
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
祝晴的心底,又冒出难以解释的直觉,她总觉得,这封信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晴仔!”盛放的小奶音从门外响起,“雪條要融化啦!”
祝晴手中的菠萝冰棍,差点要融化。
她快速地消灭它,将棍子递给跑腿小孩:“扔到垃圾桶里。”
盛放小朋友接过,坐在外甥女身边。
“你不开心吗?”他问。
放放还小,心思却很细腻。
外甥女趴在书桌前,背影多落寞,小舅舅一眼就看穿她。
不等祝晴回答,小舅舅就转身跑走。
又过了片刻,他踢着小短腿,重新跑回来。
祝晴回头,看见放放手里拿着他自己的卡通小水杯。
两根吃剩的雪條棍棍就装在杯子里。
“晴仔,你摇一摇,就飞出来喽。”
小孩将卡通水杯塞到她手心里,还教会她,两只手捧着。
“这是算卦。”盛放帮外甥女晃一晃手。
摇好久,也没飞出来。
小舅舅懊恼地拧起眉,直到外甥女配合地倾倒小水杯。
“啪”一声,吃剩的一根雪條棍棍掉落在地上。
放放蹲下来捡起,举高高:“恭喜,是上上签哦!”
祝晴失笑。
这是小孩从哪个电视台学来的?为了逗她开心,前期居然做了这么多铺垫。
祝晴接过的冰棍的小棍子。
“洗过的!”盛放骄傲地说,“萍姨都夸我爱干净!”
好像很少会有人用心地在意她的感受。
祝晴握着雪條棍棍的手紧了紧,又抬起另一只手,揉一揉盛放的脑袋。
小脑袋毛茸茸的,手感还不错。
“谢谢你啊。”她说。
放放小朋友的眼睛就像是咸蛋超人——
瞬间发光。
晴仔超级喜欢他的!
……
“晴晴。”萍姨在门外喊,“是不是你的BB机响了?”
祝晴到家时,换成舒适的睡衣,将换下来的衣服丢到洗衣篓,忘记BB机也在里面。
这个点BB机响,不用问也知道,是警署有情况。
她刚要下楼,被盛放拦住。
“家里有——”小孩神秘兮兮地卖关子,“电、话!”
外甥女在外冲锋陷阵,放放则在家里处理一切后勤工作。他记下家里缺了什么,叮嘱着萍姨补齐。
除了雪條以外,家里新装的电话机,也是他的功劳。
祝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放放推到电话机前。
是曾咏珊给她呼机留言,此时电话一接通,对方清亮好听的声音传来。
“祝晴,李子瑶确实没有嫌疑。”
“我们调出富临酒店大堂和楼道的监控,清晰地拍到她出入。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店员也可以作证,在早上五点半自己刚换班时,见到李子瑶和戴枫来买烟,而且他们还吵了一架。还有酒店客人的投诉记录,也是在五点到六点之间。”
“知道你们以前是朋友,怕你担心,所以特地跟你说一声。”
曾咏珊知道,曾经欣欣姐姐是祝晴的朋友。
并不仅仅只是童年玩伴而已。
“现在李子瑶回去了吗?”祝晴问。
曾咏珊在电话那头说:“让她回去了,扣留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又是一场空……莫sir让我们俩明天去一趟死者家。”
“你刚去过吧?”祝晴问。
“上午去的时候,方颂声的母亲不在,说是方雅韵陪她去医院检查身体了。明天她应该在家的,也许老太太能提供一些线索呢?”
祝晴应着,脑海中不断闪回案件卷宗上的线索。
到底是哪里还不对劲?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打断祝晴的思索。
盛放跑去打开门。
她站在客厅转角处打电话,这个位置恰好被装饰柜遮挡,形成视野死角,只能隐约看见门外的光亮。
“是谁?”祝晴问。
……
盛放打开门,看见李子瑶站在外面。
“给郭院长打电话,问到祝晴现在的住址。”
“打扰你们了。”
她手里还拎着一盒糕点。
糕点盒上印着字,是香江出名的老字号糕点铺。
小孩始终在观察,迟迟没出声。
李子瑶略显局促地站在那里,将垂落发丝别到自己耳后:“上次在琴行门口也见到你。”
盛放也记得她。
是嫌疑人,他们还帮她找男朋友。
“小朋友。”李子瑶问,“你是祝晴的——”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僵持。
盛放看过《警讯》,身为警察的小舅舅,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危险。
首要任务是镇定自若,其次,不要打草惊蛇。
更不可以让对方知道,他和晴仔的关系。
放放宝宝绷着谨慎小脸,朝屋里喊:“靓女!有人找!”
第36章 谁这么烦人……
曾咏珊是个话痨,接起电话,除了工作上的事,还顺便闲聊。她聊着死者与李子瑶新房的地址,说等到工作结束,去那附近吃一份煲仔饭再回警署。
“早上是和徐家乐一起去的,期待了一晚上,结果阳记煲仔饭还没开门。”
“他们店里是用炭火现煲,腊味饭再窝一个蛋,想到就流口水!”
曾咏珊总是能很好地平衡工作和生活的节奏。家里小长辈都说了,得学着这些别人家的“孩子”,多多劳逸结合,因此祝晴很爽快地答应她的邀约。
“那就说定啦,明天见!”
“好,明天见。”
门外的声音太轻了,再加上萍姨也在,祝晴没太放在心上。
然而,等挂断电话拐过客厅转角,她忽地听见有人在喊“靓女”。
怪小孩又在玩什么新游戏,学茶x餐厅伙计带位吗?
祝晴走上前,在玄关处停下,看见李子瑶的身影。
原来,盛放小朋友提高警觉,和外甥女撇清关系。
李子瑶站在门口,朝着她笑了一下。
看起来并不像前些天那样冷淡。
“小时候社工姐姐给我们送的酥饼。”李子瑶提了提手中的糕点盒,“一小块,那个时候,我们一人一半,还记得吗?”
祝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注视着她。
那些陌生的、熟悉的,甚至失而复得的,在此刻交融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
又是长久的沉默。
李子瑶将发丝捋到自己的耳后,眸光黯了一些:“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萍姨太爱干净,凡事喜欢操心,祝晴和少爷仔清洁过厨房,她还得返工一次。她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孩子的方向,此时见场面陷入僵局,将手背上的水擦干净,快步走了出来。
“是有客人来了吧?”
“快请进,喝茶还是柠檬水?”
盛放还眯着眼睛审视,踢着小短腿回儿童房,拿出他最爱的激光枪。
玩具枪比他的半个人还要大,小孩扛着,一脸正气,也是因为外甥女在身边,绷着的紧张小表情已经舒展。毕竟,有靠山了,家里有madam,就不怕危险。
只是小朋友仍旧不彻底放松,始终保持警惕。
萍姨开口搭话,请她进屋,李子瑶微微一笑:“谢谢,我喝——”
“不用了,萍姨。”祝晴语气平静,不容置疑地打断她的话。
李子瑶脸上的笑意凝固。
“虽然你的嫌疑已经排除。”祝晴看着李子瑶,“但在案件期间,警方和涉案人员最好避免私下往来。”
李子瑶微怔,提着糕点的手收紧,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神色变得无措。
有那么一瞬间,祝晴仿佛又看见儿时的欣欣。
那个蹲下来,温柔地教会她怎么系鞋带的姐姐。
“我明白了。”
祝晴:“我送你下楼。”
李子瑶点了点头。
祝晴还穿着睡衣,要回房换一身外出的衣服。她在门口等待,被小孩牢牢监视着。
过了片刻,祝晴出来了。
放放听着她们走到电梯口,听着电梯“叮”一声到达楼层,听着她们进了电梯。
“萍姨。”小舅舅放下激光枪,做了个利落的帅气手势,“跟!”
盛放套上小鞋子时,萍姨还完全在状况外。
好在聪明小孩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原来这个女人,不是客人,是谋杀案的嫌疑人。
就在萍姨一阵后怕时,小孩又话锋一转——
同时,她还是祝晴小时候福利院的朋友。
“保护晴仔!”盛放冲进电梯。
萍姨快步跟上,嘟囔道:“如果是这样,晴晴该有多难过啊……”
盛放脚步顿住,困惑地回头。
晴仔会难过吗?
这一点,小小朋友是想不到的。
……
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祝晴没想到,多年后的一天,她会和欣欣姐姐并肩走在一起。
夜晚的油麻地,行人来来往往,耳畔声音嘈杂,虽不至于喧闹到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但她们都迟迟没有开口。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社工姐姐请我们吃的桃酥,就在这附近。”李子瑶打开糕点盒,“尝一块吧。”
祝晴没有再拒绝。
隔着十三年的漫长时光,时间成为距离,就连这块桃酥都变了味。
小时候,社工并不是给每个小朋友都分好吃的。欣欣姐姐是大孩子,帮忙搬书和*杂物,才得到一块香喷喷的桃酥作为奖励。她将桃酥藏好,带去和祝晴一起分享,两个小女孩躲在隐蔽处,一人一半,被其他孩子发现,还嘴硬地说自己什么都没吃,实际上早就被嘴角的桃酥渣渣出卖。
“其实第一次和你重逢,我是假装不认识你的。”李子瑶轻声道,“我和颂声在一起,窘迫难堪,不好意思认你。”
她过得不太好,和儿时的小妹妹是两个世界的人,说什么都觉得尴尬,索性就不相认。
“第二次见面,我已经卷入谋杀案,你是警察。”李子瑶继续道,“真没想到,你真的做了警察,很了不起。”
儿时,祝晴是嫉恶如仇的小女孩。
有大孩子欺负人,她挥起拳头就是打,打完之后还吓唬人,说自己是警察,要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这么琐碎的记忆,早就已经模糊了。
“我自己都不记得。”
“你那个时候还小嘛。”
祝晴没想到,小时候的自己,居然和盛sir一样将自己是警察挂在嘴边。
“警察也不能打人啊。”祝晴的嘴角浅浅扬起。
“是啊,警察应该做的,是公正、不徇私。长大后的你,做到了,做得很好。”李子瑶说,“前几次见面,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你。直到现在,我终于洗清嫌疑,可以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
李子瑶说,她没有朋友,很多话,不知道该和谁倾诉。
“其实我想和颂声踏实过日子。”她低声道,“他挺好的,只是年纪大了点。这么多年,独自把女儿抚养长大,到头来,女儿还不理解他。”
祝晴:“方雅韵不理解他?”
“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没有表面上这么好。”李子瑶说,“方雅韵曾经差点结婚,是被颂声拆散的。”
“其实,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事。”
“要说作案动机,每个人都有,但真的至于杀人吗?”
说到这里,李子瑶忽然驻足,她转头望向街尾一间咖啡厅:“madam家不方便进,去公众场合坐一坐可以吗?”
盛夏温热的风轻抚过李子瑶脸庞,卷起她散落的发丝。
夜晚灯光柔化浓艳的妆容,她盯着祝晴看,有试探,更多的是真心。
“等结案后再说。”祝晴说。
“其实不应该相认的。”李子瑶突然笑了,“你记忆里的欣欣姐姐,不该是这幅俗气的样子。”
没等回应,她就已经转身:“先走了,有机会……”
祝晴:“我不在乎。”
李子瑶的背影僵了一下。
身后传来的声音,克制却并不漠然。
“看见你平安,就够了。”
独自长大有多艰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不管变成什么模样,只要知道她是平安的,就足够了。
等到李子瑶离开,一直跟在后面的盛放想要上前。
萍姨拦住少爷仔:“让她静一静吧。”
萍姨说,现在的祝晴,应该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也许在别人看来,李子瑶就只是她儿时一个能叫得上名字的过客。
但实际上,也许那是祝晴冰冷童年里,唯一的温暖与慰藉。
……
祝晴回家时,盛放和萍姨已经在家里待着,就好像一步都没有出去过。
小孩还趴在地上,玩潜伏突击游戏,从沙发侧面伸出激光枪,匍匐前进。
他威吓:“什么人?不许动!”
可惜,他遇上了真正的行家。
姜还是madam辣。
她一个转身,右手扣住盛放持枪的手腕,左手顺势按住他的肩膀。
小孩被彻底制服。
“晴仔,你刚才那是什么招?”
“教教我啊!”
盛放抱着激光枪坐在外甥女面前,两只手合十搓一搓。
晴仔不想传授擒拿术,但愿意给小鬼开一场表彰大会。
小朋友多聪明,知道不暴露身份,守好家门口的第一道关卡。
“表彰大会?”盛放的眼睛睁得溜溜圆,才想起来,“晴仔,你还欠我好市民奖呢!”
外甥女和小舅舅家的表彰大会,在客厅里举行。
放放光着小脚丫,踩在沙发边边上,站得笔直。
这儿就是他的领奖台。
萍姨很捧场,在边上看着他们俩闹,忍不住直笑。本来以为已经结束,没想到还有,祝晴回卧室不知道找了什么,出来时,往崽崽脖子上挂了一枚奖牌。
盛放彻底呆住,两只小手捧着闪闪发光的奖牌。
“晴仔,这是什么!”
“黄竹坑警校的一级荣誉奖章,全校每年只有一个名额。”
“一级荣誉!真的送给我吗?”
盛放小朋友立正敬礼,脸蛋激动得红扑扑。
小孩收到一级荣誉奖章,简直是爱不释手,缠了晴仔一晚上,让她说说怎样才能得到这份荣誉。
祝晴需要一块白板,就像警署会议室那样的白板,用来记录案件线索和细节。
这会儿家里没有,她只能先找出一张白纸。
耳畔,放放舅舅的小奶音就没停过。
“每一年只有一个能得到荣誉奖章吗?”
“晴仔,你怎么拿到的!”
“原来大家都不是你的对手!”
“我也想要……”
“等我长大了,也送你一块荣誉奖章!一级的!”
白纸上,写满了零零散散的线索。
一时难以串联。
“晴仔晴仔!”
“你等一下。”祝晴手中握着笔,拖延崽崽。
“等多久?”
“很快,一百秒。”
盛放乖乖点头:“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祝晴:……
他一刻都不能安静,非要叽里呱啦数下去吗?
……
这两天,萍姨有时候回去,有时候住在祝晴和少爷仔身边。
她没有结过婚,早些年赚来的钱都被哄着供大哥家的孩子念书,说好的将来给她养老,但如今侄子早就毕业十几年,别说养老,就连逢年过节的问候都是奢望。萍姨已经没地方去了,好在想得开,不爱为难自己,不愉快的事就不常惦记,日子一天天过着,也很满足。
“晴晴,把面吃了再走。热乎的云吞面,汤头熬了一晚上呢。”
“来不及了!”
祝晴和平时一样,抓了两个馒头就走,还是小长辈不放心,硬是追到楼梯口给外甥女塞了一瓶牛奶。
等到他回来,和萍姨对视,而后摇头叹气。
“这孩子,也不怕饿坏了胃。”
“刚煮的面条,热腾腾的,喝完汤多舒服。”
“我们晴仔啊,打小就这样。”
萍姨感叹,盛放也感叹。
孩童稚嫩的声线和大人的声音截然不同,话题却默契地重合。
“晚上炖一锅老鸭煲,给晴晴好好补一补。”
“是得给晴仔补补了……”
家里,盛放小朋友一早睁开眼睛,就迎来清闲的、翘着小短腿吃雪條的一天。
而祝晴,刚到警署就抱着档案坐进会议室,从会议室出来,和豪仔一起再次核查李子瑶和戴枫的不在场证明,一秒钟都没停下来过。
“我感觉,李子瑶好像是故意在周二晚上去找前男友的。戴枫都说了,他们已经分手两个月,早不来往迟不来往,偏在方颂声死前那一晚?”
“就好像是为了给自己安排一个时间证人。”
“不在场证明也有点刻意,从五点到六点,就好像算准了一样。酒店大堂监控拍到清楚的人脸,便利店的员工正好认出他们俩,就连酒店隔壁房间客人的投诉,也在这个精准的时间点。”
“我去查了那天晚上电视台播的《真心》,五点到六点之间,还真是阿玲和男朋友提分手那一集。”
祝晴仍在翻看戴枫和李子瑶的笔录,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曾咏珊失笑:“从昨天开始到现在,都看多少次了……你是不是都能把他们的证词背下来啦!”
莫振邦俯身,盯着电脑屏幕上酒店的监控画面看。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沉吟道,“只是巧合而已?”
……
中午之前,祝晴和曾咏珊按照原定的计划,前往受害者方颂声的家里。
这地方,昨天曾咏珊刚来过一遍,已经轻车熟路。
更轻车熟路的,是她踩好点的阳记煲仔饭。
曾咏珊原本打算工作完再吃饭,但眼看着店里坐满了人,再晚一点要拿排队牌,便不由分说抓住祝晴的胳膊。
“查案要紧,吃饱饭更要紧。”曾咏珊拉着祝晴进店,“老板,两份腊味煲仔饭,多淋豉油。”
老板从厨房探出头:“新鲜榨的甘蔗水,清甜降火,两位靓女要不要试试?”
“也要两杯!”曾咏珊大声道。
中午的阳记煲仔饭里已经快要坐满人,曾咏珊拉着祝晴在角落空位坐下,煲仔饭还没上,已经先拿了筷子准备着。
没过多久,店员端着砂煲送上桌,盖子一掀,热气混着香气扑面。
“快尝尝!”
“怎么样怎么样?”曾咏珊的眼睛亮亮的。
祝晴舀了满满一勺送入口中,来不及吞下,鼓着腮帮子含糊道:“好吃。”
曾咏珊昨天上午就来过死者家。
只是没碰到方颂声的母亲。
“老太太不在家,方雅韵带她去看医生了。”
“家里就只有保姆,带着我们转了转,但保姆答不出什么所以然。”
“为什么?”祝晴喝了一口甘蔗水,“保姆应该最清楚家长里短的琐事。”
“新来的啦。”曾咏珊说,“就因为保姆是新来的,方雅韵不放心她陪老太太去医院做定期检查,所以自己带着去了。”
“我们得快一点,不然老太太可能要午睡,又是白跑一趟。”曾咏珊看一眼手表,“吃好了吗?”
“马上。”祝晴拿着勺子,迅速扒完最后一口饭,“咕嘟咕嘟”将甘蔗水喝完,“走!”
曾咏珊捂着嘴巴笑出声。
“这么好吃呀!”她也加快脚步,“就在前面,门卫阿伯都认得我了,不用登记。”
方颂声出手阔绰,专门为李子瑶买下这套公寓,登记她的名字,装修也完全依照她的喜好,唯一的要求是,婚后他们必须带着他母亲同住。
李子瑶和未来家婆相处不来,想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仍旧住在出租屋里。
“笃笃笃——”
祝晴和曾咏珊敲门后,就站在门外等待,没过多久,保姆打开房门。
屋里传来脚步声,方雅韵出来,惊讶道:“两位madam,你们怎么又来了?”
方雅韵昨天陪奶奶看完医生回来,就听保姆说,警方来过。
这件案子,从案发到现在,不过几天的时间,她慢慢从悲伤中走出。
“毕竟要照顾奶奶。”方雅韵说,“我不能先倒下。”
她说,这两天自己暂住在这里,陪着奶奶。
客厅宽敞,整洁舒适,方雅韵请两位警官坐下,让保姆沏茶。
“这是爸爸和李子瑶用来结婚的房子,我以前还以为,自己不会常来。”
“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奶奶……”
“我怕奶奶要出门,不小心听见隔壁邻居的风言风语就不好了。留在她身边,我能安心一些。”
说话间,保姆已经端来两杯茶水,方雅韵朝着茶几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放下。
“李子瑶那边,查得怎么样了?”她问。
在和受害者家属的沟通上,曾咏珊要比祝晴有经验。
她和方雅韵说着案情,而祝晴的目光,则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间新婚套房。
餐桌上,几盒精致的喜饼礼盒还未拆封,堆叠在角落,烫金喜帖静静躺在旁边。客厅已经布置好,双喜剪纸端正地贴在客厅的各个角落,连吊灯上都缠着细细的红绸带,处处洋溢着新婚筹备的喜气。
祝晴站起来,在客厅踱步。电视机旁边的装饰柜上,几个相框整齐排列着,其中有之前印在请柬上的素描手绘肖像,以及几张新人的婚纱照。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摆在婚纱照旁边的照片。
祝晴:“这是——”
方雅韵看过来,无奈地笑了一下:“是我奶奶放的,老太太非说要敲打敲打李子瑶。”
那是方雅韵小时候和她奶奶的合照。
照片是在文化中心大剧院门口拍的,很有些年头了,相片年幼的她依偎在奶奶怀里,咧着嘴角笑,还缺了几颗乳牙。
“当时大家叫我漏风妹,都不知道难看,没牙还笑得这么开心。”方雅韵的眼神变得温柔,起身走过来,抚摸老相片,“奶奶说,有后妈就有后爸,这张照片就摆着,让李子瑶进门之后好好看着。她看了就知道,奶奶疼我,肯定不敢欺负我。”
“真是的。”她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需要她为我做主吗?”
曾咏珊眉眼弯弯:“不管多大,在奶奶心里,永远还是需要保护的小孙女。”
曾咏珊笑容甜美,亲和力十足。
方雅韵也不自觉放松。
“但其实,如果婚礼顺利举行,等到李子瑶真的搬进来,肯定会把照片收起来的。说不定还会丢掉,谁知道呢?”
“奶奶毕竟上年纪了,真要和李子瑶斗,不一定能斗得过。”
“老太太在哪里?”祝晴看一眼卧室紧闭的房门,“我们有些事想问她。”
“这个不可以,你们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就好。”方雅韵想都没想,语气变得坚决,“奶奶不知道爸爸的事,她血压不稳,你们不要刺激她。”
“吱呀”一声,房门在此时开了。
祝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位满头花白的老人从卧室里出来。
岁月不饶人,方雅韵的奶奶已经不像是照片中那样挺拔。
“雅韵,是不是你爸爸回来了?”
方雅韵连忙小跑过去,扶着她:“奶奶,不是跟你说了吗?爸爸出差,哪有这么快回来呀。”
方雅韵仍瞒着奶奶有关于父亲去世的消息。
她实在不忍心让老人家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
“都要结婚了,还整天往外跑。出差的事情,交给琴行里年轻人来做嘛。”方奶奶说着,看向祝晴和曾咏珊,“这两位是?”
“沈婆婆吗?”曾咏珊上前。
方雅韵的神色冷下来,用眼神警告。
“我们是钢琴协会的。”祝晴说,“最近在整理方老师的授课记录,想了解一下他周二和周三的行程。”
方雅韵的脸色好了些。
曾咏珊接话道:“对,沈婆婆,我们想知道,方老师周二和周三上午是不是约了人?给他BB机留言,他没有回。”
沈婆婆想了想,回头向孙女确认:“周三是店休吗?”
“沈婆婆,你记性真好。”曾咏珊笑着问,“那两天,方老师有和你提过行程安排吗?”
“早一天晚上,有人给颂声打电话,约他店休那天去店里。”
曾咏珊和祝晴对视。
方雅韵也连忙着急地问:“奶奶,你确定?”
“你爸爸接完电话就开始烫衣服。”
方雅韵:“哪台电话?”
“家里有两台电话吗?”祝晴问。
方颂声家里的电话、BB机以及琴行办公室的电话,警方都查过通话记录。
但没想到,在这套新房里,他申请了两条固话线路。
两位警察追问,方雅韵顾左右而言他。
最后反而是老太太回话。
“客厅的那台电话,号码就印在颂声的名片里。”
“卧室里的线路,是他为新太太装的电话。”
曾咏珊:“沈婆婆,那天你有听见电话里的人是男是女吗?”
这时,沈婆婆疑惑道:“问这个干什么?”
“差不多了吧。”方雅韵打断她们的话,“课程安排直接去琴行问就好,我奶奶不知道的。”
“如果没别的事,我奶奶要休息了。”
方雅韵语气强硬,将两位警察送到门口,姿态防备,显然不愿意她们多留一刻。
沈婆婆站在原地,微微倾身,低声问保姆:“这是怎么了?”
“要是今天这些问话让我奶奶的病情加重,我会直接投诉到警务处!”
曾咏珊眉头一拧,刚要搬出如“警民合作”那套说辞,耳边却飘来两个字。
“随你。”
曾咏珊:……
……
从死者家出来许久,祝晴嘀咕:“咏珊,你有没有觉得——他家里有一股味道?”
“味道?”曾咏珊回忆,“我知道了,老人家身上跌打酒的味道。以前我每个周末去爷爷奶奶家玩,就是这个熟悉的味道。”
“你明明特地编了个钢琴协会员工的身份,就顺着方雅韵的话接下去好了,非要激怒她做什么呢。”曾咏珊拖长了音,皱着鼻尖,“如果她真去投诉,你来写检讨报告,还是我写呀?”
“莫sir吧。”祝晴说。
曾咏珊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可以啊!才调来组里没几天,就学会让莫sir背锅了!”
“抓紧时间。”祝晴加快脚步,“今天的线索够我们多加两个小时的班。”
通讯台的登记系统仍是老旧的纸质档案。
警方每查一个号码,职员就得翻找一次。因此,他们一直没发现,原来方颂声家申请了两条电话线路。
这个意外发现成了案情的突破口。
下午莫sir再从办公室出来,调查已经有了新进展。
“我们查了方颂声卧室那台电话的通话记录。周二晚上八点三十二分,有人打进来,通话时长四十三秒。”
“也就是他母亲提到的那通电话。接完电话后,方颂声开始烫一件本来就已经足够平整的衬衫。在店休日,他一早穿那件白衬衫去琴行,是为了赴约。”
“查到那通电话的拨出地址了,是北角英皇道的一个老式电话亭。”
街头的监控摄像头尚未普及。
但幸运的是,这个老式电话亭,竟正对着银都戏院售票处。
“我打电话问过戏院,售票处的位置,装了一台闭路电视!”
重案B组警员立即跑了一趟北角的银都戏院,调取当晚的监控录像。
监控录像的画面,画质模糊,颗粒感极其重,因有准确的时间,当录像带右下角的时间跳转为八点三十一分时,所有人屏住呼吸。
而后,在八点三十二分,有人走进电话亭。
那人一身黑色风衣,全程背对镜头,佝着背,鸭舌帽压低,侧脸完全被阴影遮住。
“是男是女?”梁奇凯小声问。
莫振邦突然按下暂停键。
黎叔抬眉,哼笑一声:“女人。”
“怎么看出来的?”
“身形。她走路故意收着肩膀,不自然。还有,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我是不会看走眼的。”
“女人故意扮成男人?”
“连脸都看不清,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祝晴:“是方雅韵?”
曾咏珊忽然反应过来,怔愣道:“这个背影,的确有点像。”
……
李子瑶提过,方雅韵和她父亲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谐。
中午在方颂声家里时,她故意拦着奶奶,不让老人家提及家里有两台电话的事。此时再回想,她的表情很不自然,也许并不仅仅是担心老人的身体。
“你是说,方雅韵曾经差点结婚?是被方颂声拆散的?”莫振邦皱眉。
曾咏珊说:“你这样说,好像真的很少听见有关于方雅韵感情生活的花边新闻啊。”
“但是,以李子瑶和方雅韵的关系,提及她,嘴里肯定是没好话的。”豪仔说,“不过,差点结婚被拆散……这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莫振邦当了十几年警察,路子广。
他回办公室几分钟后,再出来时,丢来一张便签纸。
莫sir神通广大,便签纸上写着一串号码。
“曾经采访过方雅韵的记者,是绮云的朋友,给她打个电话,看能不能套点料出来。”
祝晴接过便签纸:“莫sir,怎么套?”
“这还要我教你?”莫振邦瞥她一眼。
祝晴深吸一口气,拨通记者的电话。
本以为套料需要话术技巧,第一次尝试只能当作累积经验,然而谁知道,是莫sir在耍人。
莫sir早就已经和对方打好招呼。
“CID的探员是吗?”对方的语气里带着笑,很好说话,“我知道,绮云给我打过电话了。”
这位记者在方雅韵尚未成名时就采访过她。
“和现在谨慎的样子不同,那时候的她很坦诚,几乎有问必答。”
“像我们这种娱乐采访,说白了就是为了挖八卦的。谁会关心一个三流钢琴家拿了什么业内呢?根本没人在意。所以,我问的基本上都是劲爆的感情问题。”
“那段感情,至少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她的初恋。故事很俗套的,对方是个穷小子,方雅韵的父亲看不上他。方老师私底下找那个男生谈了几次,劝他离开女儿。”
“钢琴家嘛,很傲气的,既然对方决心离开她,她肯定不会挽留。后来,那男人很快就和别人订婚了。而方雅韵……就再也没有拍过拖。”
“其实追求她的人不少,同行的钢琴家、投行的精英……但她连看都不看一眼。方雅韵是彻底死心了,反倒是她父亲,后来开始着急起来。”
“听说那个男人,后来混得风生水起,如果不是方老师硬要棒打鸳鸯,估计他们——”
这位记者非常健谈,还提到当年的采访是用录音笔记录的。
“不过拷贝不知道塞哪里去了,得找找。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带给你。”
“明天方便吗?”祝晴问。
记者笑了:“Madam,这么急?”
记者将见面时间敲定为明天下班后,地点是铜锣湾一间x西餐厅。
挂断电话之前,她半开玩笑道:“Madam,我现在从娱乐组转到社会新闻组,以后有独家消息,记得关照啊。”
……
过了晚上七点,晴仔还没有回家,小舅舅就知道,她又留在警署加班了。
自从萍姨来了,孩子越来越没交代,不回家居然也不打声电话报备。
放放小朋友多给外甥女三十分钟机会。
三十分钟后,她还是没回来,他便坐在玄关的小板凳上,给自己穿鞋子。
“陈皮老鸭汤,加了新会陈皮、红枣和淮山,温润滋补的。”
“香煎鲮鱼、豉椒炒蚬,还有蒸肉饼。”
“刚热好,少爷仔,我们走吧!”
盛放陷入沉思。
萍姨怎么知道他要去警署?居然被看穿了。
三岁崽崽也需要面子。
放放小脸一垮,别过身子,小小声道:“不用热,警署有微波炉。”
“原来是这样啊!”萍姨立马会意,很给面子地附和,“少爷仔对警署的设备真是了如指掌!”
一老一小出了门。
萍姨手中提着一个保温壶和一个保温饭盒。
他们踱步到了油麻地警署,盛放就好像回家,一路往CID房走,根本就没有人拦着。
远远地,他已经听见晴仔同事们的声音。
而祝晴的同事们,也闻到饭菜香。
“晴仔!舅舅给你送饭啦!”
三分钟后,工位上摆着三菜一汤。
还冒着热气。
这待遇,一般人可及不上。
莫振邦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差不多就收工吧,先回家吃饭。”
几个同事们唉声叹气。
“回家也没有陈皮老鸭汤啦。”
“我爸妈才不像萍姨这样会做菜。”
“想开点吧,谁让你没舅舅——”
舅舅被夸啦。
盛放朝外甥女得意地扬起小下巴,藏不住的炫耀。
同事们打着招呼,一个个离开。
夜晚的警署走廊,只剩零星几盏灯。
等祝晴吃完最后一口饭,萍姨立马上前收拾保温壶和饭盒。
而祝晴还要留下来,做一些收尾工作。
萍姨:“少爷仔呢?”
放放:“还用问!”
为了不被赶走,盛放听话地窝在外甥女身边,看着她办公。
但是,他没有老实多久,不一会儿,溜进会议室里。
盛放小手握紧马克笔,在白板空白的背面画上记号。
就像是正在组织会议,崽崽清了清嗓子,自己和自己玩得好开心。
只是很可惜,他忘记带自己的玩具伙伴们。
下次过来,让钢铁侠、蜘蛛侠、雷神和咸蛋超人在折叠椅上坐成一排,假装是他C组的手下!
祝晴忙好的时候,看见会议室里的放放宝宝正在指点江山。
“回家了,放sir。”
“马上。”盛放的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比“ok”,而后板着脸对下属道,“散会。”
舅甥俩关灯关门,下了楼。
居然已经九点了。
“放sir,你这样会不会太严肃,吓到伙计们?”
“不会啦,我们私底下都是朋友。”
祝晴忍俊不禁,弹一下他的额头。
“程医生的车还停在那里。”祝晴余光瞄到露天车位,“我再去一趟法医科!”
外甥女又是步履匆匆。
小舅舅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孩子怎么都不知道休息呢?
法医科就在警署主楼后侧那一栋。
上二楼时,祝晴回头瞄一眼楼梯间底下,那里的门牌指引灯还亮着。
她单手捂住放放的眼睛。
“我知道,是停尸间。”盛放说,“才不怕。”
警察的小舅舅,怎么会害怕尸体?
盛放小朋友还记得程医生的办公室在哪里,远远地指着。
程星朗已经换下白大褂,正要离开,注意到祝晴和小孩的身影,停下脚步。
“你们怎么来了?”
“昨天你说,死者体内的安眠药成分奇怪,要送去政府化验所进一步检验。”
“拿到报告了。”程星朗往办公室里走,打开灯,指着桌上的报告。
祝晴:“什么结果?”
“初步判断是境外流通的安眠药,香江市面上没有销售记录。”
“境外?”
外甥女和程医生在办公室聊公事,盛放小朋友便在走廊踱步,抬头时,正好对上一张陌生的笑脸。
是法医科那位咧开嘴会露很多牙齿的技术员。
他总爱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
“小朋友,这么晚来法医科不害怕?我们这里的解剖室是做尸检的哦。”
他故意压低声音,指着幽静的走廊尽头:“是会剖开尸体肚子的地方……”
祝晴冷脸,放下检验报告转身。
谁这么烦人,吓唬他们家小孩。
程星朗斜倚墙边:“阿Ben,别欺负小孩。”
少爷仔乖巧地仰着小脸。
“你后面有个人。”他抬起手指。
小朋友稚嫩懵懂,眨巴着眼睛,直直盯着他身后看。
阿Ben突然心里发毛。
他摸摸鼻尖:“不可能。”
程星朗忍着笑意。
有位madam护短,悄悄溜过去,像她家小鬼一样鼓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吹气。
“呼——”
莫名有阴风吹过。
阿Ben猛一下捂住自己的后颈。
盛放的小嗓音清脆,还幽幽的。
“你背后的那个人……”
脸蛋圆嘟嘟的宝宝吐出舌头翻白眼:“长这样。”
第37章 晴仔居然!
盛放小朋友突然眼歪嘴斜还吐舌头,用高难度动作演了一只可爱鬼。
病理技术员阿Ben心里毛毛的,回头发现祝晴站在自己身后,惊叫一声蹦得老远。
在法医科工作多年,就算是凌晨十二点剖开穿一身红的尸体大家都不可能害怕,更别说是有人装神弄鬼了。但今天情况特殊,小小一只的宝宝看着无害,不像是会耍着大人玩的,再加上,冷面madam绝不会陪着小孩一起胡闹……
没想到,他们俩配合默契,一起吓得他头皮发麻。
过了好久,阿Ben才缓过神。
转头时,程星朗不再压着笑意,此刻正毫不掩饰地扬起唇角。小孩笑得眼睛都弯了,露出可爱的小米牙,和外甥女击掌庆祝。
祝晴也笑,这是程医生和阿Ben第一次见她这样笑,唇角弯起,恶作剧成功,原先冷淡疏离早已被冲得干干净净,甚至比放放还要得意几分。
“程星朗!”阿Ben一时语塞,只能先朝着自己熟悉的同事干瞪眼,“你不帮自己人啊!”
谁让他吓唬madam家的小祖宗?
“帮理不帮亲。”程星朗失笑,抬手关了灯,这才把办公室的门带上。
吓了小鬼,结果小鬼真来演“鬼”。
三岁小朋友究竟是从哪个午夜节目学会吊死鬼的演法?关于小孩看电视的问题,真的得好好管一管,不能太放任。这是今晚阿Ben说的唯一有建设性的话,祝晴记在心里,肯定是之前玛丽莎在工作时间偷偷给小姐妹打电话,由着盛放抱着电视遥控随意切换频道。
外甥女对小舅舅说,以后看电视绝不能由着他来。
盛放小朋友则又是鼓起脸颊气呼呼看阿Ben。他宣布,整个油麻地警署里,阿Ben最讨厌了,和他相比,翁兆麟都只能排第二。
祝晴这趟来,本来就是为了查清死者体内安眠药的成分,现在得到了答案,她带着盛放准备回家。恰好程医生也收拾好东西下班,阿Ben本来还不打算走,但刚才那阴风呼呼吹的一幕太瘆人,他也加快脚步,跟上大家。
走廊里安静得出奇,沉默显得很诡异。
“喂,你们聊聊天啊。”阿Ben实在受不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这么安静很吓人的!”
他话音落下,放放继续吐舌头。
再演一次小小吊死鬼。
Madam不爱闲聊。
她步履匆匆,回头见盛放小朋友落下,就停下脚步。
盛放发现,好巧,他们一行四人,除了自己外,居然都是大长腿。
大家沉默时,脚步就会不自觉地迈得很快,崽崽跟得吃力,直到,晴仔忽然停下来。
她站在原地,转身伸手。
盛放小朋友的眼底瞬间迸发惊喜。
晴仔牵他啦!
他成了外甥女的小挂件,牢牢跟随。
晴仔的手,不是冷冷的,放放小舅舅的心更是暖暖的。
他始终仰着软乎乎的笑脸,形容不出高兴的滋味。
只是唇角都笑酸啦。
等到阿Ben发现他们走远时,这舅甥俩的身影已经逐渐远去。
他和程医生被落下了。
“走这么慢?”阿Ben拍了拍程星朗的肩膀,“送送人家啊!”
整个法医科都传遍了,上次CID的madam祝查案,雨夜追凶,是程医生送她去的,车速快到漂移。
听后来赶到的增援说,大雨中,madam举枪,犯人被重重包围,程医生就一直撑着伞站在她身旁。
现在人家都来了,这么好的机会,他竟然不懂把握。
程星朗:“这么近,送什么?”
“这是远近的问题吗?人*家住得近,你就兜兜远路,这还要教……”
“活该你没拖拍啦!”
程星朗上车后看一眼手表:“他们应该到家了。”
阿Ben神色复杂。
这就到了,住门卫室吗?
……
盛放小朋友最鼓励外甥女购物了。
晴仔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而萍姨,她实在没想到——
祝晴第一次主动为这个家添置的物件,居然是一块大白板。
很大的一块白板,有人送货上门。萍姨让送货工放到露台去,又是擦灰,又是在边上摆一张小桌放白板擦和马克笔,家里真成了小型警署会议室。
晴仔去上班了,盛放第一个使用这块白板,兴冲冲的。
“萍姨,你在上面写字。”
“写什么?”
盛放不是去警署送饭,就是在楼下接外甥女下班。关于案情,他听同事们和翁sir提过不止一次,线索都装进小脑袋瓜里,记得滚瓜烂熟。
很多字,小朋友认得,但写不出来。
现在请萍姨代劳。
“身中多刀、左胸致命伤、嫌疑人未婚妻、钢琴老师……”
萍姨越听越莫名,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写了。
小孩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不好吧!
“少爷仔,我们不写这些吓人的。”
放放想要帮晴仔把线索梳理好,全都写在白板上,这样等她回来,就可以立马开工。
萍姨听完,眼底染了慈祥的笑意,她没想到从前一言不合就会闹脾气的少爷仔,居然变成这么体贴的小舅舅。
萍姨收起马克笔,顺着这个话题陪小少爷聊天。
大人对孩子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从前盛老爷子的姿态总是高人一等,盛放站在半山别墅的三楼,小眼神也是居高临下。覃丽珠事事谈钱,他便也觉得金钱万能。
直到现在,在他心底,外甥女是最了不起的madam……
于是,盛放拥有了新的目标,成为一名正义警察。
“但是晴仔说我太小了,还不能带着我去破案。”
萍姨笑着问:“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才可以?”
“反正晴仔说,两三岁的小孩不行。”盛放掰了掰手指,眼神中充满着希冀,坚定道,“也许四岁就可以了。”
四岁……
很快啦!
……
北角老式电话亭对面戏院售票处的监控,拍到一道背影。
不管是修长的身形,还是纤细的手指,甚至连走路姿态,都与死者女儿方雅韵有些相像。可疑的是,对方故意戴上鸭舌帽,穿上身着宽松中性的服装,明显是有意掩饰身份。警方便立即调整侦查方向,将这位钢琴家列为重点调查对象。
“方雅韵独居,第一次在国际大奖赛中得到名次,方颂声就送了她一套房。”
“这对父女的感情一向很好,方雅韵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不止一次提到,自己能拥有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方颂声对她的严厉教导。为了一个男人,杀死爸爸,我觉得不太可能。”
“但是方雅韵家里是有电话的,她所在的交响乐团在固定场地排练,那里也安装了电话,想要联系任何人,是很方便的事。如果她心里没鬼,为什么要故意乔装,特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只是为了拨一通电话,和她爸爸聊天?”
“说是说她妈妈走得早,一直和爸爸相依为命,但其实方颂声以前也很忙的,没有这么多时间照顾她。方雅韵的奶奶带大了她,一直以来,她和奶奶比较亲。”
曾咏珊蹙着眉:“我们昨天在死者方颂声家里,老太太提起方颂声接了一个电话就开始烫衬衫,当时方雅韵的脸色就不太对劲。”
那时,方雅韵原本和曾咏珊聊得很好,当老太太突然出来,她的神色稍稍有了变化。
但因为两位警官帮她隐瞒方颂声离世的消息,她也就没有过为难她们,仍旧比较配合。
“直到无意间提到家里有两台电话——”祝晴回忆,“咏珊,家里有两条电话线路,是不是方雅韵提的?”
“蠢死了,她自己说漏嘴,还跟我们发脾气。也不知道是被谁惯的,亏我以前还对她很有好感呢。”曾咏珊撇了撇嘴,对大家说,“你们不知道她昨天脸色有多难看!给我们摆臭脸了,把我和祝晴推到门口,还说要投诉到警务处,吓唬谁呢!”
“像这些艺术家,脾气很古怪的,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惹他们不高兴了。”
“祝晴,你和报刊记者约好什么时候拿方雅韵的采访录音?”
“晚上六点。”祝晴说,“铜锣湾一间x西餐厅。”
曾咏珊一只手托着脸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怎么又是这样?”
半山别墅壁炉里的白骨案,那位人人称赞的豪门女婿对盛二小姐的好是有利可图,做这么多只是为了得到整个盛氏。
最新案里的李子瑶,为了不再过苦日子接近死者方颂声,婚前与前男友约会,那男人坐在审讯室里用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送上门的,他也不吃亏。
现在,优雅的钢琴家曾与初恋拥有美好的回忆,被拆散后,初恋混好了,但却订婚了……
影片里的爱情故事缠绵悱恻,怎么到了现实生活中,完全不是一回事呢?
“这算什么?咏珊,还有为爱分尸的呢。”
“干这一行久了,什么都能遇到,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
眼看着到了傍晚,放放又见到落日。
不知不觉,半山的玩具们被萍姨一趟一趟地运了过来,崽崽每天泡在玩具堆里,真成了玩具阿头。
只不过,他最近升了辈分,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光顾着玩。
这个叫玩物丧志。
他还得关心外甥女。
放放徜徉在玩具的海洋里,几分钟前还在数落晴仔——
“白天开工,晚上也开工,二十四小时都开工!”
此时此刻,晴仔回来,要带他去x西餐厅吃饭。
“真的吗!”放放蹦起来,“太好啦!”
小孩进屋换帅气的衣服时,萍姨又笑了。
“有时候聪明能干,有时候又傻乎乎。”她说,“接到你的电话,我就把晚上要做的菜放回冰箱了。都这个时候了,我还在厨房忙活,少爷仔居然没有发现。”
“笃笃笃——”少爷仔敲一敲墙壁,小脑袋探出来,“不许告状。”
祝晴:“没有告状,夸你呢。”
“骗人!”
萍姨往屋里走:“少爷仔,自己会不会换衣服?我来帮你吧?”
“萍姨,让他自己来。”
“咔嗒”一声,放放关上房门。
自己来就自己来,要很久,好好等着吧!
晴仔不止一次告诉放放,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有时候小朋友想偷懒,但碍于外甥女的威严,只能乖乖听话。他自己换衣服,效率奇低,有的恤衫领口好小,小不点好不容易才套好,发现穿反了,又气呼呼重新穿。不过慢慢地,盛放也研究出规律,像是如果不小心穿反衣服,不用整件脱掉,只要揪着领口处转一圈就好了。
这些都是三岁崽崽在外甥女的严厉监督下,好不容易摸索出来的生活常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盛放小朋友闪亮登场。
祝晴说要带他去x西餐厅吃饭,萍姨接到电话忙不迭给他准备行头。现在放放穿戴整齐讲究,活脱脱像个要参加重要场合的小少爷,一脸臭屁,粉雕玉琢的白嫩脸蛋让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掐。
“出发!”
……
不来不知道,铜锣湾这间x西餐厅的着装要求这么正式。
像是女士要穿裙子、化淡妆,男士必须穿西装打领带、配皮鞋,规矩一连串。盛放宝宝多的是正装,派头像个小老板,但他外甥女,没有特意打扮,正当小朋友以为他们要被挡在x餐厅门口时,晴仔利落展示自己的CID探员证。
“Madam这边请。”
“哗!”盛放星星眼,“还能这样!”
祝晴算好时间,提早十分钟到。
到了六点,那位记者也到了,坐下之前指了指不远处的另外一张桌子。
记者将名片递给祝晴:“你好,《港华晨报》记者,叶雪琳。”
“你好,祝晴。”
盛放小朋友蹲点等机会:“你好——”
“这小朋友……”叶雪琳笑了,“好可爱。”
祝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发现这位新闻触觉敏锐的记者,竟完全没有认出盛放。
无良小报的记者曾爬树偷拍盛家小少爷的照片,好在离得远,五官轮廓拍得模糊,看不清他的样子。后来更过分,毫无职业道德的狗仔堵在别墅门口,打扰小朋友的生活,祝晴联系盛家的律师团队,最终偷拍照见报,不过孩子的面部被打上厚厚的马赛克。
再过几天就是幼稚园的第二轮面试了。
顺利的话,放放会像普通孩子一样开始幼稚园生活,祝晴不希望有关豪门的流言蜚语,影响小朋友的成长。
“我们进入正题吧。”祝晴说。
“今天正好约了朋友在这边见面,省得多跑一趟,就干脆约在这里了。”记者突然压低声音,身体前倾,“不过,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这间x餐厅的老板,就是方雅韵当年的初恋男友。”
“关于他们之间的往事,昨天电话里已经提过了。”
“我昨晚特意翻箱倒柜,终于找到当年的采访录音备份。”
叶雪琳从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
录音笔的指示灯亮起,她滑动面板,点击播放。
盛放一脸兴致。
他早就想要一支录音笔。
“方小姐,现在可以开始我们的采访了吗?
“开始吧。”
录音笔里传来方雅韵的声音。
那是七八年前的采访,面对媒体时,她略显生涩,回答问题也不懂得圆滑世故,但就像叶雪琳说的,正是因为这份真实,才使得这段采访更加自然可贵。
叶雪琳是莫sir太太的朋友,能帮得上忙的,就尽量帮。
除了这段采访录音外,她还带了一些有关他们交响乐团其他成员的采访。
“这是我同事刚整理好的稿子,新鲜出炉。”叶雪琳说,“他们团里大提琴家的采访。”
“还没有刊登过的吗?”
“当然,独家的,你是第一个读者。”
叶雪琳已经转到社会新闻版,这次过来,特地问娱乐组同事要了这篇稿子。
她将稿子递给祝晴:“其实采访这些艺术家,很受气的。这个拉大提琴的,他自己要提乐团里的矛盾,我同事真问了,他又不高兴。”
祝晴接过报道。
案发当日中午,祝晴为方雅韵做了详细笔录。
笔录中,她提供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周三清晨五点到六点,方雅韵在交响乐团参加排练。乐团在准备国际演出前,确实需要进行倒时差的适应性训练,这本来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现在,这篇尚未刊登的报道里,大提琴家暗戳戳地表达了对乐团里另外一位演出人员的不满。他说当天早上,乐团里有人迟到整整一个小时,害得所有人都得等她。
排练时间是五点开始,如果有人迟到一个小时……
也就是六点才到。
与方颂声的死亡时间高度重合。
祝晴立即问道:“这篇报道的具体采访日期是哪一天?”
“应该是周三。”叶雪琳说,“因为最近娱乐版在做他们乐团的系列专访。每周三都会固定采访一名成员,按照流程,等到主编审过稿子,通常在下周一刊登,一般都是这样。”
……
放放以为他们是出来吃西餐的。
但没想到,他外甥女只是来x西餐厅借电话!
小孩站在晴仔身边,肉乎乎小手转着电话线玩,听她向上级汇报工作。
“在周三上午五点到六点,方雅韵的时间证明根本就经不起推敲。”
“她迟到了一个小时,六点才到交响乐团。因为后续的排练,方雅韵没有离场过,所以乐团成员也不会再特意提起这件事。”
“刚才《港华晨报》的记者叶雪琳帮我们问了娱乐版的同事,乐团里的大提琴家和方雅韵之前就有矛盾,对方认为被她抢了风头,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采访时表达不满。”
方雅韵有一定的杀人动机,同时是她给方颂声打电话约他一早去琴行,再加上不在场证明有一定的漏洞。
“莫sir。”祝晴说,“向那个大提琴家以及乐团其他成员核实完证词,是不是就可以带方雅韵来警署问话了?”
这个点,在外奔波的不仅仅只有祝晴一个人。
其他警员同样没有下班,一帮人去了北角,确认是否有其他位置的监控录像拍到嫌疑人正脸。
莫振邦就是在北角那间老式公用电话亭给祝晴回的电话。
他沉吟片刻之后说道:“方雅韵的线索,我会安排其他人跟进。还记得上午会议上提到的安眠药成分吗?”
祝晴昨晚跑了一趟法医科,就是为了这个检测结果。
“记得,是境外流通的处方安眠药。”
莫振邦:“重点查查李子瑶。”
李子瑶的养父母曾经做外贸生意,国内外来回跑。
虽然仅凭这一点就建立关联,略显牵强,但李子瑶给出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太完美,一环接一环,就像经过反复推敲,天衣无缝。
莫振邦始终耿耿于怀。
“我翻过笔录,李子瑶十几岁时就认识现在的室友。你就从这条线入手,查她的童年经历。”
那天,欣欣姐姐来家里找祝晴。
她没有提及十四岁被领养之后遇到了什么,祝晴也没有追问。
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朗。
那时的祝晴,以朋友的身份选择沉默。
而如今,莫sir下了命令,她是警察,李子瑶是嫌疑人。
“我现在过去。”祝晴说。
像这样非正式的问话,按照规定是不强制要求两名警员在场的。但因为祝晴和李子瑶的私人关系,两名警员在场问询可以证明问话的中立性。
“铜锣湾是吧?我让豪仔去你那边。”莫sir说,“免得到时候进了司法程序,对方说我们‘诱导证词’,也不是没碰到这种麻烦事。”
挂断电话,祝晴才注意到小舅舅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
“你先回家好不好?”
“不要!”
“我让萍姨来陪你吃西餐?”
“不要!”
小舅舅只想跟着外甥女,从电视上学会发誓的手势,两只手指头并得很拢。
他保证自己绝对不哭不闹不吵,做一个安静的学徒。
“跟着我有什么好玩的……”
放放摆摆小手,老成道:“这你就别管了。”
……
晚上七点,照理说,李子瑶的室友是不在家的。
豪仔和祝晴差点就要直接去兰桂坊,好在豪仔提前查到那间酒吧的预定号码,给公关打了个电话,原来她今天因身体不适请假。
他俩这才不至于白跑一趟。
放放小朋友去过死者家里“做客”,这回是第一次去嫌疑人家里“做客”,又刷新了体验。
小朋友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为了不让他太无聊,祝晴从自己的笔记簿里撕下一页纸。
小舅舅秒懂:“这就是我的笔录纸!”
除了笔录纸,放放还有一支笔录笔,是豪仔给的。
一切准备就绪,他坐在嫌疑人家客厅的沙发上,连小短腿都不晃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哎哟。”李子瑶的室友嘴角勾着一抹调侃的笑意,“还来了个小阿sir。”
“两位又跑空一趟,李子瑶出去了。”
这位室友叫罗薇薇,和上次一样,提及李子瑶,语气里都是嘲讽。
“有钱了,到处shopping喽。”她朝着李子瑶的房间抬了抬下巴,“看桌上都是名牌包装袋,昨天买化妆品送了赠品,还问我要不要……我自己不会买啊?谁稀罕。”
豪仔:“我们是来找你的。”
“找我?”罗薇薇坐下,翘起二郎腿,随手从茶几上拿烟,余光瞄到小朋友,长叹一口气。
她将烟盒丢回去:“真麻烦。”
上次提到李子瑶,罗薇薇话里话外没一句好听的。
这次也不例外。
“她的养父母?我当然知道了。”
“照我说,她就是没脑子。当年都已经十四岁,还不如就在福利院待几年,马上就成年了,出来打工不就好了?非要跟着养父母走,去了领养家庭,那才叫从一个地狱,来到另一个地狱。”
“我们俩在兰桂坊认识的时候,都是十几岁,她什么都跟我说。”
“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和电视里演的一样。夫妻俩不孕不育,妻子非要去福利院领养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你猜是为什么?”
豪仔和祝晴脸色一变。
“猜对了,当然是为了讨好丈夫。”罗薇薇说,“十四岁亭亭玉立的小女孩,受了不少罪。本来他们是要带她出国的,但是子瑶很快就发现不对劲,所以一直在拖延。但她还是个孩子,能怎么拖?养父不高兴了,就打她,正好那段时间生意不好做,又怪到她头上。”
罗薇薇抬眸,看了两位警官一眼。
盛放也在听,歪着脑袋似懂非懂,小手握着笔,在他自己的“笔录纸”上涂涂画画。
“养母从一开始就讨厌她。”罗薇薇说,“也可以说是嫉妒吧,但是他们家,当家的男人说了算……反正那几年,李子瑶过得不容易,满身的伤,只有一张脸蛋实在漂亮,他们不舍得打。”
“是虐待啊,挺可怜的。”
“本来在福利院长大已经够惨的了,啧啧……”
盛放听明白了,晴仔小时候的好朋友挨了打。
他担心地看看外甥女,可从她眼底,却看不出情绪。
外甥女一直都是这么专业的。
“念书嘛,不可能,他们不会让她念书的。接她回家,又不是让她享福的,有饭吃就不错了。”
“后来,养父母破产,更觉得李子瑶是扫把星。”
“十七岁那年,她养父母死了。”
祝晴:“他们怎么死的?”
“不知道。”
“后来李子瑶辍学,在兰桂坊认识了我。”
说到这里,罗薇薇的眉心蹙起。
“她哪里做过这些工作,笨手笨脚的,还不会说好听的话,总是得罪客人。”
“那个时候,李子瑶胆子很小的,跟谁说话都是怯生生,经常被人欺负。是我教她化妆、喝酒、抽烟……她学着融入我们,很大声地说话,叼着一根烟,但看起来还是很嫩的。”
“这一行,没这么好混。但是没想到,一转眼,也过了很多年。”
“前几年,她认识了戴枫。我也以为她找到好归宿,没想到后来……还是分开了。”
说到这里,罗薇薇垂下眼帘。
她握着打火机,一遍一遍点火,又松开手。
盛放也想玩。
祝晴用眼神警告他,小孩怎么可以玩火?
放放把小脑袋撇过去。
她管太多了!
终于,罗薇薇为李子瑶说了几句话。
“是,李子瑶的童年不幸福,不幸福就去杀人了?”
“老东西给她钱,给她房,到头来,她把人家杀了?”
“她根本没有杀人动机,你们警察也不能这么冤枉好人吧。”
祝晴记录着她的话,头都没抬:“没记错的话,你上次还怀疑是李子瑶杀了方颂声。”
“随口一提而已。”罗薇薇讪讪地扯了扯嘴角,“madam,你真会说笑。我说谁杀人就是谁杀人吗?我转行去当法官大人好啦!”
……
从嫌疑人家出来,也才不到八点。
回家的路上,有盛放小朋友的陪伴,耳边的嗡嗡声是有点吵,空落落的心却像是被填满。
“盛放。”祝晴问,“你要不要去庙街夜市?”
外甥女要带小舅舅去庙街夜市转一转。
毕竟,答应他吃西餐,却突然临时改了主意,只给他塞了一个猪扒包解决一顿。堂堂小少爷,怎么能吃得这么凑合呢?
“晴仔,这是补偿吗?”
“是补偿。”
晴仔不知道的是,对于小舅舅而言,吃西餐没有什么好期待的。
他高兴地出门,是因为成了外甥女的小跟班。
放放真正需要的,不过是陪伴而已。
盛放蹦了一下,两只小手举高高欢呼,指着一整条夜市——
“晴仔,每一个好吃的都能补偿吗?”
祝晴:“这是敲诈。”
小不点笑咪咪:“乱说话,敲诈犯法哦。”
这个点的夜市好热闹,盛放第一次来,每到一个摊位前,都要停下来看一会儿。
强记避风塘炒蟹、发记碗仔翅、九记炸大肠……
每一个摊位,都是用名字命名。
“靓女,要不要算命?”算命摊一个老头招招手,“我们有缘分,免费送你一卦。”
舅甥俩从他的摊位经过,发现就连算命摊,都要起一个“陶记姻缘灯”的名字。
“晴仔,他肯定姓陶。”放放转头朝着算卦摊子婉拒道,“不用了,陶师傅。”
祝晴失笑。
“晴仔,如果我们开店,要叫什么?”
“晴仔生果铺?”
“放仔麻雀档!”
这样无聊的问题,外甥女和小舅舅聊得意犹未尽,不住地笑。
祝晴和盛放在这时才发现——
他们的名字,居然有点像!
“我们好投缘!晴仔,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郭院长说,那天下好大的雨。”
壁炉白骨案破获之后,祝晴才知道,盛佩珊不小心在纺织厂弄丢她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
好心人捡到她,将她送到福利院门口的屋檐下。郭院长发现时,小婴儿穿得干干净净,不哭也不闹,只是脸上被溅了雨水。
“郭院长希望我以后的人生,永远都是晴天。”
“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是祝福啦。”放放机灵地补充,“祝福天天晴朗!”
“你呢?”祝晴反问,“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叫‘盛放’?”
“当然!爹地说——”放放压低声音,学着盛老爷子的语气,“人生要懂得收放啊!”
盛放的名字,承载着父母殷切的期盼。
就像郭院长当年为她起名,虽然不善言辞,却寄托最真挚的祝福。
那些美好的祝愿,都藏在名字里……
祝晴忽然想起,她反复翻阅的那两份笔录。
李子瑶在福利院的名字,叫欣欣。
被收养以后,养母给她改名,叫李子珧,只是登记人员搞错了,才登记成“李子瑶”。
相较之下,“李子珧”这个名字,寓意要好得多。
像珧贝一样,稀有难得。
如果收养之初,养母就心有不甘,又怎么会用心给她起这个名字?
但是,这又能算什么证据?
是否期待过她的到来,和后来有没有善待她,不是一回事。
“晴仔,我想吃这个!”
经过雪花冰的摊位前,放放疯狂心动。
“老板,要一份雪花冰。”祝晴说,“你要什么口味?”
“随便!”
“芒果味吧。”
老板收了钱,刨冰机发出轰轰的声音,芒果冰堆成了小雪山,最后往上面插一只纸伞。
摊位旁有折叠桌,祝晴端着碗,放放拿了两把勺子,舅甥俩坐下。小孩已经好馋,一口一口吃得好香。
“好甜啊!”
祝晴也舀了一口。
吃到一碗芒果冰见了底,放放小脸满足。
“晴仔,他们不让我吃芒果,这是我第二次吃!”放放竖起两根手指头。
“为什么?”
“因为我芒果过敏。”
祝晴一脸震惊。
放放第一次吃芒果,是经验不够丰富的营养师给他喂辅食。一小口芒果刚下肚,宝宝的眼睛肿成核桃,嘴唇肿成香肠。
后来,家庭医生给他查了过敏原,盛家小少爷对芒果过敏。
“现在怎么办……要去医院吗?”
“观察一下吧,很快的。”
舅甥俩顾不上吃别的,坐在庙街雪花冰摊位旁坐等过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晴仔,肿了吗?“
“没有啊。”
每一次,小舅舅和外甥女对视,都是为了检查是否已经过敏。
但每一次,晴仔都是摇摇头。
慢慢地,她放松下来。
养父母给李子瑶起的名字,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是,还有太多解释不通的地方。
祝晴继续回想。
从她和豪仔第一次踏进李子瑶家,待查的证据就已经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和前男友的合照、放在桌上的保单……
后来,顺着这条线继续查,李子瑶和戴枫给出了滴水不漏的不在场证明。
就像曾咏珊开玩笑时说的那样,李子瑶和戴枫的口供,祝晴看了太多遍,甚至能背。
“我知道了,我知道哪里不对!”祝晴激动道,“是她男朋友手腕的纹身。”
盛放对那串纹身很熟,作为放sir,他参与过抓捕行动。
“哪里不对?”他好奇地问。
顺便,小朋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还是没有肿。
“我们没有生日的。”
“院长在福利院门口捡到我们,根本不知道准确的出生年月!”
既然没有生日,和李子瑶曾经相爱至深的戴枫,怎么会纹一串这么精确的数字?
盛放的小嘴巴张得圆圆。
晴仔居然——
没有生日!
盛放不记得自己过的每一个生日。
但依稀知道,他的生日,就是家里的大日子。
很多很多的礼物、所有人给他欢唱生日歌,还有围着好几层的蛋糕许下生日愿望。
而晴仔……从来没有人给她过生日。
太委屈了。
盛放耷拉着脑袋。
小小的人儿,大大的伤感。
祝晴却仍旧沉浸在案情中。
事实上,关于李子瑶被领养后的生活,警方目前没有找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那些“过得不好”、“可能不幸福”的推测,一开始,都只是他们主观的猜测,再加上李子瑶的引导,最终由她的室友出面证实。
祝晴想到另外一个可能性。
再往回倒,假设李子瑶不幸的童年经历,都是精心编造的呢?
她和室友真的关系紧张吗?
也许,连室友都在帮她。
室友罗薇薇说,李子瑶的童年确实不幸福,但那又怎么样?
童年不幸,就要去杀人吗?
如果反过来——
被领养后,李子瑶过得非常幸福,她会不会有杀人的动机?
祝晴在破案,热血沸腾。
盛放也在破案,一拍小短腿,恍然大悟。
“雪花冰里——”放放指着老板,奶声道,“根本没有芒果!”
雪花冰老板心虚转头:“嘿嘿。”
第38章 “值不值得恨?”
警方向交响乐团成员核实了方雅韵的不在场证明。大家都很重视即将到来的国际演出,为了提前适应时差,将近半个月来,乐团成员们都是清晨五点就出现在排练场地,就算前阵子雷暴警告,所有人也都是风雨无阻。
清晨五点到场,意味着至少四点到四点半之间必须起床准备,一个个都没睡够,结果因为有人迟到导致整个乐团的进度被拖慢,大家干等着,不可能毫无怨言。正因为这样,周三清晨方雅韵缺席的一个小时令人印象深刻,一人一句,立即证实她的不在场证明有疑点。
当天晚上,方雅韵就被带到油麻地警署。
“周三上午五点到六点,是你父亲遇害的时间,你应该比我们都清楚。”
“当时这么早,你去哪里了?做了什么?”
这次审讯,由徐家乐和豪仔负责问话。
两位年轻的刑事调查组探员,紧紧盯着嫌疑人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
审讯室内的灯光令她每一个微小的表现都无处遁形。
方雅韵抬起头,还没开口,就先冷笑一声。
“有没有搞错,查案查到现在,居然怀疑到我头上?”
“现在是把脏水往死者的亲生女儿身上泼?”
“阿sir,纳税人的钱是给你们这样浪费的?你们重案组就是这样给受害者家属交代的?!”
方雅韵的耳尖因激动泛起薄红,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她修长纤细的双手在膝盖上交叠,片刻沉默后,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气。
“每天都是一样的排练,谁会特地记得这些琐事?如果要我自己事无巨细地汇报当天行程,那还要你们警察做什么?”
“那天早上五点,我本来应该直接去交响乐团排练。但临时去了正音琴行。”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拍在审讯桌上。
“从我家开车到正音琴行,需要二十分钟,再从正音琴行赶回排练厅,正好一个小时。”
“去正音琴行干什么?”
“阿sir,去正音琴行当然是为了正音。早一天排练的时候,我就觉得钢琴踏板有点卡,但是因为正好排练结束,我和朋友约好吃饭,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周三清晨出门,我才突然想起来,临时绕道去了正音琴行,找相熟的调音师拿个零件。”
“你自己家里都是开琴行的,去别人琴行找调音师?”
“我自己家里开琴行,当然最清楚每周三店休,就算不是店休,也不可能在早上五点就开张。”方雅韵抬眼,“正音琴行的调音师,也就是琴行老板,他就住在店铺后面,敲门急了,能吵醒他。”
“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查。”方雅韵朝桌上的名片抬一抬下巴,“陈师傅,问一下就好了,别特地带人家回来,影响他做生意。”
“阿sir做事,还要你教?”
话音落下,徐家乐起身从审讯室出来,他站在门边比了个手势,有人立马上前。
在徐家乐和他耳语后,他立马点头,小跑离开。
审讯室里,豪仔提及方雅韵与她初恋被方颂声拆散的往事。
《港华晨报》的记者叶雪琳与吕绮云正巧是多年好友,在她面前自然不会像在祝晴面前那样谨慎,当时隔着电话听筒,莫振邦依稀听见叶雪琳说,当年刚分手时,方雅韵表面上放不下钢琴家的清高与傲气,背地里在家可是闹得厉害……又是绝食又是吞药,一场失恋,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这是莫sir和他们几个人说的,但是现在,也许岁月抚平伤痕,提及当年的事,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
“他家境不好,爸爸担心我和他在一起会吃苦,所以出面让他离开我。年轻的时候可能不懂,总觉得爱情大过天,但慢慢地就会知道,爸爸是用心良苦。”
“爸爸有一句话骂得很对,当年我才几岁?事业刚刚起步,傻傻结婚,在家*相夫教子吗?又不是真的有情饮水饱。”
“你们的意思是,我为了当年的事,杀死我爸爸?”
方雅韵笑了一声,用轻蔑的眼神扫了他们一眼,摇摇头。
两位警员对视。
他们并不认为这就是方雅韵的杀人动机,但不管是不在场证明被推翻,还是北角电话亭的那一通电话,都无法排除她的嫌疑。
“两位阿sir,你们是不是还没查到?我和Henry马上就要订婚了。”她故意停顿,意有所指道,“就是你们说的,那位初恋男友。”
方雅韵说,当年她和Henry都还年轻,被爱情冲昏头脑,寻死觅活那一招,伤害的只有自己。方颂声的确嫌弃Henry的家境,认为他没有前途可言,硬是拆散了他们。但是现在,Henry终于熬出了头。他毕业之后从低做起,吃苦耐劳,凭借着一股拼劲终于在餐饮界站稳脚跟。铜锣湾那间备受名流追捧的x西餐厅,只是他的产业之一,当他拿出这样的底气请求与她复合,父亲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徐家乐意外道:“Henry不是订婚了?”
“订婚了,后来忘不掉我,又分手了。”方雅韵惊讶道,“这样也犯法?”
她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身体往后靠,双手环抱于胸前。
“当年,爸爸是担心他不能给我带来幸福,现在Henry风生水起,他也很欣慰。”
“双方家长见过面,就在高升海鲜楼,是不是又要去调监控?”
徐家乐打开资料,抽出一张照片。
那是警方用相机翻拍的监控录像。
“周二晚上八点三十二分,是你在北角英皇道的电话亭,给方颂声拨了一通电话。”
听警方把话说完,方雅韵彻底失去耐心。
“你们重案组靠这种连五官都看不清的照片破案?”
“我没有给爸爸打过电话,再说了,我自己家有电话的,为什么要特地去电话亭打?”
“阿sir,我是大众身形,一个背影而已,你说像就像?”
说到这里,她反问:“作为死者家属,我也是受害者。为什么直到现在,你们警方还在做无意义的事?我说过很多次了,李子瑶才是凶手,到底什么时候才去抓她?”
“叩叩——”
徐家乐去开门。
刚才负责去核实正音琴行调音师证词的警员已经回来。
方雅韵的不在场证明,在短短四十分钟内,得到了核实。
她露出今晚唯一一个真心的微笑:“我可以走了?”
……
小时候的祝晴嫉恶如仇,现在的盛放也是刚正不阿。
“晴仔,雪花冰里没有芒果,报警吧!”
“这个不归警察管。”
“哪里管?”
“食环署。”
雪花冰老板一脸慌张。
大家打开门做生意,节约成本而已,怎么还要惊动食环署呢!
好在madam根本没有心思真跟他为这件事纠缠下去。
对于祝晴而言,盛放没有过敏,就是天大的好事。
转身走的时候,放放朝着雪花冰老板做鬼脸。
幸亏雪花冰好吃,才不和他计较,真是恭喜他了!
之后的夜市之旅,祝晴变得谨慎许多。
每到付钱之前,祝晴都要发问——
“过敏吗?”
“不会!”
盛放吃得香,嘴巴里塞得鼓囊囊,像一只小松鼠。
上一口还没咽下,下一口就已经在嘴边。
“过敏吗?”
“不会。”
“这个过敏吗?”
“不会不会不会!”
晴仔好啰嗦,能不能像平时那样?
酷一点啊!
“下次还有哪里过敏,记得早点说。”
祝晴最后一次检查他的眼睛和嘴唇。
看起来很正常,她可以重新把注意力还给那个棘手的案子。
于是接下来,外甥女变得心不在焉。
“晴仔,糖炒栗子!”盛放站在大铁锅前,眼睛发亮。
她回忆着室友罗薇薇提起李子瑶时的讥诮语气。
室友说,李子瑶傍上了大款,愿意为了老家伙洗手作羹汤,卖乖卖贤惠,就是为了哄着他……祝晴对罗薇薇不了解,无法判断那些是真心话,还是做戏,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好香哦!”放放踮起脚尖。
祝晴:“别吵。”
可以肯定的是,在今天,提及十七岁以后与自己在兰桂坊度过的那些时光……罗薇薇的眼中,是有不忍的。
怯生生的女孩,不敢大声说话,总是被人欺负。那也是祝晴记忆里的欣欣姐姐,是罗薇薇一直照顾着她,将她变成现在的模样。没有好坏之分,至少,她终于可以保护好自己。
“炒栗子……”盛放又说。
“别吵!”
放放龇牙,原地暴走:“炒!好!了!”
外甥女又开始专心破案了。
他明白,破案耶,太有成就感了。
只要外甥女能乖乖掏钱买糖炒栗子——
放放肯定会轻易原谅她的!
……
回家的路上,路灯又将祝晴和盛放的影子拉得很长。
放放剥栗子的时候,整个下巴都在用力,脸颊上的肉轻轻一颤,栗子被剥开。
宝宝默默投喂自己,用小米牙轻轻啃。
外甥女说了,他还很小,不可以一大口吃掉整颗栗子,会卡到气管,很危险。
盛放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世界里,祝晴则在回想李子瑶第一次提到她养父母时的神态。
李子瑶说,大家都帮不了她,他们已经去世了。
回过头来看,那封信,那张照片,其实都能表明养父母对欣欣姐姐的重视。
如果李子瑶是因为“幸福的童年”而杀人,那么只要编造出她被虐待的家庭背景,她的杀人动机就不成立,也因此,洗去她的嫌疑。
顺着这样的思路,祝晴怀疑,李子瑶养父母的死,和方颂声有关。
“你不要吃这么多。”祝晴说,“会不消化。”
他们踱步到了家楼下,直到进电梯又出电梯,放放还在剥栗子。
祝晴提醒少吃一些,可忽地,他掏了掏自己的小兜兜。
剥了一路的栗子,都在盛放的口袋里装着。
“晴仔,这个比桃酥好吃。”
祝晴一怔:“什么?”
“我请你吃栗子,我们不吃桃酥啦!”
盛放没有朋友,也不懂得大人之间的友谊。
他自己已经记不住“小时候”的事情了,但是萍姨说,晴仔记得,而且很在乎。
记忆里老式糕点盒里的桃酥,是晴仔童年的味道。
她珍视儿时的回忆。
盛放小朋友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一颗又一颗的糖炒栗子。
他的笑容稚嫩纯粹,像献宝一样,让人不自觉忽略他的口袋是不是干净。
盛放不知道怎么安慰外甥女,只能给她剥糖炒栗子。
祝晴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受,只能吃糖炒栗子。
他们出了电梯,拐到楼道坐在楼梯上,边吃边聊。
“放放,你口袋里装过什么?”
“咸蛋超人的粑粑。”
祝晴:?
“骗你的啦!咸蛋超人是玩具,不会拉粑粑。”
祝晴也像小舅舅一样,吃成小仓鼠。
她有些鼻酸,声音闷闷的:“确定不会过敏吗?萍姨不够力气抱你去医院。”
“不会。”盛放给晴仔打包票,“你去查案!”
祝晴将盛放送回去。
萍姨在屋里等着,家里灯火通明,他们摆摆手让她安心去工作。
这一晚,祝晴也不知道几点才能回家。
赶到油麻地警署,CID办公室同样灯火通明。
奔走的声音、翻阅案卷沙沙作响的声音、一遍遍播放监控录像的声音……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分秒流逝的时间,没人沮丧泄气,每一位警员都埋头奋战。
直到突然,小孙从外面赶回来。
“查到了!”他赶回警署,扶着办公室的门框,身上的恤衫被汗水打湿,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查到了!”
……
太多的疑点了,明知道李子瑶不可能无辜,但她确实有不在场证明。
酒店大堂、走廊监控视频上明确的时间,便利店店员的证词,甚至还有酒店隔壁房间客人的投诉,这样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除了李子瑶以外,警方还在查她的室友罗薇薇。
罗薇薇在酒吧工作,夜里的时间证人就更多了。周三清晨五点,别人还没醒,她却才刚下班没多久。
那天,她喝得整个人都要站不稳,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回家。根据时间证人的证词,罗薇薇离开兰桂坊时,是四点,而她到家,已经凌晨四点多,刚好被家楼下推着早餐车出门的老板撞见,当时,她扶着路灯在吐。那样的醉态,罗薇薇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分钟内醒酒,跑去湾仔琴行杀人。
更合理的是,罗薇薇不过是在配合李子瑶演戏。不管是她的行踪,还是刻意留下的蛛丝马迹,全都是李子瑶千方百计地引导警方去调查的。
而她想要掩盖的,显然是自己的家庭背景。
“在开琴行之前,方颂声就已经是钢琴教师了,这是他年轻时候的照片。”
众人围在方颂声的老照片前端详。
“居然是长发?还真像个潇洒的艺术家。”
“我估计,他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李子瑶都还没出生呢。”
“方雅韵二十六,李子瑶二十七。谁能接受一个同龄人当自己的继母?”
“等一下。”有人抽出一份资料,“这个倪芳润又是谁?“
莫振邦将小孙查到的资料摊在会议桌上:“李子瑶的养母家境优渥,当年,家里给她请了一位钢琴教师……”
“李子瑶的养母倪芳润,曾经是方颂声的学生。”
……
晚上十一点,李子瑶刚踏进家门不久。
她的发梢还有些湿,卸去浓妆的面容显得格外素净,听见敲门声时出来,看见祝晴的那一瞬间,眼底漾开笑意,唇角不自觉上扬。
“你怎么来……”
话音戛然而止,她注意到祝晴身边的其他警员们。
在短暂的沉默中,大家的视线,都停留在李子瑶的脸上。
她素面朝天,毫无防备,反倒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清亮。
但是,李子瑶自己似乎并不习惯,抬手将一缕湿发别在耳后。
屋里传来罗薇薇亲昵带笑的声音,她正好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探出头问道:“瑶瑶,昨天你带回来的白糖糕是哪一家?那家裹的料真是——”
罗薇薇突然愣住。
她没听见敲门声,这时才知道,原来门外站着这么多警察。
“李小姐,现在怀疑你与一起谋杀案有关,麻烦你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李子瑶垂下眼帘。
这个神情,祝晴太熟悉了。
一次是提着糕点站在她家门口,另外一次是主动邀约去咖啡厅叙旧。
被拒绝时,李子瑶的眸光都是像这样黯淡下来。
“还是怀疑我吗?”李子瑶盯着祝晴的眼睛,轻声问。
许久都没有得到回答。
直到李子瑶换好衣服,跟着警方离开,忽然之间,她听见祝晴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在郭院长那里留过住址。”
李子瑶的背影突然凝固。
那天登门拜访,李子瑶说,自己是从郭院长那里打听到她的地址。
但其实祝晴一直清楚,那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祝晴知道自己早就成为李子瑶计划中的一个环节。
但是……
她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
所有人都在加班,就连文职珍姐也好忙,留在警署给大家收拾档案资料。
听见脚步声,她抬眸瞄见祝晴,说道:“回来得正好,你们家小孩给你打电话。”
才刚刚分开没几个小时,小舅舅就打电话来关心晴仔。
祝晴将电话听筒抵到耳边时,听见小孩熟悉的声音。
“晴仔,你今晚回家吗?”
回到警署后,李子瑶被扣押在审讯室,看似配合,但仍旧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祝晴还在通过之前的笔录寻找遗漏线索。
“回家的。”祝晴耳朵和肩膀夹着听筒,翻过一页笔录,“但不知道几点,你们先睡。”
说完,她伸手准备放下听筒,突然电话那头,小孩奶凶奶凶地厉喝——
“祝晴!不许挂!”
盛放小朋友已经预判到了。
外甥女说完要说的,直接就挂断电话,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这样很不礼貌。
“你应该先说再见,而且要先像这样问我——”小舅舅拖长音,认真道,“放放,讲完了吗?讲完了我要挂电话,再见哦!”
“放放。”
小舅舅满意道:“在。”
“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你为什么还不睡?”祝晴眯起眼睛。
“……”盛放沉默三秒,“再见!”
珍姐刚放下茶杯,就见祝晴已经结束通话。
她笑道:“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们要聊好久。”
“一句话就吓得他挂电话。”
“还是你能搞定他。”豪仔经过,倚着办公桌调侃,“毕竟是亲外甥女。”
祝晴还没来得及接话,突然神色一凛,迅速翻开笔录本。
一行行字迹在眼前变得清晰……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欣欣姐姐有生日。
……
审讯室的敲门声响起,祝晴站在门口。
“莫sir。”她说,“我想试一试。”
审讯室里的问讯工作还在继续,黎叔快要失去耐心。
“在死者体内找到的安眠药,是境外处方药,你提供的?”
“死者方颂声和你养母是有渊源的,对不对?”
“你十七岁那年,养父母去世,和方颂声有关?方颂声害死他们,你为了报复,接近他,杀死了他!”
“阿sir,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李子瑶说。
祝晴站在门边,突然问:“你的养父母——”
李子瑶抬眸。
“是你的亲生父母吗?”
“啪嗒”一声,桌上的一次性水杯被李子瑶碰翻。
杯子里装的是温水,她显然无措,用手去擦衣服和审讯桌。
祝晴的心里有了答案。
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大多是没有确切生日的。除非被遗弃时身上留有写了生辰八字的红纸,否则院方根本无从知晓他们的真实出生日期。郭院长向来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更没有闲情逸致为他们操办什么集体生日会。当年登记身份证明文件时,出生日期一栏随意写着一月一日,完全是为了应付登记。
但是戴枫的手腕上,纹着李子瑶的生日,当时他红着眼圈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假装深情。
李子瑶有生日。
是她父母留给她的,真正的生日。
黎叔折腾到现在,连个像样的线索都没捞着。
他出门去拿纸巾,回来时对祝晴说:“这里交给你了,我出去透透气。”
“祝晴。”莫振邦示意她坐在身旁的位置。
“郭院长说,那对夫妻想要领养一个乖巧漂亮的女孩,按惯例,她给他们看的,都是七岁以下孩子的资料。”
“可他们挑剔得很,找了好多个福利院,最终在我们福利院一眼就相中你,那一年,你十四岁。”
“李子瑶,他们是有目标的。”
“十四岁的女孩,指的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祝晴看着她,笃定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
“你有充分的杀人动机。”
“十四岁到十七岁,这三年,是你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直到死者方颂声突然出现,毁了这一切。”
“对吗?”她问。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李子瑶的唇边浮现出一抹笑意。
那个小时候总说要成为一名警察的小妹妹,长大后真的成为女警,洞察敏锐,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你说得对。”李子瑶想了很久,又摇摇头,“也不对。”
之后,祝晴和莫振邦听到一个故事。
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
……
二十八年前的香江浅水湾道,倪家和李家的别墅相隔不过几百米。倪芳润和李学仁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是被家长们默许的一对。
那一年,他们还很年轻,青涩懵懂的年纪,长辈们为他们谋划好前程。
先出国留学,等到学成归来,再考虑婚姻大事。
然而当倪芳润接到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却遇到意想不到的难题。钢琴必修课让倪芳润为难,她拿惯画笔,手指一碰钢琴琴键,就显得格外笨拙,如果以这样的水准参加考核,别说通过考试,就连基本的演奏要求都无法达到。
因此,钢琴教师方颂声来到她家。
那一年,方颂声三十二岁,倪芳润十九岁。
“你们说,连哄带骗的强迫,难道就不是犯罪了吗?”李子瑶平静道,“她吓得发抖,但方颂声告诉她,这是正常的。他还说,又不是第一次,装什么纯洁?”
那段日子,倪芳润以泪洗面,整夜整夜地失眠,最痛苦的时候,是面对温柔体贴的李学仁还得装作无事发生,于是她提出分手。
李学仁试过所有方法,苦苦挽留,但她心意已决。
“一个月后,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不得不离开香江,只身求学。”
“当时她快要崩溃,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学业,所以托人办理休学在家疗养。”
当时倪芳润知道,自己怀孕了,正值寒冬,她一直隐瞒着,等到不得不向父母求助时,腹中胎儿已经四个多月。钢琴老师方颂声说,他愿意娶她,给她一个名分。倪家父母震怒,绝不允许他们再有瓜葛,但为了女儿的名声,始终不曾将这件事张扬出去。他们带她去私家医院检查,医生认为,相比孕早期,此时流产的风险和难度都大大增加。以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宜接受手术,否则可能导致大出血,这太冒险了。
医生建议她生下这个孩子。
“她在私家医院生下了一名女婴,当天,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就被送走。”
“没过多久,她搭乘航班,离开这个伤心地。”
“但在异国的第六个年头,倪芳润和李学仁居然重逢了,他还留着她当年的那封分手信。”
李子瑶继续道:“他们重新走到一起。”
他们婚后多年,一直没有孩子。
倪芳润心底藏着个秘密,直到那天,终于鼓起勇气向他倾诉。
李学仁这才知道当年分手的真相。
他说,错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禽兽不如的方颂声。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爸爸绝对不会让妈妈自己面对。”李子瑶的眼神变得柔软。
倪芳润的父母,在孩子出生后,将她送到福利院,但是十四年过去,福利院已经搬迁,没了音讯。
回国后,倪芳润和李学仁跑遍整个香江的福利院,他们也曾怀疑孩子早就被领养,直到那一天,他们看见欣欣。
他们见到福利院里十四岁的欣欣。
她和倪芳润有些神似,耳后有一颗小痣。
倪芳润知道,自己找到女儿了。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李子瑶说,“跟着新爸妈生活了几个月后,有天妈妈突然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然后惊喜地叫爸爸过来。”
“他们说我和爸爸的耳垂几乎一模一样,连笑起来弧度都很像。”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高兴。”
一九八二年,DNA亲子鉴定技术首次出现,引发全球关注。
因此,十三年前,李子瑶第一次跟着养父母出国。
鉴定结果出来后,李学仁和倪芳润哭得不能自已。
“其实爸爸不在乎的,从他接我回家那一天开始,就很疼我。只是,DNA报告出来,就像是拆出一个礼物,他喜出望外。”
“妈妈说,她算过时间,我应该是方颂声的女儿,但也许是早产,或记错经期之类的原因,反正最后结果是,我和那个人渣没有半点关系。”
“他们既开心,又感到愧疚,自责不应该让我平白无故地受了十四年的苦……但是我知道,不怪他们,应该怪的是方颂声。”
至于李子瑶父母的死因,则与方颂声无关。
他们在海外拓展生意,一场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让他们永远留在了异国的公路上。
“就因为方颂声,你和父母相聚的时间就只有短短三年而已。”莫振邦说,“所以,这是你动手的理由?”
“阿sir。”李子瑶抬起头,缓缓道,“如果你有证据,我们现在应该在法庭,不是吗?”
……
李子瑶设置了这么多关卡,一环接一环,引导着警方调查她希望警方知道的一切。
然而,她没有想到,他们会查到她和父母的关系。
李子瑶的杀人动机非常充分,但是,她有不在场证明。
难道是买凶杀人?
可就算是买凶杀人,也要找到证据,她名下账户内没有异常的资金流动。
另外还有一点,祝晴始终想不明白。
为什么李子瑶会来家里找她?
在这起案件中,她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祝晴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进门玄关的换鞋凳上,萍姨放了一张纸条,提醒她厨房锅里的汤是晚上刚煲的。萍姨写的字边上,盛放小朋友还画了一个大拇指,用英文写上“美味”。
祝晴进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BB机响起时,她连忙伸手按住,生怕吵醒小孩和萍姨。
祝晴走到电话旁回电:“咏珊?”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查到北角的监控了!”
“是一间珠宝店,和那个拨出电话的老式电话亭隔了整整一条街,我和梁sir挨家挨户问,好不容易找到。你知道她有多谨慎吗?她坐在计程车上,甚至没有开自己的车!”
“珠宝店门口的监控镜头,拍到飞驰而过的计程车,她就坐在后座,戴着鸭舌帽,穿着黑色风衣,但监控拍到她的正脸。”
曾咏珊和梁奇凯查了整整一晚上的监控。
看到双目熬出血丝,肩膀发酸,突然视线锁定计程车内熟悉的脸庞。
他们找到了实打实的证据。
祝晴:“是方雅韵吧?”
“没错,就是方雅韵。”
方雅韵已经和初恋男友订婚,本来也要准备结婚事宜,但因为父亲方颂声离世暂缓。
听豪仔说,她提供完不在场证明走出警署时,她的男友Henry就在警署门口,倚着跑车耐心等待。
杀人总要有动机,更何况方颂声是她的亲生父亲。
“因为分手杀死方颂声,这样的动机本来就不太合理,多丧心病狂啊,为了个男人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曾咏珊继续道,“难道是因为自己……弹琴太辛苦吗?三四岁的小朋友,正是贪玩的年纪,我记得方雅韵在采访中提过,她小时候练琴,被爸爸不止一次拿戒尺打手掌心。”
梁奇凯也还没回去,电话里传来他的温和声音。
“我也看过那些陈年报道。方雅韵说过,有一次,她被方颂声打到掌心流血。”
“多年后她站在聚光灯下接受采访,再提起这些往事,只当是云淡风轻的玩笑。但是你们说,一个把女儿锁在琴房,弹不好就不让吃饭的父亲,值不值得恨?”
“咏珊。”祝晴沉吟片刻,问道,“你知道方雅韵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
凌晨两点,明天还要开工。
案件疑点重重,但这个点,没有人不疲惫,以这样的状态查案,只会越查越乱。
祝晴将最后一口汤喝完,准备去卫生间洗漱。
经过露台,她发现那儿放着一块白板。
白板上的几个字,是萍姨写的。
盛放也参与了,旁边画的小人,一看就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祝晴忍俊不禁。
可以想象,未来的高级督察拿着马克笔站在比他个子还高的白板前,给玩具们开案情分析会。
幼稚园的第二轮面试怎么还没到呢?
见不得他这么闲,真想送他去上学。
祝晴将露台的玻璃门关好,锁扣发出“啪嗒”一声的轻响。
她转身踮着脚穿过走廊,生怕吵醒睡梦中的家人。
“晴仔呀——”
放放的声音,轻轻的。
他抱着枕头,柔软的头发翘起一撮,站在儿童房门边,睡得迷迷糊糊,还没忘记是个小长辈。
祝晴回过身,一手接过他的枕头,一手牵着放放回去。
“刚才睡着了吗?”
“睡着啦。”
“睡得香不香?”
“没闻到。”
盛放的小奶音含含糊糊,回到自己的儿童房,迈着小短腿重新爬上床。
被子软绵绵的,就像是云朵一样,他钻进被窝里,慢慢地,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不睡了?”
放放平躺着,小饼子脸软扑扑:“我醒了。”
祝晴又累积了一些养小孩的经验。
别以为小朋友睡得懵懵的,就可以和他聊天,会给人家聊醒的。
盛放醒了,虽然还乖乖窝在被窝里,但精神百倍,只要外甥女同意,他甚至能马上起来玩。
当然,晴仔不会允许的,所以他只能撒娇——
“晴仔,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可以。”
“可以……”盛放忽然反应过来,“吗!”
晴仔刚才说什么?
她说,给他讲故事!
盛放一下子从被窝里蹦出来:“真的可以呀!”
“你不困吗?”放放问。
祝晴摇摇头。
她脑海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因为案情而紧绷,不知道多清醒。
“只能讲一个。”盛放伸出一根短短的手指,“必须去睡觉!”
祝晴斜他一眼。
就好像,是她求着要讲故事似的。
放放小朋友的儿童房里,不仅仅只有玩具。
现在还添置了一个小书架,有的儿童绘本是他白天和萍姨出去玩时买的,有的则是萍姨从半山带过来的。
盛放不喜欢看绘本,但他喜欢听晴仔给自己念。
床头柜上,蘑菇小灯的光芒昏黄温柔。
祝晴挑了一本书,坐在床边给他讲故事。
放放两只小手抓着被子,清澈的眼睛眨巴眨巴的。
外甥女讲故事的语气平淡生硬,他却听得津津有味。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农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耕地只能勉强维持温饱,他想要改善生活。”
小舅舅深有同感:“经济不景气。”
祝晴抬眼。
盛家小少爷还懂经济不景气?
没人比他的“经济”更景气!
“但是他很懒,胆子又小,总是想不劳而获。”祝晴照着书念。
盛放抓着被子的小手晃一晃:“天上可不会掉馅饼哦。”
Madam讲故事总是被打断,同时被打断的还有讲故事的情绪。
她放下书。
崽崽将被子拉高,捂住自己的小嘴巴,一脸无辜。
祝晴拿起书继续:“有一天,终于等到一个奇迹。”
“小兔子一头撞到树桩上,不小心撞死了。”
“他捡到这只兔子。”
祝晴随意翻开童书,讲的是守株待兔的成语故事。
故事还没讲完,才刚起个头,盛放却已经露出了然的表情。
“不可能哦。”他质疑道,“兔子撞死?我不信。”
“什么?就是撞死的啊。”
盛放嘲笑:“难道兔子是个笨蛋吗?”
“它真是撞死……”
这是重点吗?
祝晴和这个小孩解释不通。
他才是笨蛋!
“你不要骗我了。”小小一坨舅舅从被窝里坐起来。
他知道的,正义永不缺席。
放sir小嗓音铿锵:“说吧,凶手是谁!”
第39章 互相掩护。
祝晴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
总之醒来,天都亮了,萍姨在外面敲门。
“少爷仔,还不起床吗?”萍姨说,“晴晴都已经去上班了。”
萍姨习惯早起准备早餐,见祝晴卧室的门开着,以为她早早出门了。
没想到这会儿轻轻推开儿童房的房门,小舅宝和外甥女躺在儿童床两头,舅甥俩的睡相都太离谱,睡成“搭积木”。
放放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小脚丫搁在晴仔的脸颊旁。
祝晴也睁开眼睛,余光一瞄,立即拍开。
崽崽坐起来,头顶一撮呆呆的发丝像是在说早上好。
他活动活动小脚脚,声音懵懵的:“是香脚丫。”
昨晚讲故事,祝晴说完了守株待兔的成语,小朋友听得有滋有味,忘记提醒外甥女去睡觉。祝晴讲故事,没把小舅舅哄睡着,自己倒是先躺倒,占了放放大半张儿童床。
小不点只能给自己找位置,像是下棋时勉强找一个落子点,忙来忙去,忙到好不容易重新进入梦乡。
“现在几点?”祝晴反应过来,一下子从床上蹦起,“要迟到了!”
萍姨哪里见过她这么慌慌张张的样子,吓一跳,连忙举着少爷仔书桌上的儿童闹钟:“还来得及呢,别着急别着急,够时间吃早饭!”
接下来的洗漱流程,简直像在打仗。
祝晴在儿童房和自己卧室穿梭,拿出警校一级荣誉毕业生的神速,连刷牙都讲究一个快狠准,嘴巴里满满的牙膏泡泡,瞥见放放又是闲到快要长蘑菇的样子。
“晚上还要加班吗?”
“我下午要和萍姨排队去买新波鞋哦——”
“晴仔,今天讲凶案故事吗?”
等到祝晴拿漱口杯接水,小孩又突然一个闪现。
放放手中抱着昨天的儿童成语绘本,在客厅踱步,绕道卫生间门口:“不如我来给你讲故事吧!”
祝晴动作利索地完成漱口,“哐当”一声将牙刷丢进漱口杯,洗完脸,额边发丝还带着水珠,眼睛亮亮的。
盛放翻开一页,一本正经,朗声道:“今天要讲的成语故事,叫作对牛弹琴。”
转身出门前,她按了按放放的小脑瓜:“你在骂我?”
“砰”一声,她甩上门:“开工!”
放放留在原地,回头对萍姨说:“她不傻哦。”
萍姨急急地从厨房里出来:“她还没吃早饭呢!”
……
这起案件办理到现在,每一个流程都卡得很紧凑。
B组警员每天加班到莫sir都看不下去,硬是催着他们回家。
听说隔壁重案A组还因此挨了组里上级的骂——
看看别人组里的警员,怎么一个比一个能干?
整个B组,没人不能熬。光拿曾咏珊和梁奇凯来说,北角装有监控的位置不多,他们将收集到的监控带回证物处理室,那间珠宝店用的不是最新设备,新的监控直接将旧的覆盖,甚至日期和准确时间都藏得隐蔽,也就意味着,他们俩要从头开始看,十来个小时过去,才终于捕捉到监控录像里方雅韵的正脸。
“真的差点看得老眼昏花,我这一个月都不想再看监控录像。”梁奇凯打趣。
“别说监控录像了*。”曾咏珊幽怨道,“我这一个月连电视剧都不要看!出门前吃早饭,爹地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我只看了一眼,连餐蛋治都卡到喉咙里了!”
现在梁奇凯和曾咏珊听到“监控”两个字,就脑袋发晕。但是无论如何,看了一宿的录像,他们是有重大收获的。
周二晚上,方雅韵特地赶到北角,给方颂声打了那一通电话,绝对值得怀疑。
黎叔清晨来得早,泡的茶都凉了,保温杯送到嘴边慢悠悠地喝。
等到年轻人们汇报完,他哼笑一声:“这个方颂声啊,还真是命硬,他老婆是自己了断的。”
“自己了断……这是什么意思?”
“自杀?”
“黎叔,方雅韵的妈妈是自杀的?”
二十八年前,方颂声对软弱文静的女学生倪芳润实施强迫。她本人不敢声张,她的父母也为了所谓名声姑息他的罪行,最终没有报警。
一年后,他和别人结婚了,同年他们的女儿方雅韵出生。
“二十八年前,方颂声对倪芳润实施犯罪时,她才十九岁。相隔一年,他结婚,当时的妻子也不过十八岁,而他已经三十三了。”
“专门向年轻女孩下手?”
“方雅韵的母亲,叫周令仪。早上小孙向他们当时的邻居打听过,当时夫妻俩非常相爱,周令仪会突然自杀,大家都很意外。”
“听说当年,方颂声受了很大的打击,短时间内,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带着女儿搬家了。”
谁都没有想到,调查一起谋杀案,竟牵扯出这么多的陈年旧事。
莫振邦拍板:“带方雅韵回警署,看她这次能交代些什么。”
……
这不是方雅韵第一次来警署了。
昨天晚上,她甩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嘲讽警方闲得没事干,竟将脏水泼到死者女儿身上。而今天,当莫振邦将她母亲的照片推至眼前时,方雅韵的眼神显得疲惫,整个人也沉默了许多。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父母抱着小小的她,一家人笑容满面。
“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在你八岁之前,家里一直是这样的模式吧?”
“那时,方颂声教你弹琴,虽然经常因为你弹错音准或认错琴谱生气,但是周令仪总是陪伴在你身边,给你温柔的陪伴和呵护。那段时间,对你而言,应该是美好的童年回忆。”
方雅韵没有接话,脑海中回荡着儿时的许多场景。
小女孩穿着自己最喜欢的公主裙,坐在琴凳上,爸爸沉脸拿着戒尺,但戒尺并不是每一次都砸到孩子娇嫩的掌心,因为妈妈总是相伴在一旁。
爸爸也会有特别高兴的时候,那往往是她弹奏出完整的钢琴曲,他大笑着,将她举高高,说自己的女儿果然是小小钢琴家。这个时候,她咯咯地笑,低下头,看见妈妈望着自己的眼神,总是染着骄傲与浓浓的爱意。
仿佛隔着一整个时空的回忆在脑海中交叠,方雅韵望着那张全家福,唇角逐渐浮现出笑意。
直到突然之间,一声闷响,不合时宜地出现。
“砰——”莫振邦敲了一下审讯桌,压低声音,“一声闷响。”
“那一天傍晚,方颂声带着你出门买菠萝冰,走到半路想起忘了带钱包,准备回家拿钱,结果——”
“一具尸体砸到你的面前,打破了平静。”
“那年你八岁,你的母亲周令仪跳楼自杀。”
方雅韵上扬的唇角僵住,骤然睁开眼睛,一阵恍惚,眼眶甚至还有些湿润。
明明前一天还一如往常,明明在她出门之前都还好好的,她蹦蹦跳跳去买菠萝冰,快要馋到流口水,但是一转眼,为什么妈妈死了?爸爸一直沉默着,她的眼睛被捂住,但是眼角湿答答的,流了好多的眼泪。
八岁的方雅韵已经懂事,她知道妈妈去世了,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妈妈。
“周令仪的离世,方颂声是怎么对你说的?”
方雅韵沉默许久,纤细指尖轻轻揩去眼角的泪痕。
“他说……妈妈生了我之后,就不开心,一直不开心。”
“当时,她太年轻了,十八九岁的女仔……做了妈妈,一天到晚给孩子喂奶换尿布。”
“阿公阿婆去世得早,她受了委屈,她没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可以倾诉……爸爸工作也很忙,很长一段时间,她连个能听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就想不开了。”
“这几年,人们才开始倡导加强心理健康……但那个时候,产妇的心理问题,总是被忽视。”
方雅韵说,是因为她,周令仪才会自杀。
“街坊们也都是这么说的,那一年,大家都在传。我连续发烧一个星期,连夜哭闹,妈妈带着我跑遍诊所,她太累了,恨不得马上解脱。”
“后来……她真的解脱了。”
“他们说是我克的。”方雅韵的语气淡淡的,“是我害死了她。”
“但是,这又和我爸的死有什么关系?”她问。
莫振邦将另外一张照片放在她眼前。
这是相机翻牌监控录像的照片,她戴着鸭舌帽坐在计程车后座,五官轮廓是清晰的。
“还不承认是你给方颂声打了电话吗?”
方雅韵接过这张照片看了一会儿。
“你们不说,我都忘了。”她揉了揉自己太阳穴,“爸爸一向重视我的每一场演出,尽量出席,但是这一场演出在海外,到时候他应该忙着婚礼,没有时间特地赶过来,所以我就请他来看我排练。练习到现在,乐团呈现的也是完整的演出,相信看完之后,他就不留遗憾了。”
她的语气太自然了,对于警方后续的问题,也是对答如流。
“毕竟周三店休,他有时间,我知道的。”
“你说接完电话就烫衬衫吗?看女儿的演出,肯定得盛装出席的。”
“但是我约的是上午十点,不知道为什么,他五点就去琴行了。”
方雅韵身体前倾:“阿sir,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黎叔冷眼盯着她。
莫振邦下颌线绷紧,拿着一盒烟,在审讯桌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难道你们怀疑我?”她往后靠,注视着他们,“如果你们有证据,随时可以来告我的。”
黎叔气结,猛地拍桌。
莫振邦拦住他,冷声道:“方小姐,警署的拘留室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我们大把时间陪你慢慢聊。”
……
审讯室外,其他警员们仍在追查和李子瑶有关的线索。
李子瑶是倪芳润和李学仁的亲生女儿。
十七岁那年,父母双亡,她被迫辍学混迹于兰桂坊,照理说,她父母家曾经住在浅水湾,就算双方都是家道中落,也不至于让孙辈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警方抽丝剥茧,照着这样的线索,证实李子瑶口中这个久远故事的真实性,逐渐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倪芳润家里的航运公司在她出国不久后破产。生意受重创,再加上操心女儿的事,重重打击,倪母早已离世,根本没有见过外孙女。”
“李子瑶只见过外公,当时他已经患有老年痴呆,住在安老院。由大伯一家和李子瑶的父母轮流照顾。倪芳润和李学仁死后,李子瑶当然不至于身无分文,大伯一家假意帮她管钱,结果卷走所有钱跑路。甚至,连外公都被悄悄转到其他安老院去。”
“我们找到十年前那间安老院,听说当时,李子瑶求护士姐姐告诉她外公搬到了哪里,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小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护士看着都不忍心,带着她去吃饭……那一年,她才十七岁,拿什么本事和他们争财产?”
祝晴听这番话时,脑海中显现的,并不是现在的李子瑶。
而是当年的欣欣姐姐,她缩在福利院的角落,每当有陌生人经过,总是要拿出最好的表现。因为,她多想有人给她一个家。
“至于李子瑶的爷爷奶奶那边——早在二十八年前,李家全家人办了移民,一大家子在外定居,一直没有回来。”
“我猜测李学仁没有跟他父母提过欣欣的事。毕竟那个年代的长辈,思想大多迂腐保守,如果提起被丢到福利院十四年的女儿,就不得不提及方颂声这个人,还有当年李学仁与倪芳润分手的真相。要知道,以倪芳润的性格,当年甚至不敢报警,多年后又怎么愿意让真相大白?还不如一家三口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
“更何况,就算和这些素未谋面的亲戚相认,又能怎么样?先别说李子瑶根本联系不上他们,就算保持往来,难保别人不会嫌弃她的投靠,像大伯一家那样对待她。”
祝晴在笔记簿上做标注。
所以,早在十七岁那年,父母离世后,欣欣姐姐就彻底失去家人。
再回到方雅韵那一边——
当警员们看过她的笔录后,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不解。
“方雅韵为什么一直袒护方颂声?难道她看不出来方颂声有问题吗?”
“也许不是袒护方颂声,而是为了她自己……”
“我们假设,方雅韵的母亲并不是因为她而自杀,但是这么多年以来,方颂声一直给方雅韵灌输这个观念,让小朋友承受痛苦自责的折磨。等到发现真相,方雅韵怎么可能不恨他?这样她就拥有了杀人动机。”
一个小孩,从八岁开始,就背负上“害死母亲”的心理负担,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方颂声说得好像很疼女儿,但是他真的保护过她吗?还是说,他只是把方雅韵当成自己的完美作品而已。”
“一名出色的钢琴家,培养出钢琴家女儿……够能满足他的虚荣心了。”
会议桌上,还散落着方雅韵这些年以来接受的采访报道。
她从来没有提过早逝的母亲,真是因为和父亲的感情更深吗?
也许,方雅韵只是不敢触碰与周令仪有关的回忆。
“产后激素会整整影响周令仪八年吗?当然,我们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但可能性太小了。”
“大家都说,她当年和方颂声的感情非常好,而方颂声在妻子去世后,没有再婚,甚至没有和其他女□□往过,直到李子瑶出现。”
“如果不是因为产后激素影响,那么周令仪是为什么自杀的?”
“知道周令仪和方颂声是怎么认识的吗?”
“年代太久远了,还在查。”
“也许——”莫振邦沉吟道,“周令仪和倪芳润有着相同的遭遇。”
“二十八年前,方颂声想娶倪芳润,被她的父母怒骂是痴心妄想。”
“有没有可能,周令仪也受到了同样的伤害,但不敢告诉父母。因此怀孕后,她就当作正常拍拖,决定和方颂声结婚。”
“听方雅韵说,她的外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估计就算女儿刚结婚时,他们还活着,也没有怀疑过女婿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婚后八年,周令仪一直在欺骗自己。”
曾咏珊怔了一下:“欺骗自己过得很幸福。”
但是太痛苦了。
自欺欺人比真相更痛。
所以最终,周令仪舍下心爱的女儿,站在高楼一跃而下。
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是这样,方雅韵就有足够充分的杀人动机。”
“但还是那句话,她有不在场证明。”
“那会不会是Henry?她在背后策划,让未婚夫动手……”
“家乐昨晚就查过Henry了,人家那天出差,根本不在香江。”
……
用豪仔每日的口头禅来说,就是上吊也要喘口气。
到了中午,祝晴还想用一个三明治解决,但曾咏珊软磨硬泡,非要将她从工位上拽走。
“中午大家一起吃饭。”
“不许缺席!”
这顿午餐,显然是年轻人组的局,没有算上莫振邦和黎叔的意思。
他俩被“遗忘”在刑事调查组的办公室,笑骂一个个的没良心。
“我去饭堂打包,还是豉油炒面?”
“老样子!”
祝晴被一帮人拉出了CID房,往楼下走,大家的脚步却并没有在警署x餐厅门口停留。
下一秒,她被拽出油麻地警署大楼。
“要去哪里?”她一脸茫然。
“今天有人请客啦。”曾咏珊说,“五分钟,五分钟就有丰盛午餐等着你。”
不用五分钟,祝晴就猜到了今天的丰盛午餐是出自谁的手。
萍姨掌勺,放放请客,她可比他们更清楚回自己家的路。
同事们在楼下水果店买了些新鲜水果提上去。
盛放开门时,像极了很会寒暄客套的小长辈。
他拉着晴仔进来:“别客气,当自己家就好啦!”
萍姨算准了时间,端出六菜一汤,还热乎着。
祝晴和小舅舅在厨房给大家盛饭时,拿着饭勺威吓:“坦白从宽,什么时候偷偷组织的——”
“早上少爷仔给你们办公室打电话。”萍姨笑道,“他们说你出去了,他就自己约了这么多人过来。”
当时盛放小朋友还不忘记提醒大家,记得把他外甥女带回家。
盛放的手指怼在嘴唇上,“嘘”了不知道多久,也没拦住萍姨,气呼呼道:“萍姨告密!”
祝晴屈指敲他的脑门子:“把饭端出去。”
萍姨心细,上次大家来做客时,她就暗自记下每个人的口味喜好。
今天中午,饭桌上虽然都是寻常的家常菜,但一人一道合心意的,一桌子饭菜,将几个年轻人的胃口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知道,小小姐性子冷淡,知心的朋友不多,平日里除了同事外,也没个说话的人。如今见她和这些同事们合得来,萍姨打心眼里高兴。
其他的事,她帮不上忙,能在这样的小事上多照应一些,让孩子们吃得舒心,那就最好了。
同事们嘴甜又勤快,吃饭时连声夸萍姨的手艺胜过十个警署x餐厅后厨的明叔,吃完饭,又帮着收拾碗筷。
“不用不用,你们坐着休息。”萍姨说,“你们上班辛苦,好不容易才有午休时间。”
萍姨把大家赶回客厅,让他们好好歇着。
谁知道,就算是这来之不易的午休时间,这帮年轻人还是要讨论案情。
冷气吹出凉飕飕的风,耳畔偶尔会传来案情分析,伴随着洗碗时的流水声,萍姨倒是听不明白,但担心这会吓到少爷仔。
她时不时回头看一看,但没想到,少爷仔比在场的全体CID探员都还要兴奋。大白板已经被推进客厅,大家围坐成一圈,放放就坐在他们中间,小眼神比看卡通片时还要专注。
“有没有发现,李子瑶和方雅韵的不在场证明很像?都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但就是怪。当时是早上五点到六点,正常来说,应该在家里睡觉。但她们就是能拿出不在场证明,堵住我们的嘴。”
“就算只是有嫌疑,但进了警局,难道一点都不会慌张吗?她们太平静了,就好像真的只是来差馆喝茶,喝完茶就回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在私底下提前排练过。”
“差了一个关键点,通过这个关键点,才能把整起案子关联起来……”
咏珊说话时,盛放盯。
奇凯说话时,盛放也盯。
等到阿乐说话,盛放再盯。
祝晴拿起马克笔,在白板的一左一右,写下李子瑶和方雅韵的名字。
“一开始,是方雅韵让我们查李子瑶。”
“她说李子瑶卖乖、贤惠,哄得方颂声服服帖帖,但说不出对方具体的杀人动机。”
盛放已经站到外甥女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马克笔。
他在白板上方雅韵的名字底下,画了个记号:“一票!”
“后来,李子瑶拿出不在场证明,嫌疑被洗清。那一天,她打听到我的住址,来家里找我。”祝晴说,“她无意间提起,其实死者方颂声和方雅韵的父女关系不像表面上这么和谐,因为方颂声曾经赶走她的初恋。”
盛放立即在白板上李子瑶的名字底下也做一个记号,奶声奶气道:“你也一票!”
“紧接着,我们就开始查方雅韵。”祝晴说,“方雅韵也有不在场证明,她和初恋男友早已复合,甚至谈婚论嫁,怎么可能陈年恩怨杀死自己的父亲?”
曾咏珊:“就像李子瑶早就算好警方要查什么,通过方雅韵和室友的‘无意间’的证词来引导我们调查……”
“方雅韵也是一样。”梁奇凯接上她的思路,“她也算好一切,让我们调查自己早就提前做好准备的‘线索’。”
盛放小朋友似懂非懂,但并不妨碍他干活。
他在白板两边各加一票,像是拳击赛的裁判,两只手举高:“打平手!”
李子瑶和方雅韵只是在假装针锋相对,其实她们不仅熟悉彼此,还串通了这起谋杀案。
在这个精心设计的剧本里,她们都有准确到秒的不在场证明。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曾咏珊说,“其实我们最开始盯上方雅韵,并不完全是因为李子瑶的指证。应该说,是方雅韵自己露出了马脚。”
当时,死者母亲沈婆婆回话时提到,方颂声在家里接了一通电话。
方雅韵立马问她,是哪一台电话,这才暴露家中有两台电话线路的事实,而后顺着这条线,警方查到北角电话亭去。
“一般人不会在家里申请两条固话线路。当时沈婆婆也只是说方颂声接了电话而已,我们根本不会想这么多。”
“一开始,我和祝晴都以为,方雅韵是在情急之下说漏嘴。我还笑她傻,自己给自己挖了个陷阱跳进去,反倒给我们提供了线索。”
“但现在看来,其实不是的。从一开始,方雅韵就希望我们去查。”
“只是她没想到,我们居然调到另一条街珠宝店里的监控,而那段监控录像,拍到了她的正脸。
由始至终,李子瑶和方雅韵互相指控或者主动暴露的,全都是最无关紧要的细节。
而真正与案情相关、与杀人动机相关的,是倪芳润和周令仪的死,她们始终在隐瞒,直到警方查出,才隐约露出破绽。
“她们自编自导自演了这场戏。”
“目的只有一个,掩盖真相。”
“所以说——”豪仔分析,“李子瑶和方雅韵在机缘巧合之下相识,因为对方颂声共同的仇恨,达成某种约定,联手杀死了他?”
……
案件的侦查工作依旧在继续。
但也许又是直觉作祟,祝晴总觉得,他们已经离真相很近。
加班成了常态,吹多了冷气,连思维都被冻得迟缓,她拿着半杯冰咖啡上了天台。
夏夜的风扑面而来,温热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清凉。
祝晴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她将咖啡放在铁栏杆底下,咬住皮筋随手扎头发。
其实现在,她应该思考案件走向,但思绪却被欣欣姐姐占据。
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她和父母团聚的三年时光,如此短暂,随之而来的,只有黑暗潮湿的梦魇。
但如果可以再选一次,祝晴相信,回到福利院,倪芳润和李学仁来的那一天,欣欣姐姐还是会愿意跟着他们离开。
“啪。”
一袋油纸包着的食物,被搁在她手边的水泥台上。
热气透过指缝溢出来。
祝晴抬眼:“又是你。”
程星朗坐到她身边。
这是什么话,警署就这么大,其实他们偶遇的机会不多。
上一次还是在法医科,阿Ben的走廊惊魂夜。
“巷口格仔饼。”程星朗说,“最后一份,阿婆说再晚五分钟就收档了。”
他话音落下,握着油纸边缘,往格仔饼上挤炼乳。
格仔饼上还有几粒没完全融化的白糖。
程医生的手指骨节分明,冷白修长。
祝晴看了一会儿,煞风景地想到他就是用这双手解剖尸体。
“吃吗?”他递过去。
“洗手了吗?”
程医生佯装收回,手中的格仔饼却突然被madam抢走。
祝晴望着漫天星光。
这些天,她的思绪没有停过,直到现在吹着风,大脑终于完全放空。
“程医生,你们法医科也天天加班吗?”
“有没有听过厅长?”
“睡客厅的?”
程医生笑道:“我就是油麻地差馆厅长。”
祝晴也笑。
低下头,发现自己格仔饼上的蜂蜜和炼乳要多一圈。
……
整个B组,被同一个谜题所缠绕,想不通,解不开。
不过今天才九点,祝晴就到家了,进房时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小朋友稚嫩欢乐的歌声。
“给少爷仔放了泡澡水。”萍姨笑着迎上来,“在给小鸭子洗澡呢。”
这些天祝晴太忙了,萍姨要留在油麻地公寓照顾小孩,就一直没空回半山。
早上和少爷仔闲来无事,他们坐车过去,又整理了一波玩具。房子好几天没人住,看着是干净的,但手一摸,积了满满一层的灰,当时萍姨抓紧时间擦擦洗洗,一回头,盛家小少爷收拾出一整个小皮箱好玩儿的。
这其中,就包括之前总是陪着少爷仔一起泡澡的小鸭子。
“PC6666、PC1280!”卫生间里传来未来高级督察的小奶音,“你们两只鸭多久没有洗澡了?嘴巴都变灰了,脏兮兮!”
“不爱干净,罚你们去操场跑十圈!”
放放小朋友抓着小黄鸭,带领它们跑步。
“喂,不可以偷懒!”
“一圈、两圈、三圈……”
祝晴抬眉,在浴室外听了一会儿。
小朋友正和自己玩过家家呢,给玩具橡皮鸭都编了警号。
他的同僚还真不少,自己转头还记得它们的警号吗?
“少爷仔要是知道你回来了,肯定会很高兴的。”萍姨说,“总是在念叨,晴仔吃饭了没呀,晴仔抓到坏人了没呀,晴仔怎么还不回家呀……”
“先别打扰他。”祝晴嘴角上翘,“放sir在开会。”
祝晴回到卧室,坐到书桌前。
萍姨进房打扫过,唯独书桌上的所有东西,她都没有动过。
祝晴双手托着腮,目光直直地盯着郭院长给她的那份信。
那是十几年前,李子瑶母亲寄到福利院的信。
昨晚审讯中,终于说出实情的她如释重负,请祝晴将这份信还给自己。
这份信,对于李子瑶而言很重要。那是和爸爸妈妈有关的回忆,他们曾经搂着她,拍下第一张合照,多么珍贵的全家福……
祝晴将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
连带着收回去的,还有那张照片。
她希望,有机会亲手将这封信还给欣欣姐姐。
注意力重新回到嫌疑人留给警方的谜团上。
她们是不是串通的?这一点,毫无悬念。
从一开始,李子瑶和方雅韵就在假装不合。一个装成对未婚夫的女儿有所忌惮,一个则故作高高在上,瞧不起底层出身的“未来继母”。
祝晴知道,在这个过程中,自己是被利用的一环。
随着时间流逝,大家都已经长大,童年的回忆并不是对每个人而言都珍贵。欣欣姐姐有真心,但真心不多,与她相认,也许是为了保持联系,方便随时探听警方的侦查进度。
回到案件中,李子瑶和方雅韵早就认识,因为对方颂声共同的仇恨,达成某种约定,联手杀死了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不在场证明可以作假。
动手的是谁?谁的不在场证明更有造假的可能?
警方已经在重新调查不在场证明的真实性。
在警校,祝晴接触过一些案例。
合谋作案,可以通过时间差,一个人伪造出两个人的不在场证明。
就像五年前旺角那起金行劫案,亲兄弟的连环伪证。
但是在这起案子上,这个推论显然站不住脚。
首先,李子瑶和方雅韵从长相、身形到气质,没有丝毫相似,正音琴行的调音师早就认识方雅韵,根本不会将李子瑶错认成她。至于李子瑶那边的不在场证明,酒店监控拍到她的脸,更不可能被方雅韵“调包”。
在周三清晨五点到六点,她们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
这两个地方,都离湾仔雅韵琴行有着非常远的距离。
到了这里,警方彻底走进死胡同。
“哇——是格仔饼!”
“晴仔给我带的吗?”
欢快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祝晴回头,看见盛放小朋友被小浴袍包裹,眼睛亮亮,
“程医生请客。”祝晴说,“但是只剩这一小片——”
盛放一口塞到嘴巴里。
“分几口慢慢吃啊。”祝晴失笑,“你有多饿?”
萍姨赶紧为自己发声。
每顿都是一大碗饭,喂得不知道有多饱,小肚皮圆滚滚,真没让孩子饿着!
放放吃了一口格仔饼,更馋了。
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萍姨催着孩子先去吹头发。
“不要。”盛放用力摇摇头,闭紧眼睛,脑袋上的水珠飞溅。
祝晴:“盛放!”
放放小朋友睁开眼,发现自己溅了外甥女一脸。
他露出神气笑脸,差点要骄傲叉腰。
厉害吧!
“你这样好像——”祝晴一开口,就被小孩打断。
放放:“旋风刀绝招!”
祝晴:“小狗甩头。”
一瞬间,连空气都沉默了。
谁家外甥女说小舅舅像小狗!
崽崽气愤道:“萍姨,我们去吹头发!”
……
盛家小少爷气性可大了,但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吹完头发从卫生间出来时,他还在拜托萍姨:“但是我想吃呀——”
“少爷仔,你刚才都吃过格仔饼了。”萍姨说。
“格仔饼连塞牙缝都不够!”
到底谁是少爷仔啊!到底谁是小舅舅啊!
他想吃点好吃的,还要问过大家!
盛放不服气,但是能屈能伸,轻手轻脚挪进晴仔的房间。
他的外甥女,已经和书桌前的椅子长在了一起,在成功侦破案子之前,她会一直长在那儿。
祝晴单手托腮,转着笔。
如果死者体内的安眠药是李子瑶提供的,而约死者出门的电话是方雅韵打的……
那么到底是李子瑶在掩护方雅韵……
还是方雅韵在掩护李子瑶?
“晴仔晴仔,我可以吃这个吗?”
放放伸出一只手。
五根手指头,胖乎乎的。
“这是什么?”
“你猜猜?”
放放又含蓄地伸出另外一只手。
两只小手摆在一起,十根手指圆圆短短。
“可以吃吗?”
祝晴手中的笔顿住,抬起头。
到底是什么?
外甥女和小舅舅四目相对。
盛放小朋友抿着小嘴巴,眼巴巴的。
又想吃,又不好说,舅舅当成这样真没面子。
祝晴脑海中的线索仍在激烈交锋。
她们是朋友,在保护彼此?
萍姨招招手,把盛放哄了出去。
“现在很晚,晴晴不会同意的。”
放放宝宝一脸傲娇,把头转过去:“那我就只能去求求她了。”
小朋友和萍姨待客厅商量大计。
祝晴则仍在笔记簿上画着无意义的凌乱符号。
在审讯室里,李子瑶说,如果有证据,那么法庭见。方雅韵说的是,如果有证据,大可以立案起诉。
她们有这样的自信。
难道,所有人都想错了方向?
也许那些拙劣的把戏,根本不是李子瑶和方雅韵在互相掩护。
她们精心布局,吸引所有火力,只是为了混淆警方视听。
两位嫌疑人深知,下手的不是自己,警方不可能找到证据——
也就没人能将她们定罪。
“我知道了。”祝晴突然惊喜地回头,“她们在保护第三个人!”
一直以来,有人始终藏在暗处。
她们要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晴仔神探!”盛放小手捧心,歪着软糯的团子脸,“去买薯条庆祝喽?”
第40章 富贵小闲人。
薯条是可以吃的,晴仔这会儿开心,不管小舅舅怎么耍赖都没问题。
盛放和萍姨下楼买了薯条,带回好多番茄酱,挤了一包又一包,蘸着吃。祝晴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刚才放放伸出十根短短手指是什么意思,原来指的就是薯条。
“晴仔,你吃吗?”放放问。
“我不要。”
晴仔不吃,她很忙。
忙着破案,都快要想破头,居然真的想出来了。
盛放欣慰地看着她。
“那我就自己吃喽。”放放嚼嚼嚼。
盛放小朋友念叨了一晚上的薯条,一小口一小口用门牙咬,咬得津津有味。
左门牙一口,右门牙一口,后槽牙也一口,大家都有,谁都不要急。
萍姨看着孩子这副模样,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其实过去在盛家,萍姨忙的大多是厨房里的工作,几乎轮不到她来近身伺候少爷仔。
那时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想吃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她知道小孩不会为难自己,但太太心疼孩子,要是小朋友闹了,难免会不高兴,因此萍姨总是战战兢兢地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生怕不合少爷仔的口味。
哪像现在……只是一份薯条而已,放放在祝晴面前抱着她的胳膊,眨巴着眼睛撒娇,乖巧可爱得让人舍不得拒绝。
可说来也怪,偏偏是这样得来不易的零嘴,他反倒吃得格外香甜。
更让萍姨惊讶的是,在祝晴的影响下,孩子学会分享。
“哒哒哒”的小碎步声响起,是放放给萍姨送来一根薯条:“请你的。”
萍姨一愣,接了过来。
“要说多谢哦。”
“谢谢少爷仔,这么大方,给我一根薯条。”
盛放小朋友是不能夸的。
只要一夸,骄傲的小胸脯立马就昂得高高的。
盛放立马多给她分了几根薯条:“洒洒水啦。”
萍姨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慌忙地眨了眨眼。
她想,应该是上了年纪。人老了就是这样,年轻时受的苦难多了,都没能让她掉眼泪,偏偏现在,总是为微不足道的温暖红了眼睛。
“少爷仔,我们不要在这里打扰晴晴工作了。”
萍姨把放放哄出了房间。
当转换方向,案件始终困扰着警方的谜团在一瞬间迎刃而解。
从一开始,李子瑶和方雅韵就是故意上演拙劣的把戏,这两位嫌疑人,她们希望自己身上有洗不脱的疑点。比如李子瑶提供的境外安眠药,为什么会在死者体内发现,比如方雅韵为什么会在公共电话亭给方颂声打电话邀约……只要这些疑点始终存在,*警方调查的焦点就会一直停留在她们身上,却又无法给她们定罪。
这样一来,真正的凶手就可以永远逍遥法外。
……
这是一个全新的思路。
第二天的会议室里,当祝晴提出这个观点时,短暂沉默过后,众人豁然开朗。
“太狡猾了,疑罪从无?”
“只要我们还在调查李子瑶和方雅韵,真正的凶手就能高枕无忧。我们只会盯着这两个嫌疑人,但就算她们被盯死又能怎么样?反正她们没有杀过人,也就无所畏惧。”
“但是背地里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么多年,方颂声伤害的肯定不止倪芳润和周令仪两个人……这种人渣死有余辜——”
莫振邦沉声喝止:“咏珊!”
曾咏珊闭上嘴巴,还有些不服气。
“不用扣留了,二十四小时也好,四十八小时也好,没有意义。”
“明显已经问不出什么,放了她们吧。”
“莫sir,就这么算了?”
“谁说算了?”莫振邦冷声道,“我们有的是时间和她们慢慢耗。”
……
警方迅速调整了侦查方向,重新部署计划。
第二天清晨,B组警员们收到最新指令,分为两个行动小组,分别对李子瑶和方雅韵展开全天候的严密监控。
祝晴、曾咏珊和梁奇凯守在李子瑶家楼下蹲点。
说好的不能打草惊蛇,祝晴把帽子压得很低,帽檐被曾咏珊拍了一下。
“这样很像出来当小偷的。”
祝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帽子。
像吗?
“这就是狗仔平时吃的苦吗?要是蹲一整天,她连门都不出来,我们岂不是白耗着?”
“没办法,莫sir让我们盯死她,直到她露头为止。”
一直等到下午一点,懒洋洋倚在街角栏杆处的曾咏珊突然站正。
她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示意,梁奇凯和祝晴也已经看到终于出门的李子瑶,隔着不短的距离,分别跟上。
李子瑶开始了正常的生活。
仍旧是浓艳的妆容,一头长卷发披散,头顶架着一副墨镜,出门就站在路边拦的士。接下来的一整天,三个人全程跟着她。出门第一站,李子瑶去的是美容院,大约三个小时后,她从美容院出来,去了中环一间x餐厅。
李子瑶选了露天位置,餐品上桌,她拿起刀叉,细细品尝。
祝晴和曾咏珊咽了咽口水,从包里拿出两个冷掉的三明治。
在她们俩啃三明治时,梁奇凯从公共电话亭跑出来。
“小孙一直在追踪李子瑶BB机的通讯记录,从昨天离开警署到现在,她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
“至于和方雅韵联系,就更不可能了。昨天早上,莫sir故意算准时间,李子瑶和方雅韵几乎同时从两间审讯室里出来。碰面的时候,她们只是对视了一眼,很快就露出嫌弃的表情,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们还是在演。”
“其实她们一直很谨慎,雅韵琴行的每一个职工提起她们,都说老板的未婚妻和女儿完全是水火不容。”
说到这里,梁奇凯忽然饶有兴致道:“我看,李子瑶和方雅韵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把她们列为同伙了。”
“有意思,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在明敌在暗,现在终于换过来了。”
曾咏珊:“你们猜,她们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祝晴摇头:“谁知道呢?她们这么聪明。”
三个警员远远地盯着李子瑶,看她优雅地享用着精致餐点,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三明治,不约而同地叹气。
“如果从今以后,李子瑶和方雅韵直接断绝往来,也不跟凶手来往……这个案子是不是就真的能如她们所愿,让凶手逍遥法外呢?”
“她们这样做,其实也算是一种冒险吧,拿自己的人生做赌注。”
“为了一个人渣,搭上自己,值吗?”
现在的李子瑶,过上看似平静安稳的生活。
他们在想,如果不插手这起案子,她能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但是,那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
连续三天,警方一直在跟踪方雅韵和李子瑶。
会议室里,大家汇报着各自的进度。
“方雅韵每天早上四点半准时从家里出发,去排练室练习。大约中午,最晚到下午两点,她结束排练,离开排练室。她的未婚夫Henry每天都会在门口接她,两个人一起去吃饭,吃完饭回家。”
“看得出来,方雅韵和Henry特别恩爱,大概是因为之前分开过好几年,重新走到一起,两个人更加珍惜这段感情。”
“这三天时间里,方雅韵和Henry几乎都是腻在一起,有时候手牵着手去探望她奶奶,或者到菜市场买点菜,回Henry家下厨。”
莫振邦斜倚在白板前,看下属们交上来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里面,他们都是手拖着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方雅韵和奶奶的感情这么深,没把她接到自己身边吗?”徐家乐好奇道。
“估计她到现在还没说方颂声的死讯吧,这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可以理解,我大姑去世到现在,家里人一直瞒着爷爷……就是担心他接受不了刺激,身体承受不住。”
“方颂声就是再十恶不赦,对于他母亲来说,终究是唯一的儿子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痛苦,确实很难撑得下去。”
莫振邦收回视线,望向祝晴:“李子瑶那边什么情况?”
曾咏珊和梁奇凯立马翻开这两天的记录。
“逛逛百货大楼啦,买买衣服啦,或者去美容院做facial……这几天,李子瑶基本上都是这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昨天晚上,她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出了一趟门,是下楼接罗薇薇。罗薇薇做的这份工作,喝到天昏地暗都是常有的事,李子瑶下去接她的时候,好像挺担心的。”
“不得不说,罗薇薇的演技真不错。”豪仔接话,“那天我和祝晴第一次去她家,她那语气,我还以为她们俩的关系真不怎么样呢。”
这些天,祝晴、曾咏珊和梁奇凯轮流盯人。
昨晚,祝晴和梁奇凯一起在李子瑶楼下守着,夜里准备回去时,看见她走出公寓楼。罗薇薇喝得太多了,连眼神都是涣散的,靠在路灯旁,吐了好久。李子瑶蹲在她身边,耐心地陪伴着,轻轻帮她拍背,又跑去便利店给她买水。
当时祝晴站得远,依稀能听见,她轻声地劝,劝罗薇薇早点换一份工作,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受得住呢?
“哦,对了。”梁奇凯继续道,“这几天,戴枫来找过她几次。当时在警署录口供,他说李子瑶送上门,现在看来,也就是气话而已。又恨又爱的,拍拖啊,真是复杂。”
“上次我和梁sir看见,戴枫给李子瑶送了一束花,超大的玫瑰花!”说到这里,曾咏珊遗憾地摇摇头,“可惜她好像不愿意收。我还在想,如果李子瑶真的和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复合。”
“其实——戴枫怨的一直都是李子瑶甩了自己,转头就要和老东西结婚……但如果,李子瑶是为了报复方颂声,那她和戴枫就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啊。”
“有没有可能,其实是戴枫和Henry联手干的?李子瑶和方雅韵知道,最终警方调查的焦点会落在她们俩身上,所以两个人策划了一切,由她们的男朋友动手?”
“不可能,戴枫的不在场证明和李子瑶一模一样,至于Henry,上次就说过了,他出差,当天根本不在香江。莫sir还特地让我们去查过,出入境的记录总不能作假。”
这起案子查到现在,牵扯出的相关人员已经够多了。
一个前男友、一个现未婚夫,偷手表和钱的Amy老师蔡慧敏、李子瑶、室友罗薇薇,还有方雅韵……
警方反复核实,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他们应该都不是凶手。”
“真正的凶手,会不会藏在暗处,表面上看来,和李子瑶还有方雅韵毫无关联?”
“一个看起来和她们俩没有任何瓜葛的局外人——”
同时,警方还在考虑另一个方向。
二十几年前,方颂声专门向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孩下手。
那么这二十几年来呢?
“狗改不了吃屎,他尝过甜头,怎么可能收手。”
“当年周令仪跳楼自杀,他伤心绝望,听老街坊说,还瘦了一大圈……怎么这么能演?也许在当时,方颂声就已经开始物色下一个目标了。”
“除了倪芳润和周令仪,一定还有别的受害者。”
调查范围悄然扩张。
这些年来,方颂声作为钢琴教师,接触的学生不计其数。不管是当年他担任家庭教师时授课的学生,还是雅韵琴行里的学员,都有可能曾经受过他的侵害。
至于方雅韵和李子瑶——
表面上,她们似乎已经洗清了嫌疑。但暗地里,警方的调查从未停歇,他们抽丝剥茧,逐一排查每一个可能的关联者。
“也许那个人和方雅韵、李子瑶一样,是受害者的孩子。”
“但如果对方在当天清晨杀完人之后,直接离开香江,甚至离开国内呢?”
“根本就是大海捞针,要是直到现在,真正的凶手都从没有露过面,没有暴露过任何蛛丝马迹,我们怎么查——”
调查进行到现在,线索突然中断,警方毫无头绪。
整个B组笼罩在沉重的低气压中。
跟踪工作仍在继续,但大家都迷失了方向,在原地徒劳打转。
祝晴想到那天晚上她给放放讲的成语故事,守株待兔。
每一个可疑的监控画面,每一个可能有用的细节,每一个曾与警方打过照面的人,他们反复筛查过无数遍,查到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展开,一筹莫展。
“天网恢恢,不可能没有任何破绽……”
“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只是我们暂时没有找到那个突破口。”
“现实中不可能存在所谓的完美犯罪,凶手一定也会留下马脚。”
大家喃喃着,也不知道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再给大家打气。
“莫sir。”祝晴突然开口。
莫振邦从案卷中抬起头:“有线索?”
“不是,我下午要请假。”
莫sir看了一眼腕表:“差点忘了这事。”
祝晴下午要请假,几天前就已经和莫振邦报备过。
虽然刚才翁兆麟经过刑事调查组办公室时脸色很臭,但作为B组的阿头,莫sir完全扛住了压力。
没破案,就没情面可讲。
祝晴走的时候,翁兆麟冷冷地斜了她一眼,哪还有平日里那个笑面虎的半分和气。
……
盛放小朋友不能一直在家里待着,他得去幼稚园,过上集体生活。
上次吕绮云给祝晴拿错了资料,第二天就已经补上,但到目前为止,那一叠厚厚的面试题目,她就只看了一次。
祝晴有些惭愧。
李子瑶和戴枫的口供,她看得滚瓜烂熟,夸张一些,甚至可以背下来。但是家长面试题,她没有认真温习,还是现在站在路边拦车时,迅速翻阅,重新在脑子里过一遍。
“没关系的,晴仔。”盛放小手一挥,理解道,“办案要紧。”
小舅舅一点都不想去上幼稚园。
以前听有关于盛家的谣言,外面都传盛家大小姐和大女婿是富贵闲人……放放觉得,这说法于他而言,倒是很合适,这些日子,他过得不知道有多舒服。
盛放反思过,上次他实在是太傻了。在第一轮面试中,忘记控分,一不小心就全优通过。现在,如果外甥女在面试环节也好好表现,放榜日那天,他一定会顺利入学的。
放放舅舅根本不愿意入学。
他更想在家里当个富贵小闲人。
“晴仔,不要太用功。”放放扯扯她的衣角,“休息一下。”
晴仔不休息。
她一边看面试题,一边拦的士,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天都没有路过的空车。
祝晴看了一眼时间。
放放开心地说:“该不会要迟到了吧!”
但是晴仔哪里能让他如愿。
外甥女向来行事稳妥,很少有毛毛躁躁的时候,她记得今天要去面试,就一定会提前做好准备。像是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如路阻、小巴延误、拦不到计程车这样的变数,她绝对都提前想好了应对方案。
“不可能迟到。”祝晴说,“死了这条心吧。”
今天她的应对方案是,提早出门。
放放宝宝被噎了一下,用长辈的语气说道:“看你这话说的——”
话音未落,他踮起脚尖:“晴仔晴仔,有熟人!”
祝晴怀疑,整个油麻地都是盛放的熟人。有些熟人,她甚至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放放却能笑眯眯打招呼,自然得很。
她顺着小孩的视线望过去。
一辆车在他们面前停下。
盛放上次在警署露天车库见过程医生的车,原剧情里的天才小反派过目不忘,别说车型了,就连一打眼看过的车牌号,都牢牢记在心间。
这会儿,他就一下子认出程医生的车,像是在路边叫停的士一样,叫停这辆车。
“Madam?”程星朗降下车窗。
“这么巧。”祝晴意外地问,“你要去哪儿?”
程医生晃了晃手中的保温箱:“送份血液样本去红磡化验所,你们呢?”
“九龙城的维斯顿幼稚园。”
“顺路吗?“
程星朗:“可以顺路。”
还没等外甥女回答,盛放拉她上车:“他说可以!”
时间不算赶,祝晴坐在后座温书。
放放小朋友研究程星朗的车,看了一圈,说道:“晴仔,你学车要赶紧啦!”
“这辆还ok。”盛放说,“我们家也买一辆。”
学费已经交了好久,但直到现在,盛放还没见她外甥女摸过方向盘呢。
家里那本《道路使用者守则》,她更是一页都没有翻过。
放放很啰嗦,催孩子赶紧把驾照考出来。
少爷仔当初在盛家的司机已经全跑光了,他现在急需一个御用司机。
好想早点和晴仔去兜风!
小朋友催个不停。
程星朗抬眸看一眼车内后视镜。
小鬼念经,madam不听,埋头苦看面试题。
油麻地警署距离九龙城的维斯顿幼稚园并不远,最初看中这间幼稚园,除了口碑好,离家近也是祝晴的重点考虑因素。
到了目的地,程星朗将车靠边停下。
外甥女和小舅舅风风火火,但就是和幼稚园门口陆陆续续往里走的其他家长和小朋友不一样。
即便人家都是慢悠悠的,但看起来,还是舅甥俩比较安逸。
“我去化验所,大概半个小时就能回来。”程星朗单手搭着方向盘,从车窗探出头,“要不要等你们一起回去?”
放放大声喊:“好的,可以顺路!”
程星朗失笑:“你给我留一个号码。”
放放小少爷双手插兜,站在不远处等待。
还说是警署同僚呢,连BB机号码都还没有交换,怎么方便工作上的往来呢?
好几分钟过去,真是磨蹭,盛放转过头。
眼睛瞬间睁超大。
等祝晴回来时,小朋友震惊道:“晴仔,他居然有手提电话!”
上回去电器城买BB机时,少爷仔一眼就看上高级的手提电话。
但是外甥女说,没见警署里谁用手提电话,太高调了。于是他只能退一步,给孩子买了中文显示屏的BB机。
谁知道,程医生居然有手提电话!
晴仔的反应倒是很稀松平常。
“你不是说他有限量款游戏机吗?”她加快脚步,“用手提电话有什么奇怪的。”
盛放落在后头,陷入深思。
“不行。”他摇摇头,小跑着追上外甥女,“我们家也要买手提电话。”
放放的小小团子脸很紧绷,无比正经。
别的孩子有的,我们晴仔也要有!
……
盛家小少爷对他的新司机有一点满意。
他和晴仔才刚结束面试,从幼稚园出来,就看见程星朗已经到了。
程医生和madam同路回警署,至于盛放小朋友,家住离油麻地警署五分钟远的地方,一会儿让萍姨直接来警署门口接就好。
回去的路上,祝晴不必再恶补面试题,整个人明显轻松了不少。
“你有信心吗?”她问。
“有!”盛放用力点头。
刚才进行的,是第一轮家长面试以及第二轮学生面试。
三岁宝宝独自在校长室侃侃而谈,等出来时,校长对他竖大拇指,看得其他家长都要羡慕。
“看来马上就要开学了……”放放不无忧伤道。
大家都说,这幼稚园的录取率特别低,盛放小朋友却信心爆棚。
祝晴问:“因为考核全优?”
“不是哦。”盛放拖长了音,有点得瑟,“我答应他们——”
祝晴眼皮一跳。
这一幕,好像有点熟悉。
“答应给他们捐图书馆?”她顺着崽崽的话,问道。
原剧情里,小反派用钱给自己铺了一条成长之路。捐图书馆、捐楼、捐电脑捐设备……他真的捐很多,捐到校长和董事会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没有人能拉他一把,将他拉到正道上。
如果回到现实世界,一样的情况重演,外甥女是绝对要教育的。
祝晴轻咳一声,刚要开始给小朋友上课,就见他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无辜地看着她。
“猜错了哦,我答应把外甥女借给他们。”
“警察讲座,我们可以免费提供!”盛放一脸热血。
“……”祝晴呆住,“谁答应了啊!”
“舅舅在他们幼稚园上学,你得帮忙出点力吧!”盛放说,“不然就让兆麟来——”
“你去请。”祝晴睨他,“我没这么大的面子。”
“还有,不要叫人家兆麟!”
一大一小坐在车后座斗嘴,程星朗听得发笑。
原本就不长的路程,更像是被缩短,一眨眼就要到了。
左拐是去油麻地警署的路,畅通无阻,恰好直行是红灯,程医生停在直走道上。
反正警署就在这边上,不管哪条路,最后都能到。
当红灯转为绿灯,程医生踩油门起步。
祝晴突然出声:“等一下!”
放放看见,外甥女望向车窗外。
方雅韵的车,停在一间老字号中药房门口。
她往前探,看不清中药房里方雅韵的身影。
药房店面不算小,但布局通透,只要她进去,就绝对会被方雅韵发现。
方雅韵是一个人来的吗?
“程医生,你见过方雅韵吗?”祝晴问,“就是雅韵琴行里死者的女儿。”
“没有。”
警方的跟踪工作还在继续,祝晴却没有见到同事的身影。
嫌疑人知道她是警察,现在出现在药房,容易引起对方的戒备,但程医生进去就没关系。那天发现尸体,程医生到达现场,完成初步的勘察后就离开了,剩下工作交由助手全权跟进。而死者女儿是在一个多小时之后才赶到的,因此那一天,他没有碰见她。
“我想知道,方雅韵是不是一个人去的中药房。”祝晴说,“如果她身边有同伴——”
程医生转而看向盛放:“小鬼,要不要玩卧底游戏?”
放放的眼睛都快亮成电灯泡:“放蛇吗?”
“专业阿sir。”程医生开车门,“走。”
盛放小朋友只见过李子瑶,没有见过另外一个嫌疑人。
但是下车之前,外甥女简单描述过,小孩一进中药房,就认出她。
程星朗轻松随意,拎着个小孩,把他丢到中医师面前。
“小鬼失眠。”他说,“给他配点凉茶。”
盛放小朋友吃惊张嘴。
他才没有呢!
程星朗不动声色地往盛放身边靠了半步,目光却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方雅韵身上。
至于她身边的同伴……
他随手抄起药房门口的塑料小篮,漫不经心穿梭于货架间。
程医生的指尖掠过一排排药盒,随手抓了几盒维生素丢进去。
放放被扣在中医师面前,又是伸手腕,又是吐舌头。
脑海中不美好的回忆瞬间涌现,那天湾仔凉茶铺的凉茶,苦得要命。
“我不要!”他把嘴巴闭紧紧,再也不要配合中医师。
……
放蛇行动结束,程星朗和盛放一起走出中药房。
站在车前时,程医生问:“你外甥女呢?”
祝晴躲起来了。
和同事们连跟李子瑶几天,形成肌肉记忆,嫌疑人都还没躲,她自己先藏了个严严实实。
等到程星朗和盛放上车,祝晴默默将头探出来:“回来了?”
“她和——”程星朗才刚开口,余光瞄见方雅韵也从中药房里出来了。
祝晴立即透过车窗,朝方雅韵的方向望去。
方雅韵走到斜对面自己的车边,打开车门。
从里面拿了一件外套之后,她匆匆回到中药房。
“不用拿了……”慈祥的声音从中药房传来,“我不冷。”
“药房里冷气大,还是披一件外套比较好。”方雅韵笑着说。
祝晴终于看清方雅韵的同伴,心底涌起失落。
方雅韵是陪她奶奶来的,根本没有新的线索。
程星朗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却不知道案情发展到哪一步。
他说道:“她带老人家开了些调理气血的中药,半个月的剂量。”
中药房里,方雅韵细心地给奶奶披上外套。
配药还等等一阵子,着凉就麻烦了。
“她马上要出国巡演。”祝晴说,“所以特意多配一些药吧。”
她知道,方雅韵再过几天就要出国演出了。
日复一日的排练,就是为了登台这一天,在异国舞台上绽放光芒。这位钢琴家是核心角色,在乐团中有绝对的话语权,她弹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举足轻重,想必这一次,又将带来令人难忘的演出。
这些天来,警方从各个方向展开调查,没有任何收获。
再也没有新的线索,他们明知道方雅韵和李子瑶有问题,却因没有证据,无法将她们逮捕。
莫sir没有给大家施加压力,但其实大家都听见了。那天翁兆麟在办公室大发雷霆——
如果借着这次演出机会,方雅韵一去不回,这案子怕是要成悬案了。
他们侧面了解过,听说方雅韵的未婚夫Henry已经在了解移民事宜,所以,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方雅韵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未婚夫愿意陪她远走高飞,至于奶奶,她要是割舍不下,大可以将老人带走。
毕竟,奶奶总有一天会知道,儿子离世的消息。
这是瞒不住的。
大家心里都清楚,查到这一步,线索彻底断了。
谁都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办法?
盛放:“怎么不问了?”
程医生和盛放小朋友展开放蛇行动,小孩牺牲很大,出来时还提了一整个胶袋的凉茶。这是程医生硬塞给他的,人家在他耳边悄悄说,做小卧底要专业一些。
但现在,他们的接头人,居然什么都不问。
放放不能白白牺牲。
既然晴仔不问,他就自己开口。
“晴仔,老婆婆是中药房的老熟客了。”
“而且,她和萍姨五百年前是本家!”
祝晴心不在焉,仍觉得好笑:“你还知道本家。”
“他和我说的。”盛放指了指前座的程医生。
上回晴仔教了他好久,做小孩不能没大没小,毕竟他不是每一个人的舅舅。
所以今天,放放不喊“俄罗斯方块”,也不喊“阿朗”,但仍旧不情不愿,用“他”来指代。
“萍姨——”祝晴接话,忽然眉心微蹙,“萍姨不是姓严吗?”
“是呀!严萍!”
“方雅韵的奶奶姓严?”祝晴问程医生。
程星朗是法医,不是警察。
他不熟悉警察办案的流程,madam让他进中药房打探情况,他第一反应,就是先把关注点放在嫌疑人同伴的身上。
他绕过老人身后,看见医生刚给她开的中药包上,写着名字。
“没错。”他说,“姓严。”
“程医生。”祝晴连忙说道,“借我手提电话!”
车厢空间密闭,不方便madam讲话,中药房门口,又容易被嫌疑人发现。
程星朗发动车子,拐过街头,在路边停下。
这时曾咏珊恰好覆机,祝晴立马拿着手提电话下了车。
听她三言两语说清楚在中药房碰见方雅韵的经过后,曾咏珊笑出声。
“我就说嘛,豪仔好衰,只要一偷懒,就马上被抓包。”她幸灾乐祸道,“他刚才溜回来上洗手间,嘴硬着呢,说反正方雅韵是陪奶奶逛药铺,没什么新鲜事可以挖的。”
“咏珊,你上次说,方颂声的母亲是沈婆婆。”
祝晴清楚地记得,那天曾咏珊是这样称呼对方的。
“对啊,我特地查过死者母亲的名字,叫她‘沈婆婆’要礼貌一些。”曾咏珊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对,她姓严。”
曾咏珊不解道:“什么意思?”
借着和曾咏珊解释,祝晴也在慢慢将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晰。
其实那天在死者家,提及方颂声是接完电话才烫衣服的,还有“沈婆婆”。
她也在自然地配合着方雅韵,不经意向警方透露线索。
但因为沈婆婆是方颂声的母亲,从来没有人对她产生过怀疑。
毕竟,天底下哪有母亲会与亲生儿子的命案扯上干系?
祝晴:“如果她根本就不是方颂声的母亲呢?”
“这怎么可能?”曾咏珊说,“死者家的结婚照旁边,摆着方雅韵小时候和奶奶的合照呀。”
车厢里,放放和程医生一起往外看。
神勇干探正在办案。
注意到小舅舅炯炯有神的目光,她背过身。
“不是奶奶,是外婆。”祝晴斩钉截铁地纠正,“她是周令仪的母亲。”
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
方雅韵说,从小是奶奶照顾自己,而李子瑶则说,方颂声非要带着她未来家婆一起住,婆媳之间矛盾重重。
证词中每一个细节,都是她们处心积虑埋下的误导。
而真相呢?
“死者母亲”身边的保姆是新雇的。新房刚装修完毕,连方颂声自己都是刚搬来,邻居既不熟悉他,更认不出他的母亲。
自然不会有人揭穿一个事实——
这是一位凭空冒出的老人,之前根本不曾与父女俩同住。
这一场戏,她们骗过所有人。
“方雅韵的外婆力量不足,借助安眠药,才能顺利得手。”
“周令仪比方颂声小了整整十五岁,也就是说,外婆的实际年纪并没有这么老,那天我们在客厅闻到的奇怪气味——”
“不是跌打膏药的味道。”曾咏珊反应过来,“是染发剂!”
为了在表面上拉开与方颂声之间的年龄差距,外婆给自己染了满头白发,刻意佝偻着背。
警方一直怀疑,不止倪芳润和周令仪受到方颂声的侵害。
他们查遍每一位疑似受害的女性。
或像李子瑶和方雅韵这样的——受害者的孩子。
唯独漏掉的,是受害者身后沉默的母亲。
“是她。”祝晴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这就是方雅韵和李子瑶一直在拼命保护的第三个人。”
她还是想错了。
并不仅仅是两个女孩在保护严婆婆……
严婆婆也在尽自己所能,为她们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她们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启程。
如果要沾上鲜血——
不如用她这双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
祝晴知道,被掩埋的往事,即将浮出水面。
这一刻,她终于离真相无限近。
……
驾驶位上,程医生随意挽起衬衫袖口,小臂线条分明,懒散地搭在车窗框。
驾驶位后座,盛放稚气的小脸蛋也贴在车窗框上,冰冰凉凉,左右摇晃。
“小鬼,你外甥女又破案了。”
盛放拽拽地扬起下巴:“当然。”
他的外甥女是警察耶,madam破案快过闪电!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谁是小鬼?放放小朋友怒视程医生。
“不许这么叫我。”他的小奶音凶凶的,“否则……”
程星朗抬眉:“否则?”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小老虎嘴巴里拔牙!
盛放没有说话,酷男孩都是话很少的。
他捏紧拳头,再用极其缓慢的速度转一转小手腕。
少爷仔的肉肉脸冷漠无情:“明白啦?”
好像有些破功。
宝宝皱眉改口:“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