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晴重新上车,把手提电话还给程医生,发现车厢里气氛不太对。
他们家和谁都可以称兄道弟的崽崽,现在被程医生惹得不高兴。接下来回警署的路程,有点短,放放小朋友身上笼罩着低气压,肉乎乎的小脸板着,连一句话都懒得多说。
原来,这就是小舅舅的威严。
外甥女见识到了。
在这无声的后半趟行程中,祝晴心情大好,轻轻帮放放拍拍背,给他捋顺了气。
程星朗的目光与她在车内后视镜中短暂交汇求助。
祝晴摇摇头。
再调整角度,他见一坨小孩气嘟嘟地坐在那儿。
小孩的心思好难猜,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程医生苦思。
怎么都想不出,到底是哪句话得罪了气性很大的盛家少爷仔。
既然车厢里没人说话,就听音乐。
广播电台恰好播了一首节奏欢快的歌曲,车子缓缓行驶,窗外路边树木郁郁葱葱,盛夏阳光投过树影,落在祝晴的脸上,留下斑驳鲜活的光影。她眼底的神采,就和车厢内流动的音符一样,生动地像在跳跃。在死胡同里僵持好几天,如今终于找到新的关键点,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儿了!
外甥女的好心情,可以感染放放。
盛放注意到她眼底跳动的欣喜,欣慰地搭了一下她的肩膀,madam祝又要立功啦。
祝晴做事稳妥,刚在九龙城那间幼稚园结束面试时,她站在门口等待盛放的第二轮面试,顺便多走几步,去借用公用电话,算好时间,提醒萍姨大概在四十分钟后出门,来警署接孩子。
这会儿当程星朗的车驶向油麻地警署,祝晴注意到萍姨的身影,她应该刚出来,走得很快,精气神十足。这么好的天气,她一早就说要在家里大扫除,估计这*会儿是打扫好了,一脸的神清气爽。
盛放也看见萍姨了。
她总这样,越做家务越起劲,朴实又勤快……不像他和晴仔,最近洗碗的时候,舅甥俩明显都想偷懒,窝在沙发上,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最后拖着不情不愿的沉重步伐去厨房。
小舅舅和外甥女逐渐开始在厨房这块领土斗智斗勇,晴仔说他还小,需要培养好习惯,她的习惯已经够好的了,所以不用洗碗,这个时候,放放就从一堆碗筷中,只找出自己用过的,哼着儿歌在水龙头下洗洗刷刷。
每当舅甥俩为洗碗斗嘴,萍姨总是坐在客厅干着急——
不愿意洗,让我洗啊,我洗得干净!
“程医生。”祝晴的声音打断小人儿的思绪,“我们在这边下车。”
刚才出门时一直拦不到的士,幸好遇见程星朗,搭了一趟顺风车,给他们省事了。
祝晴下车时向他道谢,边上的盛放小朋友却惜字如金。
终于,放放接收到外甥女递来的信号,把小脑袋一撇:“多谢咯。”
等到程医生的车朝着露天车位的方向开去,越来越远,祝晴才向小朋友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了半天,她明白了。
小舅舅是舅舅啊,怎么能容忍有人喊他“小鬼”!
“你不是警告他了吗?”
“是啊!”
“你怎么说的?”
盛放回忆,他转了转手腕,问他——
明白啦?明白?
最后,他想起电视剧里的台词,语气更认真了。
“Understand?”放放重复他刚才说的话。
祝晴“嗯嗯”两声表明自己绝不敷衍的立场:“他怎么回答?”
“他说——”盛放模仿程医生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NO,Sir!”
想起这一幕,放放咬着小米牙:“晴仔,以后不要和他玩!”
晴仔上道:“Yes,Sir!”
盛放小朋友再次被塞给萍姨,外甥女迫不及待,要赶回警署。
意气风发的madam又得埋头破案,真好啊!
放放眼巴巴的,一脸羡慕。
他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入职呢?
“幼稚园面试结果怎么样?”萍姨问。
盛放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啦。
……
祝晴走的时候,高级督察翁兆麟赠送她几个冷眼。
现在她回来了,死气沉沉的B组突然焕发新的生机,翁sir眉心舒展,皮鞋在地面踩出很有节奏的声响,单手插兜潇洒地倚在门框前。
“看来有眉目了?”
祝晴发现,那个住在死者家里的“奶奶”,并不是资料中真正的“沈婆婆”。她们俩的姓氏不同,通过这个细腻的切入点,警方重新着手调查方颂声的家庭背景。
经过深入细致的二次调查,警方才发现先前的工作确实存在疏漏。
方颂声的亲生母亲姓沈,应该是户籍登记人员图省事,与她相关的所有记录,登记的全都是她儿子家的地址,也因此,警方误以为他们真的住在一起。但当再次调查之后,徐家乐和豪仔带回了关键信息。
“也亏方雅韵能想得到这一招,这次核实的消息绝对可靠。”
“当年她还小,周令仪过世了,确实是奶奶搬到他们身边,帮忙照顾她。”
“但是等到方雅韵长大一些,开始住校,她奶奶沈婆婆就回老家了。”
死者方颂声六十岁,他的母亲沈婆婆八十三岁。
老人家虽然建在,但精神状态已大不如前。
“真正的沈婆婆说,孙女前些天还来探望过,带来很多的营养品。”
“向她老家的邻居打听过,方雅韵确实孝顺,几乎每个月都会来探望老人家几次。至于方颂声,也就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偶尔登门,坐不够一刻钟就急着回去。”
“所以,一直以来,不管是奶奶还是外婆,都是方雅韵在给她们养老。”
而祝晴和曾咏珊,则再次来到方颂声生前居住的这套公寓楼。
隔壁邻居出门扔垃圾,探头好奇地张望,当两位madam上前询问时,立马配合。
“我看过报纸,那个琴行的老板被人杀死了嘛。”
“他搬过来也才一个多星期,我和我先生还在私底下讨论,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间房的风水不好,住进来不过几天,人居然就出事了。幸好是在外面出的事,如果是在家里,我们的房价——”
“这位太太。”曾咏珊语气温和地打断她,“你知道他和谁同住吗?”
“他妈妈,应该还有一个保姆。”
“她们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住在隔壁的邻居太太说:“这个我得想想,我们也不是多事的人,肯定不会乱打听……第一天搬家公司来的时候,没见到老太太,估计是搬家太累,琴行老板没让他妈操劳。”
“最近几天,琴行老板的女儿经常过来按门铃,我才注意到,原来他们家里还住着个老太太。”
“琴行老板的女儿真是生得靓,还落落大方,她说自己奶奶不爱出门,家里只有保姆陪着,如果老太太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托我照看一下……”
“这很正常的,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窝在家里,不愿意和陌生人交际。但其实,年纪越大,越应该多和人往来,要不然啊,脑子就退化啦!”
祝晴:“老人的孙女还有提别的吗?”
“我想想——”邻居回忆,“她好像还说,琴行老板的死讯,得瞒着她奶奶。这个我们当然不会说了,谁会这么多嘴!”
祝晴和曾咏珊对视。
果不其然,方颂声生前虽已经搬过来一个多星期,但谁都不知道,方雅韵的“奶奶”究竟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
走出这幢公寓楼,祝晴和曾咏珊低声讨论,理清思绪。
“我知道了,一开始,方雅韵是希望我们避开她外婆的。我第一次和豪仔去的时候,家里只有保姆,其实方雅韵根本不是带严婆婆去医院,只是为了躲开警方,避免麻烦。”
“等到第二次我们俩过去,她知道避不开了,所以用了另外一套方案,假装隐瞒老人关于方颂声的死讯。这样一来,不太需要方雅韵外婆提供演技,也就减少穿帮的概率。”
这些天,严婆婆一直住在方颂声的家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个是死者的女儿,另一个则是他亲生母亲,当时警方被惯性思维所困,并没有怀疑她们。
至少,他们绝不会怀疑那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家。
直到此刻,案件的迷雾被拨开。
他们终于查清严婆婆的个人信息。
她是周令仪的母亲,真名严凤英,现年六十四岁。
……
方雅韵挽着外婆的臂弯,陪她穿梭在商场的人流中,从舒适睡衣到轻便的布鞋,她事无巨细地为老人打点一切。
严凤英今年六十四岁,虽只比方颂声年长四岁,但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很深的纹路。早年艰辛的生活让她比同龄人更显苍老,现在又染了一头白发,看起来更是比实际年纪沧桑不少。
可她的身子骨却出奇硬朗,逛了大半天也不见疲态。方雅韵撒着娇,说外婆的腿脚比她还利索,自己倒是先累得走不动了。
在商场外的咖啡厅,方雅韵带着严凤英,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细心地为老人要了一杯温水,另外点了两块松软的蛋糕,不忘拿来小勺子和纸巾,又特意请侍应生调高冷气温度,免得外婆着凉。
这个时候,严凤英就只是静静地坐着,布满皱纹的眼角带着笑意,目光追随外孙女忙碌的身影。
“其实不用整天陪我这个老太婆的。”严凤英笑着说,“那个哈利会不会不高兴?”
“外婆,人家叫Henry。”话音落下,方雅韵皱了皱鼻子,“又拿我开玩笑!”
身旁椅子上,堆满了购物袋。
方雅韵一样样拿出来,仔细交代:“这是护膝的,感觉膝盖不舒服,就戴上,会好很多……这个小按摩仪可以按肩膀,要是腰疼,就扣在这个位置——”
“中药一天喝两次,记得饭后半小时再喝。”
“家里冰箱里的瑶柱和干贝是刚买的,让阿玉给你煲粥的时候放一些,特别鲜甜。”
“还有啊,外婆……”
“知道了。”严凤英握着外孙女的手,“你别操心,注意好身体,好好演出。外婆能照顾好自己,真不行,不是还有阿玉吗?”
方雅韵的手被外婆苍老的手包裹着,轻轻地拍。
她垂着眸,像是回到了儿时,妈妈带着她去外婆家,天气燥热,外婆用蒲扇轻轻给她扇风,另一只手,温柔地拍着她哄睡。
每到这个时候,妈妈总会笑着说,是外婆惯坏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她脑海中经常回荡着这些画面。
方雅韵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我尽快办手续,过段时间回来,就带你一起走。”
“你还没有坐过飞机,对不对?到时候我们去坐飞机,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听见咖啡厅的玻璃门被推开,顶部风铃随风晃动,敲出清脆的声响。
方雅韵神色一僵,死死盯着那几道熟悉的身影。
严凤英没有回头,只缓缓放下水杯。
昨天回家,听保姆阿玉说警方来过,她就知道,自己终于等来这一天。
……
严凤英、方雅韵和李子瑶先后被带回警署。
方颂声在周三清晨五点到六点被人杀害,这个时间点,严凤英是拿不出时间证明的。
医院的记录,警方也查过。
方雅韵口口声声说警方上门那天,她带“奶奶”去看病,但医院方面完全没有留下就诊记录,她们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另外,警方拿到搜查令,整理了严凤英的衣物,带回去化验。除非那一天杀人后,她就连贴身衣物都处理彻底,否则,绝对会留下痕迹,用普通的洗涤剂清洗是不管用的。
重重证据之下,她们无从抵赖。
“说吧。”莫振邦的语气,并不强硬,他平静地问,“从哪里开始说起?”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李子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应该是从——”她缓缓道,“我终于找到方颂声说起。”
和爸爸妈妈相伴的三年时光,是李子瑶人生中最温柔的回忆。
那时她还小,沉浸在幸福中,从来没有想过,这一份幸福,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当父母的死讯传来时,李子瑶耳朵像是突然炸开,她忽然听不清任何声音,许久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她有了家,但仅仅三年,上天就残忍地收回了她的爸爸妈妈。
从此,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十七岁的李子瑶,试着去投靠其他亲人。
她找到的,是倪芳润的亲哥哥,倪芳庭。
当时她还不懂人心险恶,将父母留下的所有钱交给倪芳庭保管,然而一转眼,她再也找不到那一家子人。
“他们只给我留了一封信。”说到这里,李子瑶的眼中没有恨意,只有空洞麻木,“信里写了那些往事……倪芳庭说,要怪就去怪姓方的,是姓方的害我过成这样。”
曾咏珊:“方颂声的事,不是倪芳润和李学仁告诉你的。”
“不是。”李子瑶说,“DNA检测报告刚出的时候,我偶尔听爸爸妈妈提过,但都是隔着房门……他们只说对不起我,但不愿意让我知道那些事。”
当年,倪芳润和李学仁不希望女儿生活在仇恨里。他们选择沉默,用谎言为李子瑶筑起围墙,挡住隐蔽角落里的阴暗,让她放下过往,在阳光下长大。
是直到他们离世,拿着倪芳庭寄来的信,李子瑶才将当年发生过的一切拼凑完整。
“其实我一直在查,信里说的那个‘姓方的’,到底是谁。”
“小时候懵懵懂懂的,一个人生活,连维持温饱都成难题,哪里有余力追查。”
“后来认识了戴枫,我们过得很好,小小出租房就像是我们俩的家……当时我几乎要放下执念,但是,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那些美好的回忆,扎在我的心底,生了根,我……我没有办法。”
“那个时候,调查有了些眉目。倪芳庭给我留下的信息是,那人姓方,比我妈妈大十几岁,是个钢琴老师。”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李子瑶已经辞了兰桂坊的工作,去一间发廊当学徒。
他们叫她“洗头妹”,客人平躺着,随意拿起架子上一本杂志翻开,李子瑶的双手浸在洗发水的泡沫中,目光却被杂志里方雅韵的采访吸引,目光停留在她父亲方颂声的名字上,直到泡沫打湿客人的脸,她遭到投诉被店长痛批,脑子却仍旧是木的。
前后十年时间,她终于找到那个曾经伤害母亲、害得他们一家人分别十四年的罪魁祸首。
“在妈妈身上发生的事,我从来没有和戴枫说过。”李子瑶说,“那时候,我们俩的生活已经逐步进入正轨。但是我找到方颂声了,我知道,不管是为了爸爸妈妈,还是为了自己……我必须杀掉他。”
李子瑶抬起眼。
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后悔,强调道:“活到六十岁,都算他赚了。”
李子瑶和戴枫提了分手,搬离他们的出租屋,重新回去和罗薇薇合住。
“我没有读过很书,也没有这么聪明。”她自嘲一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你们也看到了。”
李子瑶去应聘琴行前台。
她年轻漂亮,稍稍主动,方颂声立即上钩。
“他让我搬去和他一起住,我没有同意。”
“当时我想的是,找一个机会,直接杀掉他。至于想办法脱罪——没必要了。”
“但你没想到,方雅韵来找你。”黎叔沉声道。
李子瑶点点头:“她问我,要不要和方颂声结婚。”
过了好久,她笑着摇摇头:“雅韵比我聪明。”
……
方雅韵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来到油麻地警署的审讯室。
之前明明是提着一股劲,但现在,她忽然累了。
紧绷的神经垮下来,方雅韵漂亮的双手在审讯桌上交握。
“聪明?没有吧。我只是觉得,两个人一起下手,比一个人下手的胜算要大。”
“子瑶想要和他鱼死网破……开玩笑,为什么要为这种人搭上自己?我们要活着,还要活得很好。”
“先让他们结婚……我们才更容易制造机会。子瑶同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却互相信任。”
方雅韵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有一搭没一搭的。
但至少这一次,她愿意配合警方。
“聊聊周令仪吧,你的妈妈。”审讯室的警员说。
“我妈妈……”
方雅韵记忆中的妈妈,温柔善良,唇角总是挂着微笑。
她们母女俩在家时,妈妈陪着她,握住她小小的手,抚过黑白琴键,动听的旋律在指间流淌,那是她对音乐最初的向往。
和母亲周令仪相比,父亲方颂声要严厉太多了。他弹了一辈子的琴,却没有弹出名堂,所有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自己唯一的女儿身上。
“好像经常挨打。”方雅韵回忆,“戒尺砸在手心,火辣辣的疼,所以小时候,我很怕他。”
周令仪跳楼那天,天色阴沉。父亲搂着她,疲惫地说——
“你妈妈是因为你而死的。”
思念、愧疚、自我怀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方雅韵就这样长大了,心中始终背负着那副无形的枷锁。
毫无疑问,方颂声是个出色的钢琴教师。
方雅韵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脑海中盘旋萦绕的痛苦化为动人的乐章,慢慢地,连她自己都开始相信,父亲的严苛,是另一种爱的表达。
方雅韵信他,是真的为了自己着想。
她想,父亲对她已经够好的了,毕竟当年母亲自杀,他瘦了一大圈,却从没有真正责怪过她……
“但我没想到,他编造这样的理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方雅韵说。
她无意间发现了母亲留下的日记本。
周令仪从前热爱看书,泛黄的书籍层层堆叠,日记本夹杂在中间,他们搬过几次家,都没有注意到。直到那一天,她和Henry复合,在他的鼓励下,她翻开母亲留下的那些老物件。
被遗忘的日记,伴随着尘封的过去,揭开母亲自杀的真相。
“妈妈心里清楚,如果她离开了,将来我的日子会很难熬。但是她实在撑不下去了,在爸爸身边,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离婚,难道是因为,她在用尽全力地欺骗自己吗?”
“她真傻,犯罪就是犯罪,她是受害者啊,应该让法律制裁施暴者,而不是这样折磨自己。”
方雅韵的声音很轻,带着困惑。
但其实,她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法律……”她喃喃道,“难道法律真的会帮她制裁爸爸吗?”
那天,方雅韵抱着母亲留下的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翻。
从天亮到天黑,她怔怔地,直到最终下定决心,要揭开父亲的真面目。
为自己,更是为了母亲。
和警方的思路一样,方雅韵怀疑,这些年方颂声不止对一个年轻女孩下手。
“但是我找不到证据……她们也许都和我妈妈当年一样,无助胆怯,选择了沉默,这反而让他更加肆无忌惮。”
“我一直在想办法,却毫无收获,直到那一天,李子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李子瑶的出现,太过蹊跷突兀。她这样投其所好,只是为了方颂声的财产吗?
方雅韵拿到私家侦探发来的调查报告。她曾经和男友感情深厚,却毫无预兆地分手……最可疑的是,有关于她的过往,就像是被刻意抹除一样,难以查证。
有关于李子瑶的一切,都显得这么不真实。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成形。
她怀疑,李子瑶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目标。
“没想到,我没找到受害者,却遇见了受害者的女儿。”方雅韵说,“从此,我们成了盟友。”
“我们计划了很久,可是——”
“外婆阻止了我们,她不许我们沾手。”
外婆说,她们的人生还长,不该为这种人,赔上一辈子。
……
乍一眼看去,严凤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太太。
谁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琴行谋杀案的凶手。
严凤英说,两个孩子太傻了,天真地以为真的可以瞒天过海。
实际上,她知道的,这一天迟早会来。
“那时候家里穷,令仪是我唯一的指望。她爸走得早,是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
“令仪从小就乖巧文静,就连上课时老师请她回答问题,她都不敢大声发言,细声细气的。”
严凤英的语速很慢,说着尘封在旧年代里的故事,眼底染着慈祥的笑意。
她说,自己年轻时,在九龙城寨的制衣厂做车衣女工。
长年累月的劳作练就出她一身的硬骨头,人人都喊她“铁打的凤英姐”。这个铁打的凤英姐,不怕苦也不怕累,心里只装着一件事,照顾好女儿。
那一年,周令仪十八岁。在他们那个年代,十八岁已经是可以赚钱养家的年纪。但周令仪实在品学兼优,严凤英咬着牙也要供女儿继续念书。
“那天令仪对我说,她要去莹莹家玩。”
“莹莹是令仪的同学,家里有钢琴,她爸妈给她请了一个钢琴老师……”
那段时间,周令仪经常去莹莹家。
就这样,她认识了方颂声,成了她噩梦的开始。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下手的。”严凤英的眼角泛起湿意,“令仪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没过多久,周令仪怀孕了,她第一次将方颂声带回家。
她说要嫁给这个年长她许多的钢琴老师。
“令仪离开校园,成为方太太。”
“退学就退学吧,我以为她苦尽甘来,但是如果方颂声真是个好人,我女儿怎么会从楼顶跳下去?”
严凤英唯一的盼头,死在那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几十年来,过往一幕幕的细节,女儿的每个眼神、每句话语……都被严凤英反复记起,反复回味,反复咀嚼。
她猜,周令仪的死,和方颂声有关。
但严凤英做梦都想不到,那段看似恩爱的婚姻背后,居然是这么不堪的开始。
“是雅韵来问我当年的事。”严凤英说,“那孩子以为我早就知道。”
“其实,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称职,连女儿受过什么苦都不清楚……”
后来,严凤英加入了她们。
方颂声擅长伪装。
周令仪离世后,他虽然鲜少露面,却总让方雅韵带着名贵补品来探望,嘱咐孩子代他问好。街坊邻里都夸他有情有义,妻子去世多年,还不忘照顾岳母。
也因此,这次严凤英提出暂住,他痛快答应。
“我说要去港岛综合医院复诊,住得远不方便,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比谁都在乎雅韵的前途。雅韵马上就要演出了,他不会希望我住在孩子身边,影响她的排练。”
整个案件的前因后果,此刻终于水落石出。
周二傍晚,严凤英带着与外孙女的老照片,住进方颂声的公寓。当天晚上,方雅韵站在北角英皇道的老式电话亭,往家里拨了一通电话,邀请方颂声在周三早上去演出厅,观看自己的彩排。
排练已进入最后阶段,每一次走台都严格遵循正式演出的流程。
过去,方颂声从未缺席女儿的任何一场重要排练,这一次,同样没有拒绝。
他穿上崭新的、笔挺的衬衫,因为女儿说,到时候谢幕,要特别感谢父亲的栽培。
按照计划,严凤英搭方颂声的顺风车一同前往,途经湾仔的雅韵琴行。
“我说,我想去琴行看一看。”严凤英说,“他不同意,直到我突然提到令仪。他觉得,我可能知道些什么。”
方颂声绝不允许自己在女儿面前苦心经营二十多年的形象崩塌。
于是,他将车停了下来,拿出扶手箱里琴行的备用钥匙。
在六号琴房,他端了两杯温水进来。
趁他不注意,严凤英往其中一个杯子里,撒入安眠药粉。
“他还辩解,说自己娶了令仪已经够负责的,说到底,是她自己想不开。”
“药效起来了,他昏昏沉沉,瘫坐在琴凳上,我从身后捂住他的嘴。”
“后来,捅了很多刀、很多刀……每一刀下去,我都想起令仪十八岁时候的样子。我的女儿,穿着校服,梳着两条麻花辫,她那么乖……”
“如果一开始,她能告诉我真相,我就是拼了命,也绝对会为孩子做主。”
严凤英说,结束时处理案发现场,她戴上橡胶手套,离开时还带走一次性杯子和凶器。
新雇一个保姆,是为了警方误以为,她一直住在方颂声身边。
老太太住在儿子身边,还有保姆照顾着,这才更加合理。
至于头发,是她自己在家染的。
染成全白,是为了看起来更像方颂声的亲生母亲。
“这是我唯一担心穿帮的。”她摸了摸自己鬓边的白发,“但一开始,还是瞒过了你们。”
“你是怎么说服方雅韵和李子瑶的?”
“老太太撒泼,谁能拦得住?”
“我说,如果不带上我,我就自己去找他算账。”
严凤英想着当时的场景。
明明才刚刚过去,但想起来,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审讯室里,安静了下来。
严凤英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警官,那两个孩子……”
她攥紧自己的衣角:“法官会……会轻判吗?”
……
案件进入了收尾阶段,但警方的调查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每一个细节,都需要经过反复核实,每一份证词,都要交叉验证。
毕竟,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下定论的简单案件。
即便严凤英揽下一切罪责——但从一开始,方雅韵与李子瑶就精心安排了不在场证明,以及那些似是而非的线索,试图让警方将调查的焦点放在她们身上。
大家都知道,这绝不可能是一个人的复仇。
严凤英问,她们会怎么判?
这个沉重的问题,同样是B组警员们关心的。
“她们会怎么样?”放放小朋友好奇地问。
祝晴摇摇头。
案件尚未尘埃落定,她给不出准确的答案。
收工前,她向莫振邦提出,想再见欣欣姐姐一面。得到明天可以安排会面的答复后,才离开警署。
此时,她翻开曾咏珊找来的专业书籍,停留在夹着书签的一页。
这一页详细解释有关香江的陪审团制度,被她们用荧光笔标记。
祝晴脑海中,严凤英平静的质问挥之不去——
“难道他不该死吗?”
她垂下眼,望着书页上冰冷的法律条文。
“反正晴仔立大功啦!”盛放说,“好消息!”
“应该是双喜临门的好消息。”萍姨打开门进来时,手中拿着一个信封,笑容满面,“猜猜是什么?”
盛放小朋友一眼就看见信封上维斯顿幼稚园的园徽。
他傻住——
不可能是好消息!
“幼稚园录取通知书?”祝晴连忙接过,打开信封。
盛放小朋友要上幼儿园了。
祝晴拿了一本台历,指着上面一个日期:“第一天开学,我送你去。”
晴仔可太体贴了。
第一天开学,没准备让他搭校车。
放放小朋友的嘴巴撅得比小鼻子还高。
这一天,千万个拒绝,这一天还是到了。
祝晴看出小朋友不情不愿,难得哄了他几句。
“以后放放上幼稚园,会交到好朋友。”
原剧情里,盛放没有好朋友。
到了现实生活中,还是没有,他会不会觉得很孤单?
祝晴告诉他,等上了幼稚园,他会结识许多朋友。
大家一起上课、玩耍,每到放学,说不定放放都不愿意回家了。
“不要。”傲娇少爷仔撇过小脸,“我不会和那些普通小孩玩的。”
祝晴扶着他的小肩膀。
舅舅现在有些厌学情绪,外甥女得好好疏导。
“为什么?”
盛放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脸成熟的忧愁。
毕竟呀,他之前都是和警署同僚玩的,比较有共同语言……和同龄人在一起,能聊什么呢?
“比如振邦的女儿。”放放奶声道。
祝晴抿了抿唇,忍住想说的话。
确定不是因为囡囡嫌他太小,不愿意和他玩吗?
……
盛放小朋友只要想起一件事,就搓搓小手跃跃欲试。
那天他看了人家孩子随手就掏出手提电话,准备给自家孩子也置办上。
但是这几天,外甥女实在很忙,行程就只能一拖再拖。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外甥女不用再加班了。
等她翻完最后几页法律条文,放放立即催她出门,兴奋地小跑着,跑得快要飞起来。
“去电器城哦!”
祝晴没有再推脱。
曾咏珊说,长辈给什么,就得拿着,要不然多扫兴啊。
舅甥俩一起到了电器城,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柜前。
上回盛放小朋友刚来电器城,买了一个BB机,一转眼又来消费了。
要是其他孩子,一定高兴得不行,但是他外甥女不一样。
她眼底没有一丝丝对于世俗的渴望。
见状,原本很有兴致的老板,眼睛转了转,暗自叹气。
手提电话这么贵,大人不愿意买,小孩子再起劲有什么用?
“给我拿一个手提电话。”盛放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两个。”
祝晴转头:“要两个干什么?”
“你一个,我一个。”
“你要什么手提电话啊!”
盛放鼓起腮帮子:“你都有!”
“我也可以不要。”
盛放的眼睛瞬间睁圆。
她、太、气、人、了。
“别理她。”盛放说,“拿两个。”
老板都要看笑了。
这一大一小,当来电器城过家家呢,还买两个。
“细路仔。”胖胖的老板双手压在柜台上,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了搓,“你有带够这个吗?”
盛放小胸脯一挺,衣摆飞扬。
就像是超人掀起斗篷,他掀起小恤衫,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裤兜。
盛家小少爷朝对方勾勾手,神秘兮兮地拉开口袋。
就在上午,他特地和萍姨跑了趟汇丰银行,准备好少爷今日出行所需的盘缠。
电器城里,一道道视线投过来。
小朋友抽出钱,一张一张又一张,源源不断,摆在老板面前。
“够吗?”
“这样够吗?”
“你要说多少钱嘛。”
祝晴:?
一段时间过去,她已经习惯自己有一个富豪舅舅。
但是——
祝晴委婉提建议,小声道:“你没有卡吗?”
其实可以刷卡吧!
每次跟小富翁出门,他都带着金山银山……
外甥女的压力也好大。
“小阔少试试?”老板笑容满面地递上手提电话。
少爷仔板着正经小脸,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歪,哪位?”
外甥女都不明白他的心。
小长辈第一次上幼稚园,当然得更新装备喽。
没手提电话怎么约小朋友饮茶啦!
第42章 太拼啦!
有时候放放小朋友觉得,辈分这回事,真是最奇怪了。看起来,他好像是家里最大的,但等到真要拿主意的时候,他又变成最小的。
外甥女不在家,请萍姨负责管着他,这不能干,那也不能干,就算他是发薪水的小老板,也没有任何情面可讲。现在外甥女就在身边,就管得更宽了,连手提电话都不让买!
少爷仔一点都不服气,但他外甥女是果断madam,说一不二。小不点只能老老实实把现金拍在柜台上,让老板拿一部最新款的手提电话,一部就好。
“哼。”放放又用鼻孔出气。
有关于原剧情的情节,像是什么与炮灰女配、白月光、原女主或原男主搭边的关键词,祝晴已经通通抛到脑后,因为自她两次扭转剧情节点起,这些角色就已经彻底成为无关紧要的过去式。
而和未来相关的,是小反派的成长之路。
外甥女时时牢记,千万不能太放纵孩子,一有机会,就要好好管教。
“上次你放在口袋里的钢铁侠小手办,转头就弄丢了。买了手提电话,很可*能也会弄丢。”
“盛放,不可以挥霍。”
盛放小朋友的脑袋往边上一撇:“我是想请小朋友得闲饮茶!”
一直以来,放放都是混迹在大人堆里。
大人们总是将有空喝茶挂在嘴边,他自然而然地学会,一听外甥女说要去幼稚园,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得闲饮茶”。
可现在,外甥女对他说了一个严肃的事实。
“全班没有一个小孩拥有手提电话。”
就算盛家小少爷带着最新款手提电话去幼稚园,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
这下放放终于被说服。
“他们都没有?”他撇撇小嘴巴,稚嫩的小脸写满不屑。
等到了家,萍姨听说这事,笑得前仰后合。
“少爷仔,你这么特立独行——”她拖长了音,故意逗小孩,“会被孤立啊。”
“我才不在乎。”小不点丢下这句话,走到沙发前,像是跳水运动员做准备动作,站直之后,整个人猛地一跃,蹦了上去。
小孩陷进松松软软的大沙发里。
他的脑袋是歪着的,小短腿搁在沙发靠背的边边上,随手拿着遥控,胡乱调电视频道。每一个频道播放的节目,他都没兴趣,就连卡通片都无法让少爷仔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百无聊赖,直到调到最后一个台,按了遥控机最上方的待机键,遥控往沙发上一丢。
不好玩,回房间去了。
盛放的身影小小的,两只手插兜。
他下巴扬高,头也不回,是一个潇洒宝宝。
祝晴望着他背影,将茶几上维斯顿幼稚园的录取通知书收好。
嘴上说着才不要和普通的幼稚小孩交朋友,可实际上,他还是有一些期待的吧。
……
盛放听萍姨说,不要着急,晴仔把台历翻过一页,就表示是下个月的事,等到他正式入学,还有好一会。
他当然知道台历的下一页,就是下一个月,只不过当时所有的注意力被录取通知书占据,没留神啦!
但不管怎么样,离上幼稚园还早着呢,少爷仔心大,将这事从脑海中赶跑。
萍姨戴着老花镜,问祝晴要了一张纸,给放放列清单。
少爷仔第一次上幼稚园,有很多都需要张罗的,小小姐擅长破案,但是要让她管生活中这些琐事,就太为难她了。
萍姨便自己一条一条罗列,不慌不忙,事无巨细。
“要轻便的波鞋,成天跑跑跳跳,最要紧是舒服。”
“手帕巾换几条新的,在上面绣上少爷仔的名字。”
“校服和书包,幼稚园里会发吧?对了,我要去订校服——”
“防水的围兜也需要,少爷仔吃饭会弄脏衣服……对,还要带衣服备用。”
祝晴儿时没当过“孩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自己搞定,现在长大参加工作,反而成了萍姨眼中的小孩,大事小事都有她代为操心。
外甥女和小舅舅一人面前一碗面条,连卧的荷包蛋都一样大,“吸溜吸溜”吃面条,讨论着一会儿的行程。
“晴仔,你等一下要去哪里?”
“我?当然去上班。”
放放歪头卖乖:“我也是哦。”
盛放小朋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跟着祝晴去上班了。长辈有分寸,孩子忙到脚不沾地的时候,他就给自己安排其他娱乐活动,现在案件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即将告一段落,他终于可以跟着晴仔去油麻地警署转一转。
至于那位高级办公室里的高级督察,放放一点都不在意。Madam破大案立大功,谁会给她舅舅脸色看呢。
清晨,油麻地警署后巷勤劳的钵仔糕婆婆已经出摊。放放选了一只红豆口味的钵仔糕,刚要转身离开,忽地指了指她的摊位:“这些,我全都要了。”
老婆婆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拿竹签串起糕点,手忙脚乱地开始打包。
祝晴一个不留神,少爷仔要请大家吃钵仔糕。
“晴仔买单。”
“分给同事们吃啦。”
盛放小朋友一手拿着自己的钵仔糕,一手拿着新买的手提电话。
外甥女还没琢磨明白的电话功能,他已经先学会,一路转着,显摆新升级的装备。
大家一人拿了一个钵仔糕,在小孩的手提电话通讯录里输入自家的电话号码。
祝晴想不明白,她要徐家乐或豪仔家里的电话号码干什么呢?难道平时要往他们家拨电话?
恐怕他们自己也搞不懂,但盛家小少爷都开口了,总要给他一个面子。
翁兆麟是最后一个被要求输入电话号码的。
少爷仔发现,他的生活品质要高很多,因为,他也是有手提电话的!
不过,兆麟的电话不是最新款。
等到祝晴发现翁sir已经把他的号码输入到通讯录时,已经来不及了。
“你的号码呢?”
盛放:“我给你输入。”
拦都拦不住,她居然和翁兆麟交换了联系方式。
“好惨。”曾咏珊一脸同情,“以后翁sir有事,第一个找你。”
祝晴眼睛睁大:“真的?”
不仅仅是曾咏珊,整个重案B组的警员们,都是第一次见到冷面madam露出这么痛心疾首的表情。
翁sir不是一般的难打发,遇到棘手的案件,莫振邦下班都要从警署后门开溜,就是为了不和他打照面。现在,他拥有了祝晴的手提电话号码,以后可以直接联系她询问调查进度了。
真是一个令人感到伤感的消息。
他们陪着她一起叹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异口同声——
“真的。”
高级督察办公室里,突然传来兆麟很大的声音。
“怎么是椰丝味的钵仔糕?”
黎叔小声给大家传递一手情报。
翁sir痛恨椰子口味的一切东西,因为从前他太太买了一瓶椰子味的沐浴露,满瓶身的英文,被他当成椰子汁,一口气喝了好几口。后来跑到医院去,幸运的是没有大碍,不幸的是,从此以后他连椰子鸡都不愿意吃。
“怎么买椰丝味的钵仔糕!”
“我从来不吃这个口味。”
随即少爷仔高冷的声音也飘了出来。
“有的吃不错了。”
……
祝晴向莫振邦提过,她想见李子瑶一面。
莫sir理解她的心情,按照规定申请,给了她们单独见面的空间。
“十五分钟。”莫振邦说,“二号问话室,我打过招呼了。”
“谢谢莫sir。”
二号问话室的门半开着,李子瑶早就坐在里面。
她将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妆容卸去,眼神柔和平静,终于交代了犯罪经过,整个人反倒显得更加轻松。
“咔嗒”一声,铁门在身后关上。
祝晴坐在她面前。
她在笑,唇角浅浅地扬着。
李子瑶说,重逢到现在,她们好像从来没有坦诚地说过话。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其实我很好,真的。”李子瑶温声道,“为了保险起见,这段时间我和雅韵断了联系,但我知道,她一定和我考虑着同一个问题。我们都在想,是不是还有其他受过侵害的女孩,至今仍活在阴影里,一直不敢出来发声?”
“也许她们永远都不会站出来了。但是他已经死了,真好,她们要是知道这个好消息,也会觉得解脱吧。”
“以后……再不会有新的受害者了。”
“坐牢就坐牢,我觉得值得。至少我们用这样的方式,给所有受过伤害的人一个交代。”
自从父母意外离世后,长达十年的时间,李子瑶一直睡不安稳。
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为什么,不知道是在拷问上天,还是在质问自己。
可昨晚,她居然安心地睡着了。
所有的恩怨纠葛,终于被画上一个句点,她失去自由,方颂声失去性命,说来并不亏。
“我需要再向你确认一次笔录。”祝晴问,“这里你说,没有提供凶器?”
“没有。”李子瑶肯定道,“我和他们说过很多次,不知道案发当天的具体情况。”
祝晴反复确认,李子瑶没有提供凶器、没有协助杀人、没有处理案发现场。
这就意味着,法官裁定她为谋杀案帮凶的可能性不成立,性质不同,量刑自然天差地别。以警方的立场,祝晴不方便多说什么,但心里已然有数。
她合上笔录。
“别担心我。”李子瑶忽然笑道,“判多少年都好。十年时间没有好好睡觉,去赤柱反而可以补觉。”
祝晴也跟着扬起唇角。
“欣欣姐姐。”
一道很轻的声音传来。
这声呼唤,仿佛伴随着童年福利院里潮湿的霉味、斑驳的砖墙……那一年,她们都还小,瘦弱的手臂环抱着彼此,在寒冷冬夜里互相依偎。
李子瑶怔了一下,有些失神,下意识低头避开她的目光,用手捋了一下额边。
但头发已经梳得够整齐,连一丝碎发都找不到,她不由失笑。
第一次在琴行门口碰见祝晴,在她眼底看见诧异,李子瑶就在想,自己还配得上这一声称呼吗?
“没错,我没有找过郭院长。方颂声死的那一天,Amy老师通知我回琴行,在琴行门口见到你,知道你是警察后,我就开始托人去查你的地址。是以前雅韵给我介绍的私家侦探,我有他的联系方式。”
“其实我们早就计算好一切,唯独没有预料到,接手这起案子的,会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见到你之后,我不知道应该和谁商量,也没有人可以商量。不管是罗薇薇还是戴枫……不能再拖他们下水了。我只想着,为了严婆婆,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所以接近你,是为了随时打探消息。”
“对不起,是我利用了你的信任。”李子瑶停顿片刻,“但是那天一起分享桃酥,我很开心,这个是实话。”
那一天,她买了整整一盒桃酥。
她们俩只吃了一个,轻轻掰开,就像小时候一样,一人一半。
即便糕饼铺门口的喇叭里,循环播着“老配方秘制”的广告词,可其实,桃酥早已失去童年的味道,不像记忆里那样香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一瞬间,连空气里都飘着过去的气息。
离开福利院后,她也曾怀念往昔。
从来没想过,她们居然还能再碰面,像小时候那样肩并着肩。
“很抱歉。”
“不用道歉。”祝晴轻轻摇头,说道,“我是想说,你父母寄给郭院长的那封信和照片,还在我那里。”
“可以暂时帮我保管吗?”李子瑶问。
“等我出来,再还给我吧。”话音落下,她突然顿住,仓促地补充,“如果不方便,到时候直接放在门卫室——”
“到时候约你喝咖啡。”祝晴打断她,“我亲手交给你。”
李子瑶没有立即回答。
她垂下眼,眼眶忽地泛起阵阵湿意,泪水砸在手背,斑驳脱落大半的红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其实她何尝不想珍惜这份记忆里难得的温情。
只是那时候的她,自身难保。
“好。”她抬起眸,“到了那一天,我再请你吃桃酥,如果那家老店还开着的话。”
“一定还在的。”祝晴的语气很轻,却笃定,“老字号嘛。”
……
祝晴从二号问话室出来时,其他同事立即围上来。
“怎么样?她怎么说?”
“后悔了吗——”
昨晚,曾咏珊屋里的台灯亮到凌晨。
她反复研读陪审团制度的相关法律条文和案例,刚才就在和大家讨论这个话题。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方雅韵和李子瑶眼中没有丝毫悔意,她们做的一切,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昨天审讯的时候,方雅韵就说,她不后悔。至少,她们帮倪芳润和周令仪讨回了公道。她不知道这些年父亲在私底下究竟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她们都能猜到……”
“对于方颂声而言,临死前是他离幸福最近的时候。女儿全球巡演,会在谢幕时感谢父亲的栽培,未婚妻温顺年轻,他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但是,因为严凤英,‘好日子’戛然而止……”
“方颂声的好日子结束了,可与此同时,李子瑶、方雅韵和严凤英差点要到来的新生活也结束了。”
聊起这个案件,几位警员还是有些唏嘘感慨。
方雅韵和Henry好不容易才复合,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却不得不面对再次分离。警方连续跟踪她的那几日,他们总是腻在一起,是因为方雅韵担心迟早会有这一天,所以分外珍惜彼此的陪伴吗?
李子瑶曾经转行去发廊工作,戴枫的录像厅生意逐渐稳定,他们向往着美好的未来,希望能够组建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家庭……但是,她无法抛下执念,终究还是选择复仇。当戴枫误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守在她家楼下等待时,李子瑶是怎么想的?她的拒绝,是因为知道破镜难以重圆,还是深知警方总会查清真相?
“你们说,Henry和戴枫会等她们出来吗?”
“咏珊……你的关注点永远这么罗曼蒂克。”
“真的好可惜啊,她们明明计划好了新生活,听罗薇薇说,李子瑶准备租新的公寓,方雅韵也要重新开始……”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啦,不知道最后法官会怎么考量。”
盛放小朋友坐在兆麟办公室高级的转转椅上。
他挪了挪位置,脚尖才好不容易够到地,像是划船一样,滑动椅子出了办公室的门,听大家说话。
“方雅韵和李子瑶没有直接参与杀人,也就算不上是谋杀共犯,顶多是知情不报,再加上伪造不在场证明保护严凤英……属于妨碍司法公正。”
“法理不外乎人情,到时候法官应该会充分考虑案件的特殊性,方雅韵和李子瑶的母亲都是受害者,可能因此酌情减刑,刑期估计是两到三年不等,甚至可能获得缓刑。”
“严凤英那边要麻烦一点,如果律师能证明她因女儿的死长期抑郁,犯案时情绪不稳定,也许会将谋杀降级,判成误杀的话,刑期肯定要低很多。不过,她毕竟杀了人——”
“参考之前一些相似案例,陪审团确实会有出于人情味的考量,有时会心软……但不管怎么说,司法公正永远高于个人情感。”
“方颂声罪行深重,可是如果纵容以正义之名行私刑,难道是在鼓励所有人以暴制暴?”
盛放吃完自己的钵仔糕,小嘴巴还是空虚寂寞。
翁兆麟把自己的椰丝味钵仔糕给他:“便宜你了。”
盛家小少爷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小手还放在人家的转椅把手上,悠闲自在的样子。
他看着钵仔糕的缺口,随即目光一转,打量翁兆麟:“你咬过。”
翁sir一噎,把本来还装在袋子里的钵仔糕连袋丢掉。
“真浪费。”少爷仔不敢苟同地摇头。
翁sir:……
突然,翁兆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奇怪,为什么这小孩待在他的办公室,让他来伺候?
“祝晴!”翁sir朝着办公室外喊,“把人领走!”
……
方颂声被谋杀一案,终于结案了。
一连几日,翁兆麟满面春风,脚步轻快,皮鞋跟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变得悦耳了起来。
翁sir小气,庆功宴是不可能给他们办的。不过下午茶可以管饱,几盒蛋挞鸡蛋仔而已,花不完多少钱。
至于祝晴,从早到晚被盛放小朋友催去学车。
他无法理解,外甥女怎么能忍受家里没车,真的很不方便!
学车的学费已经交过,这回少爷仔还给她升级了一个高效学成班。
原本要三到五个月才能考到车牌,经过加急,现在就只需要一个月时间。
时间被缩短,意味着祝晴要放更多的精力在考驾照上。
她每天早出晚归,上班之前先练车,下班之后再练车,放放说了,警校状元女要拿出拼搏的劲头,区区车牌而已,尽快拿下!
祝晴的力气被抽空,不是趴在警署工位上,就是瘫倒在家里沙发。
学车而已,何必呢。
“太拼啦!”盛放给外甥女捏捏肩膀。
除了路试以外,还有笔试。
盛放拿着那本《道路使用者》守则,像莫sir一样严格,用书脊敲了敲白板。
小朋友要给外甥女出题,字是认得的,不过偷懒图方便,绝不可能把题目抄在白板上。
崽崽在白板上写的是——
A、B、C、D。
“选择题。”盛放奶声道,“在隧道内行车时,如果车辆突然熄火,你应该怎么做?”
“突然死火啊。”萍姨也坐在底下听课。
这小孩不愿意去幼稚园当学生,但很乐意当小老师。
他的马克笔在白板上的选项底下画横线:“A.下车推车。”
萍姨:“肯定不是下车推,怎么可能会有人选A?”
“选B。”
“晴仔回答正确,你怎么记得B的答案?!”
祝晴:“开警告灯,留在车里等救援。”
盛放翻一翻小本本。
看来这段时间,晴仔很用功,连答案都背下。
盛老师对自己的学生很不客气,居然没有安排合理的课间休息时间。
祝晴累到浑身筋骨都酸痛,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答题。
盛放满意点头:“下一题。”
“遇到救护车鸣笛驶来,你应该怎么做呢?”
当小朋友报出四个选项,萍姨都会抢答了。
“当然是把通道让出来。”
“夜间行车时,对面车辆的远光灯照到你眼花该怎么办?A.你也开远光灯报复……”
这题目太傻了。
萍姨摇头,“啧啧”两声:“考车牌的题目这么容易?连我也能考。”
“不是哦,笔试合格率50%,路试更夸张,合格率只有30%。”盛放小朋友一本正经道。
祝晴和萍姨大眼瞪小眼。
他哪里得来的数据?
“华哥跟我说的啦。”盛放比了一个“小意思”的手势。
每天晚上,晴仔都要去练车。
夜间练车要额外加费用,小舅舅去交钱时,顺便盯一盯外甥女,看她有没有好好学。教练不是每分每秒都在车上坐着,有时候下车透透气,小人儿就坐在一边,和他聊天。
到现在,祝晴碰见教练,还是喊他王师傅。盛放小朋友却已经和人家打成一片,叫他“华哥”。
萍姨倒吸一口凉气:“这么难考啊!”
“所以要努力。”放放舅舅敲打外甥女,“争取一遍通过,考到车牌。”
……
萍姨按照盛放小朋友的尺寸,给他订好校服。
校服到家那天,冷酷少爷仔别说试全套服装了,就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这段时间,萍姨并不经常住在他们身边。
半山别墅太久没人住,落了灰,需要打扫,反正最近警署没什么重大案件,祝晴不忙,因此有时候她整理得晚了,就直接在那儿住下。
祝晴和萍姨熟悉之后,偶尔也和她开玩笑。
半山豪宅死过两个人、一只狗,萍姨的胆子比CID探员还要大,一个人住着,心里居然不发毛。
盛放竖起一个大拇指。
不愧是警察世家的萍姨啊!
他们的生活恢复原先的节奏。
白天,萍姨照顾盛放,等到祝晴下班,她就坐车去半山。她想,舅甥俩应该也需要一些私人空间。
家里就只剩下盛放和祝晴,他们开始学习自己做难吃的饭。
放放和晴仔的手艺有进步,有时候运气好,也能碰巧做出能入口的晚餐。
“晴仔,这个肉饼可以吃!”
“好吃吗?”
“晴仔,只是可以吃而已……”
祝晴一直对吃的方面无所谓。
如今,就连娇生惯养的少爷仔也变得不挑,可以吃就不错了。
运气不好的时候,炒出来的菜难看又难以下咽。
他们就一起下楼,去买烤得皮很脆的烧鹅加餐。
有一次买烧鹅时,他俩碰见曾咏珊和梁奇凯。
放放凑到祝晴耳边悄悄问,为什么这两个人要单独相约糖水铺?应该喊上大家!
祝晴想,也许原剧情的主线发展并不会更改。
作为原女主和原男主,他们迟早会互相吸引。
碰都碰上了,梁sir邀请他们坐下一块儿吃。
“最近日子真不错啊。”梁奇凯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要是一直都这么太平,没有新的案子就好了——”
祝晴和曾咏珊同时出声制止,语气里还带着警告:“喂!”
盛放小朋友更是捶胸顿足:“不要乌鸦嘴!”
……
前段时间太忙了,每次祝晴去疗养院探望盛佩蓉,都是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只在病房里稍坐一会,就得离开。
现在方颂声被谋杀一案正式结案,她有了更多时间,就连中午午休,都可以偷溜。这个名为“金蝉脱壳”的偷溜大法,是曾咏珊私底下手把手传授给她的。
曾咏珊说,午休期间,她可以在工位上多摊开几份档案,再留一件个人物品,比如搭一件外套在椅背上——
要是阿头出来查岗,同事可以帮忙打掩护,就说她恰好去忙,马上回来。
祝晴学会了,真的照做。
快到午休时间时,悄悄溜出刑事调查组办公室。
过了一阵,莫sir从办公室出来。
“祝晴呢?”
“莫sir,她去打印,马上回来。”
莫振邦:“等一下让她多复印一份结案报告,就说我要用。”
曾咏珊自然地帮祝晴打完掩护,等他一走,拿起电话通风报信。
“叮铃铃”的手提电话铃声响起时,她沉默了几秒。
让祝晴在工位放一些私人物品,是要显得她的“暂时离开”更真实一些。
但她放手提电话干什么?
这样怎么通知她啦!
曾咏珊挂断电话,帮祝晴保管好手提电话。
说好的神勇干探呢?现在只有勇,傻傻的!
祝晴已经和盛放一起,坐在前往疗养院的车上,完全不知道莫sir在找自己。
这么热的天,放放小朋友是绝对不可能和外甥女挤小巴的。
其实就连搭的士,他都不太愿意,啰嗦长辈念叨着,催促她的考车牌进度。
外甥女反驳,上次还说要快乐教育,劳逸结合呢。
放放:“兜风不快乐吗?”
最好下一次,晴仔顺便去考摩托车牌。
到时候,他可以戴着头盔坐在外甥女的车后座,好威风。
“嗡嗡嗡——”盛放攥紧小拳头,假装拧摩托车把手,“轰!”
……
祝晴这趟过来,特意带上了之前在湾仔书店为盛佩蓉精心挑选的几本书。
盛放小朋友也没闲着,经过花店时,买了一束新鲜的百合花。一进病房,小不点就抱着空花瓶去护士台,仰着小脸请护士姐姐帮忙插上。
不一会儿,原本冷清的病房就焕发了生气。
病床边的柜子上,祝晴放了几本财经杂志和商业案例集,盛放则将插好鲜花的花瓶摆在显眼位置。
简单的布置,病房有了家一般的温馨。
“大姐,中午好啊。”盛放招招手。
每一次他喊“大姐”,祝晴就想笑。
放放和他大姐的年龄差距太大了,开口时却很自然,让人忍俊不禁。
“大姐,可可也来了。”盛放继续道,“可可最近破了大案,又抓到凶手!”
祝晴还没说什么,小舅舅先帮着她炫耀起来。
孩子又破了大案,肯定得夸一夸。
而祝晴,则在病床前坐下,轻声给盛佩蓉念财经杂志里的文章。
平时临睡前,她会翻一翻这些杂志,这一类型的杂志简直就像是催眠神器,每一次没看几页,她的困意立即来袭,十分钟内必定睡着。
她总是好奇地想,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像外界说的那样不近人情吗?但是萍姨说,盛佩蓉曾经抱着还是小婴儿的她,一遍一遍哼着婉转动听的童谣……
放放也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外甥女身边,一开始,他好耐心,观察着大姐的反应。后来宝宝发现大姐没有反应,就开始给自己找其他事情做。
小小孩的脚丫子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小脸压在晴仔纤细的胳膊上,听那些无趣的财经报道。
“晴仔。”盛放打断她,“你念这些根本没用。”
“为什么?”
“谁昏迷的时候还想做生意啊!”
祝晴沉思片刻,好像有点道理。
即便母亲是曾经的女强人,但生病的时候,真的有兴趣继续听这些枯燥的分析吗?
盛放小朋友煞有介事地托着下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祝晴虚心求教:““那你觉得,她可能想听什么?”
盛放小朋友歪着脑袋想了半晌。
“你叫她妈妈呀!”
放放想,大姐最希望听见的,一定是可可喊“妈妈”。
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吓一跳,可可被弄丢时,还不会说话呢。突然出现,居然就变成好几十岁的大孩子了!
“叫……妈妈?”祝晴愣了一下。
盛放小朋友像个小教练一般指挥。
他说,晴仔得坐在盛佩蓉身边,贴得近一些。
就像鹦鹉一样重复地喊——
“妈妈妈妈妈,妈咪妈咪妈咪!”
“不要……”
“你别害羞啊!”
祝晴动了动嘴唇:“不行。”
这个称呼对她而言太陌生,她开不了口。
改口喊妈妈,难道不比抓贼还难吗?
病房门没有关严实,稚嫩的童声和局促的回应在外边的走廊上回荡,护士台的护士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既好笑,又觉得心酸。她们已经知道,这两位,一个是盛女士的弟弟,一个是她的女儿。三岁小舅舅催着外甥女喊“妈妈”,外甥女红着耳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场面温馨可爱……但是细想之下,又让人难过。就连医生都说,当年盛女士的情况太糟糕了,如今不过是用高昂的医药费维持生命体征,想要她苏醒,只能说是奇迹中的奇迹。
但是她的家人,等的就是这份奇迹。
几位护士叹着气,收回视线。
此时病房里,盛放小朋友已经决定退让。
他应该为晴仔考虑多一点,孩子不愿意,就不能勉强。
“好吧。”他说,“等大姐醒来再叫啦!”
很少有人对祝晴说,盛佩蓉会醒,就连素来乐观的萍姨,不久前来探望过她之后,也再不提这事。
大家都知道,对于祝晴而言,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只有放放,他始终坚信不移,固执地认为,大姐一定会醒来。
晴仔小时候没有妈咪,长大后,上天会帮她弥补这个遗憾。
“真的会有这一天吗?”
“当然!”
盛放小朋友点头时,脸颊上的肉肉也在晃动。
祝晴突然伸手,想要捏一捏宝宝的脸蛋。
小朋友却很灵活,左躲右闪,轻巧地躲开她的“偷袭”。
“这招什么时候学的?”
“阿John教的啦——”
“哪个是阿John?”
“谁让你不让我叫他兆麟……”
“盛放!你怎么连翁sir的英文名都能打听到!”
盛放眼看着形势不对,“咻”一下开溜。
外甥女才不会和他玩什么围着病床跑很久的游戏,几乎一瞬间,抬手就逮住他。
放放的后衣襟又被揪住,小短腿使劲扑腾也没用。
他气呼呼地回头,晴仔怎么以大欺小!
盛放气鼓鼓的抗议声和祝晴的笑声交织着,在病房里回荡。
谁都没有注意到——
病床上,盛佩蓉苍白的指尖忽然轻轻颤动。
……
日子一天一天过,盛放是最快乐的小孩。
“盛放!来整理书包!”
快乐小孩呆住,坐在地板上,搓了搓自己的耳朵。
有没有听错?
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晴仔都好清闲。
按时上班,准点下班,生活规律又自在,放放跟着她,过上好日子,他们还约好要一起去游乐场玩。
小舅舅和外甥女都没有去过游乐场,做好攻略,期待着约定好的日子。谁知道一转眼,就到了台历上圈好的日期。
一不小心忘了这烦人的事,他居然要上幼稚园了。
就是明天!
萍姨回半山前,本来要提前帮少爷仔收拾小书包,放在玄关。她做事细心,连背带小水壶都已经准备好,放放特地说过,他不要卡通水壶,要成熟款。
她刚打算动手,祝晴就摇摇头制止。孩子都要上学了,像收拾书包这样的琐事,当然是他自己的责任。
盛放瘪着小嘴,不情不愿地整理。
晴仔实在是太残忍了!
也是从这会儿开始,他抱着书包缓缓在地板上躺下,蔫蔫儿的。
明天是周一,幼稚园小小班开学的大日子。
但从周日晚上开始,盛放小朋友就异常安静,变成话很少的小孩。
祝晴本来以为是不愿意上幼稚园的小朋友在抗议,没有太在意。
直到晚上临睡前,她揉揉放放的脑袋,指尖不经意拂过他的额头,猛然顿住。
“怎么发烧了?”祝晴心头一紧,连忙去拿体温计。
养小孩到现在,放放每天都是生龙活虎,祝晴从没有处理过像现在这样的情况。
萍姨不在身边,她顿时慌了神。
应该先送他去医院,还是先吃药?
祝晴给盛放塞了一个体温计,拿出家里的医药箱。
看着药盒上的说明书,她犯了难,不能胡乱喂一个三岁小孩吃药。
放放小朋友叼着体温计,无力地歪在枕头上。
祝晴轻轻扶着他躺好,突然想起上次去九龙城面试时,似乎留过程星朗的手提电话号码。
她翻遍卧室和客厅,终于在笔记簿夹层找到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立马给他拨过去。
“程医生吗?我想问一下……”
儿童房的床上,放放烧得小脸通红。
他手指揪住被角,努力支棱起脑袋听外边的动静,圆溜溜的眼睛艰难睁大。
“晴仔啊——”宝宝朝床边伸手挣扎,小奶音沙哑,“他、是、法、医。”
第43章 “年年都有今日……”
电话那头,传来令人安心的声音。
祝晴快速记下护理要点,听见儿童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匆匆跑去,看见放放小手伸长吃力往外探,半个身子都悬在床沿,通红小脸耷拉着。
他只是有一点不舒服而已,还可以坚持。
没有必要找法医……
“乖乖别动。”
她重新将小孩扶正,让他躺好,再在医药箱里翻找。
医药箱也是萍姨准备的,儿*童专用药整齐地排列着,果然有程医生说的那款退烧药。
程医生建议的用药剂量,要保守一些,完全按照放放的身高体重而定,比说明书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祝晴对着刻度线,将药液倒进量杯里,过于甜腻的香味反倒更让人心慌。
她将量杯递到盛放唇边:“喝点草莓果汁。”
盛放小脸发烫,眼睛都快要抬不起来,难为孩子这个时候还记得给外甥女纠错。
他仍旧是精明宝宝,小嗓音颤抖:“这是药。”
程医生说,小朋友发烧不必太紧张,可以先观察体温变化。如果服用退烧药后还是持续高热,再考虑就医。
祝晴第一次照顾生病的孩子,知道这会儿不能离开,每隔几分钟就要探一下他的额头,灼热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呼吸又急又烫。
她忽然想起,这大概也是放放第一次在发烧时得不到专业周到的照料。从前在盛家,盛家小少爷有个头疼脑热,家庭医生必然立即就位,玛丽莎彻夜守在床边量体温、换冰袋,营养师也会特意熬煮加了药材的养生粥。
不像现在,昏暗的儿童房里只有她。
放放躺在被窝里,小手攥着她的手,辛苦地熬着。
祝晴揉了揉盛放的脑袋。
小可怜。
“晴仔。”放放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小时候发烧怎么办?”
祝晴停顿片刻,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生病时的情形。
在警校体能考核中全项满分的她,似乎从小就是极少生病的体质。记忆深处,唯一一次生病,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她睡在窗边,被子不够厚实,整夜躲在被窝里,不受控制地打颤。福利院有医务室,郭院长粗糙的掌心贴在她的额头,给她递来一片白色的药片。就着温水吞下药片之后,小小的祝晴就一直躺在铁架床上,睡睡醒醒,听着周遭其他小孩进进出出的声响。
那时候,欣欣姐姐还没有跟着父母离开。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用小碗盛了一碗粥,被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回来。
那只是一碗白粥,什么配料都没有,淡而无味,但祝晴还是乖乖地,一口一口咽下去。因为欣欣姐姐说,吃饱了,病才会好。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有心酸,也有温暖。
祝晴避重就轻道:“吃药就好了。”
放放浑身无力,挨着祝晴,小脑袋靠在她身上。
“你小时候是不是好可怜?”
小舅舅生病了,有外甥女陪着,即便她明天一早要上班,还是会守在他身边,一刻都不放松。
但是外甥女生病呢?盛放想起那个冰冷的福利院,小手轻轻拍拍她。
晴仔真是个大可怜。
“先担心自己。”祝晴捋了一下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出汗了,应该就会慢慢退烧。
“晴仔,明天还去幼稚园吗?”
“不去,我们在家里休息。”
蔫蔫儿的放放小朋友,眸光微弱地亮了一下。
孩子也不容易,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件事。
“太好了。”盛放安心了,两只手抱着晴仔的胳膊,像是考拉抱树,满满的安全感。
盛放烧得迷迷糊糊。
祝晴搂着放放,给了小火炉一个拥抱。
小火炉想,晴仔以为这是给他降温,其实不会哦。
外甥女没有这么冷冰冰,她很温暖。
“谢谢晴仔。”盛放奶声奶气地说。
“晴仔,我好像有点热。”
“你出汗了,先不要踢被子,等一下又要着凉了。”
“晴仔,我的脚脚可以从被窝里出来吗?”
“……”
“噔噔噔噔,脚出没!”放放抬起小脚丫。
发着烧的小朋友,话慢慢地变多了,看得出来,他比刚才要有精神。程医生之前在电话里说,服药后大约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左右,孩子的烧会慢慢退下来,此时祝晴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额头,确实不再滚烫。
她从医药箱里拿出酒精,给体温计消毒,塞到他嘴巴里:“再量一下,看看退了没有。”
体温计冰冰凉凉,酒精的味道还没散。
放放的小脸皱起来,摇头晃脑:“晴仔,我喝醉了。”
“……”祝晴捏他的脸,“我看你是全好了。”
他烧还没有全退,但至少药物能控制得住体温,就不需要往医院跑。
放放睡了一会又醒来,醒了一会又睡着,昏昏沉沉打着小哈欠时,肚子“咕噜咕噜”地叫。
“等一下。”祝晴说,“我去给你做一点吃的。”
盛放为难地看着她:“你吗?”
这个点,家里就只有他和晴仔,只能是她亲自下厨了。
放放有点冷,在被窝里将自己裹成一团,只露出一张软乎乎小脸。他听见祝晴给萍姨打电话,问她皮蛋瘦肉粥应该怎么做。
萍姨也好惨,住在凶宅,午夜惊魂接到电话——
放放把头摇成拨浪鼓,太可怕啦。
三岁宝宝发烧,不能掉以轻心,这一夜,有点难熬,时时都要提高警惕。
不太懂得照顾人的madam有了强力外援,除了萍姨在电话里一步步指导她熬粥的诀窍,程医生也保持着通话,随时提供专业建议。
“病情可能会有反复。”程星朗解释,“康复需要时间,不用太担心。”
挂断电话,祝晴跑回厨房,按照萍姨的指导熬粥,砂锅渐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她戴着隔热手套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中,米香四溢。
是饿了吗?简直香气扑鼻。
后来事实证明,她并不是饿到出现幻觉。
这锅粥,煮得很成功!
放放是三岁半的大孩子,平时晴仔不允许萍姨喂他吃饭,就算他吃得再慢,再脏兮兮,也不能养成饭来张口的坏习惯。
但是今天,晴仔为他升级待遇。
小朋友坐在被窝里,嘴巴张开。
“啊——”
晴仔居然喂他吃饭。
生病的宝宝爱撒娇,但是又出奇懂事,小嘴巴一张一合,吃得小肚子圆圆。
晴仔耐心地喂他吃完一口粥:“舒服一点了吗?”
盛放背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他心满意足地说:“如果每天都发烧就好了。”
祝晴:“安静。”
盛放捂住自己的嘴巴:“闭上乌鸦小嘴!”
……
第二天一早,萍姨就赶到,手上还拎着鸡鸭鱼肉,只差把整个菜市场都搬来,给少爷仔好好补一补。
昨晚接到电话,萍姨恨不得立马出门,但祝晴说,放放的烧已经退了,深更半夜的,不急着过来。
这会儿,萍姨拿钥匙开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家里像是打过仗,祝晴找药箱、找程医生电话,又下厨煮粥,留下的战场一时还没空收拾。也不知道少爷仔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祝晴在他边上,舅甥俩在小小一张儿童床上各自找到位置躺成大字型。
看着他们安稳的睡颜,萍姨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悄悄将客厅整理好。
昨晚的战况,比她想象中还要激烈,看来不仅仅要给少爷仔补身体,也得给小小姐好好补一补。
即便萍姨关上了厨房的玻璃门,刻意放轻动作,但做早饭就不可能保持完全安静。声响“哐哐当当”,香味飘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放放伸着懒腰,揉着惺忪睡眼,下床跑到厨房边。
“萍姨,嘘!”
晴仔还在睡觉呢。
小舅舅轻轻将儿童房的门带上,听见外甥女含含糊糊的声音——
“盛放,把拖鞋穿上。”
放放低头看自己的小脚丫。
不愧是敏锐的madam,没睁眼都知道他光着小脚。
这么热的天气,光着脚丫怎么可能着凉?
放放想反驳,可是外甥女这么困,他只好听话地穿好小拖鞋。
盛放一起来,萍姨立马给他递来体温计,确认他的体温已经正常,眉心彻底舒展。
“少爷仔,你好了吗?”
“好啦!”
小书包还摆在玄关,萍姨说:“吃早饭吧,吃完早饭要去幼稚园了。”
盛放闭上眼睛,重新躺倒在地板上。
祝晴从房间里出来时,看见小孩在耍赖。
“得向幼稚园请一周的假了。”祝晴抓了抓睡得蓬乱的头发,“程医生说,如果是病毒性感冒,传染期可能要持续一周左右。幼稚园的孩子免疫力弱,最好等完全康复再送去。”
地板上的盛放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另一只眼睛,使劲抿着嘴,没有笑出声,但被不小心露出的小米牙出卖。
小不点已经从地板转移到沙发上。
他双手在后脑勺交叠,翘起悠闲的小脚丫,随手摆弄着遥控。
祝晴摇摇头。
不想上学,把自己气病了,现在不用上学,病又好了。
……
小舅舅知道,昨晚晴仔照顾他很久,根本就没有睡够。
电视上说了,缺少睡眠是不行的,身体吃不消。
他掰着手指头认真算了算,决定今晚催外甥女补觉。
祝晴回来时,听放放这么说,还觉得有些感人。
孩子小小的,却这么贴心……
然而,不到八点,她被赶回房间。
形势是不是不太对?
“这么早,就是九十岁老太太都睡不着。”祝晴抗议。
盛放一只手拎着小板凳,另一只手拿着鸡毛掸子,把人往卧室赶:“我哄你睡。”
祝晴:……
家里什么时候变出一根古董级别的鸡毛掸子?
“上周收拾出来的……”萍姨轻咳一声,从厨房探出头,“好用。”
盛放小朋友就像一个专业的小管家,监督着晴仔,提醒她今晚必须要早睡。
其实祝晴可以不听他的。
但是如果不听,他就会没完没了在她的耳边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祝晴无奈地钻进被窝。
还没选好姿势,忽地,她的肩膀传来一阵轻柔的拍打。
祝晴怔了一下。
放放的小手放在她的肩膀,有规律地拍着,这是在模仿大人哄睡。
他说,从前玛丽莎就这样哄他。
不过玛丽莎的手劲好大,拍得他的小胳膊小腿都快要散架。
晴仔侧躺着,听小舅舅在耳畔碎碎念。
那些被时光冲淡的记忆碎片,在宝宝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浮现。
小少爷的回忆,是玛丽莎追着他满花园喂饭,是家庭教师推着古板的金丝边眼镜,不敢多说一句与课程无关的话。
祝晴的回忆,是和欣欣姐姐一起蜷在福利院储物间破旧的垫子上,透过窗缝数雨滴,是收到社会善心人士捐赠的旧玩偶。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这些散落的片段交织在一起。
命运好神奇,现在,他们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成了密不可分的一家人。
是家人啊。
盛放小朋友的耐心拍拍,真的有催眠效果吗?
昨晚熬太久,今天又整理了一整天的陈年案卷,祝晴好困,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
“晴仔……我给你过生日吧。”
“你没有生日,我们假装过生日啦!”
盛放对于晴仔没有生日这回事,仍旧耿耿于怀。
他流落在外几十年的外甥女啊——
连生日蜡烛都没有吹过!
盛放决定,等到给晴仔过生日时,他一定要好好准备。像是生日蛋糕、生日帽,还有很像样的生日礼物。
而且,他要给外甥女唱生日歌。
“这首生日歌不一样哦,是萍姨教我的。恭祝你福寿与天齐——”放放已经唱起来,“庆贺你生辰快乐。”
“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盛放坐在小板凳上,探着脑袋看看晴仔,不敢置信道,“睡着了?”
才八点就睡着了。
比九十岁老太太睡得还早!
……
翁兆麟请大家吃了一天的下午茶,用蛋挞和鸡蛋仔堵住重案B组的嘴。
相对而言,莫振邦就大方得多,组织大家一起,去大屿山烧烤。
按照规矩,在结案报告会结束后,组内可以申请集体调休二十四小时。
莫sir提议,周三下午出发,这样做是为了避开周末游客高峰。
小孙:“阿头,我就不去了。最近加班多,阿Ling快要和我闹分手,这次我留在组里加班吧,正好突发的文书工作也要有人处理。”
“带她一起来啊。”曾咏珊说,“人多热闹嘛。”
小孙笑道:“她今天六点才下班,我得接她去吃好吃的赔罪。你们玩得开心,下次再算我的份。”
三言两语之间,行程就已经安排好,莫sir的安排总是周到,没有一个同事是不满意的。
祝晴张了张嘴,婉拒的话还没说出口,听说家里的小舅舅已经帮她答应下来。
还是曾咏珊办事效率高,直接往她家里打电话,去大屿山烧烤这么好的活动,放放一秒钟都不曾犹豫,立马举双手双脚同意。
“我去深水埗市场买猪排,顺便带烤炉和木炭。”
“啤酒我来准备——”
“要冰镇一整晚,顺便记得多带冰块!”
“顺便给小朋友带一袋棉花糖,烤过的棉花糖胖嘟嘟的,还会拉丝,小孩一人就能吃一袋。”
祝晴回家时,盛放小朋友正在用竹签穿蜜汁鸡翼和牛小排。
萍姨将食材处理得很干净,笑着说:“市场里的猪排羊肉,都是冷冻的,哪里有我们自己准备的新鲜。”
“知道你们不爱吃蔬菜,但是多少也还是得吃一些。”
串玉米的工作,也是全权交给盛放负责。
萍姨太细心了,知道切成段的玉米吃着麻烦,就把玉米粒掰下来,穿成一串串的,不怕大家不吃。
盛放忙活到现在,才知道萍姨的用意,手指头都要发酸:“他们爱吃不吃啦!”
所有的食材都是放在餐桌的铁盘里处理的。
祝晴洗了手,坐到盛放身边,给他打下手。
“晴仔,明天几点出发?”
“下午。”
到时候,梁sir会开着家里的车出来,曾咏珊、祝晴和放放搭他的车,按照捎带的路线,这样是最顺路的。
“囡囡去吗?”
“囡囡明天要上学。”祝晴说。
每一个小朋友,都要上学。
除了盛放。
但他自己倒是很心安理得,一点都不在意。
“老黎——”盛放眨巴着真诚的眼睛,“叔去吗?”
“除了小孙,组里的人都去。”
“阿John也去吗?”
“你不许给翁sir打电话!”祝晴立马警告,“否则会成为整个B组的公敌!”
晴仔这话说得,就像是威胁。
但是,确实唬住盛放了。得罪整个B组,成为全组公敌,以后他们出去玩不带上他怎么办呢?
盛放用力点头:“放心吧,我不会说!”
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全组调休,不说兆麟就不知道吗?
阿John又不是傻的!
但不管怎么样,跟在晴仔身边这么长时间,放放总算是蹭到出去玩的机会了。
一整晚的时间,他兴奋地哼着卡通片主题曲,余光瞄见那个小书包还在玄关,双手背在身后走过去,缓缓蹲下来。
他双手抱着书包,“哒哒哒”跑到萍姨的房间。
“砰”一声,把房门关上。
拿远点!
……
大屿山之行,盛放小朋友期待了一整个晚上。
但大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一早醒来居然还不能出发,得等好久。
耽误了整整一早上时间,简直是浪费好天气。
盛放念叨着“BBQ”,念得祝晴的耳朵快要生茧子。
“小祖宗。”萍姨扶住少爷仔的小肩膀,“你看外面日头这么毒,现在就出门,是烤肉还是烤你们啊?”
放放小朋友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终于午饭后,晴仔的手提电话响了。
盛放已经坐在玄关穿鞋:“走喽。”
祝晴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
以后要出门,她再也不会提前告诉他了。
梁sir从家里出来,先顺路来接祝晴和盛放,再绕到曾咏珊家。
“这车可是我爸的宝贝,平时都是他在开。”梁奇凯双手紧紧扶着方向盘,对车后座的舅甥俩打趣道,“你们最好坐稳一点,系好安全带。”
祝晴将萍姨打包好的烧烤食材放稳。
她还另外带了两小盒秘制酱料,千万别洒出来了。
盛放:“原来梁sir是马路杀手!”
“那倒也不是——”梁奇凯有些尴尬,刚要否认,从后视镜里看见崽崽直摇头。
盛放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这个梁sir车技不行,不像晴仔,练习时开着教练的车还能漂移呢。
到了大屿山沙滩,阿John确实没来。
但是法医科那个笑起来露好多牙齿的技术员阿Ben来了。
更让祝晴意外的是,程星朗也在。
他正在帮豪仔支起烧烤架。
纪律部队的轮休制度灵活,显然他特意调了班。
两人视线相遇时,祝晴微微颔首,之后几天在警署一直没碰到他,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
程星朗为人随和,之前的法医放大假之前,他就和B组几位警员合作过,相处融洽。
阿Ben也早就和大家打成一片,混入人群,接过一罐冰啤酒”啪”地拉开拉环,从一堆食材里挑选自己爱吃的。
“这块牛排是我的了,别跟我抢啊。”
“怎么还有棉花糖?”
盛放默默将那袋棉花糖抱在怀里。
海浪轻拍沙滩,莫sir找到好位置,站在阴凉遮蔽处,烧烤架上飘着烟。
炭火的声音“噼啪”作响,放放踮着脚尖想要帮忙一起烤。
“我也想试一下。”
“小心烫,要隔远一点。”
“不然会变成烤猪蹄——”
“徐家乐,你为什么说小孩子的手是烤猪蹄!”
分明是吵吵闹闹的,但却好像迎来了难得的宁静。
祝晴站在烧烤架旁,被烟火熏得微微眯起眼。
她翻动着萍姨和放放穿好的玉米串,金黄的玉米粒泛着诱人的油光,突然,手背触及到一阵凉意。
程星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的身侧,递来一瓶冰镇柠檬茶。
瓶身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手指滑落。
祝晴双手都拿着烤串:“帮我开一下?”
盛夏傍晚的海风,竟带着轻柔的凉爽。
瓶盖开了,放放看得流口水。
如果程医生能请他喝一口,他这个做长辈的,就破例同意他俩一起玩。
柠檬茶的清香混着海风。
阿Ben在不远处扯着嗓子喊:“星朗,帮我也拿一瓶。”
程医生头也不回:“自己拿。”
“你说什么?”阿Ben故意掏耳朵。
放放宝宝立刻转过身,做一个小小吊死鬼的鬼脸:“他让你自己拿!”
……
祝晴握着冰凉的柠檬茶,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融入这样热闹的聚会。
她从来没有试过和这么多人闹哄哄地呆在一起。
福利院的集体生活、在校的学习、或者警校训练,那些场合都清晰划分着人与人之间的界限。
一如她认知的那样,工作和学习,本来就该和生活分开。
但是现在,工作和生活之间的边界彻底消融。
黎叔和莫sir坐在太阳伞下等着吃现成的,阿Ben和豪仔正在为最后一块牛排斗嘴,梁sir的袖口沾了酱汁……
“发什么呆呢?”
曾咏珊拿着一片烤面包片,跑到她身边坐下,用手掰开一小块。
“吃吗?”她说,“我自己烤的,又香又脆!”
祝晴伸出手:“谢——”
话还没说完,曾咏珊已经将扯下来的面包片塞到她嘴里。
祝晴呆了一下。
她细细咀嚼,甜中带咸的滋味在唇齿间绽开。
面前的曾咏珊眸光发亮:“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
面包片刷了她独家秘制的蒜香蜂蜜酱,等烤到微焦,再抹上新鲜的草莓酱。
截然不同的风味混合在一起,却意外地很配。
祝晴的嘴角不自觉翘起:“好吃。”
放放是一个不需要上学的富贵小闲人,在大人堆里巡逻,看见有什么好吃的,就停下脚步。
程医生不仅会解剖,会验尸,还懂得怎样烤出火候最恰到好处的五花肉。
“我能尝尝吗?”放放在他不远处停下脚步,吞了吞口水。
程星朗蹲下身,冲他招了招手。
放放站到了他面前,在他递来烤串时,仰起小脸,张开嘴巴。
程星朗手腕一翻,将烤串送到小鬼的嘴巴里,一只手轻轻托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按住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他不着痕迹地抽走自己的手,签子消失了,放放的嘴巴里只剩下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简直是行云流水的投喂。
“香不香?”
盛放拼命点头,完完全全被程星朗征服,坐到了他身边去。
接下来,程医生负责烤串,放放负责吃。
“你怎么吃这么快?”
“你怎么烤这么慢!”
太阳快要落山时,放放挨着程星朗,看他玩游戏机,短短的手指头已经按捺不住地在膝盖上敲敲。
“轮到我了吗?”盛放小朋友每隔三十秒都要问一次。
程医生的回应也总是不厌其烦。
“我过关了。”
“我又过关了。”
盛放鼓着腮帮子:“说好的一人一局,你不要一直过关!”
祝晴带着小朋友出门,原以为会比上班还要累,结果没想到,居然有人全程帮忙带小孩。
放放喜欢待在程医生身边,和他斗智斗勇。
祝晴便和曾咏珊坐在一边,用手挖着沙坑,堆出小小城堡,陪着聊天。
“其实那天去糖水铺——”曾咏珊说,“是我约梁sir的,但是他好像……”
她耸耸肩:“我也说不上来。”
原剧情里的重大节点被扭转,主线却仍在继续。
曾咏珊告诉祝晴,她试过给梁sir打电话闲聊、约他出来喝糖水吃云吞面,梁奇凯从来没有拒绝过,可似乎也并不热络。
原剧情里,原女主被原男主治愈,慢慢地,两个人互相吸引。
到了现实生活中,促使他们靠近彼此的契机消失了,这段关系停留在同事层面,始终没有进展。但祝晴知道,如果曾咏珊了解真相,她一定不会觉得遗憾。家人之间毫无保留的爱与陪伴,是比爱情要更加珍贵的羁绊。
“祝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曾咏珊踢着脚下的沙子,声音闷闷的。
祝晴没有立刻回答。
曾咏珊垂头丧气,就知道的,祝晴应该没兴趣和自己探讨这个问题。
但是,她总不能去找豪仔、黎叔聊这些吧!
讨厌的海风,时而清凉,时而燥热,就像她起伏不定的心情。
正当曾咏珊为这样陌生的自己而懊恼时,耳边却传来祝晴清亮的声音。
“总之……”祝晴转过身,直视她的眼睛,“不要委屈自己。”
曾咏珊有些错愕地抬起头。
跟在一个人身后跑,得不到回应,却又没有被彻底拒绝,总是患得患失,内心毫无波澜是不可能的。她生性乐观,从来不会计较付出了多少,可在祝晴提醒她不要受委屈时,还是有些晃神。
“好。”曾咏珊轻声道。
夕阳里,放放小朋友终于等到程星朗交出游戏机。
他一个关卡接着一个关卡闯过去,如果不放水,根本轮不到小孩上场。阿Ben刚才还见盛家小少爷气呼呼,一转头,两个人肩并着肩,靠得这么近,成为最佳玩伴。
“你们和好了?”阿Ben啃着一只烤虾,好奇地凑过来问。
盛放捧着游戏机,头都没有抬。
“因为他给我看好病啦。”
那晚,晴仔守在他床边,用程老师教的方法给他擦汗、喂药。
“原来法医还能给我看病。”放放低头戳着游戏机的按键。
“当然。”程医生顿了顿,唇角扬起,“兽医也可以。”
盛家小少爷抬起头,眼睛瞪圆。
夕阳正好落在程星朗的身后。
刺目金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却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不远处,祝晴拿了一瓶冰镇饮料,在黎叔身边的折叠椅上坐下。
“黎叔,你上次说他为什么收集剪报?”
黎叔接过饮料。
年轻时喝酒误事,从那之后,他习惯了滴酒不沾。
“他啊……”黎叔抬眼,“听说过十七年前程家的案子吗?”
十七年前的祝晴才多大,还是不识字的年纪。
就算当时那起惨案闹得满城风雨,她也无从知晓。
“程医生的父亲,是国内顶尖的神经外科专家。他母亲更不得了,遗传精神病学权威。”
“夫妻俩都是享誉国际的医学专家,发表过不少轰动性的论文。”
“他们还有个小儿子,性格内向孤僻,和程医生截然不同。”
黎叔望着程星朗的身影,声音逐渐压低。
那是一个异常安静的深夜,当警方接到报警赶到程家时,时间仿佛凝固。
推开大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程星朗的父母倒在客厅的血泊中,而他则满头是血,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当时,他弟弟的房间里,没有丝毫挣扎过的痕迹。
“当时我还没有调到现在的组,跟着老搭档一起负责程家的案子。那人用了钝器,差点砸碎星朗的后脑勺,我还记得,抢救了整整三天,他才脱离危险期。”
“案子很快就破了,凶手是个有精神病史的流浪汉,此前已经犯下多起命案。在警方追捕过程中,他慌不择路地冲出马路,被一辆大卡车当场撞死。”
“奇怪的是,这个疯子对其他受害者都极其残忍,唯独对程星朗的弟弟充满善意。那孩子房间的床铺整整齐齐,柜子里少了几件衣服,就连床头陪他入睡的小熊公仔都被带走了。”
“他们——”祝晴忍不住问,“是不是认识?”
这十七年来,程医生也一直在问相同的问题。
他们是不是认识?
当年的凶手,到底带弟弟去了哪里?
他办公室里堆满了恶性案件的剪报,每一份都详细地标注死者或失踪者的信息。
程星朗固执地相信,弟弟一定还活着。
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直到现在,星朗都没有搬走,那房子的每个角落都留着当年的痕迹。也不知道是念旧,是在等弟弟回家,还是在寻找我们遗漏的线索。”
“白天他能若无其事地进出,但到了晚上……我听说,法医室有张折叠床,他经常睡在那里。”
“看不出来吧?”黎叔眼神复杂,朝着程医生的方向努了努嘴。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祝晴看向正和放放抢着玩游戏机的程医生。
他懒散地靠着,单手挡住刺眼的落日光芒,还顺便用另一只手帮放放挡了阳光。
印象里,程医生总是这样笑着。
完全看不出来他背负着鲜血淋漓的过往。
“你赢了。”程星朗用肩膀撞了撞身旁的小人儿。
盛放的欢呼声响起,游戏机屏幕上“通关成功”的字样闪闪发光。
少爷仔肉乎乎的小拳头高高举起,轻轻碰了碰程医生的拳头。
“赢啦!”
……
盛放分明听华哥说过,考驾照没这么简单,通过率不算高,一些学员考了一次又一次,考试之前还特地给教练带一杯鸳鸯,压一张“拜托手下留情”的小纸条。
每当提到这个,华哥总是苦笑。
开不好车,送再多的奶茶也没用。
盛放以为,考车牌超级难,每天盯着晴仔,希望她早日学成归来。
然而谁能想到,他外甥女这么快,就拿回驾驶执照。
祝晴甩着那张崭新的驾照,漫不经心丢给小舅舅。
考车牌而已,洒洒水。
盛放蹦高高欢呼。
自从上次晴仔提醒他刷卡后,盛放小朋友去哪儿都带着自己的附属黑卡。
现在,他揣好祝晴的车证,拉着她去看车。
家里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就没有什么是小舅舅不用操心的。
他什么都愿意管,唯独不想提到明天上幼儿园的事儿。
一转眼,又是一周过去,该来的躲不过。
但至少可以让晴仔当司机送自己去上学,还是能带来一些心理安慰的。
“晴仔,这辆车怎么样?”盛放踮起脚尖,单手搭住车头。
穿着修身套装的销售顾问立刻迎上来,带着专业笑容。
“小姐,你们眼光真好。这辆是新到的原装进口车,全香江只有三台现车。”
她踩着高跟鞋,声音清脆,环绕着车身介绍。
“四驱越野车型,上山落海都够劲,还有天窗和真皮座椅——”
销售顾问压低声音:“上周有位先生也看中了,不过按揭还没批下来。如果喜欢的话,今天付定金,明天就能办好牌照。”
盛放总是很容易就被推销成功。
他瞬间星星眼,接过对方递来的彩色宣传册。
分分钟考到车牌,晴仔就是这么有本事。就算她不当madam,转行开的士,也绝对能拿到计程车公司的“一级荣誉”。
而他这个当舅舅的,则只需要完成后勤工作,让外甥女无后顾之忧。
盛放打开驾驶位车门,可惜小短腿够不上越野车,只能伸长脖子张望。
祝晴还拿着刚从旧货市场深处淘来的老报纸。
陈年旧报本来应该去公共图书馆的报刊部借阅,但这两天她跑遍图书馆,管理员都摇摇头。好在黄记报刊摊的摊主老黄,从堆积如山的过期杂志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
她终于找到了这份报纸。
报纸上登着十七年前的程家惨案。
报道中那个孤僻的小男孩,被眼神涣散的凶手温柔地带走,那年他不过六岁。
盛放绕着越野车走一圈。
豪华香车配小小靓仔,很搭,多亏晴仔新鲜出炉的驾驶执照。
上一秒,盛放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我们晴仔做什么都很行哦。
“可以开回家喽。”少爷仔跃跃欲试,“刷卡?”
祝晴的视线却黏在那张旧报纸上:“都行。”
下一秒,放放舅舅摊小手——
我们晴仔就是这个死样子啦。
第44章 “真是撞邪。”
车行的接待室里,盛放小朋友面前摆着一份购车合同。
他将合同推到外甥女面前:“你看。”
放放是盛氏的合法继承人,虽然他未成年,但老爷子生前立下的遗嘱却出人意料的宽松,除了不得转移财产,对他的日常开支几乎没有任何限制。毕竟当初立下遗嘱时,盛文昌根本不可能预料到,自己和太太同时意外离世,就连二女儿都锒铛入狱,最终竟只留下一个幼子无依无靠。
当然,他更不可能想到的是,支离破碎的盛家,如今竟以另外一种形式维系着。流落在外的外孙女成了他儿子法律上的监护*人,命运将他们牵在一起,舅甥俩的生活逐步进入正轨,质量也是显著提高。
祝晴纤细的手指轻轻翻过购车合同最后一页,对上小朋友期待的眼神,点了一下头。
盛放小朋友的眼睛亮晶晶:“那我买喽?”
“随便。”
卖车不是这么容易的事,销售顾问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上周那位江先生坐在驾驶位,对着方向盘摸了又摸,到现在都还没有顺利将车提回家,估计最后肯定要因为按揭问题不了了之,更何况是面前这位兴致缺缺的祝小姐呢?
按照她的经验,一眼就看出,这单生意不可能成。销售顾问并没有抱任何希望,只是出于职业素养,周到地接待一大一小两位客户,等到小孩要求她打出购车合同时,她有些愣神,再到现在,希望好像越来越大了。
销售顾问强压住心头的激动,掏出钢笔,双手恭敬地递到他们面前,当亲眼看着客户用钢笔在合同底上划出流畅的签名时,她快要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一股热流直冲头顶。
这笔看似不可能的生意,居然真的成交了。
“恭喜祝小姐。”销售顾问不再挂着职业化的标准微笑,唇角上扬的弧度大得收不住。
她热情地握住祝晴的手,又弯下腰郑重其事地和盛家小少爷握手:“也恭喜小朋友!”
“我这就去准备提车手续,二位请稍等。”
销售顾问转身离开,高跟鞋踩踏到地面的声音清脆飞扬,连背影都像是中了头彩。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补充,脸上仍绽放着灿烂笑容:“我们有为小朋友准备的鲜榨果汁和手工饼干,要尝尝吗?”
放放伸出两根手指:“两杯果汁!”
“我马上让人把果汁送过来。”
盛放小朋友翻一翻合同,看不太明白,推到一边,转而翻开车行的彩色宣传册。
刚才,他看着宣传册上的广告图,瞬间就被击中。这辆车好大,满足家庭所需,虽然他们家的人不多,只有他、晴仔和萍姨,但是没关系,大姐迟早会醒,四个人开大车,位置宽敞,这才实用。
放放翻开宣传册,双手托腮,看得津津有味。
祝晴则仍旧盯着那张泛黄的老报纸。
从黎叔口中,她第一次听说十七年前程家那起案子。同样的作案手法,相似的案件特征,之前发生过不止一起,其实当时警方已经锁定嫌疑人的身份。在追捕行动中,那个精神病人冲出马路被货车撞死,随即在他家中找到作案工具,证据链如此完整,这案子很快就结了。
但凶手死亡,也就意味着程家小儿子的下落彻底断了线索。在这篇报道中,提及程家另外一个受害者,也就是儿时的程星朗。他比弟弟大两岁,当年也不过八岁,头部被凶手以钝器重击。也许那会儿,凶手误以为他已经死亡,没有继续下手,才因此让他逃过一劫。
这起案子,在那一年非常轰动。最蹊跷的,当然是六岁幼童的离奇失踪,据了解凶手的人所说,他的性格暴戾狂躁,但为什么他没有对那个孩子下手?
在案发时,两名死者是剧烈挣扎过的,他们的求生意志非常强烈,满地的鲜血,从主卧室到客厅,有明显的拖拽痕迹,令人触目惊心。血痕在通往房间的走廊突然中断,警方猜测,应该是两位死者死死抱着凶手的腿,求他不要伤害兄弟俩。血迹中断处的地板上,至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抓痕,令人揪心。
而令人想不通的是,和哥哥程星朗的房间相比,弟弟的房间实在是干净整洁,就像是从来没有被闯入过,和外面的血腥与混乱相比,俨然是两个世界。
八岁的程星朗在医院昏迷整整三日才苏醒。
不幸的是,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了父母。但幸运的是,孩子对当时的情况并不清楚,他并没有看见凶手残忍行凶的整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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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起轰动一时的案件,从此被尘封在警署的档案室里。
祝晴无法想象当年程星朗是如何独自长大,更不知道在经历重大变故后,他是如何将黑暗的记忆深埋心底,最终成长为如今这副开朗的模样。
案件侦破后,公众的视线被转移,之后并没有媒体锁定追踪程家那个幸存男孩的成长轨迹,黎叔也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淡忘了这个案子。甚至几年前,黎叔在工作中见到这位年轻有为的法医,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瞥见他工作证上的名字,才回想起十七年前的案子。
黎叔这才知道,原来程医生从未放弃过寻找自己的弟弟。
他一直在收集重大案件的剪报,哪怕这些恶性事件与当年的案子只有些许联系,他都会深究到底。
祝晴合上这份报纸。
一抬眼,放放小朋友看着她的眼神,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感慨。
总之是赞同的。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晴仔终于懂得花钱啦!”
刚才拿到驾驶执照之后,盛放催着她去车行,买这款自己早就在电视上见过的越野车。
而祝晴则有另外的打算,她绕过一条巷子,去了旧货市场,找的当然是现在她仔细收起来的老报纸。放放小朋友亲眼看着报摊的摊主狠狠宰了晴仔一笔,而她只是抬了抬眉,干脆地掏钱买了下来。
虽然晴仔花钱买的只是一份报纸而已……但至少,她想起了自己豪门小小姐的身份,花钱没有眨眼睛。
光是这样的进步,就值得小长辈的大力夸奖。
这会儿外甥女找到答案,大脑结束忙碌运转,盛放便敲敲桌角。
“晴仔,你能开回家吗?”
梁sir不常开家里的车,是马路杀手。他开车的时候,放放牢牢抓住车后座顶上的拉手,避免自己被甩出车窗。
而他们家晴仔——
毕竟一个钟头前,她才刚刚拿到驾驶执照,真的可以顺利把新车开回家吗?
祝晴:“小看我?”
话音落下,她考虑小孩的感受,安慰道:“放心。”
盛家小少爷并不担心。
他只是歪着头,语气天真懵懂——
“如果撞栏杆,明天还去幼稚园吗?”
“呸呸呸!大吉利是,童言无忌。”销售顾问匆匆走来,连连拍自己的嘴巴,“这部车旺你们,保准出入平安,顺风顺水!”
祝晴轻轻叩一下放放的脑门:“听到没有?出入平安。”
舅甥俩刷了卡,完成所有手续,接过车钥匙。
一共两把车钥匙,放放也要凑热闹,和外甥女一人一把,揣在口袋里,小手拍一拍。
车行的服务人员已经提前将崭新的展车开到交付区,销售顾问将祝晴和小朋友送到车边,为他们拉开车门。
她退后一步,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容:“新车上路,路路畅通!”
……
盛放觉得,家里司机负责开车,和晴仔负责开车,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从前他妈咪覃丽珠和二姐夫陈潮声都是爱车一族,妈咪喜欢买拉风的跑车,二姐夫则更重视性能和低调的奢华,家里车库时不时就会多出几辆新车。那会儿,盛家小少爷从来都不在乎,可今天不一样,他和外甥女——
有自己的车啦!
他们家有车了,蹭车成为历史,以后舅甥俩不管去哪里都很方便。
放放咧着小嘴笑开怀,只是站在车门边,就遇到难关。
首先,晴仔不让他坐副驾驶的位置。
因为售车小姐好多嘴,她说副驾驶的位置不够安全,小朋友坐在后座比较好。
少爷仔板着小脸,不想在外人面前和晴仔讨价还价,潇洒转身走到后排去。
第二重难关来了,他迈开小短腿,很吃力,爬不上去。
放放小朋友的面子很重要,就在他想办法应该怎样入座时,整个人腾空。
他被外甥女抱上车,“啪叽”,面子碎一地。
“砰”一声,后排车门关上。
教练车和新车的手感不一样,视野也不一样,祝晴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当他们家的新车缓缓驶向大路,盛放小朋友在后座欢呼。
祝晴的嘴角翘了起来。
这真的是萍姨口中那个脾气很大的少爷仔吗?明明每一次,他的小脸才刚垮下来,三分钟又恢复笑脸。
盛放打开了后座的车窗。
他听外甥女的,不能将脑袋探出车窗外,但将下巴抵在车窗框是没问题的。晴仔开得稳,车速恰到好处,窗外暖风轻轻拂过脸颊,放放不知道多兴奋。
祝晴双手轻握方向盘,载小舅舅回家,心里涌起一股温暖的满足感。
心底的喜悦,源于此刻的掌控感,车里坐着最重要的家人,他们正在驶向美好的旅程。
等红绿灯时,她也和放放一样,新奇地研究着车里的各种按键。
祝晴让小孩关上车窗,热风被隔绝在外,空调出风口吹出冷气,她转动旋钮,车载广播的声音回荡着。
从前坐小巴,她从不会认真听广播,最多留意一下播报的明日天气或雷暴警告等等。
但现在,她沉浸在车载广播流淌的声音里。
窗外车流如织,车厢内舒适惬意,盛放像只欢快的小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连电台里点播的歌曲都像是在回应他的雀跃。
轻柔的旋律回荡着,这是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祝晴不像小舅舅一样多话,却始终带着笑意聆听。
过去的日子太冷清了,静得像是能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如今耳畔越来越热闹,她才发现,原来从不需要刻意勉强自己接纳,她是真的喜欢这样的日子。
电台里的旋律渐渐淡去,恰好到了整点,报时的电子音准时响起。
广告时间到了,盛家小少爷的钱向来很好骗,分分钟被广播里推销的离谱产品吸引。
盛放竖起耳朵,听得一本正经。
“晴仔,我们要不要买神奇磁石能量手链?可以治疗头痛失眠!”
“今日订购窈窕瘦身茶,五天减八磅!玛丽莎一定需要。”
“哇——挂上黄大仙护车符,防车祸防小人!”
祝晴以前听电台节目,也注意过这些广告。当时,广播里传来慷慨激昂的推销语,订购热线往往很容易记,念着念着都可以唱出来……
她总是在想,什么样的傻子,才会听信这样的广告词,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产品带回家?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它们的受众群体,是这位盛家小少爷。
“我不会头痛失眠。”
“玛丽莎已经跑路了。”
“黄大仙好忙,还要管我们的车。”
盛放小朋友还是没有死心,对吹到天花乱坠的广告词念念不忘。
他正想央求外甥女帮自己订购,谁知道突然之间,电台背景音变得阴森森,空灵诡异的铃铛声荡开,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在耳边。
“各位听众,好消息。”电台女主持人的声音变得飘渺,“全新灵异节目《阴阳》即将登场。周一晚上十点,鬼同你有个约会……记得准时打开收音机,我们不见不散。”
这一则节目预告来得突然,祝晴怕吓到盛放,刚要关闭,身后小孩反倒兴趣盎然。
“什么鬼?”放放问,“镜中鬼、吊颈鬼还有电梯婆婆……我都认得哦!”
空调出风口的冷气“嗖”一阵飘过。
祝晴发现,懂很多并不会让小朋友产生心理阴影,相反,他乐在其中。
但是,电视节目真的应该分级,他怎么会对这些都市传说如数家珍?
“你认识吗?”盛放往前凑。
“只认识饿死鬼。”祝晴说,“我饿死了。”
“原来晴仔还会讲笑话。”盛放捧场道,“好笑。”
“多谢。”祝晴丝滑停车,“去吃饭。”
……
萍姨知道今天祝晴要去考路试,在他们舅甥俩回来之前,先去了解停车位。
这会儿私家车的普及率不高,但油麻地这类旧区的停车问题很棘手,萍姨就近找了露天车位,帮祝晴打听好价格,早早在楼下等着。
上了年纪的萍姐,做事总是比小舅舅和外甥女要周全许多。
“嘟嘟”声响起,听见喇叭声,她立马走快几步到了路边,手里还拎着刚从菜市场买来的打折菜心。
坐上车后座,萍姨满眼的喜色:“这车真漂亮……座椅又大又舒服。”
萍姨给祝晴递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附近的车位场地和租用价格。
“直接买啦!”少爷仔财大气粗。
就算要买车位,也不是三两下的事情,祝晴从萍姨的笔记本里挑选临近的露天停车场,开了过去。
“晴晴,二十四小时有人看更,月租已经写在上面了——”
“还是要停在固定的位置,冒险违停的话,差佬每晚八点准时抄牌!”
放放小朋友指了指晴仔:“怕什么,她也是差佬。”
祝晴:……
这小孩,哪里来的江湖气?
上回莫sir欠了祝晴一天调休,这次终于补了回来。
休息一整天,她一刻都没停下,回家时将车钥匙和家门钥匙一起放在玄关的装饰柜上。
夜晚的香江,风景更美,盛放小朋友还想撺掇外甥女带他出门游车河。
晚辈晴仔按着他的肩膀,非常语重心长:“兜风什么时候都可以,今晚要早睡。”
萍姨在边上捧场地附和:“为什么呢?”
“因为明天,放放第一天上幼稚园。”祝晴说。
“只要放放乖乖配合,在幼稚园好好表现——”她继续道,“去山顶兜风、游乐场坐过山车、海洋公园喂海豹……随你挑。”
盛放抿起小嘴巴,保持沉默。
他知道的,只要晴仔心情很好地喊自己“放放”,就绝对没好事。
电视上说了,这个叫作糖衣炮弹,请小朋友不要上当受骗。
……
后来放放发现,原来就算拒绝糖衣炮弹的诱惑,该上的学还是得上。
周一清晨,他穿上校服,背上小书包和小水壶,站在房门边和晴仔谈条件。
“山顶兜风、游乐场和海洋公园,还是随我挑吗?”
祝晴:“过期不候。”
放放小朋友的眼睛睁圆,抚着自己小心脏的位置。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早知道昨天就应该答应她。
“都去都去。”祝晴揉了揉放放的小脑袋,拽着他出门,“跟你开玩笑。”
盛放小表情冷酷:“不好笑。”
拖拖拉拉到现在,盛放小朋友终于第一次踏上前往幼稚园之路。
晴仔早就答应过,要亲自送他去上学,后来请假了整整一个星期,幼稚园课程倒不至于跟不上,但她说,小朋友们相互之间已经认识,大家也都熟悉搭校车的流程,现在放放必须尽快追上进度。
此时此刻,踏出电梯,盛放再次晴天霹雳。
“搭校车?”放放嘀咕,“我们新买的靓车在露天车位晒太阳!”
他们按照校车停车的路线,走在不远处,站在路边等待。
小舅舅提不起兴致,祝晴就哄哄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直到聊起让晴仔开车上班的话题,放放才终于抬了抬眼皮。
没想到,经过深思熟虑的外甥女说,她没准备开车去。
“警署有公务车,随时可以申请。”
之前她还没有驾驶执照,每一次出现场,都是搭别人的车。
现在终于考到车牌,以后祝晴也能为组里分担一下,像上回遇到紧急公务还得搭法医的车这样的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了。
“至于私家车——”祝晴告诉小舅舅,“大家用私车通勤,出现场还是要坐警车的。”
也许有时候特殊情况,会出现开私车追逐嫌疑人的情况,但警方有严格的用车规定,通常会避免用私车办案。
盛放不愧是用警匪片当儿童房背景音听到大的小朋友,连发问都是专业的——
出现场坐警车,如果遇上要跟踪嫌疑人车辆的情况,不是会暴露警察的行踪吗?
“你没有听过警署便衣车?”
放放的小脑袋摇成拨浪鼓。
原来电视上也不是什么都会演的。
小朋友的注意力完全被晴仔说的话吸引。
他第一次听说,原来警署为警方配备的公务车里,一部分车身印有“警察”的标识,但更多的,是便衣车辆。和便衣警察一样,警署还有便衣车,好神气!
“平时开便衣车就好。”祝晴说。
舅甥俩聊到这里,沉默片刻,所以他们为什么要买车?
没办法,太有钱了,买一辆以备不时之需。
小富翁摆摆手:“无所谓,总会用上。”
他现在更加在意的,是申请公车的流程。
“晴仔,警署的车真的叫‘便衣车’吗?”
“警车鸣笛声是另外调的吗?”
就在盛放小朋友回想停在油麻地警署露天车位的那些车子,准备从中“辨认”出便衣警车时,一辆黄色的校车在他跟前缓慢停下。
放放嘴角的笑脸突然凝固,小脸一臭。
祝晴提早和盛放班级里的老师联系好,打过招呼,送小朋友一起去幼稚园。
放放还站在路边,没有上车的意思,这个时候,晴仔不会再和他多费唇舌。
Madam是学过擒拿术的,轻轻一拽,将他提上车。
放放在窗边位置坐好时,余光瞄到外甥女指了指窗外。
“你看,刚才我们站的地方……”祝晴说,“以后每天早上都在那里等校车。”
大多数时候,她都处于忙到连轴转的状态。平时如果需要提早出门,就得请萍姨带盛放下楼候车。
所以小朋友必须先记住上车位置。
盛放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把头撇到另一边。
祝晴双手扶住他的小脑袋,给他慢慢转回去。
“记一下。”
盛放的声音闷闷的:“记住了。”
少爷仔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幼稚园有些抗拒。毕竟之前,他从来没有参与过集体生活,就连一个同龄的孩子都不认得。
现在这么多孩子,都和他一般大,吵吵闹闹小嘴巴就没合上过,放放小朋友假装很成熟,双手捂住耳朵,是高冷的小少爷。
校车停下,祝晴陪他下车。
“下午来接你放学。”
少爷仔双手插兜,头也不回,独自一个人往幼稚园里走去。
祝晴回到警署时,正好踩着点上班。
这一个月以来,重案B组闲到发慌,莫sir干脆让他们翻箱倒柜,把那些积灰的陈年旧案都找出来,看看能不能挖出新的线索。
曾咏珊听说盛家小少爷第一天正式上幼儿园,一到警署立马拉着祝晴追问个不停,
“小朋友进幼稚园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哭了吗?孤单?可怜?还是——”
祝晴:“赶鸭子上架。”
曾咏珊笑出声。
委屈的小鸭子,耷拉着脑袋进校门……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
盛放坐在座位上,小手托着脸颊,摇了摇头。
幼稚园果然是幼稚园,安排的课程实在太幼稚了。
老师的声音温柔好听,每一位同学都和他一样,是小小一坨的,坐成一团。
等课程开始时,盛放转而待在小人儿堆里,和他们一起跟着老师的指令行事。
这是一个游戏,按照颜色、形状或数量,给积木分类。
虽然其他小朋友们要比盛放早一周来到这个集体中,但他发现,他们也没有交到朋友。
大家玩自己的,吃自己的,午睡也是管自己。
午休室里,供孩子们休息的小床分为上下铺。老师照顾新来的盛放小朋友,指着空置的几张床,让他自己选择位置。
放放连想都没想,直接选择上铺。
到了下午的点心时间,盛放感觉,他好像看见胜利的曙光了。
放放小朋友吃着糕点,“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牛奶,摸一摸鼓起来的小肚皮,终于向老师发问。
“外甥女几点来接我?”
纪老师想要揉一揉小朋友的脑袋,但被他躲开。
这是阿John教他的“闪避术”。
看着落空的手,纪老师不禁莞尔。
崽崽已经背上自己的小书包,一开口问的是“外甥女”什么时候来接,神情威严,但又有一些忧心忡忡。
晴仔说会来接他,但没有说第几个来接。
如果等到天黑都不来,他自己不认得回家的路。
“快了。”纪老师说,“你看那根短短的针,再往前走两格——”
少爷仔打断她:“四点?”
其他小朋友们齐刷刷转头。
“你还懂看时钟啊!”
“好犀利呀——”
盛放挺起高傲的小下巴:“这很难吗?”
其他三岁宝宝们:哗!
毕竟这是盛家小少爷人生中第一个上学日,莫sir特批祝晴提前离岗。
下午四点,她准时站在幼稚园门口等待。人群中,年轻的madam看起来格外显眼。
她既是盛放的外甥女,更是他的“家长”,难以避免的,是和老师打交道。
纪老师极有耐心,说话时语调轻柔,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盛放小朋友吃饭时的表现很棒,还知道用小手帕擦嘴巴,像一个小绅士。”
“饭后休息四十分钟,我们就要进午休室午睡。盛放主动选择了上铺的位置,但也许是初次体验,他一直抓着护栏东张西望。家长回去之后,可以多多鼓励,我们的防护措施很完善,绝对不会发生意外的。”
“毕竟中午硬撑着不睡觉,像小小巡逻警一样盯着大家,还是有点累的。”
盛放小朋友看着晴仔唇角扬起的笑意,有点得瑟。
他自己练习吃饭很久,今天乖乖吃完午餐,被表扬啦。
至于午睡问题,纪老师分明在委婉“告状”。盛放却听不明白,眨巴着眼睛,小手塞到晴仔的掌心里。
老师夸他是巡逻警哦,好威风。
……
小朋友第一天上学,是大事。萍姨在家准备好了盛放最爱吃的蜜汁鸡翼和薯饼,等着他回来。
“咔嗒”一声,房门刚打开,她立马迎上去。
“怎么样?在幼稚园能不能吃饱?”
“和同学们相处得好不好?”
“中午有午睡吗?”
萍姨的问题,就像是连珠炮。
晴仔帮他回答,放放都不接话,是在默默听自己的优异表现。
萍姨笑开怀:“这就好了,我还担心少爷仔不适应呢。”
盛放小朋友一路跟着外甥女回家,笑得小米牙都快要被太阳晒黑。
但其实纪老师说,他在教室里一整天,始终垮着小脸,没有笑过。
不过就像纪老师说的,带小朋友回家之后,还是得多多鼓励。
祝晴从冰箱里拿出番茄酱,在放放小朋友的薯饼上挤了一个欢快的笑脸。
她小时候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背上书包,踏进校门,当时从没有人问她在新环境是否适应,一天一天地过去,她自己学着习惯。
一转眼,也就熬过来了。
现在看着小小的放放,祝晴好像看见童年的自己。
“好棒。”她轻声说。
盛放小朋友的嘴巴张得圆圆的。
他意外地眨了眨眼,嘴角悄悄扬起一抹羞涩的弧度。
居然有一些腼腆。
祝晴看着他唇角藏不住的笑意。
如果儿时,也有人对她说这么简单的两个字,那个独来独往的小女孩,心底也会像放放一样,开出一朵小花吧。
她一定会记很久很久的。
盛放的第一天幼稚园生活,就这样平静地结束了。
原来上学并没有想象中糟糕,但是也谈不上有趣。
临睡前,盛放躺在儿童床上,抬起一只小脚丫去够天花板上的夜光星星。
好远,总是够不着。
晴仔说,下次他们一起去铜锣湾的儿童世界,买一些新的夜光星星,贴在墙壁上。
“真的吗?”盛放肉乎乎的小手指着墙壁的各个角落,“贴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要睡在星光里!
也许是第一天独自出门“闯世界”,盛放越想越新奇,一直在碎碎念。
祝晴听他神秘兮兮地说着幼稚园里发生的事情,比如宝宝选择睡上铺,是因为他觉得,睡在下铺有风险,如果“楼上”小朋友尿床,肯定像喷泉……比如他吃午餐的时候,能灵活地剥出一个完整的鸡蛋,其他小朋友都不会……
都是一些琐碎的幼稚园日常,孩子天真烂漫的话语就像是彩色泡泡,充盈着整个儿童房。
门口脚步声踢踏踢踏的,是萍姨抱着她那台老式收音机,在客厅转悠。她有听收音机的习惯,每天这个点都要听广播里的粤曲节目,今天收音机却一直卡顿,她掰着侧面的天线角度,走到窗边举高,又走到茶几前蹲下,可恼人的杂音依旧不停。
“积木分类游戏吗?”儿童房里,祝晴问,“怎么分?”
盛放从被窝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红色的积木和红色的积木做好朋友。”
“两个绿色积木做好朋友。”
“后来,是颜色有点像的积木手牵手。”
放放小朋友奶声奶气地回忆着上午的课程。
儿童房外,萍姨终于在客厅找到了广播信号。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这档全新的节目——《阴阳》。”
“我是主持人司徒佩玲。”
收音机里,传来悠远的海浪声,带着一阵阵回音,像是有女人在哼歌。
主持人压低嗓音,带着气声说话——
“今晚的《阴阳》,我们要和大家讲一个湿漉漉的故事。”
“你们有没有人试过,被水鬼拉脚?”
晚上十点了,客厅没开灯,只留了走廊一盏小灯。
萍姨被收音机里的内容吓了一跳,连忙低头换台。
祝晴注意到广播里的动静。
昨天开车时,她就听到这档节目阴恻恻的上线预告。
“是吗?”祝晴提高音量,试图盖过收音机的异响,“还有没有其他规则?”
盛放点头,肉嘟嘟的脸蛋也跟着颤。
他很愿意和外甥女分享在幼儿园发生的事,只是当晴仔说这是“趣事”时,宝宝用力摇头,完全没有办法赞同。
“三角形、圆形、正方形,每一个形状的积木,放在一个篮子里。”
“老师数到三,拿出三个积木……”
客厅里,收音机的节目还在继续。
萍姨想换台,但机器故障,传来卡顿的声音,主持人仍在说着话。
“现在我们邀请第一位听众连线。”
“晚上好,和大家打一声招呼吧。”
广播里传来变成水声。
流水声混在电话杂音里,就像是清脆空灵的吟唱。
“叮咚、叮咚、叮咚……”
萍姨使劲拍了一下收音机外壳:“见鬼了,怎么还在响?”
“主持人。”电话杂音出现女人的声音,“我是游敏敏,我死了。”
主持人停顿片刻,没有破坏这诡异的气氛,配合着她。
“我是游敏敏,我死了。”
电话那头的女声又重复了一遍。
收音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沙沙作响,偶尔漏出几个阴森的词,很快又被萍姨拍打机器的噪音盖过。
盛放小朋友正窝在被窝里专心碎碎念,显然没有留意到异样。
祝晴:“老师数到五……”
放放小朋友伸出五根手指:“拿五个积木!”
客厅广播节目的动静隐隐约约传来——
“西环尾角街17号的浴桶。”
“我死在这里。”
主持人的语气变得干涩:“游小姐,你说……你死在浴桶里?”
电话里一阵汹涌水声,像有什么东西正从浴桶里爬出来。
“咔”一下,通话被骤然切断。
主持人转开话筒,压低的嗓音里带着明显慌乱:“怎么和脚本对不上?”
祝晴缓缓抬眸。
偶尔飘过耳畔的声音太模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现在,神经不自觉绷紧。
萍姨的脚步声截然而止。
她终于抠住接触不灵的按键,调到粤曲频道,粤剧婉转的唱腔填满整个客厅。
她低头检查收音机,自言自语:“真是撞邪……”
傍晚时分被祝晴随意丢在沙发上的BB机忽然亮起荧光。
提示音响起,萍姨浑身一颤,心头涌上不安。
她盯着闪烁的屏幕。
警署这个点call人,难道有急事?
与此同时,儿童房里的祝晴暂时压下心底疑虑。
“有这么多项目啊。”
盛放在被窝打着小哈欠,迷迷糊糊快要睡着。
“分颜色、分数量、分种类?”晴仔难得夸张配合,“你们幼稚园的游戏真是——”
宝宝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稚嫩嗓音咕哝着:“笨笨的。”
第45章 勇敢小孩!
对于放放小朋友来说,今天是很辛苦的一天。
早起出门去上学,陪其他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们一起,做一些傻乎乎的游戏,简直是煎熬。
小天才反派对于给积木分类的课程安排毫无兴趣,好幼稚,难道同学们都不会抗议的吗?
再到吃完午饭,去午休室睡觉,也让少爷仔很为难。半山别墅的儿童床,是爹地请人特别定制,躺在上面就像在云朵打滚。黄竹坑警校鸽子笼里的双层床,条件是艰苦一些,可刚刚和外甥女相认,他是最幸福的小孩,睡得不知道多安稳。至于他和晴仔自己的家,就更妙不可言,被窝每天都是被萍姨晒过的,有暖融融的阳光味道,耳畔会悠悠响起晴仔的故事声……
反正不管睡在哪里,都比幼稚园强。
幼稚园的小朋友们好听话,老师一发话,他们就乖乖在小小的床铺合上眼睛,少爷仔观察每一个人,居然没有一个是在装睡的。
怎么都这么老实的啦!
一整天时间,放放都在观察。陌生的幼稚园、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小朋友们……他就像是意外闯进这个未知世界的咸蛋超人,总感觉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绷着小脸,不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
小小的少爷仔,大大的傲气。
儿童房里,放放小朋友喋喋不休的小奶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的眼皮已经撑不住了,肉乎乎的小手指却仍旧固执地勾着祝晴的食指。
祝晴低头凝视着放放的小手。
就和上次发烧像小考拉紧紧抱着她的臂弯一样,今天的盛放小朋友,也很黏人。
下午她接他放学时,纪老师特意叫住了她,又补充几句。
纪老师是经验丰富的幼儿教师,能敏锐觉察到孩子的情绪波动。当初校长在面试后,翻阅盛放的入园资料,*就在这个孩子的档案上做了特别的标记。小朋友聪明过人,但是过早懂事的小孩,往往会将心事藏得更深。
教室里那个不断张望时钟的孩子,究竟在担心什么呢?放放担心的是外甥女会迟到,还是外甥女会忘记他?
身后传来萍姨轻轻推开房门的声音。
祝晴的思绪被打断。
萍姨手里攥着不断闪烁的BB机,将声音压低:“晴晴,警署call你。”
祝晴如今拥有了手提电话,但警署的紧急通知仍旧通过BB机发出,毕竟传呼台可以确保每一位警员都收到通知。
粤曲流转的声音在耳畔萦绕,萍姨单手拿着收音机,另一只手将BB机递给祝晴。
“刚才担心吵醒小少爷,所以我马上把声音关了。”萍姨朝着儿童房努努嘴,“还在响,你赶紧覆机吧。”
祝晴轻轻掰开盛放虚握的小手,帮他盖上被子。
如果不是出紧急任务,警署不会在这个时间来电,距离湾仔琴行老板方颂声被杀一案,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连炎炎夏日都快要平稳度过,而现在,这份平静终于被深夜的通知打破。
祝晴回了电话,换衣服出门。
萍姨快走几步,追到了门口,窸窣声响起时,她立即回头,是窗帘被风吹动,在黑夜里飘起。
实在是收音机坏得不是时候——
连素来稳妥的萍姨,都变得一惊一乍。
萍姨有些心慌,连自己最爱的粤曲频道都没有心思再听。
她问:“晴晴,你刚才在电话里说,是去西环尾角街十七号?”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个地址很邪的。
祝晴没有卖关子:“就是广播里的地址。”
萍姨倒吸一口凉气。
“萍姨。”祝晴搭了搭她的肩膀,安慰道,“家里总不会比半山凶宅更可怕。”
萍姨有些意外,就像少爷仔说的那样,他外甥女会开玩笑了。但是她却笑不出来,住半山是不一样的,至少在盛家豪宅的佣人房里,她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可刚才……
她听见水鬼在收音机里说话!
“没事的,关好门窗,照顾好放放。”祝晴说,“我先走了。”
“晴晴——”
“注意安全啊!”
脚步声匆匆,“叮”一声响,是电梯门打开的声音。
祝晴进了电梯,脚步声越来越远。
这个时候,小舅舅给她买的新车就派上大用场。
伴随着深夜里越野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祝晴稳稳将车停在西环尾角街十七号门前。
下车时,她戴上警员证。
夜晚十一点的西环尾角街看着冷清,底下只有零星几间店面,都关着门,最显眼的是那间纸扎铺。
Madam的步伐风风火火。
豪仔一个箭步冲到她的车前,眼睛发亮。
“靓车啊!你这个一看就是原装货!”
“等下收工送我回元朗啦——”
“可以啊。”祝晴调整警员证,抬头望向楼上,问道,“这里什么情况?”
“我们也是刚到,值班警员接到报警电话。一群人开同学会,好像说是一起边聚会,边听一档叫《阴阳》的节目,找刺激嘛。”
“结果没想到,他们听见自己同学的声音。一开始,只是觉得声音熟悉,再对照听众的名字,完全对得上,一帮人直接给电台打了电话连线,当时那个气氛……啧啧!”
“你知道的,电台节目一向有固定的听众群体,收听率很高,出了这么诡异的事,估计就连睡着的听众都被炸醒!翁sir肯定是要我们全组出动,毕竟要给公众一个交代。”
祝晴:“听众的名字是游敏敏?”
豪仔意外道:“你也有听广播的习惯?”
十七号住宅楼上传来莫sir低沉的声音——
“卫生间浴桶内发现一具女尸。”
原本还语气轻松的豪仔呼吸一滞,顿时收了嘴角的笑容。
“不是吧……这么邪门?”
……
西环尾角街十七号是一栋老唐楼。
莫振邦带人在屋外敲门,里面明明偶尔传出隐约声响,可许久过去,始终没有人应答,于是警方便闯了进去。
原来屋子里回荡在各个角落的动静,是电台广播的声音。
《阴阳》节目已经结束,这会儿放的是其他节目,欢快的音乐声就像是春日踏青的序曲。祝晴和豪仔上楼时,莫sir恰好抬手,将卫生间里的收音机关闭。
广播声戛然而止,他们循着方向往里走。
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很小,墙上瓷砖发黄,角落还堆着水桶和拖把,谈不上整洁。
曾咏珊站在门口没动。
梁奇凯走过来问道:“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她说,“昨晚没睡好,刚才早早躺下了,突然接到通知,还没完全醒。”
她不由自主地抱紧双臂:“怎么感觉阴森森的,比停尸间还冷。”
祝晴:“快入秋了。”
也许是夜晚太宁静,连楼下街角转弯处传来的刹车声都很明显。
程星朗上来时,手中提着现场勘察箱,助理记录员跟在他的身后。
看见祝晴时,他微微颔首。
狭小的卫生间里,几位警员正在忙碌地取证。
这是一间典型的老式住宅卫生间,装修风格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没有安装现代浴缸,正中间位置放着个陈旧的木浴桶。浴桶边缘的漆面已经斑驳剥落,桶边歪倒着几个空药瓶和两个红酒瓶,浓烈的酒精味充斥在每个人的鼻腔,挥之不去。
浴桶中,一具年轻的女尸仰面漂浮着。
死者面容稚嫩,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她的嘴角有破损痕迹,颈部可见几道明显红痕。更令人心惊的是,她的手腕和脚踝被尼龙绳捆绑,绳索的表面纤维已经松散,附着滑腻的水垢。
鉴证科同僚们小心翼翼地收集每一件物证。
药瓶、散落在地的药粉、红酒瓶、死者唇边未干的酒精痕迹,以及她口腔处、脖颈的伤痕。每一个可能为案件提供线索的证物都被分别装入证物袋里。
另外,在浴桶旁的地面上,还放着一本硬壳封面的散文集。
书页上的水痕明显,是被死者挣扎时带出的水花溅湿……纸张湿了又干,留下褶皱。
很明显,死者是在泡澡时出的事。
现场气氛骤然凝固,有人下意识往后退,别过头去不愿直视。
祝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向前迈了几步。
莫sir注意到她的指尖微微发抖。
这个警校最优秀的毕业生,理论考核接近满分,但书本上的知识,终究敌不过直面尸体的冲击。
程医生示意助手给祝晴递了一幅加厚的橡胶手套,不动声色地侧身,身影遮挡尸体扭曲的面容。
他拨开死者的眼皮,橡胶手套紧绷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那双眼睛睁得极圆,角膜已经开始浑浊,瞳孔扩散成两个黑洞。
水面倒映着卫生间天花板的瓷砖,在死者眼里投下诡异光斑。
记录员低头,快速书写着现场记录。
死者为女性,身高约为五呎三寸,体重约一百磅。死亡时身着白色棉质浴袍,口角的撕裂伤边缘整齐,颈部有三处擦伤,手腕和踝部捆绑痕迹相同。
程医生用右手轻轻按压死者胸廓,判断尸僵程度。
“初步判断是溺亡。”他转头,声音平稳专业,“由于水温过低,尸体的冷却速度受到影响,死亡时间在一到两个小时之间。”
话音落下,程医生用镊子将水面漂浮的纤维夹入证物袋。
他补充道:“具体要等解剖确认。”
“水鬼拉脚吗?”曾咏珊的声音很轻。
突然,她脚踝一凉,整个人惊跳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在快要撞到墙时被梁奇凯扶住。
曾咏珊回头看,见徐家乐蹲在地上,正用证物袋一角戳她的脚腕,脸上还挂着戏弄得逞的笑容。
“疯了?”梁奇凯拽开徐家乐。
曾咏珊吓得脸上没了血色。
其他几个警员心底闷闷的,像是堵着什么,也压低了声音。
“会不会真的是鬼来电?”
“这栋楼是老宅,左右几户早就搬空了。楼下就是纸扎铺,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纸扎铺门口贴的褪色讣告?听说老板上个月才——”
“收音机一直在播,正好灵异节目的主持人聊到水鬼!”
“卫生间里只有死者的脚印……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在浴桶溺亡,手脚还绑着尼龙绳?”
“够了。”莫振邦用钢笔敲了敲记事本,“鬼来电?我看是活人装神难弄鬼。”
“莫sir,你的意思是……谋杀?”
“不然呢?”梁sir反问,“如果信了水鬼索命的说法,我们才是真的被凶手牵着鼻子走。”
……
电台那通“鬼来电”,使得警方很快就确认了死者身份。
死者游敏敏,十九岁,去年刚从香岛文德中学毕业,在铜锣湾的唱片行做店员。她原本和哥哥、父母一同住在尾角街十七号,两年前,哥哥结婚搬走。最近他们的孩子经常生病感冒,老俩口心疼孙子,索性搬去儿子和儿媳家,帮他们照顾孩子。
游敏敏独自一人在家,被发现溺亡在浴桶里。
深夜十二点,警方将游敏敏的死讯通知她的家人。
在电话中,他们明确告知,现场仍在取证阶段,请直接到敛房等候——
然而十二点十五分,死者父母还是执意赶到案发现场楼下。
警方仍在现场取证,拉起警戒线不让他们进入。
游敏敏的父母在外痛哭,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双手死死拽着警戒线。
当曾咏珊下楼时,年轻警员转头无奈道:“师姐——”
“交给我吧。”
曾咏珊挡在游敏敏的父母面前。
“现场还在取证,现在上去会破坏证据……”曾咏珊温声道,“更何况,那样的场面——你们可能无法接受。”
死者母亲拽着曾咏珊的手哭喊:“让我看看女儿,让我看看女儿……敏敏怎么会……”
她父亲则在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里,反复给儿子的呼机留言,却迟迟没有人回电。
这注定不是一个太平的深夜。
重案B组的警员们从清闲中猛然惊醒,按照流程规定展开调查。
曾咏珊照程序先给死者的父母做初步笔录。
他们瘫坐在纸扎铺门口的台阶上,哭声回荡在寂静的小巷,迟迟没有散去。
“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但是每次看到父母失去孩子,还是……”曾咏珊叹息。
混乱场面持续到一点三十分,游敏敏的哥哥才匆忙赶到。
他身上带着酒气:“对不起,刚才在应酬。爸、妈,敏敏怎么样了?”
……
他们一直忙到凌晨才离开现场,回到警署继续整理案件资料。新发的命案,总是线索繁杂,有太多细节需要进行归档梳理。
重新被上了发条的B组警员们逐渐进入状态,等到终于结束工作离开警署时,刚过凌晨三点。
莫振邦临走前叮嘱祝晴去一趟法医办公室,请程医生重点检测死者胃里的酒精浓度。
等到工作告一段落,她的耳畔终于恢复宁静,脑海中却还是“嗡嗡嗡”的,就像是广播里卡壳的杂音。
程星朗的目光落在她无意识轻颤的指尖上。
递给她一杯温水:“别喝咖啡了。”
浮肿的皮肤、浑浊的瞳孔……那些画面仿佛烙印在脑海中,如今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
程医生说,咖啡会加剧手抖。
“你呢?”祝晴捧着温水。
“我出去买碗粥。”程星朗问,“生滚鱼片粥,吃吗?”
祝晴从黄竹坑警校搬来到现在,闲下来时,经常和盛放到处转一转。
但她没发现,在自己家附近居然有一家通宵营业的粥摊。
米香混着鱼片的鲜香,带着路边摊独有的烟火气,在风中飘散。
祝晴想,应该还是萍姨熬的粥要更好吃一些?
“你的。”程星朗多买了一份,递给她。
他们同路走着,在祝晴家楼下顿住脚步道别。
程星朗走出一段距离,她忽地回头。
他还是往警署的方向走去。
祝晴想起黎叔说的,法医室有一张折叠床,夜里他不习惯回到那个曾经血迹斑斑的家。
她收回视线。
同时,又想起一件事——
她把车落警署了!
她从西环开车回警署,现在居然落那儿了。
这么大的车,居然忘记开回来,明天又要被小长辈数落……
踏着月光,祝晴走进公寓楼。
拿钥匙开门时,她的动作很轻,怕吵醒放放和萍姨,连客厅的大灯都不敢开,开一盏厨房小灯,坐在餐桌前,打开鱼片粥。
鱼肉片得很薄,搅动勺子时,嫩白的鱼片在粥面上微微颤动。
这一份生滚鱼片粥,是砂锅慢熬出来的独特香气,祝晴舀了一勺,鱼片嫩得几乎不需要咀嚼,裹着辛辣姜丝的米粥在唇齿间绽放。
她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紧绷的神经舒展开时,余光瞄到玄关处的小书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儿成了小舅舅放置书包的专属位置。每次他抱着书包送去萍姨房间,过了一阵子,萍姨发现,又重新把小书包送出来。
他们好像从来没有互相讨论过这个书包的“归属”问题,总默契地完成这样的流程,也不知道是在较劲,还是双方都稀里糊涂。
现在,显然是萍姨赢得了短暂的胜利。
祝晴的目光落在小书包上,借着厨房散出的微弱光芒,视线定了定。
放放小朋友的书包里,本来放着几张绣着他名字的小手帕,是萍姨给小绅士准备好,让他在幼稚园里照顾自己用的。
而现在,小手帕被缠了好几圈,系在书包顶部的拉环上。
盛放小朋友是学他妈咪——
给名牌手袋的昂贵包柄绑丝巾?
祝晴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嘴。
如果吵醒放放,又得给他讲成语故事了。
……
清晨阳光洒进屋子里时,萍姨已经准备好早餐。
两份早餐,完全按照祝晴和盛放的喜好安排,她笑着说,这是工作餐和学习餐。
其实平日里,祝晴并不会主动哄盛放小朋友入睡。
昨晚是特殊情况,第一天上学,她不知道放放宝宝会不会闹别扭,要是不愿意上幼稚园,又得花很长时间说服他。
Madam祝才没有这么闲,追着少爷仔的屁股后面哄他去上学。
勺子不小心碰到碗底,发出清脆声响。
盛放小朋友将早餐吃得干干净净,完成洗漱,脸上挂着水珠出来时,连校服都已经换上。
他将小水壶背在身上,飞快地跑进厨房。
“少爷仔是不是要灌水?”萍姨连忙跟上,“我来帮你。”
盛放把小脑袋一撇:“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一整套流程下来,简直行云流水,当放放穿上萍姨排队买来的限量版波鞋站在门边,小手敲门催促时——
祝晴差点没反应过来。
这还是昨天那个被她生拉硬拽拖上校车的宝宝吗?
“今天不闹了?”
少爷仔拎着他的“名牌”小书包,往身一甩:“我可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小孩。”
后半句话,被盛放小朋友咽了回去,但闪闪发亮的眸光说明了一切。
他是勇敢的小孩!
晴仔要开工,宝宝要去上学。
他们都很忙。
舅甥俩在校车停靠的位置相互鼓劲。
“放放,学习要用功。”
“晴仔,工作要用心!”盛放握拳给祝晴鼓劲,“撑住!”
萍姨站在一边偷笑,给少爷仔把书包背好一些,送孩子上了车。
三岁半的小朋友了,不需要家里人陪着上学放学。
幼稚园的校车在放放面前停下,他迈着小短腿,拉住门边扶手,上了车,就这样跨出了独自上学的第一步。
校车上,小朋友们都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今天没有窗边的位置,少爷仔站在一个小女孩面前。
“可以和我换位置吗?”
“可以的!”
盛放小朋友如愿坐到窗边,小脸贴在擦得明亮的车窗上,五官都被压扁。
“你在看什么?”小女孩问。
盛放:“我外甥女是警察。”
没有人问他的外甥女做什么工作。
此时祝晴往油麻地警署走去,但其实,他现在坐的位置,是看不见警署大门的。
放放不过想让大家知道,他外甥女是警察!
外甥女?
小女孩似懂非懂,探了探脑袋:“是破案的警察吗?”
盛放不语,只用小手比划一个持枪的动作。
“重案组的。”盛放收“枪”,语气臭屁,“昨晚还出去办案了。”
当然,宝宝并没有亲眼看到,他睡得很深。
是线人萍姨告诉他的。
“哗——重案组!”小女孩问,“什么案子啊?”
放放一脸高深莫测的小表情:“警队内部机密,不方便透露。”
“哦,原来你也不知道。”
放sir:?
这个小女孩,是盛放在幼稚园里认识的第一个人。
算不上是朋友,她太小了,放放和她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交换了名字而已。
“我叫盛放。”他学大人的样子,伸出肉嘟嘟小手。
对方伸出同样胖乎乎的小手。
“你的小名是什么?”
这就问到盛放的心尖尖上了。
他骄傲地报出外甥女给自己起的小名:“放放。”
“我叫小椰丝。”新朋友的声音糯糯的,友善道,“椰丝糯米糍的椰丝!”
晴仔说得没错,第二天上学,比第一天上学要有意思一些。
盛放适应了老师安排的笨笨游戏,可以勉强陪着他们玩一会儿。只是小少爷在家无拘无束惯了,玩串珠子的时候没有挺直小腰板坐正,趴在干净的地板上,变成人形小拖把,在地面拖动。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最喜欢模仿。一个倒下了,三个五个也应声倒下。
纪老师当然不能放任他们,否则将来上课,每个人都是躺着的,她会很难办。
纪老师拍了拍手,要求大家坐正。
“要坐着串珠子哦。”老师柔声道。
“躺着也可以串。”盛放说。
纪老师耐心地说:“躺着串珠子,会影响我们小朋友的专注力。简单来说呢,串的珠子不管是颜色还是数量,都会容易出错。”
盛放把珠子递到纪老师面前:“没有出错。”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小不点。
但让人没法接话的是,这个锻炼宝宝手眼协调能力的游戏,盛放小朋友串得又快又稳,完全让人挑不出毛病。可总不能真让他这么躺着玩吧,现在是上课!
纪老师有些伤脑筋,彻底卡壳,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老师。”盛放问,“这个珠子,我能不能带回家?”
串起来的珠子,是一条小手链。
他记得晴仔手腕上空空的,可以送她一串。
“这是幼稚园的教学用具,平时上课要用到,不可以带走。”纪老师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说道,“除非你能坐起来。”
放放在地板上打一个滚,坐了起来。
好吧——配合她一下。
纪老师舒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这次开班一个星期,她正开心着,一整个班级的小朋友们都是乖巧好带。没想到一周后,请假的小朋友来报到了。
居然是个叛逆小孩。
班级里多了这个小孩,上课难度加了好几倍。
不过,叛逆少爷仔也有优点。
在其他小朋友吃饭撒一地的时候,他慢条斯理,多少还是能让老师省心的。
然而等到中午午休,少爷仔还是坐在上铺做巡逻警。
他的眼睛眨巴眨巴,环视一整圈,数了数,全班算上他,一共有十三个小朋友。
另外十二个都在睡觉,他们这么困吗?
小朋友晚上应该早点睡觉,这样白天来学校就不会这么想睡觉啦。
每一次环视到最后,盛放的目光总会与纪老师相遇。
这个时候,纪老师便站起来,走到他床边,拍拍他的背,示意他躺下来。
老师是不会给小朋友哄睡的,不然手要拍到发麻。
盛放被压下去,又坐起来,压下去,又坐起来……
最后纪老师放弃了,拖着疲惫的步伐坐回自己的位置。
盛放想,纪老师的眼皮都在打架,一定很困。
其实他可以下去当巡逻警,这张床铺让给她睡也没问题。
只可惜,纪老师很有责任心,她不愿意。
放放懂了,她也想当巡逻警。
幼稚园的日常生活,以午休为分界线。
当小朋友们午睡醒来,吃过小点心就差不多该放学了。
班级里除了纪老师以外,还有两位幼儿照顾员和她一起搭班。
盛放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小手敲敲桌面,连敲击声都轻快愉悦。马上就要放学了,没有人的心情比他更加美。
到了放学时间,盛放第一个背上小书包。并不是每一个小朋友回家都要搭校车,也有家长亲自来接的,就像昨天的放放一样,外甥女会站在门口等待。
不过这会儿不同了,外甥女忙着工作,绝对抽不出时间,少爷仔也就不再沉湎于昨日的欢乐,托着欢快的步伐往校外走。
早上刚认识的小女孩和他一起走。
站在幼稚园门口,盛放挥手:“糯米糍,掰掰。”
“我叫小椰丝。”小椰丝说,“掰掰。”
说完话,两个小朋友一起坐上校车。
原来还没有掰掰。
……
电台新推出的灵异节目《阴阳》,本来只是深夜档的小众节目。却在开播当日,撞上“鬼来电”事件,媒体大肆报道,这档节目一夜爆红,引发全城热议。
“刚才我去x餐厅买奶茶,笑姐问我是不是冤魂索命。”
“后厨明叔说,他早上搭巴士来警署,听见很多人说,一定是水鬼找替身。”
“听说电话连线的时候,有很大的水声,就好像死者要挣出水面,但被托住了。”
黎叔听笑了:“水鬼这么小的力气,自己拉不住死者,要用尼龙绳绑住她的手脚?”
不管怎么说,舆论已经持续发酵。
莫振邦在会议中分配任务,祝晴和黎叔去电台,找《阴阳》节目的主持人司徒佩玲录一份口供。
司徒佩玲的声音并不甜美,反倒低沉沙哑。
在电台的会客室里,她说,原本自己的声线并不吃香,但新上线的灵异节目正需要这样的调调,就好像是为她量身打造。
只可惜,节目才刚刚上线,就夭折了。
出了这样的事,恐怕电台上级不会再允许节目继续做下去。
“通常听众连线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我们做了和水鬼主题有关的脚本……不怕阿sir和madam笑话,毕竟是第一期节目,上级很重视节目效果,就连连线听众都是我们内部工作人员假扮的。当然,我报出的热线电话是真实的,只是会打不通而已。”
“但是昨天节目刚开始,设备还没有完全调试好,不知道怎么就被真听众打进来了。”
“这种情况,很考验主持人的临场反应能力。”
节目播出和司徒佩玲接到电话存在着几秒钟的延迟。
她回忆,当时听见电话那头有水声,还以为是同事恶作剧。但是慢慢地,她察觉到,好像不对劲,那边的呼吸声非常轻,对方重复着自己死在浴桶里,光是想到当时的情景,她都毛孔直竖。
“那位——”司徒佩玲皱眉,小心翼翼地开口,额间冒了冷汗,“死者?她挂断电话之后,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节目还是得继续录下去,就接了后面那通来电。”
但安排连线的工作人员也被吓到了,手忙脚乱竟忘了切线路,于是拨进来的第二通电话,还是听众来电。
“他们说,是游敏敏的同学,确认声音是游敏敏的。”司徒佩玲说,“他们还说,游敏敏不是爱开玩笑的人,会不会真的出事了?”
“当时,我们的播放率创了最近几档节目的新高。”
“不过确实太恐怖了……我神不守舍的,拿了之前准备的故事,给大家念了一些有关水鬼的都市传说,草草结束了节目。”
“后来你们警方通知我,说那通电话可能是死者打的……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发冷。”
电台给警方提供了昨晚的原始录音带。
“收好。”黎叔对祝晴说,“带回警署让技术科做完整精准的数据分析。”
……
案件初期最关键的,是保证头脑清晰,冷静梳理,排查剔除无关线索。
重案B组的警员们以为今晚要加班,但是莫sir的安排井井有条,将所有工作压缩在白天高效完成,一到下班的时间,就赶人回家休息。
“昨晚熬到凌晨三点才走,一个个眼睛都红得像兔子。”
“马上回家睡觉!身体才是第一位。”
当然,不能直接从警署大门离开。
为了避开翁sir的围堵,莫振邦让大家从后巷过,这一点,他经验丰富。
好好的警察,回家的时候鬼鬼祟祟的,几个年轻人憋笑憋得肩膀发抖。
这么会体恤下属的阿头去哪找?自从之前的督察调走之后,B组仍旧正常运转,但莫振邦毕竟只是沙展,级别不够,如果他始终不去考督察试,迟早会调来新督察。
“真到了那时候……”豪仔说,“我们的好日子就到头咯。”
“祝晴。”曾咏珊余光一扫,问道,“你手上那袋是什么?”
祝晴手里提着一个包装袋。
是刚才和黎叔从电台出来时去连锁电器店买的。
“萍姨的收音机坏了。”祝晴说,“刚才经过,顺便给她买一个。”
昨晚萍姨吓得手颤颤,估计很长一点时间都不敢再听粤曲台。
夜晚家里不再回荡着那样熟悉的唱腔——
她和小舅舅可能还会不习惯。
……
萍姨默默把老式收音机收进柜子里,还特意取掉电池。
昨晚的事,她再想起,还是心有余悸。吓到她就算了,少爷仔还小,如果半夜里收音机又响起“鬼来电”,该怎么办?
还有晴晴,作为madam,当差本来就要应付穷凶极恶的歹徒,没休息好的话,问题就大了。
萍姨将柜子门关好,收回手,还有些不舍。
然而谁知道,祝晴下班回来,居然带回一部新的收音机。
“萍姨,你把旧的拿来给我看看。”她说。
放放知道,他的外甥女好厉害,不仅会抓贼,还会修机器。
她一下子就找出收音机故障的原因,是旋转调频的旋钮不够灵活了,卡在一个台动不了。
这是台老古董,跟着萍姨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没有必要再维修。
她打开崭新的收音机:“以后用这个吧。”
萍姨抚摸着包装盒,一直没舍得打开。
她看过这个一串英文的牌子,很高档。其实收音机嘛,都能听的,她之前的那台,是在药房收银台顺手带的,便宜货也听了好多年。
“不一样哦。”盛放说,“这个音质要更好!”
萍姨的鼻子发酸,眼眶湿湿的。
她摸一摸机器外壳:“以后就不会撞鬼了……”
“哪有什么鬼。”祝晴打开说明书,教萍姨如何调频,随口道,“舆论沸沸扬扬,人比鬼可怕。”
只不过是有人在利用“灵异事件”的幌子,在掩盖真相而已。
……
“晴仔——”
晚上临睡前,盛放小朋友发现,在连锁电器商店的包装袋里,还有另外一个小盒子。
盒子上写着四个字——
幻音魔盒。
包装盒已经空了,里面的东西被取走,盛放问萍姨这是什么,她正研究着自己的新款收音机,爱不释手。
“不知道啊,少爷仔。”
晴仔的房门是关着的。
每当她开始认真研究案情时,房门就会紧闭,少爷仔放轻步调,耳朵贴着房门。
“喂、喂、喂——”房间里传来一道古怪的男声。
放放呆住,头顶翘起来的发丝也呆住,缩起小脖子。
连呼吸都屏住了。
祝晴在卧室里试用新买的变声器。
法医详细的鉴定报告还没出,案件还在初期的排查中,暂时还没有锁定方向。她从来不相信什么神神鬼鬼的说法,但是游敏敏的声音,是怎么出现在电台连线时的?
笔记簿还摊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祝晴考虑几个可能性。
第一,是当时游敏敏还没死,在挣扎。
但她听过好几次电台录音,显然不对,那会儿死者的声音并不惊慌,像是刻意营造诡异氛围。
就像真的被水鬼缠身。
又或者,是凶手假扮成游敏敏,给电台打电话?
变声器确实可以变换人声,但是祝晴真正买回家试用才知道,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经过变声器改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电子杂音。
僵硬、冰冷,绝对不可能营造出电台连线时的氛围。
更何况,游敏敏的一帮同学怎么可能仅凭变身器扭曲过的声音认出她来?
祝晴低头摆弄这个“幻音魔盒”。
“喂——”她来回切换模式按键,变声器将她的声音扭曲成粗旷男声,“白买了。”
房门轻轻推开的声音由后传来。
放放小朋友歪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晴仔呢?”他问。
少爷仔嘴角往下弯,黑白分明的双眸里透着迷茫。
祝晴忽然起了玩心,用变声器说道:“我是大怪兽,晴仔被我吃掉了——”
毕竟是三岁宝宝,再精明,还是很好骗。
祝晴转念,吓到小孩还得她来哄,太麻烦了。
她放下变声器,决定结束这个玩笑。
“那你把我也吃掉吧!”盛放叉着腰说道。
这下轮到祝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的手在变声器边缘收紧。
这位宝宝一点都不害怕,看了好多卡通片的他,是真的相信这个说法。
但就算晴仔被怪兽吃掉,他也要挺身而出。
放放甚至没有挣扎一下和大怪兽决斗的意思,他只是个宝宝,才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要去你肚子里陪她!”放放龇着小米牙,恶狠狠地说。
“吃吧……”
“来吃啊!”
“大怪兽”始终没有来吃他。
因为“大怪兽”愣在原地,有点感动。
盛放却露出为时已晚的痛心表情,眼底闪着泪花:“你拉掉了?”
第46章 出、门、破、案!
盛放每天以长辈自居,这个小舅舅从早到晚唠唠叨叨的,就像是外甥女的紧箍咒。早饭没有认真吃要啰嗦,中午只点一个三明*治凑合要啰嗦,晚上加班要啰嗦,就连晚睡,他都有很多话要说……
慢慢地,祝晴逐渐习惯自己有一个成熟的三岁舅舅。
也因此,这一刻,当孩子眼底闪着泪花,委屈地站在跟前时,她的脑子转得很慢,有一点生锈。
在祝晴和萍姨聊起“电台鬼来电”时,盛放小朋友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丝毫没有被吓到,他相信晴仔,她说世界上没有鬼魂,那就是没有。
至于电视上演的那些吊颈鬼、电梯婆婆什么的,肯定是骗人的。
可如果祝晴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大怪兽,盛放是绝对不可能听的。
大怪兽怎么可能是假的?如果世界上没有大怪兽,那么咸蛋超人打败的是什么!
他最疼爱的外甥女被大怪兽吃掉了,这一点,放放深信不疑。
他眼中含着的泪光,逐渐凝成泪珠,从圆嘟嘟的小脸上滚落。
盛放可以接受外甥女在大怪兽肚子里,他愿意进去陪着她……可现在,大怪兽可能把外甥女拉到马桶里了。
盛放心爱的彩色弹珠,就是不小心掉到马桶里被冲走,从此音讯全无。
放放小朋友从悄然啜泣,到悲从中来,终于,“哇”一声嚎啕大哭。
小嘴巴张得很大,能看见他的嗓子眼。
也许是哭到无力,他索性坐在地板上,盘起小短腿。
哭声更加响亮了,引来了正在自己屋里抱着新款收音机体验的萍姨。
萍姨进门一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少爷仔哭得一脸痛心,小脸上挂满了泪珠,祝晴则手足无措,又是给他递纸巾,又是帮他擦眼泪。
放放:“你走开!”
萍姨在一片混乱中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吵架了?”
盛放的心情太糟糕了,他不想和萍姨多说什么,眼泪横流,身旁外甥女不停地哄。
祝晴意识到,原来放放还这么小。
还是一骗就上当的年纪。
“好了好了,不哭了。”
“是我。”
“哪里有什么大怪兽,我和你开玩笑的。”
“刚才那个是变声器,在电器店里买的,不信的话,你自己试一试?
盛放继续抽泣着。
晴仔搭着他的肩膀,他就甩开,晴仔拉着他的小手,他就弹开。
直到晴仔终于硬着头皮,再次开口——
“舅舅,是我!”
放放把满脸的眼泪擦到祝晴的衣服上,还可怜巴巴地瘪着小嘴。
“你没有被吃掉吗?”
“没有。”祝晴轻轻叹气,难以启齿,“也没有被拉掉。”
那个叫作“幻音魔盒”的变声器,早就被丢到了书桌上。她分明已经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可还是哄了这个小孩半天。
祝晴发誓,以后再也不敢轻易吓唬他。
终于宁静下来的夜晚,祝晴牵着盛放下楼,买大份薯条给他赔罪。
除了薯条以外,外甥女还得伺候好放放舅舅,把小袋装番茄酱的包装撕开,一直握在手中,等着小朋友来蘸。
快入秋了,夜晚的微风还有几分凉意。
他们散着步,一圈一圈地走。
盛放把薯条塞到自己嘴里,一根、两根、三根……
他们重聊“大怪兽”的话题。
当外甥女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说他是爱哭鬼时,宝宝很不服气。
小孩都是很爱哭的。幼稚园的小朋友们,就连戴围兜的时候也要哭,因为有些小孩的手真的不灵活,不知道该怎样摁上扣子,一来二去,急得哼唧哼唧地哭。一个哭了,就有三个五个的小朋友跟着哭。每当这个时候,放放小朋友就会用手指头堵住自己的耳朵眼,表示自己对他们有多无语。
“所以很正常!”他嚼着薯条,为自己发声,“难道你小时候不哭吗?”
“对啊。”
“真的假的!”
祝晴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小时候在福利院摔的那一跤,膝盖磕在水泥地上,钻心地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但她很快就用手背自己擦干。
反正哭了也不会有人来哄,这个道理,她自小就懂,久而久之,连流泪的感觉都变得陌生。
“怎么会陌生呢?是咸的啦!”
“你还吃了?”
“晴仔,吃眼泪?你开玩笑吗?”
“是喝眼泪啊!”放放一本正经地纠正。
盛放小朋友吃完了薯条,将小手塞到祝晴手心。
好厉害。
她居然不会哭耶!
“喂,你没洗手!”祝晴拍拍他的手背,“吃了薯条,都是油。”
“晴仔,我舔过啦!”
“不要!”
“来咯——”
晴仔越是躲着,盛放就越要去拉她的手。
舅甥俩在楼下追逐。
他腿短,晴仔腿长,他是幼稚园小孩,晴仔是警察……他们的实力太悬殊了,可每一次,放放都是差点就能追上晴仔,只差一点点。
祝晴一直在放水,身后的小孩跑得气喘吁吁。
他大口大口喘气,蹲成一团,歇一歇。
盛放小朋友越来越崇拜外甥女了。
晴仔什么都厉害——
如果不这么爱干净的话,就更加完美!
……
有了前两天上学的经验,如今的盛放小朋友,早起出门去幼稚园就和他外甥女去警署报到一样,习惯成自然。
虽然他还是不爱上学,但三岁的宝宝懂得很多道理,小孩子嘛,总是要以学业为重的。
自从盛放开始上学,祝晴起得更早了一些。
爱操心的小舅舅,总是要将她压到餐桌前,看着她把早饭吃完。他还说了,纪老师告诉大家,吃饭不能玩米粒,但也不可以狼吞虎咽,否则不容易消化。
“细嚼慢咽,晴仔。”
祝晴做什么都快速高效,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进入下一个流程。
这些日子萍姨与祝晴日渐熟稔,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时常会恍惚。她说话微微抬起下巴,行事果断利落的样子,真的和她母亲如出一辙。
记忆里,盛佩蓉总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如今看着她的女儿,就像时光倒流,萍姨又见到了年轻时的大小姐。
其实萍姨一直觉得,这孩子一路走来不容易,独自扛着这么多事,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她多希望晴晴能学会慢下脚步,好好感受生活。
而现在,放放终于教会了他的外甥女——将生活步调放慢。
早饭要慢慢地吃,牛奶要慢慢地喝。
盛放说,为什么要赶着飞奔去上班?早到几分钟,也不会马上抓到贼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祝晴受到他的影响,开始悉心品尝着一日三餐。
今天面条多放了两块午餐肉,午餐肉金黄焦香,是提前煎过的,牛奶加热后表面浮着一层奶皮,散发着浓郁香气……这些细微的变化,换做以前,祝晴可能根本不会在意,但是现在,她可以一一细数。
萍姨听得笑容满面,小舅舅更是竖起大拇指夸夸。
就算是大孩子,也是喜欢得到表扬的!
“吃好了——上班!”祝晴放下筷子。
盛放也站起来,单手拎起他的书包,潇洒地往身后甩。
甩到自己的小肩膀上。
放放的肩膀不够宽,一时之间挂不住书包背带。
好在书包轻得要命,他能站稳。
这套帅气的流程,至少成功了一半。
……
清晨到了警署,重案B组的警员们已经自觉整理手头上的资料,抱着档案进会议室。
抽开折叠椅的声音“哐哐当当”的,几个人才刚坐稳,就已经聊起游敏敏的案子。
“我爸今早去菜市,连卖鱼胜都在议论那档电台节目!”
“节目才开播一天就被叫停,不过听内部人员说,这档节目可能只是暂时下架。”
“现在全城都在讨论这个,比电台砸钱打广告还要轰动!只要那个主持人——欧阳佩玲是吧?只要她能顶住压力……”
“人家叫司徒佩玲!”
“不重要不重要,谁管一个主持人姓什么?倒是死者的名字,游敏敏……他们传得邪门,说她姓游,结果居然死在水里,真是注定的水鬼找替身。”
黎叔端着保温杯进来时,身上还有未散的烟味。
他随手放下杯子,笑骂道:“这是警署还是庙街?你们比庙街天桥底下的神棍还要神神叨叨。”
当然,闲谈归闲谈,案子终究要回归专业侦查。
查案讲究的是实打实的证据,这几天,组里所有人都在外奔波走访,把收集到的线索归纳梳理,每一份笔录、每一个细节都是反复推敲,不容半点马虎。
“游敏敏的父母在警署做了正式笔录。他们说,游敏敏很乖的,从小到大都没有给他们惹过麻烦。”
“当时打电话来电台的几位,是游敏敏的中学同学。他们和游敏敏也不熟悉,只是恰好在灵异节目里听见她的声音,一开始说要进行听众连线,也是闹着玩的……谁都没有想到,事后居然证实,游敏敏真的死在浴桶里。”
“拿到他们的笔录了,没有什么异常,确实是巧合。只不过这些人,恐怕以后对这些都市传说有阴影了,尤其是水鬼传闻。像是这种聚在一起听灵异电台的活动,估计再也不敢参加。”
小孙翻开游敏敏的个人资料。
“自从两位长辈搬去和儿子住之后,游敏敏偶尔会去哥嫂家吃顿便饭,但大多数时候,是自己默默解决三餐。毕竟哥嫂有了自己的生活,她不方便经常去打扰。游敏敏的父母说,她一直都是这么懂事的。”
“游敏敏的家人和老同学都特别提过,她不像是会和人结仇结怨的性格。大家都说,游敏敏从来不会得罪别人。她太文静了,有时候就像一个透明人,安静到……就算原地消失都不会有人注意。但是谁知道,最后她的死亡,居然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度。”
莫振邦接过下属们递来的一份份资料:“验尸报告出来了没有?”
“验尸报告是祝晴负责。”曾咏珊说,“估计还在催。”
“我记得程医生好像提过,解剖已经完成,但报告还要等,在政府化验所排队等着检测呢。”
“等到什么时候?”
梁奇凯看一眼手表:“按照标准程序,最快明天中午。”
……
祝晴在法医办公室门口,叩了叩门。
办公室里传来程医生的声音,她旋转门把手进去。
程星朗正在慢条斯理地往显微镜上贴标签。
“程医生,报告。”
这不是这两天祝晴第一次来法医办公室催促。
办公室一角,折叠床早已经收起,程星朗的白大褂还搭在椅背上。
办公桌上,游敏敏案件的验尸报告早已摊开。程医生料到madam要来催,连钢笔都提前搁在报告旁边。
“水温异常。”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数据栏,“浴桶水温明显偏低,凶手肯定加了冰块。”
“呼吸道泡沫分布均匀,硅藻检验阳性,确认溺亡。”
“胃里检测出药物和大量酒精,都是死前不久服下的。”
祝晴:“也就是说,凶手利用药物和酒精加速她的昏迷,制造溺亡现场?”
程医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将报告翻至下一页。
“她嘴角的伤口里有棉质纤维,和身上浴袍材质一样。”
“最奇怪的是,死者脚踝的尼龙绳捆绑留下的痕迹很深,是反手双环结。但是——”程医生指向两张对比照片,“手腕的痕迹就浅了很多。”
“剩下的就是你们的工作了。”他合上报告。
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祝晴垂着头,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也浑然不觉,仍然专注地记录每一个细节。
程医生靠在办公桌边,耐心等待。
这位madam,就像是学生时代的优等生,连标点符号都要写得一丝不苟。
直到最后一个句点落下,她才抬起头。
“这份报告我能带走吧?”祝晴收起笔记簿,手已经捞走桌上的尸检报告。
“你等——”程医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她利落转身。
Madam来去匆匆,只留下干脆的一句道别,语调的尾音却莫名轻快。
“先走了。”
“咔嗒”一声,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合上。
……
祝晴回刑事调查组时,办公室空荡荡的,工位上还没有人,文职珍姐朝着会议室努了努嘴。
推门进去,同事们正围在白板前分析线索。
祝晴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但当她将尸检报告放在桌上时,莫振邦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都不用给法医科开催办单,madam祝的面子不小。”豪仔的手指在报告封面上弹了弹。
莫sir接过报告,翻开报告,右下角印着凌晨三点的签发时间。
显然,昨晚程医生为了这起案子加班。
梁奇凯从案卷中抬起头,目光落在祝晴身上。
曾经警校里那个冷冰冰的师妹,慢慢地,好像变了个人。她学会迂回,居然能从程医生手里提前撬出这份尸检报告。他本该为她的成长而欣慰,但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总会浮现那道在操场上独自加训的身影……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倔强又孤独。
或许是他多心,这位师妹对谁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唯独对他,除了冷淡,还有几分回避。
梁奇凯收回思绪,将另一份档案推过去:“这是游敏敏的心理咨询记录。”
莫振邦已经快速浏览完尸检报告,抬手将文件传给其他警员。
“死者胃部药物的检测结果——就是普通的抗抑郁药,和浴桶边找到的药瓶一致。”
“酒精浓度不对劲,血液里酒精的含量太高了,至少还有两百毫升未吸收的红酒。”
徐家乐:“借酒吞药?”
“这可不是小酌的量,也许有人在灌她。”
曾咏珊神色一变:“是凶手!”
“至于死亡时间。”莫振邦在白板上记录程医生验尸报告里的信息,“胃部内容物和尸温有矛盾,但是我们那台古董仪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结果,估计得送到化验所总部。”
曾咏珊继续翻阅自己手中的资料:“电台接到的那通电话,是从死者家里打出来的。”
“根据法医报告,凶手往浴桶加冰块是为了干扰死亡时间的判断。”祝晴在白板写下关键点,“现在需要确定的是,那通‘鬼来电’是生前打的,还是死后打的。”
“技术部同事分析了电台提供的原始录音,通过声纹比对结果——可以肯定的是,这通电话是实时通话,并不是提前录制好的录音带。”
“既然并不是鬼来电,那么打电话的时候,游敏敏根本就还活着。”
如果按照这样的推测,可以将死者的死亡时间往后延。
也就是说,至少在节目开播时,游敏敏还活着。
“难道是胁迫?”
“在那通电话中,游敏敏反复提到自己已经死了……还报出了家里的地址。”
“会不会是——她通过这个方式求救?”
“阿头。”珍姐敲了敲会议室的门,探头进来,“死者的哥哥打电话来,说她妹妹好像有个男朋友。”
“男朋友?”莫sir皱眉,“之前怎么从来没提过?”
“他说死者很少说起拍拖的事情,好像是在唱片行认识的。”
“要不要叫他们来一趟?”
莫振邦:“先别急,查清楚那个男人的身份。”
……
放放小朋友发现,幼稚园可能要比家里好玩一些。
白天晴仔上班的时候,家里就只有萍姨一个人陪着他,难免冷清。但是幼稚园不一样,教室里很多的小孩,耳畔一直有人在说话,很少有安静的时候。只有在亲身经历过之后,盛放才懂,难怪晴仔说他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现在他在这些幼稚孩子堆里,也时常感觉自己像是进了养鸭场。
这些幼稚的三岁宝宝们,就像是小鸭子——
“嘎嘎嘎嘎嘎”。
好吵。
不过比起他和萍姨在家大眼瞪小眼,上学还是有点意思的。
在勉强接受必须上学的现实后,盛放对幼稚园有了新的寄望。
如果他们能放他自由就好了。
他想上课的时候,可以上课,不想上课的时候,就溜到户外活动区荡秋千。
盛放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干了。
在课间,他用兆麟教自己的闪避术,左躲右闪,试图开溜。
突然,他的衣角被人从后面揪住,衣领直接卡住脖子,被迫用脚刹车。
“放放!”小椰丝眼睛亮亮,“你去哪里?”
三分钟后,他们一起出现在偌大的户外活动区。
活动区有秋千、滑滑梯,还有幼儿单杠,没有其他小朋友,大家都在老老实实上课。
盛放荡着秋千,口袋里串好的珠子掉了出来。
前一天,他和纪老师达成秘密协议。
只要上课时不躺着,就可以把串好的珠子带回家。他小心翼翼把珠子放进了书包夹层,盘算着要送给晴仔当手链。
昨晚,趁着萍姨在厨房忙碌,他把书包整理好。
在幼稚园的生活平凡枯燥,放放给自己想到了好办法。他要像蚂蚁搬家,把家里的玩具们,悄悄搬到幼稚园。
然而没想到,早上坐在校车里,小手伸进书包,摸了个空。
萍姨居然把他准备偷渡的玩具全都拿出去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书包里就只剩下一串珠子,盛放才想到,他忘记把礼物送给外甥女。
放放将珠子放在口袋,准备晚上再送,这会儿珠子掉了,他立马蹲下来捡。
“你说晴仔会喜欢吗?”盛放问。
小椰丝用力点点头:“当然会啊!”
秋千荡得很低,两个宝宝的腿都只有一点点长,根本踩不到地面。
慢慢地,秋千不晃了,他们谁都没有下去推,只稳稳坐着,用尽自己的浑身力气原地蹦跶,希望秋千能识相一些。
这真是一个不刺激的游戏。
盛放回想:“晴仔好像不喜欢闪闪亮的东西。”
小椰丝震惊:“居然有人不喜欢闪闪亮的东西!”
两个小朋友天南地北地聊,从最喜欢的食物,聊到最讨厌的味道。
放放突然想起什么:“兆麟肯定不喜欢你。”
兆麟说了,他不喜欢所有带椰子味的食物、洗护用品……就连椰子糖都不吃!
“兆麟是谁?”小椰丝问。
“警署同事。”盛放有点神秘,还有点神气。
就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同事一样。
椰丝拧起了小眉头。
他们不认识,以后也不可能认识,这个叫兆麟的为什么要莫名其妙不喜欢她?椰丝也还小,想不明白这么多的问题,只觉得他没有礼貌。
小椰丝:“那我也不喜欢他。”
纪老师翻遍整个教室,丢了两个孩子。她吓得冒冷汗,将班里的小朋友交给两位幼儿照顾员,自己匆匆跑了出来。
外面阳光明媚,当在活动区看见两个小朋友时,她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才落回去。
盛放和小椰丝在聊天。
同龄孩子更理解彼此的想法,他们天马行空,却都知道彼此在讲什么,每一句话都可以顺畅地接下去。
“小椰丝,你有没有英文名?”
盛放和小朋友交换过小名,现在开始交换英文名。
他们的友谊,上升一个台阶。
“我有很多英文名,但是都不喜欢。”
“我给你起一个。”
盛放上过很多节英文课,有起英文名的经验。
小椰丝:“没问题!”
盛放:“Yes!”
“好!”
“Yes!”
“你起吧!”
“就叫Yes!”
安静的午后,两个小朋友并排吊在幼儿单杠上。
他们脑袋朝下,脚朝上,不知道多悠闲自在。
纪老师一开始忍俊不禁,笑到一半,发现形势不对,转为叹气。
从今往后,盛放小朋友和椰丝小朋友,会成为她的重点关注对象。
……
盛放小朋友挨批了。
老师说,他不应该在上课时间悄悄溜出去玩。
如果把自己弄丢了怎么办?
放放认为老师不必小题大做,幼稚园的大门锁着,他又不是会飞,拐卖小孩的绑匪也不会飞,丢不了的。
不过,放放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有犟嘴。
因为他担心纪老师向晴仔告状。
放学回家之后,盛放一直在密切关注祝晴的态度。
她看起来若有所思,连吃饭的时候,都在记笔记。
萍姨给祝晴盛的汤,都快要凉了,她没有用勺子,端起小碗直接喝,目光则盯着笔记本,“唰唰”记录。
程医生说,浴桶里的水温低得不正常。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矛盾点——
如果凶手在浴桶放冰块,是为了延后死亡时间,那为什么还要强迫游敏敏在电台直播时打那通电话?
晚上十点后的死亡时间,加上冰块干扰,本该让警方以为死亡发生在午夜后。可那通十点钟的“鬼来电”,反而把她的死亡时间钉死在节目播出时段。
除非凶手作案时毫无章法、毫无逻辑可言,否则这样的做法完全是自相矛盾。
又或者,加冰块是为了掩盖其他真相?
这一点,祝晴想不明白。
她默默记在了笔记簿里收好。
盛放歪着脑袋想,这本笔记簿,真是晴仔的宝贝。
就像咸蛋超人、钢铁侠、蜘蛛仔、忍者龟……也都是他的宝贝。
晴仔的爱好太少了。
盛放摇摇头,刚要鼓励外甥女多培养丰富的业余爱好,突然看见她翻开笔记本,照着上面的一串数字打电话。
盛放小朋友的眼皮子狂跳。
要给纪老师打电话吗?
心虚小孩瞬间坐得板正。
“咏珊。”祝晴拿着手提电话,钢笔在笔记本的待办事项上划了一道横线。
“你说唱片行几点开门?”
盛放不再坐得笔直,重新歪成一团。
挂断电话,祝晴扫他一眼:“做什么亏心事了?”
放放乖巧坐好:“没有啦。”
……
外甥女不仅没有发现盛放在幼稚园闯祸,甚至还带他——
出、门、破、案!
祝晴带着盛放去了游敏敏生前工作的唱片行。
下午警署珍姐接到电话,死者的哥哥突然想起妹妹似乎有个男朋友,但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他说,也许唱片行的老板和同事能提供更多信息。
小孩带上好吃好玩的,跟在晴仔身边。
在外甥女和他约法三章之际,宝宝捂住自己的嘴巴。
只跟着,不废话,乖乖的。
这家唱片行在街角显得格外另类,老板是前摇滚乐队吉他手,开店时间全凭心情。
白天警员来过,隔壁店铺说,老板昼伏夜出,有时候甚至几天都不开门。
祝晴带着放放出来散步,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没想到,他们很好运,按照地址找到这家唱片行时,戴着七八个耳钉的年轻店员正好在整理货架。
“找什么?”这位女店员问,“经典摇滚还是新碟?”
当祝晴亮出警员证,她的手指在唱片封套上顿了一下。
她下意识望向收银台,那个原本属于游敏敏的位置,如今空落落的。
女店员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我平时就和敏敏坐在那里点货。”
有关于游敏敏的死,满城热议,没有人不知道。
女店员配合着警方的问话,眉心一直紧拧着。
“敏敏是年初来店里的,她话不多,但记性特别好。但是做事很负责。老板有一些绝版碟,藏在仓库里,她都能马上找出来……
“有些熟客来,会指名要她帮忙。”
女店员看了看店外,闪烁的霓虹灯帮她壮了胆。
她鼓起勇气问:“Madam,真的不是水鬼找替身?”
不等祝晴回答,她又摇摇头,自顾自说道:“肯定不是,不然你就不会来问我这些问题了。”
祝晴记录着:“听说她有个男朋友?”
“男朋友?你们搞错了吧?”女店员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等等,难道你说吹水辉?”
女店员口中的吹水辉,大名谢栋辉。
他是附近一带游手好闲的混混,平时在店里帮忙搬货,也会替人收债、卖盗版CD,总之什么都干。
“他们哪算男女朋友!”
“吹水辉这个人油嘴滑舌,经常对敏敏说一些轻浮的话……我和敏敏说过很多次,这种人根本就靠不住。”
“结果这个傻女,转头就把我的话都告诉了他……”
女店员摇摇头,语气无奈。
“敏敏平时吃碗面条都舍不得加鸡蛋,工资一到手就直接被他借走。”
“说是借,其实我从来没有见他来还过钱!”
“现在好了,人财两空……”
女店员说,就在不久前,老板发了薪水,吹水辉又来了。
他借走游敏敏所有积蓄,又是像之前那样,花言巧语哄着她。
“第二天敏敏来上班,眼睛都红了,一看就是哭过。”女店员说,“我问她出什么事了,但是她不愿意说。毕竟我们只是同事,一些私事,她不一定告诉我的。尤其我之前还说过吹水辉的坏话。”
“你刚才说财务纠纷或者私人恩怨——”最后,她笃定道,“找吹水辉就对了。”
从唱片行里出来,盛放小朋友蹦蹦跳跳跟在祝晴身后,嘴角咧到耳朵根。
警察查案,简直是最有趣的游戏,他记下话术,准备明天去幼稚园玩条子捉贼的样子。
盛放默默在心里复习。
一些不懂的,就赶紧问。
“晴仔,吹水辉是什么意思?”
“他叫阿辉,又爱吹牛,所以叫吹水辉。”祝晴解释。
夜晚查案,小舅舅给外甥女买的车派上用场。
顺便地,放放还能兜兜风。
他将车窗打开,脸颊歪在车窗框上,感受凉风拂面。
时间过得好快,热风一下子就变成凉风,就像调节吹风机档位一样快。
“晴仔,我们去买夜光星星啊!”
盛放突然想到,上次祝晴答应他,要在儿童房的墙壁上贴满夜光星星。
儿童用品店就在铜锣湾,和唱片行一个位置。
但是这个时候,车子已经驶出两条街。
“还要再调头回去,好麻烦。”祝晴和他商量,“改天路过再去买?”
“好吧。”
盛放干脆地答应下来。
过了许久,祝晴听见身后飘来幽幽的三个字——
“吹水晴。”
……
为了摆脱“吹水晴”的花名,祝晴翻开笔记簿,在上面记录一行小字。
给盛放买夜光星星贴纸。
这本用来工作的小本子上,添了重要的一笔。
和放放小朋友有关。
盛放却不知道,早就将这事抛到脑后。
等到第二天早晨起来,他从儿童房里探出半个身子。
“晴仔晴仔——”盛放拖着长长的尾音,睡眼惺忪地问,“今天是周末了吗?”
自从开始上学,盛放每天一早都要问这个。
到周末了吗?周末了吗?
周末又不是一眨眼就能到的!
祝晴在日历上画了一个小红圈:“今天是周四。”
萍姨笑道:“少爷仔数一下,再过几天是礼拜六?”
盛放撇过小脑袋,又精明起来:“这还要数?”
小朋友“啪嗒”一声关上房门。
再出来时,连校服都换好了。
他背上书包,打开大门,单手扶门框,潇洒撑住。
“如果赶不上校车,我就不去喽。”
祝晴捂住小舅舅的嘴巴。
他的话太多了。
校车是不会赶不上的,就算赶不上这趟,隔三十分钟还有下一班。
祝晴陪着放放一起下楼,但没有陪他等校车,把孩子塞给萍姨。
昨晚晴仔回家后,盛放听见她联系同事。
今天一大早回警署,她要马不停蹄地赶去找那个跑路的吹水辉。
“吹水晴要去抓吹水辉啦。”
“少爷仔!”萍姨赶紧提醒道,“在学校可不能这样叫你们老师,知道吗?”
“萍姨,纪老师叫什么名字?”
萍姨摇摇头。
虽然她总是被少爷仔吃得死死的,但这会儿肯定不能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少爷仔,晚上想吃什么?”
“萍姨还会转移话题。”放放奶声道。
大人不愧是大人,不管是萍姨还是晴仔,都没有这么好骗的。
校车快要停下时,盛放不经意摸到自己的裤子的小口袋。
已经两天了,他居然还是忘记把手链送给晴仔。
早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校车隔半个小时就有一班。
盛放小朋友软磨硬泡,要去警署送手链。
小朋友的心事总是这样简单纯粹。
他们眼中天大的事,和大人们记挂着的完全不同。萍姨牵着盛放的小手走向油麻地警署,每一步都走得很认真。
萍姨向放放小朋友的外甥女学习,尽量守护着这份独属于孩童的天真。
自从少爷仔开始上学,好久没有来油麻地警署巡逻。
刚跨进大门,他一眼看见垂头丧气的翁sir。
少爷仔早就发现了,兆麟的穿着,总是和其他同僚们不一样。
“穿西装打领带哦。”盛放招招手,“你最威风啦。”
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警署同僚,翁兆麟站住脚步。
“没大没小。”
盛放小朋友靠很近,踮起脚尖:“你的黑眼圈好大!”
翁兆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下:“有这么明显吗?”
盛放歪头打量他,皱了皱小鼻子。
他看起来好苦,比湾仔老婆婆凉茶铺煎的凉茶还要苦。
“要注意休息啊!”小长辈语重心长道。
短短几句话,翁兆麟完全被盛放小朋友拨到心弦,心头一软。
“没有哪次安安静静查案,现在全香江人民都听到广播了。”翁兆麟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上头还非要限时三天,查案又不是揸火箭,哪里说破案就破了?”
翁兆麟扶额:“真是的,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又不懂——”
话音未落,他听见盛家小少爷真诚的小奶音。
“我理解你啊!”
翁兆麟怔住。
他明白的,人在这个位置,总是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警署里那些年轻人,经常说他好烦,只爱出风头、上《警训》作秀……连朝夕相处的同事都这样想,结果现在,一个三岁小孩居然看穿了他的心事。
小小一坨少爷仔,仰着稚嫩小脸,愿意理解他!
“你的压力也好大。”
翁兆麟轻轻叹气,搭了搭盛放的小肩膀。
他遇到了知己。
一大一小,一路往CID房走。
重案B组同事们看见这俩人时,瞬间屏息。
“阿John。”放放随意地喊。
CID房内鸦雀无声。
这位小少爷怎么混进来的!
这两天翁sir的脾气众所周知*,暴躁得要命。
有人公事不公办,带小朋友开工……此时此刻正好撞到他枪口上,只能自认倒霉。
所有人朝着祝晴投去同情的目光。
好惨。
放放宝宝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合在一起,举过头顶。
“阿John,好久没有人接我放学。”
全警署讨人嫌第一名的兆麟严肃命令道——
“祝晴,你去。”
第47章 忠实fans!
翁兆麟和盛放小朋友差点成为忘年兄弟。
翁兆麟升到现在这职位,并没有那么容易,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警署那帮人却都觉得,他只需要梳好油头、打好领带,在媒体前露个笑脸就够了。
只有这位盛家小少爷会盯着他发青的眼下,提醒他注意休息。
一些不被理解的苦闷,居然会被一个小孩看穿。如今这小孩需要帮忙,他当然也是义不容辞。
“我去?”祝晴指着自己的鼻子。
“难道我去?”翁兆麟严厉的目光扫过她,注意到大家都看着自己,猛地拍向身旁工位。
“看戏呢?”
“知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
“还没有锁定嫌疑人?到底有没有好好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
“都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写着线索?”
大家都挨骂了,办公室里空气凝固。
放放小朋友和翁兆麟对视时,得到了他此时此刻唯一一个好脸色。
下属们都已经习惯翁sir的雷霆怒火,萍姨被吓得不轻,快要耳鸣。
“少爷仔,大家都忙着查案,我们也该去赶校车了。”萍姨弯下腰,整理他的小领结。
盛放配合地点点头,走之前还和大家打招呼道别。
警署这帮同僚看着他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这小孩——连最难缠的翁sir都为他破例,还有什么是他搞定不了的吗?
孩子的背影小小的,渐行渐远,变作一个黑点。
突然,黑点又变大,他转身回头冲刺,跑回祝晴身边。
小舅舅不能忘记自己此行的重要目的。
他是给晴仔送手链来的!
“给你。”
祝晴的手心被塞了一串珠子,她低头一看,五颜六色的塑料串珠,还闪闪亮亮。
“戴上哦——”盛放塞完就跑,边跑边说,“保平安的!”
这串塑料手链,被祝晴握在手里。
看得出来,小朋友精心搭配过珠子的颜色,每一个颜色都不会重叠在一起,由浅至深的过度,童真又可爱。
她抿着唇想笑,研究着怎样戴上它。
与此同时,盛放的小短腿已经跨出警署大楼。
萍姨说:“少爷仔,你真了不起——那个高级督察,居然愿意听你的?”
盛放神秘地摆摆手:“小case。”
三岁宝宝可没什么心眼子。
他和兆麟成为朋友,当然是因为他们真的可以互相理解啦!
兆麟理解没有人接他放学,同意晴仔提前收工……
至于他,当然深知身居高处的人承受了多少压力。
毕竟,他将来也会是高级督察,和阿John很有共同语言的。
……
祝晴人生中的第一件首饰,就是小舅舅送给她的护身手链。
塑料手链的存在感。让她不太习惯,不自觉转动手腕。
但是,每当眸光低垂,视线落在这串盛满了放放心意的手链上,她总会停下动作,用指腹轻轻摩挲这串可爱的小珠子。
在这一行干久了的前辈,总是很神通广大。之前祝晴就见识到,莫振邦不是找线人查当年盛家司机在黄大仙屋村的那起失火案,就是联系到曾经采访过方雅韵的记者,拿到线索……
而现在,黎叔也大显神通,往工位上拍了一张地址。
死者游敏敏的“男友”谢栋辉,就窝在这里。
如今组里的后生女学会开车,开着公务车出现场,车技又快又稳。
黎叔闭着眼靠坐在副驾驶小憩,揉了揉太阳穴。
“到现在还是毫无进展,真是头疼。”
祝晴:“希望谢栋辉那里能有新发现。”
就像唱片行那位女店员说的,谢栋辉确实是个不安分的人。最近他又躲了起来,和一个背景复杂的女人同居。警方找到他们的住处,是老旧唐楼里的劏房,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出来。
房门一打开,屋里黑漆漆的,连扇窗户都没有,一张铁架床占了大部分空间,脏衣服堆在床头,狭小出租屋里弥漫着盒饭的气味。
一个女人倚在门框上,抬了抬眉:“一看就是madam咯,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
她停顿片刻,回头拖长了音,戏谑道:“鬼来电?”
谢栋辉似乎早就料到警方会登门,嘴角挂着吊儿郎当的笑,让他们稍等片刻,自己套上衣服就来。
黎叔和祝晴站在楼道等待,过了一会儿,吹水辉换上皱巴巴的花衬衫、牛仔裤出来,一头长发油腻腻地扎在脑后,碎发耷拉在额前。
两位警察催促时,吹水辉故意慢吞吞系衬衫扣子:“不用这么急吧?我又不会跑路。”
……
油麻地警署审讯室内,刺眼的灯光落在谢栋辉脸上。
他下意识眯起眼,用手挡住光线,翘着二郎腿,语气轻挑。
“阿sir、madam……”吹水辉开门见山,“那个女人的事,跟我没关系。”
“你们不会真以为我跟那个傻女是拍拖吧?”
谢栋辉和游敏敏是在她工作的那间唱片行相识的。当时,他被老板雇去搬货,每次进唱片行,只要店里飘着苦情歌的旋律,他就知道,一定是那个永远低着头的女孩播的。
谢栋辉便有意无意地接近她,在她理货时,用手“不经意”拂过她的手腕。这时,女孩就会红着耳朵,赶紧缩回手。
“你们也不用说我油嘴滑舌,花言巧语哄着人家,其实一开始,都只是玩玩而已——我连一成功力都没拿出来,谁知道她一下子就上钩了?“
“真是个老实人,只是被摸一摸手腕,居然都会脸红。”
祝晴冷声道:“所以你就挑这样的老实人下手?”
“Madam,调戏两句也犯法?是她自己当真了。”
“后来,她居然带了盒自己做的曲奇饼过来。她说——”谢栋辉歪坐在审讯椅上,突然捏着嗓子模仿女声,“辉哥,不知道好不好吃……如果不喜欢的话,你就丢掉吧。”
他模仿得太像了,眼神唯唯诺诺,就连这番话的尾音,都与广播连线时游敏敏的声音如出一辙。
“我全都吃了,不甜不咸的,难吃得要命,真是难为人。”
“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这么难吃,也敢送人。
黎叔:“然后你就开始‘借钱’?”
“她自己愿意给的嘛。”谢栋辉歪着嘴笑,肩膀夸张地耸起,“她说知道我最近手头紧,让我先拿去用……为了多谢她,我在路边随便采一朵野花,结果她当成宝贝。”
“喂,免费的花,她居然带回家!还说自己特意买了一个花瓶,插了起来。”
“后来就更可笑了……没想到,她还真以为我们在拍拖,整天死缠烂打,跟在我后面,我说什么她都信。”
谢栋辉说,他给她配了自己家的钥匙。
从那以后,游敏敏经常上去给他整理屋子,洗衣服做饭。
“免费的保姆,不要白不要。”
而讽刺的是,他甚至没有记清游敏敏的名字,还以为叫什么“雯雯”、“丽丽”……直到电台灵异广播的事传得人尽皆知,谢栋辉才知道她死了,真正记住她的全名。
当被问到案发当天的事时,他说:“那天我和阿强、阿金他们,在鸭寮街支了个折叠桌卖碟,两大箱的CD,街坊都见到啦,不信你们去查。”
“你和死者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就是几天前,她来我家收衣服。应该是——”他掐着手指数了数,“上个礼拜的事。”
谢栋辉的口供,与唱片行女店员所说是对得上的。
那是案发前三天的事,游敏敏上班前去他家,帮他把前一天晒在唐楼天台的衣服收回来,将衣服叠好放进柜子里时,无意间发现边上抽屉里的借条。
“她知道我跟人借钱,说什么利滚利……真是操多余的心,她又不是我什么人。”
那天晚上,谢栋辉当场翻脸,把钥匙抢了回来,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警告她不要再纠缠。
游敏敏哭着跑走,当天向唱片行请假,第二天再去上班,哭得眼睛又红又肿。
谢栋辉口中的死者,极度缺爱、自卑。
提起她,他事不关己,语气中只剩轻蔑。
“说实话,这种女人最没意思。长得一般,性格又闷,带她出街我都觉得失礼。”
“整个人阴阴沉沉的,要不是看她好骗,谁愿意理她?”
“如果薪水很高,我倒是可以哄哄她……但她就只是唱片行一个店员而已,能赚多少钱?”
谢栋辉双手撑在审讯桌上,抖着腿:“话又说回来了,你们的意思是,她不是被水鬼索命?”
这不是吹水辉第一次进出警署,熟悉警方的流程。
“我都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吹水辉说,“她爸妈随时回来,真要跟她回去,不小心碰到他们怎么办?我可没想过和她见家长。”
吹水辉知道,这事情必须一口气解释清楚,否则接下来警方还得三番两次地带自己回来“协助调查”。
“阿sir,这种痴情女最麻烦了。我躲着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去找她?”
“甩了就甩了,如果不提,我早就把她忘了。就算真要纠缠,也是她纠缠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心虚了?”祝晴突然倾身,“别怕,她今晚会亲自来问你。”
话音落下,她抬了抬眼,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已经来了。”
审讯室的灯光突然闪烁。
实在是这位madam看起来太冷静,这样的语气反倒显得真实。
吹水辉感觉手臂和后颈的汗毛瞬间就竖了起来。
他撞翻椅子后退,整个人绷得笔直,嗓子干涩:“不要胡说,那个八婆变水鬼关我什么事!”
“坐下!”黎叔猛地拍桌,厉声呵斥道。
审讯椅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谢栋辉被按回座位。
按规定,他还要被扣留多久?吹水辉刚要问,两位警官已经起身离开。
“砰”一声,审讯室的门被关上,他独自一人,想起madam临走时说的话——
“你猜,她今晚会先扯你的左脚,还是右脚?”
这番话,仿佛回荡在审讯室,反复敲击他的耳膜。
吹水辉回头往后看,冷汗浸湿全身,花衬衫贴在了后背上。
……
午饭前,祝晴和几个同事再次来到案发现场。
西环尾角街十七号已经被封锁,楼下的纸扎铺仍旧关着门,听说纸扎铺老板上个月在店里猝死,子女办完丧事后再没回来过,这间铺子一直没有人接手。
原本就寂静的街,现在更是冷清,连脚步声都显得突兀。
曾咏珊总是要感性一些,轻轻叹气:“这房子以后恐怕没人住了。”
她继续道:“死者的父母昨天回来拿证件,连多待一分钟都不愿意。”
案发当晚,死者父母在楼下台阶上痛哭到失声的画面仍历历在目。昨天,他们回来拿一些证件,离开得太快了,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在这间充满女儿气息的屋子里彻底崩溃。
黎叔用钥匙打开房门。
他们走进死者游敏敏的房间。
梳妆台上,放着几本杂志、一盒用剩的发卡,和用到见底的润肤霜。
拉开抽屉,除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以外,还有一张中学毕业照。
女孩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相框上已经落了灰尘。
“这是日记吗?”曾咏珊忽地伸手,取出一本本子。
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夹着一朵干枯的小花。
这就是吹水辉在笔录里提及的,路边随手摘来送给死者的小花。
曾咏珊垂着眼,看着日记本上的字迹。
“阿嫂又嫌我冲凉太久。”
“她说,我的屋够位置,以后可以借波波放玩具。她只是想‘借’屋吗?”
“今日阿嫂买了两支唇膏,颜色不合适的那支,她居然送给我。但是我这么黑……难道就合适吗?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垃圾桶。”
据游敏敏的父母所说,她大哥刚结婚时,一大家子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后来实在拥挤,小家庭才搬了出去。
这日记并不是每天都记录心情,日期断断续续的。
前半部分,写下大多是生活中这样的琐事。她似乎从不会与家人起正面冲突,藏在日记本中的抱怨,显得细碎又不起眼。
再往后,哥哥嫂子带着小侄子搬走了。
日记本继续翻下去,字里行间里出现久违的雀跃。
“唱片行的辉哥帮我搬货,最高架子上的货,他一抬手就取了下楼。我说谢谢,他只是笑一笑,身上有很淡的古龙水味道,不知道是什么品牌,很好闻。”
“辉哥夸我的耳环很可爱。”
“今天帮辉哥缝好衬衫的纽扣,针脚歪歪扭扭的,他摸我的头……”
不知怎的,警员们的视线再次投向桌角的毕业照。
这也许是游敏敏生前少有的照片,站在最后一排,微微扬起下巴,显然是踮起了脚尖,才露出整张脸。
游敏敏努力地扬起嘴角,微笑僵硬。
镜头根本没有对准她的脸。
祝晴轻轻合上日记本:“这个——带回去吧?”
……
下午两点,祝晴和曾咏珊一起来到死者哥嫂租住的旧楼单位。
门外时,游太太正抱着孩子,她应该正准备出门,穿戴整齐,一身玫红色的衬衫,衬得她皮肤更白。
他们的儿子今年两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窝在妈咪怀里,小手伸长去够madam手腕的彩色珠子。
祝晴收回手。
这可是她小舅舅给的。
“阿康。”游太太朝着卫生间喊,“警察来了,又为敏敏的事。”
厨房里传来响声,没过多久,游父和游母也出来了。
这两天家里出了事,游敏敏的大哥向公司请假。
此时他从卫生间出来,接过太太怀里的儿子,一大家子人堵在门口,原本不算小的房子都变得逼仄起来。
曾咏珊忽然理解了死者游敏敏日记本里的失落。
当大哥、阿嫂、侄子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像是紧密无间的一家人,她再次被忽略了。
当听说警方是来找自己,游太太显然很意外:“找我?”
她将两位女警请进自己的卧室里。
墙上挂着婚纱照,游先生西装笔挺,游太太的妆容则比现在精致漂亮许多。
“拍拖的时候,我没想到,他们家这么多的事。”
“其实我也不想说难听的话……但是敏敏真的好古怪。”
“去年我送她一件碎花裙,她看过吊牌之后居然问我,是不是我穿过之后不喜欢才送给她?”
“我一片好心!正常人根本不可能这么问吧?”
游一康抱着儿子倚在门边:“敏敏心细敏感,跟她解释过就好了。人死为大,你以前数落她也就算了,现在——”
“Madam问你还是问我?”游太太皱着眉,起身将房门甩上。
“砰”一声重响,连墙上的婚纱照都被震得微微倾斜。
“碎花裙是全新的,我送她的礼物,而且不便宜,连吊牌都还在。”
“说句不好听的,她的心理这么阴暗,整天疑神疑鬼,被水鬼缠身也不出奇。”
游太太话音落下,还带着怒意,说道:“我本来还特意买了个和碎花裙同色系的发卡,准备等她换上裙子时给她戴上。”
她转身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个丝绒小盒子,按到madam手中。
曾咏珊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枚坠着珍珠的淡紫色发卡。
“反正,我确实和她处得不太好。”
“不过也没必要闹得不愉快,大不了少来往就行了……所以我们一家人搬出去了,后来两位老人来照顾小孩,来来回回麻烦,就暂时住下了。孩子小,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
游太太疲惫地按压自己的眉心。
她的先生游一康再次打开门,抱着孩子进来:“阿秋,你说话不要太过分,妈在厨房都听得见。”
游太太冷笑一声:“既要照顾你妈的感受,又要照顾你妹妹的感受……谁来照顾我的感受?”
祝晴完成笔录,笔尖在最后一个句点停顿,问道:“温小姐,周二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你在哪里?”
“孩子睡着,我也睡了。后来爸妈接到电话,说敏敏出事,吵醒了我。”游太太说着,眉心拧起,声音抬高,“难道你们怀疑我?”
她不敢置信地站起来。
“你们的意思是,我杀了敏敏?”她既愤怒,又委屈,眼圈骤然发红,“就他们家事多!我才懒得和他家里人牵扯不清!”
曾咏珊温声道:“温小姐,只是例行流程而已。”
“先到这里吧,如果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随时联系我们。”
游一康抱着孩子,送客至玄关。
厨房里,没有任何响声,显然两位老人正侧耳听着。
他们的孩子波波扭着身子,伸手嚷着要妈妈抱。
游太太情绪不高,没有理会儿子,直接转头回了屋。
只是这一次,她像是筋疲力尽,关门声轻了许多。
游一康神情无奈,抱着儿子轻轻地拍:“妈咪累,让她休息一会好不好?”
这位游先生安抚着孩子,熟练颠了颠臂弯,波波立即安静下来。
看得出来,这是个经常照顾孩子的父亲。
游一康一路哄着小孩,站在门口:“辛苦两位madam了。”
临走前,祝晴停下脚步往屋里多看一眼。
忽地,视线在他儿子的鞋子上顿住。
小孩刚学会走路没几个月,在室内也穿着学步鞋。
祝晴听萍姨说过,这么小的孩子,很少穿系带鞋,大多是魔术贴设计。
她的目光扫过波波,他身上的衣服,搭配着同色系的小袜子。
看来,游太太打扮儿子很讲究,鞋子是精心挑选的款式。
祝晴注视着那双鞋子许久。
鞋带绑的,是利落的反手双环结。
和死者游敏敏手腕、脚踝上的尼龙绳绑法一样。
“游先生,案发时,也就是周二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之间,你在哪里?”祝晴问。
这个问题,当时警方问过。
那会儿游一康忙于应酬,很晚才醉醺醺地赶来,满身酒气。
“我在陪客户。”游一康说,“喝了一晚上的酒。”
“哪间酒吧?”祝晴低头记录,许久都没听见他回话,抬起头,“还是酒楼?”
游一康沉默片刻,再次回答。
祝晴收起笔录本,和曾咏珊心照不宣地对视。
很显然,他耳根红透了。
……
盛放小朋友成了纪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小椰丝也一样。
但是小椰丝也不是什么笨笨的小孩,大半天时间下来,她研究出一个规律。
每当她离新朋友放放远一点,老师就会放她自由,她离放放近一些,老师就盯得紧一些。
小椰丝恍然大悟。
原来老师关注的是放放啊!
“放放,老师又看你了。”小椰丝说。
盛放不能连累小椰丝,他压低声音说:“你先走!”
就像是警匪片里挡在同伴身前的警察——
他和孤胆英雄没有两样啦!
小椰丝似懂非懂,迈着欢快的脚步去找别人玩:“我去滑滑梯咯!”
盛放小朋友独自留在原地,歪着脑袋,朝纪老师挥挥小手。
放马过来吧。
纪老师的视线被抓包,一时想要逃离,很快又稳住自己。
不对,她心虚什么呢?她是老师!
早上送盛放去坐校车时,萍姨就说了。
他应该多多和人相处,一个小椰丝怎么够?因此巡逻警放放又开始在教室里转悠,挑选适合成为自己朋友的小孩。
放sir还没有挑选好,就先被很吵闹的声音吸引全部注意力。
现在是下午点心之前的游戏时间,两个小男孩扭打在一起。
“你抢我的积木!”
“是你先抢我的!”
放sir很有社会责任感,这样的事,他必须管。
当来到两个小男孩中间时,纪老师也已经到了,耐心温柔地拉开他们俩,好声好气地讲道理。
“不可以打架哦。”
“玩具是大家的,如果想要玩,可以排队。或者要很有礼貌地对小朋友说——说什么?”
盛放帮他们回答:“可以一起玩吗?”
“真棒。”纪老师说。
盛放略显骄傲,扬起自己的小下巴,转身走了。
留下两个小男孩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莫名其妙的背影。
……
祝晴和曾咏珊带着疑虑回到油麻地警署。
她们快步穿过警署走廊,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
“陪客户喝酒有什么不能说的?”曾咏珊皱眉,“游一康连酒吧名字都编不出来。”
祝晴推开刑事侦查组办公室的门:“更怪的是,他说那个客户——”
话未说完,鉴证科的同僚迎面走来。
他手中晃着刚出炉的报告:“酒瓶DNA有发现!”
同事们立即围了上来。
“大发现。”鉴证科的阿杰翻开报告,“酒瓶瓶口提取到两组唾液,一组是死者的,另一组未知。”
“也就是说,当时喝那瓶红酒的,不止死者一个人?”
“只要比对出DNA属于谁,就可以锁定嫌疑人!”
莫振邦快步走出来:“能比对吗?”
豪仔说道:“按照程序,所有近期接触过死者的人都要比对吧——”
“已经在安排了。”阿杰说,“包括男友、同事……”
“今晚实验室加班,最快明早出结果。”
“还有家人。”祝晴说,“尤其是死者的哥哥游一康,他的不在场证明太模糊了。”
百叶窗缝隙间透进几缕阳光,梁奇凯的目光从文件移到她脸上。
“居然快四点了?”他突然看一眼手表,提醒道,“祝晴,早上翁sir好像让你早点收工?”
……
幼稚园老师是不拖堂的,有时候小朋友们提前吃完点心,还能早点出来。
下课铃还没响,盛家小少爷背上书包,跟着人群离开教室。
兆麟答应过的,晴仔会来接他!
崽崽就满心期待着,等了一整天时间。
他踮起脚尖,脸蛋贴在玻璃窗上,喃喃自语:“还没到吗?”
小椰丝蹦蹦跳跳地上了校车,辫子上的草莓发卡随着动作一颤一颤。
其他孩子们也像是一串欢快的跳跳糖,挨个抓着扶手上车,找位置坐好。
盛放等了一会,回头独自坐到等候区的小沙发上。
幼儿照顾员站在旁边,陪他望着校门口。
十分钟过去,少爷仔的脖子越伸越长,可晴仔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在拐角。
几位家长正围着纪老师问长问短。
“恩恩妈妈,恩恩最近每天都有午睡,就是挑食,昨天又偷偷把胡萝卜塞给嘉昊。”
“心玥奶奶,心玥的社交能力很好……只是,今天她坚持要把自己的点心分给其他小朋友,结果自己没吃到,可能会饿肚子,可以关注一下。”
“Ethan爸爸,下次尽量让Ethan准时到校哦,我们尽量培养孩子良好的习惯,不要迟到。”
盛放站起来,靠在大厅的玻璃墙边。
幼儿照顾员问道:“会不会是早上没有说清楚?”
“需不需要再确认一下?如果联系不上家长,我们请校车——”
“会来的!”盛放打断她,小脸垮着。
晴仔一定会来的。
他的小手捏着外套拉链,拉链一会儿往上,一会儿往下,就像是在开小火车。
恩恩妈妈带着恩恩走了。
Ethan爸爸带着Ethan走了。
心玥奶奶也带着心玥回家了。
盛放小脑袋慢慢地垂了下来,直到,他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放放惊喜地睁圆眼睛,大力挥手——
“纪老师,放放外甥女来了!”
……
祝晴是踩着点到的。
她腕间的手链随着跑动叮当作响,这是放放亲手送给她的礼物。
这么重要的约定,她怎么会忘记?
她计划时间,回警署一趟,放下资料再出发。
没想到同事们都在提醒着她,快接小孩回家。
盛放小朋友好多人疼,大家都不希望他失望。
下午四点,祝晴准时来到幼稚园门口,没想到今天提早放学。
放放一看见她,眼睛亮得像星星,飞奔而来。
案情有了突破,祝晴还是想回警署,和小朋友商量。
“送你回家,我先回——”
放放:“我也回警署!”
今时不同往日,盛放小朋友已经成了阿John的知己。
在兆麟那儿,他拥有出入警署的永久通行证。
阿John才不会翻脸不认人呢,他坚信。
放放就像是祝晴的小尾巴,小尾巴宝宝将两只胖胖短短的手指头比在耳朵旁边。
他说,去了警署会保持安静,绝对不影响大家。
祝晴将他的小手合上。
“你还会发誓?”
“当然啦,我什么都会!”
“以后看电视只准看卡通片。”
盛放皱起小眉头:“晴仔,你管太多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甥女经常管着小舅舅。
他心不甘情不愿,哼哼唧唧,又只能老老实实听话。
晴仔是开车来接他的,放放坐在车后座,手舞足蹈说着在幼稚园发生的事。
聊完幼稚园,又聊他们舅甥俩的今日份安排——
“晴仔,我们晚上吃什么?”
“不要回家吃啦!”
“加班后可以带我去铜锣湾买夜光星星贴纸吗?”
上了一天学的放放小朋友,仍旧精力旺盛。
听说他还是没有午睡,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累?
案情的侦查工作终于有了方向,祝晴不确定几点才下班,但在儿童商场关门之前应该是来得及的。
“好,下班就去买夜光星星。”祝晴问,“你想吃什么?”
盛放眨眨眼。
既然晴仔问了,他可就不客气了。
“汉堡——包!”
祝晴抬眼,从车厢内的后视镜里看盛放。
他说话时,咽了咽口水,等着她回话,双手捧在胸前,脸颊鼓鼓的。
像一只人形汉堡包。
“好吗?”人形汉堡包眨巴着眼睛,“拜托。”
少爷仔撒娇成功,外甥女当着他的面,给萍姨打电话。
“萍姨萍姨——”放放抢着说,“我们今天不回家吃饭哦!”
放放的小奶音萦绕在祝晴的耳畔。
这个小孩知道撒娇管用,点单的时候得寸进尺,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可怜巴巴地说吃不饱,另外加了甜筒、菠萝派、薯条、奶昔,还有一堆小吃。
“晴仔,开心乐园餐也可以吗?再加一份吧!”
“送!玩!具!”
盛放小朋友满载而归,抱着套餐附送的玩具,右手举着的甜筒微微融化,奶白色的冰淇淋粘在他的鼻尖上,他隐隐约约看见,垂下眼帘却又看不清楚,盯成斗鸡眼。
听见崽崽独有的小碎步声音,曾咏珊放下案卷,笑道:“你怎么来啦?”
徐家乐:“今天要熬到很晚哦,小朋友等得住吗?”
“可以。”盛放用力点头,“我们要去铜锣湾的!”
话音落下,碎碎念小舅扯一扯祝晴的衣角:“夜光星星贴纸!”
“知道了。”祝晴答应下来,坐回到工位上。
上午从死者家中带回的证物带堆在办公桌上。
她再次拿起死者的日记本,有些迟疑。
日记本的封面已经有了些磨损,边角处还贴着卡通贴纸。这本该是少女最私密的心情,如今却成了破案的线索。
游敏敏一定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心事会被陌生人传阅。
但那些羞涩的、委屈的、卑微的独白,或许就是抓住凶手的关键。
他们不得不翻开。
同事们还在讨论着案情。
“从现场看,死者其实很懂生活啊,浴桶泡澡还看书。那本散文集……批注感想写得很认真,看样子被她翻了很多次。”
“但是,她为什么穿着浴袍泡澡?当时浴袍完全湿透了,要么是泡到一半站起来,要么——被人按回去。”
忽地,他们交换眼色,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
差点忘记,警署有小孩。
角落里,放放正捧着比自己脸蛋还要大的汉堡,蘸满塔塔酱咬了一大口。
酱料沾在他嘴角,盛放满足地晃着小短腿。
哇,比家里的晚餐美味太多啦!
祝晴再次翻开日记本。
仍旧是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
“爸妈怪我泡澡浪费水,但又经常在浴桶放满水,让波波‘游泳’。”
“辉哥今天抽烟好凶,我把薪水给了他。”
“辉哥夸我的新发型好看,可阿柔说,他对便利店小妹也是这么说的。”
“阿柔总是嫌弃他,她自己的男朋友又好到哪里去?”
祝晴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阿柔是唱片行那位女店员。
日记里密密麻麻的文字,是死者不为人知的心情。
透过那些娟秀整齐的字迹,可以看得出,游敏敏小心翼翼的期待与渴望。
祝晴逐页翻阅,原本工整的字迹,慢慢变得潦草。
最后几页纸,墨水几乎要渗破纸张。
突然,她的指尖停住。
在墨迹最重的那一页纸张后,本该相连的纸张不见了,装订线上留下几不可见的纸纤维。
“有没有铅笔?”祝晴问。
梁sir立即回工位拿来自己的笔筒,找出一支铅笔。
祝晴将日记本对着灯光。
下一页空白的纸张上,残留着深深的书写凹痕。
祝晴接过铅笔,微微倾斜之后在纸张上描绘。
铅笔灰轻扫过纸面,那些文字隐约出现。
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视线直直注视着。
盛放叼着汉堡,也从笔筒里拿了一支铅笔。
放放小朋友学着祝晴的样子,在工位笔记薄的空白一页涂涂画画。
他和晴仔一样认真,可干净的纸面毫无变化。
少爷仔仰起小脸,眼睛里盛满单纯的惊叹。
连魔术都会变,他永远都是晴仔的忠实fans啊!
同事们尽量不挡住祝晴周遭的光线。
“整页都是字迹。”
随着铅笔移动,密密麻麻的压痕逐渐显现。
但字迹潦草,难以辨认,他们将视线落在最后一行。
“这个是……‘他’字?”
“后面那个字是不是‘要’?*”
梁奇凯:“这行字写下不会太久,压痕还很深。如果是十天半个月前写的,恐怕痕迹早就平复了。”
“墨迹这么深,会不会是临死前写的?”
祝晴凑近纸面,鼻尖几乎碰到纸张:“他、要、杀——”
“他要杀我?!”
“是谁撕走了这张纸?”
曾咏珊睁圆眼睛:“是不是死者的父母?他们昨天刚来取过证件!”
盛放吃得正香,发现大人们忙碌起来。
豪仔快速收起证物袋,梁sir已经抓起车钥匙。
“晴仔晴仔!”放放小朋友嚼嚼嚼,“早点回来!”
请死者的父母回警署协助调查,倒是不需要全组人马出动。
祝晴要留在警署带小孩,根本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我们要去买夜光星星贴纸哦!”
放放怎么能这么执着?
“知道了,知道了。”祝晴揉揉长茧子的耳朵,“都说三次了。”
盛放吃完一整个汉堡,“哒哒哒”跑去将包装纸丢到垃圾桶。
回来时,孩子正好听见晴仔那声长长的叹息。
“老了老了。”崽崽伤感的小奶音响起。
放放转过身,佝偻着圆滚滚的背,小肉手撑着腰捶捶捶——
“舅舅老糊涂喽。”
第48章 “跟我回家玩吗?”
盛放小朋友不得了,学会装可怜,小小一只的背影,寂寥地独自坐回到工位啃菠萝派。
像极了孤独老人。
祝晴当场卡壳。
放放伤心了吗?听说小朋友的心灵最脆弱,如果一不小心伤害到他,也许孩子会在深夜的儿童房里默默哭泣。
她抬手扯了扯小孩的衣角。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误会。”
“明白的。”少爷仔侧过头,望向窗外,幽幽叹息:“不用管我,我自己静一下就好。”
放放小朋友在用成熟的大人方式解决问题。
直到“唰唰唰”的书写声由后响起,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
让晴仔别管他,她就真的不管,还是这么无情。
祝晴不知道放放小朋友的脑回路又转到了哪里。
反正,她自己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案件中。
刚才用铅笔拓印出的字迹,有的模糊难辨,有的清晰可读,祝晴全神贯注地抄写下来,试图还原死者留下的只言片语。
她纤细手腕上那串稚气的彩色塑料手链,随着书写的动作轻轻晃动,笔尖却始终稳健有力。
盛放咬一口酥脆的菠萝派,嚼嚼嚼——
我们晴仔不愧是专业madam!
祝晴抄下来的这一页纸,少说有三百余字,其中多处留白,是难以辨认的字迹。但是,她并没有随意填补上去。
和之前小心翼翼的抱怨不同,这次死者的笔触充满愤怒。虽然没有写明具体缘由,但字里行间都指向最后一句话的结论。
“他要杀我。”
这样激烈的控诉,究竟是为什么?
“拼拼图啦。”盛放说。
“什么?”
放放趴在工位上,晶亮的眸子盯着这一页日记。
晴仔就好像在玩制作拼图的游戏,那些空白处都是待填补的图块。只有当每一块“拼图”都归位时,线索才能完整呈现。
“也许到了那时候……”祝晴若有所思,“真相也会浮现?”
担心合上日记本会加速纸张压痕复原,因此,祝晴特意将本子摊开放置。
曾咏珊、梁sir和豪仔负责带人回来问话,莫振邦频繁出入办公室,鞋跟踩踏地面的声响急促有力。显然,他同样焦灼。
其余同事仍在讨论这页日记的内容。
“他想杀我……这个‘他’,指的应该不是吹水辉。”
“肯定不是,不然她父母何必要撕走这一页?”
“临死之前,写下‘他’想杀我,这个‘他’,九成九就是凶手咯——”
莫振邦从打印室折返,手中攥着份文件。
“祝晴,下去看看怎么回事,怎么还没到?”
“Yes,Sir!”
这一声主动卖乖的小奶音,自然不是祝晴发出的。
PC8888的小手抵在太阳穴旁,立正领命,拽着外甥女风风火火冲下楼。
他吃好多,早就想下楼消食了。
警署大楼后院的露天停车场,停着不少车辆。
比起私家车和公务用车以外,更吸引盛放小朋友目光的,是整排整排的警用摩托车。
“晴仔晴仔!是警察电单车!”
“电视上演过,交通部的师兄师姐都骑铁马!”
盛放凑到一辆交通摩托前。
他小手摸了摸油门,身体往左歪,模仿车身倾斜过弯。
光是向左歪不够,还得向右歪,放放小朋友的身体彻底向右斜,仿佛自己穿梭窄巷,一个甩尾漂移出了巷子,直接逼停疑犯。
只是转一转把手,还不够过瘾。
盛放眼巴巴地看着外甥女:“晴仔,我可不可以——”
“回来了!”祝晴看见驶入警署大楼的警车。
他们到了。
看着祝晴加快脚步迎上去的身影,盛放小朋友踮着脚尖,整个人趴在沉重的摩托车上。
“小鬼。”
放放沮丧抬头,谁这么没眼色?
不知道小少爷不爱听吗?
正值下班时分,程医生握着车钥匙走来,恰好看见熟悉的小朋友抱着警用摩托不放。
车身很重,盛放踮着脚趴在上面,这个姿势极易失去平衡,如果被倒下的摩托压住,估计会变成小肉饼。
程星朗扶住车身:“危险。”
有人帮忙撑着摩托,盛放愈发肆无忌惮,一点劲儿都不使,彻底挂在摩托车上。
“……”程星朗笑道,“小心我告状。”
盛放回头看一眼,仍旧挂得安稳:“Madam很忙哦。”
祝晴那边,正处理游敏敏案的相关事宜。
游敏敏的父母被带回警署协助调查,两位低着头,想要说什么,却被提醒等到正式录口供时再慢慢说。
“莫sir已经安排好问话室了。”祝晴说。
“那就赶紧开始吧。”豪仔催促,“天都快黑了,别又熬到三更半夜。”
祝晴让小朋友跟上,这才注意到程医生在场。
而放放小朋友的眼睛已经亮成电灯泡。
“真的吗?你会骑吗?”
“你有电单车车牌呀!”
“我们现在就去兜风好不好?”
程医生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我还有事。”
祝晴还望着他们的方向,忽地肩膀被拍了一下。
梁奇凯手中拿着一个儿童商店的购物袋。
“刚才路过铜锣湾,他们去买盒饭,我正好看到儿童商店。”
“听小朋友说,你们晚上要去买夜光星星,顺便给你们带回来了。”
梁sir的顺便帮祝晴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那一页被撕走的日记,是重要线索,也不知道他们全组人为了这个发现要加班到几点……她不想让放放失望——
“谢谢。”祝晴摸向口袋,“我给你钱。”
梁奇凯注意到,她看见夜光星星贴纸时,眸光亮了一下。
清澈晶莹。
但是下一秒,她把钱塞到他手中。
“不用——”梁sir还想推辞,但是祝晴已经转身去催促盛放。
祝晴不知道夜光星星贴纸的价格,袋子里也没有购物小票。
但是她的小富翁舅舅之前说过,多给一些总是没错的。
现在,小富翁正缠着程星朗,不知道在软磨硬泡什么。
“你什么时候才有空?”
“我们再约哦,程医生!”
这是祝晴第一次听放放小朋友用上这个一本正经的称呼。
他嘴角往下弯,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眨呀眨,虽然不至于水汪汪,但也已经可爱到让人难以拒绝。
果然,连程医生都破功。
“等我有空call你?”
放放小朋友迅速点头:“call我啊!”
被晴仔拉走时,盛放又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不严谨,回头在耳朵边比划一个接电话的手势。
“call我外甥女啊!”
……
在相邻的两件审讯室里,游敏敏的父母分别接受着问讯。
祝晴仍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游敏敏的母亲,是在西环尾角街。
她瘫坐在纸扎铺门前痛哭,头顶悬着店门上那张褪色的讣告。当时游母早就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忌讳,女儿死去的噩耗将她彻底击垮。
“敏敏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不管你们问我几次,我都还是这么说。”
“那时候,我们两公婆工作都很忙,特别是敏敏爸爸,经常要出差。”
“一康小时候身体弱,如今波波就是随了他父亲,经常生病。”
或许是警局环境带来的压迫感,游母有些紧张,供述毫无条理。
她向两位警官解释,年轻时他们公婆忙于生计,无暇照顾两个孩子。本该将年幼的女儿带在身边,但是儿子体弱多病,需要频繁就医,担心老人应付不来,只能把儿子带在身边照料。
“敏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那时候,我们一年回来一次,只要回家,就会把所有时间用在陪伴女儿上。”
“起初没什么异常……但是慢慢地,我们发现老人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敏敏变得过分安静、内向,不单单是小女孩的文静,更像是在埋怨我们。”
“她总是把我们往坏处想,可能是老人在带孩子的时候,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们年轻人可能不懂——有些老人总爱对孩子说‘爸爸妈妈不要你了’这样的话。我知道,不应该责怪她爷爷奶奶,可确实因为这样,敏敏和我们生疏了许多。”
辛苦打拼这么多年,非但没有赚到钱,还把女儿养成这样,游敏敏的父母很愧疚。所以在敏敏十岁那年,他们将她接回自己身边。
有时候游敏敏的父母也会困惑,女儿的性格究竟是因为成长变化而养成,还是天生的?
将她接回家后,他们与女儿的相处总是小心翼翼。明明都是生活琐事,然而在过度敏感的游敏敏眼里,却成了天大的委屈。
豪仔低头记录供词,抬眸看了游母一眼。他可以理解游母的想法,因为关于这一点,他早就察觉异样。
游敏敏似乎天生具备着曲解他人善意的能力。嫂子送的连衣裙和口红,她认定是人家不要的,父母让侄子在浴桶玩水,她竟然和两岁孩子置气,甚至唱片行同事阿柔好心提醒她提防吹水辉,她转头就告诉他,还讽刺阿柔的男友又好到哪去?
这样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
日记本里细碎片段构成的,是游敏敏的日常,类似的情况屡见不鲜。
“其实我偷偷看过敏敏的日记。”游母局促地承认,“我知道这孩子心思重,从不肯跟我们说心里话,但是越看越心寒……我们总觉得她好乖,可其实她把责备多疑都藏在日记本里。”
“无论我们多疼她,她永远觉得我们待她不好。”
“我经常和一康开玩笑,说生他还不如生块叉烧——但是这样的话,我从来不敢对敏敏说,她会当真的。”
“所以你们撕走的那页日记,写的是游敏敏和她哥哥的矛盾?”祝晴问。
游母点点头:“她写得太过分了,所以我们……”
……
此时另一间问话室里,游父从口袋掏出那页日记。
“我们回家拿证件时,和往常一样,偷偷看了她写的日记。”
“这页写得太可怕了……所以我们趁当时的阿sir不注意,偷偷撕下来带回家。”
“但这毕竟是敏敏留下的遗物,人已经不在了,也算是个念想,我们不舍得烧掉。”
游父回忆,在案发前三天,游敏敏和游一康发生激烈争吵。
起因是,游敏敏来大哥家里吃饭,偷偷翻看他书房里的信件和收据。游一康发现后,严厉地斥责了她。
“她从小就是这样,小时候哥哥帮她修自行车,她摔倒后就认定是哥哥故意弄松了链条。”
“全家都给波波买过玩具,只有敏敏没有……那天波波过生日,一康多买了一份,对孩子说是姑姑送的……没想到她觉得,是哥哥嫂子故意让她难堪。”
“其实一康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他也知道,小时候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害得妹妹不能跟着我们一起生活,所以一直在包容她。直到那天,她又疑神疑鬼翻收据,一康终于忍无可忍。”
游父说,那天的争吵异常激烈,素来隐忍的游敏敏歇斯底里地,控诉着全家人。
尤其是她的哥哥。
曾咏珊插话:“因为当天她刚和谢栋辉‘分手’。”
游父怔了怔。
他摇头道:“我不知道,敏敏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是她大哥心疼她,那天去唱片行给她送小时候最爱吃的白糖糕,正好撞见他们在一起。其实一康真的很疼敏敏,可是她从不相信。”
“敏敏说话,总是很夸张。兄妹吵架是正常的,她却捂着耳朵尖叫,说哥哥要杀她。”
“怎么可能杀她?她情绪崩溃,说的是气话。”
“当时波波都吓哭了,阿秋——就是我儿媳,赶紧抱着波波下楼,直到敏敏回去之后,他们母子才敢回家。”
游父说,他们也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撕走日记,并不是为了包庇“凶手”,他和妻子只是想要保护这个家庭而已。
“我们拿走日记,是怕你们误会。”游父声音沙哑,“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
……
经鉴证科专业比对,被撕走的那页日记,不管是从纸张纤维、墨水成分、还是书写压痕特征来看,都和游敏敏的日记本完全吻合。
“死者父母的供词也高度一致。”
“游敏敏在日记中控诉游一康,但在父母眼中只是兄妹争执,担心会引起警方的过度关注,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撕下了那一页日记。”
“其实可以理解,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嘛——”
莫振邦沉吟片刻:“继续深入调查,但要保持低调,先撬开死者哥哥的不在场证明。”
“对了,DNA样本采集了吗?”
这一晚,整个警署里最清闲的,就只有盛放小朋友。
他从CID办公室,转到警署x餐厅,再转到值班室……祝晴提议让萍姨接他回家,小不点却不愿意,趴在工位上,歪着头,小手在空白的笔录纸上涂涂画画。
这一张笔录纸,是黎叔给他的,小孩视若珍宝,准备等明天上幼稚园时,亲自审问那两个为积木打架的小同学。
“吹水辉的嫌疑排除了。”
“案发时他在鸭寮街卖碟片,少说有十几个目击证人。”
扣留不满四十八小时,莫振邦直接下令放人。
听楼下值班警员描述,刚才吹水辉沿着楼梯间下去时,一不小心摔下去,脸着地,起来磕掉了半颗牙齿。
“吓破胆了?活该。”
“估计他是真怕了‘水鬼索命’,心虚得很。”
“怕?如果不是电台闹大,他连游敏敏叫什么都能忘记。”
有人一声叹息:“最多消停两个月,照样花天酒地,这事就像没发生过……”
而逝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警员们陷入短暂的沉默,心头涌动着复杂情绪。
直到莫sir用红笔在白板上圈住游一康的照片。
“所以目前嫌疑最大的,还是死者的哥哥。”
“案发前三天,他和死者爆发冲突,死者甚至在日记本里写下‘他要杀我’这样激烈极端的字眼。”
“案发当天,游一康直到凌晨一点才现身,一身的酒气。”
黎叔冷笑一声,模仿他的语气:“陪客户喝酒应酬……哪家酒吧?记不清了!客户在哪?出国了!”
莫振邦站在白板前,思索良久。
“继续追查,兰桂坊才多大?如果真不是游一康干的,我就不信他喝了一晚上的酒,连个时间证人都找不出来。”
“另外催一下鉴证科,尽早比对酒瓶瓶口的DNA。”
大家都好累,一时没有接话。
会议室外,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帮他们回答。
“Yes,Sir!”
……
豪仔的口头禅,是“上吊也要喘口气”。
如今这句话,被盛放小朋友用来提醒重案B组警员收工回家。
奶呼呼的一个小孩子说出这句话,逗得大家忍不住笑出声。莫sir也笑了,看一眼墙上的时钟,松口催大家赶紧回去,目前看来,案子一时半刻是查不出最终结果的,每一个线索,都是慢慢推进,需要时间。
“我去兰桂坊附近看看。”梁奇凯说,“反正我住得近,顺路去转一下,碰碰运气。”
“咏珊要不要一起去?”豪仔知道曾咏珊的心思,给她创造机会,“反正还早。”
曾咏珊犹豫片刻,视线掠过祝晴工位上的夜光星星贴纸。
“我?”她勉强笑了一下,“不去了,今天有点累。”
放放小朋友放学到现在,一直待在警署,一点困倦的意思都没有。
他和一群唉声叹气的CID同僚同时走出油麻地警署大楼,最后一节台阶,还是蹦下去的。
“对了!”豪仔突然问,“你的书包是不是落在警署?”
有那么一瞬间,崽崽跳跃的小身影好像呆呆地定格住了。
他转过身,淡定道:“是吗?”
“……”祝晴忙到脑子忘记转,凭本能看穿舅舅的小心思,“盛放,你故意的?”
放放小朋友咧了咧嘴角:“我回去拿就好啦。”
他继续蹦蹦跳跳,一节一节台阶地上。
经过豪仔身边时,宝宝天真的眼底仿佛写着两个字——
多嘴。
豪仔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盛家小少爷点点头,说的就是他!
放sir仿佛天生为油麻地警署而生,这个点了,他独自上楼一点都不害怕。
再到后来,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还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知道是你,不要鬼鬼祟祟。”
盛放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外甥女的脚步声,化成灰他都认得啦!
“脚步怎么化成灰?”
少爷仔歪头。
电视上好像就是这样念对白的,他记错了吗?
回家的路上,清清亮亮的月光洒下。
不过九点多,放放小朋友不知道有多精神,外甥女却一直在揉揉肩膀、捏捏脖子。
小舅舅很不赞同地看着她。
年纪轻轻,像个腰酸背痛的老太太,说过好多次了,工作不要这么拼搏!
他们没有开车,慢悠悠散着步。
这个小孩三分钟热度,现在他不爱坐着家里的越野车游车河了……倒是对摩托车的兴趣燃烧至极点。
“晴仔,我给你报名考电单车车牌好不好?”放放星星眼,“很好玩哦。”
他模仿摩托车在路上疾驰时“轰轰轰”的声音,差点化身人形小摩托。
外甥女不为所动。
“程医生都考啦,你不会考不了吧!”放放亮出激将法。
外甥女还是不为所动:“考车牌很累,我才不要。”
放放举着小手拜托:“不会很累。”
“你这么聪明。”
“我们报名七天速成班啊——”
“我给你按摩,不累了就报名好不好?”
盛放小朋友最缠人了,扒拉着晴仔的胳膊,从警署门口,一路求到了出电梯门。
萍姨抱着新款收音机从房间里出来时,看见祝晴已经趴在地上,盛放小朋友则盘腿坐在旁边。
收音机里的粤曲唱腔婉转动人,萍姨却急得团团转。
“哎哟哎哟,快起来。”
“这都入秋了,趴在地上会着凉的!”
“感冒了怎么办?”
盛放有特殊的技能。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本事,他是练过的。
“没事,萍姨。”祝晴懒懒地说。
盛家小少爷多想早日坐上“铁马”,和晴仔在窄巷里驰骋捉贼。
因此当务之急是,给外甥女好好捏一捏,帮忙舒展筋骨。
她心情好了,也许就去考电单车车牌呢。
放放就像专业的按摩师傅,超级卖力,一连串的按摩技巧完全不重样。
祝晴也奇怪,这个被伺候到大的小孩,哪来这样的本事?
盛放小朋友探了探脑袋:“祝小姐,力道还够吗?”
为了自己的电单车梦,放放无所不用其极。
最后甚至上了踩背服务,小脚丫踩在祝晴的背上,两只手摊开,就像是走独木桥一样保持平衡。
“少爷仔!”萍姨急得赶紧上前扶住他的手。
小孩不懂事,大孩也不懂事,两个人一起胡闹。
要是踩偏了,少爷仔会摔跤,晴晴也会闪了腰!
“盛放。”祝晴享受着,忽地问,“你小脚丫干净吗?”
“当然干净,你闻闻。”
“我才不要。”
“怕什么啦……”
说着说着,小朋友也躺了下来。
萍姨终于发现劝不动他们,索性进屋,出来时带了一条毯子。
“晴仔,今天老师说我的英文最好——让我当大家的小老师。”
“你教他们什么了?”
“好多,我想想……”
柔软的小毯子缓缓落下,盖在了外甥女和小舅舅身上。
就像是轻飘飘的羽毛。
祝晴靠着,一只眼睛睁开:“你怎么偷懒?”
盛放躺平,小手摊开,小短腿也摊开。
“按摩师收工咯,明日请早。”
……
第二天清早,祝晴还在吃早饭,就接到莫振邦的电话。
五分钟后,她快步出来,坐上莫sir的车。
“DNA检测报告出来了?”祝晴问。
莫振邦单手扶住方向盘,指了一下车后座:“实验室整晚加班熬出来的。”
祝晴翻开检测报告,密密麻麻的中文字、数字和英文字,她看得没这么快,余光注意到莫sir飞车的方向,收起报告。
酒瓶瓶口的另一组DNA,属于死者的哥哥,游一康。
莫振邦与祝晴脑海中翻涌着纷繁的线索,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杀人动机是什么?难道就只是因为那一场争吵吗?”
“手腕脚踝的反手结,是游一康的习惯手法,他儿子的鞋带就是用这样的手法系的。一个两岁小孩,总不可能学会自己系鞋带。”
“如果要营造水鬼索命的假象,溺亡时不该穿着浴袍,毕竟没有人会穿着浴袍泡澡。凶手保留浴袍,或许是为避免直接接触死者身体,如果凶手是她哥哥,这点倒是说得通?”
车厢里,莫sir一路与祝晴讨论着案情存在的疑点与线索。
“空酒瓶、空药瓶、嘴角和脖颈伤痕……凶手强迫她喝酒服药……”
“那通拨给电台的电话又怎么解释?如果是哥哥胁迫,她为什么不在电话里明说?电台连线不会经过任何剪辑,这分明是最快捷的求救方式。”
“现场没有第二个人的鞋印、指纹,所以,凶手是早有预谋?”
这些疑团纠缠着,让人难以理清头绪。
但毋庸置疑的是,酒瓶瓶口检测出游一康的DNA,这是铁证。
祝晴和莫振邦站在游一康家门口。
开门的是游父。
屋内传来波波尖锐的哭声,游一康的太太正烦躁地冲调奶粉,一边对孩子说“等等”,一边用力拍打卫生间的门。
“你好了没有?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你到底——”
“来了来了。”游母快步上前,“找到牙刷了,一康,这是新的。”
清晨的游家忙碌而嘈杂,厨房里传来早餐的香气。
直到这时,游母和游一康的太太才发现门外站着两位警察,惊诧地迎上前来。
听他们说明来意,两个人都是满脸震惊。
“一康!快出来!”
请假数日,游一康准备回公司上班,此刻正刷着牙,嘴角还沾着牙膏泡沫。听见母亲呼唤,他匆忙走出卫生间。
“现在怀疑你与游敏敏被谋杀一案有关,请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除了DNA检测报告以外,祝晴手中还握着一纸搜查令。
这是莫振邦特意请翁sir签发的。
“啪嗒”一声,游一康手中的牙刷掉落在地上。
他喃喃自语:“红酒瓶……这怎么可能?”
……
游一康坐在审讯桌前,指节抵住眉心。
祝晴语气平静:“再复述一次案发当晚的行踪。”
这已经是第三次询问。
他的喉结动了动:“确实是在招待客户,但我没记酒吧名字……就在兰桂坊那一带,但不知道是哪条巷子。你们知道的,那附近巷子太多了。”
祝晴和黎叔交换眼神。
还是这样模糊的说辞,显然他在隐瞒什么。
黎叔的笔在审讯桌上重重敲击:“客户名字?联系方式?”
游一康搓了搓后颈,身体不自觉往前倾。
“他出国了。”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暂时联系不上,但是我已经发了邮件,希望他能尽快回复。”
“你在隐瞒什么?证据就摆在眼前。”黎叔失去耐心,皱着眉,故意停顿片刻,“故意杀人罪一旦成立,你知道后果。”
游一康的双手紧紧交握,指尖泛白,额角映出细密的汗珠。
长久的沉默后,他才重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我在公司做了九年销售,去年终于升到区域经理的位置。但我学历不够,经济又不景气,现在的职位已经到头了。”
“上个月我偶然得知,公司最大的客户不满,有意转单。对我来说,这是个机会。”
黎叔:“你私下接触客户?”
游一康神情苦闷地低下头:“其实那天,我想探探口风,确认他是不是真要换供应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自立门户。”
“相当于撬了公司的大单,我不能让公司察觉,毕竟那位客户还没有确认和我合作。如果被发现,直接开除,现在找工作多难?”
黎叔抬眉:“所以你要隐瞒当晚行踪?”
游一康颓然地点头。
“公司要是知道我私下接触客户,我在这个行业就完了。”
“一家老小都靠我养活,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忽地,他苦笑一声,揉了揉太阳穴。
“其实小时候,我们兄妹俩的感情很好。”
“后来不知道怎么了,敏敏总说爸妈偏心。”
“她太敏感了,一点小事就想很多。”
游一康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妹妹的性格越来越偏执、扭曲,甚至病态。
“曾经我太太一气之下脱口而出,说敏敏有被害妄想症。”游一康盯着警方不停记录的笔尖,指腹摩挲桌沿,“我骂她不可理喻……但其实私底下,我劝敏敏去看医生。”
游一康回忆着当时妹妹的反应。
她站在原地,用冰冷的、讥诮的眼神看着他。
“她说我一定会买通医生,没病也能治出病来。”
“她是我妹妹。”游一康眼眶发红,抬头望着两位警官,强调道,“她是我妹妹……我怎么可能杀她?”
黎叔推过DNA报告:“但是红酒瓶的瓶口,检测出你的DNA。”
“我对红酒过敏。”游一康猛地前倾,手按在DNA报告上,“去年在公司酒会,有人起哄,我为了讨好张总沾了一口,当场呼吸困难,全身起疹。”
“以前没有考虑过这样的过敏原,所以这些年,医院有急诊记录,不止一次!如果不是那次酒会,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红酒的问题。”
“一个对过敏的人,怎么可能去喝?”
“我不知道那瓶子怎么回事,什么DNA……到底准不准?”
游一康看着他们。
“是不是你们警察为了交差,随便抓个人?”
“只因为我和敏敏吵过架,就正好找我当替罪羊是吗?”
两位警官合上档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我们会查证。”
游一康靠回椅子靠背。
他疲惫地捂住眼睛,手掌微颤。
“我们一直很疼她。”
“连衣裙、口红、白糖糕……甚至连波波都是第一个学会叫‘姑姑’……但她从来不领情。”
“还要怎么样?还要我们怎么做?”
……
祝晴走出审讯室时,看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刚才程医生来过?”她回到工位问道。
“来找莫sir,但他不在。”曾咏珊指了指桌上的报告:“一会莫sir回来,记得提醒我转交。”
“之前的叶医生,都是让助理帮忙送报告的,程医生最近倒是亲力亲为。”
祝晴翻开报告:“有新发现吗?”
“颈部三道勒痕,深度一致,方向平行,而且死者指甲缝里没有留下凶手皮屑。”
曾咏珊指着照片的勒痕比对,耸了耸肩:“我们外行看不懂……程医生说要做冷冻复检。”
祝晴托腮凝视照片上的勒痕。
“游一康那边怎么样?”曾咏珊问。
“他说自己对红酒过敏,根本碰不了红酒。”
自从发现盛放小朋友对芒果过敏后,祝晴查阅过不少过敏相关的医学资料。
当时,资料里还特别用酒精过敏的情况来举例。
“确实有医学研究表明,有人对红酒中的特定成分过敏,但对其他酒精饮料不会产生反应。”
“这会不会正是他的高明之处?知道自己过敏,就故意在酒瓶上留下DNA。一般人都会想,过敏的人怎么可能碰红酒?这样就完美洗脱自己的嫌疑了。”
“一个能精心策划浴室谋杀,伪造水鬼索命现场的凶手,肯定把每个细节都算计进去了。”
“红酒过敏反而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祝晴重新翻开口供。
“不在场证明确实含糊其辞,但也不能断定是伪造的,还需要进一步核实。”
曾咏珊长长叹气:“所以……又要从头查起?”
“现在下结论,都还是太早了。”祝晴翻了一页口供。
曾咏珊凑过去,目光扫过文字。
“被害妄想症?”她皱了皱眉,“其实话又说回来,这些年,家里人也很辛苦啊。”
……
盛放掰着手指头,很认真地数过。
一、二、三、四、五……今天是周五,熬过今天,他就放假喽!
以前整天在家无所事事,他从来不知道,休息日居然这么可贵。
如今连上五天学,放放小朋友格外期待周末。
纪老师告诉孩子们,每周五幼稚园都会安排特别的课程。
下午享用完美味的点心,大家就可以到阳光明媚的户外活动区尽情玩耍。等到下课铃响,就意味着快乐的周末正式开始!
此时盛放小朋友就挂在活动区的幼儿单杠上。
秋风凉爽,他倒着挂在单杠上,小脑袋离地面有一定的距离,宝宝差点要练出腹肌。
今天边上和他一起倒吊着的小朋友,不再是小椰丝。
换成了新小孩。
因为,盛家小少爷在幼稚园里当官了*,纪老师让他担任英文小组长。
这是双语教学的国际幼稚园,入学面试时每个小朋友都要经过全英文考核,怎么可能会有人不会讲英文呢?
可偏偏就有这么个例外。
周五这一天,盛放小朋友就是这位同学的私人小老师,全程一对一教导。
那是个小男孩,比盛放高一些。
他金灿灿的波鞋在发光,不穿校服,从帽子到袜子都印着很大很大的品牌标。就好像,要把全世界的品牌都穿到身上。
盛放给他上了一整天的课,此时检收成果,他边听边忘。
连“Hello”都讲得结结巴巴,太过分了。
少爷仔可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小孩,挂在幼儿单杠上,甩来甩去,气得小脑袋瓜子快冒烟。
“你怎么就是学不会啊!明明这么简单!”
小朋友委屈地绞手指:“可我真的不会嘛……”
“为什么?”盛放气愤叉腰,“面试的时候不是通过英文测试了吗?”
小朋友真诚地告诉他:“因为我们家是暴发户啊!”
他压低声音,跟放放说悄悄话。
面试当天,爸爸花钱了。
盛放在单杠上转了一个圈,“咚”一下跳下来。
他眼睛亮亮,盯着暴发户崽崽。
每当他大手大脚,晴仔就要勾勾他的鼻尖,笑他是暴发户……
“跟我回家玩吗?”放放邀请。
小男孩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软萌萌的脸蛋上写满吃惊。怎么突然交到朋友了呢?
他二话不说,干脆道:“跟!”
“校车在那里,我们走。”盛放说。
下课铃响起,放sir兴冲冲拐走别人家里的宝宝——
这才是真正的暴发户哦,让晴仔见识一下!
两个小朋友上了车,排排坐,小手放在膝盖上。
赶来接暴发户崽崽的暴发户妈咪拎着限量版手袋在车外追:“金宝!金宝!”
“金宝你去哪里!快下车啊!”
放放淡定关上车窗。
谁啦,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第49章 孤独的旅程。
维斯顿幼稚园的校车在路上驰骋,金宝妈妈驾驶着跑车在后面紧追不舍。
普通民众到底不是专业的,缺乏追踪技巧,两个红绿灯后,她跟丢了车,心急如焚地折返幼稚园,找到正准备下班的纪老师。
“金宝妈妈,你别着急,坐下慢慢说。”纪老师面带困惑,扶着金宝妈妈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坐下,仍旧温柔地微笑着,“你的意思是……小孩拐走了小孩吗?”
“我和平时一样,差不多这个时间点到,接金宝回家。”
“他知道的,我的车都是停在幼稚园对门。红色的跑车,很显眼的呀。上周刚开学前,我还特地给他买了一只会发光的咸蛋超人书包,就是为了一眼看见他。”
“今天太奇怪了,他从幼稚园出来,就直接跟着一个小孩走,上了校车。”
“我们金宝平时又不是坐校车回家的,难道不是小孩拐走了小孩吗?幸好我通过那只书包认出他,否则孩子们的背影都差不多,金宝可能就直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丢了!”
“金宝妈妈,你先冷静。如果按照你说的,现在金宝在校车上呢,很安全。”纪老师温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小孩长什么样?”
金宝妈妈皱起眉回忆。
纪老师在心底重重地叹气。
根据学生家长的叙述,纪老师迅速锁定线索,将“侦查重点”指向盛放。
其实就算没有这番详细描述,她隐隐约约也有一种预感,这事多半和那位小少爷有关。因为目标明确,后续的寻人行动便少了周折,司机师傅不方便在行驶中停下来覆机,金宝妈妈一刻都等不住,拿到地址便直奔盛放家。
跑车发动时的轰鸣声在幼稚园门口再次响起,声音由近至远,呼啸着消失。
纪老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跑去校长办公室汇报。这事可大可小,必须密切留意,全程跟进。她计划稍后再联系司机和金宝妈妈确认处理结果,同时,不仅要通知盛放的家长,还得找他本人谈话。
“叩叩叩——”
三记敲门声后,纪老师转动门把,迈入了校长办公室。
……
天色已经擦黑,当电梯在自家楼层停下,祝晴才将看了一路的笔记簿收起来。
幸好小舅舅不在,否则他又要怪她边走路边思考工作的事,一心两用。
这个小孩,总是管得太多。
也许是因为从前独居,从来不会有人为她等门,因此祝晴一直有带钥匙的习惯。
她拿出钥匙开门,心里想着——
估计小朋友又会和之前一样,像快乐的小鸟似的,振着短短的小胳膊就“飞”出来。
然而今天,不太一样。
房门开了,屋里鸦雀无声,祝晴看一眼屋里,重新退出来。
她把门关上,再抬头看一眼门牌。
没有走错,但是里面坐着的人,不认识。
“啪嗒——”
门锁轻响,萍姨推门出来,神色谨慎地朝祝晴招了招手。
她压低声音,通风报信:“晴晴,出事了,少爷仔把别人家孩子拐回来了。”
祝晴一愣,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连在一起却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
盛放小朋友又闹出什么荒唐事?
客厅里,金宝妈妈正端坐在沙发上。
她一头精心打理的小卷发微微颤动,二郎腿翘得老高,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指尖三枚金戒指格外闪烁。除了指尖的金戒指外,还有脖颈上的两条金链随着呼吸晃动,简直珠光宝气。
祝晴默默地观察。
她绷着脸,眼神凌厉,显然心情不佳。
而餐桌旁,盛放和金宝正并排坐着,一人握着一把小勺子,埋头吃得津津有味。
金宝丝毫不觉得气氛微妙。
“盛放——”金宝妈妈开口时,语气冷淡,却又迟疑了一瞬。
“盛放外甥女。”少爷仔随口提醒。
“盛放外甥女。”金宝妈妈语气不善地说,“今天发生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祝晴不知道。
但是五分钟之后,她知道了。
平日里,纪老师私下告状也就罢了。祝晴心里清楚,孩子年纪小,还不适应幼稚园条条框框的规矩,总要以引导鼓励为主。
可这次,居然闹到家长亲自登门兴师问罪!
“放放,你们家的菜太好吃了。”金宝握着勺子,脸颊挤出满足的酒窝,“我要挖你们家佣人去我家当大厨!”
“什么佣人。”盛放小朋友皱着小脸纠正,“她是萍姨!”
萍姨站在一旁,嘴角挂着慈祥的笑,给两个孩子盛汤。
盛放低头舀汤喝的时候,余光不可避免地扫过祝晴的脸。
好少看见晴仔像这样一脸菜色,宝宝歪着头,好奇地看。
大新闻——
晴仔吃瘪啦!
萍姨不着痕迹,帮着他把头转回去。
都这个时候了,少爷仔还有心思看戏?他怕是不知道待会儿要面对什么。眼下这情形,还是安分些比较好。
盛放把脑袋转回去,继续吃饭。
两个小朋友有他们自己的社交,悠闲地聊着天。
他们聊到英文课,自然而然地继续着在幼稚园里还没有结束的话题。
“我们家是暴发户。”金宝骄傲地宣布,“爸爸妈妈开了间金铺。”
“下次我偷偷给你拿一块大金条。”
“放放,你呢?”
片刻沉默后,金宝得到了答案。
与此同时,金宝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擅自带别人家孩子回家,至少要经过家长同意吧?要不是我今天亲眼看见金宝上了校车……”
“妈咪,你不要这么大声。”金宝的嘴角还沾着饭粒,朝着客厅喊,“他们家是珠宝大亨!”
金宝妈妈一时语塞。
珠宝大亨?但转念一想,就算是珠宝大亨也不能随便拐孩子啊!
这事可轻可重,她就算报警也不过分!
“不是。”祝晴摆摆手,“普通警察。”
盛放挺直小腰板:“世家。”
金宝妈妈再次懵了一下。
又是警察了?
萍姨憋着笑。
这对舅甥俩,根本没把继承百亿家产当回事。
相比之下,他俩更以当阿sir和madam为荣。
“妈咪。”金宝又喊道,“如果你对我朋友不礼貌,我今天不跟你回去了,就住在这里。”
祝晴:?不要。
……
盛放是把人拐回家之后才知道,原来Golden的大名叫金宝。
案情线索在这一刻串联在一起,放sir恍然大悟——
难怪他妈咪要追车呢。
祝晴知道,这件事还是得严肃处理。
当着金宝妈妈的面,她好好教育盛放小朋友,放放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听得若有所思。
“你为什么跟我走?”盛放问。
金宝挠了挠自己的头:“你请我的嘛。”
少爷仔再次找回主动权:“下次先问你妈咪。”
放放被外甥女批评,但是也不能光是埋着头挨训。
他垂着脑袋,委屈巴巴地说出自己带金宝回家的用意。
放放小朋友家里可是富了三代的,爹地是大富翁、他是中富翁,晴仔是小富翁。
所以,他才不是什么暴发户。
“晴仔,这个才是真正的是暴发户。”
空气都凝固了。
祝晴倒吸一口凉气,嘴角动了动,最终放弃挣扎。
萍姨尴尬到头皮发麻:“少爷仔,不要当人家的面这么说。”
“背地里说吗?”
“也不要吧……”
好在金宝大大咧咧的性子,就是随了妈咪,母子俩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在盛放外甥女诚恳道歉,并明确表示“这样做确实不对”之后,这事在金宝妈妈那儿就算过去了。毕竟,孩子才入园没多久,就交到了朋友,她也是不愿意让小朋友之间的友谊太僵的。
金宝在盛放家玩得不亦乐乎。半山盛家的那些新奇玩具早就被一件件运了过来,两个小不点完全沉浸在玩具的海洋里,乐不思蜀。
直到天色渐晚,金宝妈妈再三催促,最后承诺带他下楼买雪糕,才终于把这个玩疯的宝宝哄走。
临走时,盛放恋恋不舍地踮起脚尖张望,意犹未尽。
“下次再来!”
金宝:“下次还来!”
房门关上,外甥女在沙发上等着。
“盛放,自己把玩具整理好。”
拐带小朋友的插曲,已经告一段落,祝晴不会再翻来覆去地重复同样的大道理。
但培养未来小反派的好习惯,还是得从日常中的小事做起。
乱糟糟的玩具当然得自己整理,否则难道让萍姨弯着腰,慢慢给他捡回收纳箱吗?
盛放的小嘴巴快要撅得比鼻子都要高。
即便可怜巴巴地说着自己好累,外甥女的眼皮子仍旧没有抬一下……盛家小少爷气鼓鼓将玩具捡起来,要丢回收纳箱时,龇着小米牙,轻轻放下。
虽然很不高兴,不过如果重重砸下,他会挨骂。
挨骂也就算了,不知道哪天惹急外甥女,会不会挨揍。晴仔是警校的一级荣誉生,擒拿术满分,打人一定很疼。
“下次别来了金宝。”他自言自语。
小少爷的气性很大,不过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整理完玩具,他的气已经消了,像冲刺的小火箭,冲到沙发上,陷在外甥女身边。
“晴仔,明天放假,我们一起玩好吗?”
放放小朋友软乎乎的脸蛋在晴仔眼前放大。
“我要上班啊。”祝晴说。
“一起上班啊!”盛放故技重施,两只小肉手合十举过头顶,“拜托。”
祝晴拿着电视遥控切台,神情没有任何波动:“上班怎么一起?让萍姨带你出去玩。”
盛放小朋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外甥女。
连阿John都吃这一套,晴仔居然不吃!
盛放蔫蔫儿地躺在沙发上。
也不知道晴仔想要看什么,电视频道一直切换,始终没有停下来。
“晴仔!”突然,盛放坐正,“嗡嗡嗡,你听见‘嗡嗡嗡’吗?”
真是个一惊一乍的宝宝。
祝晴莫名地看着他:“我只听见你在‘嗡嗡嗡’。”
盛放的小手在耳边乱挥:“有蚊子啊!”
可怜的外甥女,年纪轻轻……
怎么就耳背啦!
……
小舅舅的生活两点一线,家和幼稚园。
外甥女的也是生活两点一线,家和警署。
清晨祝晴出门的时候,放放小朋友还在赖床,她就尽量放轻脚步,带走早饭,将房门带上。
回到警署,继续整理案卷之后,她和同事们一起进入会议室。
莫振邦将马克笔抵在死者大哥游一康的照片旁边,而后重重画了个问号。
笔没水了,痕迹越来越淡,他烦躁地皱眉,另外换了一支。
他敲了敲白板:“从头捋一遍,游一康的不在场证明。”
底下是翻资料时沙沙作响的声音。
昨天一早审讯完游一康后,警员们马不停蹄,展开对他的调查。
但他私底下和公司大客户见面的事,大家是从侧面核实的。只是调查嫌疑人而已,没必要连累他丢了份工作。
“租的那套房子,一个月的月薪不便宜。家里妹妹刚出事,父母也没有收入,孩子又还是咿呀学语的年纪……身上压着这么大的担子,也不容易。”梁奇凯语气温和,继续道,“我们了解到,当天晚上,那位姓陈的客户确实和游一康见过面,但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香江。”
“国际长途电话打了四五通,根本联系不上。”
“不过我们找到了他提到的那间酒吧。酒吧老板和服务生都对他有印象,说当晚他先是和一位老板喝酒谈生意,后来对方先离开了,他就独自喝起闷酒。可惜没有监控录像,他们也无法确定具体时间。”
徐家乐也站起来,将医院的病历记录递给莫sir。
“这小子够倒霉的,急诊记录显示他多次因严重过敏就医。但确实是在去年,才查出真正过敏原是红酒中的亚硫酸盐。”
“但是,红酒瓶口的DNA又怎么解释?”
调查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会议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如果游一康真的清白,为什么所有证据都指向他?
难道只是巧合而已?
“现场会说话。”莫振邦沉声道,“我们重新梳理时间线。”
随着新的任务分配,祝晴翻开笔记本,认真记录这些天汇总的时间线索。
耳边传来同事们的低声议论。
“就因为妹妹的偏执,让哥哥平白受到牵连,实在可怜。被卷入亲妹妹的命案,还要因为那本日记百口莫辩,游一康能找谁说理?”
“如果运气不好,游一康可能还会因为这样丢了工作。到时候一家老小,谁来养?”
“昨晚见到他们父母,整个人都瘦脱相了,好像几夜之间就老了十几岁。”
梁奇凯无奈叹气:“说到底还是游敏敏的心理问题,她自己不寻求帮助,别人怎么救?”
……
上午十点,莫振邦给重案B组全体警员布置了新任务。
每一位探员,必须让现场“开口说话”,完全按照死者当天的行动轨迹重新走一遍。
这是一个推翻重建的过程,目的是寻找新的突破口。
由于调查方式灵活,祝晴顺便回家,准备接走盛放小朋友。
房门一打开,这个小孩正在地板上打滚。
“好闷。”
“好闷好闷!”
萍姨在边上给他出主意。
“要不要去公园喂鸽子?上次少爷仔不是说要给那只小灰鸽起名字吗?”
“还是去买草莓?早上在菜场,我听那些师奶说,楼下超级市场新到一批空运来的草莓,又大又甜。”
“或者去百货公司?听说玩具城新到了一批变形金刚,霸王龙可以变形成小汽车,全香江只剩三套了!”
盛放抱着头拒绝:“更闷!”
话音落下,少爷仔听见外甥女的脚步声。
“你要不要和我——”
他都没听她把话说完,一下子从地板上蹦起来。
“要!”
“周末出去玩喽!”
祝晴将水壶挂在他的小肩膀上:“是查案。”
这个特别的专案小组就此成立,全组成员只有祝晴和她的“小助手”放sir。
系安全带时,祝晴突然想起什么:“昨晚还真有蚊子。”
昨晚放放小朋友信誓旦旦说听到蚊子声,她还不信。气得小舅舅叉腰,最后还是被她拎回房间睡觉。
谁知道,等祝晴洗漱完,回自己的卧室准备歇下时,发现不对劲。那只恼人的蚊子果然在耳边嗡嗡作响,开灯找不到,关灯又出现……
几乎奋战一整夜,神勇madam竟然败给一只蚊子。最后祝晴忍无可忍,将头蒙进被窝里,才勉强入睡。
“我就说吧!”盛放得意洋洋,“耳背晴。”
放放儿童房的墙壁上,已经贴满夜光星星贴纸。
有点晃眼睛,但因为晴仔说到做到,他不叫她“吹水晴”了。
现在花名升级,改成耳背晴。
“早上牛奶喝完了吗?萍姨提醒你好几次。”祝晴反击道,“耳背放。”
放放老气横秋地拍拍座椅:“没大没小。”
当车子停在西环尾角街十七号时,祝晴牵着盛放站在楼梯口。
她抬起头,仰望着游敏敏曾经的住所。
“现在,假设我是游敏敏——”祝晴说。
“那我呢?”盛放眨巴着眼睛。
“假设你没来。”
盛放抿紧小嘴巴。
感觉哪里不对,可是三岁的宝宝不够和几十岁的madam斗的,只能乖乖闭嘴。
外甥女展开对案情的复盘工作。
小舅舅则跟在她身后,是一只配合的小挂件。要安静一点,才能跟着晴仔玩一整天。
祝晴翻开档案记录。
周二上午十点,游敏敏穿着黑色长裤和米色旧衬衫,扎着简单马尾,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出门了。
之前几个月,为了吹水辉,她会精心打扮自己。梳可爱的发型,戴漂亮精致的耳环,换成最好看的裙子。但是现在,他们分开了。吹水辉说,自己根本就没有对她用过心,只是玩玩而已。一个这么普通的女孩,就是带出街,他都觉得失礼。
“她哭了很久。”祝晴轻声道,“分手的第三天,眼睛应该还是肿的。”
崽崽虽然是个小人精,但不理解大人之间情情爱爱的纠葛。
他在在晴仔身边蹦蹦跳跳,催着她继续往前走。
盛放小朋友眼底的期待感都快要溢出来。
他们就像是在玩下棋游戏,往前走一小格、两小格、三小格……最后拿下全局!
“晴仔,下一站去哪?”
祝晴回忆。
死者日记中,提到过一个特殊的地方。
祝晴和盛放一路走到那个废弃码头。
生锈的铁链半浸在海水里,随着潮水的起伏,轻轻地晃动着,发出撞击声。放放没有靠近,踮着脚尖在远处望着,小舅舅最惜命了,他害怕自己掉下去。
舅甥俩并肩坐在海堤。
初秋的天气,只需要加一件薄薄的衬衫,拂过脸颊的风是凉爽的。盛放靠在长椅上,小脸朝着天空,半眯起眼睛,和云朵问好。
祝晴则景景观察着周围环境。
偶尔有老人经过,牵着狗,慢悠悠地走。情侣则手牵手,分食一盒鸡蛋仔,笑声被海风吹散。
盛放小朋友叽叽喳喳,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晴仔,我们在吹海风吗?”
“早知道像上次一样,带上食材和棉花糖,在这里BBQ。”
“不对,这里位置不够,肯定不让BBQ。”
小朋友咽了咽口水。
他想起上次程医生烤的五花肉,肥瘦相间,一口下去满嘴留香。
每当在外甥女身边时,盛放就会变成小话痨。他脑海里会冒出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仰头又望着天:“刚才的云朵不见了。”
刚才的云朵,在和盛家小少爷玩捉迷藏。
他寻找着,没有找到那朵云,摊开小手:“我没说和你玩。”
祝晴望向平静的海面,静静地坐着,偶尔转过眸,看看这个自得其乐的小孩。
傻小孩。
他们一直在废弃码头待到中午,放放摸着自己的小肚子。
“晴仔,我饿了。”
肚子饿了,可还是圆滚滚。
放放小朋友理直气壮,这里面装的都是内脏。
“舅舅虽小,五脏俱全。”盛放一本正经道。
祝晴带着盛放走进游敏敏生前常去的茶楼。
她拿出死者的照片:“对她有印象吗?”
“Madam,你们前两天过来问过了。”带位的阿姐认得死者,她说道,“她是茶楼的常客了,每次都点一笼虾饺,一只糯米鸡,再要一杯温水。”
“喏——”带位阿姐指着角落的位置,“一直缩在那里,就像怕被人看见一样。”
这时,放放小朋友则拿着点心卡,在上面打钩。
他几乎把所有的小吃都选了个遍,但下单之前,晴仔会确认。
“浪费可耻。”祝晴说完,拿起笔。
划掉、划掉、划掉。
盛放两只小手托着肉嘟嘟的脸蛋。
真不知道谁才是长辈啦。
……
走出游敏敏常去的茶楼,穿过两条幽深的巷子,便到了谢栋辉的住处。
祝晴牵着盛放的小手,按照吹水辉在警署留下的地址,一层层爬上老旧的楼梯。
最终,他们来到天台。
这里曾是游敏敏默默付出的地方。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吹水辉清洗衣物,细心地将它们晾晒在阳光下。如果她不主动来收,那些衣物就会一直挂在这里,任凭风吹日晒。
但即便如此,她也从不抱怨,只是日复一日地照料着他的生活,帮他将这个家整理得井井有条。
祝晴站在天台边缘,望着下方吹水辉的家门。
那一天,游敏敏也是像这样呆呆地站在门前吗?不敢敲门,害怕再次被拒绝。
吹水辉已经抢走了为她配的钥匙,那一扇门,从此不会再为她敞开。
也许当时,游敏敏只能无助地站在这里,过了许久才离开。
“走吧。”祝晴说。
对于盛放来说,这简直是一场奇妙的城市探险。
他跟在晴仔身后,说不尽的兴奋。经过唱片行时,他认出这是前几天他们来查案的地方。
“晴仔,为什么没有开门?”
“这间唱片行晚上才营业。”
其实游敏敏遇害当天的行踪,警方掌握得并不完整。
一个普通到几乎透明的女孩,她的去向从来没人在意。探员们只能靠着零散的线索来拼凑,像是便利店的小票、茶楼的手写账单、吹水辉邻居的模糊记忆,还有唱片行隔壁店员的偶尔一瞥……
据隔壁店员回忆,当时游敏敏似乎只是经过唱片行,驻足片刻,就转身离去。
“Madam,之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她每天都穿得差不多,灰扑扑的,走路也低着头,从来不跟人打招呼。”
“今天都礼拜六了,谁还记得礼拜二发生的事?”
“再说了。”这位店员忽然提高音量,“这里是铜锣湾啊,闹市区!每天多少人经过?她就算真在这儿晃悠,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隔壁店员说完,撇了撇嘴,转身往里走。
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唱片行那老板真是眼力差,请这么个阴气沉沉的女孩来看店,整点耷拉着脸,客人进门连声招呼都不打。这不是存心赶客吗?
祝晴的视线从店员身上收回。
此时,唱片行还没有开门。
就算门是开着的,游敏敏不上班时,店里也不会播苦情歌。
唱片行不放歌,盛放小朋友就自告奋勇当起了人肉点唱机。
小奶音伴随着欢快的旋律,飘在祝晴耳畔。
“人人期望可得到,我的快乐比天高。”
“人人如意开心欢笑,跳进美梦寻获美好。”
祝晴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只会唱叮当。”
放放认真道:“晴仔,是哆啦A梦呀!”
孩子童真软糯的歌声,回荡着,迟迟没有散去。
这时,曾咏珊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们的友谊,似乎是从祝晴救下原女主的家人开始的。
从那以后,曾咏珊和她越来越亲近,她喜欢和祝晴分享办案时的感性发现。
“祝晴,上次游敏敏的父母说,他爷爷奶奶已经去世了。”
“我刚刚才知道,原来她爷爷离世还没多久。”
游敏敏的爷爷奶奶照顾她到十岁,而后,她父母将她接回家。
警方只知道两位老人都已经离世,但没想到,原来她爷爷是在去年去世的。
“其实游敏敏的父母和大哥,都不是很在意。毕竟人有生老病死,两位老人也到了年纪,这很正常。”
“但游敏敏和爷爷奶奶的感情极深……”
“去年在爷爷的葬礼上,她就和游一康吵过架,亲戚们都看见了。她指责哥哥太冷血,爷爷去世了,他居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咏珊。”祝晴忽地问,“能查到死者爷爷具体的去世日期吗?”
“这个我还没问。”曾咏珊在电话那头说,“我去查查看。”
挂断电话,曾咏珊回到自己的工位,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她忘记说自己最重要的发现。
如果游敏敏早在爷爷葬礼上就让游一康当众难堪,这是否意味着他具有更充分的作案动机?
这个念头,让曾咏珊坐立不安,可惜此刻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大家都还没回来,她连个可以讨论的对象都没有。
……
祝晴带放放一路走着,在城市的街巷间穿行。
她渐渐发现,游敏敏其实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偶尔去大哥家吃饭,她总是安静地蜷缩在餐桌角落,碗筷轻拿轻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确认自己的到来是否受欢迎。
就连想要亲近小侄子波波时,孩子都会扭着身子躲开。家人们总说,波波怕生,可她明明是孩子的亲姑姑啊。
她的人生中,几乎没有朋友。
学生时代的毕业照里,她站在最边缘,肩膀微微缩着,像是生怕碰到别人。唱片行的同事阿柔对她友善,可因为吹水辉的事,她不愿和阿柔深交,刻意疏远对方,就连午休吃盒饭,都要一个人躲在仓库。
而唯一疼爱她的爷爷奶奶,也已经相继离世。
夕阳西下时,祝晴和盛放回到西环尾角街。
他们随便找了家支在巷口的路边摊,折叠桌摇摇晃晃,小少爷皱着眉头,用纸巾反复擦拭油腻的桌面。
少爷仔嫌弃地扁着嘴:“好脏哦。”
他们各要了一碗鱼蛋粉。
两碗热气腾腾的鱼蛋粉端上桌,祝晴往自己往里狠狠加了一勺辣椒酱。
程医生提过,这是游敏敏胃里最后还没消化的食物。
她人生最后的一顿晚餐。
“我也要加辣椒!”放放说。
话音落下,他看见晴仔被辣得整张脸挤成一团。
老板拎着茶壶匆匆过来,抱歉道:“刚才太忙忘了说,我家辣椒酱是秘制的,后劲特别猛,最多只能放半勺。”
“要不要来杯菠萝冰解辣?”
眼看着外甥女已经辣得说不出话来,盛放趁机竖起两根手指头:“两杯!”
回家的路上,祝晴想起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那本散文集。
在一篇篇散文诗底下,她偶尔会留下批注感想。像是与海螺相关的那一篇文章旁,她用娟秀的小字写着——很多年前,阿公带我去码头捡海螺。
阿公就是游敏敏的爷爷。
不知怎的,游敏敏的大嫂温秋那番话,忽地在祝晴耳畔回荡——
“本来想着,等敏敏嫁出去就把房子卖了,毕竟我们一直租房子住也不是个办法。现在好了,成了凶宅,哪里还卖得出去?”
大哥游一康、男友谢栋辉、唱片行老板、阿柔、大嫂、父母……
这些人的面孔,在祝晴脑海中一一掠过。
游一康用颓然的语气告诉警方,他也怀疑妹妹有被害妄想症,劝她去看医生。
游敏敏却只是给他讥诮的回应,她说,医生会被他收买,没病都要治出病来。
但实际上,游敏敏死的时候,浴桶边有抗抑郁的药物。
其实她一直知道,自己生病了,也愿意配合接受治疗。
孤独的旅程,缺爱的一生。
游敏敏恨吗?
祝晴说不上来。
她掏出手提电话,找到程医生的号码。
听筒里很快传来那道低沉好听的声音。
“程医生,如果一个人没有喝酒,还有什么方式能在酒瓶留下DNA?”
……
在晴仔接电话时,盛放小朋友还在边上用嘴型提醒。
记得让程医生带他骑电单车兜风!
但是晴仔捂住了他的嘴巴,摁住他的小脑袋,继续谈论着工作上的事。
盛家小少爷气呼呼。
这样很不尊重人耶!
舅甥俩站在家门口。
他才懒得理晴仔,用圆润的小指节,“笃笃笃”敲着门。
家门应声而开,萍姨系着围裙的身影出现,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
厨房里飘来的甜香飘过鼻尖。
“回来得正是时候。”萍姨边说边接过盛放的小水壶,“刚煲好的雪耳木瓜糖水,现在吃最滋补了。”
她弯腰轻抚孩子的小脸蛋:“少爷仔,今天你们出去玩得开心吗?”
盛放扬起小下巴,瞥了晴仔一眼:“就那样吧。”
可恶的晴仔,根本就不知道小少爷不高兴。
她不知道坐着摩托车兜风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电话那头,程医生正专注地进行着尸检复验。
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他一边操作一边解释:“在酒瓶口留下DNA的方式有很多种。”
“间接接触转移、二次污染……”
听得出来,程医生工作正忙。
祝晴不好打扰,就先行挂断电话。
“你先忙,回警署再说。”
萍姨端来两碗晶莹剔透的糖水。
“忙了一天都累了吧?”她笑着嘱咐,“喝完糖水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
盛放抬起小脸:“还要打蚊子。”
昨晚,祝晴和那只顽固蚊子大作战,夜里要把整个脑袋蒙进被窝里,才能睡着。
放放小朋友记下了,虽然现在晴仔惹到他,但该操心的事一样都没落下。
“蚊子还在?”祝晴露出诧异的表情。
“当然了。”萍姨忍俊不禁,“你昨晚又没打死它,难道它还自己飞出——”
放放宝宝像个小生气包,用稚嫩的嗓音抢白:“难道蚊子还会自杀咯。”
祝晴没有顾得上小舅舅的阴阳怪气。
她忽地一怔。
“你刚才说什么?”
“蚊子自杀啦!”
“童言无忌,*童年无忌!”萍姨连忙说道。
少爷仔趴在桌上,晃荡着小短腿。
完全不明白这个词有什么好忌讳的。
“自杀”两个字落在祝晴的耳畔,在心间荡开,激起涟漪。
一个关键的问题,再次浮现。
如何游敏敏真是被胁迫,在电台连线时,为什么不直接求救?
除非,这一切本来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祝晴凝神,脑海中闪过所有线索。
为什么酒瓶口留下游一康的DNA?这么多证据直接指向他,纯粹是巧合吗?
记忆中的画面逐渐清晰。
那个看似和睦的家庭,似乎处处将游敏敏拒之门外。清晨的厨房里,奶香和粥香交织。大嫂温秋正忙着给波波冲奶粉,卫生间传来水声,游一康在洗漱,游母攥着一把新牙刷匆匆送去。
是牙刷。
刷牙时,牙刷会沾染口腔黏膜脱落的细胞,牙刷毛缝隙更会残留唾液DNA。
温秋斥责丈夫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可能是因为直到当天清晨,游一康才发现自己的牙刷不见了。毕竟全家人的牙刷都是同一个牌子,只是颜色不一,这个糊涂丈夫,八成这些天都是随手抓起家人的牙刷来用,才挨了妻子的骂。
可牙刷怎么会无故消失?
一个猜想,终于浮出水面——
游敏敏或许是自杀。她偷走大哥的牙刷,将牙刷上的DNA转移至红酒瓶的瓶口。精心布置现场,是为了嫁祸,游敏敏要报复游一康,报复所有的家人。
拨去灵异电台的电话,是为了死得轰轰烈烈,游敏敏从来没有被关注过,那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舞台。
穿着浴袍,是为了保留体面。
脚踝上深深的勒痕与手腕松垮的绳结形成鲜明对比,因为尼龙绳是她自己绑上去的。
祝晴最初对游一康产生怀疑,是因为他儿子鞋带上的特殊绳结。
但曾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哥哥会的打结方式,妹妹怎么可能不会?
被家人冷落,被爱人背叛,连最疼她的爷爷奶奶都已离世……
这个偏执极端的女孩,从来都是被遗忘的,她要用自己的死亡,回击他们。
她要让所有辜负自己的人,永远活在愧疚中。
“吱呀”一声——
盛放推开晴仔卧室的房门。
“不要怕,告诉我,你在哪里?”他奶声奶气道。
祝晴恍然回神:“他在和谁说话?”
“嘘。”萍姨煞有介事,“小少爷让我们保持安静。”
少爷仔要把蚊子哄出来。
他单手撑住门框,小表情洒脱,假装和蚊子交朋友:“嗡嗡嗡?”
第50章 最后一次。
白天,祝晴花了大量时间重走死者生前走过的路线,让现场“开口说话”。
她代入死者的视角。
假设自己是游敏敏,假设盛放不在身边。
但实际上,盛放怎么可能不在?在废弃码头,放放仰着小脸和云朵聊天。在茶楼,放放吃到很撑还要和她讨价还价。在吹水辉家的天台,他捏着小手隔空对着人家晒着的被褥练拳击。在唱片行门口,他唱歌,在吃鱼蛋时,他歪着头弯着眼睛趁机喝菠萝冰……
这一路上,放放一直陪伴着她。
而死者游敏敏,却始终形单影只,独自走完每一段路程。
从始至终,她的最后一程,都是孤独的。
“出来嘛,我又不会伤害你。”盛放的手还撑着门框,忽地双手大力一拍,“啪——”
清脆声响落下,他低头一看,掌心什么都没有,还拍得红扑扑的。
他要把蚊子骗出来,趁其不备给它致命一击,但可以和madam周旋一整夜的蚊子,怎么可能是傻的呢?
它根本就不是等闲之辈!
放放全神贯注,双手背在身后,静悄悄地巡逻。
他的耳朵竖得很高,不让晴仔和萍姨说话,一句话都不可以。
一副神神叨叨的小模样。
祝晴就这样靠着看他。
这小孩非常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到最后白忙活一场。
萍姨温暖又慈祥的声音响起,是在维护傲娇宝宝的面子。
“哎呀——肯定是这只蚊子知道我们少爷仔有多威风,吓得躲起来了。”
“既然已经飞走了,小少爷就别忙了,休息吧。”
萍姨给盛放小朋友搭了高高的台阶,请他下来。
这孩子却没有领情,一下子在地上躺平。
少爷仔决定驻守在晴仔的卧室里。
今晚放sir值班,不眠不休也要送蚊子归西。
“我要和蚊子决斗。”放放宣战。
每个人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慢慢地,耳畔的声音越来越轻,夜晚变得静悄悄的。
时间在放放挥舞小手找蚊子的指缝间,悄然流逝着……
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洒进屋子里时,盛放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儿童房。
昨晚他没有和蚊子奋战到天明,放sir不小心睡着,被外甥女抱回房间。放放小朋友暗自感叹,他们家晴仔,力气还是很大的。
睡到迷迷糊糊的宝宝,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光着脚丫子在地板上“哒哒哒”地走着。
走到客厅时,他发现露台的白板已经被搬到客厅里,那块闲置了一个多月的白板,如今密密麻麻写了好多文字。
显然昨晚,晴仔通宵达旦梳理案情。
而今天清早,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开工了。
外甥女有多努力,盛放小朋友全都看在眼里。也是因为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放放受到鼓舞,内心充满着力量。
他也不能太散漫,首先,要把幼稚园的文凭拿到手。要多累积几张文凭,将来才能报考黄竹坑警校,查案是需要脑子的,文盲干不了这份工作,而当今社会,认的就只有文凭。小小年纪的盛放,已经深谙这个道理,很有劲儿地跑回卧室,冲出来时,穿好了校服,还顺便背上小书包。
萍姨闻声从厨房探出头。
“少爷仔,这是要去哪儿?”
“上学!”
“今天是礼拜天。”
盛家小少爷傻站在原地几秒钟,眸光骤亮。
他差点忘记,周末有两天啊!
……
清晨的会议室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
怀疑游敏敏自杀的,不止祝晴一个人。
昨天,当莫振邦和梁奇凯重走路线时,同样萌生了这个念头。
《阴阳》节目在电台的宣传铺天盖地,游敏敏无意间得知,节目首播时间是周二晚上十点。
她这一生太平凡了,为了让平凡的人生盛大落幕,首先,她要致电灵异电台。在听众连线的环节,她顺利地拨通电话,说出自己准备好的台词,甚至模拟出水滴声和在水里挣扎的声音。这个在唱片行工作的女孩,对声音异常敏感,这些音效对她而言轻而易举。
“出于求生本能,人在溺水时是会挣扎的。但药物加上酒精的作用,会让人反应迟钝。就像——明明快要窒息,可却无力抓住浴桶边缘。”
“用尼龙绳捆绑,也是双重保险。”莫振邦继续道,“既是为了绑住手脚防止本能挣扎,也是为了让现场更像‘他杀’。”
“等等——”徐家乐挠头,翻开尸检报告,“让我缓一缓。”
“嘴角的伤口和浴袍纤维吻合,说明是她自己咬住浴袍制造的假象。”
“颈部勒痕完全平行,指甲缝里没有他人的皮屑,这就意味着并不存在反抗迹象。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挣扎这回事,所有伤痕都是她自己弄的。”
警方就这样一步步拼凑出真相,验证游敏敏自杀的逻辑是否成立。
曾咏珊补充:“游敏敏的爷爷在去年十二月过世。她自杀这一天,是爷爷的生日……可能全家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这个日子。”
“父母对她的忽视,总是有正当理由。如果不是因为哥哥,她本来可以得到更多关爱。”
“哥哥责备她疑神疑鬼翻书房时,她又想起父母因为小侄子身体不好,搬去和哥嫂同住。他们甚至能和嫂子谈笑风生,却对她神色紧绷。”
“游敏敏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己也有问题。她推开每一个人,将家人关心、呵护的善意曲解成恶意,最终选择报复——要让哥哥背负谋杀妹妹的罪名。”
莫振邦将红酒瓶口的DNA报告放置在桌面。
“整个过程中,她唯一算漏的,是红酒。”
……
游一康已经在公司里做到区域经理的位置,拥有独立的办公室。
妹妹的事,令他精神不振,不断地揉着太阳穴。
桌上文件凌乱,他低头整理着,直到豪仔开口,他才困惑地抬头。
“她不知道我对红酒过敏。”
游一康提过,就是连他本人,原先都不清楚自己对红酒过敏。他在公司做的是销售工作,应酬喝酒是常事,多次因呼吸困难全身起红疹被送至医院急诊。是直到去年公司年会,又发生同样的情况,医生给游一康开出细致的检查单,最终才确诊,他对红酒中的亚硫酸盐成分过敏。
这一点,警方通过就医记录得到了证实。
但游敏敏并不知情。
“确诊时,我们已经搬出去住。敏敏不是经常来家里吃饭,而且过敏原也不是什么非谈不可的话题,我们好像没有主动提过。”
当他话音落下,警方问起那一支“失踪的牙刷”。
“你们怎么知道?”
“我和我太太的牙刷柄都是绿色,只是深浅不同。我早上起来昏昏沉沉,连用她的牙刷好几天,被她不经意间发现,才知道自己有多迷糊。”
“其实是小事,我太太本来不会发脾气的。是因为最近几天出了敏敏的事,她心里不舒服,才小题大做了些,后来我哄过就好了。”
家里丢了一支牙刷,谁都没有深究,换一支新的就是了。
但是现在,警方特意问起,游一康只能回忆着解释。
“游敏敏知道你用的是哪一支牙刷吗?”
“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但漱口杯是我从以前的家里带来的,牙刷还没丢的时候,一直放在我自己的漱口杯里。”
“阿sir,你们这话的意思是……”忽地,游一康顿住,“敏敏陷害我?”
他拧起眉,许久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难道是自杀?但没道理,你们警方不是说,她被人绑着,身上还有伤——”
起初警方将这起案件定性为谋杀案,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游敏敏身上有伤,双手双脚被捆绑,掉落在地上的散文集说明她是想要享受这休闲时光,边泡澡边看书。
然而,当抛去既定思维,假设游敏敏是想要自杀,精心安排这一切,也是说得通的。
不仅仅说得通,甚至更加符合情理。
“案件仍在调查。”豪仔并没有正面回答游一康的问题。
游一康沉默良久。
“是自杀吧?”他喃喃道,“你们这么问,肯定是这个原因。”
游一康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扶手,又缓缓松开。
“我们兄妹俩相差整整七岁,从我记事起,父母就一遍一遍地叮嘱我,我是哥哥,就应该照顾好妹妹。”
“那时候,爸妈工作忙,可也没有赚很多钱……我每周的零花钱不多,小心翼翼攒着,等到逢年过节去爷爷家时,就用这些攒下来的钱,给敏敏买水果糖。那种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糖,在阳光下会闪闪发亮,我们坐在爷爷家门口的摇椅上,对着太阳把糖纸展开——”游一康回忆着,十几年前发生的事,如今再回想,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还有洋娃娃,敏敏喜欢洋娃娃。”
“会眨眼睛的那种,很便宜,但那次我带着洋娃娃回去,她是跑出来接我们的。”
说到这里,游一康的叙述突然停顿。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平复好情绪。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
“面对我的时候,她爱理不理。”
“在爸妈面前,她不愿意撒娇了。饭桌上,永远低着头扒饭,问三句才答一句。”
“有时候,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好像不管说什么,都有可能会对她造成伤害。小时候身体不好,难道是我的错吗?那时候,我也还只是个孩子,我没得选。”
游一康回忆着儿时兄妹相处的细节。
他闭上眼睛,习惯性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戒指表面已经有了些许磨损。
“妹妹总说,爸妈偏爱我。”
“其实他们一直想补偿敏敏,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吗?”
“我们每一个人,都愿意接纳她,对于这个家来说,敏敏从来都不是多余的存在。相反,因为有她,这个家才是真正完整的。”
“是敏敏考虑问题总是这样,她想偏了……”
游一康说,长大后,他更是千方百计地对妹妹好。
但是妹妹不会信的,游敏敏不相信任何人。
她在心底筑起一道墙,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面。
这一次配合警方完成笔录,游一康的话比之前要多一些。
也许是因为妹妹的所作所为,让他彻底失望,他垂着眸苦笑着摇头,不知道在笑游敏敏傻,还是为自己感到不值。
鉴证科的同事一直都在。
完成笔录后,他们需要进一步采集DNA样本。
鉴证科同事打开工具箱:“游先生,牙刷上的DNA样本不够清晰,我们需要现场采集你的口腔黏膜细胞。”
他戴上手套,从工具箱取出采样棉签。
这样做是为了确认游敏敏是否通过牙刷,将DNA转移至瓶口。
游一康有些恍惚地回过神:“需要我怎么配合?”
……
即便现有证据都指向自杀结论,办案程序依然不能简化。
警方需要多方核实证词的可信度。当被问及女儿生前情况时,游敏敏的父母反应木然,像是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
女儿离世后,他们瘦了一大圈,祝晴清楚记得当时死者父母赶到西环尾角街时,精神状态和现在完全不同。如今,他们鬓边添了白发,曾咏珊悄悄凑到祝晴耳边说,原来电视上的“一夜白头”并不是夸张。
“自杀倾向?”游父茫然地重复,“自杀倾向……”
这位年迈的父亲,就像是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又像是不敢相信它会和自己的女儿联系在一起。
他们答不上来。
女儿向来把事闷在心里,连服用抗抑郁药都无人知晓,更别说是深埋在心底的自杀念头了。
“我不知道……我们从来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十多年前,他们自责地将游敏敏接回身边,以为这样就能弥补缺失的亲情。
十多年后的今天,同样的自责再次汹涌而至,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我们应该早点发现的。”
“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愿意说?”
“敏敏太偏激了。”游母抬起手,擦去眼角的泪珠,但泪水还是顺着皱纹滑下,“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可能不疼她?”
温秋一直抱着波波站在一旁。
孩子还小,听不懂大人的事,扭动着身体想要下楼玩。
“Madam,敏敏喝酒、吃药,是为了麻痹痛觉吗?”温秋的神色里透着不忍。
她比游敏敏要年长,刚结婚时,小姑子还没有成年。
姑嫂之间关系不算融洽,可那些送出去的口红、连衣裙,是她精心挑选,至少在送出去的当下,温秋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她开心。
“自己溺死自己……”游母掩面,失声痛哭,“该有多疼,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做到。”
温秋搭住游母的肩膀,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妈……”
游父低下头,捂住自己的眼睛,泪水从指缝渗出。
游母反复念叨着,他们怎么会不爱她?
这孩子,怎么能伤害自己,又陷害哥哥?
“就像那次给她送白糖糕,一康排了很久的队,给她送去。但是敏敏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她说自己长大了,不会再被这些小恩小惠收买。”
“上个月,一康公司发了一套洗护用品,让我们给敏敏送过去。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说她哥哥假好心。怎么会是假好心?从小到大,一康一直很关心这个妹妹。”
“为什么要这样想?”游父嗓音嘶哑,“敏敏一念之差,害了她自己。”
波波不知道大人为什么都哭了,他不解地抬起头,看了好久,用小手笨拙地擦去妈妈脸颊上的泪痕。
温秋抱着孩子走进房间,重新打开抽屉。
首饰盒里坠着珍珠的淡紫色发卡,原本是要送给游敏敏的礼物。
几天前打开这个丝绒小盒子时,温秋讽刺敏敏不识好歹,这样阴暗的性格,就算被水鬼缠身也不奇怪。可今天再次看着这枚发卡,她的心情截然不同。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如果她早知道敏敏会走到这一步……
也许,会多给她一些温柔与包容。
温秋将这枚发卡轻轻捏在手心。
脑海中,那道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十九岁的女孩,人生才刚刚开始,生命却就这样戛然而止。
离开游敏敏的哥嫂家时,曾咏珊眼圈泛红。
她太感性了,莫sir曾多次找她谈话,提醒她办案时要保持专业。可感性是她的缺点,同样也是她的优点,正因为如此,曾咏珊能更加深刻地理解那些藏在案件背后的痛苦与挣扎。
“游敏敏成了这个家无解的难题。”
“她的离开,对她自己而言会是解脱吗?”
她的死,真会让家人愧疚一生吗?
“那只是她自己的选择。”曾咏珊垂着眸,“实际上,哥哥爱她,爸爸妈妈也爱她。”
祝晴驻足回望这一节节楼梯。
调查所示,游敏敏几乎每周都会去哥嫂家吃饭。
如果真的不渴望爱,她可以不去的。
那些日子,踏上每一个阶梯时,她在想些什么?
……
一步步走来,重案B组的成员们仿佛走完游敏敏短暂的一生。
她的生命早已在数日前落幕,而这起案件,也即将画上句点。
祝晴最后一次整理死者的证物袋。
她的指尖,抚过日记本上那些或深或浅的字迹。
纸张在眼前掠过——
“三月十九日,晴。流浪狗过马路居然会看红绿灯。”
“四月十三日,大雨。这样的天气真不想出门,但客人点名要我帮忙找唱片。”
“五月七日,阴。天气闷热,夏天快到了。”
日记本里,除了对家人的怨怼、对吹水辉的患得患失外,还记录着她琐碎的日常。
游敏敏也曾鲜活地存在过,可当祝晴见到她时,只剩浴桶中那张仰面朝天的苍白面容。
“咏珊。”祝晴突然开口,“你觉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死的?”
曾咏珊转着笔,轻叹道:“是从发现哥哥一家和父母其乐融融,自己却像个外人开始?”
日记里,游敏敏曾经提过,她局促地站在门口,看见哥嫂一家和爸爸妈妈笑作一团。见她来了,他们连忙起身将她迎进屋。
他们似乎是欢迎她的,但笑容却僵硬又刻意。
“还是发现吹水辉从来没有爱过她开始?那些甜言蜜语,只是为了骗她的钱。”
“甚至,把她当成免费的保姆。”
“又或者,只是单纯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曾咏珊无奈地耸肩,“谁知道呢?”
在这起最初被定性为谋杀的案件里,游敏敏从来不是完美的受害者。
她性格阴郁,在旁人眼中就像一颗可有可无的尘埃。如今确认为自杀后,同事们更是在私下议论她的不是。
“那可是她亲哥。”豪仔将散文集和她的毕业照收进证物袋,“要不是他对红酒过敏,不就真成杀人犯了?””更何况,他们确实有过争执,爷爷葬礼上那么多亲戚都看见了。“徐家乐瞥一眼散文集的封面,“客户出国,酒吧老板和服务生无法确定游一康不在场证明的准确时间,再加上那篇被撕走的日记和红酒瓶上的DNA,她这是铁了心要陷害亲哥啊。”
众人唏嘘不已。
游敏敏不是完美的受害者,但只差一点点,就制造了一起完美的谋杀案。
“太极端了,我们能分析她的行为动机,但实在无法理解,更谈不上同情。”
“那可是她亲哥,家里还有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父母需要照顾。如果真的蒙冤入狱,这个家就毁了。就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受重视,就要拉所有人陪葬?”
“她哥真是倒了大霉,幸好现在真相大白,回去得用柚子叶去去晦气。”
曾咏珊拧起眉:“人都走了,嘴上积点德吧。”
“哪里说错了?因为游敏敏死了,就死者为大?她这是栽赃嫁祸啊!”
“太恶毒了,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害她哥成为杀人犯?”
黎叔笑了一声:“说得好像她哥真要坐牢似的,当我们警察是摆设?”
“还有闲心聊天?”莫振邦从办公室里出来,语气比前两日轻松了许多,“就算是自杀案,也得按程序结案。‘鬼来电’闹得满城风雨,公众都在等我们的交代。”
“翁sir会出面回应的。”
“这两天都没见他梳油头,肯定是没想到案子这么快就破了。”
莫振邦没理会年轻人的调侃。
自杀案结案需要完备手续,他让经验丰富的黎叔带着新人完成。
“死亡证明书、警方调查报告。”
“还有遗书,不过这个案子没有。”
“以及精神健康评估记录,心理医生有保密协议,擅自透露病人的病情可能会面临投诉和诉讼,我需要申请披露令,到时候你们一起带过去。”
这是祝晴第一次完整跟进自杀案结案流程。
除了上述文件外,还需要补充证据,如自杀辅助工具尼龙绳、药瓶酒瓶,复检过后的酒瓶DNA等物证,还有游一康DNA比对记录等等……
“最后是目击者证词。”莫振邦补充道,“这案子特殊,要连同那通电台电话一起归档。”
同事们议论纷纷。
证据已经确凿,周二当天见过死者的唱片行隔壁店员和茶楼阿姐都能证实她情绪低落。
祝晴认真记录着结案要点。
小孙坐在电脑前,调出游敏敏的电台连线原始录音。
悠远的声音回荡在CID办公室里。
文职珍姐打了个寒颤,搓一搓自己的手臂。
“主持人,我是游敏敏,我死了。”
“我是游敏敏,我死了。”
“西环尾角街17号的浴桶,我死在这里。”
最后一次,她让全香江听众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
祝晴到家的时候,放放小朋友也才刚回来。
昨天,萍姨给放放出主意消磨时间。
像是去公园喂鸽子、去超级市场买草莓,还有去百货公司抢购限量款模型,都被他一口回绝。
少爷仔嘴上说着好闷,今天的小短腿却格外诚实,一刻不停,活跃得不得了。
回家时,他双手插兜,身后的萍姨左手抱着变形金刚,右手拎着鲜红的草莓。
“晴仔,我给公园的小灰鸽起名字了。”
“叫什么?”
“银宝。”盛放歪头,在唇边比了一个“嘘”,“别让金宝妈咪知道。”
晚饭后,盛放小朋友趴在地板上摆弄新玩具。
新入手的变形金刚模型,可以变出神奇的形态,放放嘴巴里念叨着“好酷”,在晴仔面前显摆。
放sir观察力敏锐,很快就发现异常,向来埋头破案的晴仔今天既没进房间,也没碰白板。
“破案了?”
得到晴仔肯定的答复后,放放抱着变形金刚模型蹦到了沙发上。
就像花果山的小猴子一样灵活。
“结束了呀?”
“真的结束了吗?”
“晴仔,这次怎么这么快!”
虽然兆麟说,上头限他们三天内破案,但大家都知道,案子要一点一点慢慢查,细致地查,怎么可能这么快结案?
谁能想到,重案B组真的按时完成了任务。
“这次怎么这么快?”盛放的兴奋小脸在祝晴面前放大。
“这还不好吗?”
“当然好!”放放一下子在沙发上蹦得很高,“可以放假咯!”
案子结得顺利,肯定是好事。
在宝宝心底,已经将“结案”和“晴仔放假”完全画等号。
萍姨失笑:“案子结了也得上班啊。”
“那能不能去游乐园?”
放放小朋友还惦记着上次未成的计划。
他们连攻略都已经做好,结果电台里那通来电,打破悠闲时光。
现在,盛放继续做攻略。
“过山车、摩天轮、云霄飞车——”
“叮铃铃”的电话铃声,打断放放小朋友的期待。
萍姨接听后放下听筒:“晴晴,找你的。”
放放好奇道:“是谁?”
“纪老师。”
少爷仔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转移到了萍姨脸上。
祝晴挂断电话回头:“纪老师说明天要见家长。”
周五下午,盛放小朋友拐带金宝回家,这事还没有完。
不仅纪老师要见家长,连校长也要谈话。
“你给我惹的好事。”祝晴说。
盛放打了个小哈欠:“好困。”
他踢着小脚丫,慢慢吞吞地观察着外甥女的眼色,溜进儿童房里。
轻轻关门。
祝晴:……
“才七点呢。”萍姨忍笑道,“少爷仔今天睡得好早。”
……
周一整整一天,祝晴都在外奔波。
作为新人,她要完整跟进自杀案的结案流程,几乎参与了每个环节。
她和曾咏珊一起来到中环,按照地址,找到死者游敏敏就医的心理诊所。
“许明远心理诊所。”祝晴仰头,看着招牌,“就是这里。”
诊所等候区安静舒适,沙发松软,柔和灯光洒下。
曾咏珊随意拿杂志架上几本被翻旧的心理杂志。
祝晴站在走廊里,墙上挂着许明远医生金光闪闪的履历。
诊疗室的门紧闭着,门后传来低低的谈话声,祝晴无意听他们谈话,回到沙发坐下。
前台护士端来茶水:“请稍等,里面有位患者正在就诊。”
祝晴和曾咏珊在等候区坐着,直到四十分钟以后,诊室的门开了。
一位年轻的患者走出来,眼眶微红,手里攥着纸巾。她显然是刚哭过,但眉宇间却是舒展的。
“两位警官,这边请。”护士将她们引入诊室。
许医生朝着她们微微颔首,镜片底下,眸光温和。
两位警官递上警员证和法庭出具的调阅文件。
这位心理医生仔细核对后,转身从档案柜里取出一份记录。
“我也关注了这个新闻。”
“我常对游小姐说,人生有很多美好值得体验。”
“可惜我的能力有限,没能帮到她。”
曾咏珊接过文件:“警队也有心理咨询师,心理问题的成因太复杂了,医生也只能尽自己所能。”
出于职业道德,心理医生不能透露诊疗细节。
他顿了顿,语气克制:“但可以负责任地说,游小姐确实有自杀倾向。”
评估记录显示,游敏敏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
前台护士调出她的就诊记录。
“本应每周一次的诊疗,但是游小姐已经两周没有来了。”
“确实有不少患者因为费用问题放弃治疗。”
走出心理诊所,祝晴和曾咏珊都是表情凝重。
心理治疗的费用并不低,游敏敏曾经试图自救,可最终,她还是没能撑下去。
阳光刺眼,却并不灼热。
祝晴抬手遮挡光线:“如果她并不是像游一康说的那样患有被害妄想症……为什么要疑神疑鬼翻哥哥的信件和收据?”
曾咏珊摇头,到底死者生前患的是什么病症,已经无从得知了。
如果她有意封闭自我,再好的医生也束手无策。
“别钻牛角尖了。”曾咏珊温声道,“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
“还有,浴桶里为什么要加冰块?”祝晴盯着远处,眉心微微蹙着,“为了推迟死亡时间?这有什么意义?”
“如果游敏敏要制造出自己在电话连线时已经死去的假象,就更不该加冰块推迟死亡时间。”
风带走了她的呢喃,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经永远沉默。
……
晚上八点半,刑事侦查组的办公室里只剩零星几个人。
祝晴整理完最后一份报告,等明早交给莫振邦签字。
报告上的案件名称,已经从“游敏敏被杀案”,改成“游敏敏自杀案”。
祝晴合上案卷,揉了揉发酸的脖颈。
虽然打电话说过不回家吃晚饭,但放放小朋友还是不放心,带着萍姨煲的汤来警署。
同事们人手一碗,赞不绝口。
“太滋补了,从头润到脚。”
“徐家乐,你太夸张了!”
“要是天天能喝到萍姨的靓汤就好了。”
“你倒是想得美……”
几个同事喝完汤,不约而同地伸起懒腰。
虽然疲惫,但这个案件到此终于告一段落。
“去喝一杯?”徐家乐将笔丢进笔筒里,提议道,“案子结了,该放松一下。”
“走吧。”豪仔附和,“再对着这些文件,我的头发会掉光的。”
徐家乐撸了一把他的脑袋:“这不挺多的吗?”
曾咏珊失笑:“去哪儿?”
“这得问梁sir。”豪仔挤眼,“他家就在兰桂坊附近,最熟了。”
往常这种聚会,祝晴从不参加。
但余光瞥见盛放的小身影悄悄溜走,她突然站起身。
“盛放?”
“HappyHour!”盛放头也不回地摆摆小短手。
地方是豪仔选的,他和法医科的那帮同僚很熟,听说他们平时常来这里聚会。
“报阿Ben的名字可以打折。”豪仔笑道。
徐家乐挑眉:“能不能直接记在阿Ben的账上?”
“喂,CID探员出门吃霸王餐,传出去重案组的面子往哪里搁?”
“就说是重案A组吃的霸王餐,和我们B组没关系。”
大家朗声笑起来。
盛放小朋友记得这里。
上次和晴仔来兰桂坊找“男朋友”,程医生进的就是这家位于斜坡尽头的酒吧。
“晴仔晴仔。”放放眨着眼,“会碰到程医生吗?”
祝晴没有接话。
她怎么会不知道崽崽那点小心思?是否遇见程医生,并不重要,放放是惦记着电单车兜风的事。
这是个静吧,但他毕竟还小。
祝晴提醒:“盛放,最多只能待三十分钟。”
放放比了个手*势:“冇问题啦。”
昏黄的灯光下,爵士乐缓缓流淌。
吧台后,酒保擦拭着玻璃杯,注意到小朋友的炽热目光后,摆出一连串娴熟流畅的动作,漂亮的鸡尾酒就像是变魔术一般,出现在少爷仔的眼前。
盛放看得目不转睛,好精彩的表演,如果不是因为出门着急口袋空空,他真会往吧台拍小费!
祝晴忍不住想笑。
连酒吧都来见识过,还有盛家小少爷没去过的地方吗?
服务生拿着托盘,给这桌靠窗的客人送来饮品。
盛放低头咬着吸管,黑白分明的眼睛还在转啊转的。
他面前的这杯是鲜榨橙汁,酸酸甜甜。
初秋的味道。
放放陪着自己未来的同僚们一起庆祝,珍惜着这三十分钟的每分每秒。
“终于能松口气了。”曾咏珊举起杯子,“敬——”
梁奇凯笑着接话:“结案?”
“敬结案!”
玻璃杯相碰,冰块叮当作响。
放放也举起橙汁:“Cheers!”
即将和大家道别时,小少爷听见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看见牙很多的阿Ben。
盛放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丝毫没有要和他打招呼的意思。
随即,另一道身影出现了。
放放一眼就认出他心心念念的程医生!
“好巧啊!”
法医科同僚们是这间酒吧的常客。
盛放小朋友奶声奶气,和程星朗打招呼。
祝晴揪一揪他的鼻尖。
说好的小天才呢?三岁宝宝毫无城府,心眼都写在了脸上。
玻璃杯的杯壁上,冰冷的水珠凝结,缓缓滑下。
其实,祝晴并没有案件即将结束的实感。
一个不讨喜的女孩,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游敏敏的家人会慢慢走出阴影,过上正常的生活,吹水辉也是。
结案报告已经写好,证据链完整无缺……
可是,她还是固执地想要找到那些未被印证的答案。
程星朗在祝晴身旁的空位坐下。
她正要转头,忽然感受到清冽气息靠近。
“尸体复检有问题。”
祝晴猛地抬起头。
昏暗光线中,她的眸光格外清亮。
“什么?”
“死者后颈浮现几处淡紫色的瘀斑。”他的声音很低。
“迟发性皮下出血,死后72小时才开始显影。”
复检时,程医生注意到死者的后颈淤痕。
而后慢慢地,淤痕逐渐浮现,直到下午,后颈皮下出血才完全显现。
“说明施力发生在濒死期。”
祝晴心头一震,立即反应过来:“她想自杀,但后悔了。”
程星朗:“有人从背后摁压她的后颈,将她压回浴桶。”
放放小朋友没有打扰他们俩说悄悄话。
是不是在讨论什么时候带小舅舅去骑车!
宝宝默默兴奋,顺便瞄到梁奇凯正埋头喝闷酒。
这个梁sir,时不时偷看他外甥女和他的电单车司机。
眸光黯了又黯,却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放放双手托着肉乎乎的小脸,嘴巴撅很远吸橙汁。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忽然,他和梁奇凯四目相对——
梁sir好衰的样子,能不能阳光一点啦!
程星朗和祝晴仍在角落谈论案情。
程医生说,这只是初步推断,最终结果要等政府化验所的报告出来才能确定。
他已经将复检报告交给莫sir,但其他人尚不知情。
祝晴沉默许久。
对死者游敏敏而言,死亡并不是解脱。
至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还想活。
“所以还是谋杀。”祝晴轻声道。
程星朗点了一下头。
“这么晚了。”梁奇凯将视线从他们的对视中收回,转而看向盛放,“明天不上学吗?”
盛放双眼睁圆,震惊地盯住他——
没话说可以收声!
祝晴这才想起什么:“盛放,我今天忘记去见家长!”
这一天太忙了,她将要去幼稚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纪老师和校长居然没有再联系她。
“你怎么搞定的?”
“什么?”少爷仔小小的身体随着音乐律动摇摆,捂住耳朵夸张地摇头,“太吵啦,听不见!”
这么安静的酒吧,在陶醉什么呢?
晴仔:“那就回家再说。”
小孩呆住:“听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