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晴养小孩,没有这么多的规矩。
她向来不拘束,也不给放放设太多条条框框,毕竟,她自己就是在自由环境中长大的。
听案件相关的话题无妨,这位小少爷总是强调自己来自于警察世家,既然是这样,就让他早点习惯。谁让他是未来的放sir呢?小小放sir如今听见凶杀案都能脸不红心不跳,祝晴倒是省了力气。毕竟,查案是她的日常,如果每一次提到案情都要捂住他的小耳朵,是一件麻烦的事。
带他来清静的酒吧也无所谓,这里与x西餐厅无异,甚至还特意选了无烟区,放放可以尽情体验新鲜事物。
其实如果盛放小朋友没有原剧情中那一层反派身份,她可以让他更随心所欲一些。
只可惜,天才反派的下场太惨烈,所以在大方向上,外甥女必须为他把关。
放放小舅舅知道,他外甥女说一不二。
说好的只能在这儿待三十分钟,时间一到,她起身就走。
盛放赶紧吸橙汁,用最快的速度将剩下的三分之一橙汁喝完,鼓着小脸蛋,没来得及和程医生说“再见”,小手就被晴仔牵住。
祝晴发现,小朋友喝饮料,尤其是最后一口的时候,总爱含在嘴里,不舍得咽下。
此刻盛放忍痛吞下酸甜的橙汁,回头喊道:“程医生,call我们啊!”
程星朗还坐在那儿。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眸光带着笑意。
“明天?”
盛放曲起短短的手指,比一个“ok”的手势。
这时梁奇凯站起身:“祝晴,我送你们回去吧。”
“送什么?你家就在隔壁。”
“但是你喝了酒——”
祝晴摆摆手,那点酒根本不算什么。
她推开玻璃门,牵着盛放肉嘟嘟的手腕离开。
“晴仔,我们怎么回家?”
“搭地铁到旺角站,再——”
盛放歪着头,借着月光和路灯看她。
突然,他转身下斜坡,走到路边去,挥挥自己的小短手。
祝晴被迫坐进计程车后座。
自从跟随小舅舅改善生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搭小巴、巴士和地铁了。计价器数字跳动,她回望兰桂坊错综的小巷,回想程医生说的话。
死者后颈的淤痕表明凶手从背后袭击。
当时游敏敏的求生本能已经战胜赴死的决心,但仍旧被夺去生命。
街景在眼前掠过,祝晴靠在窗边。
最后时刻,游敏敏在想些什么?她还想要活下去,日记本中那些细碎的日常,是小女生絮絮叨叨的心情,会看路灯的小狗、她喜欢的夏天、唱片行指名要她服务的客人……不知道是哪一个瞬间,但至少,回忆里温暖的画面曾挽留过她。
她还那么年轻,本可以用更多时间去释怀。
如果活着,或许她终究能学会与孤独共处,其实那并没有这么可怕。
街灯晃眼,祝晴闭上眼睛。
是司机车技不佳吗?摇摇晃晃,让人晕眩。
“晴仔,我饿了。”放放说。
“这么晚还饿呀?”
盛放惊讶地探头。
晴仔说话时,尾音居然跳跃上扬!
“我真的饿了。”
“回家,睡着就不饿咯。”
盛家小少爷眼睛睁得圆圆:“晴仔,你喝醉了!”
“?”祝晴睨他一眼,“没有。”
计程车驶入油麻地街区,盛放给司机师傅指路。
下车后,他反常地不蹦跳了,扒拉着祝晴的胳膊,眯起眼睛小心观察。
“晴仔?”
“怎么了?”
电梯里,阴影突然笼罩。
盛放仰着脸蛋。
晴仔双手捧住他的小脸。
就像是揉面团一样,她捏住他的脸揉搓:“放放,你好可爱。”
盛放小朋友的脸被挤成一团。
晴仔居然,夸他可爱!
整个警署里,就连x餐厅明叔都说细路仔真是得意,唯独晴仔从来没有主动夸过他。
今天,她夸了!放放小朋友就像是路边老伯售卖的气球,手是被牵着的,但是心已经飘得高高的。
舅甥俩回来时才九点多,人家在兰桂坊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俩已经进家门。
这个点,电台正播粤曲。
萍姨听见开门的动静,刚要起身从屋里出来,就听少爷仔的呼喊——
“萍姨,晴仔喝醉啦!”
灯光下,祝晴的脸颊有点红,懒懒地靠在沙发上。
她指向茶几:“盛放,拿遥控器。”
她明明很安静,但萍姨一看就知道,不正常。
和平时不一样!
“喝了多少?”
“一杯!”
“什么酒后劲这么大?”萍姨急忙去煮解酒茶。
放放小朋友乖巧地坐在晴仔旁边,开始跑腿服务。
“盛放,拿薯片。”
小朋友跑去找薯片。
“盛放,倒杯水。”
“温水吗?”
祝晴:“加冰块。”
少爷仔又屁颠屁颠,继续忙碌。
祝晴难得整个人放空,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去拿条毯子。”
小朋友来回跑着,进进出出很起劲。
在快要睡着之前,祝晴半阖着眼睛想——
有个小仆人真不错。
……
第二天一早醒来,晴仔变回冷酷madam。
盛放小朋友双手背在身后,表情严肃像个老学究,绕着外甥女走了一圈又一圈,脚步停住。
“你忘记昨天捏捏我的脸,说我好可爱吗?”
“你还说——放放,有你真好哇!”
祝晴慢条斯理地吃着云吞面。
听盛放小朋友用夸张的语气把话说完,她面不改色:“不可能。”
萍姨作证:“是真的。”
小酌怡情,祝晴第一次喝酒,体会到晕乎乎的微醺感。
他们说,她喝完话很多,变成像盛放一样的小话痨。
祝晴没什么印象,转而问道:“见家长怎么回事?”
宝宝用无语的小表情作为回应。
该记的温情时刻,她不记,总是记一些没用的!
“昨晚你加班,我忘记说了。”萍姨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
纪老师提前一晚打电话来和祝晴说好,周一下午放学时请她去一趟幼稚园,老师和校长需要单独和她谈话。
放放是一个心里不装事的小孩,这回却不同,毕竟是见家长,再嚣张的小舅舅也会忐忑不安,满脸写着“操心”,一天下来,三岁半的舅舅看着都老了半岁。
“昨天放学后,他坐在教室里等,结果一直没等到你。”
“纪老师准备给你打电话,结果被少爷仔拦住了。他说……”
“说什么?”
放放奶声道:“Madam在破大案,老师怎么能打扰?”
“少爷仔让他们老师往家里打电话,所以我去了。”萍姨说,“我把老师和校长说的要点记下来,等会儿,我去给你拿。”
萍姨赶紧回房间,拿出一个小本子。
本子上每一条要点都罗列得明确,她递到祝晴面前。
祝晴看得很仔细。
盛放急忙用小手捂她的眼睛:“不要看了。”
这上面写的,全都是他不爱听的话!
“晚上再算账。”祝晴左手放下小本子,右手放下勺子,“我吃好了,先回警署。”
她踢踏着鞋子,冲进电梯。
“晴仔,不是破案了吗?”
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祝晴的声音飘来——
“搞错了,从头来过!”
盛放小朋友捧着玻璃杯喝牛奶。
傻瓜晴仔,重查案件还这么开心!
……
原本结案报告已经打印好,甚至证物箱上也即将贴上封条,只等着上级最终签字。
但现在,一切又要推翻,从头再来。
重案B组的警员们,却并不觉得沮丧,相反,同事们为新的发现而振奋。结案并不是终点,让真相重见天日才是。让每一个案件递上报告时都问心无愧,才是他们选择成为警察的意义。
法医科从化验所总部取来的复检报告,被莫振邦重重拍在会议室的桌上。
“确认他杀。”莫振邦说,“死者完成了所有自杀准备。但溺亡毕竟需要太大的决心,就在她准备求生时,凶手将她重新摁压到浴桶里。”
“过量药物使她无力挣扎。”
“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嫁祸哥哥……但在那一刻,还是求生本能战胜了一切。”
“这凶手真够狠的。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扼杀,当时死者该有多绝望?”
徐家乐重新翻开游一康的笔录。
“是因为死者本来精心布置现场,试图嫁祸哥哥,才让我们前期的侦查工作指向性明确。”
“其实查了这么多天,游一康确实没有直接嫌疑。他在家出钱出力,事无巨细都安排妥当,甚至主动在妹妹和家人之间调和,希望让妹妹融入到家庭氛围里。”
“还记得那个细节吗?他特意多买一件玩具,以妹妹的名义送给波波……这样的哥哥,死者居然处心积虑地陷害他。”
警方继续讨论着死者嫁祸游一康的原因。
“小时候住在爷爷奶奶家,她还不懂事,总是满心欢喜地期待他们回来。”
“但随着年龄增长,可能是从小伙伴、邻居,或者爷爷奶奶那里……她终于明白,父母和哥哥偶尔的探望,不过是对她施舍而已。即便是小孩子,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所以她开始拒绝他们,封闭自己。”
“就像死者家人说的,她自己筑起高墙,拒绝他们的接近,甚至用恶意揣测别人的善意,根源或许就在这里。”
“其实哥哥已经为她做了很多。也许在死前的那一刻,她的求生本能终于战胜恨意,又或者是,游敏敏终于意识到,其实哥哥并不亏欠她。”
梁奇凯翻了翻资料:“偏题了吧?现在的重点,根本不是游敏敏为什么要嫁祸游一康。重点是,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是谁?”
“游一康也够倒霉的,本来是死者自己嫁祸他,结果到了最后,说不定变成凶手借机栽赃。”
祝晴的注意力,仍停留在上一个话题。
“但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恨意?”祝晴面前堆满了报告和档案,一时理不出思绪。
吹水辉是个烂人,但死者没有伤害过他。不喜欢阿柔,死者也只是选择远离。和嫂子相处得不好,也仅仅是在日记里发发牢骚……
唯独对哥哥,她的情绪如此激烈。
“难道只是因为她偏执、极端,甚至心理病态吗?”曾咏珊皱着眉,轻声道,“她既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家人……”
祝晴:“游一康那边——”
这个哥哥太过完美,完美得让妹妹的所有情绪都像是在无理取闹。
豪仔从案卷中抬起头:“应该和他没关系,我们最初就是锁定他,结果所有证据都被推翻了。”
“我们已经在他身上耗了太多时间,是时候调整调查方向了。”
“没必要继续钻牛角尖,这完全是在做无用功。”
祝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桌上的档案:“但是他的不在场证明,至今仍然模糊不清,经不起推敲。”
其实死者哥哥的嫌疑根本就没有被洗清过。
只不过因为“自杀”的结论,所有人下意识将他从嫌疑人名单上划去。对他的质疑自然消失,使得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
可问题是,最终游敏敏的死因,还是他杀。
“我觉得,游一康的嫌疑可以排除了。”
“如果一直死咬着他不放,反而会让真凶有机会脱身。”
“我们应该转变思路,死者生前接触过的人不止游一康一个,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其他线索上?”
“游敏敏出事,她的家人也很心痛……”
祝晴坚持道:“我还是认为游一康的嫌疑很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曾咏珊站到了祝晴这一边。
“我也觉得死者的哥哥有问题。”
……
在哥哥和家人的口供里,他们表面上夸赞死者乖巧、懂事,实则字里行间透露着那些与游敏敏相关的记忆,都仿佛在描述着一个不可理喻的存在。
但是,事实真是这样吗?
如果她那些看似偏执的恨意,从来都是有缘由的——
祝晴和曾咏珊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决定把整个案件从头再查一遍。
她们继续追查线索,从早上跨出油麻地警署的那一刻起,就步履不停。
两位madam再次走访了唱片行、西环街头、心理诊所,又再次询问唱片行老板、死者的旧同学、阿柔、甚至吹水辉。
唱片店老板昼伏夜出,要在白天找到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终于,曾咏珊和祝晴堵到他。
这还是她们俩从前辈那里学来的办法。
黎叔告诉她们,年轻人做事要懂得变通。如果直接说是警察办案,唱片行老板可能不太配合,毕竟他已经做过多次笔录了。但如果告诉他,她们手中有张绝版碟……
曾咏珊用了这样的办法,拙劣的谎言竟意外奏效,下午两点,老板气喘吁吁地赶到店门口。
祝晴如法炮制,把店员也引了出来,毕竟两个人一起,或许能回忆起更多遗漏的细节。
唱片行老板很精明,一到店门口见到她们,不等她俩拿出警员证,已经是又好气又好笑。
“Madam,我认得你们,上次见过了。”
“这也能拿来开玩笑?你们不知道我找那张碟找了多久,刚才赶路差点被追尾!”
阿柔随后赶到。她本人倒是对绝版碟没兴趣,特地赶来也是为了帮老板收集碟片,此时了解情况后,便打开卷帘门,请她们进去。
唱片行老板手上夹着烟,一脸的无奈。
“我和她根本不熟,还能问出什么?”
“你们问多少次,我都是这么说……游敏敏不太爱说话,但做事认真。”
“这一点,她比阿柔要细致很多,会把每张唱片都按年份和流派分类。”
“去年毕业就来我这里上班了,晚上六七点开工,有轮班的,排班表在阿柔那里。”
曾咏珊:“我们知道,已经拿到排班表了。对了,游敏敏的收入怎么样?”
唱片行老板以前是摇滚乐队吉他手,现在仍是艺术家打扮。
他一动,黑色皮衣上的金属链条就叮当作响,膝盖上的破洞也格外显眼。
“小店生意一般,薪水肯定不会多高,上个月生意差,还发少了一些。”
“奖金分红就更别想了。”
曾咏珊追问:“知道游敏敏看过心理医生吗?”
警方查过游敏敏的银行流水。
她没有大额支出与收入,本来赚得就不多,钱还全给了吹水辉。
“她哪来的钱看心理医生?”
唱片行老板连她看心理医生都不知道,已经在货架边转悠着,挑选唱片。
店员阿柔接过话:“她爷爷有钱,老人家有自己的小金库,经常担心孙女的钱不够花,不仅给钱,还让她不要告诉父母。敏敏和我提过,当时我还很羡慕。”
“不过去年十二月,她爷爷走了。”
“冬天太冷,老人没熬过去。”
阿柔说,老人家应该给游敏敏留了一些钱。
“应该是一笔现金,老人家没有在银行账户储蓄的习惯,我们家的老人也一样,总是更愿意把钱藏在家里。”
“她说过,爷爷经常叮嘱她——”阿柔轻声道,“要对自己好一点。”
阿柔还记得,当时听她提及老人去世的消息,心底唏嘘。
而如今,才过去这么短的时间,连游敏敏都不在了,让人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
曾咏珊:“你是说,游敏敏的爷爷会给她钱?”
阿柔点点头。
忽地,祝晴问道:“你记不记得,游敏敏的哥哥曾经来店里给她送白糖糕?”
那是死者父母提及的。
他们说,游一康疼爱妹妹,曾经买了她最爱的白糖糕送去,撞见她和吹水辉在一起。游敏敏连看都没有看白糖糕一眼,她说自己长大了,不会再被这些小恩小惠收买。
“白糖糕?”阿柔思索片刻,“是有这么回事,她说自己不爱吃,让我带回家了。”
“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这个还真记不清了。”
祝晴缩小范围:“在她爷爷去世前,还是去世后?”
阿柔想了许久。
“去世后。”她的语气变得肯定,“我记得敏敏提过,爷爷生前也喜欢吃白糖糕,但是年纪大了,不能吃太多甜的。”
祝晴将这一细节记在笔录本上,划横线强调。
走出唱片行,曾咏珊说:“游一康在爷爷去世后买白糖糕哄妹妹开心,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不是‘哄’她开心。”祝晴说,“游一康这么做,也许是为了讨好游敏敏。”
曾咏珊一怔:“是为了——得到些什么?”
……
暴发户家的小朋友金宝言出必行,那天承诺要送盛放一块金条,绝对不是信口开河。
昨天晚上,他去家里金铺玩耍,在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小手探进柜台,拿了一块又大又厚的金条。
金条沉甸甸的,上面还写着吉祥话,只不过他不认得这么多字。
“万寿无疆啦!”盛放说,“这都不认识。”
金宝好奇地追问:“那是什么意思?”
盛家小少爷摆摆手:“这个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放放。”小椰丝挤到两个人中间,“你该不会也不懂吧?”
盛放回答不了小椰丝这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让人非常不体面!
“你先收着。”金宝将金条往前推,客气地说,“这是我请你当英文教师的费用。”
盛放一只手接过金条,有点重,连手腕都被压得沉下去。
于是就换成用两只手捧着。
书包在储物柜里,他收学费收得心安理得,转身大摇大摆,准备放进书包里。
恰好在此刻,纪老师的身影挡在他面前。
转眼间,三个小萝卜头已经在老师跟前排排坐好。
他们小小声交换着情报。
“老师要批评我们。”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
纪老师做了一个深呼吸。
这三个小不点,半大不小的年纪,看起来都是机灵鬼,但到讲道理的时候,又感觉他们懵懵懂懂。
“这是贵重物品,没有经过爹地妈咪或家里其他大人的同意,不要带到学校。”纪老师板着脸。
金宝诚恳地摇头:“这个我们家很多,不贵重的。”
“老师,你要吗?”
“……老师不要。”
纪老师揉着太阳穴,转向盛放:“贵重物品不该塞书包,得随身……”
她终究没有说出“不能收贵重礼物”这句话。
这位小少爷的资料卡上写了,人家是珠宝大亨家里的小孩,盛家出事,但盛氏却没有倒,仍旧有专业人员为他们打理。如果自己说,别收贵重礼物——恐怕他也是要反驳的。
“老师,太重了,不能放在裤子口袋里。”盛放打断她。
金宝一本正经地补充:“裤子都会掉下来呢。”
盛家小少爷闻言翻了个白眼。
这个金宝一点都不文明。
纪老师叹气,继续严肃地看向小椰丝:“小椰丝,至于你——”
椰丝宝宝眼泪汪汪,委屈地看着她:“老师,我是路过的。”
“先别哭!”
小椰丝的眼眶里泛着泪光,见老师这么一说,挤了挤眼睛。
她的睫毛忽闪一下,“啪嗒”一声,豆大的泪珠砸在地板上。
“哦——”盛放拖着长音,眯起眼睛瞧瞧纪老师。
金宝有样学样:“哦!”
纪老师的额角沁出细汗。
他们的队伍怎么愈发壮大了?
……
祝晴继续跟着游爷爷的线索深挖。
“查到了,爷爷给游敏敏留了套房产。”
“这么长时间没有过户,是因为手续卡住了。虽然爷爷的遗嘱指定将这套房子留给游敏敏,但是大伯作为第一顺序继承人,必须提供放弃继承的书面声明,只要他不表态,流程就进行不下去,否则无法单独过户。”
“大伯并不是存心刁难。只是他们举家移民后联络不方便,专程回来签字或者邮寄公证文件太周折了,才一直拖到现在。”
曾咏珊翻阅游敏敏的档案。
因房产始终登记在老人名下,警方先前没有留意这一点。
“大伯本来就愿意签署放弃继承的书面声明,游敏敏的父亲也不会和子女争产。”祝晴抬眼,“换句话说,如果游敏敏不在了,这套房子自然归她哥哥游一康所有。”
昨天准备结案时,祝晴站在心理诊所门口,心中有解不开的疑点。
一开始,怀疑死者自杀的是她,但当将游敏敏的死因归于“自杀”结论,她却又觉得,有太多问题没有得到合理的解答。
游一康将自己包装成无辜兄长,是他声称,妹妹很可能患有被害妄想症。
也正是因为这样,游敏敏翻查他书房的行为才显得合理……一个疑神疑鬼的女孩,不管在哥哥家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但实际上,游敏敏服用的始终是抗抑郁的药物,她根本就没有被害妄想症。
那么,她为什么要无端去翻哥哥的信件和收据?
此时,曾咏珊和祝晴坐在铜锣湾街口的茶x餐厅。
“当时,游敏敏躲在哥哥书房翻看他的隐私,被严厉斥责。就是这个原因,他们爆发激烈的争吵,游敏敏甚至在日记本里留下极端指控,说哥哥想杀死她。”曾咏珊沉吟许久,“照游一康和他们父母所说,只是兄妹之间的争执,可是游敏敏翻查书房的动机,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场争执最终被定性为——
“敏敏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如果死者本来并没有异常,是她大哥刻意将她塑造成疯癫的形象——
“游一康私下与大伯保持联络。”祝晴指尖轻叩桌面,“也许书房里,藏着请求大伯延期回国的信件。哥哥一直在刻意拖延过户,游敏敏发现这一点,才会情绪崩溃。”
如果推断成立,这就是游一康充分的杀人动机。
毕竟涉及房产,与巨大利益相关。
按地段估算,游爷爷遗留的房产价值不菲。
游一康至今还是租房住,如果能得到爷爷留下的那套房,不管是变现还是自己住,都能解他的燃眉之急。
“另外,浴桶里的冰块,是为了推迟死亡时间。”
“发现死者尸体那天,游一康直到凌晨一点才露面,和这个有关吗?”
也许放置冰块拖延死亡时间,是因为当时,游一康根本不知道游敏敏提前给电台打过电话。
他不清楚妹妹的自杀计划,原以为警方会在深夜或者次日才发现尸体。
结果没想到,电台灵异节目将事件发酵,也就使得往浴桶里放置冰块的拖延计谋变得毫无意义。
其实就算兰桂坊酒吧的老板和服务生能证明他深夜买醉,也没有用。
他们无法提供游一康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案发时段,游一康在哪里?
或者换一个说法——
祝晴沉声道:“怎么样才能证明,在当晚十点至十一点之间,他出现在西环尾角街十七号?”
……
盛放小朋友逐渐在幼稚园混得如鱼得水。
入学才一周而已,他就收了两个“小弟”。
少爷仔认定椰丝和金宝是自己的跟班,对此很得意。而椰丝却觉得,另外两个人才是自己的小尾巴。至于金宝这个憨厚宝宝,虽然比他们要年长几个月,但却乐意当小弟,交到朋友就好。
如今班级里,放放宝宝和椰丝宝宝正展开“霸主”之争。他们都想当大佬,扩大势力范围,这个游戏,让盛放对上幼稚园愈发热衷。
放学时,萍姨照例在楼下等候少爷仔。
这会儿他们进门,看见玄关的鞋子,小不点立即欢呼着冲进客厅。
“晴仔今天好早回来!”
祝晴正对着白板苦思冥想,一筹莫镇。
盛放挨着她坐下,顺手抓起茶几上的文件。
“这是什么?”
纸张上打印着密密麻麻的号码。
这是游敏敏生前一个月的传呼机通讯清单。
警方调取的记录显示,死者与任何人联系都不频繁。即便是与吹水辉“交往”期间,他们也不太通电话。大多数时候,是游敏敏在唱片行里等着他过来,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思念时,她则直接拿着钥匙去谢栋辉家里找他。
同僚们已经调转思路,转而排查唱片行纠纷。其实那是非常小的矛盾,阿柔给客人留的唱片,被游敏敏卖给了别人……当时死者和那位客人产生口角,仅此而已。
但再微不足道的细节,也可能破案的关键。
如今只剩祝晴和曾咏珊仍紧盯着游一康。
游一康已经恢复正常的生活,每日往返于公司和家庭之间。
祝晴不确定自己是否在钻牛角尖,但那些未解的疑团,或许只有死者的哥哥能解答。
祝晴重新擦干净白板,在上面写上两个字——
客户。
“怎么样才能联系上当天和游一康见面的客户?”她喃喃自语。
“客户怎么啦?”放放盘着小短腿追问。
“他在国外。”
盛放比划着打电话的手势:“打国际长途啊!”
“没有人接听。”
直到现在,警方还是联系不上那位客户。
祝晴继续梳理游一康的不在场证明。
肯定还有突破口。
那个客户不可能人间蒸发,如果他能证明自己在周二晚上十点前已经结束与游一康的会面……
“发邮件啊!”盛放说。
话音落下,小富翁打了个响指。
他们家该买电脑了。
晴仔要查案,小舅舅要给她安排好所有后勤工作啊!
……
少爷仔默默记在心头。
明天放学一定要去电器城,给晴仔选购一台配置会飞的电脑。
外甥女不知道小舅舅一拍小短腿又想出什么主意。
此时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白板,指尖在茶几上摊开的香江地图上游走。
从兰桂坊到西环角街,车程少说二十分钟。
如果凶手是游一康,当时他绝对不可能将时间浪费在步行上。
游一康没有私家车,平时上下班习惯搭乘地铁。
从兰桂坊到西环角街,他会选择乘坐什么交通工具?
“计程车?”她皱眉。
盛放小朋友托着腮帮子,看着他外甥女坐在白板前,从天亮到天黑。
碎碎念的晴仔,查案查到快要走火入魔。
“不如查的士公司喽。”盛放说着,帮她在交通工具上打了一个醒目的红色圈圈,“总*好过在家里等着。”
萍姨常说红色兆头好,红红火火,万事顺遂。
此时红圈刚落笔,晴仔的手提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果然是大吉大利,鸿运当头!
少爷仔跳起来:“程医生!”
……
盛放小朋友念叨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这一刻。
宝宝心愿成真,程医生要来接他出去兜风!
盛放冲到玄关,坐在穿鞋凳上给自己穿鞋。
严格来说,祝晴和程星朗交情尚浅。
她实在不放心将小舅舅托付给他,只能全程作陪。
“少爷仔,外面风大,记得加件外套!”
舅甥俩出门前,萍姨赶紧送来一件衣服。
黑色冲锋衣防风利落,崽崽将拉链拉到最高,抵住肉乎乎的小下巴。
结果刚下楼就发现,他跟程医生撞衫。
“好威风的机车!”
这不是交警部的公务电单车,按照规定,交警队的车不得外借。
程星朗开的是私人珍藏,流线型车身锃亮夺目。
“头盔。”程星朗递来个迷你版头盔。
他居然还特地备了儿童尺寸。
祝晴上前帮放放戴正:“这个怎么扣?”
程医生长腿支地,车身微斜,俯身替小朋友调整系带。
小不点兴奋地爬上后座,手脚并用抱紧紧。
“Madam呢?”程星朗转头问。
祝晴晃了晃车钥匙:“我开车跟着。”
话音未落,她看一眼后座的小舅舅。
这孩子的眼睛亮晶晶,嘴巴里的每一颗小米牙都要露出来了。
祝晴还要补充什么,就听程星朗先开口。
“放心,车技到家。”
盛放一把环住他的腰:“出发!”
这一趟行程,盛家小少爷期待了好久。
他们穿过霓虹大街,祝晴则驾着越野车,降下车窗,不紧不慢地跟着。
夜风拂过她的面颊,扬起几缕发丝。
电台流淌着怀旧金曲的旋律,她虚扶方向盘,在红灯前停下。
程医生的机车恰好停在她边上。
车子恰好经过兰桂坊路口,祝晴目光扫过小巴站牌。
“通宵巴士路线固定,你说案发当天,有没有从兰桂坊直达西环角街的班次?”
程星朗笑道:“Madam兜风都在查案?”
“谁要兜风?”祝晴直视前方,“我在执行公务。”
绿灯亮起,引擎轰鸣。
越野车尚未启动,灵活的机车已经率先冲出去。
“哇——”盛放像小小树袋熊,抱紧程医生的腰,“再快一点!”
但是程医生放慢了车速。
安全第一,他说。
兰桂坊与中环本就相邻,机车拐过中环路口时,祝晴突然靠边停车。
程星朗也随之刹住。
“怎么啦?”
程星朗:“你外甥女又在查案。”
少爷仔摆摆手:“职业病啦。”
祝晴望着心理诊所的门牌。
很长一段时间,游敏敏每周在此接受治疗,用的是爷爷偷偷塞给她的钱。爷爷总劝她要多多疼惜自己,她便乖乖听他的嘱咐。直到临终前两周,却突然中断治疗——是因为仅剩的积蓄都被吹水辉骗光了吗?
她再也负担不起高昂的诊金了吗?
程星朗顺着祝晴的视线望向街对面——
许明远心理诊所。
“搬来这边了?”
祝晴侧目:“认识?”
“和他们的医师同校毕业。”程星朗说,“打过交道。”
许多年前的记忆翻涌。
当时,程星朗尝试接受催眠治疗。
最终并没有成功。
“走呀。”盛放扭过头,委委屈屈地看着晴仔,“madam。”
这一趟旅程,也不知道是放放和程医生陪着祝晴查案,还是祝晴陪着他们游车河。
车子终于再次发动。
祝晴透过车窗,望着这辆机车流线型的剪影。
难怪盛放小朋友开心到飞起,就连她都不禁心动。
开车好像确实没有骑机车方便。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已经忘记日以继夜考驾驶执照的辛苦,现在居然想要尝试新玩意儿。
程星朗侧脸轮廓被街灯雕刻出明暗交错的棱角。
他唇角扬起:“准备好了?”
“啊?”盛放还没反应过来,机车已经驶入隧道。
流光溢彩的隧道灯光掠过。
后座崽崽突然摊开短短的小胳膊:“啊啊啊——”
夜风灌了满嘴。
盛放小朋友在吃风,腮帮子鼓鼓,吃饱啦!
前座的程星朗忽然笑了。
他微微扬起脸,任凭风将额前碎发吹乱,也跟着喊。
祝晴看着此刻的他们,悄悄弯了弯嘴角。
一个不像原剧情里的小天才。
另一个不像停尸间里能精准辨识皮下出血的法医。
“晴仔!”盛放转身用手圈成小喇叭,“你也吃风!”
“吃点吧!”
程医生继续:“啊——”
放放也继续:“啊——”
祝晴默默升起了车窗。
“喂,你说酷不酷?”少爷仔习以为常地探着小脑袋,“四大天王该给我们晴仔留个位置。”
她当老五。
宝宝的小奶音一字一顿,回音飘散在隧道:“好、有、型、啊!”
第52章 坠入黑暗……
程星朗注意到,这个原本一路卖乖的小孩,在兜风接近尾声时,悄然改变了称呼。
刚才叫他程医生,现在变回随意的“喂”。
程医生不和盛放小朋友计较,毕竟他也一直在喊“小鬼”。
机车缓缓减速,祝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谁都没有提议回家。
经过深水埗街头,程星朗熟门熟路地将他们带到一间街边摊位前。
“这是什么?”少爷仔拖着奶音发问。
这是一间经营车仔面的老摊,除了喜欢在警署当“厅长”,他似乎还爱在外游荡,对各个街巷的路边摊如数家珍。摊主见到他还会热情地打招呼,一看就知道程医生是熟客。
上次的鱼片粥,连祝晴都不得不承认,摊主的手艺几乎可以和萍姨媲美。而此刻,他们驻足在冒着热气的铁皮桶前,浓郁的汤底香气在夜色中氤氲。
褪色的价目表上,粉笔字迹标着加料的价位。
盛放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看不清柜台里的小盘配料,忽地感到小脚丫悬空。
他被程医生稳稳托住。
“吃什么?”
宝宝突然离地好远,置身于前所未有的高度。
哇塞——呼吸到了很高的空气,好清新哦。
“牛腩鱼蛋面!”放放兴奋地晃着小短腿,“加牛肚、牛筋、牛肉,还有——”
小朋友说话时,眉眼间洋溢着生动的神采。
祝晴捏住他絮絮叨叨的小嘴巴,指着摊位前的粉笔字:“上面写了,最多加三样。”
盛放鼓起腮帮子试图挣脱,蓄势着皱起鼻子,想到新的办法。
他刚要张开小嘴巴,然而还没成功,小脑袋被祝晴拍了一下。
“你是小狗?还想咬人。”
哪个外甥女会说自己的舅舅是小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啦!
盛放小朋友双手叉腰,用小眼神警告。
程医生:“小鬼,你先去占位。”
领到任务的盛放立即踢着小脚丫,飞奔向空桌。
他端坐在塑料凳上,观察四周,看见的只有大人,没有小孩。
整条深水埗,他是唯一一个乘着夜风游完车河,正准备享用车仔面的小朋友!
当热气腾腾的面碗被端上桌时,盛家小少爷依旧讲究,用纸巾认真擦拭桌面。
“开动!”他迫不及待地扒着桌沿,筷子勺子都已经准备好,打算吸溜第一口面。
放放的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
好香!
程星朗望着摊位前熙攘的人群。
加班到这个点的上班族们正争相点单。
“阿伯,粗面配沙爹汤底,加猪红!”
“鱼蛋多淋汁啊!”
摊主阿伯仿佛生了三头六臂,还耳听八方,手中漏勺搅动着汤锅,盛汤底时在半空中划出熟练的弧线。
“这小摊,我小时候就在了。”程医生笑道。
很多年前,程星朗还小,攥着钱带弟弟偷偷光顾路边摊。回家后,尽管兄弟俩守口如瓶,却总被嘴角的咖喱汁出卖,最后不得不贴着墙罚站。毕竟,小孩还是很难糊弄过大人的。
但说是罚站,其实不过是小孩换了个地方玩耍。儿时的程星朗脸贴着墙,幻想练成穿墙术,只可惜直到现在,还是没能如愿。
夜风渐凉时,放放小朋友的小碗见了底。
他鼓着腮帮子,嘴巴里塞一颗鱼蛋,再塞一颗,小脸涨得圆滚滚的。最终眯起眼睛,用小米牙将鱼蛋咬到爆汁,鲜美汤汁顿时溢满唇齿间。
分别时刻,舅甥俩和程星朗在街灯下道别。
从喧闹回归平静,放放眨巴着眼睛,目送程医生远去。
“晴仔,他好像还想和我们玩呢。”
“是你还想搭机车吧!”
“当然不是啦,我要和晴仔在一起……”
回家的路上,小朋友和晴仔手牵着手。
他将小手甩得好高,又重重地落下,乐此不疲。
“好像坐过山车一样!”
“你坐过过山车吗?”
“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啦,晴仔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们踩着彼此的影子前行,直到回到家,祝晴才想起——
“忘记去查的士公司!”
小长辈是欣慰的。
没想到晴仔也有光顾着玩,忘记正事的时候!
“这么好玩啊?”萍姨熨烫着校服笑道,“有空多去啦。”
放放已经抓起手提电话:“我call他,约下次。”
祝晴抬眉。
今晚的电单车旅程,小朋友显然意犹未尽,此时程医生在放放心中的地位可能仅次于外甥女。
“错。”盛放神秘地晃晃食指,“是那部机车。”
他手中握着手提电话,低头找号码。
萍姨忍着笑:“少爷仔在电话里要怎么讲?总不能说——我好想念你的电单车。”
“星朗。”盛放将手提电话贴住小耳朵,假装打电话。
他郑重其事,模仿着大人的语气:“得闲饮茶啦!”
……
周三清晨,纪老师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教室,心情明媚。
然而早操过后,她的天塌了。
昨天金宝带了一大块沉甸甸的金条来幼稚园,收买他的英文老师放放。纪老师庆幸自己发现得早,在交易进行中成功将他们拦截。
放学时金宝妈妈赶到,纪老师花了整整半个小时,用委婉的措辞和家长沟通小朋友金钱观教育的问题。能进这所幼稚园的小朋友,都是家境优渥,但价值观的塑造绝不能马虎。据说金宝是从家里金铺的柜台顺走金条的,店员发现后急得满头大汗,如果不是监控记录清晰,恐怕真的要百口莫辩。
当时纪老师坐在家长接见室,苦口婆心地说了这么一通,好在金宝妈妈通情达理,最终点头答应配合教育。
可这一番周旋下来,纪老师精疲力尽,回家休息了一整晚才勉强恢复元气。
结果,她刚缓过一口气,抬眼就看见——
盛家小少爷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现金。
“我要给外甥女买电脑。”盛放理直气壮地说。
盛放小朋友要给外甥女买电脑。
其实刷卡更方便,但前几天他和晴仔去银行取钱,给萍姨发当月薪水。一不小心取太多,索性就放在家里。既然家里有现钞,干脆直接带来幼稚园,省得再跑一趟。
纪老师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从最基础的安全意识切入:“家里放这么多现金,不安全。”
“老师。”盛放一脸不可思议,“我外甥女是警察!”
纪老师默默扶额,最终只能让他自己守着书包。
“以后别再带来了。”她叮嘱,“今天先保管好。”
盛放望着纪老师转身离去的背影。
这比旺角老婆婆凉茶铺凉茶还要苦的表情,他见过,最熟悉了。
阿John也是这样的。
大人好可怜,工作上的压力让他们连眉头都舒展不开。
既然老师交代了任务,盛放一定会认真完成。
他搬一张板凳端端正正坐在储物柜前,像小保安一样守着自己的书包,没事干。
后来,金宝和小椰丝也凑了过来,一样没事干。
三个无所事事的小朋友排排坐。
“我昨天骑电单车兜风哦……”
“放放,下次能带上我吗?”
“可以啊。”
“我也要!”
“没问题,我们三个人一起坐在星朗的机车后面。”
放放脑海中浮现美好的画面。
程医生骑机车,他们三个人在后面连成一串,摇摇晃晃东倒西歪。
光是想想都觉得好玩。
“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痛。”不远处,纪老师小声对搭班助教嘀咕。
“别担心。”助教说,“他自己会看好钱的,大不了放学时再提醒家长。”
纪老师点点头。
然而到了午睡时间,负责看管这笔“巨款”的,成了她本人。
开学至今,盛家小少爷从没在幼稚园睡过一天午觉。
但今天他不当巡逻警了,破天荒躺在了小床上。
放放的小肉手扒着围栏:“午安。”
……
祝晴将她和曾咏珊的最新发现汇报给莫sir。
“莫sir,这是刚从房屋署调出的资料。”
莫振邦接过文件袋:“死者的祖父给她留了一套房子?”
“游一康收入不低,但要养家,如果加上房贷,压力不小。”
“而死者游敏敏只需凭遗嘱就能继承现成的房子,这就是他的杀人动机。”
莫振邦沉吟片刻:“那个姓陈的客户呢?查得怎么样?”
“他在和游一康见面的第二天就离开香江了,国际电话打不通,邮件也不回。”
“不过我们刚查到,他可能暂住在海外亲戚家。”
这条线索纯属意外收获。
陈总的秘书随口提及,他这次出差可能顺路探望表亲,顺着这条线,才终于有了些眉目。
“还没联系上?”
“那我真打了?”祝晴和他一拍即合。
在她打电话时,莫振邦就一直站在一旁。
听见那头暴躁的声音,他轻咳一声。他已经忘记那位陈总如今在哪个国家,但听起来,似乎那边是深夜。
她歪头夹着电话听筒,快速记录关键信息。
电话那头,陈总语气不耐,怒气冲冲。
“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我加班到现在,才刚刚睡下!”
“那晚我九点四十五就走了,记得很清楚,因为十点有场球赛,赶着回家看。”
“那个姓游的废话连篇,一直说些没用的,我根本就懒得听。合作?当然要找大公司,难道等他慢慢起步?我又不是做慈善的!”
“问完了没有?这个时间打电话,小心我投诉你们——”
电话挂断,祝晴惊喜道:“游一康的不在场证明果然经不起推敲!”
莫振邦都要笑了。
哪有人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反而眸光发亮的?
“咔嗒”一声,豪仔和徐家乐推门进来。
“唱片行和死者吵过架的客户给不出不在场证明,本来以为有戏。”豪仔说,“结果跟着这条线查下去,发现他当天晚上在酒店开房,有登记记录。刚才他太太也在,两公婆大打出手,闹得鸡飞狗跳。”
徐家乐兴致勃勃地补充:“你们是没有看见那场面,他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就像变脸!”
若是平时,这种八卦一定会引发热烈讨论。
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游一康身上。
难道绕了这么大一圈,凶手还是他?
没过多久,曾咏珊匆匆赶回。
“游一康半个月前联系过地产中介。”她语气急促,“他让人评估祖父那套房子的房价!”
“房子是妹妹的,他为什么请人评估房价?兄妹之间的关系这么紧张,游敏敏绝不可能自动放弃继承这套房子,当时她还没死呢,他着什么急?”
“这明显是在计划什么。”
“反正不管怎么说,他盯着妹妹的房产不放,这一点没有争议。”
“难道当时,客户离开,他赶去尾角街杀人,完成后再重新回兰桂坊继续喝闷酒?酒吧老板和侍应生只记得角落一直有个男人,根本没注意他是几点离开,又是几点回来。”
莫振邦神色一凛:“继续查,如果凶手是游一康,以兰桂坊和西环的距离,他绝对不可能步行离开现场,一定是乘车往返。”
“小巴、巴士、的士……”
“尤其是的士,杀人后慌乱,他会选最快的交通工具返回兰桂坊,制造不在场证明。”
莫振邦下了命令,重案B组全体警员分头行动。
CID办公室内,他们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可每次有人回来,都是摇头。
的士公司、小巴线路、巴士司机、乘客……
全都没有线索。
游一康的嫌疑已经锁定,但没有实质性证据,一切都只是推测。
依旧无法将人定罪。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豪仔挠头。
“就算会飞,也得留下痕迹!”莫振邦斩钉截铁,“继续查,我不信他真能做到天衣无缝。”
……
盛放的儿童房里,添置了高级的新成员。
下午放学后,他兴冲冲拉着萍姨直奔深水埗黄金电脑城,小手一挥,豪气地买下一台顶配电脑。小少爷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现金时,店员的高标准服务立即跟上,像是装机、联网、调试这一类繁琐的流程,不需要他和萍姨发愁,一小一老只要安心等着就行。
临走时,他的目光被货架上琳琅满目的游戏光盘吸引。
“少爷仔,这是要买什么?”
“《大富翁》啊!”盛放举起彩盒,封面上的卡通人物闪闪发光。
这是店员极力推荐的《大富翁2》,说是简单有趣,最适合聪明小孩。
光是光盘上色彩丰富的画面就已经让盛放挪不开眼,少爷仔二话不说就付了钱。
当时萍姨想的是,这么小的孩子,能玩明白吗?
可现在,她站在儿童房里,看得目瞪口呆。少爷仔的小手灵活操控着鼠标,目光炯炯盯着屏幕。
萍姨也试了一下,鼠标就是不听她的使唤。光标灵敏地滑动,却总是在她想要点击的地方一闪而过。
电脑屏幕上,五彩缤纷的游戏地图宛如童话世界。
就像是在看动画片,少爷仔选择角色,随着骰子的点数,人物就会在地图的小格子上前进。
“这就是电子游戏啊?”萍姨说。
她弯着腰,推了推老花眼镜:“这个人是你啊?怎么选了个女孩子?”
“这是钱夫人!”盛放话音落下,游戏里就传来钱夫人标志性的笑声,“今夜做梦也会笑——”
小不点立刻有样学样,奶声奶气地跟着:“今夜发梦都会笑啦!”
孩子就是孩子,说好的给外甥女升级查案装备,结果自己先玩上了。
傍晚时,祝晴打了一通电话回家,说今晚要加班,萍姨本来还以为照少爷仔这废寝忘食的阵势,自己得端着饭碗坐在电脑前喂他吃饭。结果没想到,外甥女给他养成的好规矩,他记得牢牢的。到了吃饭时间,放放飞奔去饭桌前快速吃完,又连忙坐回电脑前。
萍姨想起祝晴平常说的话。
小朋友不能看太久电视,伤眼睛,相比电脑屏幕也是一样的。于是这几个小时下来,她化身人形闹钟,每隔半小时就催促少爷仔起来,站在窗边望远。
晚上十点,当祝晴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时,儿童房里正传来欢快的游戏音效。
“晴仔!”
盛放像一只小火箭,“啪嗒啪嗒”冲过来。
“晴仔晴仔!我们家买电脑啦!”
“一起玩游戏好不好?”
“是《大富翁》!”
祝晴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小富翁玩《大富翁》?”
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沮丧。
查了一整天,毫无进展。他们明知道游一康有问题,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除了能按照规定扣留他四十八小时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怎么去的西环,又是怎么回来的?
重案组警员们跟着这案子一路走到现在,心情忽上忽下,起伏不定。
死者日记本里那些不甘的文字,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忆里温暖的瞬间留住她,她分明不想死的。
游敏敏原本可以好好活着。
“晴仔?”
盛放仰起脸蛋,眨巴着眼睛看她。
“我有点累。”祝晴勉强笑了笑,“先去休息了。”
“好吧。”放放的声音轻轻的。
他的小肩膀瞬间垮了下去,慢吞吞往儿童房走,连后脑勺都写着失落。
从买回电脑开始,盛放就期待着晴仔赶紧回家。尤其是在他玩游戏玩到如火如荼时,更希望外甥女能陪着自己一起,要分享啊……
可是晴仔好忙。
盛放垂着脑袋。
突然,祝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说的游戏怎么玩?”她说,“我不会,教教我吧。”
盛放猛地转身,眼睛瞪得圆溜溜,像是小弹簧一般蹦起来:“好耶!”
“不过只能玩二十分钟。”
“晴仔,明天早上游园会,下午放假哦!”
“你是不是忘记了?”
“谁说的?”祝晴面不改色,假装没有忘记,“反正没有十点还在‘熬夜’的小孩。”
现在不管外甥女说什么,放放都会听。
他是一只乖巧的小绵羊,脑袋听话地点着,拉着祝晴的手放在鼠标上。
那些游戏规则,萍姨听得云里雾里。
但是祝晴一听就明白。
“你选的角色叫莎拉公主。”盛放一本正经地介绍。
这个戴着皇冠的角色,刁蛮任性又随心所欲,她叫莎拉公主。
随着游戏进行,祝晴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这是什么?”她指着突然跳出的卡牌界面。
“机会和命运卡。”盛放兴奋地指挥,“点这里抽卡!”
祝晴点击鼠标。
她抽到的卡翻转开来——
萍姨凑近念道:“遇到船夫老友,免费载你一程,前进三格。”
她笑道:“手气真好!”
“哗啦啦”的划船特效音做得逼真。
一、二、三……三格落定,她挑选的角色停下。
祝晴紧盯着屏幕,突然瞪大眼睛:“是渡轮!”
盛放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触发晴仔喊自己去睡觉的“机关”。
此时她突然惊呼,吓得少爷仔一哆嗦。
“干嘛啦!”
下一秒,他的小脸就被祝晴双手捧住。
“谢谢放放!帮大忙了!”
电脑前的身影“咻”一下消失,还没等盛放反应过来,祝晴已经旋风般冲去打电话。
崽崽像个小大人,对着萍姨耸了耸肩:“查案又走火入魔。”
客厅里传来祝晴激动的声音。
“莫sir,是私人渡轮!”
“游一康完全可以从西环码头搭渔船到中环,步行回酒吧只要三分钟!”
房间里,少爷仔单手托腮,继续玩游戏。
放放小朋友嘴角翘得高高,脸上写满骄傲。
他的外甥女,肯定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人吧!
……
晨光透进窗子,波波坐在地板上摆弄玩具。
家里有小孩,就算整理得再勤快,还是看着乱糟糟的。游一康将儿子从沙发底下揪出来时,又好气又好笑,掸了掸他身上的灰。
“爸爸——”波波小手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游一康眼神一紧,迅速弯腰抽走,塞进自己的口袋。
他语气生硬:“下次不要再爬到沙发底下了。”
他的太太温秋端着刚冲泡好的牛奶,从厨房走出来。
“爸、妈,等这件事结束,我们出去散散心吧。”
“敏敏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还是要向前看,总闷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
游父和游母坐在餐桌前,目光空洞地望着女儿常坐的位置。
恍惚间觉得,女儿好像还坐在那里吃着饭。她总是安静,吃饭时很少夹菜,作为爷爷奶奶,他们忙着照顾闹腾的波波,谁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怎么就自杀了……”游母喃喃道,“还要嫁祸给你哥哥……”
这些日子,父母总是这样。
游一康已经习惯,低声嘱咐妻子照看着点,整理领带,拿起公文包:“我去上班了。”
他打开门,突然愣住。
身后游母强打起精神,说道:“柚子叶还没准备好,等你下班回来再祛晦气。”
游一康已经听不见母亲说了些什么。
三名警察堵在门口,举起证件。
“游一康先生,现在怀疑你与一宗谋杀案有关。”
“你有权保持沉默——”
游一康心跳如雷,冷汗浸湿后背。
他强装镇定地扯了扯嘴角:“又是这样,查不出真凶,就随便抓人定罪?”
“周二晚上十点四十五分,”警方打断他的话,“你在西环码头搭乘私人渔船逃离现场。”
“船主已经指认你了。”黎叔向前逼近一步,“请配合调查。”
游母踉跄着冲过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儿子的衣袖。
“不是说敏敏是自杀的吗?上次还说她自杀嫁祸给一康!”
“你们不要冤枉好人,我儿子最疼他妹妹。一康,你快解释啊!”
话未说完,波波突然拽住父亲的西装下摆。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孩子从游一康口袋里揪出那张皱巴巴的纸。
他学着爸爸的刚才样子,将纸张狠狠捏皱,拧着眉头,又赌气般再揉了一次。
温秋弯腰拾起纸团,展开的瞬间,脸色顿时煞白。
那是大伯寄来的信。
之前游敏敏在书房里翻找的,就是这封信。阴差阳错间,它被波波塞进玩具桶,又滚落至沙发底下。
“一康。”温秋声音发抖,“到底怎么回事?你和阿sir说清楚。”
游一康低下头。
朝夕相处的家人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异常?房间里静得可怕,游父游母像被雷击中一般,僵在原地。
他们总说儿子最疼妹妹,总说自己从不偏心,总说敏敏性格阴暗……
就好像,他们已经付出了一切,只是她不领情。
哥哥对妹妹非常好,是妹妹总是将他推开,性格别扭地指责哥哥的不是。作为父母,他们是这样说的,也都是这样认为的,仿佛所有的过错都在那个不懂感恩的女儿身上。
当得知游敏敏设计“陷害”哥哥,他们甚至并不意外。毕竟,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心理扭曲,一直误解他的哥哥。
然而讽刺的是,到了最后,妹妹的猜疑竟不是“误解”。
游一康真的杀死了游敏敏。
一声脆响,两位老人亲眼看见警方给自己的儿子戴上手铐。
手铐锁死游一康的手腕。
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的沟壑流下,游母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波波吓得钻进母亲怀里,尖锐的哭声在这间出租屋里回荡。
……
审讯室里,灯光刺眼地亮着。
游一康坐在审讯椅上,双手被紧紧铐住。
他盯着这副手铐,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因过于使劲,指节泛白。
黎叔敲了敲桌面:“交代犯罪经过吧。”
警方想过,也许游一康没有这么轻易认罪。他应该还会给自己找说辞狡辩,毕竟这个狡猾的嫌疑人,之前几次和警察打交道时,都没有露出破绽。
出乎意料的是,漫长的沉默后,游一康开口,声音沙哑。
“我求过她的。”
游一康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可怕,他双目无神,像是连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结婚后才知道,原来生活这么难。我和我太太为了房子的事,吵过无数次,爸妈住在身边,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我太太强调过,这是她的底线,可如果连自己的窝都没有,她不能接受。”
“你太太婚前不知道你没房?”
“当时她没想到,和我父母、妹妹住在一起,会有这么多的麻烦。她们经常闹不愉快,我太太心直口快,敏敏又总是——她们没办法好好相处。”
“我们搬出去后,又照顾不好孩子,所以爸妈也搬过来了。其实相当于……我们把房子让给了敏敏。”
“我也在考虑解决问题的方法,本来打算让敏敏出去租房子住。结果没想到,爷爷去世了,给她留下一套房子。”
游一康再次强调:“我真的求过她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说,她一个女孩子,要房子做什么?”
“我知道,她觉得爸妈偏心。但那是爸妈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从小到大,我对她难道不够好吗?”
游一康的视线垂下去。
那天,他跑遍整座城市,就为了买妹妹儿时最喜欢的白糖糕。他买到了,欢天喜地送到唱片行,换来的却是更激烈的争吵。
游一康忘记他们争执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游敏敏站在风里。
是寒冷的冬天,凛冽的风将她的控诉刮得支离破碎,她重复着,什么都是哥哥的了,现在连房子都要抢走吗?
“敏敏从小就不会争……”
“我什么都可以给她,但是那套房子,我太需要了。”
黎叔打断他的回忆:“是预谋杀人?”
游一康摇头。
那晚和陈总谈崩后,他独自买醉。
一整包烟都被游一康抽完,他出门去买,告诉服务生,先不要收拾自己的桌子,他还会回来的。
但出了酒吧的门,初秋的凉风将他吹得一激灵。游一康彻底惊醒过来,喝闷酒没有用,他必须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其实他收入不低,只要不买房子,足够用了。
只要解决房子的问题,他就可以轻松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一个人在兰桂坊走,看见一辆巴士,是去西环的。”
警方查过当晚那个时段所有经过兰桂坊的巴士,但是司机和乘客都对游一康毫无印象。
巴士司机每天载这么多乘客,而车厢内的乘客则都是昏昏欲睡,没有人会特别留意某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我和妹妹不止一次因为这件事闹矛盾。”
“敏敏连话都说不清楚,生气也只知道闷在心里……除了那次,她在我房间里找大伯的信,没有找到,所有人都指责她疑神疑鬼。他们说,我怎么可能在私底下和大伯联系?”
“我回西环老房子,是想再和敏敏好好谈一谈。尾角街的房子,她可以一直住着,随便住到什么时候,我都没有意见。就算是将来嫁人,她还是可以随时回来住,只要爸妈不介意,我和温秋都不会说什么的。”
“但是爷爷的房子,必须给我。”
游一康说,为这套房子,游敏敏拒绝了他很多次。
其实他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然而当房门打开,他往屋里走。
忽然听见卫生间里传来挣扎的、呛水的声音。
他的动作越来越轻。
后来——
游一康闭*上眼睛:“我想,就这样吧。她死了,对我们大家都好。”
审讯室里安静了几秒。
“后悔吗?”曾咏珊问。
游一康的肩膀微微塌陷,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这些天,他一直承受着内心的煎熬。为了一套房子,杀死妹妹,真的值得吗?
直到警察告诉他,游敏敏自杀前布置了现场,甚至试图嫁祸给他——
他的自责终于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
他不再愧疚了。
毕竟,游敏敏也希望他死,不是吗?只不过是他快了一步而已。
审讯室里,游一康颓然地低下头。
“她就没错吗?”他说,“她肯定是有问题的……”
曾咏珊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你都不该杀人。”
祝晴站在单面玻璃后,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人死不能复生,她并不在意凶手是否忏悔,只想知道,这一年时间里,游敏敏到底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她的状态越来越糟?为什么她越来越沉默?
甚至最后,她为什么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一切?
是不是发生过什么,让那个女孩一点点坠入黑暗?
“祝晴。”梁奇凯走进观察室。
梁sir告诉她,盛放小朋友拎来一个保温桶。
他在幼稚园游园会的茶果时间亲手做了糖水,大方地请全体同事们喝。
“放放来了?”
梁sir:“现在又走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听说去了法医室。”
……
盛放小朋友不仅请CID探员们喝糖水,他还记得,给法医科和鉴证科的同僚们也送一份。
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带的糖水不够多,保温壶里倒出最后一份,里面空空,不能再去其他办公室串门了。
少爷仔认识油麻地警署这么多同事,唯独程星朗懂得享受。
他的办公椅最舒服,崽崽坐在上面,小短腿悠闲地摇晃着。
程医生在忙,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他随手搁在办公桌上。
盛放小朋友探头:“这是什么?”
“香江医师协会十周年研讨会。”程星朗说,“有意愿参加的,填登记表。”
这是一份跨领域的医学专业联谊活动名单,由香江各大医院的医师参与——
如法医、心理医生、外科医生等等,定期举办学术交流。
表格上分门别类,阿Ben为了让程医生陪自己一起去,还特意在表格上分门别类,用钢笔在他的校友分组里打钩。
盛放小朋友凑过去看,发现阿Ben在做记号。
宝宝歪头:“这个号码——”
“咚咚”两声,祝晴敲过门后,将虚掩的办公室门推开。
“程医生,盛放在吗?”
“联谊会嘛。”办公室里,阿Ben嬉皮笑脸,拖长了音,“单身医生多得是。”
程星朗淡淡扫他一眼:“别拉我凑数。”
“他在。”话音落下,程医生指了一下盛放。
祝晴进了办公室,见小朋友还在研究那张报名单。
“你有兴趣?”阿Ben朝着他挤眼睛,“叔叔带你去啊。”
少爷仔大概天生和阿Ben八字不合,听他说无聊的话时完全不想理会。
他盯着名单看了好一会儿,说道:“晴仔,我在家里的纸上见过这个号码。”
就在昨晚,祝晴将死者游敏敏的通讯记录单丢在茶几上。
放放回来时,看见这张名单。
虽然原剧情说,放放小朋友是个小天才。
但是……
祝晴:“一长串号码,都是数字,怎么可能一眼就记住?”
盛放摇头,小奶音坚定:“这个号码和可可的生日很像。”
祝晴怔了一下。
她没有生日。
但“可可”有生日,盛放查了很久,还让萍姨打听,而后将这个日期牢牢记在心间。
等到时候,他要给外甥女过生日的。
小天才宝宝的思路很有条理——
“这个号码后四位,和你的生日一样。”
一共八位数字的寻呼机号码,和祝晴的生日日期一样,这只是个巧合而已。
“不信你看嘛!”盛放踮起脚尖,将医师协会的名单递给她。
祝晴为盛放小朋友默默记住自己的生日而鼻酸,余光扫过名单。
她视线顿住,微微蹙眉。
警方曾彻查游敏敏生前一个月的所有通话记录,逐条核对号码。
但是,并非所有号码都实名登记,有的无法确认记住身份,无从追踪。
一些仅有一次短暂交集的通话记录,因为和游敏敏死亡时间相隔甚远,警方不会深究。
而现在,在盛放的提醒下,祝晴锁定机主姓名。
“是他?”她接过这张十周年研讨会的名单。
许明远——
游敏敏的心理医生。
他曾用自己的私人号码,拨通了死者的电话。
第53章 “绝食抗议。”
盛放小朋友坐在程星朗的宽大的办公椅上,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谈论案情。
祝晴说,依稀记得当时自己离开心理诊所时,听见前台护士打电话确认病患的预约时间。并且,那位刚结束诊疗的年轻患者,红着眼眶走出来,也是在前台预约了下次就诊。
程医生的工作,完全不需要和他的“病患”直接沟通,但是他可以确定,许明远用私人号码联系游敏敏的行为确实不够专业。
一旁的阿Ben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护士提过,死者已经两个星期没去复诊,有不少患者因为费用问题放弃治疗。”阿Ben笑着调侃,“看来现在诊所生意难做,连医生都要亲自拉客户了。”
阿Ben话音落下,三道视线齐刷刷袭来。
不管是程星朗、祝晴还是盛家小少爷——
都面无波澜地看着他。
“不好笑?”
他低咳一声,继续道:“其实凶手已经认罪,证据链完整,按照惯例,大概率你们阿头不会深究其他细节。像这样的通话记录,如果核实之后,确认和死亡时间无关,案子基本就这样结了。”
“除非出现死亡方式存疑、凶手动机不充分等原因,才会继续展开调查。”
祝晴将目光转向程星朗。
程星朗微微颔首:“重案组的流程,你应该比我们更熟悉。”
的确,有关于游一康谋杀游敏敏的案件,证据确凿,凶手对作案过程供认不讳。现有的新线索,无法影响案件结论。
但是在祝晴心中,这案子应该一分为二,游一康谋杀游敏敏是一回事,游敏敏为什么走上自杀这条绝路,又是另外一回事。
盛放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的外甥女。
晴仔一聊起公事,又开始忘我。
“这是什么糖水?”阿Ben起身伸手,“我也要。”
程医生头也不抬:“仅此一份。”
祝晴的思绪被打断,回过神来:“我也有吗?”
“当然,在你的工位上。”小舅舅一脸不可思议,“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其他人都是顺便!”
一直到现在,盛放始终像小上司一样,靠在程星朗的办公椅上。
他喜欢程医生的办公室,独立的空间,甚至角落可以放一张折叠床。相比之下,晴仔的工位要逊色好多,小小一方天地,连个隔间都没有。说到底,还是因为晴仔是个职场新人,小舅舅在心底谋划着孩子的晋升之路,他自己倒是不急着当高级督察,但外甥女得早点升职。
毕竟,兆麟的办公室看起来也不错。
带放放回刑事调查组的路上,祝晴说道:“翁sir把你当知己,你觊觎他的办公室?”
“晴仔,觊觎是什么意思?”盛放天真地问。
祝晴:……
果然还只是个孩子。
大人说的词稍微复杂一些,他就听不明白。
“等等。”身后传来程星朗的声音。
舅甥俩停下脚步回头,才发现是盛放小朋友拎来的保温壶落在程医生办公室了。
上午放放在幼稚园参加游园活动,没想到茶果时间居然可以自制糖水,宝宝想要给晴仔带一份,立马软磨硬泡拜托纪老师给萍姨打电话。萍姨做事向来高效,叫了辆的士飞车赶来,带来一个保温壶。
冰凉凉的糖水,居然用保温壶装着,盛放担心影响自己糖水的口感,发愁了一路。现在,他迫不及待地要带晴仔去尝尝自己的手艺,拿起保温壶头也不回地拉着祝晴就走,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程医生留。
程星朗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由失笑。
这孩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完全不像兜风时乖巧的模样。
无情的小鬼。
……
盛放小朋友认出许医生号码的同时,不经意间泄露了自己藏在心底的小秘密。
他原本悄悄筹划着,要给可可一个难忘的生日惊喜。毕竟外甥女第一次过生日,一定要郑重其事,只可惜现在,居然被她发现了。
放放想起这事,还有些懊恼,却意外收获了祝晴的夸奖。
晴仔很感动他记得这个日子,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没有特意记过这个迟来的生日。
“看一眼的号码就记住了?”曾咏珊诧异道,“你好聪明!”
盛放小朋友臭屁地摆摆手。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个很聪明的小孩,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祝晴面前摆着最大份的糖水。
小不点伸出两只小手,特意强调,糖水里面的水果都是他亲手剥的。这次晴仔破天荒没问他剥水果时洗手了没有,而是珍惜地小口品尝着。
“谢谢放放。”祝晴的声音柔软下来。
盛放咧开小嘴:“和自己舅舅说什么谢谢?好喝吧!”
边上工位的曾咏珊“噗嗤”一下笑出声,其他同事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桩案件的凶手游一康已经被逮捕归案,CID房里紧绷多日的空气都变得松弛,豪仔拿着茶x餐厅的点单卡,整个人瘫进转椅里,眯着眼睛,一边打钩一边拖长声音。
“珍姐要冻柠茶走甜,菠萝油加炼奶,再来一个沙爹牛肉公仔面。”
“黎叔还是老样子,鲜虾云吞面,不喝冻饮,自己保温杯里备了热茶。”
“咏珊是热奶茶还有——”
曾咏珊问:“祝晴,你呢?”
“我有这个。”祝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糖水。
盛放骄傲地挺起胸膛。
他亲手做的糖水,肯定要比茶x餐厅的要健康卫生很多,这是萍姨说的!
豪仔点完了全组人的下午茶,转身要去找莫sir。黎叔给他出主意,让他悄悄站在翁兆麟办公室门口,将点单卡塞进去。
几个年轻人一拍即合,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点单卡还没塞进门缝,就见翁sir开了办公室的门。
翁sir的表情不再是愁云密布。
如今,他心情转晴,笑容舒展:“陈记下午茶是不是?随便点,算我的。”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扫到盛放。
这可是重案B组的小常客。
翁兆麟补充道:“再加一份西多士,多淋蜂蜜,快点落单。”
众人立马交换眼神。
盛放小朋友的面子太大了,居然让小气的翁sir主动为他点单!
“你给翁sir也送糖水了?”祝晴小声问。
放放得意洋洋:“那还用说?”
幼稚园里办游园会,下午放假半天。在下午茶送来之前,放放小朋友一直在晴仔身边混着。
但是上班就是上班,虽然翁sir现在对他极其宽容,他们也不能太过分,让小孩在这儿待一整个下午就太不像话了。盛放吃奶香西多士的时候,祝晴给萍姨打了个电话,请他来接孩子回去。
“萍姨。”祝晴说道,“茶几上有一份资料,是传呼机通讯清单,一起带过来吧。”
二十分钟后,传呼机通讯清单来了,放放小朋友回家了。
离开时,盛放依依不舍,为什么他不能一直留下来呢?
总有一天,他也会从黄竹坑警校毕业,被调来油麻地警署重案组!
盛放很有志气地握住拳头,信誓旦旦:“到了那时候,我和他们做同事!”
“到那时他们已经退休了。”萍姨笑道。
盛放显然没考虑到这一点,露出震惊的小表情。
“开玩笑的,少爷仔。”萍姨牵着他走出警署大楼。
满打满算不过十几年而已,到时候,他的未来同事们还没到退休年龄。
盛放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阳光下庄严矗立的警署大楼——
一定要等我啊!
……
祝晴的工位桌面上,摊着游敏敏生前一个月的传呼机通讯清单。
她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密密麻麻的数字间,心理医生许明远的号码只出现过一次。
照理说,医生不该给患者私人号码的。
她重新核对日期,记录中的这通电话,是在案发十天前出现。
案件再次到了收尾阶段,物证还没有收起。祝晴再次翻看她的日记,那些字迹时而工整,时而凌乱,接受心理治疗并没有让她的状态更好,相反,她的情绪起伏极其剧烈。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许,游敏敏本来不必走到这一步。
耳畔,同事们的讨论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游一康从小就跟在父母身边长大,而且得了便宜还卖乖,游敏敏应该一直都很讨厌他吧。”
“估计游敏敏早就看透他了。”
“她是他亲妹妹,从被接回家开始,他们就朝夕相处。恐怕妹妹早就知道哥哥虚伪,也并不稀罕他嘴上廉价的好意,说到底,游敏敏想要的,其实只是父母的爱而已。”
也许,游敏敏并不在乎哥哥、嫂子和小侄子。
她真正渴望的,不过是父母的爱罢了。
祝晴回头,留意着他们的议论。
这也是她不解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游敏敏的“讨厌”,变成了如此高浓度的、极端的恨?
因为游一康总是算计她的房子吗?
她应该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出事,哥哥必然会将爷爷的房子占为己有。游敏敏争取、争吵,甚至激烈控诉,分明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怎么会突然决定自杀,将本该由她继承的房产拱手让人?
同事们翻看着游一康的笔录。
“这里他说,杀了人之后从冰箱冷冻柜找到冰块,加到浴桶里,是为了延迟死亡时间。说是无意间在电视上看的,那些刑侦剧都这么演。”
“现在连杀人犯都跟着电视学犯罪技巧了?照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要禁播刑侦剧。”
“那游敏敏又是怎么知道可以通过牙刷转移DNA的?这可比用冰块干扰法医要高明多了。”
“也是电视剧?老剧重播八百遍,我都会背,好像没有见过这样的情节。”
“难道你每部剧都看过?”
“永远没法知道了……”
在游一康的笔录中,警方问及他之前是否注意到游敏敏有自杀的倾向。
他只是摇摇头。
妹妹已经死了,是他亲手了结她的生命,事后再提到她这个人,脑海中的很多与她相关的画面都是空白的。
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游敏敏是个透明人,总是阴暗地躲在角落里,雾蒙蒙、灰扑扑的。
空荡的审讯室外,游父游母就这样呆坐着。
他们没能和游一康说上话,审讯结束后,警官直接押走了他。早上还体体面面穿西装去上班的儿子,如今手上却戴着镣铐。他们恳求着,大声质问为什么,却只得到走廊里空洞的回音。
温秋在一旁陪着他们。
两个老人失魂落魄,她担心他们出事,只好暂时将波波托付给邻居照看。从前最疼爱波波的爷爷奶奶,现在竟像是完全忘记小孙子的存在,木然地望着走廊尽头。
此刻,温秋同样怔怔地坐着,悲伤恐惧,却已经流不出眼泪。
当祝晴和曾咏珊经过,游母突然站起来。
几次接触中,她知道曾咏珊更好说话,便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这位女警的衣袖。
“以前敏敏的自行车坏了,都是一康帮她修的。”
“他公司发了洗护用品,会让我们给她送去。他知道她薪水不高,很多东西都不舍得花钱买。”
“还有、还有,敏敏小时候爱吃的白糖糕,也是一康跑遍整个香江给她找到的。他都已经成家立业,还记得妹妹从前最喜欢吃什么……”
祝晴发现,他们口口声声说着游一康多疼爱游敏敏,却举不出更多具体事例,就这么几件事,翻来覆去地说。
印象中,他们提过,小时候哥哥帮敏敏修自行车,她摔倒后就认定是他故意弄松了链条。都说游敏敏是个敏感的女孩,也许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发现游一康的真面目。
只可惜没有人相信她。
很讽刺,案件的最初,家人们一遍遍重复,为什么敏敏不愿意相信他们对她的爱。
可到了现在,其实真正没有得到过信任的,是游敏敏。
只有游敏敏。
更可悲的是,即便现在游一康已经承认杀害妹妹的罪行,他们的父母仍在为儿子求情。
“一康真的很疼敏敏的。”
“他就糊涂这一次啊,警官……”
“是不是敏敏太冲动,说了些激怒她哥哥的话?”
“一康会……会坐牢吗?”
曾咏珊皱起眉头,收回自己的手。
她看着这两个糊涂的老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为游敏敏感到不值。
“知道游敏敏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吗?”祝晴问,“尤其是这一年,她有没有表现出自杀倾向?或者有什么异常?”
游父游母的神色是茫然的。
他们摇摇头。
“不清楚。”
“没有发现异常。”
只有温秋犹豫着说:“有阵子,她好像开心了些。”
多可笑,自称最疼爱死者的人,反倒是最不了解她的。
去鉴证科归档报告的路上,向来开朗的曾咏珊一反常态,她始终保持着沉默,低着头。
其实她怀疑过,游父游母一直住在游一康身边,会不会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但是当亲眼见到他们的反应后,这个疑虑打消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突然停住脚步:“祝晴,你说,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会不会帮着儿子?”
祝晴没有立即回答。
其实现在想起游敏敏,她脑海中只有毕业照上角落里的身影,和浴桶中那具尸体。
他们在她死后才真正认识她,通过零星的碎片,拼凑出她短暂平凡的一生。
也许直到死亡那一刻,游敏敏仍在追寻着被看见、被爱、被诊视的感觉。
曾咏珊为死者感到不公:“太过分了。”
游父游母为女儿离世消瘦是真的,但更疼爱儿子也是真的。
如果必须选择,他们会毫不犹豫站在游一康身边。
“如果他们知道杀害游敏敏的是游一康,是不是会偏袒自己的儿子,帮他掩护?”
曾咏珊很想知道,在决定放弃了断自己的那一刻,游敏敏想通了吗?
“别用假设问题为难自己。”祝晴轻声道。
曾咏珊无奈地点点头。
就像她自己说过的,很多问题没有答案。
……
案件收尾阶段,祝晴向莫sir提交了通讯记录。
当时梁奇凯和小孙正好在中环,莫振邦给他们打了一通电话,让他们顺路去心理诊所,例行拿了许医生的补充笔录。
祝晴单手托腮翻阅这份笔录,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红笔。
许医生非常配合,口供中显示,因为游敏敏最后一次接受诊疗时的状态极差,他怀疑这位患者有自杀倾向,才破例用私人号码联系她,希望她回来继续接受治疗。
警方没有放过心理医生私下联系游敏敏这条线索。
办案过程中,他们不会无故调查无关人员的通讯记录,除非有明确证据指向涉案。重案B组警员查证游一康是否与许医生有交集,有理由相信,他们素不相识,也就是说,许医生不可能是他的共犯。
曾咏珊凑过来:“医生确实不应该用私人号码联系患者,但是不管什么时候,生命的价值高于一切。许医生年轻,不是这么墨守成规的人,所以可以理解。”
“是我想多了吗?”祝晴合上笔录,目光在诊疗记录和日记本之间来回游移。
游一康的杀人动机,是老人留下的遗产。
但死者的自杀倾向,是突然出现的。
这日记本,从很早之前开始断断续续地记录,那时候哥嫂还没有搬出去住。
最早时期的游敏敏,虽然郁郁寡欢,但字里行间仍有微弱的力量。
“盒饭里多了一个蛋,阿柔说是老板特意加的。”
“今天路过花店,玫瑰很香。”
这些微小的确幸曾支撑着她。
然而自从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后,她的情绪开始波动,虽然游敏敏从来没有在日记里提及治疗,但对照日期,这些波动恰好与诊疗时间吻合。
这位心理医生真的没问题吗?
许医生收费不菲,游敏敏连给盒饭加蛋都要犹豫,怎么会舍得支付高昂的诊疗费?
的确,她省吃俭用的积蓄,一大部分给了吹水辉,是因为爱他。
可游敏敏真的懂得爱自己吗?这一点很矛盾。
诊疗记录上,一切正常,看不出任何诱导的痕迹。
没有证据,警方无权深入调查一位知名心理医生。
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
但那些疑点却仍旧在祝晴心头盘旋,挥之不去。
为什么日记中的情绪变化如此没来由,却和诊疗记录里的治疗时间相对重合?
为什么一个节俭到极点的女孩,舍得花重金看心理医生?
祝晴缓缓将死者的日记本放入证物箱,贴上封条。
案件必须收尾了,明面上的调查即将结束。
但她会继续追查,用更隐蔽的方式。
……
这个学期,纪老师接手新的小小班,眉宇间总带着几分忧愁。但今天,孩子们出奇地乖巧,让她受宠若惊。
盛家小少爷没给她惹事,纪老师差点要给这位小祖宗竖起大拇指。
第二根大拇指,则要给椰丝宝宝,小姑娘今天也安安静静的,恢复了软糯糯的模样。
至于三人组里的第三个,是憨厚的金宝小朋友。
大多数时候,金宝都扮演小跟班的角色,小短腿来回倒腾着,欢快地跑来跑去,只要盛放和小椰丝不带头,他很少主动捣乱。
他们三个小朋友排排坐,难得没有做任何出挑的事。
纪老师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欣慰地望着他们。
“我们班的小朋友,真是可爱得让人心都要化了。”她对助教说。
虽然最终盛放还是没有收下学费,可既然他已经答应金宝要做小老师,就说到做到。
金宝也是个上进的好孩子,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对盛放说道:“我们现在用英文对话好不好?”
他的暴发户爸爸和暴发户妈妈说了,练习语言就得多用。这也是他们送宝宝来这所双语幼稚园的原因,这里每天有好几节英文课。
“OK!”小椰丝兴致勃勃地加入课程,眨着大眼睛问,“金宝,你的英文名是什么?”
金宝陷入了漫长的沉思:“好像叫——哥什么?”
“Golden啦。”盛放提醒道。
金宝的小脑袋立即点得像小鸡叨米:“对对对!”
“Yes!”盛老师看向小椰丝。
椰丝宝宝把小手举起来报到:“Yes!”
金宝的眼神逐渐茫然。
“我们学什么呢?”
“学今天下午吃什么点心吧。”
小椰丝给盛老师安排教学内容。
她是助教!
金宝:“今天下午吃什么?”
椰丝宝宝软声道:“Idon'tknow!”
又“No”了?
金宝的脑袋和肩膀一起耷拉下来:“我不想学了。”
一下“Yes”,一下“No”,他听不懂。
英文太难了。
盛家小少爷摇摇头,搭住金宝宝宝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育他——
外甥女说过,做事不能轻言放弃啊!
……
这个案件终于尘埃落定。
翁兆麟最近总是满面春风地从办公室大步走出,脚步声都透着轻快。
这桩“鬼来电”案闹得沸沸扬扬,连街口报摊的阿婆和街尾修鞋的老伯都能说出至少三四种灵异推测。如今案件漂亮侦破,连警务处长都在晨会上点名表扬。
平时翁兆麟嫌莫振邦做事太不守规矩,黎叔作为前辈又太懒散,带得几个手下的新人也没个正形……可现在,他收起所有的嫌弃,见谁都笑容满面,甚至亲热地搭着莫sir的肩膀,夸他是个能带出精英团队的好阿头。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愿意听好话。
一个个被翁sir哄得眉开眼笑,转眼他居然又加码,给了一个更大的惊喜。
“庆功!必须庆功!”翁sir拍着会议桌,“周末全体去我浅水湾别墅,我请了半岛酒店的厨师团队来做私宴。”
连整日埋头案情的祝晴都抬起头八卦。
曾咏珊凑到她耳边,用手虚掩着说:“没想到吧?翁sir住浅水湾别墅!你以为他那些名表珍藏是哪里来的?翁太太是个厉害角色,超级能干!”
“什么好日子啊,翁sir这么大方?”
“真是半岛酒店的厨师团队吗?”
翁兆麟摆摆手,剩下的半句话就不提了——
其实是他太太的弟弟下个月结婚,正好要试菜,顺便把庆功宴办了。
“对了。”翁sir又若无其事地转向黎叔,“我叫了O记Madam于一起来。”
祝晴好奇地看向曾咏珊:“Madam于?”
“黎叔前妻。”曾咏珊压低声音,“离婚好多年啦!”
黎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重案B组全体成员瞬间竖起耳朵,用八卦的目光盯着翁兆麟。
“要听八卦,周末来我家。”翁sir卖了个关子。
而曾咏珊则是一脸震惊地看着祝晴。
听说Madam于是黎叔的前妻,她居然不问为什么离婚。
这都能忍住?太不可思议了!
从会议室出来,祝晴坐回到工位前。
关于对心理医生的怀疑,她向莫振邦汇报过。莫sir说,可以查,但一切还只基于猜测,有实际证据再说话。
祝晴调取了医务委员会的投诉档案。
许明远医生从业到现在,有没有收到过患者以及家属的投诉?如果他真的诱导死者游敏敏自杀,这样的情形,应该不止发生过一次才对。
另外,祝晴面前还摆放着一堆从档案室借来的案卷,正利用闲暇时间,翻看近五年来自杀案的就诊记录。
豪仔路过她的工位旁:“自杀投诉记录和五年内自杀案的就诊记录交叉比对?这记录比裹脚布还长啊!”
祝晴神色轻松,抽出九零年的案卷文件:“就当看连续剧。”
豪仔“嘶”一声。
喂,谁要拿这种苦情案卷当连续剧看啊!
……
在这些档案和记录里,祝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下午,游敏敏的旧同事阿柔来警署,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纸箱。
纸箱边缘的胶带已经翘起,明显被人反复打开又合上。
“这一大箱都是她存的瑕疵唱片,一直在仓库里放着,老板说应该还给家属了。”阿柔说。
“敏敏生前很喜欢听歌。店里有些刮花的唱片,音质不太好了,反正也卖不出去,老板见她这么喜欢,会送给她。她家里没有唱片机,所以常常提早来开店,偷偷在唱片行里播这些歌。”
“都是些苦情歌……也不知道敏敏为什么这么爱听。”阿柔轻轻叹气,“Madam,麻烦你们帮忙交给游敏敏的家人。”
祝晴接过磨损的纸箱,听见里面传来唱片轻微碰撞的声音。
阿柔的眼圈有些红:“今早《明报》登了案情细节……我才知道……”
“她哥哥是在她寻死的时候,把她按进浴桶的吧。最后一段时间,因为吹水辉的事,我对敏敏也很冷淡。要是……要是我多问一句,多听她说些什么,也许就能拉住她了。”
祝晴沉默地翻开纸箱。
一张张划痕累累的唱片,贴着标签,上面的字迹她很熟悉,是死者游敏敏的字。
而底下的唱片,则用报纸包好。
边角平整,看得出来包的人有多小心翼翼。
“这些唱片没有原包装了吗?”祝晴的指尖拂过包装唱片的报纸。
“没有,都是一些残次品,本来就是要报废的。”阿柔说,“底下这几张唱片,是她最喜欢的,敏敏很爱惜,一张张用报纸包好。其实我经常说,报纸反而更会刮花唱片,可她就是舍不得——”
“我们会转交到她的家属。”祝晴说着,刚要将纸箱重新封上,余光却忽然瞥见报纸角落的一则有关于心灵疗愈会的小广告。
【主题:重塑生命能量。】
【时间:每周一19:00。】
【地址:中环康恩医疗之心22楼A室。】
祝晴紧紧盯着。
阿柔登记完成后,留下这盒唱片。
祝晴将报纸上的地址转抄到笔记本。
心灵疗愈会——
当时,游敏敏也注意到这则广告了吗?
……
难得不加班,天还没黑她就到家,儿童房里传来电脑游戏的音效。
“今夜发梦都会笑……”放放的声音飘到玄关。
崽崽正玩得开心,听见外甥女冷酷地宣布——
“盛放,电脑不能放在你房间。”
放放不敢置信,将小手从鼠标上收回,紧紧盯着外甥女看,用错愕的小眼神无声控诉。
听听她说了什么话!
“你再说一次?”放放嘟着小脸。
“电脑要搬走。”
“你再说一次!”
“电脑要搬走,电脑要搬走……”祝晴很给面子,重复了整整十次。
舅甥俩吵架了,萍姨连忙从厨房出来。
“为什么!”盛放仰着小脸,脖子都要仰到发酸,就站在了儿童床上。
“你会偷玩。”祝晴说,“小小年纪沉迷玩游戏,像什么话?”
“那放你房间吗?”宝宝委屈道,“不公平!”
“好好说,好好说……”萍姨连忙当和事佬,“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俩——”
祝晴:“放萍姨房间好了。”
“搬走怎么把线插回去?”放放还在做最后挣扎,“要给电脑城的老板打电话。”
他叉着腰:“我可没有留他的名片哦!”
“这个不用你操心。”
之后的二十分钟,盛放小朋友伤感地坐在儿童床上。
他没有想到,晴仔神了,她什么都会。主机后面的线,五颜六色的,他外甥女只看了一遍,将电脑搬到萍姨房间后,居然重新给*接上了。
按一下开机键,屏幕逐渐亮起。
而后,祝晴又滑动鼠标点击关机。
萍姨有些感慨。
这日子过得……屋里连电脑都有了。
就是不会用啊。
“以后周末才能玩。”祝晴说。
“我今天不吃饭了。”盛放小朋友“咚”一声躺到床上,“绝食抗议。”
祝晴轻轻将他帮儿童房的房门带上:“好的。”
看着儿童房的房门被轻轻关紧——
盛放从儿童床上弹起,默默重新打开房门,跟了出来。
晴仔很严格的,之前刚搬家时,放放每天坐在电视机前打电动,于是游戏机手柄被她没收了。
现在,他连玩几天《大富翁》游戏,鼠标也被没收了。
明明他才是舅舅,但是迫于外甥女的威严,居然敢怒不敢言。
少爷仔扁着小嘴巴,转过脑袋,听电视上传来的背景音。
吃饭时,祝晴总爱开着电视。
从前独居太久,总是冷冷清清的。而现在,电视里的背景音、放放软乎乎的小奶音和萍姨温暖的唠叨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家的氛围。
电视上在播粤语长片。
女主角惨遭丈夫背弃,独自带着孩子闯荡香江,自强不息的故事在荧幕上徐徐展开。
盛放绝食失败,萍姨做的饭菜飘香,他坐在饭桌前,埋头扒饭,小耳朵竖起来。
他在仔细听着剧情。
“她也好惨的。”
“能帮一点是一点喽——”
“我不会认输,人生有几多个十年?最要紧是活得痛快!”
电视里传来铿锵有力的台词。
祝晴看着这位气呼呼吃饭的小少爷。
他怎么连粤语长片的对白都感兴趣呢?
“盛放。”
盛家小少爷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谁要理她啦,没收电脑的仇还没消呢。
“等下吃完饭,要不要和我去一个地方?”祝晴问。
话音还没落下,盛放已经像在幼稚园里上课那样,举起小手:“要!”
晚饭后,萍姨整理厨房,祝晴带着盛放小朋友出门。
“晴仔,我们要去哪里?”
“中环。”祝晴看一眼笔记本,“康恩医疗中心。”
……
电梯门在二十二层无声打开。
走廊安静,来之前祝晴已经查证过,这家心灵疗愈会是正规注册的机构,否则她也不会带着放放前来。
玻璃门自动开启时,前台的年轻女性抬起头。
她微笑着问:“两位是看到报纸广告来的吗?”
“我们提供一对一的心理疏导。”接待员递来宣传单,“至于报纸广告上疗愈会,只每周一晚上才会有。”
宣传内页的名单栏上,没有写医师的名字,只有姓氏。
祝晴仔细浏览,发现其中有两名姓许的医生。
“可以提供医生的资历介绍吗?”
“当然。”接待员推来一份表格,语气专业,“请先填写这份表格,团队会根据评估结果,为你匹配专业医师。”
对方将她和盛放小朋友带进接待室。
室内装修采用柔和的米色调,几间诊室的门紧闭着,外面等待区的沙发上坐着几位访客。
“两位稍等,我去给你们准备茶水。”
祝晴拿起钢笔,在表格上填写信息——
姓名:盛莎拉。
是游戏里莎拉公主的莎拉。
少爷仔一看她填的是化名,立马秒懂,小身板坐直,眼睛亮晶晶的。
原来他们是来当卧底的,怎么不早说呢?
祝晴继续往下填,写到了婚姻状况那一栏。
“单——”放放认字,歪着头问,“单什么?”
祝晴:“单身啊。”
“单亲妈咪啦!”放放宝宝用小气音说。
他活学活用刚看的粤语长片台词——
“一个女人带大个仔不容易!”
祝晴也压低声音:“太占你便宜了吧……”
他毕竟是长辈,这样做会不会过于忍辱负重?
笔尖在纸上滑动,祝晴很快填完表格。
“叩叩”两下敲门声……
接待员送来茶水时,接过她的资料,眼中流露出温柔的同情。
“你还这么年轻,一定是遭遇了非常大的变故……”
“能把孩子教育得像现在这样活泼开朗,你付出了很多很多吧。”
祝晴有些心虚。
宝宝真是吃大亏了。
前台接待员:“幸好,还有这么可爱的宝宝陪着你。”
放放眨巴着眼睛,窝成一小坨,乖巧地依偎着晴仔。
没办法啦,做卧底,总是要有所牺牲的。
第54章 不是吧!
放放没觉得忍辱负重,当卧底真的太好玩了。
小朋友尽量克制,不要太活泼,只不过眼睛还是亮得像星星。
这就像一场刺激的冒险游戏。
实地参与,比大富翁还要有趣。
接待员微笑着在他们身边坐下,柔软的沙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盛小姐,你能选择来寻求帮助,这本身就是一种勇气。”她翻开记录本,圆珠笔在纸上轻轻点着,“能和我聊聊你的情况吗?”
接待员需要将资料补充填写完整。
祝晴点点头,手指捏着放放软乎乎的小手,在心里快速编出一个凄凉的背景故事。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于吃饭时家里电视播的那部粤语长片。
只不过她口中的“盛莎拉”,要比那位女主角更加可怜。
“我十几岁时……”她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咬了咬下唇。
“确实,你还这么年轻。”接待员的笔尖顿住,“当时应该还是上学的年纪……按照这个年龄推算,对方是犯罪。”
祝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我不懂这些……爸妈从来不管我,家里没有我的位置。”
“他说会对我好,会和我一起养儿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放放听得认真,当感觉到外甥女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时,立即会意。
宝宝仰起小脸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放sir在心里偷偷给她打了一百分,晴仔演得可真像!
“我没想到,他跑了。”祝晴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眼神活动是最难演的,所以她选择闭上眼睛。
盛放小朋友抱着晴仔的胳膊重复:“跑了!”
他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外甥女看——
我们晴仔还有这么楚楚可怜的一面!
祝晴捂住他的耳朵:“其实我不希望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我怕会伤害到他。”
“可以理解,你真的是很好的妈咪,总是把悲伤留给自己,将微笑展露给孩子。”
“但其实不用这么坚强的。”
放放宝宝正想再接再厉地加戏,却听见外甥女哽咽着开口——
“让他去玩吧。”
从接待室的玻璃门望出去,能看到一间布置温馨的儿童诊疗室。
彩色的小桌子上摆着蜡笔和画纸,角落里堆满了毛绒玩具。放放被工作人员牵走时,气鼓鼓地回头瞪了祝晴一眼——别以为舅舅不懂,他是被支开的!
接待室的门还敞着,祝晴保证小舅舅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继续缓缓开口。
这孩子,现在已经不能干扰她的发挥,祝晴融入到新的身份中,彻底放开,除了挤不出眼泪这个硬伤外,她几乎完美地诠释了一个无助疲惫的单亲妈妈形象。
“能了解一下这里的医生吗?”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接待员热情地介绍起来,从资质认证再到诊疗流程,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分钟。
祝晴在资料卡上留下自己的BB机号码。
临走时,接待员又塞给她一份新的宣传册,和之前那份不同,这本宣传册里印着医生的照片和履历。
“中心所有的医师资料都在这里。”接待员说,“盛小姐可以看看。”
她将舅甥俩送到电梯口。
祝晴牵着盛放进电梯:“和姨姨说再见。”
宝宝挥挥手,奶声奶气道:“姨姨再见。”
和外甥女相比,还是小舅舅的演技更加浑然天成。
“真是个养得很好的孩子,你看他的眼睛多明亮啊!”接待员笑着蹲下身,“要听妈咪的话哦。”
……
一进电梯,盛放小朋友就眯起眼睛,踮着脚尖。
“晴仔是大骗子!”
“那你就是小骗子。”
大骗子外甥女和小骗子舅舅相视,“噗嗤”笑出声。
现在他们不再是警察世家,转而成了骗子世家。
放sir的使命感太强了,为了查案,他可是连辈分都能降的。
“先说正经的,你查到什么了?”
祝晴反复翻看着宣传册,眉头越皱越紧。
“奇怪,怎么会这样?”
“两位姓许的医生,都不是许明远。”
直到坐回车厢内,祝晴仍在研究这一本宣传册。
车厢里很暗,只有窗外的路灯投下斑驳光影。
操心的小舅舅实在看不下去,趴在座椅靠背上,时不时碎碎念。
“晴仔,别看了。”
“对眼睛不好……”
祝晴收起宣传册,望向车窗外。
过了许久,她收回视线:“我们回家吧。”
实在是晚上的活动太有趣,盛放小朋友兴奋得忘乎所以。
回家的路上,一路哼着歌。
电台里,司徒佩玲的节目正播放到尾声,主持人独特的、带有神秘感的嗓音缓缓流淌。
“相信很多听众已经听说了,我们电台即将重开《阴阳》特别节目,大家是不是已经迫不及待了呢?”
“在《阴阳》首期节目播出后,我们收到了超过一千封听众来信。有朋友分享亲身经历的灵异事件,有学者探讨民俗文化……”
“第二期节目,朋友们想要听什么主题呢?欢迎踊跃写信投稿——”
祝晴想起几日前警署茶水间里的闲聊。
当时同事们讨论,这档节目开播就吸引多方关注,电台就是砸钱买广告都未必有这个效果,现在结案了,他们肯定趁热打铁继续做这档灵异节目。
果然被说中了。
祝晴注视着红灯读秒,司徒佩玲的声音继续在车厢里回荡。
“很多听众来信询问‘水鬼索命’传说的后续,但警方已经公布调查结果。”
有关于“水鬼索命”的故事,将随着案子的结案而落幕。
就像游敏敏这个名字,终将从大众记忆里淡去。
祝晴手握着方向盘,目光落向副驾驶位的疗愈会宣传册。
“晴仔,绿灯啦!”放放提醒。
祝晴这才收回视线,轻踩油门。
“下期节目,我们将探讨更多民间传说,朋友们不见不散。”司徒佩玲的声音逐渐飘远。
……
每周一晚上,康恩医疗中心都会举办以“心灵重塑”为主题的互助活动。
但在此之前,祝晴接到那位接待员的来电,她邀请“盛莎拉”小姐参加中心妈妈互助会举办的活动。
“盛小姐,我们诚挚邀请你参加今晚的妈妈互助会。”电话那头的声音轻柔亲切,“有很多和你情况相似的单身妈妈会来分享育儿经验,大家互相鼓励打气。如果你有时间,非常欢迎参加。”
话音落下,接待员又补充道:“活动结束后,我们还安排了专业的心理医生,为您提供一对一咨询。”
挂断电话,祝晴看了眼时间,活动在晚上七点,她完全来得及。
当初报名疗愈会只是为了调查,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现在冷静下来考虑,万一在活动现场遇到许明远医生……
上次在许明远的诊所,她以警察身份出现过。
要是被认出来,不仅前功尽弃,还可能打草惊蛇。
因此,在出发之前,祝晴很认真地“乔装打扮”了一番。
盛放正坐在沙发上晃着小短腿吃薯片,余光瞄见晴仔进进出出。
自从上次执行卧底任务尝到甜头后,小少爷这样的活动产生浓厚兴趣。
此时,祝晴站在穿衣镜前,仔细端详自己的新造型。
黑框眼镜、渔夫帽,还有一身与她平时风格迥异的休闲装。这是她刚才在下班回来路上添置的行头,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祝晴转身问道:“这样他还能认出我吗?”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卡通片,祝晴就站在屏幕前,挡住盛放的全部视线。
沙发上的宝宝脑袋一歪,手脚并用地挪开身子,试图绕过这个“障碍物”。
“当然啦。”小朋友一边努力看电视,一边敷衍地回答,“你这么靓女,怎么打扮都认得出来。”
话音刚落,他注意到晴仔的嘴角微微上扬。
原来,即便是像他们家晴仔这样的酷酷madam,被夸靓女也会笑哦。
这个重大发现让放放得意地晃了晃小脚丫。
萍姨刚从厨房出来,反应慢了半拍,同样点头附和。
“少爷仔说得对!”
“那些电视剧里女扮男装的,明明一眼就能认出来,偏偏剧情非要装作不认识。”
家里一老一小两位军师都这样说了,祝晴回屋找出一个口罩。
再出来时,她更是全副武装。
“现在呢?还能认出来吗?”
萍姨摇摇头,盛放小朋友也跟着摇头。
不过小不点很快又补了一句:“就是鬼鬼祟祟的,像个小偷。”
这个小朋友的话,果然是越来越多了。
祝晴合理怀疑,是因为今天出门办案没有带上他,小朋友怀恨在心,借机泼凉水。
最终,祝晴还是摘下了口罩,只保留了眼镜和帽子,驱车前往中环。
医疗中心的互助会比想象中要正规许多。
活动室里,十几位单亲妈妈围坐成一圈。祝晴发现,这些女性并不愁云惨淡,虽然她们的眉宇间都带着疲倦,但不少人的眼神依旧明亮有神。
“换个角度想,孩子爸爸跑了反而是好事。”一位短发妈妈笑着说,“和一个没担当、不懂心疼人的男人过一辈子,那才叫绝望。”
儿童诊疗室里,几个孩子安静地待着。
年纪大些的已经上学,自觉地做功课,小一些的,则乖巧地玩着玩具。祝晴这才意识到,对于许多单亲妈妈来说,能有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安置孩子,让她们可以喘口气、说说话,已经是莫大的帮助与慰藉。
“你还年轻,人生还长着呢。”一位年长些的妈妈握住祝晴的手,“等孩子长大些就好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其实不必把帽檐压得这么低,单身或离异,都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已经离婚三年,现在反倒活得比以前痛快。”
“如果不开心的话,随时来这里找我们。上周三我们刚帮英红找到一份在家做的手工活,昨天小琪搬家,大家一起去帮忙的。”
阴差阳错,盛放小朋友给祝晴安了一个容易趋向苦情的单亲妈妈人设。
然而来到这里,她竟看见另外一个真实的世界。
活动接近尾声时,接待员提醒她可以去见值班的心理医生了。
祝晴不想让自己编的故事占用医生时间,找了个借口匆匆告辞。
“请等一下。”
电梯门即将关闭时,一位妈妈及时按住了开门键。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参加完活动的妈妈和孩子们,他们聊着明天的早餐、今天的作业,平凡而温馨的对话在电梯里回荡。
当电梯门再次打开,这些相互依偎的背影,渐渐融于夜幕。
一点也不苦情。
至于许明远医生的线索,依然毫无头绪。
也许,真的是她想太多了。
……
转眼间,盛放小朋友已经上学两周了。
那个曾经和外甥女讨价还价、百般不愿去于幼稚园的小少爷,如今竟成了全园最积极的学生之一。
每天清晨,他都会从被窝里蹦出来,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只为了赶上最早那班校车。
他要第一个到教室,亲手打开教室里的灯!
祝晴并不理解——
这么做的意义是?
也许很多事情,不需要追问意义,小朋友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纯粹。
“晴晴,今天不急着去警署吧?”萍姨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熬了两个小时的鸡汤粉丝煲,火候正好。”
天还没亮,萍姨就已经在厨房忙碌了。
案板上整齐码着现擀的包子皮,铁锅里翻滚着刚包的馄饨,砂锅飘出诱人的香味。为了不吵醒这对舅甥,她总是提前一晚备好制作时会发出“哐当哐当”大动静的食材,再到天刚蒙蒙亮时,她放轻动作,起床准备早餐。
当砂锅里的香气渐渐浓郁,就到了祝晴和放放该起床的时候。
“萍姨,不用这么辛苦。”祝晴接过碗,“随便吃点就好。”
“一日之计在于晨。”萍姨笑着摇头,“怎么能随便?”
萍姨在这份工作中找到了真正的归属感。其实尽自己所能,照顾好这对舅甥,并不完全是为了那份丰厚的薪水——
她并没有太多需要花钱的地方。
萍姨是真正感激祝晴和放放。
有时候她甚至会恍惚,觉得是他们给了她一个家。
安安稳稳的家。
“对了,晴晴。”萍姨压低声音,“少爷仔在学校好像和同学闹了点小矛盾。”
祝晴的筷子停在半空。
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放放经常提起的两个好朋友,金宝和椰丝。
“是个叫阿卷的小朋友打了小报告。”萍姨解释道,“少爷仔午休室偷偷换了位置,想挨着金宝睡,结果那个孩子举手告诉老师。”
在大人眼里,这或许微不足道,但对于小朋友来说却是天大的事。
祝晴突然想起昨晚放放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他憋了一肚子话想说,但因为外甥女太忙,错过了倾诉的机会。
卫生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祝晴走过去,看见放放背对着门,小肩膀一颤一颤的。
她愣了一下。
这小孩的耳朵灵得像顺风耳,该不会是听见萍姨的话,觉得委屈了吧?
祝晴走过去,手搭在他的小肩膀上,弯下腰轻声问:“你怎么了?”
这时她才注意到洗手台上的牙膏。
宝宝的儿童牙膏快用完了,萍姨忘记补货。此时他正用两只小手使劲按压着牙膏管,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这是——”祝晴探头看去。
“心肺复苏。”放放宝宝一本正经地回答,两只手交叠着往下压,表情格外认真。
祝晴帮他把牙膏挤出来。
小不点刷牙时,听见外甥女问起幼稚园的事。
“你说阿卷吗?”少爷仔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随即挥了挥手,“就是个无聊的小孩而已。”
……
幼稚园里的阿卷,是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小古板。
他总是板着一张小脸,双手背在身后,像模像样地在教室里巡视,活脱脱一个迷你版纪律委员。
盛放、椰丝和金宝的三小团体平时与这位小古板井水不犯河水。
虽然偶尔在他打小报告的时候,小少爷会中招,可是对他而言,被纪老师念叨几句根本无关痛痒。
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小朋友们围在儿童游乐区。
像是滑滑梯这样的活动,盛放不屑一顾。曾经半山的盛家别墅小花园,爹地找人给他建了豪华版超长滑梯,少爷仔嫌弃那个需要爬很久才能登顶的玩具,几乎没有上去玩过。于是后来,超长滑梯被闲置,虽然每天有人细心擦拭,保持得光洁如新,却是小花园里最寂寞的存在。
至于幼稚园里这个简陋的滑梯——
金属支架已经掉漆,滑道短得可怜。小朋友们排很久的队,终于爬上去,还没坐稳,“咻”一下就下来了。
“幼稚。”放放撇撇嘴,却在金宝的怂恿下,不情不愿地加入了排队队伍。
滑下来的瞬间,放放小朋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彻底沉沦。
原来大家抢着玩的时候,这么有意思!
“哒哒哒”爬上阶梯,“咻”地滑下来,这样的动作,他重复十几次,乐此不疲。
放放坐在滑梯上,朝下面的小女孩招手:“椰丝来玩啊!”
小椰丝站在底下,鼓着脸蛋摇头。
又是“咻”一下,盛放滑了下来,跑到朋友身边。
听椰丝宝宝说完,他才知道,原来她穿了小裙子。
她今天穿着粉色的蓬蓬裙,不能玩滑滑梯。
“换裤子就好咯!”
“这样就不漂亮啦!”
盛放歪头:“穿这样怎么拿枪呢?”
“我又不拿枪。”
“你难道不想当警察吗?”盛放瞪圆了眼睛,一脸不解。
“我想当model!”椰丝宝宝的小奶音甜甜的,说起理想,漂亮的大眼睛闪着光。
这个回答让放放大受打击,居然有人不想当警察。
一定是他的《幼儿版警训》没有宣传到位。
“金宝呢?”
“我是暴发户啊。”金宝理直气壮地说。
“暴发户又不是职业!”
纪老师在不远处听他们聊天,憋笑憋到连肩膀都直颤。
金宝深思过后回答:“爹地妈咪说了,我长大只要会指挥别人干活就行。”
“金宝,我们做孩子也要有理想啊!”放放苦口婆心地劝说。
秋日的阳光笼罩着宝宝们。
他们并排坐在游乐区的长椅上,没有一个人的短腿儿是能够到地的,可谈论人生理想,表情却老成得像三个小大人。
金宝:“我的理想是卖雪糕,这样就有永远吃不完的雪糕了。”
椰丝:“我的理想,是卖草莓,我最喜欢吃草莓啦!”
他们俩好大方,承诺长大以后,无限量给放放提供雪糕和草莓。
无限量的雪糕和草莓,真是吸引人。他要把草莓切成星星形状,嵌在香草雪糕上。
盛放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太期待啦。
纪老师望着这温馨的一幕,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午后阳光将孩子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时光在这一刻变得慢慢地,宁静温柔。
等到下课铃声响起,孩子们排着队走向校车。
突然,放放一个急刹车,蹦了起来。
“晴仔晴仔!”
原来是兆麟特批祝晴提前下班来接他。
阿John真的很仗义!
盛家小少爷变成一只骄傲的小孔雀,逢人就炫耀。
“我外甥女来接我啦!”
“外甥女——”
“来、接、我、啦!”
就在祝晴牵起那只软乎乎的小手时,BB机突然震动起来。
她下意识地攥紧传呼机,一股强烈的直觉涌上心头。
会是许明远吗?
……
一个需要独自负担起孩子生活的单亲妈妈——
应该没有这么多空闲时间,能随时回复来电。
因此,祝晴直到晚上九点四十分才覆机。
在覆机前,她找出之前买的变声器。
这个叫作“幻音魔盒”的变声器,并不只会“变声”。
祝晴开启录音功能,在回拨电话时,将它贴近听筒。
“是盛小姐吗?”许明远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传来。
他们曾经见过面,仅有一面之缘,祝晴不认为他能认出自己的声线。
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脆弱。
“你好,是医疗中心疗愈会的医生吗?”她故意停顿,像在组织语言,“抱歉这么晚回电,我刚到家哄好孩子睡觉。会不会打扰你?”
许医生的声音温和:“没关系的,你慢慢说。”
祝晴闭上眼,回忆案情细节。
一年前,初次接到这位心理医生的电话,死者游敏敏会说些什么?
她让自己的语气飘忽不定:“每天接送孩子去幼稚园,打两份工……”
“回家还要应付一堆账单。我——”
许医生耐心地等待她说完。
同时,他一直在用钢笔记录着,祝晴能听见笔尖在纸张上滑动的声音。
“真是辛苦了。”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你知道吗?很多像你这样的母亲,都会下意识苛责自己。总认为没有给孩子提供更优渥的生活,但不需要这么想。”
“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些安慰的话语听起来如此平常,就像任何一次普通的心理咨询。
祝晴不禁怀疑,是她表现得太刻意,说错了什么吗?
又或者,这位心理医生有足够的耐心,他在慢慢等待猎物上钩,留至最后收网?
“疗愈会下周三有亲子活动,你可以带着孩子来放松一下。”
“我们有专门为孩子准备的绘本角。”
最后,她听见电话那头,钢笔笔尖在纸张顿住。
“不过现在,你应该去休息了。”
“照顾别人之前,要先照顾好自己,好吗?”
这通电话,在二十分钟后结束。
没有诱导,没有试探。
甚至,许明远的态度已经很明显。
他将她从潜在猎物名单中剔除了。
许明远始终以疗愈会的名义通话,甚至在结束时刻意强调“疗愈会随时欢迎你”,绝口不提他的私人诊所。
很显然,这位心理医生并不打算真正接纳她成为自己的病人。
但这一通电话,已经足够成为突破口。
晚上十点,放放已经熟睡,祝晴拿起车钥匙出门。
越野车在宽敞的道路上行驶,最终停在中环康恩医疗中心楼下。
夜晚霓虹灯闪烁,她仰头望向心理诊所的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那一晚,她就注意到,从许明远的办公室望出去——
恰好能将进出医疗中心的人群尽收眼底。
祝晴拨通了莫振邦的电话。
“莫sir,我需要申请协查函。”
“调取康恩医疗中心疗愈会的完整会员登记表。”
……
几天前,莫振邦双手交叉放在办公桌上,目光严肃地看着祝晴。
他说,可以继续查下去,但记住,一切都要用证据说话。
现在,她终于有了证据。
祝晴将资料摊开在会议室的桌面上。
许明远并不在疗愈会的官方医师名单里,又怎么会主动联系她?
电话录音已经存档备案。那通“心理咨询”电话,确实是从许明远心理诊所的办公室座机拨出的。
如果疗愈会是个正规机构,那么唯一的解释是,许明远买通里面的工作人员,非法获取会员资料。
当同事们看到祝晴将这些证据交给莫振邦时,都是一脸茫然。
“不是都已经结案了吗?”
曾咏珊走过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继续查下去。”
他们都知道,祝晴翻了医务委员会的投诉档案,以及近五年来自杀案的案卷。但是这两天,她似乎已经将这些档案收起,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放弃,除了曾咏珊之外,谁都没想到,调查仍在继续。
几分钟后,会议室门再次打开。
“所以,他在筛选特定类型的患者。”豪仔靠在折叠椅上,圆珠笔别在耳后,翘着二郎腿,“专门物色那些性格内向、缺乏关爱的女性下手。”
“就像游敏敏这样,没朋友,也没家人照顾,最容易被他控制。”
“也就是说,这个心理医生非法获得会员资料,从登记表中筛选目标,找到像游敏敏这样的理想猎物……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假设他真的诱导游敏敏自杀,这样做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
凶手杀人,总要有杀人动机。
就比如游一康,他杀害游敏敏,是为了那套房子。
那么许明远医生——
他图的是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警员带上调令,去康恩医疗中心疗愈会拿到了完整的会员名单。
资料纸用纸箱装着,非常厚,汇总名单上,几百个名字、电话号码和地址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重案B组的同事们都围了过来。
“许明远就是通过这些名单进行筛选,接触游敏敏?”
“但是唱片行那个店员不是说过吗?是游敏敏的爷爷劝孙女去看心理医生的。”
“不过以游敏敏的性格,真的会乖乖听话去看医生?还坚持这么久?”
“除非——”祝晴翻动厚厚的登记表,“有人给了无法拒绝的条件,比如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
“专门找那些既缺钱,又缺爱的女性患者吗?一周一次的治疗费用,游敏敏确实很难承担。除非是免费,她才能坚持这么长时间的治疗。”
“她那份唱片行店员的工资,根本负担不起这么频繁治疗的费用,就算爷爷给她留了一笔钱,但既要养自己,还要养活吹水辉,多少钱都经不起这样花。”
“阿柔送来的纸箱已经转交死者父母。我记得她说过,游敏敏喜欢音乐却舍不得买唱片,听的都是老板送的碟片,刮花了,音质很差。”
“所以,她怎么会花重金看心理医生?”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先确认名单里有没有游敏敏——”
突然,梁奇凯举起一张资料表,声音抬高:“是游敏敏!她真的在名单上!”
纸张传递的沙沙声中,莫振邦皱眉盯着名单上的签名。
个人信息确认无误,并不是同名同姓,游敏敏确实曾去过心灵疗愈会。
警方致电,向机构了解有关于游敏敏的详细情况,发现了一个令人心酸的细节。
在游敏敏去世之前一个月,疗愈会曾主动联系过她,询问是否需要心理辅导。
其实这样的主动联系,多次发生过,只是都被她拒绝。
“疗愈会的工作人员,并不清楚游敏敏已经在许明远的心理诊所接受治疗。”曾咏珊凑过去,蹙了蹙眉,“对于他们来说,这种情况太常见了。很多来访者都是这样,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踏进疗愈会的大门,可转头又觉得没人能真正帮助自己。”
“疗愈会也无可奈何,毕竟求助者,必须自己愿意被帮助……”
“只是工作人员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其实游敏敏是愿意接受帮助的,只不过,被许明远抢先了一步。”
“莫sir。”祝晴转向莫振邦,“现在可以重新立案了吗?”
黎叔手中的笔,敲着会议桌,也抬眼看向他:“非法获取名单、私下联系死者……”
早晨刚出门时还是阴天,此时再往窗外望去,却已经晴空万里。
就好像,所有隐蔽的罪恶终将拨开云雾。
莫振邦向来不依照规矩行事,没等上级批示,直接开始分派任务:“疗愈会成立三年,但只有这一年在报纸上登过广告。我们要查——”
“四百七十人!”小孙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我刚才数过,整整四百七十人。”
“累积了整整三年的会员资料,这里面有多少人换过电话号码,多少人搬过家?”
“真要仔细查起来比大海捞针还吓人。”
徐家乐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人都有心理问题?现在社会压力这么大吗?”
“别大惊小怪啦。”曾咏珊说,“我大哥的女朋友在医院精神科做护士,她*说门诊天天排长龙,十个病人里有八个失眠。”
虽然他们用轻快的语气谈论着,但是想到死者曾经被“盯上”,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一年前,游敏敏在报纸上看见疗愈会广告,或许满怀希望。当许明远愿意提供免费咨询时,她可能觉得,从小到大都好倒霉,这次终于幸运了一回。
游敏敏永远不会知道,从接受“治疗”那天起,她的精神状态就每况愈下。
作为患者,她天生处于弱势,又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医生?
“正是因为这样,才要彻底排查。”莫振邦沉声道,“一个个打电话确认,一家家上门走访,游敏敏的案子,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也许,游敏敏的案子,只是个例。
这当然再好不过。
但如果不是呢?
一整天的时间,重案B组全员回归到工作状态中。
办公室里,电话声、键盘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不曾停下,大家的工位上都摆着堆叠成山的资料。
游敏敏短暂的一生,是个悲剧。
而这样的悲剧,或许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止发生在她身上。
祝晴低着头,继续在电话键上输入号码。
“你好,这里是……”
“请问是骆小姐吗?”
耳畔,同事们的询问声同样此起彼伏。
“凌女士在吗?”
“抱歉,我再确认一下,凌女士去世了?”
CID办公室里,瞬间陷入死寂。
一切动作都凝固了,所有人抬起头,朝曾咏珊的方向望去。
片刻沉默后,曾咏珊轻声道:“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请节哀。”
她垂眸,记录一行小字——
车祸去世。
意外离世,并非自杀。
“继续。”莫振邦的声音从办公室尽头传来,“只要有一个可疑的,我们就查到底。”
电话听筒再次被拿起。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生命消逝。
但案卷被重新翻开,游敏敏的悲剧不会被草率定论。
总有人为沉默的逝者追问真相。
……
警署电话不够用。四百多人需要先电访,联系不上的再上门。
这在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完成,但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考虑到不能打扰民众休息,莫振邦要求大家在九点前收工。
祝晴带了一沓资料回家。
进门时正好九点,盛放小朋友正在客厅活蹦乱跳地“拆家”。
沙发上的抱枕,一共有四五个,他和自己玩接力赛,抱枕丢在地板上,踩着它们飞奔,就像是小马搬石头块过河。
九点钟,三岁小孩都还没睡。
民众们这么早就休息了吗?
黎叔说了,投诉不可怕,天大的投诉,他们阿头也会帮忙背着的。
祝晴默默将带回来的会员资料摊在茶几上。
“萍姨,帮个忙。”她将资料分成两份,递了一份给萍姨。
祝晴教会萍姨询问的话术,自己则用手提电话联系疗愈会会员。
萍姨笑着提醒:“晴晴,手提电话费很贵啊……你这里这么多的号码。”
“没事。”祝晴给她递一支笔,“确认之后在上面打钩。”
盛放趴在沙发上围观——
我们晴仔财大气粗,真是越来越阔气啦!
萍姨开始帮忙,每一次通话,都严格按照祝晴交给她的话术展开。
她打得慢,就连在会员登记表上做记号,都特别慢。
盛放小朋友跃跃欲试。
这么有趣的活动,怎么能不让他加入?
他有样学样,小肉手贴住耳朵,假装打电话。
“歪?这里是CID,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
“请问周小姐在吗?请问张小姐在吗?请问王小姐在吗?”
盛放举起小手:“晴仔,我也想参加。”
“别捣乱。”祝晴看了眼时间,“小嘴巴?”
盛放瞪圆眼睛。
她让舅舅闭上小嘴巴?上了这么长时间的幼稚园,宝宝已经变成老油条。就是校长亲自来,也休想让他乖乖闭嘴,何况是外甥女?
“我不会捣乱!晴仔,我已经学会啦!”
“不行,这是工作。”
少爷仔气成河豚,瘫倒在沙发上。
往左看,晴仔忙得热火朝天。
往右看,连萍姨都能参与,他这个真正的放sir,却成了闲人。
祝晴翻看下一份资料,在拨号间隙捏了捏他的脸蛋:“我们最好了。”
盛放扭头:“我们不好!”
电话接通,祝晴收回手。
盛放撇过脑袋。
哼,终于不用被她揉脸!
祝晴握着手提电话:“你好,我是油麻地警署……”
“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汪小姐在吗?”
电话那头传来漫不经心的回答:“找颖桐?她死了。”
祝晴屏住呼吸:“请问死亡原因是?”
趁外甥女震惊,趁萍姨上洗手间——
盛放小朋友悄悄摸到电话前,照着名单拨号。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宝宝沉着小脸,粗声粗气道,“这里是油麻地警署,我们——”
“啪!”
对方挂断了。
放放握着听筒呆坐,圆滚滚的背影写满被全世界背叛的忧伤。
不是吧,连阿sir的电话都敢挂。
第55章 晴仔好像超喜欢我的!
清晨的重案组会议室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味。
警员们围坐着,每个人面前都摊开厚厚的疗愈会会员名单和通讯记录。他们在登记表会员名字底下做好备注,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备注,蓝色圈出“已联系”,黑色打叉的是“无效号码”,分门别类,档案越整齐,大家的疲惫便越挥之不去,这场排查,就像是一场刚刚开始的马拉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头。
想象中,电话排查不过是拨号、询问再到挂断这样的简单流程。
但真正展开工作,大家却发现这项任务远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每通电话都有可能陷入不同的僵局。
“数了一下,整整七个。刚说完‘油麻地警署’,那边直接挂断。现在的街坊防差佬比防贼还要警觉,一听是警察,立马当诈骗电话处理。”
“你就知足吧,我这边有个阿婆,估计是个孤独老人,昨晚接到电话,拉着我聊了整整十分钟,最后才提‘重点’,说自己家里的猫不见了,问我能不能帮忙找。”
“你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我告诉阿婆,找猫不归重案组管!让她试试去楼下贴寻猫启事。结果她唉声叹气,说我们警察都不帮市民了……”
“刚才还有个阿伯问我警号,说我态度差,要投诉。我明明说了‘唔该’,这么礼貌,都能去竞选香江先生了,如果这都能吃投诉,真是太冤了!”
现在不过上午十点,他们工作了仅仅两个小时而已,却已经心力交瘁。
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生无可恋的倦意,像是彻底被抽干精气神。
进展过于缓慢,照这样的速度,打完这四百七十通电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祝晴不由想到,如果放放小朋友在,恐怕会仰着小脸,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些大人们。
这么有趣的游戏,他们居然还抱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还说晚上打电话会打扰民众休息,早上更惨!我刚打过去,一个师奶骂我吵醒她补觉,说她凌晨四点才哄睡婴儿。”
“我的耳朵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现在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嗡嗡嗡’的。”
“家里座机的更容易联系上,那些留BB机的,好几个我都是连拨三通,对方才覆机。”
“留下手机号码的,有一定经济实力,应该不是许明远的目标,不必列为重点排查对象。”
“有的已经移民,我查过出入境记录,至少在离开香江时精神状况良好。许明远总不可能神通广大到——每天打越洋电话对人家进行心理暗示吧?”
莫振邦站在白板前,指尖一下下戳着许明远的照片,抬起头时眉头紧锁。
他眼中布满红血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还在这里浪费口水?有这个时间不如早点开完会,继续去打电话。”他敲了敲白板,“打了这么多通电话,有没有什么发现?”
祝晴起身汇报。
“汪颖桐,疗愈会的资料显示,她是两年前接触到这个机构,当时二十九岁,已婚。”
警员们立马敏锐地抬起头。
当时二十九岁——为什么要强调“当时”?
“昨晚拨打汪颖桐登记的家庭电话,是个男人接的。”
“他说汪颖桐已经自杀身亡,但进一步询问时又改口说不认识这个人,随即挂断。”
“正在追查她生前的具体住址。”祝晴指着详细会员资料里的婚姻关系这一栏,“昨晚接电话的男人,应该是她丈夫。”
莫sir点头:“锁定这条线索,继续查下去,必要时上门走访。”
“目前锁定的都是女性受害者,如果加上男性潜在受害者,名单远不止四百多。”
“先完成现有名单排查,再联系疗愈会的男性会员。”
“阿头!这个工作量会死人的!”
“我们现在的人手根本——”
当会议室爆发出一阵哀嚎时,莫振邦已经转身离开。
他手中的名单,不比任何人短。
如果许明远真如他们所想藏在暗处,那么他逍遥法外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不能再拖延。
……
祝晴查到汪颖桐生前的地址,和徐家乐一同前往元朗。
旧唐楼的楼梯吱呀作响,感应灯时明时暗,楼道里充斥着难闻的烟味,斑驳的墙面上贴满小广告,几个被踩扁的烟头嵌在楼梯拐角的缝隙里。
他们在一扇铁门前停下。
“笃笃笃——”
徐家乐抬起手,指节在铁门叩出沉闷的声响。
开门的男人穿着皱巴巴的棉质居家服,手上还拿着一个奶瓶,正在摇晃。
祝晴余光扫过奶瓶刻度,温水停在一百五十毫升的位置,瓶底的奶粉尚未完全溶解。
徐家乐亮出证件:“李先生,汪颖桐是你的太太吧?”
李浩杰穿上塑料拖鞋出来,将房门轻轻带上。
“又怎么了?昨晚打电话来扰民还不够,现在直接上门。”他不耐烦道,“人都已经死了两年,还有什么要问的?我看你们警察真是闲得没事干了。”
根据调查资料所示,死者汪颖桐出生在元朗的棚户区,父母早逝,先是跟着祖父母生活,后来被辗转丢到远房亲戚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学会沉默和顺从。二十三岁那年,她在制衣厂工作,认识了领班李浩杰。李浩杰会对她说甜言蜜语,会在哄骗她加班时给她递去钵仔糕,这样廉价的温柔点亮她的灰暗的人生,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和他结婚。
婚后五年,他们始终没有孩子。男方亲戚催生时,她总是低着头,就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李浩杰带她去医院,经过一系列详细检查,医生摇了摇头,诊断结果显示,汪颖桐很难怀孕。从那之后,李浩杰的脸色变得阴沉。
跳楼自杀,是在婚后第六年。她整日坐在窗前,看着楼下嬉闹的孩童,直到那一天,她从楼顶一跃而下。
警方在调查时,见到汪颖桐的照片。
她有着精致的五官,皮肤白皙,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微微低着头,眼神却怯生生的。
“汪颖桐自杀之前有没有异常表现?”
“或者,留下什么特别的物品?”
两年前,汪颖桐因重度抑郁症自杀,死因并无可疑。
直到现在,警方才重启案件,李浩杰却不愿配合。
“烦不烦?”李浩杰皱着眉,“都说了不知道!”
“忘记了吗?”祝晴往前一步,“我们不介意进去慢慢等,等你想起来。”
屋里婴儿的啼哭声终于止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拖鞋在地板上来回摩擦的声响,夹杂着女人轻声的哼唱。
“行了行了,我怕了你们。”李浩杰挡住两位警官,不让他们继续向前,“死之前,没什么奇怪的表现,她这人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有时候也笑,有时候又半夜起来哭个不停。当时的情况,自杀对她自己来说也是解脱。”
“你说遗物,我早就丢掉了。我妈说,死人的东西留在家里晦气,会招霉运的。”
“婚后这么多年,有话说也变得没话说,后期我已经不太回家了,根本不知道她发什么疯。每天都在胡思乱想,难道我从早到晚守在她身边哄着吗?阿sir,madam,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别再来烦我了——”
“知道汪颖桐当时在看心理医生吗?”徐家乐打断他的话。
李浩杰本来已经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听见这个问题,眉心紧了紧,钥匙串在他手中“哗啦”作响。
“是有这么个心理医生。”
“狗屁心理医生,我看就是骗钱的。本来我不同意让她去,有一天她偷偷告诉我,其实看医生是免费的,只是医生不让她说,不让她告诉家人,也不让她告诉其他患者。”
“开什么玩笑,她拿我当傻子?哪个医生这么好心,白给她看病?我估计是她自己藏下来的买菜钱!”
“后来我就断了她的买菜钱,看她怎么办……”
祝晴:“记得医生叫什么名字吗?”
“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李浩杰翻了个白眼,“好像姓许?别的我就真不知道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埋怨,就好像汪颖桐的死给他添了多大的麻烦。
“没事了吧?没事我就回去了。”话音落下,李浩杰开门进了屋。
屋里传来女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看看是谁回来了呀?是爸爸——”
李浩杰也笑着说:“刚才下楼扔垃圾。”
“我好像听见有人敲门……”
“没有,你听错了。”
“你看爸爸好傻,丢垃圾还带着你的小奶瓶。”
房门关上,屋里的对话声戛然而止。
汪颖桐这一生,在两年前猝然结束。
而她的丈夫李浩杰,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如今警方调查她这个人,只能从点滴片段中拼凑。
拼出零星的回忆。
在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过往,是她短暂的人生。
徐家乐低头盯着笔录本,轻轻叹气:“和游敏敏一样的情况,而且,免费接受过心理咨询。”
……
在幼稚园里,盛放最喜欢的是户外课时间。
因为,他已经彻底爱上和小朋友们抢着玩滑滑梯。
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么简陋的滑梯,居然还得各个班级轮着玩。
这个滑梯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啦,下次他要邀请自己的朋友们去半山别墅玩!
这会儿,游乐区是大班孩子们的天下,他们小小班的小朋友们,只能在旁边上篮球课。
盛放、小椰丝和金宝组成的三人团体,沉浸在上篮球课的乐趣里。
“拍皮球好好玩啊。”金宝感叹道。
“这是打篮球!”盛放纠正。
这两天,盛家小少爷已经不再是金宝的英文老师。金宝说了,他最讨厌的就是英文课,反正爹地妈咪说了,长大后他的工作是指挥别人工作,既然是这样,他不必再学英文,只要请一个会讲英文的员工就好啦。
椰丝把头摇成拨浪鼓:“如果你请的员工骗你怎么办?”
金宝:“请两个就好啦!”
盛放也把头摇成拨浪鼓:“如果他们串通呢?这个叫共犯。”
金宝的小嘴巴张成“o”型:“放放,你不愧是重案组警察!”
这话,盛放小朋友很爱听。
他“哼”一声,心中飘飘然,一不小心将手中的篮球拍远,“哒哒哒”跑去捡球。
捡回球时,盛放听见游乐区有两个小孩吵架了。
是大班的大孩子,在滑滑梯上推搡,挤来挤去,最后谁都玩不了。
盛放抱着篮球,边走边摇头:“傻大个。”
戴着圆框眼镜的小古板举手:“老师,盛放说人坏话。”
放放小朋友抱着球,气得脸颊鼓鼓。
“我最讨厌阿卷了。”他用小气音对金宝说。
小古板把手举得更高:“老师,盛放说我坏话。”
下课后,盛放垂头丧气地站在纪老师面前,小波鞋的鞋尖在地上画圈圈。
余光瞥见阿卷蹦蹦跳跳从边上经过,他猛地抬头,龇着一口小米牙。
少爷仔不说人家坏话了,改用眼神威胁,看他还怎么告状。
“知道错了吗?”纪老师蹲下和他平视。
盛放撇着嘴角,拖着长音:“知道了。”
“下次改正就好。”纪老师摸摸他的小脑袋,“好了,去玩吧。”
盛放转头去玩,忽地又回来了:“老师,椰丝和金宝呢?”
盛放不知道是哪节课时走神回味自己当小卧底的光荣事迹,反正一不小心,老师宣布的重要通知,他居然没有注意到。
原来接下来幼稚园将举办一场汇演活动,椰丝和金宝都报了名,现在要去排练。
没想到,他们都有才艺。
椰丝会跳舞,金宝会打鼓。
放放什么都不会,也不想化着傻乎乎的舞台妆给别人表演。
在台下拍手手多好啊。
“这场汇演活动,我们会请家长们参加。”纪老师指着手工筐里亮闪闪的卡纸,“所以下午手工课,小朋友们的任务,是亲手制作一张邀请函。”
盛放陷入沉思。
既然是这样,他也报个名好了。
让晴仔看看小舅舅的厉害!
等到小椰丝和金宝回来,盛放又和他们围成一团。
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密谋。
小椰丝热情道:“你可以跟着我学跳舞啊!”
她踮着脚尖,转了个圈,蓬蓬裙的裙摆飞舞着,就像是小花瓣。
“要穿芭蕾舞裙吗?”盛放小表情惊恐。
“当然要啦,还有芭蕾舞鞋和漂亮的发卡,我都可以借你。”
放放绷着脸蛋沉思:“我觉得不合适。”
“那就跟着我学打鼓!”金宝说,“我教你!”
纪老师起初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在筹划什么,直到中午吃饭时——
教室里回荡起“哐哐当当”的打击乐,盛放左手一支筷子,右手一支筷子,将不锈钢餐盘敲得震天响。
连隔壁班老师都探头过来看热闹。
“好不容易安静了几天,又开始了。”纪老师揉着太阳穴。
其实刚才她提醒这小孩把筷子放下,回家再练“打鼓”,但是看着他委屈巴巴往下撇的嘴角,又实在狠不下心责备。
助教将声音压低,凑到她耳边:“我有个主意。”
……
电访结束,剩下的名单就只能靠两条腿跑。
莫振邦将人员分成几组,祝晴和梁奇凯分到了一起。
豪仔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曾咏珊:“要不要换?”
她瞥了一眼正在认真核对地址的梁sir,摇摇头:“算啦,他也不愿意。”
几组人员分头出发,开的是警署那辆老旧的公务车。
梁奇凯开车极慢,就像是在街头巡逻。
他找了个话题:“刚才出来的时候,听他们说,明天的活动肯定要取消了。”
像是担心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梁奇凯唇角温和的笑意不减,又慢条斯理地补充:“就是去翁sir浅水湾别墅的事,他们说翁sir这么多年最多只请大家喝下午茶,这次居然破例请半岛酒店的厨师——”
他说话的语速也慢,让人想要催促他加快速度把话说完。
当然,不说也没关系。
祝晴望着窗外慢慢后退的街景,忍不住开口:“你下来吧,我开。”
梁奇凯愣了一下,靠边停车熄火,和祝晴换了座位。
车子再次发动时,速度明显高了一截,名单上这么多户要走访,效率要是不尽快提上去,加班到深夜倒是无所谓——关键莫sir又会以“不许打扰民众休息”为理由,强制要求他们将工作排到第二天去。
祝晴讨厌拖延。
今天必须完成手头上的工作。
公务警车穿梭于整个城市,每到一个目的地,他们就在名单上做好记号。
很多时候,迎接他们的就只有紧闭的大门,和无人应答的门铃。有些住户白天要去上班,但好在总有邻居住着,只要能确认名单上的人还在世,就算任务完成。
名单上的名字被一个个划去,但收获的线索却寥寥无几。
“这户应该有人。”梁奇凯站在楼下,抬头望向二楼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将地址与名单上的地址对照,“衣服还是湿的,刚洗过。”
他们敲了敲门。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开了门,她刚才明显在家里阳台洗衣服,手指泡得发白,原本语气平常,直到他们询问她母亲是否接受过心理治疗,脸色骤然变得难看。
“我妈妈没有心理疾病,她很正常,你们别乱说!”她的声音突然压低,警惕地扫了一眼楼道,生怕被邻居听见,“她只是偶尔睡不好,你们这样上门,别人会怎么想?”
祝晴越过她的肩膀往屋里看去,一个消瘦的中年女性正慌忙收起桌上的药瓶。
而后,她在名单上完成记录。
这样的情况,在警方的走访记录中不是第一次出现。总有人认为心理疾病难以启齿,不愿意寻求帮助,反正别人也不一定理解,于是选择闭口不谈。
而一些终于下定决心求诊的人,也常常因家人一句“别想太多”或“你就是太闲了”,打消所有的勇气。
这些偏见与误解,或许比他们正在追查的案子更难突破。
下一户人家的门铃还能用,铁门上歪歪斜斜钉着手写的门牌。
祝晴按下门铃,铃声在走廊回响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一个阿婆开门出来:“你们找谁?”
祝晴核对名单:“请问丁盼香还住在这里吗?”
“早搬走了。”邻居阿婆摇摇头,“那女人命苦啊……老公得病死了,自己拉扯个傻儿子。”
梁奇凯追问详情,才知道阿婆口中的“傻儿子”,是真的智力障碍。
出生时医疗事故造成的,治不好。
“后来呢?”
“谁知道呢。”阿婆摆摆手,“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祝晴拨通警署电话时,梁奇凯正低头研究走访路线。
他把邻近的地址都标了出来,这样跑起来能节省不少时间。
二十分钟后,警署回电。
“查到了,是一年前的事。”
“去年,丁盼香带着她儿子一起在出租房里烧炭自杀。毕竟——如果她走了,儿子一个人没办法生活下去,不得已才做这样的决定。”
“没选自己家,可能是因为舍不得吧……那儿曾经留下他们一家三口美好的回忆。”
……
另一边,曾咏珊和豪仔来到观塘。
邓巧蓉,三十七岁,未婚。
她在疗愈会资料上填写的,是一间茶档的地址,在这儿工作的洗碗工是包住宿的。
茶档老板不太清楚情况,叫来了领班。
领班将他们带到茶档后面的小巷,这里就是员工们的宿舍。
“巧蓉?她经常帮别人顶班的,上完晚班,紧接着就上白班,就是为了多赚一点钱,给家里寄回去。”
“家里的长女嘛,负担大,妹妹要管,弟弟也要照顾……排班表永远填满,自己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懂事有什么用?”她感叹道,“活着的时候任劳任怨,死了都没人在意,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那些弟弟妹妹啊,真是没良心。”
领班说,她记得邓巧蓉刚死那会儿,吓了全茶档的人一跳。
有和她相熟的洗碗工提起,她曾说过,自己是多余的。
“其实巧蓉一直都很开朗的,那段时间却突然意志消沉,说这样的话。不过人嘛,总有想不开的时候,阿芬还以为她只是发发牢骚而已。谁知道,没过几天,她居然自杀了。”
“就在这里上吊自杀的。发现的时候,连凳子都没踢翻。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尽量不给别人惹麻烦。”领班加快脚步,走在前面,用钥匙打开尽头的这间宿舍,“后来,家属来领尸体,一滴眼泪都没掉,还拉着我们老板要赔偿金。老板当然不想搭理他们,不过这一家人太难缠了,最后老板图清净,多给他们补了两个月工资,才把人打发走。”
屋子很小,空荡荡的,并不显阴森诡异,两位警员只觉得悲凉。
这间宿舍,再也没有人敢住。
有关于邓巧蓉的一切遗物,家属根本就不要,老板就只能让人当作垃圾清空。
“巧蓉看心理医生?不可能,她哪来的钱。”领班说,“每个月工资刚到手,就全给了家里。爸妈要钱买药,妹妹要上学,弟弟要结婚,全部工资都不够他们花的,自己连渣都不剩。”
问到免费心理治疗时,她回忆片刻,摇摇头。
“不清楚,要不你们去问问以前住她隔壁的阿芬。”她说着,补充道,“不过阿芬早就已经不在这里做了,我们这里没有留她的号码。你们是警察,应该能找得到她吧?”
离开时,夕阳在地面洒下金黄色的碎光。
曾咏珊和豪仔停下脚步,再次朝着宿舍那间小窗户望去。
房间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转眼间,邓巧蓉已经离世整整一年。
……
走访终于有了眉目,现有的证据链显示,四名死者都曾接触过疗愈会,而祝晴提供的电话录音也直接证实了一个关键事实,心理医生许明远非法获取疗愈会会员名单,并刻意挑选那些孤立无援的女性下手。
未完成的走访名单中,还剩下十九人。
每个名字背后都可能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悲剧。
一条条鲜活生命的陨落令人心痛,但既然罪恶已经发生,警方能做的,只有更加严谨地取证、还原真相,让罪犯得到最终的制裁。
警方无法确定,这四名女性的自杀都与许明远有关,仍在继续追查。
但目前,对心理诱导自杀无明确法例支撑,需要累积足够的间接证据,才能实行指控。
梁奇凯从红色电话亭里出来,坐回副驾驶。
回警署的路上,他温声道:“听说莫sir申请了特殊问话许可,带人去搜查心理诊所了。”
他顿了顿:“近三年的诊疗报告全在,一份都没有销毁。”
“游敏敏的诊疗报告不也在吗?”祝晴握着方向盘,“记录内容肯定是正常的,他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说到底,警方还是没有实质性证据。
“舆论肯定是会有压力的。”梁奇凯欲言又止,“恐怕媒体很快就要开始报道……明天一早,翁sir又要来找我们麻烦。”
警车缓缓停驻在警署门口。
祝晴一眼就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程星朗站在台阶上,正低头整理手中的文件袋。
“程医生!”她推开车门,声音比动作快了一步。
“这些资料——”梁奇凯抱着疗愈会的会员资料从车窗里探出头。
她已经将车钥匙抛了过去:“你先带上去吧。”
祝晴的视线没有离开那道即将转身的背影,快步上前追上程星朗。
她直截了当地发问:“许明远的事——你对他了解吗?”
她记得上回程星朗提过,他和许明远是校友,曾打过交道。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不了解。”
祝晴抿了抿唇,不死心地追问:“程医生是不是要去医师协会的十周年研讨会?”
“我不参加。”
祝晴眼底的光亮黯了几分。
程星朗已经走出两步,又忽然驻足。
“要不要去拜访港大的导师?”他问,“心理系杨教授,他应该对许明远很熟悉。”
祝晴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小小弧度:“说定了。”
……
祝晴上楼时,CID办公室里,翁兆麟恢复了几日前的烦躁。
好不容易结的案子,现在又重启,光是莫振邦带队搜查许明远的心理诊所,就已经够吸引媒体的关注。
舆论的声音层层堆叠,组里的年轻人无所谓,莫振邦也不在意。
最终,一切只能由翁sir独自扛下。
但即便上级暗示这案子该结了,翁兆麟还是顶住了压力。
“你们加把劲,别让我难做。”
“浅水湾的安排……”有人小声提醒。
那可是半岛酒店的私厨团队,错过实在可惜。
但周末近在眼前,很显然,他们不可能放假了。
“周末取消了……”豪仔轻咳一声,“案子结了之后能不能补上?”
翁兆麟:……
这次请大家来吃饭,原本只是顺便。
反正他太太的弟弟结婚摆酒席要试菜,一桌子佳肴,自家人也吃不完。
可如果结案后再补上,就得自掏腰包。
他们知道请半岛酒店的私厨团队有多贵吗?
他擦了一下额角的汗:“少说这些没用的。”
翁兆麟话音一落,说走就走,丝毫不给众人讨价还价的机会。
看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年轻警员,莫振邦失笑。
“翁sir那边我来搞定。”他继续道,“你们先把案子破了,别的都可以商量。”
大家调侃着,莫sir这是哄小孩吗?把半岛酒店私厨的大餐当成吊在他们眼前的胡萝卜,如果最后翁兆麟还不答应,他们岂不是很亏?
莫振邦:“什么胡萝卜?这个叫激励。”
办公室里爆发一阵哄笑。
警署里,压力虽在,但氛围并不压抑。
每一个新线索的浮现,每一次调查的推进,都会让警员们精神振奋。
嫌疑人狡猾,没有留下直接证据,但是他们始终坚信,案子一定会破。
触犯法律的人,终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
祝晴回家时,盛放小朋友已经在门边等待。
放放单手撑着门框,脖子伸得好长,但当和外甥女四目相对,一只手插兜,恢复潇洒的小模样。
萍姨在边上笑道:“少爷仔这小耳朵,一晚上贴在门上,就等着听你回来的脚步声。”
“刚才听见电梯开门的声音,他‘刷’一下就把门打开,站在这里等你。”
“欢迎你回家呢。”
只要祝晴一忙起来,便是早出晚归。
几乎每一天,放放从放学开始就在等,等到外甥女回来,花儿都快要谢了。
但今天似乎有所不同。
等到了祝晴,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如小弹簧活跃,只是一脸臭屁地站在那里。
盛放不说话,一只手背在身后,嘴角抿起可爱的弧度,小小梨涡又是若隐若现。
祝晴抬眉:“身后藏着什么?”
盛放微微扬起下巴,小表*情意气风发。
小手从身后一抽——
“这是什么?”祝晴睁圆眼睛。
“奖状啊!”盛放一脸骄傲,“是纪老师给我发的奖状!”
盛放小朋友得到了一张奖状。
他不知道的是,中午吃饭时自己“噼里啪啦”敲碗盘练习打鼓,吵到纪老师快要神经衰弱,搭班助教给她出了这个主意,给孩子发奖状安抚。
但就算放放知道,也会笃定,这份奖状是他应得的。
因为——
“顿顿吃光光奖?”祝晴念出奖状上的字,“好棒啊!”
盛放咧开嘴角,露出白白的小米牙。
他每顿饭都吃得干干净净,是全班小朋友们的榜样。
收获这份荣誉,当之无愧啦!
祝晴拿着这张奖状,仔细端详:“萍姨,有胶水吗?”
“有的有的。”萍姨笑容满面,“我这就去拿。”
盛放小朋友慢悠悠地跟在外甥女身后,明知故问:“你这是要干嘛啦。”
“贴在墙壁上啊!”祝晴说。
小少爷故作无所谓:“晴仔好老土。”
然而,话是这么说,小舅舅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外甥女,看她怎么贴。
只是盛放没想到,祝晴接过萍姨递来的胶水后,脚步一拐,直接进了她自己的卧室。
祝晴的卧室里,台灯洒下昏黄温暖的光。
她坐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往奖状四角涂上胶水。
祝晴的动作很轻,手指一点点抚平奖状的边角。
最后,她站起身,在书桌旁的墙上比划位置。
“萍姨,这样歪吗?”
“往上一点,再往左一点……可以了!”
祝晴将奖状稳稳贴在墙上。
这是盛放的奖状,也是她的。
养育天才小反派收获的第一份荣誉!
暖色的灯光笼罩着房间,放放小朋友时不时就要跑进去看一眼。
每次出来时,宝宝的脸都红扑扑的——
晴仔好像超喜欢我的!
……
因为“顿顿吃光光”的奖状,盛放小朋友得到奖励。
晴仔要带他去港大。
周六一早,程医生来接他们。
盛放背着小书包下楼,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水壶。
萍姨连水果都给他们洗好切好,舅甥俩就像是要去郊游。
程星朗坐在驾驶位,听见后车门打开的声音,神色如常。
他们俩,总是把他当成司机,这已经是第三次,他已经习惯了。
“早。”程医生回头时,小鬼递上一颗红彤彤的车厘子。
“很甜的哦。”
程星朗接过车厘子,彻底被收买:“出发。”
薄扶林道时常堵车,等待时,盛放小朋友好奇地和程医生聊天。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没完全搞明白,他们到底是去查案还是游玩。
但得知目的地是程医生的母校后,放放挺直了小腰板。
“我和晴仔的母校是黄竹坑警校。”
祝晴低着头,整理笔记簿里的问题。
程星朗提前联系了港大心理系的教授,她不想耽误对方时间,必须确保提问精准。
此时,听见放放的话,她抬起头:“你的母校是维斯顿幼稚园。”
盛放拍拍晴仔的肩膀:“好了,你忙你的。”
程星朗低笑:“听说过少年警校吗?”
盛家小少爷见多识广,几乎没有什么是他从未涉猎的。
但是现在,他听见一个新鲜的词。
少年警校!
“你是说,十五岁就能投考纪律部队了?”
盛放听得两眼放光,满心憧憬。
他会算数,不用掰着手指数就知道,十一年半之后,自己就可以报考少年警校!
“少年警校以地狱式体能训练闻名。”程星朗继续道,“终极毕业试是夜间步行和单独求生。”
盛放眸光熠熠,一字一顿:“我、不、怕!”
程星朗:“不过少年警校已经停办了。”
放放小脑袋里飘过几个问号。
祝晴轻轻拍一拍舅舅的背,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先劝他消消气。
程星朗透过后视镜,看着小孩气嘟嘟的模样。
小鬼鼓着腮帮子,肉乎乎的手捏成拳头,眯起眼睛比划了两下。
车子在港大门口停下,需要登记才能进入校园。
杨教授提前打过招呼,程星朗接过门卫递至车窗的登记本,签下名字。
“这两位是?”
“同事和——”
“舅舅。”盛放挺胸。
宝宝洋洋得意。
这下,便宜占回来啦!
他们驶入港大校园,在本部大楼外的停车场停下。
少爷仔探出脑袋,望着百年榕树,下车后催促晴仔快一点。
“等一下。”祝晴的手提电话突然响起。
程星朗和小朋友站在车外等候。
“要不要去小卖部?”程医生问。
踏进小卖部时,少爷仔奶声奶气道:“我可没带钱哦。”
“好说。”程星朗给他递一个小购物篮。
祝晴仍坐在车里,接听曾咏珊的电话。
“你是不是在港大?帮我确认一点——”
“昨天莫sir搜查许明远的心理诊所时,他辩称重度抑郁症患者自杀很常见,和他无关。但是我们发现一个关键线索,丁盼香、汪颖桐、邓巧蓉、还有游敏敏,她们的死亡时间有规律,都在周二。”
祝晴的视线越过榕树,望向小卖部。
电话里,案件信息逐渐清晰,她在笔记簿上快速记录。
“我会问问杨教授。”她说,“看他能不能提供些许明远的背景线索。”
十五分钟后,通话结束。
祝晴刚合上笔记本,余光瞄见窗外,小朋友收获满满。
他的胸前别着一枚港大学生会纪念徽章,也不知道干什么用,反正别起来就对了。
左手右手则各抱着三颗恐龙蛋,那是朱古力球玩具。
放放宝宝撑开车门,笑眯眯——
晴仔我鬼混回来咯!
第56章 休想哦。
盛放小朋友来港大小卖部是大采购的,全程脚步轻快,哼着自己刚从幼稚园音乐课上学会的童谣。
除了别在针织背心上的港大学生会小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外,那双肉乎乎的小手还环抱着刚买的恐龙蛋玩具,就像是刚完成寻宝挑战,捧回了稀世珍宝。
而包装五颜六色的零食和玩具,则被装进了透明胶袋里,塞得鼓鼓囊囊,由紧随其后的程医生提着。
秋天满地的落叶,程星朗踏过一步,枯叶就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这声响立即抓住了放放的注意力,小不点转身,加入踩落叶大作战。
蹦蹦跳跳的小朋友实在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祝晴关上车门走过来,正要和程医生“结算”采购账单——
“不用。”程星朗从手中提的胶袋里拿出一瓶汽水,“喝吗?”
玻璃瓶的汽水,瓶身凝的水珠往下滑落,冰冰凉凉的。
程医生晃了晃瓶子,玻璃瓶中的气泡欢腾起来,放放立马想起自己初次喝汽水的感受,就像是跳跳糖在舌尖飞舞。
“还什么钱啦,这么见外。”盛家小少爷摆摆手,“大家都是朋友!”
刚才在车里,宝宝还挥小拳头,一转眼,他们又成朋友了。
在港大,自然是程星朗负责带路。
他们沿着梧桐树底下的小道,叶片悄然落下,落在放放的肩头,祝晴便伸手拈起。
叶片的纹理在阳光下清晰可辨。
盛放歪头,奶声道:“可以带回家做落叶标本。”
话音未落,外甥女已经随手捏碎落叶。
祝晴:?
“你怎么不早说……”
“晴仔,你真的很没有情调!”
盛放在小卖部挑选的今日份宝贝,是“恐龙蛋”。
总是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玩具,因包装过于精美,俘获崽崽们的心。少爷仔什么样美味的朱古力都品尝过,对于这样用廉价香精调制出的劣质口味无比嫌弃,拆出来的恐龙一只又一只,而朱古力则交到外甥女手中。
祝晴完全吃不出来朱古力口味是否香醇,咬一口,味道都差不多。
“太甜了。”她说。
盛放又摆出小长辈的架势。
孩子的人生要像朱古力一样甜蜜,这是大姐和大姐夫给她起名“可可”的期许……在放放看来,外甥女怎么能吃流水线产出的劣质朱古力呢?他将晴仔手中的巧克力全都塞进程星朗的外套口袋里。
“程医生,你拿去吃!”
程星朗和心理系杨教授约好的时间是早晨十点。
进入大楼时,他看了一眼腕表,准时抵达。
盛放的小耳朵很灵,已经捕捉到外甥女和机车司机的对话,心中了然。
完全明白,这回他又是来套料的小条子!
……
港大心理学系的走廊很静,越显得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声平稳而有规律。
靠近杨教授的办公室时,空气中的茶香味逐渐浓郁。
程星朗在挂着“杨正修教授”名牌的办公室前站定,指节轻叩办公室的实木门:“杨教授。”
“进来吧。”门内传来和煦的应答。
推门进去,杨教授正往茶壶里添水,抬头时眼中带着笑意。
“星朗来了?”杨教授放下紫砂壶,目光转向他身边的祝晴,笑着问,“这位是?”
接下来,是漫长的寒暄与介绍时间。
放放竖起小耳朵,听见程医生介绍晴仔是警署同事,却始终没提到自己。
难道堂堂放sir就不是他的同僚啦?
盛放鼓着包子脸,到底还是没有抗议。晴仔警告过,不许在这里捣乱,小朋友就只好老老实实,瘪着嘴,在杨教授向自己点头时乖巧地挥挥小手。
而后,盛放就端坐在沙发上,像个迷你大人。
晴仔要开工,他连幅度很轻的悠闲小动作都省了,小短腿稳住,丝毫不晃。如果下次晴仔不带自己出门怎么办?崽崽两只小手规规矩矩地搭着膝盖,甚至暂时将恐龙蛋放在茶几上。
“杨教授,其实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许明远的情况。”
杨教授的手摩挲着杯盏,神色微微一滞。
祝晴观察他的表情。
显然,这两天的新闻他都有关注。
作为杨教授最得意的门生,许明远的毕业照被单独摆在书架显眼处。
杨教授取下相框,用袖口轻轻擦拭玻璃表面。
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学士服,笑容温润。
“明远父母早逝,是姑妈带大的。”
“他姑妈是位护士长,没有自己的孩子,对于她来说,明远就像是亲生儿子。孩子也孝顺,经常去看她。”
“哪个医院的护士长?”祝晴敏锐地抓住这个警方未掌握的细节。
杨教授将相框放回原处:“我记得是明德精神康复中心,也许已经退休。”
“其实我很早就感觉到,明远某些观点过于执拗。”
“比如在研究犯罪心理学中的惩罚机制时,他认为对某些恶性犯罪者的改造根本就是徒劳。他的主张,会更加极端。从医学伦理的角度,这确实违反了基本原则。”
“但当时他还有些年轻气盛,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学术探讨本来就应该包容更多不同的声音。”
杨教授像是在说服自己,重复道:“是太年轻了……你无法说他就是有问题,也不希望——”
他放下茶杯:“不希望他真有什么问题。”
“只是他的研究,确实有激进的部分。”
当被问及有关于“周二”对于许明远的特殊意义时,杨教授思索良久,摇了摇头。
“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
杨教授既为得意门生骄傲,又为他的偏激倾向感到不安。
直到有关于许明远的话题结束,这位导师的眉心才微微舒展。
他转而问起程星朗的近况。
“星朗最近怎么样了?”
“工作都还顺利吧……”
这些家常问候飘过耳畔时,盛放小朋友已经开始东张西望。
要说办公室,这间更大,能放得下两张很长的沙发,茶几还能当他的玩具桌。
相比之下,程医生的办公室和兆麟的办公室又略显逊色了。
盛放小朋友的思路在此刻打开。
不知道总督察的办公室有多大?晴仔要再接再厉啊!
……
推开心理系杨教授的办公室门,三个人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发出沉闷声响。
走出一段距离后,祝晴问:“你们很熟吗?”
“杨教授认识我父母。”
程星朗笑着:“杨教授曾经常来我家做客。”
他的声音里,带着悠远的怀念,语调的尾音微微上扬,嘴角笑意温暖。
这是是字面意义上的,看着他长大。
盛放小朋友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都会扫视四周。
此时他正踮着脚,好奇地打量走廊两侧悬挂的肖像,祝晴的目光在肖像旁文字上停留,这是对港大历任校长的介绍。
穿过连廊,外甥女注意到,盛放小朋友频频回头。
难道三岁小孩也被这座学府浓重的学术氛围感染吗?其实在原剧情中,这里也是小反派的母校。只不过现在,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向,盛放心中的理想被无限放大,一心向往着警校,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光荣的警察。
他们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经过一条名为“医者仁心”的医学长廊。
长廊的玻璃展墙被校工擦拭得一尘不染,祝晴放慢脚步。
这是校方为缅怀近年逝世的医学界人士特设的展板。
祝晴的视线掠过神经外科荣誉教授的照片,停留片刻,忽地转头。
“是不是有点像?我父亲。”他的语气随意,微微抬起眉,笑道,“就是没我帅气。”
在来的路上,祝晴听程星朗提及他曾接受许明远的催眠。
但是,催眠并没有成功。她不知道许明远是否曾挑选过男性患者作为自己的猎物,但很显然,程医生绝不可能入选。不管曾经背负着怎样的伤痛,程星朗都是向上的,有力量的,始终向着阳光生长。
祝晴垂下眼帘,想起自己抽屉里那张发黄的港报。
在半山豪宅落成的典礼上,盛家的全家福里,有她父母的合照。当时,报纸必须作为证物被档案室封存,她便在旧货市场寻找,找到那个年份、那一天的报纸,将它买下来。也是因为这样,在寻找程家那起凶杀案的旧时报道时,祝晴才轻车熟路,直接前往黄记报刊摊。
祝晴见过盛佩蓉的样子,她仍昏迷,但至少还活着。
她可以触及母亲苍白却温热的手,在母亲身旁念着那些绕口、枯燥的财经新闻。
然而父亲……
祝晴只能通过港报上那张模糊的照片,拼凑与他有关的形象。
那是一位深爱女儿的父亲,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寻找孩子的下落。
如今他的孩子终于回家,父女俩却天人永隔。
很遗憾,晚了很多年,他们一家人无法团圆。
祝晴沉默着,放放小朋友也出奇地安静。
他还太小了,即便知道“死亡”这个词代表着什么,但并不真正了解它的真正意义。
也许有一天,盛放长大成人,他会对着父母留下的照片发呆,反复回想爹地妈咪还在世时给自己带来的记忆。
但现在,他仍旧懵懵懂懂,只知道晴仔突然变得很难过,而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晴仔。”盛放拽了拽祝晴的衣角,小奶音软软糯糯的。
“走吧,我们去吃饭。”
他们在港大食堂吃了午饭。
咖喱鱼蛋是放放小朋友的最爱,他将鱼蛋和咖喱汁一起拌进米饭里,小脸蛋往碗里凑,鼻尖沾着亮晶晶的酱汁,吃成一个小花猫。崽崽吃得太香了,祝晴原本沉重的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不知不觉多吃了半碗饭。
上车后,程星朗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
“明德精神康复中心?”
下一站,就是明德精神康复中心。
“你好了解我们晴仔!”放放从后座探出小脑袋,“出发喽!”
车子在明德精神康复中心的白色大楼前停下。
程星朗熄了火,指尖仍停留在方向盘上,没有解安全带的意思。
这一趟行程,程星朗完全充当了司机的角色。
“我就不去了。”
当踏进这个医院,消毒室气味飘过鼻尖,祝晴后知后觉,想起曾经调出的案卷资料。
程家那起案子,杀害程星朗父母的精神病患者,就是从这间医院偷跑出去的。
程星朗比任何人都要关心自己家的案子。
这些年,他一定无数次站在这栋白色建筑前,看着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却始终无法为那一夜发生的一切找到合理的解释。
祝晴下意识回头,透过玻璃门,看见他的车还停在原地。
但已经重新发动,尾灯亮起。
刚才他已经和他们道别。
“哇。”放放皱着小鼻子摇头,“这个司机太不敬业了。”
“你给人家发工资?”祝晴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尖,“还司机呢。”
……
回到油麻地警署时,是下午三点。
不早不晚,盛放小朋友正好赶上下午茶时间,莫振邦请客,茶x餐厅伙计手中的塑料袋“哗啦”作响。
“炳记到了,谁叫的餐?”伙计扯着嗓子喊。
莫sir向来大方,即便案子悬而未决,也不忘犒劳下属。他总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可实际上,现在需要干活的人,暂时都没时间吃东西,他们埋在文件堆里,分身乏术。
只有放放左手捧着一只蛋挞,右手抓着另一只蛋挞,酥皮沾满嘴角,眯起眼睛一脸满足。
对盛放而言,这简直就是完美周末。
跟着晴仔混的日子,时间“嗖”一下就过去,比在幼稚园里和无聊小孩排队玩滑滑梯可有意思多了!
重新回到重案B组,放放又将自己归到大人行列。
整个人歪在办公转椅上,看着同僚们忙碌。
“我们查到许明远的姑妈确实已经退休了,如今住在九龙区那家老旧的公立疗养所里。”
“听她医院的旧同事说,她现在患了老年痴呆。”
“当年照顾许明远,姑妈可以说是尽心尽力。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组建家庭的机会,但说难听点……带着他,也算是带着个‘小拖油瓶’了,在那个年代确实算是不小的负担。几次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到底还是没成。和最后一个男友分手后,她就再没有谈恋爱,独自抚养许明远长大。”
说到这里,豪仔突然噤声,看了盛家小少爷一眼。
好在是他想多了,小朋友对“拖油瓶”这个词丝毫不在意。这可和他无关,他是小舅舅。
“我查过九龙疗养所,环境可以说是很一般了。三个人一间房,护工根本照顾不过来。按理说,以许明远现在的经济条件,完全可以送姑妈去更好的疗养院,一对一看护的那种。”
“确实不符合常理,一个事业有成的心理医生,让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的姑姑住在条件这么差的地方……”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其实许明远和他姑妈的关系很疏远?”
翻看资料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
“你的意思是,许明远表现出来的‘孝顺’,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表面功夫?但这不合理吧,他表演给谁看?”
“先去疗养院看看再说,也许老太太能提供些线索呢。”
莫振邦环顾四周,开始分配任务。
盛放小朋友“啪嗒”一下从转椅滑下来,却发现晴仔仍坐在原位不动,正悠闲地用吸管戳开一杯冻奶茶。
祝晴翻开笔记本,开始整理上午从杨教授那里获取的信息。
关于许明远近年完成的研究论文,她已经全部打印出来,从影音室回来时,看见盛放小朋友趴在工位上,困倦地揉着眼睛。
最近在幼稚园,盛放养成了每天午睡的好习惯。
此时午后暖阳正好,宝宝吃饱喝足,两只藕节一般的胳膊交叠在一起,肉嘟嘟的脸颊压在上面,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我打电话给萍姨。”祝晴轻声问,“先接你回家?”
盛放打了个小哈欠,指着翁兆麟办公室的方向,尾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去那里。”
翁sir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张舒适的单人沙发。
三岁宝宝本来也就只有小小一坨,窝在上面,可以睡得香甜。
只是翁兆麟每次抬起头时,都能看见这小孩。
B组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像话,带孩子来上班也就算了,现在居然明目张胆地往高级督察的办公室里塞。
这成何体统?
单人沙发上熟睡中的小孩翻了个身,差点滚落下来。
翁兆麟起身搬了一张椅子,抵在沙发边缘。
“就这一次。”他自言自语,很有威严道,“下不为例啊。”
……
傍晚,百叶窗外已是一片暮色。
豪仔和小孙满身疲惫,从九龙疗养所归来。
豪仔将警车钥匙随手抛在桌上,拿了工位上的水杯,灌下半杯水。
“见到许明远的姑妈了。”
“老年痴呆的症状肯定不是轻度的,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明远是她的亲儿子,一会又说要在学校门口等着爸爸接她放学……从她那里根本就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许明远倒是真的孝顺,听护士说,他每个星期都会去探望姑妈,而且都会带他姑妈最爱吃的元朗老婆饼。特地开车去元朗老字号买啊,一次两次还能说是作秀,每周都这样,坚持了整整三年,有几个人能做到?”
说到这里,豪仔停顿片刻卖关子,拖长声音问道:“你们猜是周几?”
“你都这么说了,肯定是周二。”
“没错,就是周二。许明远每个礼拜二都去看他姑妈,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当然,也许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
“但假设,他和姑妈的感情其实没表面这么好,会不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周二对他来说,就是一个不愉快的日子?比如姑妈会在周二时惩罚他或者——”
“用他们心理学专家的话来说,这个就叫‘心理创伤的触发点’。”
话还没说完,梁奇凯沉着脸推门而入,将一本杂志重重摔在桌上。
“这是什么杂志?听都没听过,哪来的无良媒体又开始编新闻?”
“媒体帮许明远说话,说我们办案太粗暴,有损名医声誉。”
“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三流狗仔,装模作样搞出来一篇看似中立的报道,为这位‘优秀’的心理医生发声。”
“你们看这里,记者居然还征集许明远那些患者的发声。”
“翁sir早就提过,舆论一定会站在医生那一边。”
报道的小标题写着——
《知名心理医生遭警方不当调查》
曾咏珊接过杂志,望向上面的加粗的文字,皱着眉头念出声。
“是许医生救了我,其他医生只会开药,他却教会我如何重建自信。很感谢许医生,让我重新体会到活着的美好。”
“我看了十年心理医生,只有许医生愿意每周多花一个小时倾听我的家庭矛盾。那些抱怨,只有当说出口的一瞬间,才真正被释放。”
“我父亲七十岁以后总念叨自己没用,我们做儿女的最初还当他是无病呻吟。怪他给我们找麻烦,但确实,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直到他遇见了许医生,那次我去接父亲,亲耳听见许医生称呼他为‘陈老师’。我父亲退休前是优秀的物理老师,已经十几年没人这样叫他了。许医生总是这样,对每一位患者都很用心。”
曾咏珊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就连一向好脾气的梁sir,都会沉着脸进办公室。
此时,她也将杂志随手丢回到桌上。
“开会!”莫振邦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大家差点忘记,早在十分钟之前,阿头就已经提醒他们整理会议室。
会议室的白板,贴满受害者照片。
底下重案B组的警员们抬起头,视线从这些面孔上一一掠过。
按照时间排序,第一名死者,是汪颖桐。
照片里的新娘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怯懦。这是个严重缺爱,毫不犹豫地走入婚姻,却因无法生育而自我厌弃的年轻女性。
第二名死者,是丁盼香。
这是她曾经在食品工厂上班办理健康证时留下的照片,眼神无光,努力地盯着镜头。她一刻不停地工作,是因为在家里,智力残缺的儿子正等着她。根据调查,在丈夫去世后,丁盼香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她每天都会提前做好午餐和晚餐,出门去上班时,将儿子锁在家里。也许这样依旧不够安全,但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她和丈夫当年是自由恋爱结合的,街坊都说,那时候丁盼香也曾幸福过,小俩口省吃俭用买了第一台收音机,每晚听着广播入睡。”
“即便后来儿子出生,在生产过程中发生医疗事故,她和丈夫也没有抱怨过。他们一起把孩子照顾得很好,每天孩子都穿戴得整齐干净,看起来和正常小朋友没什么区别。”
“只可惜好景不长,丈夫意外离世后,这个家就垮了。她独自拉扯智障儿子十几年,好不容易熬到儿子成年,结果发现这才是最绝望的。成年的儿子更需要人照顾,这个担子永远卸不下来了。”
“她特地租了房子烧炭,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家,毕竟那里曾留下过美好的回忆。但是说正经的……房东确实倒霉,能找谁说理去?”
第三名死者,是邓巧蓉。
这个扎着朴素马尾的女人,在茶档的工作照里露出笑容,围裙口袋还插着点单用的圆珠笔。
作为家中的长女,邓巧蓉奉献了自己的一切,总是为别人着想。
最终在宿舍里上吊自杀,应该是她为别人添的最大麻烦。
“联系到邓巧蓉在茶档的老同事阿芬了。阿芬说,当时邓巧蓉说过一句话,她直到现在还印象深刻。”
“邓巧蓉说,之前总觉得,自己付出了一切,什么都不剩了,家人应该爱她多一些。但是后来,邓巧蓉突然告诉阿芬,她一无所有,别人凭什么爱她?爱是有条件的。”
第四名死者,就是游敏敏。
总是躲在角落里的游敏敏,是旁人眼中灰扑扑的一粒尘埃,不值一提。但在她留下的日记本里,藏着这个女孩安静的喜怒哀乐。
警方们讨论着,眉心愈发深锁。
“许明远的心理暗示,是有章法的,游敏敏最在意的是哥哥的存在,他就专门往这里下手。”
“电台听众来电、嫁祸哥哥……这是为游敏敏量身打造的死法。”
“丁盼香坚信死亡才是解脱,邓巧蓉认为爱需要筹码,还有汪颖桐——”
“他太懂得操控人心,不管是汪颖桐、丁盼香还是邓巧蓉……许明远完全抓住她们的痛处。”
会议室里的讨论还在继续,忽地,徐家乐推开门冲了进来。
他手中拿着一份文件大力挥舞:“查到了!卖病人名单的中间人终于找到了!”
……
莫振邦带队搜查过许明远的心理诊所。
当时,他极其镇定,神色自若地承认自己曾给这四位患者提供过免费的心理诊疗。他说,医者仁心,治疗理应重于盈利。
当听闻汪颖桐、丁盼香和邓巧蓉的死讯,许明远的眉头恰到好处地蹙起,镜片底下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愕。他说,自己并不清楚。虽然遗憾,但并不意外,重度抑郁症患者最终走向自杀的绝路,这太寻常了。
同时,许明远表示并不知道她们曾接触过疗愈会,她们四位来到自己的心理诊所,不过是巧合而已。
反正如今死无对证,他怎么编都行。
至于祝晴的那通电话录音,许明远也有自己合理的说辞。
他解释,心理协会的会员资料是共享的,他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位“单亲妈妈”的号码,拨通电话,也只是想要帮助她。最后,他不是提醒她定期参与疗愈会的亲子活动了吗?
这些说辞并非天衣无缝,但警方始终找不到实质性证据。
直到现在,疗愈会的内鬼终于被逮捕。
那个瑟瑟发抖的财务人员交代,许明远每月定时给她一笔现金,换取最新的会员名单。
警车呼啸着停在中环的许明远诊所门口。
当警方推开诊室门时,许明远背对着门口,站在档案柜前,正要收起什么。
听见动静,他的肩膀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黎叔出示搜查令时,许明远的手里攥着一份档案。
他的动作依然从容,将档案放进柜子里。
然而下一秒,档案被一名警员抽走。
许明远的眸光一紧,视线追随着那份档案。
那是一份心理评估。
纸张边缘有压痕,像是被经常翻阅。
许明远向来带着温和笑容的脸,变得冰冷。
与此同时,祝晴在警署来回踱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案件深深牵动着她的心。
脚步声响起,她注意到莫sir从翁兆麟的办公室里出来。
祝晴忙到晕头转向,此时才想起,小舅舅是跟着她一起来的警署。
“莫sir。”祝晴问,“放放醒了吗?”
莫振邦轻咳一声,神秘兮兮地朝翁sir的办公室抬了抬下巴:“友好会谈。”
这会儿,盛放坐在沙发上,头顶发丝翘得像天线宝宝。
他伸了个小懒腰,看着翁sir。
刚才,他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莫振邦和兆麟的对话。
当时盛放听见莫sir好说歹说——
这次工作真的很辛苦,鬼来电案子又挖出背后的故事,光是疗愈会四百七十位女性会员,一一电访、走访,就已经是极大的工作量。更何况如今为了保险起见,大家还在继续联系男性会员。
莫sir提议,浅水湾别墅的活动能不能重新提上日程。
当时,翁兆麟说——
“累就对了,纳税人养着他们!”
盛放宝宝一下子就被气醒了。
听听、听听!阿John说的是什么话啦。
现在莫振邦走了,翁兆麟吐苦水。
“我难道不辛苦?”
“就只有我要体谅他们的不容易,他们怎么不体谅体谅我?”
“早上在x餐厅碰见警司,我都是躲着走的!”
放放:“这我就要说你了,阿John。”
他原本好期待周末的浅水湾之行。
就这样取消,放放和全体同僚们一样失望。作为大家的小舅舅,盛放老气横秋,给兆麟摆事实讲道理。
阿John只爱听好话。
现在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盛放,这还是上次那个贴心的小孩吗?
翁兆麟没*好气:“半岛酒店私厨,知不知道要多少钱?你请客啊?”
“当然不是啦。”少爷仔真挚道,“我是有钱人——”
他停顿一下,晃了晃食指补充道:“不是冤大头。”
祝晴敲门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翁sir和盛放一人一边,背对着坐。
他们在闹脾气,谁也不和谁说话。
用背影对峙。
祝晴:……
……
周六一转眼就过去,案件的侦查,仍在继续。
盛放小朋友已经知道,这个周日,晴仔肯定要加班到很晚很晚。
这一点,外甥女早上出门前,已经提前给他打过预防针。
她说,今晚不用等她吃饭。
“萍姨,我们去哪里玩?”放放的小手小脚摊开,大字型躺在地板上。
躺了一会儿,他又转身趴着,小脸贴着地板。
现在已经是秋天,躺在地板上肯定会受凉的,只是小孩子火气旺,浑然不觉。萍姨太操心了,索性在地板铺了好几床蓬松的被褥,这样一来,少爷仔在地上打滚既不会着凉,又不会觉得硬邦邦。
就像是个柔软的游乐场。
只不过,显得家里好乱,实在是不好看。
“不如我们出去买地毯?”萍姨提议。
放放撇了撇小嘴巴。
买地毯听起来算不上什么有趣的周末活动。
但看着萍姨期待的眼神,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行吧。”
舅甥俩兵分两路。
放放被萍姨牵着去商场选购地毯,晴仔则和同事们一起,在油麻地警署和罪犯展开新一轮的斗智斗勇。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
许明远已经被扣押超过十八小时,神色却毫无波动,就像是在提供最专业的心理治疗,嘴角带着微笑。
“那些疗愈会的医生,连最起初的创伤干预都做不好,我只是想要更好地帮助他们。”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强调女性患者,男女性都有可能遇到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不是吗?”
曾咏珊将一叠照片推到他面前:“那么这些诱导自杀的案例怎么解释?”
许明远的表情纹丝未动,后仰靠上椅背。
“抱歉,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Madam,说话要负责的,否则我可以告你诽谤。”
“我的律师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单面玻璃后的观察间,警方观察着许明远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豪仔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脏话,剥开一颗薄荷糖丢进嘴里,糖纸捏成一团,砸向玻璃。
警员们再次翻开在心理诊所时,许明远试图藏起的档案。
宋思嘉,二十五岁。
聋哑人,能读唇语,不识字,用手语和人沟通。
五岁时,她因高烧导致聋哑,贫困的家庭拒绝为她购买助听器。而后拖到不得不上学的年纪,他们并没有送她去上学。
现在,宋思嘉独自住在板间房,靠着在夜市摆书摊的微薄收入维持生计。
“不是吧,难道许明远连手语都会?”
“在心理诊所时,他这么慌张地收起档案,该不会这个女孩……”
……
疗愈会四百七十位女性会员的名单中,有十九个人,至今尚未被联系上。
宋思嘉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聋哑人,她既没有留下联系电话,警方也无法通过常规方式与她沟通。
前台护士的证词含糊其辞,诊疗记录也毫无破绽。
“香江这么多夜市,庙街、女人街、旺角夜市……谁知道她到底在哪里摆摊啊!”
“还有这个板间房。全香江的板间房太多了,这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我们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个名字,怎么找?”
作为警方,他们当然要为死者讨回公道。
但活着的人——
也许早就成为许明远的目标。
“宋思嘉很可能就是他的下一个猎物。”
“今天已经是周日,再过几个小时马上过零点,按照前面几个案子的规律……”
几个警员异口同声:“周二!”
“没错,如果周二那天,宋思嘉可能会出事……我们现在只剩下不到四十八小时。”
他们已经无暇思考,“周二”这一天到底有什么特殊含义。
现在必须争分夺秒,先救人再说。
晚上九点,警员们迅速分组出发,前往香江各个夜市。
祝晴:“我要先回家一趟。”
调查资料显示,聋哑女孩宋思嘉不识字,只能依靠读唇语以及手语与人沟通。
祝晴突然想起,警校特训时曾发过一套工具包,里面那本蓝色封面的《警用手语速查手册》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抽屉里。
祝晴快步赶回家,轻手轻脚推开家门。
萍姨的房间门紧闭着,放放的房间也安静得出奇,应该已经睡着。
她踮着脚尖,溜进自己房间,打开抽屉。
找出那本手语沟通指南时,祝晴安下心来,余光注意到被她藏起来的电脑鼠标。
说好的每周末允许盛放玩《大富翁3》的游戏,当时他还讨价还价要多玩一个小时。
结果到了周末,他给忘了。
也不知道放放究竟是个聪明宝宝,还是小傻瓜宝宝。
祝晴轻轻将抽屉关上。
转身出门的瞬间——
“砰!”
一个软乎乎的小身影应声倒地。
放放的脑袋被门磕到。
“你怎么在这里?”
恐怕小朋友竖起耳朵听见她回家,窝在卧室门口蹲点。
这孩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练就了正规的追踪和反追踪技巧,发现外甥女鬼鬼祟祟进门,便随时做好准备,堵住她偷溜的路线出口。
这一撞,放放用两只小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祝晴连忙捧起他的小脸仔细检查。
刚才开门应该没有使多大的劲。
“你还好吗?”祝晴伸出两根手指逗他,“试试脑子撞坏没有。”
“盛放,一加一等于几?”
放放抿着小嘴巴,一天没见面,晴仔居然准备偷溜。
心里头委屈巴巴,休想甩掉放sir。
赖上她!
两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好久。
放放眨巴着眼睛,一不小心,就盯成了斗鸡眼。
“你没事吧,答不出来?”
见崽崽不吭声,还有点傻乎乎,祝晴愣了愣神,
她正色道:“不知道吗?”
“盛放,一加一到底等于几?”
宝宝伸出四根短短的手指:“三吗?晴仔。”
祝晴眯起眼睛:“去睡。”
放放小表情懵懵的。
大人这么聪明吗?
第57章 “超人来了吗?”
还是那句话,三岁半小孩怎么和大人斗啦。
盛放小朋友装傻失败,既不甘心,又不愿意挨批,自己耷拉着脑袋生闷气。
余光注意到祝晴要出门,他又悄悄抬起眼皮。
“晴仔,你要去哪里?”
“庙街夜市。”
那份档案里的所有信息,祝晴看过不止一次。
心理医生许明远的下一个猎物,是一名聋哑女性。她没有读过书,没有正式工作记录,警方所掌握的、有关于她的资料,少得可怜。登记消息里,宋思嘉与父母同住,他们只能再次走访她的父母和老街坊,听说如今,她在夜市摆摊维生。
全香江上千间板间房,调配警力也许可以找到她现在的住址。
可问题是,时间太紧迫了。
而夜市——
夜市只在晚上出摊,今晚和明晚,是警方最后的机会。
莫sir已经向上级申请增援,同时B组全员出动。
祝晴是赶回住处拿手语手册的,她左手握着那本蓝色封面的《警用手语速查手册》,迅速穿好鞋,一边打发缠人的放放小朋友。
“我也要去!”
“不可以。”
“庙街夜市,就在隔壁嘛!带我一起去玩一下……”
祝晴正经道:“这是工作,盛放。”
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与同事汇合。
祝晴跨出家门:“先走了。”
盛放小朋友已经凭借着未来高级督察的敏锐嗅觉,嗅到晴仔的任务多么有挑战性。
他两只手合十:“你上次还说我是幸运星哦!”
就是晴仔一杯倒的那次,不仅夸他可爱聪明,不仅托着他的小脸感慨有他真好……
还说宝宝是一颗幸运星!
盛放眨巴着眼睛,说着“拜托拜托”,使尽浑身解数,撒娇一百次。
“啪嗒”一声,家门被关上。
放放被隔在屋内,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无情无义的madam,她自己走了。
祝晴在电梯里直接开始恶补手语手册,出了电梯,又分神抽出手提电话。
在警署时,莫sir给他们分了组,她和豪仔一组,此时组员已经出发,他们必须先取得联系。
“你在哪里?”
“马上就到,三分钟。”
祝晴的身后,传来“叮”一声响,电梯门再次打开。
换好外出服的少爷仔双手插兜,走出来时瞥她一眼。
“外甥女,你也在,去哪呢?”
祝晴:……
萍姨一脸为难地跟在盛家小少爷身边。孩子说了,他要去庙街吃没有芒果的芒果雪花冰。没办法,少爷仔是小老板,她最多是好言相劝,实在劝不动,也只能带着他出门。
“盛放。”祝晴警告,“等我找你算账。”
“不见不散。”放放无所畏惧,走在前面还回头摆摆手,“晴仔,我先走喽。”
……
豪仔倚在庙街口的算命摊旁,观察着来往的人潮。
算命摊挂着“铁口直断”的布幡,在秋日夜风中轻晃,算命佬的摊位上摆着铜钱和签筒,正到处招揽客人。
“这位靓仔,你印堂发亮,近日必有桃花……”
“后生女,我看你命中有横财,要不要请道符开路?”
“心诚则灵,不准不要钱!”
豪仔掏出警员证,在算命佬的茶色墨镜前晃了晃:“阿伯,扮盲公啊?”
算命佬一把摘下圆形墨镜:“不是吧阿sir,重案组现在连这个都管?”
豪仔斜他一眼,转头继续在人海中寻找目标。
没找到宋思嘉,倒是在人头攒动的街头捕捉到熟悉身影。
“祝晴!”他猛然踮脚,手臂高举过头顶,大幅度来回摆动,“我在这边!”
盛放小朋友已经捧着碗仔翅开吃。
其实在祝晴回来前,萍姨正在少爷仔屋里给崽崽拍拍睡,只是突然听见外甥女回家,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孩瞬间一个激灵,再也不愿意躺下。
这会儿,萍姨也不容易,和她的小老板好说歹说,最后说好这趟出门,只能玩三十分钟。半个小时一到,少爷仔必须回去睡觉。否则,她就找祝晴告状,而且不仅是口头告状,还得写很长的投诉信。
萍姨拿外甥女出来吓唬人,一吓一个准,盛放扁着小嘴巴,乖乖点点头。
少爷仔在夜市的人流中穿梭,看见什么都想尝一尝,左顾右盼,为了节省时间又步履匆匆。
逛了一会儿,小朋友还在庙街“偶遇”他的外甥女。
这么小的宝宝,心眼全都写在脸上,假装没看见她,嘴角却咧到耳朵根,得意洋洋的。
“少爷仔,我们去买雪花冰吧。”萍姨弯腰哄着,“吃完就回家了。”
豪仔一边快步穿过庙街拥挤的人流,一边低声念叨,眉头紧锁。
“刚才和咏珊通过电话,他们那边,光是女人街摆摊买书的就有四个。”
“莫sir让我们先锁定书摊,但是如果她马上就要自杀,还会出来摆摊吗?”
“换作是我,准备死之前肯定是躺着不动了,赚再多钱有什么用?反正也没地方花了,难不成给我烧过来——”
祝晴蹙着眉:“这样岂不是希望渺茫?”
“是啊。”豪仔扯了扯嘴角,仍然脚步不停。
目前警方掌握的消息寥寥无几。只知道这位患者的名字,叫宋思嘉,但是“宋思嘉”究竟长什么样?她的父母提起女儿,只是哼笑一声,说生了个赔钱货,又聋又哑,只知道拖累人。
给她拍照——拍照难道不要钱?
这是宋父宋母的原话。
已知信息太少了,时间却不等人。
大家都知道,希望极其渺茫。
但渺茫又如何?
如果夜市摊位上找不到,就去板间房,就是翻遍整个香江,也要找到这个人。
必须找到宋思嘉……
如果许明远的诱导已经成功,大家都很清楚,紧接着有可能发生什么。
他们已经没有抱怨的时间。
豪仔压低声音,沮丧道:“就算现在站在街上大喊‘宋思嘉’,她都听不到。”
这就是他们面临的困境,也是其他组成员在展开任务时共同的难题。
但方法总比困难多,他们必须直面问题的根源。
祝晴和豪仔一路走去,目光扫过街边每一个摊位。
终于,他们在拐角处看到一个不起眼的书摊。
摊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正整理摊位上的书,看见他们停下脚步,嘴角扬起温暖的笑意。
“随便看下啦。”
“想买点什么?武侠小说三本九折,旧书买一送一。”
“你们看这些书,识货的都知道有多难找,书店里肯定没有哦。”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里看到失望。
在相隔几步远的雪花冰摊位前,盛放整个人几乎趴在铁皮推车上,手里攥着零钱,眼巴巴望着老板的操作。
老板扳动制冰机手柄,雪白的碎冰倾斜出来,堆成一个小雪山。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瓶芒果汁,淋在上面,刚要插上装饰用的小纸伞,突然——
尖锐的哨声刺破喧嚣。
“走鬼啊!”
“差佬抓人!快收摊!”
整条街瞬间炸开锅,摊主们手忙脚乱地卷起货物,装盲的算命佬一把抽走“铁口直断”的布幡,脚步声又急又乱。
这样的场景,像极了盛家小少爷在电视纪录片上看的动物大迁徙。
超级刺激的。
盛放歪头歪脑看热闹,忽然一个激灵,一下子回头——
晴仔救命,雪花冰跑啦!
……
祝晴余光瞥到——
雪花冰摊位的老板推着铁皮小车飞奔,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轮子碾过路面,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
“雪花冰!别跑!”少爷仔踢着小短腿狂追,越跑,小车离他越远,宝宝肉嘟嘟的小脸随着奔跑的幅度颤动着,“雪花冰!要融化啦!”
萍姨急得直跺脚,她上了年纪跑不快,见放放小小一只混在人群中,顾不得多想,用尽全力在后面追。
“少爷仔,快停下,过了马路有车的!”
祝晴一头雾水。
放放的小身影已经快淹没在四散的人群中,这样太危险了,她一个箭步追上前。
豪仔同样反应神速:“我来!”
也是在这样混乱的追逐中,祝晴错过第一个书摊,却意外撞见第二个。
那是个卖漫画书的摊位,摊主是个戴眼睛的年轻男人。
不是他。
祝晴脚步没停,注意到豪仔三步并作两步拦下放放小朋友,她的目光继续扫视四周。
一个地摊上,摆着手工艺品和杂货。
竹编蟋蟀笼、铁皮发条玩具、装在玻璃罐里的彩色弹珠……
她的视线定住。
摊位上,瘦小的身影正慌忙地收拾着,周围的人都在狂奔,只有她慢了半拍,连哨声都与她无关。
因为她听不见,只能在大部队收摊时才注意到动静,急急忙忙开始整理。
“宋思嘉?”祝晴喊。
瘦小女孩仍旧低着头,眉心紧锁。
直到祝晴的手在她面前挥了一下,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抬起头,眼神茫然。
祝晴又重复一遍,这次放慢语速,让自己的口型更清晰。
“宋——思——嘉?”
对方用手比划着,眼神里有些疑惑。
宋思嘉在回应,但祝晴看不懂。
她连忙翻开那本手语手册,迅速地翻。
此时,盛放已经捧着自己的雪花冰开吃,摇头晃脑,小表情满足。
这是豪仔给他追到的。
“萍姨,老板忘记收钱。”
小富翁可不占人家便宜,舔了舔嘴角:“明天来还给他。”
豪仔气喘吁吁地回来,目光越过祝晴,落在那位正比划着什么的聋哑人身上。
他瞬间睁大眼睛,惊喜道:“找、找到了?!”
宋思嘉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手中还保护着自己摊位上的货物。
她还不知道眼前的两位是什么人,忐忑地拧着眉心。
祝晴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身,照着手册上的手语比划。
“别怕。”她一边打手语,一边放慢语速,盯着对方的眼睛,“我们只是想和你聊聊。”
……
宋思嘉能读唇语,却不识字。
而祝晴和豪仔则根本不懂得手语。
手语手册上教的,最多只是能与她简单交流。比如宋思嘉比划的“为什么”、“什么”等等,祝晴现学现用,能看明白。
可想要完全搞清楚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根本不可能做到。
豪仔用祝晴的手提电话联系莫sir。
“莫sir,找到了,找到宋思嘉了。”
“我们没办法和她交流,是不是call手语翻译?”
祝晴这边,暂时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拖延。
她还是经验不足,出门时只带了手语手册,却忘记带纸笔。
好在宋思嘉从口袋里掏出本子,随意翻到空白一页,给祝晴比了一个手势。
对方不识字,祝晴就只能在上面画画。就像是盛放小朋友勾勒的简单线条,她画的也是简笔画。
豪仔通知完阿头转身,恰好看见祝晴在纸张上留下一个大拇指的简笔画。
豪仔:……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是现在,他们只能靠这样的方式暂且稳住她。
毕竟靠现学的手语或简笔画提及许明远医生、提及他的诱导,本来就不现实。
祝晴不清楚对方能不能完全读懂自己的唇语,便对照着那本手语手册,指着上面的图示,朝宋思嘉比划。
“安、全。”
“不、要、怕。”
宋思嘉的眉心紧紧锁着,以防备姿态,身体往后躲。
就像是随时可能转身就跑。
“晴仔……”盛放的声音在不远处飘来。
盛家小少爷不能吃完一整份雪花冰,太凉了,现在是起冷风的秋天,而他是个宝宝。
他终于愿意听话,配合地将小手塞进萍姨的手心里,准备回家。本来是想要和外甥女说“掰掰”的,不过晴仔太忙了,只和萍姨对视颔首,没再多看他一眼。
萍姨小声提醒盛放。
“少爷仔,明天晴晴肯定要和你算账。”
“十点钟还不睡觉,下楼游荡。还有刚才追雪花冰的推车,差点冲出马路……”
其实他刚才没打算冲出马路,但是崽崽深知辩解会被驳回,就没再解释。
此时他回头,看着外甥女的背影,有一点点后怕。
“萍姨。”盛放心事重重道,“我希望她今天能破案。”
估计只有破了案,晴仔才会好心情地放他一马。
盛放小朋友一步三回头,望着正在工作的晴仔。
“努力,晴仔!”他默默握拳。
杂货摊位前,宋思嘉的手在身前摆动。
也不知道是在拒绝沟通,还是单纯地表达恐惧。
祝晴不知道比划了多久,慢慢地,才让她紧绷的肩膀舒展开来。
最后,宋思嘉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画一个笑脸,递了过来。
祝晴不知道这样的沟通是否有效,但在手语和社工到来之前,她只能这么做。放放小朋友有一对可爱的梨涡,平日里画小人儿,他就在嘴角点两个小梨涡,祝晴便也有样学样,在笑脸旁边补上一个更大的笑容。
对方的眼神,明显柔和了一些。
这个世界闹哄哄、乱糟糟,宋思嘉听不见。
但是,她能看到善意。
十五分钟后,莫振邦赶到,同时赶到的还有手语翻译。
“无法排除风险,先带宋思嘉回警署,委婉地告诉她——”莫sir对手语翻译说,“我们警方必须按程序保护她。”
“我马上联系社工。”豪仔说。
连日来,他们一刻都没有停歇。
回警署的路上,祝晴耳畔仿佛还响着夜市刺耳的哨声。
她揉了揉发酸的眉心。
找到了,就这样找到了。
之后的一系列流程,就像是被时间推着走。
CID办公室里,同事们仍旧忙碌,有人进来,有人出去,带来一个个消息。
“是莫sir和黎叔亲自审讯许明远,听见宋思嘉被找到的消息,他很失望。”
“社工到了,一直在陪着宋思嘉,手语翻译已经解释清楚,她不再慌张。刚才应该是夜市太乱了,她听不见,又无法表达,所以没有安全感。”
“但是宋思嘉不愿意指认许明远。手语翻译说,宋思嘉有一个聋哑朋友,朋友告诉她,报纸上登着康恩医疗中心疗愈会的地址。她不过是想试试看,才走进那所机构,果然,没有人懂得手语。她的世界是无声的,太寂静孤独了,宋思嘉并不是真的对这间疗愈会抱有希望,也不指望有人理解她。”
“谁知道就在那天她出了康恩医疗中心,意外碰上许明远。”
“许明远儿时住在姑妈家,家隔壁的邻居是特殊学校的老师,懂得手语,所以他可以用手语和宋思嘉沟通。”
祝晴记录着:“宋思嘉开始接受许明远的治疗,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
也就是,在游敏敏死后不久。
“宋思嘉告诉手语翻译,许明远是她见过最好的医生。他非常有耐心,愿意设身处地站在患者这一边,为患者着想。”
“她果然不愿意指认他。”
“如果宋思嘉不愿意作证,我们就告不了他。”
“其他四名死者已经永远无法开口,疗愈会那名财务只能证明他非法获取患者资料,但他的罪名应该是教唆自杀。”
“怎么办?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刑事侦查组的办公室里,大家安静下来。
喧嚣过后的宁静,让人身心俱疲。
只是这样而已吗?
大家做好打这一场硬仗的准备,却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救下原本要自杀的宋思嘉。”梁奇凯说,“至少,我们做到了。”
……
祝晴到家时,又是深夜。
其实重案B组的警员们,没一个是愿意回家的。即便找到宋思嘉,但证据链的断裂,让案件再次陷入僵局,背负着这样的无力感,谁都不肯收工,只希望再坚持一下,再想想办法。
也许还有线索,藏在厚重的案卷里,也许某一个细节,被他们疏忽遗漏。
是莫振邦赶大家回去的。
查案固然重要,但人不能垮,莫sir勒令所有警员,不许在警署过夜。这样的体恤,大家都能感受到,但是老实听令是不可能的,就算回家,也得带上厚厚的档案,关上卧室的房门继续熬。
疗愈会的名单摊在祝晴的书桌上。
名字密密麻麻,大部分用蓝笔和黑笔做了记号,一共四百七十名女性会员,原本有十九位联系不上,如今划去了宋思嘉。
还剩十八位。
祝晴按照日期,将剩下的名单重新分类。
疗愈会创立已经三年,九三年和九四年入会的会员,会不会有些已经不在人世?
有没有可能,并不只有四位受害者?
如果仍在案件尘封着,那么挖出尘封的悲剧,也许能找到给许明远定罪的证据。
桌边的台灯始终亮着。
房门虽紧闭,底下缝隙里却传来微弱的光亮。
萍姨有起夜的习惯,注意到她还没休息,站在门外心疼地叹息。
感觉又像是回到几十年前,当时盛佩蓉还年轻,也是这样拼命,祝晴和她母亲一样,不管做什么,一定要竭尽所能。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萍姨敲了敲门。
进来时,她手里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
“这么晚还不睡吗?”萍姨将玻璃杯放在桌角。
“快了。”祝晴低头,视线仍停留在档案上,“再核对几份名单。”
萍姨知道多说无用,在心底盘算着明天的菜谱。
得变着花样地煲滋补靓汤,每日不重样,好好给孩子补一补。
萍姨将祝晴的房门带上。
她调整台灯角度,昏黄光线落在案卷上,照亮每一个字。
祝晴知道,今晚亮着的,并不仅有这一盏灯。
重案B组的每一名探员,都还没有休息。
大家将翻开旧案卷,对照从许明远诊所搜来的诊疗记录,与疗愈会名单交叉比对。
他们同心协力,务求找到名单暂时失联的会员,在确认她们的安全后,划掉档案上的名字。
确认一个,排除一个。
祝晴合上最后一份档案,将玻璃杯里温热的牛奶喝完,起身去厨房,放进水池冲洗。
儿童房的门没有关紧,大概在临睡前,放放还想密切留意外甥女回家的动静,让萍姨虚掩着房门。
祝晴朝里看,发现放放小朋友又踢了被子。
她进了屋。
宝宝睡觉喜欢窝成一团,小脑袋没有挨着枕头,这枕头被睡梦中的他抱在怀里。
她早就说过,给放放买一个毛绒公仔,让他抱着睡觉,小不点每次都板着脸说这样一点都不酷,转头自己却把枕头当成玩具熊。
祝晴俯身替他掖好被角,正想离开,却听见他含糊的梦话。
“雪花冰……跑啊跑啊,别跑啊!”
“晴仔,种西瓜咯拔西瓜咯——”
祝晴靠近了听,又靠近了看。
这个小朋友啊,连做梦都在笑。
……
在第二天清晨会议开始之前,豪仔发现夹在案卷档案里的一个笔记本。
这是宋思嘉落下的,用来和祝晴交换“笑脸”,昨天帮忙整理摊位时,他不小心把本子带回来。
翻开浅绿色封面,本子里贴着小贴纸。
“还有这个。”他翻至内页。
前面几页纸页里,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就像是刚学会写字的小朋友,没办法做到很好地控笔,同时对笔划不熟悉,写的字比硬币还要大。
宋思嘉在本子上写了几个简单的字。
如“大”、“小”、“天”等等……
还有数字,写“8”的时候,她画了两个小圆圈,将它们连接起来。
本子上,还有许多行数字。
有些数字,警方能推断出来,也许是每日摆摊的收入。
有的则认不出来,看似没有意义。
“本子是新的,封面底下写了购入的日期。所以,这些字和数字,应该也是最近才写的。”
祝晴凑过去:“宋思嘉是不是在学写字?”
“也就是说,一个完全不识字的聋哑人……”豪仔思索着,“到了二十五岁,突然开始学写字?”
其他警员们围了过来。
“昨天她在摊位上,绑了很高的马尾辫,好像是用珍珠头绳扎的。”祝晴沉吟片刻,问豪仔,“隔壁就是饰品摊吧?”
宋思嘉的发饰,是从隔壁摊位买的,还是用自己摊位的东西和人家换的?
大家讨论着,直到进了会议室,议论声仍响在耳畔。
宋思嘉和其他四位受害者,似乎是不同的,她们的诊疗记录里透着绝望,而她刚学会写字,用简单数字记录着每日收入,收入旁边还贴上可爱的小贴纸。
心理诊疗记录里,宋思嘉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和其他几名受害者相同。
但实际上,这份档案并不值得参考,因为许明远不可能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任何信息。这么多年,患者档案全部保留,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信息绝对无法给自己定罪。
会议室里,有人沉默,有人低语。
祝晴转着笔,眉心微微拧起。
她突然问:“宋思嘉是什么时候搬出来住的?”
“估计搬出来没多久……其实她家里有房子,位置是偏了些,也不是不能住人。”
“现在宋思嘉自己租在板间房,房子小,租金却不低,如果她摆摊只能挣这么一点,估计剩下的就只够吃饭了。”
“查过她的父母,小时候宋思嘉高烧,明明是他们错过最佳治疗时间,把孩子拖成聋哑……结果他们反倒嫌弃她,给她戴助听器也是不可能的,这种父母,就算有钱都不舍得给孩子买助听器,更何况,他们自己的手头也紧。”
“话又说回来,这串看不明白的数字,会不会是宋思嘉的积蓄?每贴上一张贴纸,就表示她离购买助听器近了一步。”
祝晴停住还在转动的笔:“如果宋思嘉想方设法逃出去,是为了远离父母。那么,这和其他四名死者完全不一样。”
会议室里瞬间爆发激烈的讨论。
“汪颖桐在医院确诊难以受孕,她一直希望丈夫告诉自己,就算没有小孩,他也爱她。”
“丁盼香独自带着智力低下的儿子讨生活,为孩子奉献所有,却得不到一丝温暖。不是说非要回报,但明知道往后的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是一片漆黑……她才选择带着儿子一起离开人世。”
“邓巧蓉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弟弟妹妹和父母能不能对她好一些……后来她又突然想明白,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别人凭什么要对她好?”
“游敏敏是希望被看见……”
但只有宋思嘉不一样。
她逃离家庭,是因为已经清醒——
她不需要父母了。
离开他们,她的天也不会塌。
宋思嘉摆摊赚钱、学写字、用小发饰取悦自己,攒钱购买助听器……
她的世界并不是完全晦暗无光的。
她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变好。
“有没有可能,她根本没打算自杀?”
“宋思嘉本来就是这样告诉手语翻译和社工的,也许她不是封闭自我,那是实话……”
“从一开始,许明远就没有将她视作自己的目标。引导一个积极的女孩寻死,这是多大的工程?”
莫振邦总结道:“那么许明远把她放在名单上是为了——”
答案显而易见。
“是个烟雾弹,他没有想过将这个聋哑女孩列入名单。”徐家乐猛地站起来,“从许明远的办公室窗户往外看,不仅可以看见街对角的康恩医疗中心,还能看到我们停在门口的警车。”
“他故意攥着宋思嘉的资料,但其实猎物另有其人。”曾咏珊眸光一紧,“真正的档案,很可能已经被销毁!”
就在气氛凝重到极点时,梁奇凯冲起来。
“许明远的姑妈——”他将一沓照片放在桌上,“许明远经济条件优渥,却让老年痴呆的姑妈住在这种地方,其实没有什么隐情,老人家住这里,无非是图个热闹。”
照片里,三人间虽*显拥挤,但许姑妈和两位老姐妹围坐在褪了漆的小方桌旁,眼角眉梢挂着笑意。
这是梁奇凯从九龙疗养所里找到的宣传照片。
“这两位是老太太在九龙疗养所交的朋友。”梁奇凯解释道,“护士说,疗养所就像老式屋邨,老太太很喜欢在这里和朋友聊天,嫌弃那些高端的疗养院太冷清。刚搬来时,她经常和老姐妹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聊家常……只是后来,她的病情加重,才渐渐没那么精神。”
“那些护士护工本来不愿意多说,我费了很大劲才问出来。许明远每个月都给她们塞钱,就是希望她们能多照顾姑妈。”
每个周二,许明远都会去探望姑妈。
如果警方最初的推测有误,星期二根本就不代表阴暗、惩罚、折磨——
黎叔反应过来:“那天在电台,我听节目编导说首播时间的临时调整让他们很沮丧。”
曾咏珊快步跑出会议室,拿起电话听筒核实。
档案被快速翻动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响。
很快,曾咏珊放下电话。
“《阴阳》节目原本定在周末首播,因为抢不到时段,临时改到周二提前播出。”
“游敏敏根本不是特意选在周二自杀,她是要在《阴阳》节目首播时完成这一切。”
“不是周二……根本就没有什么周二规律。”有人狠狠捶了一下桌子,“邓巧蓉的具体死亡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茶档领班说,第二天她没来上班才发现,也就是说,死亡时间根本不确定,也许是周二,但如果过了零点,就是周三。”
如果不存在所谓的“周二限期”——
时间反倒变得更加紧迫。
警方至今无法确定许明远是否锁定了第五个目标。
更无从知晓他精心设计的死亡仪式究竟会在何时降临。
这样的未知,让整个重案组都绷紧了神经。
“疗愈会的会员里,还剩三个名单身份待查!”
重案B组的成员再次翻开疗愈会档案。
每一秒的流逝都在提醒他们——
这已经是最后关头。
……
周一下午,三点十五分,油麻地警署的时钟滴答作响。
许明远的四十八小时羁押时限即将到期,而警方手中掌握的证据依然单薄。
当警员押解他穿过公共休息室时,一台老式电视机正播放着赫德书院六十周年校庆的直播画面。
雪花般的噪点间,新闻字幕滚动显示——
这是全港首间一条龙教育名校,其附属维斯顿幼稚园正在同步筹备文艺汇演。
“现在插播特别报道。”女主播的声音在走廊回荡,“出席嘉宾包括创校校友、现任教育署……”
许明远突然驻足。
他静静地,凝视着电视屏幕。
诊疗室的记忆涌入脑海,在心底敲击徘徊。
少女揪着校服衣摆,脸色苍白。
“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在校庆典礼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砸到他们身前,这些欺凌你的学生们,会痛苦终身。”
“典礼的许愿仪式,你想要许下什么愿望?和气球一起飞下去——”
少女低着头,总是低着头。
而他递上一张纸巾:“不要害怕,不想要解脱吗?”
押解警员催促着:“该走了。”
许明远的嘴角扬起诡异弧度:“阿sir,让我看完这个节目,好吗?”
与此同时,维斯顿幼稚园里,也在播放着六十周年校庆典礼。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节目并不以新闻报道形式出现,姊妹学校的校庆典礼通过闭路电视,向关联机构直播。
幼稚园影音室,孩童们盘着小短腿,坐在软绵绵的地垫上。
园长指着电视屏幕,声音温柔:“这些都是赫德书院优秀的学长学姐们。”
“他们会表演钢琴、大提琴、芭蕾舞……”
“马上就要开始的文艺汇演,我们可以一起欣赏,看看哥哥姐姐们是怎么在舞台上展现自己的。”园长的目光扫过每个孩子专注的小脸,“首先是放飞气球的许愿仪式,等你们升到中学部,也能参加这样有意义的活动。”
电视上,画面切换。
一个穿着白裙的少女出现在教学楼天台。
她腰间的红色丝带,与手中气球绳的颜色一致,纠缠在一起。
幼稚园宝宝们的嘴巴张成“o”型,七嘴八舌的小奶音响起。
“不要不要……”
“不要放飞气球!”
“给我玩好不好?”
典礼主持人热情的声音传来。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一级奖学金获得者,中五A班的林希茵同学。”
镜头拉近,在少女的脸上定格。
她的眼神空洞无光,缓步向天台边沿走去。
白色裙摆被楼顶的风掀起,发丝随风狂舞。
林希茵的左耳后,一缕短发不自然地翘起。
发根参差不齐,像是被剪刀胡乱绞过,与及肩黑发形成刺目对比。
破旧的帆布鞋,在楼顶边缘定住。
她仰头,望着手中绑着红绳的气球。
少女松开气球,脚尖悬空,纵身一跃——
操场上爆发学生们的尖叫声。
镜头剧烈晃动,主持人瞬间失声,现场一片混乱。
空气骤然凝滞,气球绳松开,放飞了。
就在这一刻,镜头中,一道身影如闪电般飞扑而来。
祝晴的手擦过气球绳,在少女即将下坠的瞬间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抓紧我!”
“把另一只手给我!”
警员们一个接一个扑上前,像接力般牢牢抓住这个脆弱的女孩。
他们拼尽全力,手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仿佛这样就能弥补那些未能挽救的生命——
汪颖桐、丁盼香、邓巧蓉、游敏敏。
绝望的她们,曾以为死亡是唯一出路,如果当时也有人这样拉住她们,如果她们能再坚持一下……
只差一点点,只要留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活下去,一切就会不一样。
少女纤细的身影,与白色裙摆一起悬在赫德书院教学楼的高空,飘荡着。
直到,她的另一只手被托住,一点一点往上拉拽……
警员们终于将少女从死亡边缘拉回。
阳光温柔地抚过女孩毫无血色的面容,她单薄的身躯不住颤抖,泪水无声落下。
电视画面定格在这一刻。
此时警署里,许明远僵在原地。
而幼稚园影音室中,孩子们瞪大眼睛。
“哗——”
“超人来了吗?”
“是警察啦!Madam和阿sir哦!”
放放宝宝一个箭步,冲到电视机前。
园长差点停住呼吸,惊呼着捂住嘴巴,直直地盯着电视。
心跳像是在打鼓,过了好久,她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小朋友先坐下。”
“我不坐下!”盛放站在电视机前,比跳跳糖蹦得还雀跃,“看见了吗?是我外甥女!”
他骄傲地昂起小脸:“我外甥女。”
金宝和小椰丝坐在底下,眸光闪亮。
他们挥舞着肉乎乎的小胳膊,尽情摇摆,像是在看演唱会。
两个宝宝将小手拢在嘴边欢呼——
“哇!Woo-hoo!”
第58章 一夜好梦。
校庆典礼的流程尚未结束,直播信号却突然中断,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定格在林希茵被救上来的那一刻。
而盛放脑海中的画面,则停在之前那更加惊心动魄的瞬间。
此时,他歪着小脑袋站在电视机旁。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不仅仅映出晴仔的身影,还有那些奋不顾身扑向栏杆的同僚们。每一个人的表情都绷得紧紧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放放热血沸腾,好想冲上去,同样伸出自己的小手。
园长找到遥控器,颤抖着手,用力按下关机键。
她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胸口仍在剧烈起伏,环顾四周,影音室里其他年轻教师们也都面色苍白,彼此交换着惊魂未定的眼神。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刚才那惊险的一幕意味着什么——
穿着白裙子的女生分明是要纵身跃下,如果不是警察们及时抓住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园长低声对身旁的一名老师说道:“立刻向总校的校长汇报这件事。”
维斯顿幼稚园的多间影音室里,小小班、小班、中班、大班的孩子们,原本都满心期待地观看这场校庆汇演。
上百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紧盯着屏幕,差点就要亲眼目睹鲜活生命的流逝。
园长越想越后怕,几位老师更是心跳如雷。
亲眼看着赫德书院的大姐姐在放飞气球时,将自己与气球一同“放飞”——
会在他们幼小的心底留下多深的阴影?
纪老师的眉心仍旧紧锁,正想着如何安抚好他们,一转头,看见他们越聊越兴奋。
“是‘咻’一下,飞过去的!”一个小孩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眼睛亮晶晶的,模仿着警察飞扑的动作,小手握拳举高,“像超人那样!”
“一下子就抓住大姐姐的手腕了!”
小朋友激烈地讨论着,大姐姐差点就要摔下楼。掉下去是很痛的,有小朋友分享自己从床上摔下来的经历,说那疼得让人哇哇大哭。而刚才,警察们竟然能在那么高的地方,抓住要掉下去的人!
“比咸蛋超人还要厉害……”
“我长大要当会飞的警察!”
孩子们天真烂漫的对话,让纪老师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幕非但没有吓到他们,反而激发了小朋友们对正义的向往。
Madam和阿sir们不仅挽救了那个轻生的女孩,更是无意间守护了这些幼小心灵的纯净世界。
“大家都想当警察?”纪老师蹲下身,笑着逗他们,“这不是和盛放小朋友抢饭碗吗?”
盛放像个小大人似的抱着手臂,一脸淡定。
在他眼里,这根本不算抢饭碗——警校是要靠真本事才能考进去的,年度最佳毕业生的荣誉注定属于他一个人,至于其他小朋友嘛,顶多当放sir的得力下属。
小阿sir煞有介事地搬来小板凳,开始给同学们分配警队。
重案A组、B组、C组、D组……除了挑选组员以外,还要分配能管事的上级,做他们阿头。
小椰丝莫名其妙,被钦点为D组阿头。
其他小朋友们无比羡慕——
椰丝就好啦,和放放是朋友,可以直接晋升为阿头!
椰丝宝宝却闷闷不乐地撅着小嘴巴。
“你怎么了?”盛放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
“当madam是很威风啦。”椰丝怅然道,“但是成为model,是我从小到大的理想!”
“小孩子当然也要坚持理想啦!”盛放给她撤职,“谁想当D组阿头?”
“我!”
“我我我!选我呀。”
金宝是个随和宝宝,很乐意加入警队。
当警察好神气,可以救下很多人。
小朋友们不亦乐乎地玩着过家家游戏。
看着这群稚嫩的孩子们,园长的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亲自去油麻地警署致谢,还要准备几面漂亮的锦旗。
一个小女孩突然发问:“阿卷被分到哪个组?”
小古板宝宝总是喜欢举手告状,害得盛家小少爷被老师批评教育好多次。
盛放故作深沉地思考良久。
“让他去兆麟组。”放放摆摆手,斩钉截铁道,“归阿John管。”
……
赫德书院新教学楼的天台上,秋风依旧在呼啸。
林希茵蜷缩在栏杆旁,低垂着头。
她止不住地发抖,洁白的裙摆早已沾满灰。
那根原本绑在腰间的红色丝带,被曾咏珊温柔地解开,丢到一旁。
曾咏珊猜测,红丝带与气球绳的颜色一致,肯定是许明远为了媒体后续报道精心营造的噱头。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和灵异节目首播时接到“水鬼缠身”的来电一样,阴森、诡异,却又极具传播性。
“没事了,都结束了。”曾咏珊的声音很轻,却坚定,脱下自己的外套为林希茵披上。
周围重案组警员们仍喘着粗气,心跳还未平复。
几秒钟前,林希茵的身体已经悬空,只差一瞬,她就会从所有人的指尖滑落。
但现在,她安全了。
“能站起来吗?”祝晴问,手掌托住她的手臂。
林希茵没有回答,颤抖得更加厉害。
周遭的摄影师、主持人和教务人员,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警察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上楼。”
并不是突然出现。
为了这一刻,重案组已经奔忙整整六个小时。
时间倒退回六个小时前,整个重案组里,全员都在争分夺秒,做最后的搜寻工作。
疗愈会剩下还没有得到最终确认的名单中,只剩下三个名字,但走访却遇到阻碍。林希茵还是个学生,没有个人联系号码,也不敢留家长或家里的联系方式,因此随意编了一个呼机号,警方每一次拨打,都只能听见对方没好气地回应——
“打错了!”
地址是假、号码是假,学校更是编造……
当时警员们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只希望她留下的名字是准确的。
这个名字是他们唯一掌握的信息,但二十几年前,一部粤语长片火遍大江南北,女主角就叫“希茵”,多少人跟风给孩子起了这个名字。
整个香江和她同名同姓的人,数不胜数,按照常规排查,根本来不及。
突然,莫振邦的心底闪过一个念头。
许明远会不会又在玩“倒计时”?就像游敏敏一样,他给林希茵设定的死亡时间,会不会和某个公开活动重合?
而祝晴和黎叔,则再一次进入审讯室隔壁的观察间,紧盯着一言不发的许明远。
十五分钟内,他看了整整四次表。
可能是许明远倒数计时,等着羁押时间满四十八小时。
也可能是,他在心里倒数,等待着第五个“猎物”的死亡。
重案组开始调查近日里在香江举办的大型活动。
最终,赫德书院的六十周年校庆进入警方视野。
他们赶到这所中学,拿到汇演节目表。
机械性地寻找着,谁都不敢想,如果落了空,错过真正的倒计时——
突然,目标定格。
典礼许愿仪式名单上,“林希茵”三个字跃入眼帘,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下来。
此时,一切暂时尘埃落定。
祝晴扶着林希茵站了起来。
一阵呼啸的风穿过女孩凌乱的发丝。
她耳后的头皮还留着几道结痂的抓痕,像是挣扎时留下的证据。
媒体镜头捕捉到这一幕,所有人哗然。
祝晴和曾咏珊一左一右,护着林希茵往楼下走。
女孩脚步虚浮,整个人仍处于恍惚状态。
然而刚踏出教学楼,刺眼的闪光灯便如暴雨般袭来。
记者们蜂拥而上,数十个话筒堵到她面前。
“这位同学,是遭遇了什么吗?”
“你跳楼是因为绝望吗?”
“学校是否知情?为什么一直没有处理?”
祝晴和曾咏珊几乎同时抬手,用身体挡住这个女孩。
“退后,不要拍摄。”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
在一片嘈杂中,林希茵缓缓抬起头。
她怔怔地望着她们,眼神空洞,却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原来不必独自面对一切,是这样的感觉。
她干裂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重新低下了头。
……
回到警署时,天色快要暗下来。
林希茵被安置在询问室角落的椅子上,身上披着女警的外套,手中握着一次性纸杯。纸杯里温热的水透过杯壁,将温度传递到她冰凉的掌心。
曾咏珊俯身时,倒吸一口凉气。
在惨白的灯光下,那些被刻意隐藏的伤痕无所遁形。
发茬间裸露的头皮上,抓痕结痂。当她抬起手臂,大臂内侧的烟头烫伤,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林希茵的父母在一小时四十分钟后姗姗来迟。
父亲腋下夹着公文包,眉头紧锁地向警员借电话处理工作。母亲则托着孕肚,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
据调查所示,林希茵的父母已经离异,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
她偶尔住在母亲家,偶尔又去父亲家暂住。
“你配当母亲吗?孩子被欺负成这样都不知道!”
“还好意思来质问我?上个月女儿生日,你除了打电话敷衍两句,说要给她买玩具以外——还做过什么?希茵已经十七岁,她根本不需要玩具!”
“我是说要给希茵买玩具吗?我是说学习用品!我买过多少词典、参考书?你呢?永远只会抓住一个玩具说事!”
“至少我试着了解她,而你只会说‘找你妈去’!”
十七岁。
曾咏珊看着缩在椅子上的女孩。她攥着校服裙摆,手指关节发白,单薄的肩膀在发抖,就好像遭受校园欺凌,是她自己的过错。
梁奇凯放轻声音:“还记得许明远说过什么吗?就是那位心理医生,免费给你提供咨询的那位。”
林希茵没有反应。
曾咏珊蹲下来,与她平视:“或者先说说学校里的事?我们一定会帮助你。”
回答她的,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询问室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直到祝晴突然开口。
“悬在半空时,后悔吗?”
林希茵攥着裙摆的手僵住。
那一刻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敲击,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摇摇欲坠,风声在耳畔呼啸。心底只漫起一个念头,摔下去,砸到他们面前——就结束了吗?
可是抓住她手腕的那双温暖的手,不断提醒着她对世间的留恋。
“死亡不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祝晴低声道,“但指证的勇气可以。”
门外传来文职珍姐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儿子的同学也被剃过头发。”
“现在那些飞仔飞女在少管所刷马桶呢。”
珍姐的语气稀松平常,如同在聊哪个超市大特价。
就好像,天塌下来,也不算什么。
“让她静一静吧。”
“现在不想聊也没关系……”
就在女警们准备离开时,祝晴的衣角,被轻轻拽住。
林希茵仰起脸。
这位从天台将她拉回来的Madam,此刻正低头看她,眸光坚定。
也许,Madam会再救她一次。
她终于开了口:“我……”
……
重案B组的警员们再次分头行动。
首先是技术科加急进行声波比对。
同时,徐家乐、豪仔和小孙重返赫德书院。暮色中的赫德书院依然灯火通明,校庆典礼在短暂的混乱后竟又继续举行。徐家乐推开礼堂后门时,舞台上正传来欢快的合唱声。根据林希茵提供的线索,他们很快锁定参与校园欺凌的学生群体,并逐一通知了家长到场配合调查。
徐家乐冷笑:“有几个家长居然说,这只是孩子间的打闹。就算是三岁小孩都知道,恶意欺凌绝不是正常行为。”
“最可笑的是那个律师父亲,现场教女儿如何为自己辩护。”
“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能编出什么理由。”
“现在媒体已经盯上这件事,校方自身难保,谁还敢包庇?”
梁奇凯和黎叔,则赶去许明远的心理诊所。
他们拿出林希茵的照片:“见过这个人吗?”
“她啊?我记得她,来过几次。”护士犹豫了一下,“但许医生的所有诊疗记录都是他自己管理的,诊疗也在诊室里面的隔音室,我们听不到。”
“就诊记录呢?”
“本来前台有一份就诊记录,前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见了。我们都吓了一跳,但许医生却说不用在意。”
这位护士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阿sir,许医生真的和案子有关吗?”
警察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他平时很少和我们聊天,总是客客气气的。”她摇摇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油麻地警署内,四十八小时的羁押时限已满,许明远却依然被留在审讯室。
莫振邦将一叠资料推到他面前。
“现在以教唆四起自杀案,以及一起未遂案正式拘捕你。”
许明远面不改色。
“林希茵指认了你。”祝晴直视他的眼睛,“你大概想不到,这个年年拿一级奖学金的女孩,为了保持成绩,为了让父母多看她一眼,每一节课都会偷偷录音,温习重点。”
也是出于这样的习惯,在接受诊疗时,林希茵将录音笔放在书包里。
技术科比对声纹,确认那是出自于心理医生许明远的声音。
“林希茵记下你的话,反复听,她那么信任你。”
“声纹比对结果就在这里。”莫振邦指着一份报告,敲了敲审讯桌:“该交代了。”
许明远轻轻叹了口气。
“真遗憾。”他说,“本来可以完美落幕的。”
……
审讯室里,长久地沉默着。
许明远并不在意被逮捕,他只是惋惜。
原本要观赏的一场好戏,居然提前结束。
精心设计的演出,就这样被中断了。
“全校欢呼的时候跳下去,被集体抛弃……我算准了时间。”他微笑,“那些幼稚园的孩子会看见气球升上去,人掉下来,很精彩,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想知道。”他的眼神微微放空,“如果当年有人拉住我母亲,她还会不会死。”
二十四年前,许明远亲眼看着母亲吞药,父亲随后殉情。
“你们救她的时候,那些幼稚园小孩哭了吗?”他问。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邻居甚至为他报警。
那时,年幼的许明远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最终选择跟着母亲一起离开。
他一度劝说自己理解,理解她被抑郁症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挣扎煎熬,死亡或许是解脱。对于父亲来说呢?也许死亡不过是追随,是病态的情感依赖。
可慢慢长大,他的想法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真的是解脱吗?还是因为懦弱,拖累了所有人?
父亲本来不必死,他本来不必跟着姑妈长大,姑妈也可以去寻求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但因为她一个任性的决定,三个人的人生开始转变,变得支离破碎。
“那一年,我还只是个孩子。”许明远说,“没有办法,我拉不住她。”
“她的决定,毁掉我们三个人的命运。”
审讯桌上的档案摊着。
许明远向警方介绍自己眼中的受害者们——
第一个死者,是因不孕而自我厌弃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废品,仿佛无法成为母亲,就不配活着。
第二个死者,是带着智障儿子的母亲,她的人生只剩下“妈妈”这个身份,案发现场,至死都保持着护住儿子的姿势。
第三个死者,是拼命付出以为能得到另眼相看的长女,连呼吸都带着讨好,永远在摇尾乞怜。
第四个死者,是在重男轻女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她躲在暗处,却又渴望被看见,矛盾又愚蠢。
许明远的目光扫过这些照片,就像是在看实验室的小白鼠。
这两年间,他从她们每个人身上看见自己母亲的影子。
许明远想知道,如果有人干预,母亲还会不会死。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被另一个想法取而代之。
凭什么只有他不得不背负痛苦,其他人却可以安然度过一生?
他没有被拯救过,索性也将她们推入深渊。
“她们和我母亲一样,是无价值的生命。”许明远声音冷淡,眼中只有漠视,“帮她们解脱,反而是对社会的贡献。”
“假装单亲妈妈的那通电话,你发现了?”
“原来那是你?”许明远的眸光有了波动,“当时我没听出来。”
许明远回忆着。
在通电话之前,他和这位女警有过一面之缘,但确实,没有从电话里认出这道声音。只是他挑选猎物向来谨慎,真正想死的人,不可能把未来挂在嘴边。
短短二十分钟的通话,就像是一场来回试探的博弈。
挂断电话时,许明远已经知道,这个“单亲妈妈”,不会轻易动摇。
他的目光扫过审讯桌上的案卷,以及游敏敏案的尸检报告。
法医程星朗的名字签在报告末尾。
不是所有人都会买他的账。
就像程星朗,创伤后遗忘案发当天发生的一切,却依然本能地抗拒催眠。就像宋思嘉,她又聋又哑,住的板间房甚至连通风条件都没有,但那一天,他看见她手中抱着一本《聋哑人发声指南》。
他们都清晰地选择了自己想走的路。
“总有人不识好歹。”许明远摊了摊手,镣铐哐当作响。
……
隔壁观察室内,警员们看着单面玻璃后的许明远。
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心理医生端坐在审讯椅上,眸中依然带着温柔的惋惜。
第一次动手,选择的是汪颖桐。
不存在刺激与诱因,没有任何征兆,自然而然地,一切就发生了。
“无明确作案动机。”
“也许许明远没有发觉,他的思想早就已经扭曲。”
随着他的叙述,一个个名字在审讯室里回荡。
丁盼香、邓巧蓉、游敏敏……就像是在邀请警方欣赏自己完美的作品,回忆过程时,他眸中闪烁着病态的兴奋。
“和我们的调查一致,他通过疗愈会筛选目标,以免费治疗为诱饵,在诊疗过程中精心设计死亡陷阱。”
“他甚至还提供‘教学’过程,他教会游敏敏用牙刷转移DNA,嫁祸她的哥哥游一康。指导林希茵如何争取放飞许愿气球的机会。”
“完成‘创作’之后,许明远会提前抽身,确保自己不留痕迹。”
“用自己的私人号码和游敏敏取得联系并不是意外,他认为这个女孩的死亡意志不够坚定,正好《阴阳》节目调整时段提前播出,他打电话提醒她,机不可失。”
那是未登记的私人号码,原本比经过登记的诊所号码、以及可能被监控拍到的公共电话亭要安全。
但没想到,他的号码和“可可”的生日相似,才被盛放小朋友发现破绽。
“作为操控者,他耐心地为患者们建立心理依赖,将‘死亡’和‘解脱’画上等号。”
“一点点蚕食她们活着的希望,这对他而言,只是一场实验。”
“如果今天有关于林希茵的‘实验’也顺利完成,下一步,许明远会等着幼稚园亲眼目睹死亡的孩子们长大……引导他们,成为下一个自己。”
年轻的警员们瞬间脊背发凉。
黎叔摇摇头:“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汪颖桐的丈夫已经再婚生子,生活美满。”
“丁盼香和她儿子彻底消失,倒霉的只有他们的房东。”
“邓巧蓉的家人不过少了个提款机。”
“游敏敏的爸爸妈妈确实悲伤,可谁能说得清,他们心痛的,是女儿的死,还是儿子的牢狱之灾?”
她们永远地离开了,地球却仍旧转。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会淡化得几乎看不清。
观察间的门开了。
这个案子几经波折,从酒瓶DNA锁定游一康,到游敏敏“自杀”结案,再到游一康被逮捕,挖出背后更深层的真相……
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
许明远将受到制裁,沉默的死者终于得以发声。
警署走廊上,聋哑女孩宋思嘉拿回自己的笔记本,向祝晴比了个手语。
祝晴略显笨拙地曲起手指,掌心向外推了推。
曾咏珊看得一头雾水,好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在道谢。”
“那你回的就是‘不客气’咯。”
询问室的门开着,林希茵仍坐在角落,神色黯然落寞,沉默着。
宋思嘉忽然转向她,又比了几个动作,带着笑容,将温暖分给这道孤独的身影。
曾咏珊问:“这次呢?”
祝晴望着女孩挺直的背影:“大概是‘撑住’。”
她顿了顿,补充道:“也可能是——人生路长,捱过这关就海阔天空。”
曾咏珊笑着拍她:“哪有这么复杂的手势!”
话音未落,祝晴突然皱眉捂住肩膀。
“你没事吧?”曾咏珊一惊,顿时紧张起来:“是不是救人时受伤了?”
……
夕阳余晖洒进客厅,盛放小朋友光着小脚丫在地板上踱步。
他是小小巡逻员,一圈圈闲逛,嘴里哼着小调。
“晴仔晴仔,我厉害的外甥女……”
“抓住坏人跑得快……”
调子简单轻快,歌词还朗朗上口。
萍姨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这是什么歌?没听过啊。”
放放骄傲地抬下巴:“我自己编的。”
“少爷仔还会作词作曲。”萍姨笑道,“长大可以当歌星。”
盛放摆摆小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突然,电话铃声打断他们的对话。
萍姨快步走去接听。
“喂,晴晴啊?”
盛放立马爬上沙发,将小耳朵凑到听筒里。
晴仔晴仔,他的神勇外甥女!
“萍姨,我在医院,执行公务时受了点伤,包扎完还要等报告。”电话那头,祝晴的声音刻意压低,“你们先吃饭,别告诉盛放。”
盛放的小奶音瞬间炸开:“我听见了!”
挂断电话,盛放的小脚丫“啪嗒啪嗒”在地板上飞奔。
他冲到玄关,踮脚够下车钥匙,动作一气呵成。
“萍姨,去医院!”
“少爷仔,你开车吗?”
盛放盯着手里的车钥匙,小脸一垮,默默放了回去。
萍姨麻利地关火,顺手抄起一袋吐司片,嘴里念叨着:“少爷仔路上垫垫肚子。”
一老一小就像是一阵风,穿好鞋迅速冲进电梯。
计程车上,萍姨不停拍打司机座椅:“师傅,能再快点吗?”
的士刚在医院门口停稳,盛放就第一个冲了进去。
他跑得像一支小火箭,转弯都来不及用小脚丫“刹车”,直到余光捕捉到外甥女的身影,才急急忙忙停下来。
“锁骨轻微骨裂?”祝晴对着X光片皱眉,纳闷道,“豆腐做的吗?”
萍姨赶到,听见“骨裂”两个字,吓得腿都快要发软。
“医生,什么是骨裂?”萍姨着急道,“有没有影响?要不要做手术?”
盛放忧心忡忡:“痛吗?”
医生指着X光片,耐心解释道:“应该是执行任务时肩膀撞击天台边缘,你看这里,锁骨中段有个细小*的裂缝,这种程度的骨裂甚至不需要石膏固定。”
“不过最好还是打上八字绷带,这样做是为了限制肩关节活动,否则到时候裂缝扩大,总是比较麻烦的。”
“年轻人嘛,骨骼愈合能力强,三四周就能长好,你们家属可以放宽心。”
帘子拉开,祝晴肩上缠了八字固定带,白色绷带挎着,就像是背着个奇怪的书包。
膝盖的擦伤也包扎好了,只是些皮外伤而已。
“住院。”盛放板着小脸下令。
“?”祝晴低头看自己的绷带,肩膀处扯着,不太习惯,“真不用,而且这里哪有病房——”
“转私立医院。”小不点转向萍姨,语气不容置喙。
医生轻咳一声,推了推眼镜:“虽然只是轻微骨裂,但毕竟伤在锁骨,住院观察一晚比较稳妥。”
少爷仔拧着小眉头,拽一拽她的衣角:“听医生的。”
盛家小少爷坚持着,一步都不退让。
没过多久,救护车停驻在路边,医护人员利落地将祝晴抬上担架。
她用外套蒙住自己的脸。
放放一路小跑着叮嘱:“小心点!慢慢的啊!”
半个小时后,祝晴被转至私立医院的VIP病房。
萍姨削的苹果,果皮不断,连成长长的螺旋。外甥女和小舅舅一人捧着一个,啃得津津有味,享受此刻难得的宁静。
很快,酒店送来冒着热气的猪骨汤,香气弥漫整个房间。
“猪骨汤以形补形。”盛放小朋友站在祝晴旁边,监督着她喝汤。
他自己也抿一口,配着粒粒分明的米饭,夹着丰盛的五道清淡菜色,吃得脸颊鼓鼓。
夜幕降临,祝晴在病床上翻来覆去。
“我想回家。”
“不行!”
“那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才不要!”
他在这里干什么呢?
祝晴说,她行动自如,床头有温水,需要帮忙可以按护士铃。
她继续补充道:“还有——”
“我想和晴仔在一起啊。”
这一声软糯糯的撒娇,瞬间击垮祝晴的所有坚持。
盛放小朋友歪着脑袋笑眯眯。
他厉害啦,一句话,直接搞定晴仔。
探视时间结束前——
祝晴躺在病床上,放放躺在旁边的看护床上。
盛放撑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朝着萍姨摆摆手。
“慢走啊。”
……
单人病房的夜晚格外安静。
这是放放和晴仔共同生活的第四个地方。
和黄竹坑警校的鸽子笼不同,和富丽堂皇的半山凶宅不同,和他们温馨的家也不同,这个白色的病房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给舅甥俩添了段独特的记忆。
“这种体验,最好别再有了。”
住院的日子实在乏味。
祝晴望着天花板,窗口的窗帘遮光不好,街边亮光透进来投下光斑,在墙面不停游走。
盛放学着她的样子,两只手交叠在脑后。
简陋的看护床,睡着有史以来最小的一名陪护人员。
祝晴不自觉回想起下午在赫德书院天台的惊险一幕,锁骨位置还隐隐作痛。
“盛放。”她突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如果被人欺负,一定要告诉我。不管在学校里发生什么,都要跟我说。”
“好啊。”放放应得干脆。
“还有,你也不许欺负别人。”
“没问题啦。”
这些话,在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
同样地,原剧情里最终黑化的小反派,大概也不曾听过这样的叮咛。
放放翻了个身,侧躺在窄小的看护床上。
没有枕头的支撑,他的小脸在手臂上压出可爱的嘟嘟肉,睫毛像是两把小扇子,扑闪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
“困了就睡吧。”祝晴放轻声音。
“晴仔晚安。”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沉入梦乡,但这一晚,他们都睡得格外安稳。
窗外月光笼罩着病房,守护这份安宁。
舅甥俩一夜好梦。
……
第二天清晨,病房门被轻轻叩响。
同事们来了一波又一波,热闹得像是在这儿开庆功宴。
第一批来的,是年轻警员们,带着果篮和鲜花。
曾咏珊将鲜花放在病床边,闻了一下,又捧到祝晴面前。
“你要不要闻一下?”
“香不香?”
放放已经爬到了病床上,盘起小短腿,一脸了然地摇摇头。
相处这么久,咏珊还不知道,晴仔是不可能对着鲜花流露出惊喜表情的——
因为她是没有情调的外甥女啦。
“本来还想给你带点好吃的,但是不知道有什么需要忌口的。”
“伤得重不重?会不会留疤?”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爸特地煲了鲫鱼汤,给你带来了。”
“让让让,热汤到!刚炖好的,给你补补骨头。”
徐家乐的爸爸炖了鲫鱼汤,用章鱼干提鲜味,香气四溢。豪仔特意带了他妈妈炖的田七鸡汤,强调着田七要够年份才有效。萍姨准备的,是豪华版花胶鸡,连料酒都没有加,但她厨艺了得,鸡汤一点腥味都没有。
各式汤盅,摆在祝晴的床头。
都是好心,都要喝光光——
等大家走了,祝晴还在奋战。
放放小朋友站在边上为外甥女打气。
“还有一碗!顶住啊!”
晴仔哀怨:“真喝不下了。”
第二批来访的,是黎叔和莫振邦。
莫sir带来案情的最新进展,早上翁兆麟已经向媒体通报案情,她和重案B组警员们的英勇表现都被摄像机记录了下来。
“这是立功了。”黎叔笑着说。
“林希茵那边,会怎么处理?”
“珍姐看不过眼,早上她父母陪孩子来做补充笔录的时候,骂了他俩一顿。在学校欺负林希茵的那帮人也已经找到了,事情会妥善解决的。”
翁兆麟是傍晚时分到访的,正好与离开的程星朗擦肩而过。
看着这年轻法医的背影,翁sir不禁想起三个月前祝晴刚来警署时,黎叔还给她起“冰山女”的花名。谁能想到,现在连法医科都有人来探望她。
人缘还真是越来越好了。
萍姨炖好的鸡汤,装满整整一个保温壶,此时她端着热好的汤进病房,想着劝孩子再喝最后一碗。
祝晴说道:“翁sir,喝点汤补补。”
“我喝?”翁sir笑容满面,伸手接过。
萍姨的手一空,不敢置信。
什么上司啊,真是不客气,竟然和骨裂病人抢汤喝。
“火候正好。”翁兆麟没有推辞祝晴的好意,眼底闪过一抹欣慰。
这个年轻人,终于学会人情世故。
“好好养伤。”翁兆麟吹着汤匙里的热汤,说道,“案子已经结了,现在组里人手充足,警署缺了谁都一样转。”
他说话的时候,放放小朋友一直躺在看护床上看漫画。
漫画书是机车司机带来的,特地给他们舅甥俩打发时间。
听见兆麟的话,盛放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上次的不愉快还没和解呢。
“对了,后天来我家吃饭。”翁兆麟补了一句,“浅水湾,私厨都约好了。”
盛家小少爷抬眉,圆滚滚的宝宝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他背着小手,在兆麟面前踱了一圈。
少爷仔很大方,决定和兆麟和好。
毕竟他知错就改。
“好吧,阿John。”盛放小手一挥,摇头晃脑,“这么大的人,没必要和一个小辈计较。”
翁兆麟见小孩子给自己递了台阶,便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是要和你计较……”
放放宝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都说大人不记小人过——
祝晴眼疾手快,迅速压住他的小肩膀警告。
少惹是生非!
“哦?”放放小朋友眯起眼。
祝晴抓紧宝宝的嘴皮子。
哦什么哦啦。
盛放的小嘴巴从祝晴指缝中跑路:“你知道谁才是大人吗?”
第59章 “可可练过的!”
崽崽的小嘴巴被捏住了,但是只要还有一丝挣脱的可能性,他就还是要继续闯祸。所谓大人不记小人过,难道阿John分不清谁是大人,谁是小人吗?
翁兆麟手插口袋,在病房里踱了几步,皮鞋鞋跟在地上踩出“笃笃”响声。
“你什么意思?”
“……”祝晴帮忙解释,“翁sir,他不知道‘小人’是什么意思。”
盛放见缝插针:“我知道哦!”
不,他真的不知道。
祝晴的锁骨不疼了,改为头疼,越解释越乱,她索性再不说话,两只手捂住小孩的嘴巴,一点缝隙都不给他留。
闭嘴的舅甥俩。
萍姨在心底急得团团转,刚才这位上司好像很爱喝花胶鸡汤,她就拿保温壶继续往碗里倒,看还能不能倒出些汤渣。拍了拍壶底却又赫然意识到,她太勤快,保温壶洗得干干净净。
“你到底要不要和好啦?”放放逐渐失去耐心。
祝晴:……
她默默躺下来,却还是看见正在对峙的两个人。萍姨赶紧上前,帮忙摇病床把手,帮她躺平。
这场战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人家阿John毕竟是高级督察,和一个小孩争执不停实在有损他的风度,最后摆摆手,默默在心底告诉自己——
不必和孩童一般见识。
等到盛家小少爷送阿John出了病房门,祝晴才从病床上坐起身。
萍姨担忧道;“少爷仔,你得罪了晴晴的上司,以后耽误她升职加薪怎么办?”
加薪倒是无所谓,小舅舅可以给外甥女发薪水。
但是升职,是大事。
“阿John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盛放语气坚定。
顺便,他还补充了一句——
升职也不归高级督察管,我们晴仔将来是要当总警司的啦。
一个隔壁病房的护工走了过来:“是不是你们要借用轮椅?”
祝晴没想到,她只是轻微锁骨骨裂而已,居然坐上了轮椅。作为小看护,放放极其投入地照顾晴仔,像小尾巴一样紧紧跟着她,扶着她下床。
盛家小少爷最会心疼外甥女,这一点,似乎是无师自通。
萍姨在边上帮忙:“小心点——”
少爷仔站直,比轮椅靠背的头枕还要矮一些,踮起脚尖才能推轮椅,萍姨靠近想要帮忙,他还不乐意。宝宝简直是晴仔最虔诚的小仆人,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回头拿一块小毛毯披在她的腿上,蹦蹦跳跳就像是在玩世界上最有趣的游戏。
这间私家医院设了景观庭院,有绿植、喷泉和躺椅。盛放在护士台“做客”的时候听护士姐姐们说起,如果病人情况稳定,可以推着她绕庭院散步。
没有人比他们家晴仔的情况更加稳定了。放放在身后寸步不离地推着孩子,感受着傍晚的落日、晚风,还帮忙哼歌配乐,清澈明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萍姨也仰起头,感受着此时拂过脸颊的微风,有些凉。
轮椅推到半路,盛放小朋友找到游戏的新玩法。他两只手撑住轮椅,慢慢整个人离了地。等到萍姨反应过来时,小祖宗已经挂在靠背上,朝着下坡路段发力,短腿儿在半空中晃晃。
“冲啊!”
小奶音里透着振奋,太刺激啦。
“少爷仔,不能冲!晴晴,小心点!”
轮椅的轮椅“骨碌碌”往下滑,越滚越急,前方无比宽敞。
萍姨追了几步,单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心脏快要跳出来。她在心底倒数计时,三、二、一……
意料中的一声重响却没有传来,萍姨忐忑地睁开眼睛,竟在这天气急出一身冷汗。
盛放眸光亮亮:“晴仔,你怎么刹住的!你好厉害,可不可以教我?”
放放小朋友就像是见到绝世高人,恨不得立马拜师学艺。
他的外甥女果然神勇,居然连轮椅都能刹住!
萍姨的心脏还是“噗通噗通”直跳,加快了脚步追上来。
追上来时,她听见这对舅甥正争执不下。
“我要回家。”
“不行,要做全身检查的!”
“昨天医生都说只用住一晚。”
“那也不行——我们现在擅自离开,让护士怎么交代!”
祝晴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医生开的出院单。”
大树底下,秋风萧瑟,枯叶落下。
盛家小少爷也萧瑟,拖着长长的小奶音叹气。
当长辈的还要听外甥女发落,这还有天理吗?
……
盛放小朋友不愿意回家,住院明明很好玩!
只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崽崽拧不过大人。
晴仔连出院单都提前找医生开好,就表示她这一趟回家——势在必行!
萍姨一回到病房,就忙着整理。
只住了一天而已,她居然收拾出一堆东西。警署那帮年轻人上午来的时候给她带了汤,得洗干净汤盅和保温壶给他们还回去。曾咏珊挑选的鲜花才刚刚绽放,当然要带回家插在花瓶里养着。黎叔和莫sir,提来几箱牛奶和钙片。至于法医科的后生仔,带来的则是一沓厚厚的漫画书……总之,这些全都是警署同僚们的心意,不能辜负他们。
萍姨还在伤脑筋,不知道应该怎么将这一堆东西运回家,这一刻又不由感慨,还是那个上司让人省心,人家是两手空空地来的。
虽然祝晴找医生开了出院单,但出院手续还得按照他们医院的流程办。萍姨走进走出,终于搞定,回来时正对着整理好的“行李”发愁,忽地听见脚步声传来。
“来啦!”放放大力招手。
“来了。”
祝晴根本不知道这位小少爷是什么时候偷拿她的手提电话,和程星朗取得联系。
总之现在,程医生来当苦力,真正成了宝宝的司机。
萍姨解了燃眉之急,瞬间喜笑颜开。
“晴晴。”她搀着祝晴,走在后面,“傍晚来的是不是这个同事?就是他刚走,上司就来的那会儿——这是随传随到啊!”
祝晴点点头。
傍晚刚来过,回去没多久,又被放放小朋友一通电话call了回来。
程医生好闲啊。
晴仔需要宽敞的位置休息,放放则需要全程坐在她身边当小随从。
萍姨便坐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程司机发动车子时,听见车厢后座舅甥俩聊着他送的那套漫画书。
程星朗是下午出门时经过书店顺手买的漫画,自己都还没有看过。原本带给病人打发时间,没想到,小鬼已经看完了。
“晴仔,再给我买一套。”
祝晴这才翻开宝宝口袋里的小小漫画书。
是时下最流行的少女漫画,在书店总摆在畅销书架上。
“你看得明白吗?”
“当然。”盛放指一指漫画书的书封推荐语上,“老少咸宜!”
“所以这是个什么故事?”
放放一时总结不来,再次指着宣传语:“甜过拍拖,辣过失恋!”
程星朗:“那你喜欢哪一段情节?”
盛放小朋友回答不上来。
事实证明,宝宝只看图画自己编故事,没有关注过情节。
祝晴拍一拍他的小脑袋。
分明看不懂,装什么成熟!
……
祝晴直到天黑才到家,继续补觉,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洒了进来,床头闹钟却没有响。
她迷迷糊糊地伸了个懒腰,才发现盛放小朋友已经去幼稚园了。
昨天放放要在医院照顾受伤的外甥女,说什么都不愿意去上学,萍姨就只能帮他请了假。可今天,不管他怎么撒娇耍赖、满地打滚,都不可以再在家待着了。萍姨就是得罪这个小老板,也必须拎着书包送他出门。
家里少了个叽叽喳喳的小不点,变得空落落的。
少爷仔出门之前,给萍姨留了任务,这任务当然和他的外甥女有关。于是这一整天,祝晴大多数时候躺在床上歇着,在萍姨的严密监督下休养。
早午饭得吃,必须吃好,滋补药膳的香气飘过家里的角角落落,午餐前和午餐后还得加餐,萍姨说了,为了这起刚结的案子,她一直在奔波熬夜,伤了多少元气,得补回来。
这还不算完,冰箱上贴着被盛放小朋友撕得歪歪扭扭的便利贴。划上横线,用来记录晴仔的一日饮食。
小老板下令,萍姨自然执行,在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祝晴去冰箱拿水时,凑近看上面的记录——
早餐吃完鲜虾云吞面、蟹粉小笼包、一杯牛奶。十点加餐一杯热牛奶,配钙片补钙。中午的汤品是虫草花炖鸡汤。下午是……
放放简直是事无巨细,像个小管家。
一整天时间,祝晴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后脑勺都快要在枕头上躺出茧子。
时钟滴答滴答走着,接近下午四点时,她有些高兴。
放放快要放学回家了。
祝晴终于理解了放放小朋友的心情。
平时他在家里等着她下班回来,拉着她吃薯条、玩游戏,甚至只是看一会儿电视,听一会儿故事……那是因为,小朋友很想念她啊。
萍姨算准了校车到家楼下的时间,提前十分钟下去等待。
祝晴已经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关注大门的方向。就好像盛放小朋友守在门边等着电梯门打开的动静时一样,她也竖起耳朵,两只手背在身后,在门边踱步。
“叮”一声响,随后伴随着的,是小碎步的声音。
祝晴打开门,倚着房门期待飞奔来的小火箭宝宝。
然而电梯间拐角处,传来七嘴八舌的小奶音。
“放放,你家好玩吗?”
“当然好玩,他家有很多玩具的。好多都是限量版,我上次来的时候玩了好久!”
“玩什么玩具啦——你们不是来探病的吗?”
祝晴完全能听出他们三个人的声音。
依次是小椰丝、金宝和盛放。
萍姨跟在他们身后,手中拎着三个小书包,还一个劲操着心:“当心啊,别跑,楼梯间门口最滑了!”
“千万别摔跤了!”
盛放不仅自己回家,还带了好朋友椰丝和金宝回来。
这一次,他没再像上回那样拐小孩,而是让他们提前给父母打了电话,征得家长的同意。金宝和小椰丝的爹地妈咪十分体贴,放学前往幼稚园送了滋补品礼盒,又和校车司机打好招呼,特意嘱咐他帮忙照看。
萍姨说:“他们家长晚上八点来接……”
她手中握着校车司机递来的小纸条,这两张纸条上写着两个孩子家里的号码,得给他们父母拨个电话,报个平安。
椰丝和金宝来探望病人,抱的礼盒好大,几乎与他们等高。
宝宝们站在门边,用同样稚嫩的声音和祝晴打招呼。
“你好,外甥女。”
“外甥女,祝你早日康复。”
这是三个宝宝商量好的。
在辈分游戏上,盛放完全掌握了主动权,警署里,他是所有人的小舅舅。那么相应地,幼稚园里,祝晴就是所有人的外甥女。
祝晴觉得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但到底哪儿不对?
最贴心的椰丝宝宝软声道:“外甥女,你不要站着啦,要躺下来休息。”
盛放很会交朋友,两个好友无比讲义气,来他家里做客居然不玩玩具。
他们拥有了新玩具——外甥女。
这一场过家家活动,祝晴是主角,也是陪衬。
她躺在沙发上,两只手摊开,护工椰丝宝宝为她捏捏手放松。萍姨的老花镜是带链条的,盛放就借过来,假装是听诊器。金宝扮演的角色是医院大厨,做了饭菜,推来推车发盒饭,大厨还很热心,坐在她身边,帮忙喂饭。
“啊——”
每当金宝张开嘴巴,祝晴也张一张嘴。
两个好朋友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放放的外甥女太好了,在家时,他们爹地妈咪都不愿意陪着一起玩这样的游戏。
根本不幼稚嘛,外甥女是大人,都玩得很开心。
“啊——”
祝晴:“啊——”
她全程配合,放放则全程长脸,咧着嘴角满足地笑。
金宝一直在假装喂祝晴吃饭,游戏的进度被拖到很长,像是无休无止。
忽然,椰丝问:“为什么不喂真的?我们喂外甥女吃薯片吧!”
这个小团子太可爱了,转身时蓬蓬裙的裙摆仿佛会起舞。
祝晴摸了摸她的辫子,上面还绑着五颜六色的头绳,精致宝宝。
椰丝从茶几上拿了薯片,一片一片喂祝晴吃。
其他两个小朋友见外甥女一脸感动,也立马加入。
好几次,祝晴的嘴巴还没合上咀嚼,新的薯片已经递过来。
从左往右看,三个小孩都是表情稚嫩,眼神天真。
她能忍心拒绝谁呢?
祝晴来者不拒,瘫在沙发上。
吃太饱了。
她的眼睛,仿佛长在了客厅墙壁的时钟上。
终于到晚上八点,祝晴看见希望的曙光。
萍姨按照约定好的时间,送金宝和椰丝下楼,他们的爸爸妈妈应该已经到了。
“哒哒哒”的脚步声远去,祝晴躺平在沙发上:“我想上班。”
放放摇摇头。
真是个傻外甥女,上班有什么好的?
“我、要、上、班——”
“我反正是一点都不想上学。”
……
只要晴仔在家,放放就不愿意去上学。这一周他好幸运,除了请假在医院照顾外甥女一天外,还能再请一天的假。
因为,他们舅甥俩要去兆麟家聚会!
翁兆麟特地提过,半岛酒店的私厨约在傍晚,让他们晚点来。
小朋友心里牵挂着浅水湾之行,早上七点就已经起床,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门。
萍姨将少爷仔哄到露台,关上玻璃门:“还这么早,别吵醒晴晴了。”
盛放坐在露台,望着底下来来往往的车辆。这么多人已经在路上,为什么不能算他一个呢?
幼稚园的文艺汇演活动还在继续筹备中。盛放小朋友报名时将小手举得很高,终于得到演出机会。金宝有才艺,暴发户崽崽会打鼓,是早就练过的。
放放现在也会打鼓,不过他打鼓水平师从金宝,还差了点意思,老师就只让他坐在演奏团的角落位置。
对于小朋友来说,坐在中心还是角落根本无所谓。
只要晴仔愿意来看,就算是在茫茫人海中,也能找到她的小舅舅!
等到晴仔起床,放放贴到她的身边:“可以来参加我们的汇演活动吗?”
祝晴已经收到盛放亲手制作的邀请函。
亮晶晶的闪卡,现在还搁在她的书桌一角,这小孩用尽量端正的字迹写着——
欢迎祝晴女士莅临。
放放认识大部分的字,只不过书写还是个大难关。显然这一句话,是纪老师提供的范本,他对照着一笔一划抄到邀请函上的。
每一步都用力过猛,快要划破硬卡纸,认真到让人心软。
“可以来吗?”
祝晴:“我尽量。”
盛放将头摇成拨浪鼓:“是一定!”
祝晴没有办法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当警察哪有“一定”的,她的承诺很可能会因为突发警情而失效。只是怎么对着这个满怀期望的小不点解释呢?
“如果真的抽不开身……”她斟酌着。
放放的小脑袋耷拉下去,胖乎乎的手指对在一起,指尖轻轻相碰。
祝晴知道,最近他每天都在排练。就连临睡前,还在用短短的手指头假装鼓棒,在墙壁上有节奏地敲击。
是《小星星变奏曲》,放放很重视自己第一次在幼稚园登台演出的机会。
“如果真的没有时间。”盛放的小表情变得凶巴巴,用威胁的口吻放话,“那就——”
祝晴抬起眼。
“那就买一台DV,把我的表演录下来,你下班回家看一百遍!”
“萍姨,让电器城送一台DV!”
买DV机完全没用,很快就会闲置。
但是堂堂小富豪,总是要花一些冤枉钱的。
盛放小朋友想一出是一出,已经拉着萍姨去电视柜的抽屉里找电器城老板的名片。
小少爷转眼又恢复活力,祝晴眼底笑意渐深,在餐桌前坐下。
饭桌上摊着报纸。
她注意到头版头条,是有关于赫德中学一级奖学金学生的轻生事件。
边上配着校方“零容忍”的声明,声明写得并不含糊其辞,字里行间透着雷厉风行的处理决心,看不出半点敷衍。
祝晴想起昨夜曾咏珊的电话。
林希茵终于等来了道歉,虽然和受到的伤害相比,那些轻飘飘的“对不起”根本不值一提。但至少这次,有人在坠落前接住了她。
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被拉了回来。
“少爷仔,你不要躺在地板上啊!”
“垫着地毯呢!”
“地上凉……”
祝晴的思绪,被萍姨的声音打断。
前两天,盛放小朋友和萍姨出去逛商场,买了一块毛茸茸的柔软地垫,铺在客厅里。
原本以为有了这块地垫,少爷仔不必贴着入秋后逐渐冰凉的地板受凉——
但是现在,放放在偌大的客厅里,特地找到一块没有铺地毯的位置,欢快地打滚。
“少爷仔,小心凉啊——”
“你这个小孩子……”
……
浅水湾之行总算安排上了,这次阿John下血本,警员们到的时候,正好看见半岛酒店的厨师团队们浩浩荡荡进入别墅,极其专业。
别墅大得让人参观不过来。
盛放靠在泳池边,小手探一探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进去啦。”曾咏珊笑吟吟道,“参观一下翁sir家。”
第一次来翁sir家,重案组同事们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翁太太接过佣人手中的果盘,迎出来招待客人们。
她烫卷的发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真丝衬衫泛着柔和的光泽,即便隔着一定的距离,仍能感受衬衫的垂坠感。
多么优雅的翁太太,多么粗糙的翁sir。
“大家多吃点,别客气。”翁兆麟的太太说,“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曾咏珊扯扯祝晴的衣角,压低声音。
“就像是随时要参加慈善晚宴的靓太!”
“跌打馆千金啦……”
“那时候我还奇怪,她怎么看上翁sir的——结果你猜怎么样!”
祝晴:“翁sir以前也很威风?”
曾咏珊用力点头:“当年的雷鸣珠宝行劫案,轰动一时啊!谁能想到柜台里那个买结婚戒指的靓女是著名跌打馆大小姐?当时新闻还报道过呢,她叫周宝璇,不过我们那时候还小,念书的年纪,就算看了也没印象。”
那是十余年前的旧案。当时还是沙展的翁兆麟接到报案赶到现场,正遇上歹徒劫持了看似柔弱的周宝璇。
千钧一发之际,这位看起来文静的千金小姐居然用腕上的玉镯猛击匪徒太阳穴,而翁sir则抓住时机一个飞扑——
“英雄救美啊!”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年轻警员是不知道详情的,还得是黎叔和莫sir资历深,凭借着自己的记忆,给他们还原这段佳话。
周宝璇虽然只受了轻伤,却被翁兆麟坚持送医。住院期间,这位沙展日日探望,体贴入微。相较之下,她当时的未婚夫反而没有他上心。一来二去,没过多久,警署同僚们收到翁sir的喜帖。至于那位未婚夫,则成了翁sir的手下败将,在这个故事里黯然退场。
“哇,还有这一段。”
“翁太也很威啊。”
“当年周家的跌打馆和隔壁咏春武馆合作,翁太从小耳濡目染,可是正经学过功夫的。”
“他们办婚宴那天,有老前辈看新人敬酒,还提醒翁sir,将来夫妻拌嘴时要让着太太三分。”
盛放小朋友对同僚们嘀嘀咕咕的八卦不感兴趣。
他望着别墅外的好风景:“程医生没来吗?”
刚才坐车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搭机车绕着浅水湾兜风,好拉风。
“法医来干什么?”翁兆麟瞥他一眼,“我们是重案组。”
“你还理直气壮啦!”放放奶声道。
重案组又怎么了?油麻地警署是一家!
这一点,小长辈要说说兆麟,他交友实在不够广泛。
“陈妈,放在这里就好了——”
周宝璇的声音传来。
放放好奇地回头,看见阿John已经快步迎了上去。
“这是特意给你们准备的燕窝礼盒。”
“一人一盒,小朋友也有哦。”
“囡囡,你的……还有那边的小男孩——”
翁太太出手阔绰,翁sir则在一边冒冷汗扯她的衣服。
“太贵重了,真不用。我明天请他们喝冻柠茶就行,这帮人——”
翁太太斜了他一眼。
这样一来,大家面面相觑,都不好意思收下这份厚礼。
直到盛放小朋友拉着莫sir的女儿囡囡,跑到周宝璇面前站定。
“多谢靓靓姨姨!”放放嘴甜道,“破费啦!”
囡囡也道了谢,抱着燕窝礼盒跑回爸爸妈妈身边。
周宝璇坚持,再加上显然这个家里不是翁sir说了算,其他警员们见状,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地接过燕窝礼盒,只是眼中都闪烁着同样的困惑,迟迟找不到答案。
翁sir究竟是怎么追到翁太太的?
翁兆麟捂着心口,仿佛能感觉到心脏“啪嗒”一下地碎开。
这一天下来,两个月薪水都不够赔的。
……
大家说好,今天只放松,谁都不许谈公事。
放放小朋友无比赞同,彻底将阿John的家当成自己家。
厨房里,专业的厨师团队正在忙碌地准备餐点,阵阵诱人的香气时不时飘散出来。
比起美食,盛放小朋友对庭院里的泳池更感兴趣。
家里没有儿童泳具,好客的周宝璇特地去邻居家借了游泳圈和护目镜。
更贴心的是,她还特意要来全新的儿童泳衣和泳裤。
“邻居家去年买的,结果发现尺寸买小了,一直没穿过。”周宝璇笑道。
秋日的恒温泳池,水温舒适宜人,丝毫感觉不到凉意。
祝晴坐在泳池边的藤椅上,肩上白色绷带还没拆,仍像背着个“书包”,格外醒目。也正是因为这样,放放总是能一眼捕捉到外甥女的身影。
泳池里,放放小朋友和囡囡姐姐玩得水花四溅。
翁兆麟揽着太太的肩膀:“不如我们也要一个这样的小孩?”
这番话恰好飘过祝晴耳畔。
这样的小孩……难道小孩还能定制吗?
曾咏珊也默默地听。
当翁sir的下属到现在,第一次发现,他还有这么柔情的一面。
“你照顾还是我照顾?”翁太太挑眉,“带孩子啊,你以为这么简单?”
放放小朋友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我来给你们带吧!”
翁兆麟“啧”一声。
甜言蜜语还没说完,就被这小孩*打断。
“O记的madam于没来吗?”曾咏珊已经换了个话题,到处打听。
“黎叔,你知道吗?”
莫振邦大笑:“你真是问对人,正好问人家前夫。”
上次翁兆麟就提过,会请madam于一起来家里聚会。只不过因为重案组的案子还没结,聚会只好延期。
Madam于早在前几天就已经单独来过,偏偏和黎叔错开时间。
“可惜了。”
“还以为有好戏看呢……”
黎叔故作镇定,往厨房走去,假装对半岛厨师的手艺很感兴趣。
其他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调侃。
“你们发现了没有?黎叔今天特别精神,是不是特地打理了发型?一看就是去发廊抹的发胶!”
“裤子也是新的!什么时候见黎叔穿过西裤?裤线笔直,一定是新买的。”
有关于黎叔的“离婚案”,是大家在晚饭开餐之前的开胃菜。
听说年轻时,他“喝酒误事”,他太太坚持要离婚,从此之后黎叔不再喝酒,痛定思痛。
原本几个人还在琢磨,到底有多痛定思痛——
直到厨师上菜,黎叔居然连醉虾都不吃。
盛放小朋友端坐在餐桌前,小肉手捏着虾须,正一声不吭地剥着虾壳。
这是在圆盘转动时,他悄悄顺过来的虾。
刚才阿John已经用很臭屁的语气介绍过。
这一道半岛酒店最负盛名的醉虾,就连华仔都要专程跑去尝鲜。
“华仔是谁?”放放凑到囡囡身边。
囡囡欲言又止。
看吧,她已经是大女孩了,和这么小的孩子就是没有共同语言。
“这道菜啊,非常有特色。”翁兆麟还在滔滔不绝,“要用活蹦乱跳的虾,在花雕酒里醉上整整六个小时,另外还有十几种香料腌制——”
盛放小朋友剥了好几只虾,再次凑到囡囡身边:“要不要吃一口?”
囡囡眨了眨眼:“会醉吗?”
少爷仔:“你连这个都不敢啊!”
宝宝拿起剥好的虾肉就准备往小嘴巴里放。
“晴晴姐姐!”囡囡惊呼道,“他喝酒!”
一道道视线瞬间投向盛家小少爷。
众目睽睽之下,放放面前的醉虾被外甥女没收。
“刚才没听见厨师上菜时提醒吗?”莫sir说,“小孩子不能吃。”
“爹地,我听见了。”囡囡说。
盛放小朋友盯住囡囡:“你很像一个人。”
“谁呀?”
盛放故作深沉,慢悠悠吐出两个字:“阿卷。”
……
莫振邦原本给祝晴放了半个月的假,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假期被缩短为七天。
外甥女千叮咛万嘱咐,拜托小舅舅千万不要再带其他朋友们来家里探望她。
盛放听进去了,严格执行。
这么长的假期里,祝晴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疗养院陪伴盛佩蓉。
有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在病房待着,有时候放放也要去,她便在午休时间将他从幼稚园接过来,他们一起出发。
祝晴喜欢放放坐在车厢后座碎碎念。
“见你妈咪之前,要把石膏绷带解掉,不然她会心疼哦。”
“晴仔,不要以为大姐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她肯定都在听的,不要让她担心啦。”
在盛放的认知里,盛佩蓉只是暂时闭上眼睛休息,外界的一切她都能清楚感知。
因此,祝晴便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有关于受伤的话题,绝口不提。
“但是救人要告诉大姐。”放放在晴仔耳畔说悄悄话,“她一定会很骄傲。”
这个小朋友,总是在指挥大人做事。
“我来!”
盛放抽了一张凳子,端端正正地做坐在盛佩蓉面前。
他小小的手,握着大姐僵硬却仍旧有温度的手。
“大姐大姐,我是小弟。还记得我吗?小弟又来看你啦。”
“我告诉你哦,可可超级厉害!一个姐姐要像气球一样飞下楼,晴仔一下子就扑上去了,就连总警司都夸晴仔身手矫健!”
“等一下——你知道可可就是晴仔吧?”
“她一只手,就直接把那个姐姐的手腕抓住,像超级英雄。”
祝晴眯起眼睛。
刚才还强调不要说让“他大姐”担心的话,一转头,放放将惊险刺激的一幕从头到尾复述出来,生怕她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但是不危险,你放心吧。”他说,“我们可可练过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放放被外甥女拆台,叉腰道:“晴仔?”
盛放宝宝皱着小鼻子,气势汹汹地朝晴仔靠近,很有威严。
“你怎么对舅舅说话啦!”
外甥女直接一手拍扁他的小脸。
“喂!”
“喂什么喂?”
就在舅甥俩笑闹时,两个人突然同时僵住,心跳像打鼓。
他们不约而同,小心翼翼地,将视线移向病床。
“晴仔,你有没有看见?”
祝晴深吸一口气。
“我看见了。”
他们都看见了,看见盛佩蓉摆在身侧的手——
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当天下午,盛放没有回幼稚园继续上学。
他待在大姐住的疗养院,陪着外甥女一起等待。
医生们步履匆匆,病房门开了又关。每一次关门声,都让祝晴的心跟着颤动一下。
他们坐在病房外走廊的塑料椅上,走廊尽头的窗户敞着,风很大,裹着消毒水气味飘来。
祝晴想要高兴,又不敢高兴。
放放好动,话还多,此时却出奇地安静。过去在盛家,他经常看见迷信的爹地妈咪许愿,祈求生意兴隆。玛丽莎也总许愿,希望用二十磅肥肉换自己远在家乡的小孩发烧痊愈。还有萍姨,每当他说了什么童言无忌的话,她就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念叨着“有怪莫怪”。
盛放不知道他们在向谁祈祷,但是这一刻,他也在心底许下愿望。
希望大姐醒来,希望从今往后,晴仔变成有妈咪疼爱的小孩。
盛放闭上眼睛,两只小肉手并拢。
医生护士们匆忙的脚步声在走廊来回穿梭,最终他们被罗院长请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很静,安静到放放甚至能听见晴仔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医生,我妈妈怎么样?”
罗院长在他们面前摆开一叠报告。
厚厚一叠报告,翻开任何一本,里面都充斥着医学术语,祝晴看不懂。
“从最新的脑电图看,盛女士出现了一些异常的脑电活动。不过这种情况在长期昏迷的植物人患者中并不罕见,多数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外界确实存在不少误解,也可能是影视剧的误导——总以为植物人动一动手指,就会苏醒,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这类动作往往只是脊髓反射,和意识是否恢复、患者能否苏醒并没有必然联系。”
盛放看着晴仔的眸光黯了下来。
他也垂下自己的小脑袋和小肩膀。
“盛女士昏迷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们在等奇迹。”
“作为医生,我必须如实相告,按照目前的常规治疗手段,她苏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祝晴的手,紧紧攥着脑电波波动的报告。
医生这番话,只差明白地告诉他们,盛佩蓉醒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但是刚才,祝晴分明看见母亲的手指在微微抽动。
即便她的生命力极其微弱,但她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路,维持现状。以盛女士目前的身体状况,还能撑一段时间。但最终结果,你们应该明白。”
原剧情里,在昏迷数年后,盛佩蓉因身体器官衰竭去世。
而此时此刻,罗院长的话,指向同样的可能性。
“第二条路——”罗院长顿了顿,“最近国外有个实验性的新疗法,正在招募志愿者。”
“根据前期数据,成功率大概三成。”
“手术风险很大,三成的成功率,意味着七成可能会失败。”
失败的结果,显而易见,最坏的情况是连现有的时间都保不住。
“这个决定很难,我理解。”
“你们需要好好考虑,是继续维持——”
“还是赌一把?”
院长办公室里,空气如凝固一般沉寂。
盛放一直没有听见晴仔回答,低头盯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头。
放放攥起小拳头,郑重其事地竖起三根手指。
三成的希望。
小舅舅如今是家里唯一的长辈。
他必须撑起场面,撑起这个家!
宝宝的心“卟卟”跳:“要搏一搏吗?”
第60章 原来答案这么简单。
盛放坐在院长办公室里,两只小脚悬在椅子边缘晃荡。
原来对什么都感到新鲜的放放,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安静地盯着罗院长一开一合的嘴巴。
三岁半的孩子,哪里能听懂罗院长那些有关于脑补损伤和手术风险的医学术语?他只能从晴仔凝重的表情中嗅出不安的气息。
外甥女的眉心拧成了结,而罗院长正从身后的档案柜里取出一摞厚厚的资料。
“我们确实有过成功案例,患者在术后逐渐恢复语言和行动能力。”他将病例报告摆在一大一小面前,停顿片刻,“但同样存在失败案例,术后脑部损伤加重,甚至……”
罗院长的办公桌上,两沓病例资料形成鲜明对比。
和左边堆高的失败档案相比,右边寥寥无几的成功案例显得凄凉。
祝晴知道,这不仅仅只是冰冷的数据,失败案例的背后,藏着罗院长欲言又止的潜台词。
他们被推进手术室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从盛女士目前的检查指标来看,各项条件都符合手术标准,是适合接受手术干预的。”
“新疗法的报名截止日期是十月底,你们还可以考虑。”
罗院长翻开日历,用黑笔圈出日期:“即便决定手术,也需要三周的术前准备期。要调整用药方案,改善营养指标。”
罗院长的解释专业清晰,祝晴却只能提炼出两个关键信息。
十月底之前,必须做出决定,再到完成手术——
最多两个月的时间,可能就是生死永隔。
“至于保守治疗,确实能维持现状,但脑部损伤会不可逆地恶化下去。到了那时候,连这三成希望都不会有。”罗院长的语气温和,却不容拖延,“建议两周内给我答复,这样无论哪种选择,我们都能做好充分准备。”
祝晴与母亲之间的鸿沟,何止二十年,当她终于站在病床前,妈妈已经沉睡。
没有温暖的拥抱,没有琐碎的唠叨,甚至她从未听妈妈叫过自己的名字……
她们的“相处”,只在疗养院这间病房内。
可奇怪的是,每一次她握住母亲的手,就像是握住了母女之间无形的羁绊。
盛放突然蹭到她身边。孩子温热的小手,塞进她冰凉的掌心。
听罗院长说这番话时,他一直懵懵懂懂。可即便不知道他“叽里咕噜”说什么,聪明宝宝还是捕捉到重点——
要么活着,要么死,晴仔得选。
离开办公室后,他们默契地走向病房区。
盛放抱着漫画书坐在走廊长椅上,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见晴仔坐在病床前。
护士站的窃窃私语飘来。
“这是选择题吗?三成活,七成死,这是让家属拿亲妈的命来赌啊……”
“怎么敢签呢——”
盛放把漫画书翻得“哗哗”响,耐心地等待。
不知道外甥女正和大姐聊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盛放小朋友没有去幼稚园。
他听见晴仔给自己打电话请假,却难得没有举起小手欢呼。因为,晴仔蔫蔫儿的,扯了扯嘴角,却还是笑不出来。
萍姨为他们准备了一大堆东西——烧鹅、叉烧、刚出炉的蛋挞,还有红鸡蛋和米酒等。
起初,盛放以为晴仔要带他去野餐,直到车子缓缓停在一处他从没有来过的地方。
爹地、妈咪,还有大姐夫,他们都住在这里。
祝晴手里捏着一张崭新的亲属通行证。
在此之前,她不知道这座私人墓园的存在。
进入这里规矩极多,即便祝晴是盛家人,但手续不完备,她连祭拜的资格都没有。
盛家的律师曾解释过,她的情况太特殊了。DNA是需要公证的,遗产分配完毕,但她的名字却从未出现在任何一份正式文件里。换句话说,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可只要法律程序没走完,她就只能被挡在门外。
直到三天前,法院正式裁定她作为盛放监护人的文件生效,墓园管理处才终于发来准入许可。
祝晴想,她该来看看父亲。
而小舅舅,也该来看看他的爹地妈咪。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墓碑上的浮尘,拔掉几株从石缝里钻出的杂草。
放放小朋友是晴仔的发言人。
在外甥女沉默时,他总能奶声奶气地替她开口。
“大姐夫,我们来看你啦。”他踮起脚,小手拍了拍冰凉的墓碑,“可可现在是大孩子咯,你还认得出吗?”
盛家小少爷对大姐夫毫无印象,即便盯着照片,也感到陌生。
只觉得细看之下,晴仔的眉眼像妈妈,鼻梁像爸爸。
他们在墓前铺开报纸,将餐盒一一打开。
这些都是萍姨特意准备的,她说,大姑爷生前最爱吃这些。
“先让大姐夫闻三下。”盛放煞有介事地捧着叉烧,凑近墓碑,“萍姨说的。”
这是祝晴第一次祭拜自己的父亲,却给他出了道难题——
手术……该做吗?
照片里的男人笑容温和,仿佛在静静注视着她。
祝晴垂下眼,喉咙微微发紧。
这几年,几乎没有人来探望过他。
“以后我会常来的。”她低声说着,声音被微风吹散。
过了许久,她牵起盛放,转向另一侧的墓碑。
“爹地妈咪!”小不点一下子活泼起来,像是终于见到“熟人”,“我来啦!”
“我已经从半山搬出去啦,我们最近搬新家,还邀请了警署的弟兄和咏珊来做客。”
祝晴提醒:“不是最近,好几个月了。”
“时间过得好快啊。”放放像小大人一般感慨,“原来那都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
“我很乖哦,在幼稚园拿到‘顿顿吃光光’奖状!晴仔把奖状贴到她卧室墙壁上,撕不下来,所以没办法啦,不能拿来给你们看。”
“前两天晴仔住院,顺便给我量了身高,我又长高啦。萍姨说,只要我好好吃饭,每天都坚持喝牛奶,很快就会和晴仔一样高的。”
盛放看了一眼晴仔,突然露出后知后觉的小表情。
他差点被糊弄过去,萍姨说得不对,应该不会很快……
“对了,爹地妈咪,还没有正式介绍呢。”他拽了拽祝晴的袖子,一本正经,“这是晴仔,你们的外孙女,我的外甥女。”
小朋友搞不懂,搞不懂自己和大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反正无所谓,大家都是一家人,他的妈咪,晴仔应该叫“外婆”。
祝晴正蹲着摆放餐盒,盛放踮起脚,小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小舅舅很有长辈的样子,催促道:“晴仔,喊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
秋日清晨,柔和的、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安静的墓园里。
他们按习俗分食着烧鹅和蛋挞,放放像是真的在野郊游,时不时没头没尾地抛出一句童言童语,冰凉墓碑仿佛都染上温度。
忽地,盛放仰起脸:“人死了以后,真的会变成鬼魂吗?”
在办“鬼来电”的案子时,祝晴就曾回答过这个问题。
此刻,她的答案仍旧没变。
“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但就算是真的……”盛放往她身边靠了靠,“我也不害怕。”
他不怕,因为这里住着的,是他的家人。
最亲、最亲的家人。
就算他们离开了,也一定会保佑他和晴仔——
保佑放放快高长大,保佑晴仔……做出一个不会后悔的决定。
……
祝晴告诉放放,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请假了。
接下来他必须好好收心,回去上幼稚园,否则耽误学习进度怎么办?
盛放鼓了鼓腮帮子。
幼稚园明明就是玩积木、吃点心的地方,哪里需要“收心”呢?
不过看着外甥女疲惫的神情,他决定不反驳。
做长辈的,要给孩子留一些面子,得快乐时且快乐,没必要和晚辈争论这些啦。
下午祝晴带着盛放回半山。
萍姨每周要去半山别墅收拾一次,便跟着他们一起回去,路上絮絮叨叨回忆着往事。
“这套房子装修时,全都是二姑爷亲自监工的。等到搬屋,其实大小姐和大姑爷就已经搬出去住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陪老爷吃顿饭。”
提起大小姐、大姑爷和二姑爷,萍姨不由唏嘘。
经过x餐厅,她依稀记得当时盛家一大家子人围坐着的场景,而如今却物是人非。
“还是后来二小姐出车祸,大小姐才来得勤了些,催着二小姐吃药嘛。”
“那时候,二小姐很消沉的,连窗帘都不愿意拉开,总说阳光洒进来,就会看见自己残缺的腿。”
“她总是摔碎盛着中药的汤碗,自己在屋里发脾气。可只要大小姐过来,坐在她身边安抚,她就会乖乖喝完药。”
“以前我们总说,这对姐妹俩的感情真好,二小姐连二姑爷的话都不听,但只要大小姐来了,她就……”说到这里,萍姨摇摇头,没有再继续回忆。
说是姐妹情深,但盛佩蓉所有的苦难,都是盛佩珊带来的。
直到现在,萍姨还是搞不清楚,当年的盛佩珊对姐姐言听计从,究竟是出于天生的依赖,还是只出于愧疚而已。
“虽然大小姐不住,但老爷还是让我们给她留了房间。”
祝晴站在一间卧室门前,手指悬在门把上。
停顿片刻,她缓缓推开。
这是从前盛老爷子为大女儿准备的房间,那时她的病情尚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老爷子便始终怀揣着希望,希望某天清晨醒来,她已经恢复清醒,从容地接过盛世集团的重担。
房间完全复刻旧宅的格局,床铺始终保持着整洁,每周更换的床单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梳妆台和衣帽间则都是空空荡荡——自从可可离开后,盛佩蓉再也没了装扮自己的心思。
床头那本原版小说里,夹着一张书签。
祝晴翻开,听见萍姨一声的叹息。
“这也是前几年,老爷子从旧宅带回来的。”
“当年还没有你呢,大小姐总说这书晦涩,偏偏大姑爷爱看。”
“后来,大姑爷和她打赌,赌她肯定读不完这本。”
说到这里,萍姨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大小姐不服输,在私底下悄悄和我说,实在看不进去这些缠绵的句子,每隔几天就偷偷把书签往后挪几页。”
祝晴摩挲着夹在书页里的书签。
二十年前的种种,依稀停留在纸页间,她仿佛看见母亲趁着父亲不注意,孩子气地移动书签。
原来父母也曾年轻,也曾嬉闹,那是他们鲜活存在过的证据。
“这个房间里,很多都是旧宅的老物件,被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萍姨话音落下,往外看了一眼,“晴晴,我先去看看少爷仔在干什么。这小祖宗啊——只要静悄悄的,保准没好事发生。”
萍姨在盛家帮佣二十三年,素来知分寸,从不越界。
此时都没意识到,她开始吐槽起自己的小老板。
萍姨绕着旋转楼梯,上了三楼。
三楼尽头的儿童房,是盛家小少爷的地盘。此时他正在地毯上打滚,抛起玩具往天花板丢去,身体灵活地避开,这是他给自己制定的少儿警校训练课程。
房间里一尘不染,玩具箱却越来越空。
都已经被慢慢地搬回到他们油麻地的新家去。
祝晴来时,倚着门框,看放放抬高小短腿往飘窗上爬。
她忽然想起,那天这位小少爷要给咸蛋超人立墓碑。没礼貌的小孩丢来一盒蜡笔,扬着下巴,命令她题字。
自己不会写字,还这么理直气壮地指使别人。
几个月过去,转眼间,放放好像变得很不一样。
此时,他小脑袋往下,倒挂飘窗上:“晴仔,金宝和椰丝不愿意来这里玩。”
他们三个宝宝在幼稚园抢着玩滑滑梯,盛放想起自己半山家里的滑滑梯才叫大,主动邀请他们来做客,却被拒绝。
“为什么?”
“我告诉他们,这里是凶宅!”
“他们还懂‘凶宅’?”
这个词太高深了,金宝和椰丝肯定是不明白的。
但盛放提起“凶宅”两个字时讳莫如深的小表情,吓退了他们。
“那我们玩吧。”祝晴说。
半山盛家的院子里,有盛老爷子特意给小儿子定制的巨型滑滑梯。
要爬好久的台阶,才能登至顶端。
这会儿,盛放像一只小树懒一般慢慢往上爬,给祝晴示范。
祝晴站在底下,摸了一下滑梯:“都是灰尘!”
萍姨忘记擦这室外的游乐设施。
滑梯每天经受风吹日晒和雨打,积了厚厚一层灰。
“没关系。”少爷仔不拘小节地摆摆手。
他已经坐在顶端,两只小手在胸前交叉,躺平往下滑。
“晴仔,来玩啊!”
很长的“咻”一声,盛放小少爷张开手臂,一滑到底。
他是扫把人,现在干净了。
……
七天长假结束后,祝晴重新回警署上班。
刚休假的时候,她时不时捏捏放放的小脸蛋,还总是期待他早点放学回家。但到昨天晚上,她已经被叽叽喳喳的小不点吵到头疼,两只手捂住他的小嘴巴,拜托他安静一点。
盛放小朋友很受伤,扁着小嘴说着——
“果然是距离产生美啊,晴仔!”
此时,祝晴刚进CID办公室,文职珍姐就塞给她一封信。
“是林希茵寄来的。”她说,“一直帮你保管着呢。”
案子已经正式结案,幼稚园送来的锦旗高高挂在办公室。
几个A组师兄经过时,总酸溜溜地撇过头,假装目不斜视。
祝晴坐回到工位上,打开林希茵寄来的信封。
信封上的字迹工整有力,详细叙述了校方对校园欺凌事件的严肃处理。那些施暴者或被记过处分,或遭开除学籍。更令人欣慰的是,越来越多曾经沉默的受害者勇敢地站了出来。女孩在信中写道,她终于明白,遭遇不公时,要寻求帮助。
接下来,林希茵会为考入港大心理系而努力。通过许明远,她深刻体会到,原来心理医生肩负着如此重任,有时一念之差,竟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祝晴按照这封信的折痕,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珍重地收好。
与此同时,莫振邦的办公室里突然传来翁sir的斥责声。
隔着走廊都能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
很显然,又是为了升级试的事。
而莫振邦平静到近乎消沉的回应,让这场训话像是一记重拳砸进了棉花里。
“当年要不是我提议换班,阿诚根本不会死。”
他的桌角,摆着一张温馨的全家福。
莫振邦、吕绮云和囡囡对着镜头笑得灿烂。可每次见到囡囡天真无邪的脸庞,都在提醒着他,这个可爱的孩子,本该拥有亲生父亲的爱。
这是莫振邦的心结。
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帮忙解开。
办公室外,同事们交换眼色。
“我听说上头在调派新督察,如果阿头不升上去管着我们——”豪仔故意顿了顿,假装不经意地提高音量,“新来的很难搞,要是真调到我们这边,接下来就没好日子过了。”
翁兆麟没听说过这个小道消息,踱步出来,挑起眉。
豪仔继续道:“都说新来的很小气,上次请下午茶,居然只肯买菠萝包,连杯奶茶都不舍得,让下属们去茶水间倒水喝。”
翁兆麟停下脚步:?
曾咏珊也补充:“擦鞋仔啦,就知道拍马屁!天天往总警司办公室跑,连总警司的茶杯都帮着洗,很积极啦。”
翁兆麟皱眉,脚步更近。
“而且不体恤下属。”徐家乐继续道,“临时叫人回来加班,连的士钱都不给报销。”
“是真有这么个督察,还是在指桑骂槐?”翁兆麟皮鞋落在办公室地面,敲出沉闷声响。
“当然是真有这样的传言,在警署x餐厅听人说的。”豪仔信誓旦旦,一个箭步躲到祝晴身后,“不信你问祝晴,她可不会撒谎。”
整个办公室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祝晴身上。
在翁sir威胁的眼神中,祝晴郑重其事地……用力点头。
莫振邦的笑声终于憋不住,从办公室里传来。
这帮家伙,倒是知道护着自己阿头。
……
终于到了约定好的复诊时间,祝晴坐在诊疗室隔间内,雪白的绷带被护士一圈圈解开。
医生举着X光片,对着灯光仔细检查:“恢复得相当理想,关节间隙清晰,软组织肿胀也已经完全消退了。”
“按理说这骨裂要至少六周才能愈合,你才多久,居然完全长牢了。”
“年轻人的恢复力就是强。”
祝晴舒展了一下自己终于得到解放的肩膀。
这哪里是年轻体质的功劳呢?分明是萍姨雷打不动的莲藕猪骨汤和花胶鸡汤起了作用。
这些日子,她每天连做梦都在啃猪骨和鸡骨头。
“虽然恢复得很好,但未来三个月仍需要特别注意,像是单肩背重物,尽量不要发生……”
“我知道你们警察都爱逞强,但擒拿动作,必须要避免。”
“对了,也别抱小孩。”
医生想起那位勒令患者即刻住院的小朋友,指了指片子上某处,“特别是会飞扑的那种小孩。”
此时的盛放小朋友,完全不知道医生在私底下——
讲他坏话!
小少爷现在的心情,已经够糟糕的,他遭遇了人生重大挫折。
幼稚园汇演在即,原本的节目排练顺利,纪老师提议孩子们加演一个节目。小椰丝举手要报名三人早操,拉着金宝和盛放一起排练。可彩排时,金宝和椰丝频频出错,偏偏错得整齐划一,结果看起来,倒像是盛放一个人跳错了动作。
该举高小手的时候,他们没有举高,该抬腿的时候,他们又蹲下来。盛放气鼓鼓地告诉老师,可最终,纪老师还是决定将他换下。
盛家小少爷被刷了下来,黑着脸坐在台下看他们排练。
孩子们都很忙,就只有他和阿卷坐在一起。
盛放的小嘴巴是闲不住的,他用胳膊肘推了推阿卷:“你不表演吗?”
“我什么都不会。”
放放宝宝撇嘴:“啧啧。”
阿卷也问:“那个会飞的madam,是你外甥女吗?”
“当然。”
“那你也会飞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他答应过外甥女,不可以撒谎,但如果老老实实回答,又显得放sir一点都不威猛。
“阿卷。”盛放高冷地摆过头,“你不要和我套近乎。”
……
祝晴每一天都在思考是否签下手术同意书。
两周的时间转瞬即逝,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那台电脑原本被搬到萍姨房间当作摆设……
如今,祝晴将它搬进自己的卧室。无数个深夜,萍姨都能听见她房间里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
祝晴几乎成了半个脑科专家,翻阅着国内外无数相似的病例,寻找那份微乎其微的希望。
期限将至,祝晴仍在犹豫。
萍姨满肚子劝说的话,但在舌尖滚了好几遍,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知道,不管自己给出什么意见,都不合适。
而盛放小朋友也一反常态,难得沉静下来。
他这才知道,即便自己“贵为长辈”,也不能拍板这样重大的决定。有些重担,不是小小肩膀能扛起的。这不是选择吃奶糖还是水果糖的简单问题,而是连大人都会彻夜难眠的生死抉择。
七成概率,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将永远消失。
卧室的门虚掩着,台灯将医学书籍上的专业术语照得发亮。
祝晴在笔记上摘抄病例重点,钢笔尖描画“手术并发症”那一栏。
她不是害怕承担责任,而是担心,连这样静静相守的机会都将失去。
“晴仔!”
萍姨以为孩子要催促,急忙拉住他:“少爷仔,让她再想想吧。”
“我们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没想到,盛放开口,问的却是与手术无关的问题。
祝晴回头:“游乐园?”
盛放是小小按摩师,精通“马杀鸡”大法。
他现在需要帮晴仔放松放松紧绷的大脑,凑巧也便宜自己。
明天是周末,又正好轮到晴仔调休。
虽然放放无法拍板大姐的手术,但一声令下让外甥女带自己去游乐园,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好吃好喝是萍姨帮忙准备的,不过放放还是拉着晴仔,硬是将她拖下楼。
他是精神马杀鸡,是要吹吹晚风的。
晚风吹得祝晴的眉心舒展,暂时放下心头焦虑。
“晴仔,周一就是汇演了。”
盛放眼巴巴地期待着。
听说,金宝的爹地妈咪和椰丝的爹地妈咪,都会带着邀请函来幼稚园……他多希望,晴仔也可以参加这场活动。
“你能来吗?”
警署最近确实清闲。
实在是放放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眨到人心都要融化,祝晴一不小心居然给了他一个承诺。
“没问题。”
盛放欢呼时蹦得很高,冲进楼下新开的面包房,看见什么都是胃口大开。
奶油上的草莓堆得像座小山,正好明天在摩天轮上分享。
然而当晚,祝晴在房间里听见小不点光着脚丫子进进出出的声音。
很多次!
“盛放,不许再吃了。”
“知道啦——”宝宝的尾音拖得老长。
直到“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起第十次,祝晴又回头:“小耳朵呢?”
“落房间咯。”盛放说,“锁进保险柜。”
祝晴出来的时候,看见少爷仔做一个鬼脸,一溜烟跑进儿童房。
餐桌上,草莓蛋糕的草莓消失得无影无踪。
变成坑坑洼洼的纯奶油平原。
儿童房里,传来宝宝得逞的挑衅:“真是美味。”
……
期待许久的游乐园之行,终于提上日程。
这已经是最后期限,祝晴深知今天过后,她必须给罗院长一个答复。
她脑海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拔河,一个列举这手术成功的数据,一个重复着“万一”。
可盛放的声音总是不合时宜地插进来。*
“晴仔晴仔!”
“我想吃雪糕。”
路边士多店里,祝晴拿起最小盒的冰淇淋。
养孩子这几个月,她发现盛放小朋友的肠胃意外强健,也就省去忌口的麻烦。
只不过对这个三岁宝宝,还是不能太纵容。
这盒冰淇淋,和盛放的手掌差不多大,他一边用小勺挖着吃,一边小小声抱怨。
“这么小,连塞牙缝都不够啦。”
“但好好吃哦。”
“我的嘴巴里好像装了冷气机!”
祝晴握着方向盘驶向荔园游乐场。
等红灯时,她从扶手箱摸出那张CD。
前几天在警署x餐厅遇见程星朗,他将这张碟片塞到她手中,封面用黑色马克笔简单写着——
减压特供。
光盘塞进播放器,前奏立刻炸响整个车厢。
“程医生说,这是爆红金曲。”
放放还在品尝迷你冰淇淋,甜甜滋味在唇齿间化开。
车速不低,凉风灌进来,他的小脸被自己柔软的头发揍了一顿。
当这首歌播到第三遍,盛家小少爷已经会唱
他肉乎乎的下巴抵着车窗框,哼起程医生推荐的爆红金曲。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晴仔晴仔。”盛放的小手扒住驾驶座头枕,小脸往前凑,“我也会永远陪伴你哦。”
“好!肉!麻!”
……
舅甥俩分工合作,祝晴停车,盛放则伸长脖子,寻找可以在哪儿领取乐园地图。
下了车,等晴仔买好门票,宝宝已经踮高。
他指着远处蜿蜒的轨道,眼睛亮得像盛满星星:“敢不敢坐过山车?”
“当然敢。”祝晴抬眉,“你呢?”
少爷仔一脸骄傲,将自己的小胸脯拍得“砰砰”响。
“我肯定啦!”
祝晴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园。学生时代唯一一次春游,因为要交费,她最终没向福利院的郭院长开口。
盛放也从没来过,在父母出事前,他的存在是盛家严防死守的秘密,狗仔无孔不入,宝宝连幼稚园都没上过,更别说是去这样招摇的场所。
两个游乐园新手强装镇定,步伐却越走越快,眼底的光藏都藏不住。
盛放还小,项目有身高限制,他们选择的是那列色彩鲜艳的迷你过山车。
“在电视上看过很多次,有什么不敢挑战的?”
“就是!”
然而当过山车爬升到最高点,猝然俯冲时,舅甥俩的眼睛闭紧。
再也无法强装淡定。
失重瞬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尖叫出声——
“啊!!!”
祝晴想问盛放怕不怕,可狂风灌进喉咙,噎得她发不出声。
放放想问外甥女,到底还有多久……但是他死死抿着嘴,生怕一张口,风就把他的小米牙吹飞了。
煎熬的三分钟过去,晴仔和小舅舅终于结束这一趟刺激的旅程。小少爷终于找到酷酷madam的弱点。第一次来游乐园,毫无经验,连儿童过山车都吓到她,原来她也没有这么厉害啦。
他们相互搀扶着,从过山车上下来,都是双腿发软。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瘦高男人拦住了他们,递来两张抓拍照。
过山车缓行段,放放笑得梨涡深深,祝晴的眼睛弯成月牙。
“两位外形好出色,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电影公司试镜?”男人递来烫金名片。
听说过星探,但这是第一次见。
祝晴还没来得及拒绝,盛放小朋友已经竖起肉乎乎的手掌:“抱歉,我们是警察。”
大概是因为抢先一步婉拒,少爷仔好得意。
他两只小手背在身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小。
“你好可爱。”祝晴忍不住揪了揪他的小脸。
“有吗?”小少爷皱起小鼻子,“是好靓仔吧。”
“对了。”祝晴说,“下周三,你二姐的案子开庭。”
好几个月过去,盛佩珊的案子终于要开庭。
盛放小朋友却毫不在意,指着不远处:“晴仔!海盗船啊!”
盛放拉着外甥女狂奔。
小朋友精力旺盛,但Madam更不是吃素的,一小一大跑得脸不红心不跳,跃跃欲试地钻进海盗船里。
而后,他们在摇晃的海盗船里尖叫。
其实这个项目一点都不惊险,只是好晕,头昏昏——
晴仔和放放,就像很傻的大人和很傻的小孩。
“晴仔!”盛放刚站稳,又拽住她的袖子,指着阳光下闪着银光的设施,“玩那个!”
牌子上写着“天外飞龙”四个字,下面是一行提示——
无身高限制,但建议胆量满格者体验。
排队区几乎没人,几个工作人员正在闲聊。
有游客经过,迅速加快脚步。
“这比过山车还要刺激十倍!”
“我看见有人玩到假发都飞走……”
“上次我和朋友来坐这个,吐到飞起啊——”
祝晴:“这么夸张吗?”
盛放难以想象,他们家晴仔居然和路人聊起来了。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健谈啦。
“靓女,不是我夸张,这个没法玩。三百六十度螺旋反转就算了,最后那段垂直俯冲……嘶,就算是够胆也不要玩!”
“胆水都要呕出来喽——反正我绝对不会玩第二次的。”
小舅舅的眼睛更亮。
好兴奋!
“晴仔,我想玩那个。”
“可他们说很可怕。”
“但是我想试试,你陪我啦。”放放小朋友的撒娇功力日益提高,现在连小手都不用比划动作,眨巴着眼睛就能让外甥女投降。
小孩难得提要求……她作为外甥女,当然要满足了。
祝晴把心一横:“走。”
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游乐设施,让舅甥俩的心跳瞬间加快。
放放和晴仔手心冒汗,规则未知,危险指数不明,但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
工作人员给他们扣安全带时,钢铁支架发出脆响。
就在这紧张时刻,放放突然转过脸,黑葡萄似的眼睛直直望着祝晴。
“大姐的手术,要做吗?”
祝晴沉默许久。
这半个月以来,她辗转难眠,咨询过无数专家。有人说保守治疗更稳妥,有人说成功率太低……她甚至翻出父亲留下的笔记,想知道如果他还在,会怎么选。
此刻,身下座椅微微震动,器械声嗡嗡作响。
在这样的紧张时刻,祝晴的思绪反而变得清晰。
她突然想明白了。
母亲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利作出决定。
“如果让她自己选呢?”祝晴轻声说。
那个在商界以杀伐决断著称的女强人,面对三成生机与七成死局的抉择——
会冒险吗?
“她会的。”祝晴喃喃自语,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
她会的。
盛佩蓉会说,值得一搏。
原来答案这么简单,恐惧的一直只有自己。
别说是三成希望,就算只有一成希望,盛佩蓉也绝对会抓住这弥补遗憾的机会。
“做吧。”
盛放举着小手欢呼:“好耶!”
小手举高,安全带发出“哐当”响声。
“我要下去。”盛放小朋友举起手,对工作人员说:“好害怕。”
“要下去吗?我给你解开。”
工作人员上前,帮盛放解开安全带。设施的龙形座椅很高,对方还托住小人儿的身体,将他抱下去。
祝晴独自坐在晃动的座椅上。
安全带卡得紧紧的,整个人都是懵的。
“?”
“盛放,你让我陪你!”
盛家小少爷踢着小短腿跑走,跑得飞快。
他跑回安全区站定,乖乖等待。
齿轮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座椅猛然腾空而起,祝晴还没回过神,设施就冲上高空。
他们家晴仔没有发出凄厉的惨叫。
她还是保持冷面,嘴巴抿紧。
只不过像被丢进滚筒洗衣机——
转了一整圈,头发倒竖,还没缓过劲,又被抛向更高处。
“晴仔好棒!”盛放在下面蹦跳着送飞吻。
下一秒,祝晴再次失踪。
刚才那个飞吻,晴仔没接到,不新鲜了。
放放的小肉手贴住嘴巴,“啵”一下,在外甥女转一圈回来时飞给她。
热乎乎的!
外甥女没有回应,再次被甩向蔚蓝天空。
放放歪着头,扶着栏杆默默检讨。
不好意思哦,没讲义气。
这时,书包里的手提电话突然响起警署专属铃声。
放放小朋友是背着书包来的,晴仔的手提电话一直放在侧袋,他们出门前就约定——
电话由他来保管。
盛放皱起包子脸。
警署call晴仔,绝对没好事,明天幼稚园还有宝宝汇演!
盛放按下接听键,曾咏珊激动的声音立刻冲出来。
“来了个有趣的案子。”
“我把电话线拉长,让你听听。”
盛家小少爷的脸压在护栏玻璃上,压得像最近面包房新出的可颂面包。
扁可颂。
电话那头,响起一段变调的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陌生报警人的声音从听筒渗出——
“听说过换命吗?”
“没听过。”放sir的小奶音凶巴巴的,“烦到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