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批通过后的会面,被安排在警署的特殊会面室。
“我准备好了。”林汀潮轻声说。
祝晴点点头,打开会面室的门。
铁门厚重,缓缓开启时刮出令人心惊的金属摩擦声。这一瞬间,无数与地下室有关的记忆涌入林汀潮的脑海。
曾经,林汀潮在那间地下室练舞,四面墙的每一面镜子都映出她的舞姿,仿佛她最重视的观众。
可后来,四面围堵的镜子成了牢笼,在邝小燕得意的示威中,她无力挣扎反击,就像是被彻底困在了镜子里。
当两个“林汀潮”四目相对的瞬间,连空气都变得凝固。
邝小燕坐在椅子上。
这些年来,她用了太多心思去模仿林汀潮。从发型到妆容,从说话的语气到微小的表情,就连走路时肩膀摆动的幅度都精心揣摩,再加上整形医生的鬼斧神工……其实原本应该更像才对,要不是林汀潮此时瘦得过于憔悴,她们面对面坐在一起,或许会分不清彼此。
林汀潮提出会面请求的时候表示,有些话,她想要当面问清楚。也许当时她是想要问清楚有关于计划之初“父母”的迟疑,以及最终他们打算如何安置她……囚禁她一辈子吗?那些疑问,曾经被林汀潮拿来拷问自己,是反复的折磨。但是现在,她坐在邝小燕面前,看着对方眼中闪烁的复杂情绪,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
“记得荣子美吗?”林汀潮突然开口。
邝小燕与林汀潮的命运,从七年前就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经过许多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邝小燕接触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她看着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林汀潮,仰望着那个明媚闪耀的女孩,幻想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向她靠近。第二个阶段,她在九龙塘的旧屋学跳舞、学英文、练习谈吐和礼仪,她愤恨不甘,为什么自己要将时间耗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中,只为了一个成为替身的机会?她明明已经做得足够好。
第三个阶段,她正式顶替林汀潮,看着那个曾经的白天鹅被锁在地下室里,足尖再也无法绷紧,恨意有了落点,邝小燕的心态早就已经扭曲。她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感,至少在那时,她是高高在上的。
而此时此刻,是最后一个阶段,她以为她们的位置又重新互换,就算林维宗和麦淑娴被定罪,林汀潮也能继承林家的一切……然而,林汀潮忽然提起荣子美。
邝小燕怎么可能不记得荣子美?
那个平凡、臃肿,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连和人对视都不敢打正眼的表姐。每次邝小燕忍不住地炫耀时,荣子美都会用那双粗糙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劝她要脚踏实地。
邝小燕说,荣子美嫉妒她能成为真正的天鹅。
然而此时,从林汀潮口中说出的话,这么荒谬。
邝小燕以为自己听错,甚至对照着她的口型,加以确认。
“最后发现,荣子美才是真正的千金。”
林汀潮是从警方口中得知这个真相,此刻,她平静地转述。
这场命运开的恶劣玩笑中,可悲的不仅仅是她一个。
“你说什么?”
“警方确认过了,荣子美才是林家真正的千金。”
果不其然,邝小燕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神色变得狰狞。
她的面部肌肉扭曲着,尖叫着站起来,又被手铐拽回椅子上,金属在桌面撞出巨响。
邝小燕像是被抽走全身力气般,跌坐回去,双手还在颤抖。她脸上精心模仿的表情,一点点崩塌。从十六岁开始,直到现在,整整七年时光,她也一直被困在执念里。
林汀潮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声,那声音里夹杂着破碎的咒骂与抽泣。
会面室的铁门被重新关上,将一切声响隔绝。这一刻,她仿佛又跑过地下室狭窄的台阶,站在高处回头,看着阳光被隔绝在厚重的铁门外。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重新开始吧。”祝晴说,“林汀潮。”
林汀潮回过头,目光落在祝晴的脸上。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我不是林汀潮,我是谁?”
这个问题,那些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她问过自己无数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答案。直到亲眼看见DNA报告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简直像一场笑话,竟再也找不到答案。
“你是林汀潮。”祝晴说,“只不过不是林维宗、麦淑娴,甚至冯凝云的女儿而已。”
明明是这么熟悉的名字,林汀潮却好像乱了。但这些都不再重要,可以被留在过去。这位警官告诉她,只要她愿意,还能重新开始。
走廊尽头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是平凡生活的碎片,对她而言熟悉又陌生。
保释手续已经完成,门外,沈竞扬靠在走廊边。
看见林汀潮出来,他下意识站直身体,却没有贸然上前。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右脚上,像是担心长久的站立会影响她的伤口愈合。
林汀潮看向祝晴。
这位Madam的话很少,眼神却是坚定的。
林汀潮的眼圈微红,点了点头。
“我们回家吧。”她转身对沈竞扬说。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林汀潮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沈竞扬怔了怔,随即快步上前,扶着她的手。
他们并排走在警署长廊里,走得很慢,脚步声交错,身影渐行渐远。
“祝晴!”
曾咏珊从CID办公室里探出头:“快回来点下午茶,今天谁都不要和翁sir客气!”
她的声音活力十足,话音落下,还小跑着过来拉祝晴的手。
办公室里的起哄声已经此起彼伏。
“菠萝油加炼奶——”
“翁sir,龙虾伊面可以点吗?”
“痴线,楼下茶x餐厅哪来的龙虾伊面?”
“那就干炒牛河好了……但是要加双倍牛肉!翁sir,应该不会太过分吧?”
祝晴站在门口,忍不住跟着他们一起笑。
这些喧闹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她生活与工作中的一部分。
鲜活而真实。
……
办公室里,同事们热热闹闹地围成一圈点下午茶。
外卖单在众人手中传递,上面的勾选痕迹几乎覆盖了大半菜单。翁兆麟站在人群外围,每一次和下属们的视线对上时,都是摆摆手,笑容满面。
“这有什么好问的?”他大度道,“都破案了,肯定要犒劳大家,随便点就是了。”
转身时,他朝莫振邦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这眼神分明在说——
看看你带出来的饿死鬼们。
这群年轻人,简直就像饿死鬼投胎,翁兆麟毕竟是上司,还是住浅水湾别墅的上司……此时打落牙齿和血吞,心里已经在滴血。
照理说,莫振邦应该劝大家收敛一些,但是他假装没接收到翁sir的信号,双手背在身后,哼着最近爆红的流行歌曲。
结案阶段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待处理的文件档案,连走道都显得拥挤。
同事们点完单,坐在杂乱工位前,仍在讨论这起案子。
“要我说,最值得庆幸的是,这案子好歹没出人命。”
“刚才沈竞扬的父母带着律师来办保释手续,他们一直在询问林汀潮的情况,关心她现在怎么样了……看起来是一对通情达理的父母,而且沈竞扬也很有主见,只要林汀潮愿意接受,他们应该能有个新的开始。”
“这样说来,林汀潮虽然失去了林家千金的身份,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从结果来看,这个案子已经算很圆满了。”
“圆满?”黎叔放下手中的保温杯,摇了摇头,“别忘了,林汀潮再也不能跳舞了。”
林汀潮和冯凝云不同,她是真的热爱跳舞。
案件时间线上,那张林汀潮在舞蹈大赛上的照片格外醒目,少女身姿挺拔,足尖绷直,眼中闪耀着明媚的光芒。可惜,这样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过去。
小孙坐在电脑前,所有资料都要归档,甚至包括那首不成调子的《月光光》。
“说来也巧,荣子美带着这首《月光光》来报警,而她生母在西贡哼的也是这个调子。”
“这首童谣谁不会唱啊?整个香江的小孩都是听着这首曲子长大的。”徐家乐随口就哼了起来,“月光光……照地堂……”
“停停停。”曾咏珊夸张地捂住耳朵,“我现在听见这个调子就害怕,阴森森的。”
“你们说这个案子,谁最赚?”
“要说谁最赚……”徐家乐掰着手指竖起来:“邝小燕当了几年千金,也算是过足了瘾,之前我们跟踪她的时候,看见她购物完全不手软啊。”
“林汀潮是最倒霉的,从云端坠落谷底,还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多罪,不过也不算一无所有。至少是和沈竞扬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份真心,也是安慰吧。”
“荣子美马上要变富婆了……算不算时来运转?”
“她能拿到钱?”
“只要冯凝云还活着,不过是做个DNA检测的事。穷了二十多年……突然继承家产,至少她妈的医药费不用愁了。”
“荣子美倒是有良心,这二十多年里,陈玉兰应该是真心诚意把她当成亲女儿来疼。”
正说着,他们注意到翁兆麟和莫振邦站在角落,又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翁sir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格外坚决:“督察试的内部消息都透出来多久了,我第一个就给你报了名。如果这次还是不去考,以后我再也不会管你。”
祝晴低下头继续整理报告。
还好她家里的小长辈不在,否则以盛放的性子,肯定要拍着小胸脯说——
我去考啊。
她将一摞报告叠在一起。
这个案子,就像是那首不成调的童谣,每一个转折变调都令人猝不及防。
但童谣终究是童谣,总是能唱到最后一个音符的。
就像这起案件一样,再周折都好,最终厚厚一沓案卷上,还是敲下“结案”的红章。
……
距离出发只剩两天,恰逢周末,盛放小朋友就像是跟屁虫,成了祝晴的小尾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出门时,他总是背着小书包,里面装满玩具和糖果——
这个小朋友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繁琐的手续像一座小山压在肩头,相比之下,巨额医疗费反倒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小事。小富翁放放只负责刷卡,而祝晴想的是,原来金钱真的能带来很多安慰,就像此时此刻,它换来一线生机。
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祝晴盯着转运危重患者的风险通知书,将笔尖停在签字栏。
“院方必须再次强调,跨国转运存在极大风险。”罗院长推了推眼镜,“我们对后续治疗效果不做任何保证。”
放放小朋友双手插兜,扬着下巴表达不满:“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
祝晴在签字栏上落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牵着盛放的小手来到病房门口,护士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祝晴靠着冰冷的墙壁,反复翻看程星朗帮忙准备的资料。
盛放小朋友踮起脚尖。
柏林脑专科医院以严谨的康复医学著称,康复科数据对外公开,另外还有手术的案例报告……这些专业术语,比天书还要晦涩难懂,不仅仅是放放看不明白,祝晴也是。
“咔嗒”一声,病房门开了。
护士温柔地点头示意:“可以进去了。”
走廊里,两位护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们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场景,盛女士总是安静地望着窗外,手里攥着那本墨绿色的笔记簿,她说,笔记簿里有女儿的消息。如今,她女儿回来了,正握着母亲的手,做出人生最艰难的决定。
脚步声彻底消失,是放放关上了病房的门。
祝晴握住盛佩蓉的手。
依稀记得,就在一个月前,他们看见她的手指微微颤动。她的手心温热,呼吸平稳,却无法动弹,祝晴相信如果母亲清醒着,也必然会选择搏一搏三成的生机,因此,她选择签署手术同意书。
“你害怕吗?”祝晴轻声问。
病床上的人,当然不会回答。
可突然之间,放放把自己的小手叠上来。
放放的小肉手,热乎乎的,就像个小暖炉一样。
“我们晴仔有点怕。”盛放对着沉睡的大姐说道,“你不要再让她担心了。”
“大姐,你要早点醒来。”
“我们一起玩《大富翁2》,我让你先选‘钱夫人’,你会喜欢她的。”
萍姨说,他大姐是女强人。
钱夫人也一样,她多么精明。
“晴仔,大姐会同意我玩游戏吗?”放放突然考虑到一个问题。
等到大姐醒来,他就不再是家里唯一的长辈。
这可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晴仔要帮我!”放放奶声道。
祝晴伸手勾了下他的鼻尖。
这个小不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驱散阴霾。
病房里沉闷的氛围被赶跑,祝晴的心脏不再剧烈慌乱地跳动,她做了无数个深呼吸。
就像放放小朋友说的,放轻松。
回到警署已经是黄昏,CID办公室里吵得像菜市场。
翁兆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就默契地当他已经把两只眼睛都闭上,开始无法无天。
祝晴是和放放一起来的,简单完成最后的交接工作。徐家乐和豪仔嚷嚷着,让她记得带伴手礼,还罗列了一连串的清单,被黎叔一把夺走。
“人家是去办正事。”黎叔没好气道。
“别的就算了,记得带酒心巧克力……”
“反正这次的庆功宴,就先不算你的了。听说是阿嫂亲手下厨,你就没口福喽——”
“这样好了,等你回来,我们再庆祝一次。”
这些看似没心没肺的玩笑里,藏着温暖的关心。
“会好的。”曾咏珊拍拍她的肩,“等手术成功,我们好好庆祝。”
莫振邦:“放宽心,有事随时联系。”
“对了——”
曾咏珊匆匆转身,身影消失又出现时,像变魔术般捧出个精致的礼盒。
包装盒里装着驼色的羊绒围巾,连标签都还挂在上面。
曾咏珊帮她比了比长度。
祝晴能感觉到,围巾柔软得仿佛云朵。
“那边下雪呢。”曾咏珊笑着说,“要照顾好妈妈,也要照顾好自己。”
盛放仰着小脸,看着外甥女。
他们家晴仔总是习惯独来独往,将大家的关切推得远远的。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她用很轻的声音向大家道谢,就像有什么在悄悄融化。
而后,他又听见曾咏珊说了那句熟悉的台词——
“大家都是自己人嘛。”
……
所有人都明白,祝晴将面对的是什么。
从小孤身一人的她,忽然拥有了一个母亲。她从未感受过母爱的温情,就必须仓促地承担起这份沉重的责任。刚结束案件的奔波,又要扛起另一座大山,她走得跌跌撞撞,而萍姨和放放能给予的帮助,又实在有限。
傍晚时分,祝晴房间的灯光亮起。
她将那些医疗资料一一摊开,仔细检查一遍,再按照日期重新排列,将边角对齐收好。
门外,放放小朋友靠着墙坐在地板上。
这位小少爷不爱穿拖鞋,还喜欢随地乱坐,为了他的小脚丫和小屁股着想,家里客厅几乎已经铺满地毯。然而他总是能找到冰凉的小角落,蜷缩在那里。
“萍姨。”放放小声问,“大姐以前很厉害吗?”
萍姨拿了一个柔软的抱枕,让少爷仔坐在上面,自己则继续叠衣服。
她正忙着帮祝晴收拾行李,柏林天气凉,这趟至少需要半个月。她想多分担一些,好让祝晴不必再操心这些琐碎事。”当然厉害。”萍姨手里的动作没停。
“那她得快点好起来,照顾晴仔。”放放认真地说,“晴仔太累了。”
放放望向祝晴的房间,透过半开的门缝,能看到她单薄的身影。
外甥女是大孩子了,可是她也需要依靠,需要妈咪的关爱。小舅舅操碎了心,只希望大姐快快醒来,帮晴仔分担压力。
萍姨无奈地笑:“少爷仔,你大姐现在还躺在医院呢。”
大姐还躺在医院呢,外甥女又忙得脚不沾地。
放放关心完这个,又要关心那个。
此时,他突然跑开,不一会儿就端着杯温水从厨房出来。
等着大姐醒来照顾晴仔,还是他自己来比较快。
……
出发前的最后一天,盛家小少爷拉着外甥女去了商场。
他的小口袋里插着银行卡,短短的手指时不时夹着卡片递出去。作为尊贵的小VIP客户,他买了一大堆东西。曾咏珊送的礼物给了他灵感——保暖工作一定要做好,晴仔一个人在外,可不能生病。
“不是一个人。”祝晴说,“有整个医疗团队呢。”
放放小朋友和萍姨总是将她想得太凄惨。
其实不会,她早就已经习惯扛起重担。
祝晴笑着:“我哪有这么可怜?”
她话音未落,放放小朋友已经踮起脚尖,试图给她戴上一副墨镜。
崽崽身高不够,镜腿戳在了祝晴的脸颊。
“又不是去旅游。”祝晴说。
她这样说着,却还是微微往下蹲,任由他摆弄。
放放小朋友一脸满意:“我们晴仔更加酷啦!”
整个上午,放放花钱如流水。
而这一次,晴仔也没有阻拦——
“买。”
盛放小朋友知道,现在的外甥女没有心思再拉着他上理财课。
晴仔的所有精力都被占据,就算现在他再刷卡买一层楼,她都懒得管啦。
从商场出来,舅甥俩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自从确定要出远门,萍姨就仿佛成了专业的营养师,开启她的“食补大计”,每天钻研药膳食谱,变着花样准备滋补的佳肴。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见识了萍姨层出不穷的创意——
可今天推开家门,一股奇特的味道扑面而来。
放放立马意识到不妙。
这味道好像从来没闻过!
萍姨兴冲冲地从厨房端出砂锅:“榴莲炖鸡,尝尝怎么样。”
“我是特意学的,三年以上的老母鸡,再用新鲜的榴莲肉一起炖,最温补了。”
“趁热喝,这汤养人,等出了远门,喝不到家里的味道。”
“你这一走就是半个月,得把身体养好了才行。这汤里的榴莲能驱寒,老母鸡补元气……”
榴莲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
祝晴安静地坐在餐桌前,小口喝着汤。
放放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忧伤地说:“晴仔臭掉了。”
……
最后的时光,在时钟的滴答声中流逝。
盛放小朋友趴在茶几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秒针,小脸皱成一团。
“少爷仔,别数啦。”萍姨轻声劝道,“你这样才是真的在浪费时间。”
小不点这才重新依偎在晴仔身边。
他的睫毛湿漉漉的,光是想要分别这么久,眨一眨眼睛,又是悲从中来。
这一次,盛放没有闹。
他知道,这趟出门,晴仔不方便带着自己。小长辈留在家里,就已经是给她分担压力。可是,他还是舍不得。
这么长的时光,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这个家里,外甥女是最坚强的人,从不会掉眼泪。
而放放已经哭成小泪人儿。
放放将小脸埋在晴仔肩膀上,委屈地问:“一共几天?”
祝晴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脸,转头去书桌上拿台历。
“评估需要三天到五天,手术是一天,术后观察一周……如果顺利的话,包机回国。”祝晴说,“如果治疗无效——”
“不许乱说,没有无效。”放放一字一顿,小手捂住祝晴的嘴巴,“童言无忌!”
“一定会顺利的!”
放放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用力。
仿佛这样就能愿望成真。
“放放说得对。”祝晴失笑,心里却没有底气,“不会无效的。”
萍姨悄悄别过脸去抹眼泪。她不敢想象晴仔独自在异国他乡面对一切的模样,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平安。
整理了三天的行李,此刻整齐地摆在门口。萍姨细心地分门别类,连最小的缝隙都塞进了必需品。
突然,盛放小朋友抱着他的"雷霆钢爪战甲螳螂"冲过来:“晴仔,带这个去壮胆。”
“……”祝晴不再婉拒,拒绝得很认真,“真的不用。”
“那就这个。”放放从身后抽出一只咸蛋超人的小玩偶。
看来他早有准备。
盛放小朋友将自己珍藏的宝贝塞给外甥女:“给你力量!”
这一夜,家里充斥着离别的不舍——
还有盘旋在心底没有真正说出口的担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祝晴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她特意叮嘱萍姨,别叫醒放放,否则这小孩的脸上又要挂着泪珠。
她不忍心看着放放泪汪汪的样子。
出发前一晚,程星朗就给祝晴发了短信。
此时,他的车准时出现在楼下。
直到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滚动的声音逐渐远去,儿童房的门悄悄打开一个缝隙。
放放和萍姨一起站在露台,望着楼下。
他们住在高楼,那么远的距离,只能看见程医生将祝晴的行李箱提起,放进后备箱……
但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同样地,放放的声音也消散在清晨的雾气中——
“晴仔,要带大姐回家!”
萍姨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两人静静地看着车子渐行渐远。
直到消失在街角。
……
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在整个医疗团队的精心照料下平稳度过。
机舱内专业的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熟悉的操作,恍惚让祝晴觉得,仿佛仍在国内。
在过去半个月里,医疗团队与祝晴反复推敲每一个细节,尽可能避免一切将会面临的困难。
祝晴唯一需要独自克服的障碍,是时差问题。
安顿好母亲后,她终于能在医院套房的陪护床上稍稍休息。手术不会立即进行,长途飞行对健康的她来说,都是负担,更何况是沉睡多年的病人。但令人欣慰的是,初步评估显示盛佩蓉的各项指标都很稳定。
手提电话铃声总是会突然响起。
七个小时的时差,放放似乎还不会计算,而萍姨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偶尔电话来得不是时候,祝晴正在休息,但她从来没有提醒过他们。因为放放的小奶音,和行李箱里早就已经被取出放在床头的咸蛋超人玩偶一样,可以给她力量。
程星朗传真手写信件到医院,还附上放放小朋友的最新画作。
虽然隔着漫长的距离,但刚从机器里吐出的纸张带着微微的温热,就像是家的问候。
这封手写信里,程星朗的字迹洒脱有力,笔锋间透着随性。
他在信中写道,放放这两天出现在法医科,眼巴巴地缠着他要坐机车。不过这次,他态度坚决,虽然香江法律并未明文禁止儿童乘坐机车,但考虑到安全隐患,他不能再带着小鬼冒险。
原来前些天收集剪报时,程医生无意间看到一则骇人的交通事故新闻。
祝晴这才惊觉,有关于这一点,不仅仅是程医生,就连她自己也确实是疏忽大意。
她从小不受管束,习惯横冲直撞,总是察觉不到潜在的危险,这次也一样,以为有儿童型号的头盔就万事大吉。现在想来,即便程星朗车技再好,即便选择最安全的路线,意外总是防不胜防。
作为成年人,理应为孩子规避一切可能的风险才对。
附件的画作上,放放画了辆酷炫的机车,旁边配了颗破碎的心。
不过崽崽的机车梦只是暂告段落,程星朗承诺等他长大一定兑现。
这倒不是空头支票,毕竟他们还会做很久的同事——
只要程医生不像之前那位叶医生一样,突然休大假后被调走。
到了傍晚,是最后一次术前谈话,医生仍在强调,手术成功率只有三成。
病房里只有监护仪设备平稳的声音,祝晴坐在病床边,轻轻握着母亲的手。
她好像第一次对妈妈说这么多的话。
“我小时候想象过,我的妈妈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次,放放不在身边,是独属于她们母女的谈心时光。
第一次得知盛佩蓉的存在,是数个月前,过去祝晴从未奢望过自己也能拥有母亲,这已经是意外之喜。可是现在,她贪心地想要更多。
护士推门进来提醒休息时,祝晴沉默片刻。
她请护士,再给自己五分钟。
就像放放说的,祝晴有点害怕。
她怕明天过后,一切就结束了,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对盛佩蓉说话。
床头柜上的相框里,是祝晴在半山别墅里找到的照片。
那是父母的合照。
“没有我的照片,连小婴儿时期的照片都没有。”
“如果你能醒来,我们再去拍,好吗?”
这样温柔的语调,连祝晴自己都陌生。
话音落下,她怔住,将盛佩蓉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她多么希望,母亲能回应自己的期盼。
……
盛放小朋友对着日历数过,晴仔已经离开五天了。
他盼了好久,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回来。
最近在幼稚园里,放放迷上新的角色扮演游戏。
他不再热衷于当奶茶小师傅,也厌倦超级市场的顾客角色,就连之前最受他欢迎的“警察抓小偷”游戏,他都拒绝扮演自己最拿手的警察。
现在,盛放只愿意当医生。
幼稚园的教具装备越来越齐全,都是纪老师和两位助教手工做的。
盛放争取到医生的工作,如今是盛医生了。
此时,盛医生戴着塑料听诊器,一本正经地给每一个毛绒玩具看病。
“这只小熊要打针。”他严肃地宣布。
盛放很快就发现,给毛绒玩偶看病毫无乐趣,因为毛绒小熊的家长也是毛绒小熊……
都不会说话的!
因此,很有号召力的放放组织其他小朋友一起排成队,假装是病人。
“小美发烧啦——让你妈妈去开点药。”
“大明要做手术。”
“金宝去验血,要空腹……你吃过早餐了吗?”
金宝为难道:“盛医生,我吃过早餐,连午餐都吃啦。”
放放给排队的病人们开处方,语气很轻松。
因为他坚信,今天所有的病人都能康复。
包括他大姐。
虽然萍姨还是搞不懂时差,但放放小朋友已经学会计算,这是他从程医生那儿学来的。
下午三点,幼稚园教室内的时钟指向大姐的手术时间。
放放扯下听诊器:“老师,我要回家。”
今天是个特殊而又重要的日子。
盛放小朋友心急火燎催着萍姨赶紧来接自己,到家时,比平日里要早一个小时。
电话接通时,祝晴紧绷的声音从遥远的柏林传来。
手术已经开始,放放紧紧抱着话筒,仿佛这样就能缩短几千公里的距离。
即便电话那头只有沉默的等待,他也不愿挂断。
“少爷仔,这是国际长途……”
“萍姨,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啦!”
但最终,祝晴还是先挂断了电话。
她独自守在手术室外,确实没有心思和精力。
茶几上的画纸被蜡笔涂得乱七八糟的。
放放小朋友坐立不安,每隔一会儿就要拨一次电话。连厨艺从不失手的萍姨,今天煲的汤都淡而无味。
到了晚上九点,祝晴的声音明显疲惫了很多。
这次电话没有再挂断,放放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抱着听筒的样子,就像是在给电话那头的晴仔一个隔空的拥抱。
他们很少说话,但这一刻,彼此都需要家人的陪伴。
这是珍贵的陪伴,不可替代。
萍姨偶尔会帮少爷仔举着话筒,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脚步声。
忽然,脚步声变得很急,还有听不懂的德语喊叫。
“晴晴,怎么了?”萍姨连忙问道。
“我不知道。”祝晴的声音发紧,“他们都不停下来解释……”
电话那头,传来祝晴紧张的询问。
然而脚步仍旧匆忙,没有一个人停下。
放放凑了过去,肉乎乎的小手抓紧电话听筒。
此时距离手术开始,已经过去七个小时。
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听见有人激动喊叫着,不知道是医生还是护士。
说的是德语,放放一脸懊恼,报名什么网球、击剑和天文?他应该提前学好德语,说不定能给晴仔当翻译。
这通电话变得断断续续,急得盛放小朋友原地打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祝晴的声音终于再次清晰传来。
“他们说……是自主意识。”祝晴说,“她在术中出现了自主意识!”
什么意思呢?
放放拧着小眉头,担心又难过。
盛放听不懂这些医学术语。
但他发现今天的晴仔很不一样,她第一次像现在这样。
放放歪着头,短短手指绕着电话线:“晴仔,你是在哭吗?”
第72章 越来越近……
萍姨凑过来,耳朵贴住电话听筒,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捂住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放放在沙发上坐得端正,小手扒着电话桌边缘。小朋友听不明白医学术语,每一个专业名词都让他感到困惑,直到晴仔告诉他——
大姐的状况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盛放听见他外甥女在哭,是小声的、隐忍的啜泣。
他没见过晴仔哭,这个吹水晴,还说自己从来都不会掉眼泪呢。
放放不再坐得端正,小短腿在沙发上晃着,奶声奶气地说:“不要哭哦,要自己擦干净眼泪。”
“哭成小花猫啦!”
离别前他哭鼻子的时候,晴仔就是这样说的。
此时,放放也这样安慰着晴仔,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手。太可惜啦,他不能帮忙擦眼泪。
这通电话到了最后,放放终于可以安心挂断。小长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把这几天的担忧都吐了出来。
总算是让放放等到手术结束,这么小的宝宝该睡觉了。来到这个家,开始照顾祝晴和少爷仔之后,萍姨似乎经常喜极而泣。此时也一样,老派的萍姨用叠得整齐的手帕抹眼泪,眉头先是紧紧皱着,又舒展开来。
“少爷仔,你大姐的手术很顺利。”
“她一定会醒的!”
放放的小脸蛋,被萍姨的双手捧着。
他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啊。”
这些天,盛放有着操不完的心。
放放担心独自守在医院的晴仔……就像他刚去幼稚园时,独自待在陌生的环境,也是需要陪伴,很想回家的。
至于大姐会醒这件事——
放放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放放始终在等着这一天。
萍姨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她的职责。
她拧好毛巾,试过水温,就连牙膏都帮忙挤上:“少爷仔,该洗漱了。”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放放叉腰表达不满,“萍姨!”
“看我,给忘了……”
在洗脸刷牙时,放放哼着儿歌,还摇头晃脑的。孩童天真懵懂,不知道在手术室里,盛佩蓉经历的是怎样的生死时刻。他只知道,他们得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消息。
被哄进被窝时,放放的歌声还在继续。
此时,萍姨帮少爷仔盖好被子,想起小不点的书包还没整理好,匆匆去了客厅。自从盛放开始上幼稚园,他们之间就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放放总想往书包里塞满玩具,而萍姨则每天都要把它们偷偷拿出来。
这个小不点,应该是在碰运气。盼着哪一天她忘记检查,他就成功了。但是用少爷仔的话说,她可不是什么糊涂的萍姨!
萍姨轻手轻脚来到客厅,果然在小书包里摸到今天塞进去的宝藏。
她猜,这会儿儿童房里,放放小朋友应该还是在陪着他自己玩耍。
其实盖上被子也没有用,少爷仔总是不安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玩。
这段时间总是这样。
明明以前祝晴也不是每天都能陪着他,但只要知道外甥女再晚都会回家,放放就能安安稳稳地入睡。但现在,持续五天了……放放想念外甥女,只能打着滚,直到把自己折腾累了才睡着。
萍姨也总是不忍心,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又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
“少爷仔。”她轻轻推开儿童房虚掩的门。
小祖宗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直挺挺,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萍姨,你看我是木乃伊。”
放放的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
谁说小孩什么都不懂呢?
他今天可太开心了,开心到忘记惦记晴仔。反正,她很快就要回来喽。
……
柏林时间下午三点,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
主刀医生摘下口罩,用带有口音的英语对祝晴说:“手术很成功。”
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
祝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却仍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按照危重患者转运规定,国内来的主治医生正仔细核对病历副本,检查各项数据。那位极其熟悉盛佩蓉的护士姓戴,她扶住祝晴微微颤抖的手臂,眼中闪着欣喜的泪光。
“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我想,病人在手术中也很努力,努力活下来……现在一切都值得了!”
这个只有三成成功率的手术,盛佩蓉硬是挺了过来。
祝晴这才意识到,原来等待至亲做手术,比蹲守最棘手的嫌疑人要煎熬百倍。这几个小时里,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母亲的情况牵动着,完全忘记了时间流逝。
长期昏迷患者术后同样有着高风险期,今天的探视时间只有短短二十分钟,祝晴穿着无菌服坐在病床边。
“为什么还不醒?”她轻声问着,“是哪里出现问题了吗?”
护士调整着输液速度告诉她,像盛佩蓉这样的情况,术后需要十个小时以上才会恢复意识,这是正常现象。
探视结束后,祝晴整张脸几乎贴在ICU的玻璃窗上。那只咸蛋超人的玩偶,在她掌心,被捏得扁扁,如果放放知道自己的珍藏被这样对待,恐怕要心疼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切归于平静。
祝晴始终守在ICU病房外的长椅上。
她像个惊弓之鸟,连母亲指尖的轻微颤动都不愿错过。
这就是自主意识吗?或许只是仪器管线的轻微晃动。
手提电话突然震动起来。
她的视线仍黏在玻璃窗内的病床上,直到护士用手势提醒,才反应过来。
祝晴接通电话,朝着走廊尽头的斜窗走去。
程星朗的声音穿过七千公里的距离传来,沉稳而令人安心。
祝晴靠着窗,闭眼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都很顺利。”
“是强大的求生意志支撑着她。”
母亲一定是在等待着什么……
或许就是在等待与女儿重逢的这一刻。
“病人比我们想象的更坚强。”程星朗顿了顿,语气变得柔软,“你吃过饭了吗?”
祝晴望向窗外。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从天亮等到夕阳落下,也没有注意到,傍晚的柏林开始下雪。
她将温暖的围巾裹紧一些,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补了一句:“好,我知道。”
这通电话,让悬着的心放下。
因为终于有人对她说,这不是在做梦。
奇迹真实地发生了。
挂断电话时,屏幕显示国内时间是凌晨三点零五分。
祝晴望着通话记录看了许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程医生不睡觉的吗?
……
这一晚格外漫长,尤其关键。
按规定家属不能在ICU过夜,祝晴只能回到病房,身体明明已经疲惫到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像是超负荷运转的机器——直至熬到第二天清晨。
手术结束十五个小时候,祝晴接到了放放的电话。
其实小不点一睁眼就想打给她,但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时差,当时是柏林的凌晨,他不想吵醒她,所以依依不舍地将听筒放下。
“早上好,我在上学哦——这是校长室的电话。”
“晴仔晴仔,大姐怎么样啦?她已经醒了吗?”
“你有没有好好休息?”
小孩的声音活力满满,就像窗外暖阳,融化这一夜的积雪。
祝晴想起,他就像小火箭,每一次都会向她奔来——如果放放真的是小火箭就好了,“咻”一下,冲破云霄在柏林机场降落,陪她一起等待。
探视时间终于到了,今天她可以在ICU待久一些。
祝晴坐在病床边,絮絮叨叨地,对母亲说很多的话。
那些从未说出口的琐碎心事,独自长大的心酸,此时都化作轻声的呢喃。
祝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说不完的话。
“等你醒来,我们慢慢聊,好不好?”
她握着盛佩蓉的手,声音越来越轻,眼皮沉沉地坠下。
困意涌来时,她想起放放,小话痨总是一边讲故事,一边把自己哄睡着。现在,她也这样趴在母亲的床头,像个困极了的孩子。
祝晴向来警觉,可这个梦却温柔得让她毫无防备。
梦中她是维港边的小女孩,身后爸爸妈妈含笑的目光比阳光还要温暖。漆黑的天空被烟花点亮,光芒绽放时,她回头,他们就像是每一对普通但深爱孩子的父母一样,搭着她小小的肩膀,轻轻指向璀璨的夜空。
那么幸福,那么真实。
她伸手想要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光点,却被一双温暖的手包裹。
祝晴猛地惊醒,抬起头。
母亲在沉睡中回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盛佩蓉给她的第一个回应。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祝晴终于等到那个瞬间。
母亲缓缓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渐渐聚焦。
最终映出她守候多时的面容。
……
盛放小朋友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踩着下课铃悠扬的音乐声出学校,两只手拉着书包背带,一蹦一跳的。
忽然,他停住脚步。
校门外对街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
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正倚在车边,见盛放出来,立刻露出笑容朝着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放放可不是什么傻兮兮的三岁小孩,他上过安全教育课的。
此时,他也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朝着对方招了一下,示意对方过来。
“还认识我吗?”男人走近几步,“我们以前经常见面。”
“裴伯伯。”放放奶声道。
放放认识这个人,他是裴伯伯,从前来过家里吃饭。
刚和外甥女相认时,他们在半山别墅听爹地的遗嘱,裴伯伯的名字出现在遗嘱里,律师特地提过。
但是遗嘱里写了什么,盛放小朋友已经记不清了。
裴君懿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真聪明。”
他望着这个孩子,思绪飘回几个月前。
盛文昌走得太突然了,谁都没想到这风光一世的珠宝大亨,会因为一场空难离世。盛老爷子在世时,能真正帮上忙的心腹屈指可数。二女儿盛佩珊本来就不是经商的料,二女婿陈潮声又野心昭著……可宣读遗嘱时,裴君懿还是吃了一惊——老爷子竟指定他代为管理集团,直到盛家小少爷成年。
裴君懿看到遗嘱时,盛佩珊因为谋杀罪名被逮捕,而陈潮声也已经死了。
遗嘱附件里那封亲笔信上,盛文昌用潦草的字迹写着,董事会里最信任的人就是他,大女儿盛佩蓉因丈夫猝逝精神不济,企业暂由他代管。
但裴君懿始终认为这件事蹊跷。
盛佩蓉早就已经搬离盛家,多年来杳无音讯。直到上周,他在酒会上听医疗系统的朋友谈起,嘉诺安疗养院最近因为一例特殊手术的备案闹出风波。
听说那家安保森严的顶级私人疗养院,住着一位姓盛的病人。
如果盛佩蓉真被藏得这么隐蔽,恐怕情况没这么简单。
此时,裴君懿面前站着的,是盛氏所谓未来的继承人。
如今不过三岁半。
如果盛佩蓉根本没有可能回来接管公司,他又凭什么被盛文昌白白算计?
盛家没有人来继承家业,能怨得了谁?
裴君懿弯着腰:“告诉伯伯,最近有没有见过你大姐?”
“当然啦。”
“她最近的状况怎么样?你帮我带句话,需要她来公司处理一些文件。”
盛放歪头:“你来看小孩都不带糖果和玩具的吗?”
裴君懿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次……下次一定带。但是现在,这个不是重点。伯伯刚才问你——”
盛放小朋友始终没有离开过幼稚园大门。
说时迟那时快,他踢着“哒哒哒”的小碎步,跑到门卫室,小手拢着嘴巴:“有坏人要拐小孩!”
而后,裴君懿被门卫纠缠住。
他又好气又好笑,解释个半天,脸涨成了猪肝色,对方也不知道是听不明白,还是不相信,简直浪费时间。
纪老师接到内线电话赶出来时,差点笑出声。
看来加练的安全教育课程,小朋友学得很到位。
“你先别走。”裴君懿被门卫拦着,朝着盛放的背影抬高声音,“或者给我联系方式?知不知道你大姐住在哪里?”
放放转身,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这位先生,请出示你的身份证明和监护人授权书,否则我们立即报警处理。”
裴君懿的脸色沉下来。
这小孩什么都不懂,还以为在玩过家家游戏,他要问的是盛佩蓉的情况!
放放小朋友已经上了车,小手比成枪的形状。
“砰!”宝宝吹了吹自己的小手,收起“枪”。
校车上的放放扬起下巴——
想做什么坏事?我们家很多人哦!
……
盛佩蓉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谈判桌上杀伐决断的眼神,也不是昏迷前寻女无望的黯淡眼神。她醒了,却与影视剧中演绎的苏醒场景截然不同。初醒的她神色混沌,视线游移不定,努力地分辨着眼前的一切,没有这么清醒。
祝晴还没开口,就被护士轻轻拉住手腕。
戴护士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别急,会刺激到病人。”
医生反复检查各项指标,核对数据,确认生理机能平稳后,才终于将她转出重症监护室。
病房里堆满了祝晴的生活痕迹。
陪护床上的咸蛋超人玩偶还盖着被子,围巾蜷缩在床角,换下的外套随意搭在椅背,还有半块没吃完的面包静静躺在床头柜上。
盛佩蓉的目光掠过这些物件,最终停在戴护士的脸上,唇角微微扬起一个虚弱的弧度。
“你认得我吗?”戴护士俯身轻声问道。
戴护士是嘉诺安疗养院的资深护士了,从最开始,她就负责照顾盛女士的病房。也是这样一天又一天,看着盛佩蓉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然而现在,一切慢慢地好起来了,就连戴护士也眼含热泪。
作为医护人员,他们最希望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盛佩蓉点头,干裂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认得这位总是在清晨为自己擦脸的护士,也记得医院里熟悉的消毒水味。但是时间对她而言是断裂的,就像一觉醒来,周遭的一切让人恍惚。
多年的昏迷不是原剧情中轻描淡写的一笔,此时的盛佩蓉依然是个病人,连点头的动作都迟缓得像是慢镜头。当她望向祝晴时,眼中同样带着温和而疏离的礼貌,仿佛在看另外一位尽职的护士。
戴护士将祝晴拉到走廊,低声解释。植物人苏醒之初,会出现轻微的认知错乱,有些患者甚至以为自己只昏迷了短短几天。
盛佩蓉的记忆需要时间慢慢归位,这是过渡期,每一天都至关紧要,千万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祝晴也只是安静地守候着。
整理被角、配合医生完成各项检查、搀扶母亲起身,陪她走完短短几步路,又在母亲力竭时及时扶她坐下,递上一杯插着吸管的温水。
她不敢多说什么,能这样默默陪伴,已经是莫大的奢侈。
直到苏醒的第五天——
盛佩蓉从短暂的午睡中醒来,仿佛拨开迷雾,走出这一场混沌。
她的手指忽然轻轻抬起,悬在半空。
那一瞬间,她如梦初醒般,指尖小心翼翼地触上祝晴的脸颊,就像生怕触碰易碎的泡影,惊扰了什么。
“你是……”
祝晴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
盛佩蓉的指尖传来细微的颤抖,眼眶渐渐红了。
“你是可可吗?”
没有信物为证,不是因为相似的眉眼,祝晴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供辨认的特殊印记。
只因为她是她的女儿。
一个母亲纯粹地、无条件地……
认出自己的孩子。
……
这些天,戴护士用专业而又温和的方式,一步步引导盛佩蓉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日历上的数字告诉她现在是哪一年,可时间对她而言仍有些模糊,思绪转得缓慢。
可可都长这么大了。
盛佩蓉的眼眶愈发湿润,她伸手将女儿轻轻拢进怀里。
指尖抚过孩子的眉骨,像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梦,她知道自己错过了太多。
病房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谁都没有说话。
盛佩蓉紧紧地盯着可可看,她的记忆还是碎片的,是模糊的。
只依靠着母亲的本能,她认出自己的女儿。
接下来的时间里,戴护士始终站在门外,没有进去打扰。
她见过很多年前,盛佩蓉寻找女儿时最狼狈的样子。那位本该雷厉风行的盛家大小姐,眼里没了锐气,翻遍行李箱的每一个夹层,却连一张女儿的照片都找不到。后来有个女大学生带来消息,盛佩蓉便死死抱着那本墨绿色的笔记簿不放,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她也记得祝晴第一次踏入病房的模样。那时,女孩站在门口踌躇不前,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拘谨地交叠。是可可的小舅舅声情并茂地喊着“大姐”,像是后补了一场盛大的认亲仪式。至于可可本人,憋了好久,终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现在,和煦的阳光洒进病房,将病床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
祝晴低头削着苹果,果皮断断续续地垂落。
盛佩蓉的手还不够灵活,抬起手时,指尖仍发颤:“我来吧。”
祝晴往前倾身,两双手配合着,却始终搞不定一个苹果。刀刃在果皮上磕磕绊绊,削出的苹果坑坑洼洼,变得凹凸不平。
母女俩看着这个苹果,对视一眼,突然笑出了声。
窗外的阳光霎时变得刺眼起来。
祝晴笑着笑着,用手背抵住眼角,仓促地低下头。
她整理那些散落的果皮,肩膀轻轻颤抖。
她想,原来拥有了妈妈……
竟真的会变成小孩,委屈就这样漫上心头。
……
这是盛佩蓉苏醒的第五天。
母女俩寸步不离地守在一起,平稳地度过术后的观察期。
盛佩蓉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祝晴的身影。
每当祝晴不经意转身,总能撞进母亲的眼眸中。那眼神中有着太多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惶恐,生怕一眨眼,她又会消失不见。
祝晴不知道,婴儿时期的自己是怎样被珍重地呵护着。
那时的盛佩蓉也是像现在这样吗?可后来,她不见了。那些昏迷前的日日夜夜,盛佩蓉不吃不睡,着了魔似的追寻每一条可能的线索,直到身体发出最后的抗议。
她多么痛苦绝望,才会把身体糟蹋到这样的境地。
“可可。”盛佩蓉说,“能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吗?”
盛佩蓉想要知道,可可是怎样长大的,又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关于盛家的变故、关于那些沉重的过往……
祝晴一个字都没有提。
没关系,她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她必须休息,把身体养好。
至于放放……他是在盛佩蓉昏迷后出生的,这个可爱小孩可以让一切伤痛消解。
祝晴还没有告诉母亲这个惊喜,她想象着那个软乎乎的小团子扑进大姐怀里的样子,嘴角不自觉扬起。
到了深夜,祝晴仍觉得一切美好得不像真实发生,躺在陪护床上辗转难眠。
忽然,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悄悄睁开眼,看见母亲正艰难地探着身子,颤抖着手指捏着她的被角,一点一点往上拽。
这个简单的动作,对现在的盛佩蓉来说如此吃力——她甚至还能不能独自站立。
祝晴假装睡去,任由那双温暖的手笨拙地为她掖好被角。
原来这就是被妈妈疼爱的感觉,无声而又细腻。
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轻盈明媚。
当祝晴问母亲昏迷时是否能听见她说话时,盛佩蓉认真回想后摇了摇头。
那一刻,祝晴看见母亲眼底闪过的心疼。
于是,盛佩蓉开始用每一个细微的举动来弥补错失的时光。
她能在搀扶下站起来,但还是需要坐轮椅。盛佩蓉坚持着,每一次都尽量多走三分钟。她有着顽强的生命力,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让医生都惊叹她的恢复速度。
康复治疗才刚刚开始,前路或许艰难。
但盛佩蓉已经咬紧牙关,眼神坚定地等待着迎接每一个挑战。
在一个雨天的黄昏,盛佩蓉望着窗外避雨的鸽子。
她突然轻声问:“兆谦呢?”
祝晴用勺子轻轻搅动温热的白粥,此时,动作顿住。
“可可,你爸爸呢?”
在女儿迟疑的目光里,盛佩蓉沉默了。
她望向床头柜,曾经盛氏当之无愧的唯一继承人、决策者,她多么精明,怎么会不曾发现,刚被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时,床头还放着他们夫妇的合照。而如今,合照被收起来了。
祝晴放下这碗粥,握住母亲的手:“我带你回家吧。”
那个随时欢迎她们回去的家。
温暖的灯光、稚嫩的欢笑……放放一定等急了。
盛佩蓉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床头柜,最终落在女儿坚定的眼神里。
她什么都没再问,只是轻轻回握那只手:“好,我们回家。”
……
盛放小朋友的手指头,每天都要戳一戳日历上的数字。
一天、两天、三天……他认认真真地数着日子,足足等了十四天。
日盼,夜也盼,花都快要谢啦——
终于,他收到祝晴的消息,回程的航班已经确定!
放放小朋友高兴得差点蹦到天花板上。
“晴仔要带大姐回家啦!”
放放小朋友算好航班落地的时间,晚上临睡之前抱着电话窝在沙发里,给纪老师打电话。
“纪老师,明天我不去上学,外甥女回家哦!”
“还有大姐!”
“她们现在已经坐在回家的飞机上喽——”
放放小朋友的每一个尾音,都在上扬,欢快地像是要坐着云霄飞车去开欢庆派对。
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还好骄傲,晃动着圆滚滚的小脑袋,手指头绕着电话线转啊转。
放放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好消息。
萍姨赶紧接过电话,向哭笑不得的纪老师解释,一边在心里叹气。
自从全天候照顾少爷仔,她每天都要赔上无数个笑脸。
就拿昨天来说,放学路过水果店,放放小朋友扒着柜台眼巴巴地问老板,可不可以试吃。
老板热情地招呼着。
这小孩一连吃了七颗车厘子,捂住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挥手——
“我吃饱啦,掰掰。”
萍姨跟在后面,硬是拉住小少爷,先把水果给买了。只是嘴角都僵着,老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这会儿,她和老师解释过后,给孩子请好假。
等挂断电话,萍姨看着将柔软沙发当成蹦床的少爷仔。
“少爷仔,你这么皮……”萍姨笑道,“小心被大小姐收拾。”
盛放第一次发现,沙发的弹性这么好。
他蹦到半空,闻言回过头,好奇道:“大姐很凶吗?”
还没等萍姨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蹦起来:“不怕,晴仔会给我撑腰。”
再说了,大姐肯定是回来疼他们的呀!
好不容易把兴奋过头的小少爷哄进被窝,萍姨转头钻进厨房。
她翻出新买的食谱,盘算着明天要炖什么汤,家里又多了一个需要补身子的人。老火汤至少要煲七个小时,萍姨记得,大小姐最爱喝她熬的汤。十年了,大小姐搬离盛家整整十年,当初萍姨只听人说她住在石澳,没想到老爷的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那些日子里,她一直都在疗养院。
这么多年,大小姐都没有尝到她的手艺。
想到这里,萍姨突然紧张起来,又拧开水龙头,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
正出神呢,儿童房里传来软糯糯的喊声。
“萍姨,我失眠啦!”
小孩子的失眠,能持续多久?
等萍姨忙完厨房的活,擦着赶过去时——
“来了来了!”
原来,少爷仔的失眠,只持续了十五分钟。
此时他早就抱着毛绒玩偶睡得香甜,还打起小呼噜。
萍姨帮他把被子盖好,手抚过孩子稚嫩的脸庞。
“好好睡吧,明天就能见到大小姐和晴晴了。”
……
放放小朋友睡得早,起来得更早。
他已经穿戴整齐,像只小陀螺一样在家里转来转去,催着萍姨快一些。
医疗专机很快就要降落了。
等一会儿,他和萍姨要出发去启德机场。
放放的小手,按着怦怦直跳的胸口。
好期待。
大姐会认识他吗?
他要好好自我介绍的!
还有——
自己的外甥女自己心疼,放放可想念晴仔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
厨房里,萍姨还在做最后的准备。
灶台上的汤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她反复确认火候,生怕出一点差错。
趁着这个空挡,萍姨再检查一次,把每个房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盛放小朋友这才发现,他们家只有三个房间,但是有四个人!
萍姨给自己暂住的房间换好了新的被单,再将沙发上少爷仔的玩具整理好。
理应是她先在客厅里将就,这是本分,也是规矩。至于之后,要等大小姐和晴晴的安排。
放放小朋友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再出来时,他看见萍姨在沙发前整理,便歪着头思考。
“这个晴仔呀。”小长辈摇摇头数落着,“都不会打算。”
买房子的时候,晴仔总说小一点……这怎么住呢?
看来又要买、别、墅、了!
……
停机坪的风,吹乱放放的头发。
他踮着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跑道。
盛放是和萍姨、罗院长一起去的启德机场,因医疗特殊情况,他被允许进入停机坪。
等了许久,医疗专机的舷梯缓缓放下。
舱门完全打开的瞬间,放放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晴仔!晴仔!”
祝晴听见盛放小朋友清脆的呼唤声。
在经历了漫长的分别后,她终于回家了。
而且,是带着妈妈一起回来。
祝晴推着轮椅走出舱门,细心地为母亲披好外套。
香江温暖的阳光洒在放放雀跃的小脸上,他的笑容早就已经绽放,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
祝晴蹲下身,摊开双臂——
“咚!”
放放小朋友结结实实地撞进她怀里。
他依偎着外甥女,像个小可怜,还没有撒完娇,又忍不住好奇地看向轮椅上的身影。
另一边,萍姨颤抖着握住盛佩蓉的手,忽然哽咽。
盛佩蓉的眼眶也湿润:“萍姨……”
话音落下,她的目光落在盛放的身上,流露出一丝困惑。
祝晴轻轻把盛放转向母亲:“这是——”
“初次见面。”放放挺直小身板,伸出肉手手,“以后就是亲姐弟咯!”
第73章 怎么能不羡慕呢?
罗院长朝着盛佩蓉微微颔首,眼底带着欣慰。这个手术风险极高,即便是他也曾犹豫再三,但如今,它给这个破碎的家庭带来新的希望。
放放和大姐初次见面,嘴角挂着软软糯糯的笑容,这个小孩,最会卖乖。
“大姐,我早就到了。”
盛佩蓉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个弟弟。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是她弟弟……
她都还没有来不及问什么,小弟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
他介绍了他的名字,大名盛放,可以叫他的小名,放放。他还介绍了自己的年纪和母校,即便可可提醒他,没毕业怎么能算母校——但这个小孩摆摆手,毫不在意她的纠正。
放放还提起他的“职业”,拍着小胸脯,只差亮出警员证。
这是放放小朋友第一次面对面和盛佩蓉交流。在他出生时,这位血脉相连的姐姐早已经沉入昏睡,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然而此刻,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他们是亲姐弟,是与生俱来的羁绊。
是因为放放的话太多了吗?盛佩蓉才第一次与他见面,却像久别重逢。
“警察……”盛佩蓉从错愕中回过神,“你?”
“很难解释,以后慢慢说啦。”盛放奶声道,“大姐,我和晴仔等了你好久。”
“晴仔?”盛佩蓉轻声重复。
“就是可可。”盛放小朋友晃着脑袋,眸光亮晶晶的,“你不知道晴仔的大名吗?就是福利院院长给她——”
“唔……”放放的小嘴巴被祝晴一把捂住。
“你话这么多。”
盛佩蓉却拉过放放的小手,温声道:“再多说一点吧。”
那些从小长大的过往,在母亲真正苏醒后,祝晴并没有提。即便她问起,也是搪塞过去,原来当了孩子,真的会报喜不报忧。
而母亲,总是想知道的多一些、更多一些。
“你说……你是盛文昌的儿子?”盛佩蓉又轻声问。
“小儿子!”放放凑近,“爹地说,你经常和他吵架,是最忤逆的女儿。”
萍姨站在一旁,帮大小姐拉紧外套的领口,为她挡着风。
那些从前的记忆,被时间冲淡,应该模糊才对。但现在回想,脑海中大小姐和老爷在书房剑拔弩张的争吵场面,却仍旧历历在目。
每当争执过后,从不对任何人服软的盛文昌,总是会对这个女儿率先让步。盛佩蓉确实是盛家最叛逆的存在,她敢直视父亲的威严,反驳那些所谓不容置疑的家规。然而,也正是这个让他头疼的女儿,曾几何时,最让他引以为傲。
终于重逢的一家人,有说不完的话。
气氛温馨而热闹,仿佛盛佩蓉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现在终于归家。
放放小朋友也要帮忙推轮椅,小小一只凑了过来,被外甥女圈在怀里。他的小脑袋时不时往前,看一看大姐,又抬头看祝晴。
他有了大姐,晴仔也有了妈咪,他们舅甥俩都是最幸运的*小孩。
轮椅缓缓向外推去,救护车已在不远处等待。
盛放这才明白,他和萍姨都搞错了。就算盛佩蓉的手术非常成功,也不意味着能立刻回家。昏迷数年苏醒已经是奇迹,直接带着尚未完全康复的病人回家存在极大的风险。祝晴也争取过,但在这恢复的黄金期,非专业护理会导致肌肉萎缩加速、关节挛缩不可逆,每一个医学术语背后,都是不可挽回的后果。
因此,他们必须将盛佩蓉送往专业的康复机构。只有各项指标达标的那一天,这个家才能迎来真正的团圆。
萍姨拍了拍额头。
她煲了好几个小时的汤,是大小姐最喜欢的口味,本来想回去热热就能吃——
“难怪罗院长也在。”放放说。
祝晴刮了刮小不点的鼻子:“你以为呢?”
“他以为我来追讨医药费。”罗院长推了推眼镜。
当时,这位小少爷还摸了摸小口袋,抱歉地对他耸耸肩——
说着出门太着急,金卡和黑卡都忘记带啦。
……
嘉诺安疗养院掩盖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空气清新宜人。
这座疗养院的环境,向来可以与半山别墅的后花园媲美。只不过之前来的时候他们总是怀着沉重的心事,即便感受着鸟语花香,也无心欣赏。
电梯平稳升至四楼,穿过洒满阳光的走廊,尽头是那间带有私人花园的套房。
也就是盛佩蓉一直以来住的病房。
对于她而言,这样熟悉的环境反而更令人安心。眨眼就是十年光阴,她竟然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十个年头。最初几年,她常与丈夫并肩坐在私人花园的藤椅上,思念着他们的女儿。那时的她,总是会想起“死去”的可可。因为滚出浓烟的小鞋子和玉坠,在最开始,盛佩蓉以为可可早就已经不在人世。
恍惚间,盛佩蓉感到肩上一暖。
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不自觉握住了女儿搭在肩上的手。
“罗院长。”祝晴问道,“这次需要住多久?”
“长期昏迷患者苏醒后,常伴随自主神经功能紊乱以及隐性的癫痫发作风险。”罗院长推了推眼镜,翻开文件资料向盛女士以及家属解释,“现在是过渡阶段,进行康复功能训练,过渡计划至少两到三个月。如果一切指标能正常,才可以进入下一个居家康复的阶段。”
这间康复套房原本就设计得极为宽敞,除了必备的医疗区域,还配有会客厅、独立卫浴,甚至有个设施齐全的小厨房。
但在盛佩蓉沉睡的那些年里,偌大的空间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不过是一张孤零零的病床。
直到二十分钟后——
营养师轻轻叩响病房门,手中提着精心搭配的新鲜食材,这个空间才终于有了烟火气。
“家属可以参与烹饪,我们会指导健康搭配。”
“我今天要在这里陪大姐!”放放小朋友蹦跳着宣布。
祝晴:“我也留下来——”
“晴仔晴仔。”盛放小朋友踮起脚尖,扯了扯祝晴的衣角,“你要说陪‘妈咪’。”
祝晴的耳尖有些红。
而放放小朋友则收获了外甥女一句冷酷的“闭嘴”。
“不闭嘴。”少爷仔欠扁,张大嘴巴,“啊——”
晚餐时分,营养师准备的团圆饭摆满了餐桌。
萍姨向护士站要了便签纸,一笔一划地记下每道康复餐的搭配要诀。
疗养院的日子不过是暂时的过渡阶段,两三个月的光景,咬咬牙就能熬过去。等大小姐回家那天,她一定要亲自掌勺。
至于盛佩蓉是否需要更专业的营养师,这一点,萍姨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当年在盛家,多少名厨来来去去,可谁能取代她在厨房里的位置?她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最合大小姐胃口的菜肴,这盛家二十三年光阴的沉淀,可不是嘴上功夫!
这是来之不易的一餐,一家人终于团聚。
菜色口味清淡,却正符合小孩的胃口,放放埋头吃饭,勺子舀着白米饭塞到自己小嘴巴里,吃得正香。
这些年,盛家发生了太多事,盛佩蓉刚醒来时思绪是混沌的,但慢慢地,情况愈发好转。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不管是女儿还是萍姨,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开敏感话题。
她们都在照顾盛佩蓉的感受,但她说,自己并没有这么脆弱。
“告诉我吧。”盛佩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这些年发生的一切。”
……
当祝晴问她是否已经准备好时,盛佩蓉点了点头。
盛佩蓉不是能被轻易糊弄的人。她执意揭开真相,哪怕真相是让人心痛的消息。因此,祝晴不再隐瞒。
“你说,兆谦不在了……”盛佩蓉重复着,语气呢喃,像是叹气。
在柏林医院的那些日子里,她心里早已隐约有了预感。她不敢追问丈夫的下落,仿佛只要不问出口,就能继续欺骗自己,他还在某个地方好好的。可盛佩蓉比谁都清楚,以他的性子,如果真的平安无事,怎么会任由妻子独自面对手术的恐惧?怎么会忍心让女儿一个人扛起所有重担?
其实他并不是猝然离世,在盛佩蓉陷入昏睡前的最后几年,他早已经为寻找女儿耗尽心力。那位女大学生说,他们的可可还活着,于是他不停地找,不停地找……他总是习惯把一切藏在心底,那些年唯一的反常,是在夜深人静时轻搭着她的肩膀叹气。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担心的却是,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这个家该怎么办。
这时,祝晴重新从行李箱翻出那张父母合照,递到母亲手中。
萍姨在一旁悄悄抹泪。
好在大小姐找回了女儿,应该能稍稍抵消这份痛楚。
盛佩蓉的昏迷不是短暂的一个月、一年,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死轮回。
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便伤痕永远无法真正愈合,但她会尝试,学会与伤痛和解。
盛佩蓉的指尖,摩挲着相框边缘:“可惜他没能见到现在的你。”
她抬起头:“可可,如果你爸爸看见——”
“一定会超级骄傲!”放放的嘴巴里塞着没咽下的食物,像只小仓鼠。
“是啊,是骄傲。”盛佩蓉的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眼底却泛着湿润的光。
记忆忽然闪回到多年前的午后。
她和丈夫怀抱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女儿,两个人肩并着肩,为孩子的未来编织无数可能。他们猜测,可可长大之后会成为画家、医生,又或者和她一样叱咤商界。
他们约定过,无论女儿选择什么,都会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但如今,可可成了警察。
这是夫妇俩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萍姨以为盛佩蓉会忧心忡忡。毕竟孩子从事这样的危险工作,哪个母亲不担心?可她忘了,大小姐从来不是畏首畏尾的人。
“要注意安全,可可。”最终,盛佩蓉只是轻声叮咛。
这是女儿自己选择的路,盛佩蓉选择无条件地尊重。
她为可可的勇敢、正义与聪慧,感到由衷的骄傲。
到了晚上,盛放小朋友和祝晴坚持要留下来。
疗养院的套房温馨静谧,其实往里走有专门为陪护准备的舒适房间,但是祝晴和放放各自蜷在陪护床上,固执的舅甥俩,怎么劝都不肯回房。
盛佩蓉的精力还没有这么好,听着他们的碎碎念,困意袭来。
在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小弟用气音对她的女儿说——
“晴仔,我超想你!”
盛佩蓉闭着眼睛,泪水无声地浸湿枕套。
在自己缺席的漫长岁月里,是这个小不点先替她拥抱了女儿,将可可从一片孤寂中,拉回温暖的阳光里。
她仍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有一个弟弟。
命运如此残酷地带走了这么多,又如此温柔地送回了一些,让她既想要抱怨上天不公,又不得不感恩这份仁慈。
病房变得安静。
祝晴望着母亲颤抖湿润的睫毛,知道她正在经历怎样的心痛。
但是会好起来的。
总会过去的,总会放下的,能活着就已经是最值得庆幸的事。
……
祝晴的长假还没有结束,整日守在疗养院里。母亲的各项指标在慢慢上升,身体逐渐稳定下来。
护士们总爱偷偷望着这对母女相处的模样,嘴角不自觉扬起欣慰的弧度。戴护士常常感慨,看着盛女士的眼神,她是真正地活过来了。而祝晴,也变得这么爱笑,让整个病房都明亮起来。
“当警察可以休这么长的假期啊?”萍姨说,“真好。”
“当然啦。”放放自然道,“我们警署很人性化的。”
这时候,放放小朋友已经完全忘记在不久前——
啰嗦舅舅刚唠叨过,晴仔这是什么工作,连个礼拜天都没有!
其实不是油麻地警署的制度有多开明,而是莫sir这个上司当得有人情味。
重案B组的警员们,拥有最愿意体恤下属的上司。最近警署正好清闲,多批几天假对他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他甚至一点都不犹豫,仿佛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特殊照顾。
每天清晨,祝晴先送放放去上学。
下午四点一过,放放小朋友就钻进车厢后座,舅甥俩一起前往疗养院,出现在康复室门口。
盛放没想到,来照顾大姐,居然还便宜了自己。他已经好久没有搭校车去幼稚园,外甥女车接车送,小朋友们总是要围着他,一脸羡慕。怎么能不羡慕呢?她可是会飞的超人Madam!
他们在傍晚之前回到疗养院,这时盛佩蓉通常都在做复健。
主治医师常说,盛女士是他见过最拼命的康复患者,她训练时的专注模样,仿佛连一秒钟都舍不得浪费。
每当盛佩蓉咬牙坚持复健时,细密的汗珠就会爬满她的额头。十一月的天气,她硬是能练得浑身湿透。祝晴有时候拿着纸巾,有时候攥着手帕,轻轻替她拭去汗水。这时,她终于意识到,难怪萍姨总是要念叨着她们母女多么像,原来,她执拗的性子,真的随了妈妈。
盛放恨不得帮着大姐站立、行走,还愿意帮她跑跑跳跳。
在盛佩蓉咬紧牙关发力时,放放小朋友就会仰着小脸,拧紧全部五官使劲,连眉头都皱得紧紧的。
盛佩蓉根本没法看他。
只要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她就忍不住想笑,更加没有力气。
“大姐,你认真一点!”放放小朋友急得打转。
无奈之下,祝晴不得不捂住放放的小脸。
他的脸上,多了一副“面具”,是晴仔的手。放放手舞足蹈的,小脑袋试图往外探,而祝晴笑到颤抖的肩膀,也很难稳住。
最后她索性不忍,站在原地大笑起来,两只手捏住放放的小脸,帮他大姐报复。
盛佩蓉也笑,笑得还要没了力气。护士给她递来一杯水,提醒她缓一缓,这时她为了“饮水安全”,甚至要闭上眼睛,免得瞥到她小弟就要忍不住破功。
盛家小少爷叉着腰:“大姐,你不要嬉皮笑脸好不好!”
康复师们都在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欢乐的治疗过程。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之前在这一家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将所有力气汇聚在一起,重逢的欣喜直到此时此刻仍没有半点消退,不管是祝晴、放放还是萍姨,都努力着,迫不及待地想要接盛佩蓉回家。
这些天下来,盛佩蓉已经逐渐拼凑出旧事的轮廓。有关于盛家的那些恩怨,祝晴每天对她说一些,而她也需要时间,慢慢接受、消化。
父亲时常强调,盛佩蓉是他最得意的掌上明珠。可当她躺在病床上与心魔抗争时,他却鲜少露面。盛文昌一生要强,始终无法理解自己果决的女儿为什么会这样一蹶不振。在他眼中,什么创伤后遗症、抑郁症……不过是懦弱者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盛佩蓉至今记得那次激烈争吵,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对外封锁一切消息,也许他们能救下可可,即便希望渺茫,她也想要试一试。她曾决意与他断绝父女关系,可听闻父亲离世的消息时,还是沉默了许久。
至于继母覃丽珠,虽然总有些自己的小算盘,倒从未苛待过她。当年嫁进盛家时,覃丽珠太年轻了,甚至大不了她几岁——
如今竟也不在了,让人唏嘘。
还有盛佩珊……这个她从小疼到大的妹妹。盛佩蓉怎么也没想到,可可遭遇的一切苦难,竟都源于这个最亲近的人。如果当年弄丢孩子时,佩珊能说实话,或许一切都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记忆里那个叫何嘉儿的女学生总是朝气蓬勃,却无辜卷入了盛家的恩怨,白白断送性命。
听完整个案情,盛佩蓉眉间的沉痛挥之不去。
“我们盛家,该照顾好何嘉儿的母亲。”
“现在有人在做这件事吗?”
祝晴和放放小朋友同时摇摇头。
之前确实没有——但是现在他们的妈妈和大姐醒了,一大一小眼巴巴地望着她,就像两个等待指令的小跟班。
“还有……”
盛佩蓉揉了揉太阳穴:“居然还有?”
最后,陈潮声的死讯竟与那位笑容可掬的老管家有关。
崔管家的亲生儿子,是当年配合盛佩珊“绑架”可可的司机黄阿水。这桩已经被归于档案库的案子,直到此时,才在盛佩蓉心中还原完全。
她缓缓闭了闭眼。
“公司呢?”盛佩蓉突然问,“现在谁在管?”
盛家小少爷乖乖坐在大姐面前。
这会儿终于有了他能回答的问题。
“是裴伯伯。”盛放像在课堂时一样举起手,“裴伯伯来幼稚园啦。”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祝晴远在柏林,纪老师联系不上她,就只能将事情的原委告知萍姨。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萍姨就是再心急,也没法立即将消息传达到位,后来这事便不了了之。
不过纪老师再三保证,幼稚园已经全面加强安保措施。不仅重新修订安全守则,就连门卫室都特意增设了一名警卫,轮班值守。
盛佩蓉若有所思:“裴君懿……”
她转向女儿:“可可,你先回去休息。”
盛佩蓉比谁都清楚,这段时间最不容易的,就是她的可可。从最初艰难地做出手术决定开始,女儿就扛起了所有重担。听说他们重案组的案件刚刚侦破,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马不停蹄地带着自己出国治疗。这些日子,可可既要承受身体的疲惫,又要背负精神压力,怎么可能不辛苦?
前些天,盛佩蓉知道女儿有多担忧,但现在情况渐渐稳定。
“我已经好多了,接下来是持久战。”盛佩蓉轻拍女儿的手,“可可不能先累垮。”
随着记忆逐渐清晰,盛佩蓉已经分清梦境与现实。她记得怀里的婴孩笑着眨眼的样子,也看清眼前这个跳过成长过程,忽然变成大孩子的女儿……她们终于重遇,这是她捡来的一条命,既然命运愿意赐予她第二次机会,每一分每一秒,盛佩蓉都倍加珍惜。
母女连心,祝晴心疼母亲,做母亲的更是牵挂孩子。
盛佩蓉坚持要求女儿回家好好休整。这里的医护人员个个专业,而她的事假即将到期,工作也不该耽误。
“别担心。”盛佩蓉轻柔地将祝晴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听妈妈的。”
“放放也回家。”话音落下,她望向小弟,“这里离幼稚园远,来回路上太折腾。”
“你要监督可可好好休息。”
萍姨适时地站出来,说要留下来陪夜。
这十年来积攒的心里话,她早就想跟大小姐好好说说了。
盛佩蓉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安排妥当。
祝晴留在病房的洗漱用品不必带走,倒是放放像只忙碌的小蜜蜂,满屋子收拾自己的玩具。这个小孩,实在是太神奇了,他才在疗养院住了几天?这间套房居然成了他的玩具王国,到处都留下童真的痕迹。
“另外——”盛佩蓉转而望向萍姨。
“联系律师来见我,我要知道集团这些年的状况。”
“代管?爸真是老糊涂了。”
萍姨赶紧回想。
盛家律师的名片藏在哪里?
盛放则瞪圆了眼睛——
大姐好厉害!第一次有人敢这样说爹地哦!
放放小朋友将玩具整理好,抱在怀里。
作为小长辈,要回去盯着外甥女休息。他的外甥女不太愿意走,只是她妈咪发话,只能乖乖的。
“现在有大姐管着晴仔咯。”放放小朋友摇头晃脑。
盛佩蓉:“她平时不听话吗?”
祝晴再次一把捂住小话痨的嘴巴,转身拖走。
放放:“你你你——”
“妈妈,我先走了。”
房门关上的瞬间,盛佩蓉突然抓住萍姨的手:“她刚才……”
萍姨眼眶发红:“大小姐,她叫你妈妈了。”
……
舅甥俩踏出了疗养院的大门。
像盛佩蓉说的,要好好休息。
她必须以更好的状态迎接接下来的慢慢康复之路,并且回到工作状态中。
“晴仔晴仔,你的嘴角要翘到天上啦!”
回家的路上,放放小朋友时不时地仰起头,观察晴仔的表情。
她好开心,嘴角总是忍不住上扬,每一个步子,都透着轻快的期待。
阳光明媚,放放笑得也像一朵小小向日葵:“我们晴仔是有妈咪的人啦——就是不一样!”
这次出远门,并不是度假,祝晴将小长辈特意准备的墨镜留在家中抽屉里,根本没带出门。出门是为了办正事,而正事忙完后,再返程的机场,她为警署同僚们挑选了伴手礼。
前几天回家取车钥匙时,她顺便带回了行李箱。萍姨早已将换洗的衣服洗干净熨烫好,整齐地挂回衣柜。而一些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归置的,比如这些精心准备的礼物,此刻仍原封不动地躺在行李箱,安静地靠在卧室角落。
自从盛放小朋友开始上学以来,书包几乎每天都是空荡荡的。此时倒终于派上用场,塞满祝晴给警署同事们准备的礼物。
警署还是老样子。
莫振邦是难得的好上司,前些天特意打电话给她延长假期,但祝晴还是决定后天准时返岗。
经过茶水间时,几个同事正聊得热火朝天。一见她进来,立刻围了上来。
“莫sir在吗?”祝晴问。
“在办公室啃书呢。”徐家乐挤眉弄眼,“听说囡囡在学校和同学吵架,小朋友说‘你爹地只是个沙展,破案能有多厉害’。”
“囡囡都被她同学气哭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普通警员也很会破案啊!”
“但不管怎么说,莫sir愿意去考试,这就是好事。”
莫振邦正在准备考升级试。之前翁兆麟为这件事不知和他争执多少次,大家都以为,莫sir油盐不进,铁了心不往上走。然而没想到这次,他竟放下了多年的坚持。这道坎,是妻子和女儿陪着他一起跨来的。
茶水间里,豪仔学莫sir女儿跺脚的样子,小孙则模仿早上莫sir温书入迷差点撞到门框的窘态。
“莫sir最宠囡囡,这次就算是为了女儿,也要当上这个督察,给孩子长长脸。”
“造福我们喽——我最怕真的从哪里调来一个难伺候的督察,就像A组那位一样。”
“我听说上次A组那位高sir……”
“嘘,小声点,被A组听见,又要打我们组的小报告,到头来还是让莫sir难做。”
“要是真升了职,莫sir肯定要请客。”
“这次得先让祝晴请客,这么大的好消息,值不值一顿大餐?”
这一次,还没等小富豪扬起下巴说“没问题”,他的外甥女已经眉眼弯弯地答应下来。
之前就约定好的,等她带着好消息归来,一定要和大家好好庆祝一番。
“对了,给你们都带了礼物。”
曾咏珊趴在工位上,听见这声音,惊喜地抬起头。
“祝晴——你总算回来了!”
祝晴将礼物一一分发给大家。
大多数礼物都是用简简单单的胶袋包装,但曾咏珊的那份,被安置在一个浅蓝色的礼物盒里,盒面上还系了精美的缎带。那条柔软的羊绒围巾,在寒冷的柏林给她带来实打实的温暖。最初祝晴想的是,原剧情已经在分叉点停止发展,炮灰女配和原女主的交集,也仅限于普通同事而已。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祝晴开始珍视这份意外得来的情谊。
她也拥有了朋友。
“太偏心了吧!为什么她的礼物有盒子?”
“不!公!平!”
“曾咏珊,你的是什么礼物?肯定不是随便选的,让我看看!”
“不要,我回家慢慢看。曾咏珊嘚瑟地晃一晃手中的礼物盒,笑得见牙不见眼,“能给你们带礼物就不错啦,还挑三拣四的。”
距离林汀潮案结案已经过去二十多天。
要是在结案第一天,CID办公室吵吵闹闹像菜市场,翁兆麟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时至今日,再这样喧哗,肯定是要挨训的。
“咚咚咚”三声闷响,翁兆麟板着脸站在门边,敲了敲玻璃。
可下一秒,他的严肃表情就绷不住了。
“这是特意给我带的?”
盛放小朋友仰着小脸,脆声声答道:“肯定的啦。”
放放从袋子里拿出一套指甲钳套装。
指甲钳还挂着一个金属套圈,他小手笨拙地在翁sir腰间摸索半天,翁兆麟半推半就,自己接过来别在腰间。
盛放再次双手捧心地赞叹:“哇,好靓仔!”
“你妈妈最近都好吧?”翁兆麟眉心舒展,对祝晴说,“好好照顾她,现在是关键时期。”
盛放小朋友又成了搞定翁兆麟的大功臣。
全体重案B组的警员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试图偷师,这个小孩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总是能让翁sir眉开眼笑。区区一个指甲钳钥匙扣吗?居然扣住了这位难缠上司的心!
盛家小少爷真诚解释:“我和阿John是朋友。”
离开主楼,祝晴带着放放往后侧的法医科独立区域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轻轻叩了叩。
“程医生?”
门应声而开,里面却空无一人。
盛放小朋友抱着晴仔准备的礼物,“哒哒哒”地跑进去,小心翼翼放在空荡荡的办公桌上。
然而转身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祝晴回头,在楼梯转角猝不及防地撞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程星朗斜倚在窗边,白大褂被穿得像件风衣。
他双手插兜,嘴角噙着笑:“好久不见。”
放放小朋友探头,奶声奶气道:“是啊,好久不见啦!”
“小鬼,没对你说。”
夕阳的余晖穿过走廊,落在三人脚边,投下长长的影子。
放放小朋友拍拍祝晴:“对你说呢。”
……
祝晴听盛佩蓉的话,好好休息了一晚。
她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只看见放放那张圆嘟嘟的小脸在眼前无限放大。
将小不点送上校车后,她又倒头补觉,直到下午四点准时出现在维斯顿幼稚园门口,整个人神采奕奕。
如果萍姨在场,肯定又要感叹年轻人恢复力惊人——
不过睡个饱觉,就又生龙活虎了。
明天就要回警署报到,往后请假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因此晚上,祝晴还是载着放放小朋友去疗养院,陪妈妈吃饭。
在盛佩蓉昏迷时,祝晴给她买了好多财经杂志,坐在病床边,念到自己快要睡着。当时盛放小朋友说,谁在生病的时候还想着做生意呢?
而如今,母亲已经不把自己当成病人。床头柜上的财经杂志和书籍多了起来,她研究着复杂的股市走势,不知道多专注。
祝晴实在想不通,这些晦涩难懂的金融数据,她怎么看得津津有味?
就像盛佩蓉也不知道,那些案卷到底有什么看头。
母女俩相视,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昨晚,萍姨坐在床边,絮絮叨叨了许久。
她提及,盛佩蓉昏迷时,自己常来聊天,现在才知道,原来那些话都没被听见。盛佩蓉便拉着她的手,请她再说一遍。
盛佩蓉渴望了解女儿生命中那些她缺席的过往。
可可成长的每一个瞬间,经历的每一件事,她都迫切地想要知道。
萍姨也不清楚祝晴的过去,只能回忆着这几个月的点点滴滴,被大小姐缠得够呛。
康复训练很辛苦,但盛佩蓉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每一天的进步。
这是艰难的过渡期,有女儿的陪伴,有小弟天真烂漫的童言童语,还有萍姨精心熬制的滋补汤水……他们一家人就这样相互扶持着,她相信,很快就能迎来真正的团圆。
盛佩蓉看起书,连眼睛都酸涩,还不愿放下。
是祝晴把书合上,放到一旁去。
“眼睛也要好好休息。”
盛放小朋友则在边上,翘着小脚丫看报纸。
密密麻麻的字,少爷仔可不是看不懂,只是不爱看而已。他现在关注的,是房产广告,盯着宣传图就够了。
“这次要买大一点的房子。”盛放说,“别墅。”
萍姨在厨房里忙碌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煲她最拿手的汤。
耳畔传来一家子热热闹闹的讨论声,她的心也像砂锅里翻滚的浓汤,跟着暖意蒸腾。原本她考虑的是,家里房间不够,自己肯定得睡在客厅沙发上。可奇怪的是,除了她自己,所有人在商量房间时,都二话不说地将她算进去。
她漂泊了半生,竟在雇主家里找到归属。
“这套、这套、还有这套……都很好啊。”
放放小朋友的眼睛盯在楼盘信息上。
小舅舅买房如买菜,过去几个月里,祝晴总是对他说“不要挥霍”。但是现在,盛佩蓉只是笑了笑。
“随便看。”她说,“大姐会继续去赚。”
祝晴:……
康复科的医生拿着最新的检查报告进来。
祝晴跟着出去,询问详情。
“盛女士的恢复进度比预期要好很多。”
“不过康复训练还是要循序渐进,尽量不要让病人太劳累。”
等到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盛佩蓉压低声音:“程医生是谁?”
在柏林医院,盛佩蓉经常听见程医生给可可打电话。
当时她的精神还不好,思维也总是缓慢迟钝,没法多问。
“机车司机。”盛放伤心地说,“他再也不能载我兜风了。”
程星朗说的是,等到放放长大,可以陪他续上机车梦。但是盛放不是三岁的小孩,也不是三岁半的小孩,这么多个月过去,他都已经是三岁十一个月的小孩了!程医生这么没影的承诺,他才不信呢。
盛佩蓉从未有过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的经验。
这些日子里她渐渐发现,放放的思维就像是他最爱吃的“跳跳糖”,一不小心就会跳到遥远的地方去,让条理分明的大人跟不上节奏。
盛佩蓉拉着他回正题:“是可可的男朋友吗?”
“当然不是,晴仔还小呢!”
“能不能带回来给我看看?”
崽崽撇嘴:“都说不是——”
“带不回来吗?”盛佩蓉故作遗憾,“那算了。”
这时,祝晴拿着医生的报告推门进来。
手提电话铃声恰好响起。
盛放和盛佩蓉一起竖起耳朵。
祝晴停下脚步,接起电话,表情变得严肃。
放放小朋友比了一个手势——
看吧,哪有空拍拖啦。
“你刚才那是激将法。”盛放眯起眼睛,对盛佩蓉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话音落下,放放小弟挺起小胸脯:“但是我已经生气了。”
谁都不能对盛放小朋友用激将法。
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抵御攻势。
第74章 越来越难懂!
这间嘉诺安疗养院,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为祝晴、盛放和萍姨的另一个家。
每当医护人员们听见VIP套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就知道这一家子又团聚在一起。这个本该静谧、充满着消毒药水气味的空间,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多了几分温暖。营养师精心搭配的餐食和萍姨拿手的家常菜轮番上阵,连门缝里都能飘出诱人的香气,让整个楼层都染上了烟火气息。
护士站的年轻护士们私下都说,自从盛女士苏醒,连上班的氛围都不这么紧绷。尤其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朋友,时不时迈着小短腿从病房里溜出来,在走廊上蹦跶。过不久,他的外甥女则会将他拎回去。这舅甥俩追逐的身影,总能让值班的医护人员忍俊不禁,暗自期盼着,如果整间疗养院都能这么生机勃勃该多好。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作为香江最顶级的私人疗养院,这里的费用令人咋舌,入住的病人非富即贵,但真正能享受到家人陪伴的,却寥寥无几。多少家属将亲人当作包袱般丢在这里,每月按时支付医药费和护理费就心安理得,就连跨进病房一步探望,都觉得多余。
他们永远不会明白,病床上的人最渴望的从来不是昂贵的药物,而是亲人的一个拥抱,一声问候。就像盛佩蓉,在沉睡多年后仍能奇迹苏醒,或许正是因为家人从未放弃。
此时,盛放正踮着脚尖收拾茶几上散落的报纸。
他的小手肉乎乎,但出奇灵活,捏着报纸的边角一丝不苟地对准,像个小报童。
萍姨凑到盛佩蓉耳边轻声细语,说这都是祝晴几个月以来言传身教的结果。这个小不点的自理能力简直令人惊叹,不仅会自己整理书包,连叠衣服都有模有样。每当萍姨把洗干净晾晒好的衣物收进来,就能看见小不点端坐在沙发上,认认真真地把每件衣服叠得方方正正,然后迈着小碎步跑进房间,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好。
“少爷仔现在可懂事了。”萍姨笑着感叹,“感觉几个月前,他还躺在半山的儿童房里打滚耍赖,连吃饭都要玛丽莎喂。现在变了个人……有时候我都恍惚。”
盛佩蓉总是通过萍姨的只言片语,在脑海中描绘着女儿和小弟相依为命的画面。
她*想象着两个孩子像两株幼苗,在狂风暴雨中紧紧依偎,互相扶持着走到今天。萍姨总说,现在她醒了,这对舅甥总算有了依靠。这句话让盛佩蓉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康复,成为他们坚实的后盾。
一张康复评估报告被轻轻放在她面前。
“训练强度太大了。”祝晴皱着眉头提醒,“医生说康复要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盛佩蓉点头笑道:“知道了。”
“大姐骗人。”放放突然奶声奶气地揭穿,“等明天你上班,她肯定又要偷偷加练!”
这位小弟简直是个小机灵鬼,他知道得太多了,什么都瞒不过他。
“不会的。”盛佩蓉信誓旦旦地保证,“妈妈会好好休息。”
一边是比她还要拼命的母亲,一边是拍着胸脯表示一定会严格监督的小舅舅,祝晴觉得他们姐弟俩,谁都不比谁踏实可靠。
但此时此刻,时间紧迫,她必须赶去现场。
“有个紧急案子,我得先走了。”祝晴晃了晃车钥匙,转向盛放,“你呢?”
盛佩蓉虽然早就知道女儿的工作性质,但亲眼见到她接到一个电话就要匆匆离去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祝晴转身的姿势利落干练,说话时已经走到门口,每个动作都堪称高效。
“我不想回家独守空房。”放放摆摆小手。
祝晴快速向萍姨交代着:“书包在沙发上,明早麻烦萍姨叫辆计程车,送他去幼稚园。”
“妈妈,我先走了。”
最初喊出“妈妈”这两个字时,祝晴的耳尖都红透。但渐渐地,这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称呼变得越来越顺口。每一声呼唤都带着温度,让她的脚步都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去吧,注意安全。”
祝晴眯起眼睛。
这句叮嘱并不是来自母亲,而是那个小大人似的舅舅。
盛佩蓉失笑,小弟已经先她一步,送可可到门口。
他探出半个身子:“明天见。”
不是说好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吗?
可外甥女临走前丢下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崽崽心寒。
“盛放,从今天起你只能在周末看电视。”
“啪嗒”一声,崽崽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为什么啊!”
盛放的小奶音撕心裂肺,而祝晴的身影则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放放伤感地平躺在地上,短手短脚摊成一个大字。
“大姐,看看你女儿!”
这会儿可可不在,盛佩蓉便一本正经地站在小弟这一边:“我一定好好说她。”
萍姨在后面笑得直不起腰:“少爷仔,谁让你乱用‘独守空房’这种词啊。”
天知道小不点又是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台词。
他的外甥女警告多次之后,终于狠心收了他的遥控器。
放放仰天长叹。
他的小脸上写满生无可恋:“独守空房不是一个人守着空空房间吗?”
为什么不能说呢?
他们家晴仔,真是越来越难懂!
……
晚上七点五十分,霞光戏院门口。
斑驳破旧的霓虹灯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警戒线已经拉起,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几个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探头张望,低声议论着。
“怎么这么多警察?出什么事了?”
“这家老戏院不是早就说要倒闭了吗?连海报都褪色成那样了,居然还在营业。”
祝晴抬手将警员证挂在胸前,掀起警戒线,快步向放映厅走去。
曾咏珊已经到了,转身打了个招呼,示意她过去。
“这间戏院一共有三间放映厅。其他两间几乎已经闲置,平时大多是空着的。”
“出事的时候,这间放映厅里在播《寻梦》,十几年前的爱情片。其实全城戏院都在搞经典重映,可唯独这家,特别冷清。”
祝晴想起电影院门口张贴的《寻梦》海报。
海报已经褪色,男女主在雨中相拥,连拍摄手法和色调都透着岁月的痕迹。谁能想到,这样一部唯美浪漫的老电影,竟会和命案扯上关系。
“我看过这部戏,哭得眼睛都肿了。”曾咏珊低声嘀咕,“很凄美的……以后一看到这部电影,就会想起命案,估计再也没法重温了。”
“就像那首《月光光》,再也不敢听。”徐家乐开着玩笑接话。
“还闲聊?小心阿头骂人。”豪仔走过来,朝放映厅角落抬了抬下巴,“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在那儿呢。”
清洁工钱伯正颤抖着录口供,双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
“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男人看电影睡着是常有的事,以前也经常这样,影片结束都还在打呼。我一直喊他——”他回忆当时的情景,“先生,散场了,该起来了……”
“可他怎么都不动,我推了一下才发现……”钱伯脸色难看,“整个人都是硬的,冰凉的……”
祝晴环顾四周。
老式影院的座椅是暗红色的绒布料,早已磨损起球,空气中飘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像是汽水打翻渗透进布料,经年累月发酵出古怪气息。
“还有其他目击者吗?”祝晴问。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程医生到了。
程星朗拎着勘察箱跨过警戒线,身后跟着那位熟悉的助理。他自然而然地站到祝晴身旁,一边戴上橡胶手套,一边低声询问情况,声音沉稳而清晰。
最后一排正中央的座位上,穿着黑色夹克的死者显得格外醒目。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微微仰着头,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沉浸于电影情节之中。只有走近细看,才发现他的身体早已僵硬,皮肤呈现青白色,像是被抽干血色。
程医生拨开死者的眼皮。
那双眼睛早已失去焦距,瞳孔扩散。
“做清洁也就是敷衍了事,才一个人来看电影,什么吃的都没买,能制造多少垃圾?当时清洁工老伯连垃圾桶都没拿,就是进来随便转一圈,一开始没当回事,甚至没开灯。”小孙压低声音说道,“结果那男人一直坐在那里,老伯还以为他睡得这么深,喊了几声,后来见实在叫不醒,才开灯查看。”
“一碰就发现不对劲,硬得跟木头似的,肯定有问题。”
“现场有被移动过的痕迹吗?”
“应该没有。清洁老伯说除了推了下肩膀确认,其他什么都没有动过。座椅周围的地毯上也没有发现拖拽痕迹。”
程星朗戴上口罩,开始初步尸检。
他的动作精准利落,指尖轻轻拨开死者的衣领,露出脖颈处的细窄勒痕。
这是一道深紫色的痕迹,也是死者的致死原因。
“钢丝绳勒颈致死。”程星朗淡声道,“从角膜混浊程度和尸温来看,死亡时间在一个半小时至两个小时之间。”
话音落下,他抬起死者手腕,用指腹按压。
梁奇凯看了眼手表:“电影是五点四十分开场,也就是说……”
“死亡时间与电影开场时间基本吻合。”
程医生轻轻抬起死者下巴,露出完整勒痕。
“尸僵刚从颈肌开始形成。”
“这里是第一现场吗?”
“基本可以确定。”
“施力方向是从左侧斜向切入。”
祝晴抬起两个座位之间的扶手。
受害者坐的是最后一排位置,放映厅座椅间距很窄,她想象着凶手是如何趁着黑暗坐在他的左侧,用钢丝绳完成这一系列动作。
莫振邦的声音从后排传来:“查一下这个座位的售票记录。”
戏院经理站在放映厅门口,根本不敢往里走。
“阿sir,真的死人了?”
“这、这场电影就卖了他一张票,你们说的左边座位肯定是没人的。”
售票员上前:“他买票的时候,我还特地提醒过他……随便坐在哪里都可以,反正座位全都是空的。”
鉴证科同事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掉落在放映厅地面的电影票收进证物袋。
电影票皱巴巴的,票面显示是案发时的场次,座位位于放映厅中段偏右的位置。
“座位显示确实不是最后一排,也就是说,当时是死者自己选择坐在这里?”
“很正常啊,我平时看电影也喜欢坐在后面。”
“戏院宽敞,坐在最后一排的正中间,他倒是选了一个好位置。”
“这个死者……”曾咏珊忽然喃喃道,“好像有点眼熟啊。”
祝晴和程星朗几乎同时凑近死者。
两人的肩膀不经意间相触,却又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张已经失去生气的脸。
捕捉着每一丝细小的、容易被忽视的纹路。
站在过道的曾咏珊不由打了个寒颤,搓了搓胳膊。
这两个人!面对诡异的尸体,能不能表现出一丝应有的慌张啊!
……
莫振邦站在放映厅中央,环视着,视线不错过每一个可能的出入口。
下属们陆续上前汇报,脚步声回响着。
“死者身上很干净,没有身份证、BB机、手提电话……钱包里的现金还在。”
“售票员说当时他一个人来买票,还笑着说很期待这部电影,当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这种老片重映,来看的多半都是怀旧的中年人。”
“这破戏院连监控都没有。”豪仔踢了踢摇晃的座椅,“检票口就一个打瞌睡的老头,随便什么人都能溜进来。”
莫振邦翻阅着下属递来的笔录本,快速分派任务。
“家乐去查死者指纹,对比失踪人口数据库。”
“咏珊和祝晴走访戏院附近的商铺,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可疑人物。”
“还有就是……”
昨天下午茶时间,他们还在CID办公室开玩笑,说这差事简直是在养老,毕竟距离上一起案件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谁知道,今天就出了这档子事。黎叔调侃着,到底是谁乌鸦嘴,以后再说这样的话得罚款。
“这嘴真是开过光,好的不灵坏的灵。”
一阵风从戏院门口灌了进来,几个警员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法医和鉴证科的人收拾工具,准备回温暖的警署工作。而他们,只能继续在寒风里奔波。
程星朗正要上车,突然转身对祝晴说:“谢谢你的礼物。”
那张金属书签,此刻正卡在程星朗书桌上那本专业书籍里,严丝合缝。今早阿Ben还想抢去看,被他眼疾手快地护住了。
曾咏珊也晃了晃手腕,上面戴着条精致的手链:“我也用上啦!超级喜欢!”
夜色中,祝晴的嘴角微微上扬。
原来送出去的礼物被人珍视,是这种感觉。
晚上十点,祝晴独自驾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
车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深秋都即将过去,马上就要到冬天了。
她开得很慢,还多绕了一个路口,不太想回家。
从前不论早晚都无所谓,不管福利院宿舍还是警校宿舍,不过是睡觉的地方而已。可现在不一样了——妈妈今晚的康复训练顺利吗?萍姨是不是又在唠叨着让她早点休息?
还有放放。
此刻他应该睡熟了吧,说不定还抱着游乐园套圈来的毛绒小熊。
没有他在,外甥女居然有些想念。
红灯亮起,祝晴踩下刹车。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就叫牵挂。
……
放放小朋友坐在病床边,兴奋地说个不停。
盛佩蓉惊讶地发现,这个小不点,竟对可可的往事了如指掌——
明明他也从未参与过她的童年。
放放知道外甥女在福利院的院长姓郭,最好的朋友是欣欣姐姐,福利院有大孩子欺负人,她挥一挥拳头把他们打趴下,后来即便是大孩子,在她面前也不敢再吭一声。说到激动的时候,小不点还要添油加醋,比如捏紧肉乎乎的小拳头,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吹气。盛佩蓉不由莞尔,她想,像可可这样情绪不外露的孩子,当年在福利院用的应该不是这一招。
盛放小朋友还知道,晴仔每次打架都能赢,院长罚她的时候,她不服输,也不认错,就是罚站很久很久,也不会吭一声。
“所以她这么厉害,擒拿术可以得满分。”
“晴仔在警校拿了一级荣誉,每年全校都只有一个名额!”
放放一脸骄傲,仿佛拿到荣誉的是自己。
“晴仔还在训练中受过伤,但是她不哭的。”
“受了伤,就自己包扎好……”
盛佩蓉静静地听着。
通过这些零碎的片段,她仿佛看到女儿成长的轨迹,那道独自面对一切风雨的倔强身影。
“又能打,又会破案,连教官都夸晴仔将来肯定是个好警察。”
“少爷仔,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啊?”萍姨忍不住插话。
放放扬起下巴。
当然,这是警校那位很爱织毛线的宿管阿婆说的。盛放小朋友的情报,从四面八方搜集而来,再加以汇总,所以没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晴仔。
“说到警校……”萍姨摇头叹息,“我们去的时候是夏天,宿舍里热得像蒸笼。就连我都快要受不了,晴晴她在那里待了这么久,这孩子,真是能吃苦。”
她原本不必吃这样的苦头。
“我们晴仔有妙招!”放放迫不及待道,“她把冷水泼在地上,‘哗啦’一声,就凉快啦。”
在盛放小朋友的记忆里,在黄竹坑警校度过的那些时光,是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
放放已经忘记当时热到整个人每天都是湿漉漉的,也忘记摇头晃脑的电风扇又吵又出热风……他只知道,双层床铺,上排躺着晴仔,下排躺着他,只要一翻身,床板就会发出细微的响动。那是最让人安心的响声,只不过宝宝还小,不懂得形容。
“我们还会一起坐小巴车,大姐,你知道怎么坐小巴吗?要排队的。”
“坐好远好远的路,还要转车呢。”
“晴仔会算哦。”盛放的短短手指捏在一起,“就像这样掐着手指头算一算,她就能想起每一条线路!”
盛佩蓉听得入神。
她的手揉了揉小弟的头:“你真厉害,记性这么好。”
放放是不能挨夸的,一旦有人夸他,他会变得更加厉害!
因此,这位小弟越说越多:“还有哦,我们晴仔在十几层高楼‘嗖’地飞扑出去!”
“什么?”盛佩蓉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十几层高楼,还有多危险?”
萍姨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小不点一一汇报给她大姐。
“更惊险的还在后面,晴仔‘咚’一下,撞到锁骨骨裂!”
“还拍照片啦!”
盛佩蓉:“是X光片吗?”
“后来可可怎么样了?”
“住院了,所有同僚们都来探望她。”
“这么严重……还住院了?”
“打了石膏绷带,天天都喝猪骨汤。”
盛佩蓉的心揪成一团。
那些惊险时刻,那些荣耀瞬间,她都没能陪在女儿身边。
夜深了,挂钟的指针走向十点十分。
萍姨接话的反应都变得迟缓,被赶去里间休息。这是盛佩蓉坚持的,萍姨不年轻了,陪护床太硬,对腰不好。
放放是小孩,大姐说他没有腰,睡哪里都可以。
他窝在陪护床,小嘴还在不停念叨。
“我们还去了荔园游乐场……”
“晴仔说,等她放假带我去海洋公园。”
“我还想看海狮。”
“放放。”盛佩蓉的眼皮越来越沉,轻轻按住他挥舞的小手:“大姐要睡了。”
放放瞬间瞪圆眼睛。
大姐要早说十点就睡,他才不会留下来,真是失策。
崽崽躺在被窝里,在黑暗中眨巴着大眼睛。
他猜,晴仔一定也很想他的。
……
命案发生已过去将近二十四小时,死者身份却仍旧是个谜。
重案B组的警员们在外跑了一天,收获却寥寥无几。
霞光戏院隔壁的杂货铺前,老板正悠闲地嗑着瓜子。
“要说十年前,霞光戏院很风光的,买票的队伍能排到我对门口。”他指了指店门口,“都排到这儿了,经常有人排队时顺手买点零食汽水。”
“生意好啊,连我这间小店也沾光。”
“这两年不行喽,听说快倒闭了,员工比看戏的人还多。”
“昨天?昨天我表姨家办喜事,五点就关店了。”
祝晴的钢笔停在笔录本上:“傍晚有没有注意到可疑人员进出戏院?”
“Madam啊。”老板嗤笑一声,“那边平时鬼影都不见一个,谁盯着看啊?别说我了,就算是他们自己员工,都不一定注意到。有一天,售票员在上班时间溜去做头发,我可是亲眼见过的。”
走访持续到黄昏,有用的线索几乎为零。
回到警署时,其他同事同样愁眉不展。会议室的白板上,信息少得可怜。
“死者,男,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莫振邦的马克笔在白板上划横线,“死亡时间、凶器……”
“已经发布认尸公告,指纹也在比对中。”
“但成年男性失踪仅二十四小时,家属未必会立即报案。”
案件从一开始就陷入僵局。
戏院生意冷清,全靠老本在撑,案发时五名员工在场,但谁都没听见异常动静。其实放映厅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但毕竟在播放电影,再老旧的戏院,音效也是震撼的,掩盖了可能的挣扎声。
“钢丝绳勒颈只需要几秒钟。”祝晴分析道,“死者也许根本来不及呼救。”
莫振邦盯着白板出神。
这案子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直到盛放小朋友的到来,打破此时的沉默。
放放已经成为油麻地警署的常客,连翁sir见到他都会笑着打招呼,完全忘记最开始时,他黑着脸提醒祝晴,家事和工作不得混为一谈。
盛放小朋友刚放学,缠着萍姨来接外甥女。
萍姨先送他来警署,想起一会儿要准备的药膳还差食材,急匆匆往菜市场赶。
看见盛放,大家才想起,原本祝晴母亲的手术顺利完成,他们约定要好好庆祝的。
豪仔笑道:“先想好去哪里庆祝,找点动力。”
“来我们家新别墅玩吧!”盛放热情地邀请。
“新别墅?”众人异口同声。
明明几个月前才去过祝晴的新家乔迁宴。
在一阵“旧房子能不能送我”的玩笑声中,莫振邦也笑了笑,伸手去拿升职考试资料。案情棘手,考试又迫在眉睫,接下来的日子可不轻松。
“都回去休息吧。”他最终宣布。
警方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只有等。
等家属来认尸,等鉴证科和法医科提供新的线索。
放放小朋友松了一口气。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收工喽。
离开警署,放放钻进祝晴的车里。
舅甥俩一起去菜市场门口载上萍姨。
放放小朋友从后座探出脑袋:“晴仔,大姐让我帮忙买东西。”
……
盛佩蓉手术后回到香江,便被送进嘉诺安疗养院。
这几个月来,她最远只到过康复室,却比这十年间的任何时候都要忙碌。
律师们来去匆匆,每次都会留下一摞厚厚的文件。
盛放小朋友谨记大姐的吩咐,和外甥女一起当小跑腿,为她买了部手提电话。此刻,她正在键盘上摸索。放放毛茸茸的小脑袋凑过来,贴着她的肩膀,小胖手戳着屏幕。
“大姐,点这里。”
“不对不对,要按久一点。”
祝晴靠在沙发上,笔记本摊在膝头,脑海中回荡着案情。
耳边是放放小朋友奶声奶气的指导,厨房飘来萍姨炖汤的香气,偶尔夹杂着母亲的低笑。这些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家的声音,就该是这样热闹的。
盛佩蓉没想到萍姨也认识程医生。
“就是那位靓仔医生啊。”萍姨挤挤眼睛,“随传随到。”
盛佩蓉望向盛放小朋友。
这个小朋友向来是受不了激将法的,听到就要做到,但是这次——
“不好意思大姐,我忘记咯!”
祝晴合上笔记本,望向他们:“忘记什么?”
盛佩蓉摁住小弟的小嘴巴,转移话题:“这个号码怎么拨?”
她当然知道怎么打电话,好险,这一次蒙混过关。
放放小朋友已经接过律师的名片,认真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去。
每按下一个数字,就会传来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叮——”
“这个是免提键。”放放耐心地解释,“按下去,大家都能听见。”
恰好这时,电话刚接通,声音回荡在房间内。
当得知这是盛佩蓉的号码,律师赶忙说道,自己正要联系她。
“盛女士,裴总今早在董事会提出临时议案,质疑你的决策能力。”
听说现在,整个董事会都在传——
盛佩蓉昏迷不醒,神志不清。
“不清醒?”放放小朋友仰着稚嫩小脸,“说谁呢?”
盛佩蓉笑了。
是啊,说谁呢?
她回来了,这个家也该回到正轨。
放放看太多电视了……
接下来的情节,他很熟悉。
崽崽用小气音说道:“我大姐要出山啦!”
……
祝晴的工作重新进入状态,放放小朋友要按时上学。
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都必须适应新的节奏。
因为新案子缘故,祝晴的归家时间又变成未知。萍姨收拾好小不点的书包,正要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和之前一样,成为连接两端的桥梁。
“大姐,我们明天再来看你。”放放说。
盛佩蓉坐在轮椅上,眼底带着柔和的笑意。
“专心工作,不用担心我。”
盛佩蓉说,不必专程来探望她,她如今不是病人,只当是在休养度假。
祝晴:“不是特地来看你。”
放放小朋友接话:“是我们晴仔想妈咪啦!”
祝晴的嘴角不自觉扬起,捏捏盛放小朋友软乎乎的小脸。
就像是在捏一块糯米团子。
车子缓缓驶离疗养院,放放把书包抱在胸前,像是抱着玩偶。
手提电话的铃声突兀地响起。
祝晴接起电话,曾咏珊的声音立刻传来。
“重大发现!”
“死者身份确认了,是导演周永胜。”
难怪曾咏珊提过,觉得他面熟。
祝晴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很有名?”
“名气大着呢,随便问一问,谁没看过他的电影。”
放放歪头。
他们家外甥女明显没有啦。
可怜的晴仔,什么都没玩过。
小舅舅决定带她去看电影。
曾咏珊顿了顿,语气变得微妙:“不过有一点,你绝对想不到。”
“什么?”
“周永胜……理论上,他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手提电话开着免提,虽然听不懂,但放放小朋友从咏珊的语气中猜测,这是一个惊天大秘密。
然而他们晴仔连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没晃一下,语气平稳。
放放小表情赞许,伸长胳膊,拍了拍祝晴的肩膀。
不愧是未来的总警司!
祝晴疑惑地回头,看一眼这个奇怪小孩。
电话那头,曾咏珊的声音突然压低:“十年前,周永胜和戏里的女主角殉情身亡,当年可是轰动全港的大新闻。”
“十年后……”祝晴缓缓道,“他又死了一次。”
曾咏珊的声音继续传来:“你猜猜,那位和他一起殉情的女演员怎么样了?”
后座的盛放小朋友眼睛瞪得溜溜圆。
他很小声地说:“萍姨,这是我们警署机密。”
此刻,放sir的责任感重于泰山。
他甚至开始为警队招兵买马。
放放用小胖手做了个封口动作,深沉道:“加入我们,成为一名专业卧底。”
第75章 “她为什么要哭?”
盛放小朋友将成为一名阿sir视为自己最崇高的理想。
依稀记得不久前,他问过小椰丝,想不想成为真正的椰丝Madam,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椰丝果然也是有理想的小孩,说好要当时装模特,就再也不动摇了……
现在同样的问题,盛放问了萍姨一遍。
他的语气严肃而坚决,充满热忱:“你想当Madam萍吗?”
萍姨笑容和蔼地对少爷仔说:“我不想。”
放放小朋友一脸疑惑。
萍姨也摇头叹气。
“不仅要学飞檐走壁,当古装片里的女侠,还要学查案做卧底。”萍姨说,“少爷仔对萍姨的要求也太高了,我这把老骨头,多跑几步路都喘,怎么抓贼啊?”
放放指了指自己的小脑袋瓜:“查案靠头脑。”
萍姨哭笑不得:“晴晴说了,我只要照顾好你这个小捣蛋就行。”
戏院那起命案终于有了进展。据曾咏珊说,她是觉得死者眼熟,回去翻找许久,终于想起曾经看过一篇关于香江名导的报道,死者正是报道中那位已故导演周永胜。
周永胜在业内确实颇有名气,但导演毕竟不同于演员,很少在公众面前露脸。长相特征不突出的,一般人看过也就忘了。好在曾咏珊心细,凭着直觉追查下去,这才确认了死者身份。要不然,这案子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才有眉目。毕竟死者本来就是个“已死之人”,就算失踪十年、二十年,家属也不会报案,这起凶杀案很可能就会成为一桩悬案。
现在确认死者身份是个重大突破。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又被谋杀,这案子愈发扑朔迷离。莫振邦看时间不早,只让住在附近的下属回警局梳理线索,实在抽不开身的,可以明天早上再来。要是让A组的人知道,肯定又要眼红——加班居然还能自愿选择。
“萍姨,我回一趟警署,你先带放放上楼。”
要说住得近,没人比祝晴家离警署更近了。她停好车,把放放交给萍姨,转身就要回警署加班。
路灯下,盛放小朋友站在原地,小嘴瘪成一道向下的弧线,委屈巴巴的。
昨晚已经和晴仔分别一整夜,他满心期待着今晚的“重逢”,谁知道又要落空。
祝晴转身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的小舅舅孤零零立在路灯下,小小的影子被拉长,依依不舍地望着她,实在让人心疼。
“晴仔好久没有给我讲故事了。”盛放小朋友失落地说。
“昨天你大姐没给你讲吗?”
“我给她讲还差不多。”放放嘀咕着。
说话间,祝晴已经走回他面前。
往常,放放总会努力仰起小脸看她,仰到脖子发酸也不肯低头。可今天,他垂着小脑袋,连肩膀都垮下来,蔫蔫儿的。
他以为又要和晴仔说再见了。
可忽然之间,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整个搂进怀里。
祝晴蹲下身,把他抱得紧紧的,还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好乖。”
就像维港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花,放放皱成一团的小脸瞬间亮了起来。
他是最好哄的小朋友,晴仔的一个拥抱,就能让他忘记所有委屈。
崽崽不再沮丧,也不闹,小脚丫踢着轻快的、蹦蹦跳跳的步伐,催着萍姨回家。
“晴仔要去加班。”放放举起小拳头,眼睛亮晶晶的,“抓坏蛋!”
……
夜晚的重案组会议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
梁奇凯、曾咏珊和豪仔是提前到的,桌上摆满一堆旧杂志,白板上的消息也不再少得可怜。
整整一排杂志,同一个日期,同样的头版。“殉情”两个血红大字贯穿着版面,导演周永胜的侧脸与女主演顾旎曼的泪眼被粗暴地拼贴在一起。尤其是那个“情”字,紧挨着女方湿漉漉的眼睛,眸光纯粹哀伤。
“当年所有杂志都在抢这个头条。”
“一九八五年,香江知名导演周永胜和女演员顾旎曼在私人游艇上殉情。”曾咏珊念着文章内容,“服毒、留下遗书,连遗书的内容都拍到了。”
那些年的狗仔,比现在更狠。棺材照、遗书内容和灵堂全景一个不落。
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遗书原件照片,极其清晰。
两封遗书上,周永胜与顾旎曼的亲笔字重叠着——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清纯女星顾旎曼,十八岁。”梁奇凯在白板上标上数字,“导演周永胜,当年三十四岁。算来十年后的现在,死者该是四十四岁了。”
“那是电影杀青后的第三天。”他继续道,“整个剧组都说,导演和女主演入戏太深,沉溺在电影情境里,才会选择一起赴死。”
祝晴从杂志里抬起头:“那是部怎样的电影?”
“《月蚀》,看这行小字就是主题——‘无法被照亮的部分’。”曾咏珊将电影海报放在桌上,“悲情的文艺片,讲述禁忌之恋,电影上映后轰动全港,斩获国内外多项大奖。都说导演把最美的镜头给了她,这不仅仅是电影,更是艺术。”
海报上是顾旎曼的剪影。
少女莹白的背,身姿曼妙得令人心颤,却不会让人产生任何邪念。
这一次,曾咏珊并没有被媒体渲染的“真爱”所打动。
相反,她眉心轻蹙,为逝去的生命而惋惜遗憾。
“去世时刚过十八岁生日……也就是说,和周永胜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成年。”
“她能懂什么?一个天赋绝佳的女演员,所谓为艺术献身,最终献出鲜活宝贵的生命。”
“那些所谓的国际奖项……不知道是源于电影本身,还是导演与女星殉情的噱头。”
周永胜与顾旎曼的殉情案作为非自然死亡案件,当年警方保留了完整卷宗。只是如今,案卷存放在档案管理中心,向总区申请调阅令的程序极其繁琐,一晚上时间肯定是搞不定的。
此刻,他们便先通过记忆以及杂志上的报道,试图拼凑当年真相。
杂志内页刊登着当年的搜救新闻。
“两人服毒后留下遗书,跳海自杀。”
“只找到女演员的尸体,还有导演的手表和遗书。当时海上搜救能力有限,即便没有找到周永胜的尸体,也倾向于认定死亡。”
“在大海搜寻失踪人员本来就是极其困难的事,大家都以为,周永胜的遗体是被海浪冲走了。”
“毕竟个人物品和遗书都指向殉情,再加上剧组人员证实两人‘情绪异常低落’,法庭后来直接宣告死亡。”
“你们看看,当年这些报道,写得可真够浪漫的。”
“让爱情定格在最纯粹唯美的瞬间。”
“纯粹到……殉情的女演员死了,而他还活着?”
“如果真的这么爱,就算那次侥幸没死成,也该以别*的方式了结,而不是躲起来,直到十年后被人谋杀。”
莫振邦拿起死者的照片。
十年前是长发,现在已经剪短,脸上也多了岁月的痕迹。
“只是通过照片,不能完全确认是同一个人,要严谨的话还得做更多验证。”
“就是他……上次林汀潮的案子,我一整天泡在鉴证科,你看周永胜十年前和十年后的对比照片,耳朵的轮廓是一模一样的。”
“话又说回来,就算相爱,也不至于要殉情吧?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什么?”莫振邦嗤笑一声,将一个牛皮纸袋扔在桌上。
里面是婚姻登记原件和医院出生记录。
“这位周大导演,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莫振邦说。
办公室里顿时一片哗然。
“所以是婚外情?”
“还说得像真爱……不知道当年周永胜对他太太,是不是也这么‘浪漫’。”
曾咏珊倒吸一口凉气,凑到祝晴耳边:“我就说吧……哪里不对劲,原来问题出在这儿呢。”
“我可真是眼力见长!”
……
第二天一早,放放是被满屋飘香的鸡丝粥气味给香醒的。
一猜就知道,萍姨又花了好多心思给他们准备早餐。
“起床上学了。”祝晴坐在他床边。
刚睡醒的小孩,在被窝里打滚赖床,头顶软软的头发翘得像天线。
祝晴托住他的小脸一顿捏捏,唤醒他们舅甥俩的清晨。
放放钻出软软的被窝,眨了眨眼睛,确定这是在哪儿。
其实对于他来说,住在家里和疗养院没有太大区别,反正只要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去幼稚园要近一些,可以多睡二十分钟。
和从前不一样,如今叫盛放起床并不费劲。
小朋友自己就能收拾利索,十分钟不到,穿戴得齐齐整整,脸蛋挂着水珠,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牙膏沫。
祝晴帮放放擦了擦嘴角,牵着他坐到餐桌边。
萍姨的早餐照例准备得丰盛精心。
舅甥俩面前摆着一样的早点,并排惬意地坐着,就连抬手拿起勺子的动作都像是复制出来一样,默契十足。
“好久没有和晴仔一起吃早饭。”
祝晴舀起一勺熬得粘稠的鸡丝粥,轻轻吹开热气。
确实,很久没有像这样,舅甥俩安静地吃早餐。
萍姨笑道:“前两天呢?”
那时萍姨住在疗养院陪着盛佩蓉,他们舅甥俩一起回来。
放放小朋友鼓着腮帮子告状,晴仔补觉不起来,被他硬生生拽起来,迷迷糊糊往他手里塞了个面包,就把他打发上了校车。
“晴仔肯定一转头又倒回去睡回笼觉。”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摇晃,一脸严肃,“她没有吃早餐哦!”
“萍姨。”放放扯了扯萍姨的衣角,“你要说说她的。”
萍姨笑出了声。
要是在从前,她肯定会说,自己哪里能管这么多。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那些小心翼翼的界限,刻意保持的分寸感,在这对真心接纳她的舅甥面前,都已经不算数了。
“我跟她妈妈说去。”萍姨擦着手走过来。
祝晴差点被一口粥呛到,忍不住地笑。
真新鲜,从小没人能找家长告她的状,如今长大了,反倒能体验。
萍姨将两杯深褐色的饮品放在他们面前。
“马蹄竹蔗水加龟苓膏粉。”她说,“刚学会的,赶紧尝尝。”
外甥女和小舅舅同时露出嫌弃表情。
盛放小朋友指向窗外:“你们快看,有小鸟!”
话音落下,他的小肉手捧起杯子,趁机倒给祝晴。
“小鸟飞那边了。”祝晴指一指另一个方向,又面不改色倒回去。
“讲大话!”放放的小脑袋顶她胳膊,“那边是卫生间,没有窗户!”
“我吃完了。”祝晴抓起外套开溜,“开工。”
放放小朋友想要去把她抓回来,然而自己先被揪了回去。
“少爷仔,这杯凉茶最清热祛湿了,你快尝尝。”
宝宝小脸埋进杯子里,捏住鼻子:“yue——”
……
会议室里,周永胜十年前的照片与现在的尸体照片并排摆在桌面上。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清瘦的身形丝毫未变,就连颈侧那颗痣的位置、大小,都与旧照完全吻合。
“双胞胎?”豪仔翘起二郎腿,调侃道,“或者和林汀潮案一样,学邝小燕整了容?”
莫振邦敲了敲面前的资料:“经过齿科记录比对和颈间那颗痣的显微特征对比,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十年前确实是假死。”
“但是假死的动机是什么?查过他没有巨额债务,当年和人无仇无怨的,不像是要避开什么,甚至连保险都没买过。”
“也许一开始没打算假死,一时之间没死成,没有再死一遍的勇气?”
“反正不管怎么说,女演员太无辜了。她还年轻,听了导演的哄骗,以为找到真正的爱情,结果……”
“当年殉情新闻一出,没过多久电影上映,这部戏受到多方关注,成为经典之作。如果他活着出现,这场‘艺术殉情’就变成炒作骗局。”
黎叔冷笑:“所以他必须‘死’到底,才能让这部电影成为永恒话题。”
会议室外,脚步声由远至近。
翁兆麟的手重重敲了两下玻璃门。
“媒体已经抢先报道了。”他甩下一份报纸,指着版面一角,“总区那边刚来过电话,要求我们尽快给个说法。”
莫振邦拧着眉头看一眼,念出标题:“殉情导演死过翻身?这是哪里的小道消息?”
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转而问道:“尸检报告出来了没有?”
“祝晴去法医科了。”曾咏珊说。
此刻的法医办公室里,祝晴正坐在程星朗对面。
程医生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在报告上:“关键结论在这里。”
“但有个矛盾点,死者高度近视,现场却没发现眼镜。”
祝晴抬眉:“隐形眼镜?”
“眼球表面没有残留隐形眼镜材质。”
祝晴想起,从前念书时有同学高度近视,离了眼镜根本无法正常生活。
她微微蹙眉:“所以……凶手拿走了死者的眼镜?”
“死者太阳穴皮肤无镜腿痕迹。”程医生轻点自己的鼻梁示意,“鼻梁骨同样无骨质凹陷、压痕,这说明——”
祝晴突然倾身向前,她的距离近得能看清他鼻梁上并不存在的压痕。
程星朗的目光顿了一下。
“死者至少两年以上没有规律戴镜。”他继续道。
高度近视,却不戴眼镜?
祝晴若有所思,抽走那份报告。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解剖学专业书。
中间夹着一枚金属书签。
祝晴回到会议室,众人围上前,分析这份尸检报告。
豪仔感慨:“程医生最近效率高得离谱啊,和我们B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
“胃内容物检测显示,死前三个小时吃过鲜虾肠粉?”莫振邦翻看报告,“鲜虾肠粉……好像在哪里见过?”
“就是这本《美食周刊》。”曾咏珊从一堆旧杂志中翻出其中一本,“这里写过,周永胜最爱吃富年冰室的鲜虾肠粉配花生酱。”
莫振邦敲了敲白板:“黎叔带人去富年冰室,带上周永胜的照片。”
“祝晴和家乐去找他太太和儿子。”
“奇凯、咏珊,查一查这位‘殉情女主角’。”莫振邦指着白板上顾旎曼的照片,“看看当年,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情投意合。”
“另外查清楚,这些年周永胜究竟是以什么身份生活的。隐姓埋名整整十年?本事还真不小。”
……
祝晴和徐家乐站在一栋旧式洋房前。
“就是这里了。”徐家乐后退两步,眯着眼核对门牌号,“这地段这面积,价格不菲。留给他的妻儿,也算是周永胜生前做的唯一一件像样事了。”
他们看过专访,这栋房子是周永胜赚第一桶金时买下的。
房子外墙留有斑驳的痕迹,几处墙皮已经剥落,庭院里的花草倒是被人精心照料着,茂盛生长,开得郁郁葱葱。
祝晴抬手,指节在木门上叩了三下。
“吱呀”一声,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棉麻长裙的中年女人,只沉默一瞬,她就已经猜到他们的来意。
“是警察吧?”她侧身让出位置,“请进。”
十年前,电影《月蚀》杀青,导演周永胜与女主角在私人游艇殉情。
当时他已经结婚七年,警方面前这位就是他的太太江小薇。
这房子年代久远,处处透着岁月的痕迹,真皮沙发的扶手处明显磨损,质地也不再光亮。
茶几上摆着几本杂志,正是那些耸动的标题,让翁sir焦头烂额。媒体嗅觉敏锐,最初是公共殓房有人认出尸体,被狗仔买通,现在记者们正在与警方抢跑,争相报道周永胜“死而复生又再度离奇死亡”的故事。
江小薇显然已经看过这些报道。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眼底还带着自嘲。
她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该说的,十年前都说过了。”
屋内装修风格陈旧,但宽敞明亮,阳光洒落,照亮墙上几处显眼的钉痕。
按照小孔的排列来看,那里曾挂着几副照片,应该是全家福。在周永胜“为爱殉情”后,相框才被取下,但即便经年累月,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我们是在片场认识的,那时候我是美术组的助理,被一个男演员刁难……当时我都快要哭出来,是他站出来为我解围。”
“后来我才知道,他还那么年轻,居然是导演。”
“本来以为,在导演眼里,我肯定是不起眼的。但没想到,他记住了我。我家境普通,背负着全家生计,碌碌无为又黯淡无光……可永胜记住了我的名字,还总是鼓励我,其实那时候,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江小薇提及从前,眸中闪着泪光。
“我们相爱了……恋爱、结婚,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
“剧组工作辛苦,和永胜结婚之后,他就建议我辞职。没过多久,我怀孕了,索性在家里休息。”
“他是我见过最有责任感的人。”
“从产检到孩子出生,他就是再忙,也从来不会缺席。那时候,一凡才几个月大,他要是凑巧出门,我都不知道怎样搞定儿子。”说到这里,江小薇笑着摇了摇头,“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很幸福,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女演员,我一直信任他,结婚七年,几乎不去探班。”
“我们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十年,走出了伤痛,现在又来一次?”江小薇抬起头,眼神里透着迷茫,“那个死在电影院里的人,真的是他吗?”
得到警方肯定的回答后,江小薇不再出声,双手交握,轻轻放在膝盖上。
徐家乐对着笔录本记录,重点核实死者生前的债务状况,以及人身保险受益情况。
“你们是在怀疑骗保吗?不可能的。”
“保单有自杀免责期,只要超过免责期,即便是自杀,保险公司仍旧需要理赔。”江小薇说,“当年保险公司认定殉情是‘故意制造保险事故’,一分钱都不肯给。”
“本来是要闹上法庭,和他们打官司的。但最后,是电影公司私下给了补偿。”江小薇的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殉情的新闻出来后,他们要把我和一凡的存在抹去。人已经不在了,电影总归要上映,他们需要‘殉情’的噱头。”
“对外……”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们母子俩,反倒成了见不得光的人。”
“所有人都说大导演和女演员爱得花花绿绿,谁会知道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有时候我真希望,那些亲戚和街坊邻居也都不知道这件事才好。这样孩子至少能挺直腰杆上学,你们不会明白,那样的怜悯眼神,比冷言冷语的嘲笑还让人难受。”
祝晴观察着她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这十年间,你有没有怀疑过周永胜可能还活着?”
江小薇摇了摇头,又问了一次:“确认是他吗?”
“比对结果在这里。”祝晴递过文件,“请你尽快安排时间认尸。”
……
维斯顿幼稚园的画室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铺满画纸的地板上。
十几个小小班的孩子们穿着美术课专用围裙,正全神贯注地创作。
盛放小朋友跪在地上涂抹颜料,袖口染上缤纷的色彩。
在这里,颜料可以涂在纸上、墙上,甚至飞到小朋友的脸上,但绝对不会有人制止。正是因为这样任由孩子们自由探索的教育理念,让这所幼稚园的名额一位难求。
此刻的放放像只小花猫,脸颊上沾着三色颜料。
他对自己的滑稽模样浑然不觉,正指着变成彩虹色的椰丝和金宝,小手捂住嘴巴笑。
距离放学还有三十分钟。
放放小朋友密切留意着下课的时间。等到放学后,他得先去警署接晴仔,再去疗养院看大姐。自从大姐醒来之后,他越来越忙,这就是萍姨说的“充实”!
“放放,别忘了今晚有网球课。”金宝突然提醒道。
放放顿时僵住——
完蛋了!
前段时间,他和金宝一起报名网球班。这周因为家里太忙,盛放完全将这事抛到九霄云外。
他苦恼地皱起鼻子:“可我答应大姐今晚要去看她的。”
阿卷凑过来:“你还有大姐啊?”
自从上次两个人一起骑拖把飞过教室后,盛放和阿卷成了点头之交。
他们开始和平共处,阿卷再也没有找老师告过状。
“当然有。”放放昂头挺起胸脯,小鼻孔朝天,“大姐!”
“有多大?”
“好几十岁咯!”
“哇,那确实好厉害……”
一旁假装整理画具的美术老师默默竖起耳朵。
所以……是哪儿厉害?
……
江小薇只简单换了件黑色外套,便随警方来到殓房。
她嘴角勉强扯出的弧度,比哭还要苦涩。十年前那场没有遗体的葬礼,她也穿着相似的黑色,在空棺前送别丈夫。只是当年那件衣服,早已穿不下了,岁月从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至少这次,总算有具尸体了。”她轻声说。
这分明是句玩笑,却连素来没心没肺的徐家乐都别过了脸去。
祝晴沉默片刻:“节哀。”
江小薇深吸一口气,站在尸体冷藏柜前微微颔首:“我准备好了。”
冷藏柜被拉开,白雾缭绕,时隔十年,江小薇看见自己本来早该死去的丈夫。
她没有哭,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十年前,周永胜不过三十四岁,还是意气风发的大导演,而十年后的今天,他显了老态,鬓角甚至有了白发,嘴角的纹路走向也是朝下的。
“怎么能不老呢?”她指尖抚过自己的鬓发,“四十岁那年,我头上还依稀只有几根白发,有时候会让儿子帮忙拔去,眼不见为净。现在又过去几年,白发越来越多——”
江小薇无奈地笑了一下,眼角泛起细纹:“一凡说,妈妈,白头发多到拔不完了。”
徐家乐:“没有通知你们儿子来见他最后一面吗?”
“没有。”江小薇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一凡从前最崇拜他爸爸。”
周永胜假死的那一年,他的儿子周一凡六岁,如今已经十六了。
江小薇说,这个新闻再次闹得沸沸扬扬,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六岁时,他知道爸爸的死讯,从早哭到晚,连睡梦中都在流眼泪。当时,我没有告诉他殉情的事,只说是一场意外。”
“一凡总是很骄傲地告诉每一个人,他父亲生前是一名导演。直到十岁的时候,他才知道,永胜是和女演员殉情……好像是一个和一凡闹了矛盾的同学告诉他的,那些学生家长们,总把这当成一个笑话看。”
“一凡差点崩溃,回来和我大吵了一架,他觉得自己的伤心和怀念,都太可笑了。”
“也怪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他说出实情。后来,一凡再也没有提过他的父亲,就好像永胜成了他人生中的污点。”
江小薇轻轻叹气,转而望向平躺着的尸体。
她并不害怕,伸手想要去触碰,又不知道想起什么,神色黯然地收回手。
“如果他根本没死……”江小薇忽然问,“是不是证明,其实他对顾旎曼用情也没这么深?”
她的眼神执着,像是希望从警方口中得到一个让自己不再难堪的答案。
但不管是祝晴还是徐家乐,都没有接话。
这个答案,还有意义吗?江小薇也在心底这样问自己。
“周永胜以前戴眼镜吗?”
“除了睡觉,从早到晚都戴着。”江小薇说,“七百度近视,离不了眼镜。”
祝晴低头记录下来。
她也记得,杂志上为数不多的几张导演照片,周永胜的鼻梁上都架着眼镜。
“你儿子现在在哪里?”
“在学校。”江小薇说,“他不会想露面的。”
“这十年间——”徐家乐翻了翻资料,“周永胜有没有联系过周一凡?”
“没有,当然没有。”江小薇摇头,又纠正道,“是江一凡,他不想再跟着父亲姓,让我给他改了姓氏。”
走出公共殓房,和江小薇分道扬镳之后,徐家乐仿佛压抑许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就算她儿子现在躲着不见人,在他自己的生活圈里,也够他受的。”他低声道,“才十六岁啊,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周永胜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儿子。”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
可以预见,江一凡在学校里将面临什么。
媒体的关注,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
……
回警署汇报工作之后,到了下班的时间。
十年前的那部电影,是顾旎曼的代表作,也是唯一一部作品。她并不出名,资料少得可怜,必须深挖调查。
祝晴到疗养院的时候,昏黄夕阳刚洒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像是温暖地照亮了回家的路。
妈妈正在看书,听见推门的声音抬起头,眼底带着笑意。
放放小朋友去上网球课,今晚没法来了,耳边没有小弟叽叽喳喳的声音,盛佩蓉反倒觉得不习惯。
祝晴说,小孩子就是这样,有时候放放在家不出声,她还嫌太安静。
营养师准备的晚餐很简单,母女俩安静地吃着,就这样面对面,暖意在心底流淌。
这样平淡的相处,却让祝晴觉得,那些错失的岁月正在一点一点被弥补。
“妈妈。”祝晴突然开口,“你知道周永胜吗?”
“那个年轻导演?”盛佩蓉回忆道,“你爸爸很喜欢他的作品,我们一起去戏院看过。”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周永胜不过二十出头,镜头却充满灵气,充满独特的风格。
祝晴翻看手边的资料,这位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就备受赞誉,但后来的作品却平平无奇,外界讽刺他昙花一现、江郎才尽。
直到三十四岁那年,他遇见顾旎曼——媒体笔下的“灵感女神”,然后带着她一起跳海殉情。
听到这里,盛佩蓉放下筷子,摇了摇头。
她无法赞同殉情。
什么是爱?双双赴死就是爱吗?
盛佩蓉的目光落在沙发旁角几的夫妻合影上,照片里的丈夫正对着镜头微笑。她想,他一定看见了,看见她和可可现在过得很好。
“所以要活着。”盛佩蓉的声音很坚定,“活着才有希望。”
……
晚上七点半,盛放小朋友站在球场门口,挥着小网球拍东张西望。
萍姨已经到了。
而后,放放越过她的肩膀,瞄见路旁停着的那辆黑色越野车。
“晴仔!”
放放的小短腿迈得飞快,朝着祝晴冲去。
虽然在百忙之中上网球课很烦人,金宝连球都接不到也很烦人,可至少外甥女记得接他,宝宝勉为其难地原谅全世界。
盛放小朋友和萍姨一起上了车。
祝晴转动方向盘,随着车流汇入主路,却并不是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晴仔晴仔,我们去哪里?”
放放凑上前,软乎乎的小奶音飘过。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一间录像带店门口停下。
店里灯光昏黄,整排整排的货架上放满录像带,还贴着分门别类用的标签。
老板正在整理,爬上爬下动作利落,转头注意到客人,问道:“靓女,找什么带子?”
“有没有周永胜那盘——”
老板不等祝晴说完,已经精准抽出一盘录像带。
“《月蚀》?”老板说,“殉情导演的遗作嘛,早上报纸刚登过,价格翻了三倍。”
他晃了晃手中的录像带:“绝版喽。”
“要一盘。”盛放的小手已经伸进祝晴的口袋。
“都不问价格?”祝晴勾勾他的鼻尖。
放放踮起脚尖,小声道:“看完明天卖掉,转手赚更多。”
今天绝版录像带的价格被炒高,等到明天、后天新闻发酵,很可能更贵。
祝晴捏捏他肉乎乎的脸颊:“真是盛家的小孩。”
萍姨忍着笑。
这是随了他爹地和大姐的生意头脑,长大不做阿sir,可以当盛董。
就在昨天,放放还计划着要带晴仔去影院……
一转眼,他们回到家,窝在沙发上。录像带推进放映机,祝晴对小朋友说,这是家庭影院。
客厅里,灯光被刻意调暗,外甥女和小舅舅肩并肩坐在沙发上。
放放摇头晃脑心情很好——
晴仔是不是忘记他只有周末才能看电视?赚到咯。
电视屏幕闪烁,周永胜与顾旎曼的“殉情之作”是一部基调悲伤的爱情片。
影片的男主角反倒成了陪衬,几乎没人讨论。
画面里,每一个与顾旎曼有关的镜头,都美得惊心动魄。
盛放小朋友抱着一包开封的薯片,盘腿坐在祝晴身边,先是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片,再递到祝晴嘴边。
“晴仔,她为什么哭?”
“可能饿了。”
“你在敷衍我哦。”
薯片袋“哗啦”作响,放放的小脚丫晃来晃去。
祝晴盯着屏幕中的顾旎曼。
她还太年轻了,决定赴死的时候,真的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吗?
女孩付出生命的代价,导演却苟且偷生,实在不值得。
但必须承认,就算抛开噱头,电影本身也是一部佳作。
萍姨坐不住了,打着哈欠回房:“这些情情爱爱的片子啊,你和我拍拖,我和你拍拖……几十年都没点新花样。”
萍姨关上房门之前,听见祝晴和放放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舅甥俩总是有聊不完的愉快话题。
放放吃得小肚子圆鼓鼓。
再充满智慧的小反派,也理解不了这样复杂的电影语言。他只知道男女主角在你看我,我看你……
“晴仔,你拍过拖吗?”
“没有。”
盛放宝宝张开小嘴巴,再咬一口薯片,挨着晴仔的肩膀靠得舒舒服服的。
“我也没有。”
祝晴:……
第76章 “车神晴!”
放放小朋友看完了整部电影,却像什么都没看一样。
这部电影连台词都很少,通过镜头语言表达那段禁忌之恋,对崽崽来说太深奥了。
盛放看不懂,只觉得薯片脆脆的,吃着吃着就见了底。明天得让萍姨再补些货。
好些天没听晴仔讲故事,小舅舅变得格外黏人。此刻他正站在儿童房门口,小小的身子微微前倾,弯着腰就像电视里的店小二,有模有样地比了个手势。
“请——”
祝晴就这样被请了进去。
儿童房里的课桌上还留着放放用蜡笔作画的痕迹。彩色的线条印在浅木色桌面,萍姨想了好多办法,怎么都擦不掉。祝晴倒觉得擦不掉也好,这些痕迹,像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自从买下这房子,从盛夏住到现在,这里留下了越来越多属于他们的印记。
“躺好。”祝晴说,“该睡觉了。”
出乎意料的是,放放并没有缠着祝晴讲故事。小不点乖乖钻进被窝,看着晴仔坐在书桌前,对着纸张写写画画。
只要外甥女在这儿陪着盛放,他就觉得,连被窝都暖暖的。
大人真可怜,看完电影,还要绞尽脑汁地写功课。
还是当小孩好,他想着,把脚丫高高抬起,又“咚”地落下。
放放小朋友重复几次这样的动作,打了个小哈欠,伴随着祝晴笔尖“沙沙”的声音,渐渐进入梦乡。
……
几个月来,盛放小朋友总会在不经意间教会外甥女享受生活。
吃早餐时,小不点慢条斯理,只要嘴巴里还含着牛奶,就不会急着起身。这总让祝晴想起最初带他去警署x餐厅吃饭的场景,她急着去办案,而他晃着小短腿,一本正经地说——
“查案要快,吃饭要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祝晴也学会了放慢步调,甚至踩着点进警署。
会议室里,折叠椅被拖动时发出熟悉的声响。
莫振邦翻阅着资料沉思,同事们陆续带着资料入座。
“昨天和小孙去了富年冰室。”黎叔翻开笔记本,“店员确认,照片上的人最近常去。”
他晃了晃周永胜的照片。
警方手头上没有死者的近照,这是十年前的照片,被技术组加以处理,长发修成了短发。
“店员说,就是个四十多岁的普通中年男人,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人来,点鲜虾肠粉加多花生酱,再要一杯清水。”
他继续道:“十多年前周永胜在采访里提过最喜欢这家的肠粉,店里至今还贴着那段文字报道。不过老板直到昨天才知道,那个常客就是‘死而复生’的周永胜。”
“下午三点左右到的,过了饭点,所以店员记得很清楚。”黎叔补充,“都说他心情不错。””戏院售票员也证实,案发当天他进场时还笑着说很期待这部电影。“
“收盘的大婶提到个细节——”小孙突然插话,“周永胜走后,有个戴渔夫帽的男人进来,专门问他吃的是什么,问完就走。”
他比划着:“那人个子不高,头都快埋到胸口,连年龄都看不出。”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
曾咏珊起身汇报:“昨天我和梁sir——”
“我来说吧。”梁奇凯温声打断她,示意她坐着休息。
“当年剧组的人,有的现在要预约才能见,有的连十年前的事都想不起来了。”他翻开笔录,“但所有人都知道周永胜有家室。他和顾旎曼的事,道具组有人撞见过他们拥吻,被周永胜勒令封口。”
“顾旎曼年轻单纯,心事都写在脸上,看他的眼神根本藏不住。
“所以是顾旎曼被爱情冲昏头,而周永胜则是为了所谓艺术给电影加成,在殉情的时候突然后悔了?”
莫振邦转向祝晴:“死者妻儿那边怎么说?”
“江小薇的不在场证明没问题。”祝晴抬头。
徐家乐翻出户籍记录:“但她儿子一个月前突然改了姓,从周一凡改成江一凡。”
“周永胜十年前就‘死’了,要恨早该改姓,这个时间点很微妙。”
“也许是见到了‘死而复生’的父亲。”祝晴推测,“发现就连他的死亡都是一场骗局?”
莫振邦若有所思:“江一凡会不会曾经站在冰室外,盯着‘已故’父亲愉快地吃肠粉?”
……
离开警署时,祝晴才注意到曾咏珊今天的异常沉默。
“早上赶时间没吃好,胃病又犯了。”曾咏珊揉了揉腹部,“没事,缓缓就好。”
她吞下两粒胃药,直到公务车停在中学门口时,脸色才渐渐恢复。
“梁sir今早……又是端茶又是买药。”她的指尖摸索着胃药,“平时不是这样——”
祝晴接话:“殷勤?”
“也可以这么说……”曾咏珊嘀咕,“奇怪,他好像很愿意照顾人。”
祝晴忽然想起原著剧情。
在原剧情里,她遇到原男主,被拯救、被治愈……后来她牺牲了。而原男主与原女主之间,本来也没有太多交集,直到原女主家中发生惨案,才成为两个人走到一起的契机。
是因为现在的曾咏珊正在慢慢变得强大,反而让这段关系停滞不前吗?
“男人心海底针。”曾咏珊摇摇头,指向教务处,“先见死者的儿子吧。”
江一凡被带进来时,校服松垮地挂在瘦削的肩膀上。
他始终低着头,直到祝晴问起周永胜的消息。
“知道你爸爸的新闻了吗?”
少年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戾气:“他死了才好。”
曾咏珊不自觉地皱眉。
爱情本该是温暖的,可周永胜与顾旎曼所谓的爱情,却沉重到用十年时间,压垮一个孩子。
真是爱到难舍难分却不被世俗接受,可以选择离婚。
为什么要殉情?他们的选择伤害了太多人。
祝晴走出教务处,去办公室向江一凡的班主任核实情况。
富年冰室员工指认的那个矮小身影,与这个身形颀长的少年显然对不上号。但江一凡又高又瘦,身形和成年人无异。更何况,一个在校学生,想要确认他的不在场证明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班主任斩钉截铁地说,案发时江一凡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拐角处传来窸窣响动,几个男生挤在窗台边,故意拔尖嗓子。
“周一凡要被抓走了!”
“是江一凡……”
“忘记了,只记得他殉情自杀的老豆叫周永胜。”
“新闻说他害死情人。”
“警察来抓杀人犯的儿子喽——”
男学生的尾音拖得老长,在空荡荡的走廊激起回响。
周永胜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这所半走读制的学校里,这个话题已经成为最热门的谈资。
教务处老师正要起身驱散这群看热闹的学生,祝晴却抬手拦住了。
她斜倚在门框上,声音不轻不重:“知道造谣可以拘留吗?”
嬉笑声戛然而止。
在一片死寂中,脚步声再次响起,教务处的门被关上。
江一凡慢慢抬起头。
“我看过那些报纸杂志。”少年神色紧绷,“说他害死了情人。”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顾旎曼可怜?”他冷笑,“十八岁就什*么都不懂吗?我十六岁,可我什么都懂。”
“他只要拍戏,就不会回家住。”江一凡问,“有时候很晚了,我妈给他打电话……那一通通电话,顾旎曼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吗?她就这么无辜吗?”
警方没有回答他的质问。
而他似乎也只是在发泄,并不在意她们是否回应。
“上个月,他来找过我。”江一凡的声音低下去,“在校门口那条巷子。”
祝晴和曾咏珊交换了一个眼神,静静地等他组织语言。
“我没有告诉我妈,她好不容易才好起来的。”江一凡说,“最早那些年,我都没见她笑过。”
“你们说话了?”
“他给我塞钱……他说以后会找机会跟我慢慢解释。我没要他的钱。”
江一凡扯了扯嘴角,语气里透着讥嘲:“他说——‘以前是爸爸没给你们留够钱。’”
“他来见过你几次?”
江一凡回忆着。
第一次,是一个月前,毕竟时隔十年,死了的人突然出现,他几乎没认出来那是自己的父亲。周永胜怎么能这样戏耍每一个人?江一凡再不愿意和他有任何牵扯,恳求母亲带自己去改了姓,就像是孩子无力的反击。
第二次,是一周后。
最后一次,是案发前三天。
“他看起来怎么样?”
“穿得体面,从口袋里掏出的钱是一沓的,就好像这十年过得特别风光。”
“他说舍不得我。”江一凡的手攥成拳,“原来导演也会演戏,演得他自己都快要信了。”
……
顾旎曼的线索依然断得干净。
《月蚀》是她的出道作品,在此之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走访过她的旧同学,得到的就只有几声叹息。
“同剧组合作过的演员,都说跟她不熟。”
“户籍登记的家人地址全换了,听说最初她的家人被媒体骚扰得厉害,后来就彻底躲起来了。”
曾咏珊顿了顿:“那些狗仔确实过分,连人家父母和弟弟的眼泪鼻涕都要拍特写。”
祝晴问:“男主角那边呢?”
“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大明星,档期排到明年去了。”曾咏珊撇嘴,“经纪人挡了好几次,说人在国外度假,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也可以理解。当年电影上映时没人提他,现在出事了倒想起来了。经纪团队生怕他跟‘殉情案’扯上关系。”
警署里,祝晴对着满墙资料出神。
高度近视,不戴眼镜应该连路都走不稳才对。程医生的报告显示,近些年,周永胜没有规律配戴眼镜。
眼镜……
眼镜和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关联?
莫振邦抱着泛黄的卷宗进来,是终于从总部调阅来的资料。
“当年‘殉情’后,周永胜留给妻子江小薇的只有现住房产和账户里的六位数存款。
“六位数?”豪仔从文件堆里抬头,“知名导演就这点积蓄?”
“一九八五年的六位数……”黎叔沉吟道,“以他的名气,确实少了点。”
“不买房,不买豪车,不玩名表……”梁奇凯的笔在手指间转了个圈,“钱都去哪了?”
……
维斯顿幼稚园的小小班里,午休室格外安静。
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光影。
“今天是周五哦。”纪老师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轻声道,“如果大家都能乖乖午睡,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我们就举行一场特别的拔河比赛。”
话音刚落,孩子们立刻抿紧小嘴,连呼吸都放轻了。
为了期待已久的游戏时间,每个小朋友都严阵以待,包括盛放小朋友。
上下铺的小床上,孩子们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
就像是一个个乖巧的小天使。
纪老师环顾四周,嘴角不自觉上扬。
这个班级的孩子啊,闹起来能把人吵得太阳穴直跳,听话的时候,又让人心都要化了。
她的视线扫过一张张熟睡的小脸,忽地在角落定格。
“盛放。”纪老师轻轻走到他的床边,“要真的睡,不能装睡哦。”
盛放纹丝不动,紧闭的眼皮下,睫毛不停地颤动。
“咕噜噜——咕噜噜——”他突然发出夸张的“呼噜”声。
“打呼不是这样的。”金宝一骨碌坐起来,“我爸爸打呼像打雷。”
像是按下某个开关,午休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一个个孩子们,都鲤鱼打挺似的,从小床上坐起来。
“像火车开过去!”
“像骑电单车……突突突!”
“明明像吸尘器——”
纪老师站在原地,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些小孩们像雨后春笋一般,从各个角落冒出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班级里的小天使们,装睡功力都炉火纯青。
“老师,还拔河吗?”盛放小朋友忧心忡忡地问。
话音落下,其他小朋友们都纷纷躺平,闭上眼睛。
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原来“特别”的拔河大赛,不过是拉着一条麻绳,两排小朋友涨红着脸,在活动区傻乎乎地使劲而已。
盛放小朋友对比赛的简陋有些失望,但下午祝晴来接他时,还是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小手。
“我们组赢啦!”
不仅是在路上分享战果,就连到了警署,盛放小朋友仍拍着小胸脯告诉所有人,今天他是拔河冠军。
案件调查仍在继续,但节奏并不紧迫。祝晴趁着走访的间隙接他回来,再到下班时间,准时合上案卷。
盛放小朋友在警署里蹦蹦跳跳,就像是回到自己家。
等到晴仔整理好案卷,他爬上车厢后座,他们现在要去另外一个家——
疗养院。
复健室里,盛佩蓉正撑着助行器,一步步艰难地挪动。
汗水浸湿了她的额角,但看到门口的身影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些日子,盛佩蓉听说了很多他们小时候发生的事。
盛放说,他小时候总是和玛丽莎待在一起,至于如何学步,早就已经记不清。
盛佩蓉还想知道可可是如何学步的。
可可在福利院时,会有人专门陪着她,教她走路,为她的成功而欢喜吗?她想,应该不会的。也许当年,可可是自己扶着墙站起来,甚至没人看见她的第一步是怎样迈出去。
而现在,盛佩蓉的每一步都有人见证。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当她松开助行器时,看见不远处的女儿和小弟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她慢慢地,往前挪动步子。
先迈出左腿,再艰难地抬起右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但她仍然坚持着,想要朝着他们走去。
结束复健回房时,放放小朋友像是小尾巴,跟在他大姐的轮椅边。
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要吃小蛋糕庆祝,大姐会走路啦!”
就算只能走一步,也是自己走路。
“放放是想吃小蛋糕吧。”祝晴托住他的小脸。
崽崽的五官被晴仔捏得挤成一团。
他挣扎着,声音含糊不清:“草莓味的!”
疗养院的灯光暖融融地笼罩着。
盛佩蓉望着他们舅甥俩嬉闹的样子,一次又一次被逗笑。
这时,祝晴的手提电话响了起来。
“有《月蚀》男主演的最新消息了。”莫振邦在电话那头说,“七点的飞机到港。”
有手提电话确实更方便联系,但相应的,祝晴接到的任务也更多了。
才短短几天,盛佩蓉就见识到可可的工作有多忙。也难怪萍姨总是要给她炖滋补的汤汤水水。
“萍姨,你来接一下——”祝晴的话音未落,就被打断。
放放小朋友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大姐,先走了!”
盛佩蓉转动轮椅:“这是?”
盛放已经冲到门口,闻言转过身,学着电视里的警察敬礼:“阿sir办案!”
祝晴快步跟上。
果然,就没有这个小朋友凑不上去的热闹。
“萍姨,不用来接我啦。”放放的小手圈成小喇叭,朝着手提电话的听筒喊道。
……
祝晴牵着盛放的小手,穿梭在启德机场的人流中。
小不点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指着远处压低声音:“晴仔,那个戴鸭舌帽的!”
盛放可是认真研究过报纸上的娱乐版。
大明星都是这样打扮的。
十分钟后,机场半岛咖啡厅的角落,陆永言再次抬手,将棒球帽檐往下压。
面前的咖啡已经喝掉三分之一,他抿了一口,像是因苦涩而皱眉。
盛放端坐在对面,面前摊着一张笔录纸,小手攥着铅笔。
贴心的外甥女,做笔录用的纸笔都给他准备好啦。
盛放小脸严肃,仿佛真的在协助办案。
这是初步线索征集,陆永言并非嫌疑人,问询内容也不设计核心证据,因此祝晴能够进行单人问询。
她打开笔录本:“可以开始了吗?”
对方点了点头。
“那部戏拍了半年。”男主演陆永言的声音很低,回忆十年前的拍摄经历。
“她才十八岁,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当时因为没演好,在片场悄悄掉眼泪,我想安慰她,但被周导拦住了。”
“那是电影刚开拍的时候,当时我就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入戏太深,我也差点出不来。”他苦笑,“但电影上映后,没人记得我的名字。”
这些年在经纪人的要求下,他绝口不提《月蚀》,此时面对警察,终于能畅所欲言。
他描述的场景逐渐变得清晰。
“周导演对她很特别,一些高难度的、危险,甚至裸露的镜头,都是用替身。”
“他连对替身的要求都很严苛,一个从高楼跳下的镜头,周导甚至要求她手臂的弧度都不能露出破绽。”
“对顾旎曼的表演,就更吹毛求疵了,只是一个眼神而已,都要重拍二十遍。”
“全剧组都听导演的,她怎么可能敢反抗?”
“她的演技充满灵气,这么有天赋……只有一部作品而已,就让人难忘。”陆永言惋惜道,“去年我的影迷见面会上,还有个影迷拿着《月蚀》的光碟,找我签名。他说很遗憾,本来顾旎曼也该在这上面签名。”
陆永言说,他记得那个影迷,当年电影首映,他作为男主演,在电影公司的安排下和观众们见面。
那位影迷就站在人群中落泪。
“都快十年了还念念不忘。”
“他找我签名的时候,把光碟包装上周导演的名字涂黑了。”
“很多人说,电影成为经典,是因为他们‘殉情’。但我觉得,影片本身的质量就足够优秀,不管有没有这个噱头,它都会成为经典。”陆永言说,“那影迷说,这部作品最该抹去的,应该是周永胜的名字。”
“记得那影迷的名字吗?”
“怎么可能记得这个?”陆永言话音落下,又像想起什么,“见面会报名需要填登记表,也许公司保存了资料。”
……
晚上九点十五分,单向玻璃后,祝晴盯着审讯室内的男人。
这是在周永胜被杀一案中,警方目前为止带回来的第一个嫌疑人,刘威。
他留在影迷会的联系方式准确无误。当警方找上门时,他正在自己贴满海报的公寓里。二十八岁的刘威,与顾旎曼同龄。电影首映时,他也才十八岁,这个狂热的影迷对早逝的女星有着病态执着,家中每一面墙都贴着她的剧照和海报。
尽管顾旎曼只拍过一部电影,他却收集了无数版本的宣传海报。那些发黄的旧杂志也被他精心裁剪,刻意撕去所有周永胜的身影。
“富年冰室门口的是不是你?”
“我知道他没死,那天我跟着他……”他说,“我问店员他吃的是什么。鲜虾肠粉配花生酱……我就知道是他。”
审讯室里,警员快速记下关键信息。
“周永胜配不上她。”他笑起来,“那个懦夫……连殉情都是假的。”
“你无意间撞见周永胜,认出了他。”
“后来呢?跟到戏院,杀了他?”
莫振邦将一本旧杂志重重地摔在审讯桌上。
被刻意拼接的顾旎曼和周永胜的照片,在惨白灯光下显得刺眼。
刘威的视线死死黏在照片上。
“我跟丢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从富年冰室出来,就找不到他了。”
莫振邦抱着手臂,透过单向玻璃观察。
“就算真的杀了人,也不会承认。真这么巧,走在路上碰见周永胜?”徐家乐低声道,“明显在跟我们兜圈子,也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继续找证据。”莫振邦说。
“砰”一声,观察间的门被推开——
“莫sir,有人提供线索,大约九年前在南丫岛见过周永胜。”
警员们陆续离开观察室。
祝晴回到工位时,发现趴在位置上等待的小朋友已经睡着了。
这位敬业的小警察,先前怎么劝都不肯先回家,撅着的小嘴都能挂油瓶了。
此刻,放sir终于熬不住,两只小短手交叠着充当枕头,脸蛋压得变形。
“回家了。”祝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莫振邦正在分配新的任务。
当听到明天的南丫岛之行时,盛放才迷迷糊糊抬起眼皮。
“我也要去……”放放小朋友睡意朦胧地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
……
第二天清晨的中环码头——
放放小朋友背着书包和小水壶,跟在警署同僚身后。
“度假咯!”
这是盛放小朋友第一次去南丫岛,天真烂漫的小模样倒真像是去郊游。
岛上游客稀少,渔民们来来往往。
榕树湾码头旁,祝晴和徐家乐各租了一辆老式单车。
祝晴租的这辆单车,后座有带护栏的小车兜,崽崽爬上来,坐得稳稳当当。
这一路上,小不点始终握着周永胜生前的照片。每当他们停下询问时,他就会郑重其事地伸长小手,将照片举到路人面前。
“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向警方提供线索的,是一个叫阿力的岛民。
他说看了报纸才想起来这件事。
祝晴和徐家乐按照地址,找到阿力。
“好多年前的事了,有个男人来租房子,就在我隔壁那栋。”
“我当时觉得他眼熟,开玩笑说他像那个死了的导演。说完才觉得,不太礼貌。”
“他什么反应?”祝晴追问。
“他很客气,就是笑了笑,说自己长了一张大众脸。”阿力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绝对是他,我这人记性好得很,不可能记错。”
在阿力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一栋老屋前。
院子里,一位白发老人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东伯!”阿力扯着嗓子喊道,“还记得以前来租房子的那个人吗?”
藤椅吱呀作响,老人耳背,慢悠悠地转过头:“什么?”
“就是那个斯斯文文的!”阿力凑到他耳边,“交过定金的!”
一来一往间,东伯的声音震得盛放直捂耳朵,宝宝也快要耳背了。
经过漫长的“翻译”,警方终于拼凑出线索。
确实有个男人来租房,交了定金却再未出现。
“如果他不是那个导演,为什么交了定金最后没搬来?肯定是怕被我认出来。”阿力得意道。
东伯说,他还保存了单据。
老人颤颤巍巍地进屋。
这时候,放放蹲在单车旁边,小手转动脚踏板。
小阿sir闲得没事干,东张西望,看见边上一间小卖部,踢着小短腿跑过去。
过了半晌后,东伯捧出一张泛黄的单据。
“他说,他们一周就搬来。”东伯嗓门洪亮。
祝晴敏锐道:“两个人住?”
“男的女的?”徐家乐问。
东伯回忆,当年周永胜是自己一个人来看房,但似乎提到过,另一名租客是女性。
“是什么人?”
“新生活啊……才一年,就找到新的伴,他对得起谁?”
就在大人们讨论时,盛放小朋友已经在杂货铺购物成功。
放放小朋友转开带圆环的塑料棒,蘸了泡泡水后挥舞。
阳光下,泡泡飞舞着。
重新上路后,小不点坐在后座哼起儿歌,摇头晃脑,吹着南丫岛舒爽的风。
单车也这么好玩,他已经不再惦记程司机的机车。
一条条窄路、上坡路,祝晴都是蹬得起劲。
身后的小朋友是个小小马屁精,欢呼的小奶音飘荡着。
“哇——晴仔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车手!”
“车神晴,你可以给我买一辆单车吗?”
“没问题。”
放放弯着嘴角笑眯眯:“等买了单车,我载你啊!”
盛放惬意地眯起眼睛,手中挥着刚买来的吹泡泡玩具。
祝晴和徐家乐并排蹬单车,思绪飘回了案情。
“难道不是殉情,而是谋杀?”徐家乐说,“顾旎曼死了,大导演留下的作品成为经典。假死脱身,还能和真情人双宿双飞?”
祝晴:“他怎么这么多情人。”
她握紧车把:“银行账户里的钱也能解释得通了,早就已经开始转移财产,就等着金蝉脱壳。”
“他要和那个一起在南丫岛租房的女人开启新生活?”徐家乐说,“所以年轻好骗的顾旎曼成了他计划里的牺牲品?”
祝晴梳理着这些线索。
她在脑中反复推敲一个个细节。
十年前的“殉情”疑云与十年后的谋杀案相互纠缠。
周永胜不是突然变成今天这样的,而是被过去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谎言慢慢推到了这个地步。
祝晴拨通警署电话,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最新进展。
挂断后,她转向徐家乐。
“查到顾旎曼的家人了,父母和弟弟……”她顿了顿,“都死了。”
徐家乐愣住,声音陡然拔高:“什么?”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两位同僚都呆住。
放放宝宝就像个小上司:“回警署。”
第77章 “不用招呼我。”
南丫岛海风温柔地拂过面颊,开启放放小朋友周末的好心情。
但是惬意的时光总是短暂,盛放最了解他的外甥女,看着她接电话时的神色就猜到,度假结束啦。
此刻,他们不得不启程返回警署。
盛放在幼稚园里最爱过家家的游戏,这会儿也不忘给自己安排角色。他沉浸在当上司的新鲜感中,学着莫sir和翁sir的语气一声令下,“晴下属”和“乐下属”就乖乖转身去买船票。
他们俩买票时,盛放小朋友就独自站在一旁,专注地吹着泡泡。
金色阳光洒在小不点身上。
他仰起稚嫩的小脸,努力踮着脚尖,将手中的泡泡棒举得高高的。蔚蓝天空,云朵就像棉花糖,放放鼓起脸颊,使劲吹出一串晶莹的泡泡,仿佛要将它们送上云端。
盛放是天真的小朋友,充满着童趣,却也不乏常识。他上过天文课,知道不论怎样费劲,这些脆弱的泡泡最终还是会在半空中破碎。
他伸出小手,托着一颗泡泡:“如果能带你回家就好啦。”
阳光为泡泡镀上光芒。
手中的泡泡又碎了,盛放伸出小手想要继续捕捉,忽然有些好奇。
泡泡会是什么味道?
也许就像晒过太阳的棉被一样,形容不出来的温暖气息。
放放在转身时悄悄张开小嘴巴。
外甥女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盛放,不要吃。”
放放鼓着腮帮子,闭上嘴巴。
又被她发现了。
……
快到警署时,祝晴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那头迟迟无人接听,她猜,萍姨八成又去菜市场了。
舅甥俩都知道,萍姨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哪怕家里有冰箱,她也要每日去菜市场转几圈,非要挑最新鲜的菜回家。
这个时间,萍姨大概没料到盛放会提前回来,才错过了电话。
“该给萍姨配一台手提电话了。”放放语气轻快地提议。
祝晴点头:“抽个时间去买。”
一旁的徐家乐夸张地仰天长叹:“我的阿头什么时候能给我配工作机啊!”
祝晴抬眉:“你哪个阿头?”
徐家乐开始认真地思索。
一个阿头,自己都才刚申请到手提电话。前些天在莫sir家庆功,阿嫂爆料他的糗事,听说他的报告写了整整两页纸。
另一个阿头,请大家吃下午茶时,见他多拿一个蛋挞都要心疼得直皱眉……
放放像个小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
徐家乐:“你们家还招人吗?”
“现在住不下了。”放放一本正经地摇头,“等搬家再说吧。”
……
案情有了新进展。
死者周永胜曾计划在南丫岛租房,身份暴露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据房东老伯回忆,周永胜当时提到过另一位女租客。十年前那起殉情案,原本并无疑点,但最新调查发现,周永胜死前一直在分批提取现金,这分明是在转移财产,为假死后的生活做准备。
更蹊跷的是,就在祝晴汇报这条线索时,得到另一个消息。同事们查出顾旎曼的家人在这十年间相继离世。两条线索交织,当年的“殉情”很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祝晴步履匆匆地赶回警署,身后跟了个迈着小短腿拼命追赶的小尾巴。
带孩子工作确实不方便,再聪明的孩子,终究是需要照顾的。
可一进CID办公室,放放就拍着胸脯保证:“没关系的,我自己会找人照顾。”
祝晴忙得脚不沾地。
当她抱着复印好的资料回来时,正看见放放踮着脚给自己倒温水喝。
舅甥俩的目光短暂交汇。
“不用招呼我。”放放摆摆手,“当自己家一样。”
电视是不让看了,但小朋友的剧情储备量过于大,一时半会根本忘不掉。
只是台词记串了,逗笑祝晴。
“我要出去一趟。”祝晴放下复印资料,抽出其中一份。
她嘱咐道:“你给萍姨打个电话。”
转椅上的小朋友“啪嗒”一声跳下来。
办公室电话在珍姐工位旁。
放放探着小脑袋申请借用。
这个孩子,可是整个CID房的小红人,珍姐笑着捏了捏他的圆脸蛋。
“这还要问?你随便用。”
胖乎乎的小手指欢快地按着数字键,每个按键都发出清脆的声响。
很快,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几分钟后,祝晴抱着档案出来时,迎面遇上了程医生。
她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他递来一份复检报告。
这个程医生,让人不得不欢迎。
“你来啦——”放放跑了出来。
法医的排班制度不同,程星朗本来在休假,只是随时待命。
刚完成复检,就接到小鬼的电话。
盛放小朋友的记性很好,上次约好骑机车后,就牢牢记住他的号码。
果然就像他自己所说——
不用晴仔操心,放放会找人照顾自己。
“祝晴!”曾咏珊在走廊喊道,“能出发了吗?”
祝晴匆匆写下家里电话递给程医生:“联系萍姨接孩子就好。”
走廊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帘斜斜地洒落,落下光影。
程星朗静立其中,黑色大衣的利落剪影衬得他的身形修长挺拔。放放小朋友站在他身旁,模仿大人模样,手手随意地插进口袋里,扬起下巴像个帅气小人儿。
祝晴一步三回头。
放放宝宝扯了扯程医生的衣角。
一大一小默契地朝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
“顾家这一家子,真邪门。”豪仔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家四口,十年内全死绝了。”
车厢里,泛黄的案件记录在众人手中传递。
一九八七年三月十六日,顾母坠楼。
那日天气好,她抱着被褥走上天台,生锈的护栏在她倚靠的瞬间断裂。目击者说,她坠落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那床棉被。
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九日,顾父野钓溺亡。
据码头管理员回忆,那天凌晨看到老人固执地坐在危险的礁石上,提醒几次都不管用。再到意外发生,被打捞上来的,除了他的尸体,还有那根用了多年的鱼竿。
最后是一周前,顾旎曼的弟弟车祸身亡。
经检测,他血液里的酒精浓度严重超标。
“按照现有证据,判定为意外。”
“顾母坠楼的那栋唐楼,经常有人因护栏年久失修的问题投诉,开发商拖拖拉拉才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顾父溺亡的码头,每年都能捞上来几个不看潮汐表的‘老渔夫’,犟得要命。至于她弟弟的车祸——这么高的酒精浓度,走路都会绊倒,更何况是开车。”
“经过走访亲友、同事以及邻居,顾家没有债务纠纷、桃色纠纷,社会关系简单,更没有仇家。”
“这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唯一的异常,就是顾旎曼的‘殉情’。”
“除非……顾家人发现了殉情的真相。”
豪仔翻着档案摇摇头:“我倒是觉得,他们当年就该找人做做法。”
警车在一栋公寓楼下停稳。
十年前,顾旎曼去世后,媒体记者天天堵在顾家门口。一家人实在受不了,前前后后搬了三次家。
“好不容易才查到这个地址。”曾咏珊抬头望着门牌,“这是他们最后住的地方。”
近年来,顾旎曼的父母和弟弟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后来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人世。
三声规律的敲门后,门缝里露出一张浮肿的脸。
她的眼睛肿得睁不开,声音也有些沙哑:“你们是?”
顾旎曼的弟弟叫顾弘博,开门的是他的女友唐婷婷。
听警方说明来意后,她红着眼睛将众人带进屋内。
唐婷婷指着墙上的遗像说:“他就这么走了,才二十二岁。”
照片里的年轻人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茶几上摆着的全家福里,顾弘博站在父母中间,一家人其乐融融。
“他没家人了。”唐婷婷低着头,指尖碰触遗像,“父母走得早,身后事只能我来办。”
“我一直以为他是独生子。”唐婷婷说,“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姐姐是这么知名的演员。”
“他不常提起他姐姐吗?”
唐婷婷点头:“我从来没有听弘博主动提起他的姐姐,还是在无意间知道的……可以理解,那应该是很难过的回忆。”
她说,自己从未见过顾弘博的父母。但常听他提起,他们都是通情达理、一心为孩子着想的长辈。
这个家里冷清寂寥,唐婷婷整理着男友的遗物,一件又一件,都带着曾经美好的回忆。
祝晴俯身:“这幅画是——”
这是一副素描画。
唐婷婷小心地握住画纸一角:“葬礼那天太混乱了,我都没注意到有人在画画。后来听墓地管理员说,这位老先生在那里画了十几年。”
曾咏珊接过画仔细端详:“画得真用心。”
“来送弘博的,只有几个同事朋友。”
“我们都没发现,有人在记录这个时刻。”
祝晴的目光突然停在画作一角。
在碑林阴影处,站着一个戴着渔夫帽的人,寥寥几笔,这样的静止与墓碑前抬手拭泪的好友形成反差,构成这幅画完整的结构。
“这人是谁?”
“不知道……当时没有注意到他。”
“原本我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还在劝他们,争取和他在一起。没想到……”她声音哽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二十二岁,到最后全都烧成了灰。”
“只剩下这副遗像,和这幅画。”
她抬起头,神色憔悴,目光再次落在遗像的灿烂笑容上。
警方循例做完笔录。
“对了,”走到门口时,祝晴突然转身:“葬礼具体是哪一天?”
……
顾旎曼的狂热影迷刘威被扣留到现在,嘴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仍旧固执地重复着那套说辞——
“我只是偶然遇见周永胜。这个懦夫、懦夫……”
警方怎么会信?
一个狂热到即便顾旎曼失踪十年,仍旧为她哭泣的影迷,偏偏在周永胜死的那一天,撞见假死十年的他?
而此时此刻,案情的调查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
黎叔将那一张素描推到刘威面前。
这张素描,笔触潦草却极其传神,那个碑林后的阴影,显然是他。
“顾弘博的葬礼和周永胜的死是同一天。”黎叔沉声道,“说吧。”
刘威盯着画,攥着拳。
“曼曼已经不在了。”刘威说,“她已经不在了……我只是想,替她送弟弟最后一程。”
“你是怎么查到的?”
十年前,因不堪狗仔骚扰,顾旎曼的家人接连搬家数次,才彻底摆脱追踪。如今十年过去,要不是周永胜“死而复生”,媒体早就对他们失去兴趣。
就连警方都用了数天时间,才查到有关于顾家的线索,这个影迷,居然这么大的本事,就连顾旎曼弟弟的死都摸得一清二楚。
又是长久的,令人不耐烦的沉默。
“叩叩”几下敲门声响起。
小孙起身快步走去开门,接过同事递来的旧校友录。
他径直翻到了做标记的那一页,重重地砸在审讯桌上。
桌上的水杯晃了晃。
“刘威。”他指着其中一条信息,“我想这应该不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吧?”
“你既是顾旎曼的影迷,也是她的同学。”
刘威的目光死死钉在校友录上,指尖摸索着那个被印在角落的字。
就像学生时代,他总是缩在教室门边那个最不起眼的座位。矮小的个子让他习惯了低头,唯独那个总是迟到的女孩,在推开门时,会对他点头微笑。
后来她成了演员,而他始终是那个藏在阴影里默默关注的追随者。
直到“殉情”的消息传来,他才知道自己连当观众的资格都被剥夺。
“我知道她有个弟弟,这不是个秘密。”
“这么多年,我一直关注着……那天,我去曼曼的墓前送花,听管理员说,顾家又要迁进一座新坟,是她弟弟。”
“他不在了,我帮曼曼送他最后一程。”
此时,隔壁的观察室,莫振邦耳畔传来年轻警员们的议论。
“本来说他们同岁,我还以为只是巧合。没想到居然是同学?”
“都十年了,周永胜还去送别顾旎曼的弟弟,难道还真是个痴情种?”
“痴情种?如果当年他真准备殉情,就不可能转移财产了。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事,现在演情圣?”
“但这……很矛盾啊。既然在乎顾旎曼,为什么要去送她弟弟最后一程?”
“会不会是——”豪仔突然压低声音,“他杀了顾弘博?”
“*纸包不住火,万一弟弟发现姐姐‘殉情’的真相,想讨公道,结果……”
审讯室里的声音,透过监控器传来。
“在墓园看到他时,我差点认不出来。”
“他也和我一样,站在很远的地方。”
在回忆时,刘威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定点,就好像思绪也飘向远方。
“我翻过以前那些娱乐杂志,那时候他留着长发,戴圆框眼镜,像个搞艺术的。”
“现在完全变了个人,头发剪短了,眼镜也不见了。”
黎叔想起案情分析会上钉在白板上的疑点。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你跟着他的时候,他的走路姿势怎么样?稳不稳?”
“稳得很。”刘威说,“我跟了一路,他走得笔直。”
“跟了他一路。”黎叔挑了挑眉毛,“偏偏在戏院门口跟丢了人?”
“就是这样。”刘威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爱信不信。”
祝晴走出观察室,重新拿出那份复检报告。
程医生特意追加了裂隙灯显微镜检查,送至总化验所排期,今早才得到结果。近视不可逆,更何况周永胜高度近视,绝不可能突然恢复。除非他做了视力矫正手术,或者戴着隐形眼镜。而这份报告结论明确地显示,周永胜的角膜无手术痕迹。
“所以是凶手故意……”曾咏珊凑过来看报告。
“凶手在杀人后,还特意摘掉了死者的隐形眼镜。”
“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杀人现场,凶手为什么非要冒险耽误时间,做这个动作?肯定是有特殊原因。”
这是要切断调查线索。
“特殊镜片?为了防止警方通过验光记录追踪?”
顺着这条线索,警方展开了深入调查。
调取周永胜十年前的眼科记录发现——
不规则散光、角膜厚度异常,另外高度近视。
复合型视力问题,必须定制特殊镜片,而全港具备这种配验技术的店铺不超过五家。
重案组警员逐一走访这些眼镜店。
经过排查,终于有了重大发现。
“查到了!”警员往会议室抱回移民局档案,“他用的是‘秦文’这个身份。这类案子不是首例了,移民后未注销的旧身份证在黑市流通,卖到几万块钱一张的高价。”
“一九八三年签发的旧版身份证只有文字信息,但他在一九八七年更换了新证,这次用上自己的照片。”
“移民局和入境事务处的数据库根本是不互通的。”
“有人帮他利用这个漏洞,用秦文的身份成功换了带照片的新证件。”
“怎么做到的?”
“毕竟是知名导演,收入怎么可能低?周永胜当初转移的资金,可不是个小数目,那笔钱总是能派上用场的。”
至此,真相逐渐清晰。
十年前周永胜策划“殉情”假死,随后以“秦文”这个经过更新的身份,生活了整整十年。
……
“秦文”这个身份,就像是一把钥匙,轻轻一转,撬开周永胜那隐蔽的十年。
警方顺着水电缴费记录一路追踪,最终锁定了坪洲——这个比南丫岛还要僻静的小岛。
所有人都以为这十年周永胜是在东躲西藏中度过,但眼前的一切颠覆了这个推测。
白色小屋静立着,院外草木修剪得恰到好处。
一块手写木牌斜倚在门边,写着“请勿打扰”,字迹从容。
石子路的尽头,摆着两张藤编摇椅。
柔软的毛毯铺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既是保暖,也是装饰,处处透着生活的情调。
这里极其安静,偏远得近乎与世隔绝。
十年间,周永胜似乎过得很好。
摆脱了原来的身份,完成了自己的艺术梦想,搬到离岛区,过上与世无争的日子。
警方沿路询问,零星几个岛民回忆着——
“那户住着一对文化人,先生应该是作家。经常坐在院子里,沏一壶茶写作。”
“他们就住在坡下的白房子里,我厨房的窗户正对着他们散步的小路,几乎每晚都可以看见他们的背影。先生总是小心翼翼地搀着太太,走得很慢。他太太身体弱,夏天还穿长袖,他总是替她拢好衣领。”
“像这么细心的男人,真是少见。”
“太太?”
几位警员对视一眼。
这就是周永胜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一起的人吗?
推开门,木质门框发出轻微声响。
屋内整洁温馨。
厨房的调料齐全,看得出来,他们经常做饭。打开冰箱,里面只剩半盒牛奶,两枚鸡蛋。祝晴蹲下身,手指掠过冷冻室的薄霜。
往客厅走去,布料质地的沙发不及周永胜从前家里的真皮沙发奢华,却透着家的温暖。几个蓬松的靠枕随意摆放,电视机旁散落着近年来的口碑电影碟片。
“真正的太太辛苦照顾儿子,情人顾旎曼为他殉情……”
“他倒好,自己躲起来,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
再往里走,卧室床铺整齐,床头柜积满了薄灰,没有摆放任何照片。
周永胜不再戴框架眼镜,以他的度数,必然是离不开隐形眼镜的。
卫生间的台面上,摆着隐形眼镜的护理液。
五百毫升的护理液,祝晴摇了摇,发现即将见底。
旁边还放着用了一半的小瓶装。
“他们说的那个太太……去哪里了?”
调查到现在,迷雾渐渐散去。
“咏珊。”祝晴说,“周永胜是不是对儿子说,舍不得他?”
曾咏珊点头:“江一凡说,大导演演技高超,连他自己都信了。”
但如果,那不是演技呢?
也许周永胜是真的要远走他乡,所以才会频繁出现,只为多看儿子几眼。
“他们要跑。”祝晴忽然说。
特意不开封大瓶的隐形眼镜护理液,冰箱里的食物逐渐被清空。
他们准备离开坪洲,甚至可能是离开香江。
“移民局要求全面核查双重户籍问题,要求完成二次核验。”
“这次要核对原始档案和出入境记录,像他这样冒用移民者身份的,不可能通过核查。”
“汇报警署。”黎叔说,“查航空公司的购票记录,估计那位神秘的‘太太’,要和他一起离开。”
……
下午两点,阳光懒洋洋洒下,盛放小朋友蹦蹦跳跳地跟在程星朗身边。
“我们去哪里玩?”放放仰起圆嘟嘟的小脸,比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程星朗其实没打算走远。
只是小鬼嚷嚷着想吃点心,他便带着人下了楼。
然而油麻地警署离家实在太近,一个拐角,熟悉的大楼就映入眼帘。
盛放立刻转身,假装没看见。
回家是绝对不可能的。
茶x餐厅里飘来阵阵香气。
程星朗给小朋友点了杯儿童最爱的冻柠宾。
他没有带过小孩,但也知道,小朋友不能喝得太甜。
“走甜。”
黑加仑汁混着柠檬水,这滋味让盛放小朋友笑开怀。
放放嘬着彩色吸管喝饮料,摇头晃脑地享受午后阳光。
这么美好的周末,难道程医生都没有计划的吗?
“程医生,你本来想去哪?”
听完他的回答,放放的眼底瞬间迸发期待。
“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健身房啊!”
“你会被哑铃压扁。”
路过电影院时,盛放又兴奋地拽住程星朗的衣角:“看电影好不好!有动画片!”
“你和我?”程星朗俯身,“看电影?”
“你还要叫谁吗?”放放歪头。
“……”
迟迟没有等到回答。
崽崽的小短手抱在胸前:“心虚哦。”
……
警用公务车呼啸着驶入警署。
车门整齐划一地打开。
正当他们即将进入大楼时,另一辆闪着警灯的公务车急刹停下。
徐家乐打开驾驶位的车窗,手中挥着一份文件。
“‘秦文’通过中环的旅行社购买机票,用的是新版身份证和护照!”
几分钟后,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原先‘秦文’持无照片旧版身份中申领护照后移民海外。”
“等到身份证换代,周永胜用秦文未注销的旧身份证加上自己的照片,成功换领新版身份证和护照。”
“系统无法关联旧护照,一旦顺利出境,他就真的成功假死,用新身份生活。”
“几乎同时间出票的,是一个女人。”
“舒莹莹,三十九岁。”
“下周三的机票离境。”
并不是临时起意,他们精心策划了这场逃离。
从顾旎曼弟弟车祸那天起,他们就在等这一刻。
“查舒莹莹的背景资料。”莫振邦说,“我要知道她和周永胜的所有交集。”
……
放放小朋友愉快周末的下半场,和程医生一起在实验室度过。
在南丫岛买的吹泡泡玩具有什么稀罕的?程医生带着他去鉴证科串门,他们自制泡泡机。
放放玩得忘乎所以,却还不忘给晴仔打电话报备。
电话接通时,他外甥女的声音意外地充满活力。
忙了一天,却精神抖擞,肯定是案情有了重大突破。
此刻小不点正躺在程医生办公室的折叠床上,晃着小脚丫和电话那头的晴仔聊天。
那边的祝晴沉默很久。
放放猜,她肯定正盯着来电显示,眉头越皱越紧。
“你怎么还没跟萍姨回家?”
背景音里传来曾咏珊的轻笑:“程医生带小孩还挺有一套嘛。”
“让程医生接电话。”祝晴说。
少爷仔的小脑袋立刻拉响警报。
“好啦,要挂断喽。”放放瞄向身旁正在看书的程星朗。
安静的办公室里,能清晰地听见手提电话里传出的声音。
程星朗刚放下书抬起手——
“掰掰!”放放的小肉手戳向按键。
程星朗:……
“我还没说话。”
“体谅一下吧。”放放奶声道,“我怕晴仔让你送我回家。”
放放小朋友干脆地挂断晴仔电话。
正哼着歌,听见程医生的短信音响起。
“她说……”程星朗低笑,“你完了。”
“我才不怕呢。”宝宝悠闲地趴在折叠床上,双手托着肉乎乎的小脸,“我们晴仔舍不得揍我。”
程医生懒散地斜靠着,修长手指在按键上来回。
放放拧起小眉头,警惕道:“跟我外甥女聊什么?”
“你才不怕……”程星朗抬眉学他,“呢。”
小小一坨舅舅扑过去,像飞虎队一样抢夺手提电话:“喂——啊!”
第78章 不对劲……
程星朗站在器械台前,解剖刀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利落地将每一件工具归位,墙上的时钟秒针走动,声音格外清晰。
阿Ben经过时停下脚步,靠在门框往角落里瞥。
盛家那个小少爷,正盘腿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玩着证物袋。程星朗会哄小孩,将袋子灌满水,封了口。小不点捏一捏胖鼓鼓的证物袋,五官皱成一团显然是担心被水呲到,自娱自乐一身的戏,眼睛亮晶晶地玩得起劲。
“我说呢。”阿Ben走进去,压低声音,揶揄道,“突然变得这么勤快,原来是留在警署帮人家带小孩。”
程星朗头也没抬,金属镊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落进托盘。
看似随手一放,却归类得清晰。
阿Ben靠在一旁。
整个法医科都知道,程星朗从不加班。可这几个月来,他不仅提前交重案组的报告,还去鉴证科催DNA比对结果。要不就是查植物人手术康复病例装订成册,或者骑机车带三岁小孩兜风……
“不然你这么疼人家舅舅干什么?”他挑眉。
程星朗抬眼:“可能天生喜欢带小孩?”
“行啊。”阿Ben说,“我跟Elly姐说一声,等暑假他们家双胞胎过来,都送你办公室。”
程星朗低笑一声,没再接话。
那些以朋友为名的关心,那些不由自主的靠近,其实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当年的案子早就结了。”阿Ben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难得认真,“总不能因为一个不一定重启的案件,就永远把自己困在法医办公室吧?”
大人的谈话声很低,但是手拍肩膀的声音却很重。
盛放小朋友抱着证物袋当气球玩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学阿Ben的样子“砰砰砰”拍拍。可惜放放的个子太小,踮起脚尖也拍不到肩膀,小手够到他宽阔的后背,就像在敲门。
“小鬼。”程星朗蹲下来,按住他的头顶:“学得倒快。”
抬起头,对上阿Ben意味深长的目光。
“剩下的交给你了。”程星朗说完,拎起小孩就走。
只剩下阿Ben独自站在原地:“喂——”
盛放小朋友知道,他们家晴仔忙到记不得时间。他不催,程医生也不催,反正他们俩玩得很好。
直到时钟指针走到七点半,祝晴才匆匆赶到法医办公室。
这时候,小不点正盘腿坐在办公转椅上,手里捧着本刚从书架上随手抽来的专业书籍。放放装模作样地翻着,时不时还皱着小眉头点点头,像是看懂了,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小舅舅想着——
他们家晴仔,好懂人情世故哦。她会说抱歉,耽误了程医生的休息时间。
“没事。”程星朗靠在办公桌边,目光扫过假装看书的小孩,嘴角微扬,“反正闲着,有小鬼陪着解闷。”
放放不自觉地晃了晃小脚丫。
就知道,他和程医生是朋友!
小不点悄悄地观察祝晴的表情。
傻瓜晴仔,刚才还说“他完了”,忙昏头,又忘记收拾他。
祝晴伸手去牵小朋友:“那我们先走——”
“一起吃饭吗?”程星朗突然问。
白炽灯刺眼,程医生的眸光却温和真诚。
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
三个人最终坐在街角那家叫“阿姐海鲜边炉”的小店。
食材直接来自于鱼市场,冰鲜鱼上桌时还会跳。
上了菜,祝晴夹着一片近乎透明的鱼肉。
“六秒就好。”店员在旁边叮嘱,“多一秒就老了。”
盛放认真地倒数:“五、四、三……”
“你们怎么不吃?”
放放奶声奶气道:“我们吃过啦!”
祝晴怔了一下。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忘记吃饭。
鱼肉在唇齿间化开,鲜香温热。
这一顿饭吃到后半程,放放小朋友和程医生比赛,谁烫的肉片和海鲜刚刚好。
最后,烫好的食材都落到祝晴的碗里。
结账是两个大人的事,望着他们的背影,放放小朋友抱着晴仔的手提电话拨号。
他从最近通话页面找到盛佩蓉的号码。
在“阿姐海鲜边炉”打边炉,不由想念大姐。
“大姐,你今天还好吗?”
那头的盛佩蓉失笑,前脚女儿才刚打电话来,后脚小弟的声音又响起。
放放的小奶音软软糯糯的,有说不完的话。
突然,大姐捕捉到重点,愈发有兴致。
“你说,你们和程医生一起吃饭?”
“他们聊什么?”
“在结账哦。”放放踮起脚尖望远,“晴仔说‘我来’,程医生眼疾手快,他赢了。”
盛放像个小影帝,惟妙惟肖地学着他们的对白。
“然后呢?”
“程医生问晴仔有没有空去看电影。”
那一头,他大姐拖着很长很长的尾音说道:“哦——”
“可可怎么说?”
“她说当然没空。”
盛佩蓉哑然。
晴仔在破案,哪来的时间。
放放举起手,大声喊道:“我不忙啊,可以约我。”
盛佩蓉:……
……
舅甥俩回到家,各怀心事。
盛放小朋友想的是,电影这么好看,他可以代替外甥女去啊!
祝晴的思绪则完全沉浸在案情中。
周永胜的外表并不出众,中等身材,举手投足间透着斯文儒雅。但他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二十出头便拍出惊艳影坛的首部作品,再到后来的《月蚀》,更是成就经典。
十年时间,周永胜的生命里先后走进三位女性。
三段感情本不算多,却纠缠成一团乱麻。家里尘封已久的白板在储藏室备受冷落,被祝晴重新搬出来,派上用场。
柔软的地毯上,祝晴盘腿坐在白板前,手握马克笔,“啪嗒”一声将笔盖弹开。
盛放小朋友也坐下,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祝晴在白板写下第一个名字。
周永胜的原配江小薇,和他育有一子。相识是因为她被剧组男演员刁难,导演站出来为她解围。
“家境普通,背负着全家生计,碌碌无为又黯淡无光……”祝晴回忆江小薇的原话。
这时候,盛放小朋友也不闲着。
他在第一条信息边画一个穿白裙子的小人。因为外甥女说,当时给江小薇做笔录,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麻长裙。
放放是被全警署同僚承认过的小警察,有自己的办案工具。
他手中的画笔是彩色的,画完白裙子,低下头,仔细挑选其他颜色。
祝晴继续列下第二条信息。
情人顾旎曼,据剧组的工作人员说,这是一个总是仰视导演的柔弱女孩。她有太多需要他照顾的地方,连裸露、危险镜头都需要替身。
放放的小手攥着彩笔,包成圆圆的小拳头。
他看过顾旎曼的戏,灵感乍现,在她的信息旁边画一个电视机。
“第三位,舒莹莹。”祝晴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萍姨坐在沙发上叠衣服:“又输又赢,到底是输还是赢呢。”
周永胜的现任,极其神秘。坪洲岛民说,她白天不出门,夜里才和丈夫散步。她身体弱,即便盛夏都穿着长袖,周永胜给了她最极致的温柔与耐心,有时候望着他们依偎的背影,连邻居都羡慕这份相守。
从殉情到谋杀,这起案子贯穿始终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纷。
祝晴蹙眉思索,这三位女性的共同点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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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余光扫见放放在“舒莹莹”三个字旁画了两只长袖。
祝晴揉乱他的头发。
这个爱凑热闹的小朋友,没东西画可以不画的。
萍姨抱着叠好的衣服去卧室,看着地毯上的舅甥俩。
小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窝进外甥女怀里,像只暖烘烘的小火炉。祝晴的下巴抵在他毛茸茸的发顶,思绪绕着案情打转。
放放幸福地晃着小脚,把黄色马克笔举得高高的。
在白板上画了个小太阳,阳光洒落,每一个人都得到温暖。
祝晴盯着看,忽然想到什么。
周永胜与她们三个人的故事,或许并不是单纯的纠葛。
在每个故事开始时,她们都站在阴影里。
而周永胜,总是那个伸出手,将她们拉出阴霾的人。
……
清晨的CID办公室里,祝晴合上案卷,将周永胜曾经的专访报道推至同事们面前。
从最初开始梳理,这些资料,总结出大导演的第一段情史。
同事们互相着传阅着文件,议论声此起彼伏。
“不说都不知道,原来周永胜第一部电影的女主角……原型就是他的初恋?”
“我记得那部电影,之前在录像带店里租过,拍得很好,不像新人导演的作品。”
“我记得,那是演艺学院的一个女孩。他给她交学费,陪她试镜,教她揣摩台词,表面上看来,是互相进步的关系。”曾咏珊翻过一页,皱了皱眉。
“当初媒体将这个故事包装得浪漫,但是现在看来,有着一定的时代局限性。”
在这篇专栏的底下,记录着那个女生当年的采访。
“她说……他什么都要管,后来她不得已逃离。”
“媒体字里行间透露的,都是这个女生不识抬举。还说如果当年她能够珍惜,也就不至于这么落魄潦倒。”
“只是生活归于平淡,没有成为红极一时的女演员而已。”黎叔哼笑一声,“这就叫落魄潦倒了?”
清晨的分析会结束后,祝晴再次和徐家乐一起,驱车前往江小薇的住所。
一路上,来回翻阅着当年的采访报道,划出关键信息。
江小薇与周永胜从相识、相爱到他“殉情”,相伴数年时光。
有关于周永胜的成长经历,没人比她更了解。
“他小时候啊,家里很糟糕。父亲酗酒,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永胜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挡在母亲面前,他总说自己那时候是‘小小男子汉’。”
江小薇时常会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
对她而言,这段感情是完全割裂的,硬生生被劈开分为两半。一部分是从前那个为她遮风挡雨的先生,一部分是最后选择与别人“殉情”的大导演,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记得自己曾无数次向亲友解释“我们很好”,可换来的总是带着怜悯的笑意。他们从不反驳,只是用敷衍的语气回应着,就好像是她在固执地维护最后的尊严。
十年光阴,恨意渐渐淡去,直到现在,留下的只有挥之不去的茫然。江小薇始终不明白,这道婚姻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后来他对我也是这样,总是毫不犹豫地挡在我面前。我有时候觉得,他的保护让我安心,但他自己……我看着他为家里的事奔波,总觉得他太辛苦。”
“但永胜从不这么想,他愿意解决家里的一切麻烦,甘之如饴。”
“只是人都会长大的,我渐渐成熟,自己都是妈妈了,怎么可能永远当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呢?”
江小薇说到最后,怅然地笑了笑,眼角有淡淡的纹路。
直到将警方送出门,她的情绪仍旧不高,垂着眼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家乐憋了一路的话,走远了才摇头:“这个周永胜真不是个东西,要和别人双宿双栖的,就不能先把离婚证领了?”
回到警署,徐家乐一下车就快步往x餐厅方向走。
他三步并作两步,还回头催促:“时间刚刚好,开饭!”
午饭时间,警署食堂人头攒动。
阿Ben发现一棵铁树悄然开花——
程医生端着餐盘在祝晴身旁坐下,此时重案组这一桌的议论声最热烈。
“和周永胜同时间出票的舒莹莹,表面上看来,两个人毫无交集。”
“而且舒莹莹的资料显示已婚。”
祝晴啃着三明治。虽然午餐还是图方便,但在小舅舅的影响下,她点餐时很讲究,特意让笑姐加了双份煎得焦香的午餐肉。
她翻开笔记本,往程星朗面前一推:“你看看这个……”
警署确实有合作的心理专家,可祝晴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程医生。医生的专业技能,是不是都相通?
三位女性之间与周永胜相处模式的共同点,或许他能看出端倪?
程星朗微微倾身,认真听她说话。
“也许只是安全感缺失吧。”梁奇凯插话,“当一个人从小就习惯‘冲锋陷阵’,把被需要放在第一位,一旦不被需要,他会开始不安。”
曾咏珊抬起头看他。
“这种心理在专业上怎么定义?”祝晴咬着三明治问。
程星朗沉吟道:“救助型人格?依赖性拯救,导致控制欲的病态表现。”
“哇。”阿Ben夸张道,“你连这个都懂!”
“是啊。”祝晴随口应着,继续翻动笔记。
程星朗:……
阿Ben给他一个眼神——
放心,都是兄弟,会帮忙的。
……
时间一天一天过,看似重复,每一天都藏着微妙的不同。
就比如现在,盛放小朋友趁着周日,提着果篮去探望大姐。
他告诉盛佩蓉,之前办真假舞蹈家案时,外甥女也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就是这样和萍姨一起,带着水果来探望——
帮自己看望大姐,还替外甥女探望她妈咪。
盛佩蓉刚做完复健,吃着小弟带来的水果补充体力。
“真假舞蹈家?”她惊讶道,“还有这么离奇的案子?”
盛放小朋友摆摆手:“案情细节,无可奉告。”
放放绷着小脸,一脸严肃。
警察就是警察,就算面对亲人,也要公私分明,没有情面可讲。
萍姨凑到大小姐耳畔,小声道:“其实少爷仔自己也不知道。”
大姐和萍姨都笑了,放放小朋友鼓起脸颊表达不满。
晴仔不在,他都被欺负惨了!
疗养院的康复病房里,别人来治病,盛佩蓉像是来加班的。
从早到晚的康复课程排得满满当当,床头还摊着厚厚的公司报表。
盛放小朋友知道,大姐在为早日重返盛氏而努力,晴仔则为尽快抓到罪犯而奔波。
至于他自己,难得的周日要好好休息,歪在柔软沙发,小嘴“咔嚓咔嚓”啃苹果,一脸惬意。
说是来陪大姐,倒更像是大姐在陪他。
盛佩蓉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到了下午两点多,实在是撑不住,困得打哈欠。
放放小朋友从沙发蹦下来:“大姐,你要送客啦?”
盛佩蓉终于明白为什么可可不让他看电视。
这一套一套的台词,都是从什么剧里学来的?
离开疗养院时,盛放小朋友满意地念叨着,如果每一个休息日都像这周末一样,他一定不会喊闷。也因为心情好到走路都在跳,即便被塞进小巴车里,他也毫无怨言,小脸贴着车窗玻璃,看着呼啸而过的窗外风景。
一些平时常去的路,盛放是认得的。
当小巴车拐弯驶入旺角,他举起小手对司机师傅喊了一声:“唔该,落车!”
萍姨连忙说道:“还没到站呢。”
但是司机已经踩下刹车。
放放走到车门口,“啪嗒”一声蹦下去。
他在旺角的人潮中穿梭,最后钻进一家市场。
萍姨看清市场招牌后,抬眼恰好看见少爷仔从口袋里摸出黑卡,踮着脚凑到柜台前。
“少爷仔!”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晴晴说过不让你买手提电话的!”
她想起上次,少爷仔陪祝晴买手提电话。当时小祖宗很振振有词,说要约同学饮茶。多荒唐的理由,其他小朋友连BB机都没有呢!
萍姨再次履行监督职责,牵着盛放:“少爷仔,你乖,我们先回家。”
盛放小朋友却眨巴着眼睛,阔气道:“给你买的呀。”
萍姨顿时手足无措,连连摆手又摇头:“这可不行。”
小少爷想一出是一出。手提电话太贵重了,她不能收。
萍姨被盛放拉去看手提电话的型号,但整个人稳如泰山,脚步一动不动。
放放小朋友就像是在玩拔河比赛,一不小心脱了力,萍姨转身就跑。
照顾小孩几个月的工夫,萍姨的身子骨更强健了,跑出市场,还要回头看看少爷仔有没有追丢。
她就这样跑几步,停几步,就像是玩老鹰捉小鸡,最终停在隔街的拐角处。
萍姨弯腰,扶着自己的膝盖喘气。
盛放的脸蛋红扑扑,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跑的。
放放叹气。
小老板发话也没有用,看来还是得搬救兵。
“不想理你这个萍姨!”少爷仔叉腰,“我去买别的了!”
……
祝晴和重案B组的同事们步履不停,奔走于各处,却始终查不到舒莹莹的踪迹。
连人都没找到,更别提查清她与周永胜的交集。
坪洲那栋白色小屋的生活痕迹清晰可见。门边的两双室内拖鞋、衣柜里的长裙、厨房里成对的碗筷……很明显,家里曾经住着一位女主人。可如今,女主人下落不明。这位与周永胜有过感情纠葛的“现任太太”,她能拼凑出周永胜这完整的十年,是案情侦破的关键。
“这十年间,周永胜用不同的笔名创作,毕竟曾经是才华横溢的导演,就算隐姓埋名,也过得很不错。”
“这位‘新太太’一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否则怎么会甘愿陪着他在离岛过与世隔绝的生活?”
目前的线索寥寥无几。
舒莹莹已婚无子,如果真的与周永胜在一起,她是怎样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的?
莫振邦将警员分成两组,一组全力追查舒莹莹的下落,另一组则由黎叔带队,调查她的法定丈夫。
“难道是……舒莹莹的丈夫杀死周永胜?桃色纠纷嘛,为情杀人不出奇。”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这位舒小姐真是周永胜的爱人,她的胆识可真不小。周永胜有妻有子,她自己也有丈夫,还背负着一条人命……这都敢和他走到一起。”
“也许对他们来说,爱情就是要与全世界为敌?越是不被接受的感情,越让他们觉得是在对抗这个世界,周永胜的《月蚀》,拍的不也是这样的禁忌之爱吗?”
警方全力追查舒莹莹这条线,却发现与她相关的痕迹少得可怜。
舒莹莹没有职业记录,也没有亲属登记。在同一间旅行社,她的机票几乎和周永胜同时出票,但却并不由他代为购买,而是各自购买。
是出于谨慎,还是默契的遮掩?
“根据旅行社记录,舒莹莹是用现金购票的。”豪仔汇报道,“我们查到她留下的联络号码,打过去发现是街边的公用电话亭。这个舒莹莹,有意不让人联系上。”
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像是刻意抹除自己的痕迹。
“真不行的话,下周三直接去启德机场堵人。”豪仔说,“反正也没几天了,直接在启德机场封锁安检口,插翅都难飞。”
“等到下周三?”莫振邦没好气地瞪眼,“你看翁sir同不同意我们这样守株待兔?”
奔波了一整天的警员们无功而返。
回警署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闷,有人忍不住低声抱怨。
关键时刻,莫sir永远是稳定军心的主心骨。
他坐在副驾驶位置,回头安抚道:“查案哪有这么容易的,慢慢来吧……”
话音未落,他的手提电话突然响起。
梁奇凯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莫sir!新界一家私立医院的记录显示,他们曾经收治过一位名叫‘舒莹莹’的病人。”
“哪家医院?”莫振邦立刻坐直身体。
“就是——”
电话那头的话音还未落下,上级还没下令,车身在猛然间调转方向,一个急转。
莫振邦连忙握紧车厢内扶手,才没被惯性甩向一侧。
后排的曾咏珊和豪仔早就扶住把手,面不改色。
也不是第一次搭档去现场,听见手提电话铃响的那一刻,已经做好准备。
“你——”莫振邦坐稳。
“莫sir,去新界医院吗?”祝晴踩油门问道。
莫振邦:……
她要是不当警察,可以转行开赛车。
能夺冠的。
……
这*个新线索让调查出现了转机,变得顺利起来。
舒莹莹的名字太独特了,尤其是她的姓氏,让人印象深刻。
“我记得她。”新界私家医院的护士回忆道,“当时登记时,我还夸她的名字真好听。但是一抬头,看见她的伤势,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两年前的事了?”莫振邦翻开病历,问道,“当时她伤得很重吗?”
“大夏天的,她却穿着长袖长裤来就诊,衣领扣得严严实实,像是生怕被熟人看见。”
“所以当时我们猜测,她应该是特意避开附近医院,坐了很久的车,才来到我们这里。”
听着护士的话,祝晴和曾咏珊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与坪洲居民描述的那位总穿长袖的女性吻合。
“伤势……何止是重?肋骨骨裂,手腕软组织挫伤,面部淤青,就连头皮都缺了一块,看得都疼。”
“当时医生给她处理完所有能包扎的伤口,特意跟她说,可以帮忙联系社工。但她只是摇头,说不需要。”
“很多家暴受害者都这样。”护士小声补充,“明明受了伤,却还是不敢反抗,甚至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保护自己。就只是这样受着,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
莫振邦:“家暴?”
“她的伤势完全符合被家暴的特征,却坚称自己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但其实当时她的额头淤痕,明显是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撞。”
“也就是说,从医学角度判断,这些伤绝不可能是摔伤……”
警员们一阵沉默,耳畔只有病历纸页翻动的声音。
祝晴注意到病历本上联系方式的空白栏。
“有办法联系到她吗?”
对方无奈地摇头:“她没有填地址,也没有留联系电话,应该是不希望被我们找到。像这样的情况,就算我们想帮助她,也根本无从找起。”
这时,虚掩的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另一名护士拿着记录本走出来。
“是问前两年那个舒小姐吗?”她说,“我记得当时妇女庇护所的项姑娘来发宣传手册,停下来和她聊了几句。好像……还给她留名片了。”
二十分钟后,警员们赶到这家私立医院护士口中的妇女庇护所。
办公室里,义工项姑娘在听明警方的来意后,起身从柜子里抽出一份档案。
“名片是我给舒小姐的,其实当时没抱希望,因为她连眼神交流都回避。就算脸上带着那么明显的伤,她还是坚持,说是自己摔的。”
“她第一次来我们这里,是一年半前。”项姑娘翻开记录本,“那天雨很大,她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在发抖。依然说是摔伤,但我发现,她后背全是淤青。”
“舒小姐告诉我们,一开始,她先生不是这样的。”她轻声道,“第一次动手,他跪在地上求她原谅,说只是喝多了,发誓不会再犯。那时候,他还会买花,买巧克力哄她开心,在家抢着做家务,装得像个模范丈夫。”
“后来呢?”
“后来,他说工作压力大,打骂就成了家常便饭,动手后甚至不会再道歉。”
“最近一年,他去内地接工程,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舒小姐身上都会添新伤。”
“没有报过警吗?”
“她试过报警。”项姑娘苦笑,“每次警察一来,就低声下气道歉,说有些伤是她自己摔的,有些是他一时冲动。再加上,她父母一直被拿捏着……”
“直到今年年初,两位老人相继过世,舒小姐才……”
“前后很多年了。和我们这里很多需要救助的女性一样,从恐惧到理解,再回到恐惧,转而接受、原谅……最终面对真相,需要走很长的路。但总有人能走出来,这就是我们坚持的意义。”
“她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决定离开她的先生。”项姑娘犹豫了一下,“请你们……千万别惊动任何人。”
曾咏珊立马转身,对莫振邦说道:“阿头,快通知黎叔别联系她丈夫!”
凝重的气氛被莫sir的笑声打破。
“你们还拿我当阿头?一个个都学会发号施令。”
话是这么说,莫振邦还是摸出手提电话,立刻通知黎叔。
豪仔的笔尖在笔录纸上滑动着,记下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十年间她丈夫经常往返两地?夫妻俩不经常住在一起?”
项姑娘翻档案确认道:“没错,最近半年才长期定居在那边。舒小姐说,怀疑他两边各有一个家,但即便是这样,也不愿意放她自由。离婚——她提过很多次了,她丈夫甚至会拿着刀威胁……”
曾咏珊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线。
如果舒莹莹真是坪洲那个女人,这段空窗期确实足够发展一段地下情。
“周永胜?秦文?”项姑娘皱眉思索,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笃定,“舒小姐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两个名字。”
“以我对她的了解,这不太可能。你们没看见……我见过太多次了,舒小姐带着满身伤痕来庇护所的样子。”
“一个被伤得这么深的人,怎么敢再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短暂的沉默后,项姑娘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我知道她一直在偷偷学习西语。舒小姐有位表亲早就已经移民,她也一直想离开,只是放不下父母而已。”
祝晴的眉头安静地听着。
不对劲,完全不对劲。
这位义工所描述的舒莹莹,是个想方设法靠自己力量挣脱枷锁的女人。即便迷雾重重,她挣扎着,也要自己走出来。但周永胜——他从来都是拯救者的形象。
在购买机票时,舒莹莹刻意不留下联系方式,恐怕只是为了躲避丈夫的追踪。
并不是为了隐藏什么身份秘密。
“现在能联系到她吗?”
项姑娘迟疑片刻,终于点头:“应该可以。”
离开时,豪仔和曾咏珊直奔舒莹莹现在的住处。
祝晴则与莫振邦驱车返回警署。
“会不会同时间出票只是巧合而已?”
莫振邦沉默片刻:“一前一后在同一间旅行社不同柜台办理手续,购买机票……这样的巧合,确实存在可能。”
但如果是这样,那个神秘的“新太太”又去了哪里?
窗外街景迅速后退。
莫振邦缓缓道:“要是周永胜和‘新太太’真的感情深厚——”
“她还会按原定计划离港吗?”祝晴接上他的话。
莫振邦抬眉。
几个月前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警员,在短时间内积攒经验,变得更加沉稳,精准把握破案节奏。
周永胜遇害的新闻铺天盖地,闹得沸沸扬扬。
如果真像邻居所说那般恩爱,这位现任怎么可能按照原计划离开香江?
她会留下来。
“不该查同航班的乘客。”祝晴说,“该查的是退票记录。”
“退票的才是真正的同行人员!”
B组立即展开新一轮行动。
当祝晴和莫振邦风风火火赶回到警署时,案情侦查有了新的进展。
“这趟航班,确实有个女人退了机票,是在周永胜死后。”
“监控拍到了。”
警员们立刻围到电脑前。
模糊的航空公司监控画面中,一个短发女人低着头快步经过。
镜头只捕捉到她三秒钟的身影。
虽然画面极其不清晰,但能看出她戴着大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
“黄洁雯,三十一岁。”豪仔念出退票记录上的证件信息。
莫振邦当机立断:“查她的详细资料,调出证件照片。”
“去航空公司。”他重新抓起车钥匙,“当时处理退票的人员总该对她有印象。”
小孙长叹一口气,屁股还没坐热,又是新一轮的连轴转。
然而抱怨归抱怨,真相就在眼前,几个人还是冲出了办公室。
祝晴快步下楼时,在离公共车位不远处的位置瞄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萍姨?”她意外地停下脚步。
萍姨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朝着另一个方向使眼色。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祝晴看见一道圆滚滚的小身影。
显然,盛放小朋友是专门来“偶遇”的。
而闪亮登场的画面,在萍姨的配合下完成的。
此时,盛放戴着儿童墨镜,踩着崭新的宝宝单车,车把上挂着的铃铛响个不停。
“叮铃铃……叮铃铃……”
落日余晖下,放放装作超级不经意地骑过祝晴身边,小短腿蹬得极其使劲。
停下来时,他骄傲地望向外甥女。
不解风情的外甥女露出一丝疑惑。
三轮小单车,根本不怕倒,在神气什么呢。
盛放用一根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超——
两只小脚仍然稳稳踩在踏板上。
他一脸淡定:“我会踩单车了。”
话音落下,盛放宝宝转过可爱小脸。
等晴仔夸夸咯!
第79章 她的存在价值。
放放和萍姨从旺角卖手提电话的市场出来,转身就去了不远处的百货公司。
儿童区那辆黑色单车和机车一样有型,盛放宝宝抬起小短腿就要“试驾”,拨着车把上的铃铛,简直是爱不释手。
刷卡喜提新车后,放放下楼时又经过眼镜专柜,挑了副儿童款黑超,架在小鼻梁上,走起路来大摇大摆,酷酷地来到油麻地警署蹲点。
然而,盛放来的不巧,现在是外甥女最忙的时候。
夕阳下,小舅舅和外甥女的影子被拉长又交错。
放放小朋友歪着头,一脸期待。
祝晴用带着一丝疑问的眼神转而看向萍姨——
怎么了?
她小时候骑单车,好像都没有正经学过。福利院里摆着不知道是谁淘汰下来的老旧成人款单车,那是她最初的练习工具。没人在后面扶着车架,也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保持平衡,儿时的祝晴就那样一次次跨上车座,摔倒了就咬着牙爬起来。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她摸索出骑车的诀窍,慢慢地踩着单车踏板骑很远的路。
此时,祝晴的目光落在放放的小单车上。这么多个轮子,稳稳当当,他不可能摔跤,也不会受伤。和小朋友相处,其实很简单,就像是在和童年的自己对话。祝晴俯身,轻轻拍了拍放放的小肩膀。
“你是最棒的小朋友了!”
放放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星星一样闪着光。
这句夸奖,既是对放放小朋友的鼓励,也是送给儿时那个倔强小女孩的礼物。
她没摔几次就学会骑单车,骑得飞快,真是一个小车神!
祝晴揉揉盛放的小脸,就像平时和他一起看卡通片时,见到的那些获得神奇能量的战士一般,突然充满干劲。
她朝着放放挥了挥手:“先走了!”
警车呼啸,祝晴说走就走,只给放放留下一鼻子的尾气。
他回头看一看自己的单车后座。
“还想带晴仔兜风呢。”放放自言自语,“改天好了。”
小朋友可是特地来警署的,准备好的偶遇,如今成了一场孤寂的独角戏。好在正是下班的时间点,来来往往的同僚们都是放放的熟面孔,他在空地练习踩单车,时不时会听见身后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
萍姨眼底的笑意渐浓。这个油麻地警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真的被少爷仔混了进去。少爷仔不说认识全体警员,但每一个部门,都有他的熟人,见谁都能打一声招呼。
程星朗路过时,放放正试图站着蹬踏板。
巧合的是,程医生和外甥女的夸奖如出一辙,夸他是最棒的小朋友。
萍姨忍俊不禁。
这些大人啊,一个比一个会惯孩子。少爷仔应该会产生误解,误以为自己真的很厉害。
得把他拉回现实中。
“要是能把后面的两个辅助小轮子拆掉,就更厉害了。”萍姨委婉道。
“你拆呀。”放放说。
程星朗:“会摔扁的。”
空气突然安静。
放放小朋友的脸蛋就像是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
短暂的沉默中,程星朗补充:“扁扁的也挺好。”
萍姨上了年纪,最懂得识人。程医生往日最爱逗小少爷,惹得他嗷嗷叫,便站在一旁笑得开怀。可今天却不一样,他这么快就开始说好话。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直到程星朗走后,萍姨压低声音:“少爷仔,你有没有发现靓仔医生变不一样了?”
放放仰着稚嫩小脸:“变哪样?”
萍姨笑着摇摇头——
忘记我们少爷仔还小呢。
……
妇女庇护所的项姑娘将舒莹莹的住址交给了警方。
这个简陋的单间,是义工们为她安排的临时落脚处。
敲门声响起时,舒莹莹打开门,看到两位警官的证件。
她面露困惑,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还是后退一步先让他们进来。
房间一尘不染,角落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个行李箱。
分明是要出远门,甚至以后都不一定会回来,但舒莹莹能带走的东西,不过是这一个箱子而已。
曾咏珊语气温和,三言两语之间说明来意。
“舒小姐,别紧张。”她声音轻柔,“只是例行询问而已,很快就结束——”
“你们会联系我丈夫吗?”
曾咏珊:“我们会通过其他渠道核实。”
舒莹莹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
她拘谨地坐在塑料凳上,十指交握,一五一十地回答着警方的问题。
她不认识周永胜,也不认识秦文。这十年来,跟着丈夫频繁搬家,每个住址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左邻右舍都能为她作证。
是直到前几天,她才趁丈夫离家,鼓足勇气搬了出来。因为她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害怕再次被打到遍体鳞伤,连逃往启德机场的机会都被剥夺。
这么多年,舒莹莹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她也曾经报过警,只是最终仍旧不了了之。这一次,她不想再纠缠。
家暴……就算真的判了,他能在里面待几年?等到出狱,第一个找的必然还是她。舒莹莹知道,自己逃离香江的做法也许消极,但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出路了。
临行前的这些日子,她心情复杂。期待与恐惧交织,舒莹莹总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幸运。果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竟莫名其妙卷入一桩命案。
在配合警方做笔录的过程中,她心中的希望,逐渐破灭。
舒莹莹心想,这次又走不了了。
然而那位女警只是凝视着她伤痕累累的脸,眼神渐渐坚定。
她将笔录本合上,声音沉稳有力。
“我们会尽快核实,不会影响你的行程。”顿了顿,曾咏珊又补充道,“以后……好好生活。”
舒莹莹愣住了。
她想起那些被厨房刀抵着脖子威胁不许离婚的夜晚,也想起最后一次,她掀起衣袖,对着母亲露出淤痕和伤疤。一把年纪的母亲,颤抖着手想要碰触,怕弄疼了她,又劝她——再忍一忍吧,和他好好谈一谈,也许他会改。
此时,女警的一句“一路平安”,落在耳边。
她忽然有些恍惚,原来真的可以就这样离开。
她垂下眼,眼底噙着泪光。
离开舒莹莹的住处,曾咏珊和豪仔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
调查进入关键阶段,时间愈发紧迫。
“十年搬了六次家。每次搬家她都足不出户,邻居可以作证。”
“只要能证实这点,就排除了她有婚外情的可能性。”
而此时的警署,传真资料到了。
关于黄洁雯的资料足足打满了一页纸。
“就是她退的票。”徐家乐扬了扬纸张,“这位就是‘新太太’?”
“能不能调到黄洁雯的证件照片?”
“把这事给忘了——我等一下就去。”
“但就算看到照片又怎么样,难不成满大街找人?”
办公室里响起几声轻笑。
翁兆麟板着脸从旁边经过。
案子还没破,这帮人倒有心情说笑。
反正他是笑不出来的。
“砰砰”两声,翁兆麟重重敲了敲桌子:“都愣着干什么?继续去找证据!”
另一边,航空公司柜台后的职员推了推眼镜,盯着打印的监控照片。
画面里的女人裹着驼色大衣,墨镜遮住半张脸,围巾一直缠到下巴。
“她说话声音很轻,我差点没听清楚。”职员说,“退票手续完全合规,很快就办好了。”
这位职员没能提供更多线索。
但警方经过反复核对,确认了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她办理退票手续的当天,正是媒体铺天盖地报道“名导死而复生又遇害”新闻的时候。
“退票要扣很高的手续费,一般出国行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不会无缘无故地退。”
“更何况,偏偏拣这个节骨眼……时间点太敏感了。”
这个时间点,不会是巧合而已。
以他们的感情,她至少会等到真相大白。
从航空公司出来,警方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旅行社。
“这位女士?”
“这是监控照片吧?连个正脸都没有,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实在没有印象,最近旺季,每天要接待上百位旅客。”
……
案件的侦查工作正紧锣密鼓地推进着。
关于退票女子黄洁雯的调查线索零散而繁杂,那些尘封已久的纸质档案光是翻找就要耗费大量时间,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理清的。CID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夹杂着警员们向家人报备的声音,从黄昏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
曾咏珊和豪仔回警署时,时钟刚过八点。
舒莹莹的证词已经核实完毕,排除了所有疑点。虽然旅行社同时段出票的情况并不罕见,但警方本着严谨的态度,为了这个巧合,还是耗费数个小时进行排查。
回警署前,曾咏珊还特地又往舒莹莹的临时住处跑了一趟。她兴奋地告诉祝晴,当时舒莹莹得知自己被排除嫌疑,终于露出笑容,一再向警方道谢。
曾咏珊长舒一口气:“我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奇怪,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今天却觉得特别有使命感。”
祝晴听着,也露出笑意。
她没有见过舒莹莹,但是能想象得到,对方如释重负的神情。
“吃饭了吗?”祝晴从桌角纸袋里拿出一个面包。
“哇。”曾咏珊热情地接过,“是不是我肚子叫的声音被你听见了!”
曾咏珊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填饱肚子继续奋战。
调查陷入僵局时,祝晴再次抱出了那叠厚厚的殉情案卷宗。
厚厚的案卷落在桌上,扬起一片灰尘。
这份经过层层审批才终于从总部调出的档案,在案发之初,就被重案组用来辅助调查周永胜遇害一案。随着侦查工作的深入,警员们愈发确信,要破解眼前的命案,必须揭开十年前那场“殉情”的真相。
他们离谜底越来越近。
十年前,周永胜早已暗中转移财产,预谋“殉情”,演了一场金蝉脱壳的戏码,以假死脱身,和真正的爱人双宿双飞。整整十年,他用新身份,与爱人在离岛区相守,而现在,移民局要求全面核查双重户籍问题,因此在冒用的身份失效前,他必须离开香江。
然而出逃前,周永胜在霞光戏院被人谋杀。
祝晴低着头,一页页资料在眼前掠过。
验尸报告、证人笔录……等等材料一应俱全,唯独缺少最关键的打捞现场照片。
她又将整本案卷从头到尾仔细翻查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目光久久停留在空白的照片栏上。
“咏珊。”祝晴抬起头,“案卷里怎么没有尸体照片?”
曾咏珊啃着面包,闻言指了指照片栏:“这里本来应该贴着标签,估计时隔太多年,标签掉落了。”
“我们日常调阅卷宗看到的不是原始档案,高度腐败尸体的照片是加密的。”曾咏珊解释道,“敏感案件比如尸体特写、巨人观……”
她顿住,皱了皱眉:“都会单独存放在原始存档地。”
“原始存档地?”祝晴的目光落在案卷上,拿起手提电话,“也就是还在油麻地警署。”
曾咏珊光是想到尸体呈现的巨人观状态,就觉得面包难以下咽,灌了一口水。刚要劝阻,就见她已经拨通电话。
祝晴:“我想看看十年前殉情案的尸体打捞照片。”
曾咏珊凑近听筒。
那头传来程医生的声音,体贴而又克制。
“你确定要看?”
曾咏珊幽幽地叹一口气——
她什么不敢看?
……
程星朗修长的手指转动钥匙,“咔嗒”一声,打开法医科影像室的门锁。
他按照案件编号,取出档案柜高处的文件袋。
“打捞现场的照片,可能会超出你的承受范围。”
程星朗的声音从耳畔擦过。
祝晴抬眸,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注视。
影音档案室密闭的空间里,就连指尖摩挲档案袋轻微的声响都被放大,变得清晰。
来之前,曾咏珊特意拉着祝晴叮嘱过。
“巨人观”三个字在教科书上或许只是个常见的专业术语,但是亲眼所见,完全不是简单文字能够形容的场面。
“我能看。”她点头,声音很轻却坚定。
程星朗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表情,睫毛轻颤,却依然固执地伸出手。
目光停留片刻,他终于缓缓打开了资料袋。
尸体的巨人观特征触目惊心。
扭曲的软组织、浮肿发胀的躯体、脱落的表皮……
这些不再是课本上冰冷的描述,而是具体地呈现在眼前。
程星朗筛选过,递来的第一张照片,较为温和,是死者的手部特写。
再到锁骨、肩膀、小腿、腹部。
当捕捉到祝晴逐渐放缓的呼吸时,他递照片的节奏也放慢。
“那是面部特写吗?”祝晴突然凑近问道。
肿胀变形的五官早已面目全非。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指遮挡了照片一部分。
祝晴轻轻推开他的手,指尖相处的瞬间,两个人都是一怔。
现在她终于明白他的用意。
那是最具有冲击力的、死者扭曲的皮肉,祝晴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转身。
“还是闭眼比较快。”程星朗利落地将照片收回证物袋,语气无奈,却又含着笑。
他说大多数警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呕吐,狼狈不堪。
而此时此刻,祝晴只是往后退了一大步,又强撑着站稳。
“又闯过一关。”他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神勇干探。”
……
收工比祝晴想象中要早一些,到家时,雀跃的盛放小朋友飞奔出来。
“晴仔晴仔,你们去哪啦!”
“我们?”
萍姨指了指露台。
小不点非要守在那儿,等着外甥女回家,怎么劝都不听。她就只好将他裹成一只小粽子,陪着坐在外边吹冷风。
萍姨望远,只当是看夜景,但放放小朋友是很认真的。
他盯得紧紧的,终于见到祝晴的身影。
盛放看见,是程星朗送外甥女回家的。
“你的眼力这么好。”祝晴惊讶道。
“警察嘛。”放放拍了拍小胸脯。
“下次叫我一起哦。”他又说道。
祝晴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真是个大方的宝宝,以为他们悄悄跑出去玩,也只是眨巴着眼睛拜托他们下次带上他。
“是加班。”祝晴说,“我们在工作。”
萍姨竖起耳朵悄悄地听。
从警署出来,才几步路?如果晴晴跑一跑,两分钟都能到。靓仔医生居然还特意送她回家!
“晴晴,那个——”
萍姨还想要状似自然地帮大小姐打听,然而一转眼,他们舅甥俩换了话题。
软软的地毯上,祝晴懒洋洋躺倒,放放小朋友在边上找了个位置。
只要外甥女在家,这个小朋友时时刻刻都要挨着她。
小不点还很暖心,在外甥女转身时,帮她捏捏肩膀捶捶背。
“盛放小朋友,你真的是按摩大师。”
“当然啦,下次来还要找我!”
“好啊,你是几号师傅?”
“我是8888啊!”
祝晴笑出声:“还记得呢。”
白板就在边上。
线索密密麻麻的,但因为有盛放描上斑斓色彩的简笔小插画,为凝重的案卷添了几分生气。
短短几日,警方在这起案件中来回奔忙。
原配江小薇、儿子江一凡、狂热影迷刘威、家暴受害者舒莹莹……一个个名字在祝晴脑海中闪过。
每次都是看似接近真相,却又在最后关头发现南辕北辙。
她的目光锁定在白板中央的三个名字上,抬手擦去了“舒莹莹”,但保留了有关于她的关键信息。那位与周永胜在离岛区同居的“太太”,会是黄洁雯吗?
拯救型人格……
他究竟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需要被拯救”的女人?
……
清晨的CID办公室,重案B组没有哪个警员是踩点到的。
直到现在,案子仍没查到突破口,周刊狗仔每天都在版面用猎奇的角度“爆料”,上级的电话往翁兆麟办公室不停地打,现在他听见铃声就头疼。翁sir一肚子火,背着手过来转悠了一圈,挑不出半点毛病,只能干咳两声又踱步回去了。
“这案子真是邪门了。他前脚刚死,她后脚就退机票,要说他们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谁信啊?”
“但是查来查去,表面上看来,就是连一点交集都没有。”
“坪洲房东说房子租出去之后,一开始是一年交一次租金,后来‘秦文’很干脆,三年一交。这些年,房东和租客一直都没有闹出什么不愉快,一切都是‘秦文’出面,从来没有见过女主人。”
“这黄洁雯以前是做外贸的,公司早就倒闭了。我们找到她以前的同事,都说好几年没联系。”
“她用的还是八三年的老版身份证,连张照片都没有。这让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昨天同事们还在打趣,就算调出她的证件照片,也不可能拿着照片满大街找人。
但现在,他们就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身后传来同事们的议论,祝晴则坐在电脑前,重新打开航空公司提供的那一段监控录像。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
这段监控录像只有短短三秒,她已经反反复复看了不下五十遍。
祝晴起身,请技术部帮忙将视频逐帧调慢。
画面一帧一帧地播放着。
模糊的影像中,戴墨镜的女人抬起手整理围巾的动作,被分解开来。
角度在她的背影停住。
祝晴的笔尖停在屏幕上:“等一下,就是这里!”
“还能再放慢吗?”
画面再次定格。
祝晴忽然转身,在一堆笔录里翻找起来,纸张哗啦作响。
祝晴问:“当年《月蚀》剧组所有人的笔录都在这里吗?”
徐家乐抬头:“都在那里了。”
“那个替身演员的证词呢?”
“替身?”徐家乐找出名单,“剧组名单里没有登记啊。”
上午十点,祝晴和莫振邦赶到片场。
他们找到曾经《月蚀》剧组的场务老刘。
老刘还在调整道具箱,听见警方的来意后直挠头。
“你说那个替身?”
“名字……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好像从来没提过吧。有事喊她的时候,就是叫她‘替身’。”
老刘记得,那位替身是导演亲自挑选的。周导手把手地教她,每个动作、每个角度都反复打磨,力求完美。
那女孩也格外珍惜这次机会,毕竟能与知名导演合作,实属难得,她表现得特别认真敬业。
“说起这个替身啊……每天最早到片场,最晚离开,就连盒饭都是匆匆扒几口。对这样的新人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她当然会好好表现。”
“当时剧组里都知道,但周导不让我们往外说。毕竟用替身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人家会说演员不敬业的。”
后来这部电影成了经典,影视公司宣传的时候,对这件事更是只字不提。
“当时周导在剧组时就很得意,他说根本就分不出来替身和顾旎曼的区别,没有任何一个镜头是穿帮的。”
“你们应该也看过《月蚀》吧?果然,电影上映后,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老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替身的事……好像从来没有被报道过,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就在几天前,祝晴才高价买回一盘绝版录像带,看过那部戏。
她也没有看出任何破绽,是男主演陆永言在笔录里提了一嘴。
“那都是十年前的老黄历了,具体的还真是记不清楚。她好像不爱吭声,总是一个人缩在片场角落,但只要周导一喊‘准备’,马上就窜过去了。”
“长相?普普通通吧。剧组替身嘛——长相本来就不重要,又不是让她替顾旎曼露脸。”
“特写镜头只对着真正的女主角,有时候我们也觉得,这替身太卖力了,实在是天真。”
老刘感慨道:“当年在片场,大家都说顾旎曼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凭她的长相,走红是迟早的事。我们还开玩笑,说往后顾旎曼吃肉,她那个替身小姐总是能跟着喝口汤的。当替身当到这份上,也算是值了。”
“她也是运气好,能被周导选上。”
“不过谁能想到呢?顾旎曼确实是红了,但人也早就没了……”
祝晴重新翻开男主演陆永言的笔录。
她转向莫振邦:“陆永言说,周永胜对替身的要求很严苛,一个从高楼跳下的镜头,甚至连手臂的弧度都不能露出破绽。”
莫振邦:“有没有办法联系到那个替身?”
老刘为难地搓着手:“我想想,你们这可是难倒我了。”
祝晴递上名片:“要是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们。”
……
莫振邦推开CID办公室的门时,零星几个警员坐在工位前,埋头翻阅案件资料。
祝晴找出十年前剧组相关人员的笔录,与陆永言的最新口供比对。
梁奇凯面前摊开一本心理学著作,是他特意从图书馆借来的。
此时书页停留在其中一个章节,边角被他无意识折出几道痕迹,这一页的内容,是有救助型人格的成因分析。
他将重点摘抄下来,字迹遒劲有力。
梁奇凯皱眉思索。
依赖性拯救……周永胜的保护,是出自于爱,还是因为坪洲那个女人恰好是他完美的拯救对象?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秒针不停地走着。
下午两点整,祝*晴接到一通电话。
莫振邦从办公室出来,等通话结束,问道:“怎么说?”
祝晴的眉心微蹙,慢慢放下手提电话。
“没有那个替身的消息。场务老刘、影视公司……都找不到那个女孩,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连个名字都查不到。”
祝晴想着刚才场务老刘在电话里的那一番调侃。
“她是顾旎曼的御用替身,连顾旎曼都死了,她在这一行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存在的价值……”祝晴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答案就在嘴边。
这个替身,她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祝晴细想那部电影的情节与每一个镜头。
哪一幕是替身演的?她根本分辨不出。
“砰”一声,徐家乐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
“气死了。”
“移民局的数据不连通,查了这么久才发现,又是一个假身份!”
“什么意思?”豪仔凑过来,“假身份?”
徐家乐将打印纸丢到桌上:“退票签名和移民局表格上的签名完全对不上,你们看,不是一个人签的。”
“和周永胜一样的手法,现任太太的证件也是冒用的。”
“如果不是巧合把两个签名放到一块对照,根本想不到往假冒身份的方向去查。”
“周永胜假死才用假身份,谁能想到——”
声音戛然而止。
御用替身人间蒸发、现任太太身份造假……
两条消息串联在一起,指向同一个可能性。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梁奇凯扣上笔盖的声音。
徐家乐又气又累,愣是在这天气跑出满额头的汗,抽了一张纸巾擦汗。
有人小声问道:“是她吗?”
“这十年里坪洲那栋白房子里的女主人——”豪仔抬起头,茫然道,“就是那个替身演员?”
一阵嘘声。
徐家乐将纸巾揉成一团,准确无误地砸到豪仔头上。
梁奇凯轻轻合上书本。
他也有过无数次挺身而出,挡在母亲身前的经历。后来母亲生病,他又充当着看护的角色,伏在病床前。那时他还小,在母亲哭诉时,总认为自己像个小英雄,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长大之后的一些瞬间,才会有片刻的失神。
比如在真假林汀潮案里,梁奇凯站在荣子美母亲的病床前——他深知照顾病人有多辛苦,光是喂饭这种小事,就得花上大把时间。
昨天在警署x餐厅,那个法医提起拯救心理的专有名词。
他没想到,自己竟能完全理解这种心态。他不信邪,越是想要否认,那些记忆就越是鲜明。因此下班后,他直奔图书馆,更深地去了解。
“真的是‘她’吗……所以,她现在在哪里?”曾咏珊从错愕中回过神,找回自己的声音。
梁奇凯握着笔的手,微微出汗。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书籍以及摘抄下的资料上。
“如果这是周永胜的心理问题……”他忽然开口。
当这样的拯救心理变得病态,会滋生强烈的控制欲。
“对方也许会反抗,就像周永胜的初恋女友,彻底离开他。”梁奇凯顿了顿,“又或者,对方被彻底驯化,心甘情愿地依赖,从此再难挣脱。”
“她连机票都退了。”黎叔的指节在办公桌上轻轻落下,“那么就是后者。”
“坪洲?”梁奇凯说,“她可能回到那栋白色小屋了。”
……
警方没有一丝耽搁,迅速赶往坪洲。
伴随着呼啸的海风,讨论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说这是欺骗,但万一是爱呢?”
“被控制欲美化的‘爱’吗?一直以为大导演是在搞艺术,没想到他是‘真艺术’。”
这是警方第二次来到坪洲这栋白色小屋。
踩着石子路往里走,院子里的花开了,在冷风中却显得萧瑟。
房门虚掩着,祝晴轻轻一推,伴随着“吱呀”声响,木门敞开。
曾咏珊与祝晴交换眼神。
放轻声响,像是怕惊扰什么,逐步往里走去。
忽地,脚步停下。
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她果然回来了。
那道背影比想象中更加单薄。
窗台上,搁着一副极大的墨镜。
她就是航空公司监控影像里那道身影。
海风极大,“砰”一声,将房门砸在墙上。
女人慢慢地转过了脸。
祝晴瞬间想起那些照片——
泡胀的尸体,模糊的五官。
她在警校见过相似案例卷宗。
寻找替死鬼的关键,是身高、体重、轮廓和骨骼的匹配。
这一刻,他们见到那个本该殉情死去十年的顾旎曼。
周永胜精心挑选了一个替死鬼,原来是为了将真正的她留在身边。
现在,屋里采光明亮得刺眼。
她微微侧过脸,细碎的短发被海风撩起,露出那张曾经惊艳众人的脸。
如今从脸颊到肩膀,蜿蜒着狰狞的、溃烂的疤痕。
顾旎曼赤着双脚,蜷缩在窗台。
苍白瘦弱的身影,一如影片《月蚀》里,宣传语中那个“纯洁如月光”的经典镜头。
这十年,是周永胜假死的十年。
也是顾旎曼活在他阴影里的十年。
……
即将放学,小小班的孩子们七嘴八舌。
就像是十三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
曾经在一所中学任教的搭班老师劝纪老师想开一点。
“知足吧,这儿幸好是幼稚园,吵是吵了一点,奶声奶气的小嗓音好歹是可爱的。”她说,“我以前带的中三班,那群学生们正在变声期,几个孩子一起开口,简直像进了养牛场。”
纪老师“噗”地笑出声来,转头听见小朋友们正兴致勃勃地交流着放学后的计划。
“我要去海滨公园。”
“妈咪带我去坐叮叮车哦——”
“我要去三姑妈家!”金宝说。
金宝小朋友骄傲地告诉同学们,不仅仅是他自己家,他还有一大家子暴发户亲戚。
三姑妈也是其中之一。
暴发户亲戚团?纪老师不由羡慕。
她要是也能成为暴发户就好了。
“因为爹地妈咪要出去约会。”金宝解释道,“所以我去三姑妈家,和妹妹一起玩。”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爹地还准备了鲜花哦!”
小朋友们聊到了新鲜话题,讨论变得更加热烈。
“今天是情人节吗?”椰丝宝宝眨了眨眼睛。
“可能是吧!”金宝一本正经地回答,“爹地对妈咪说,和她在一起,每天都是情人节。”
几个老师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动作,嘴角含着笑。
“我妈咪还穿了最漂亮的裙子。”
“他们要一起去看音乐剧哦。”
盛放小朋友安静地坐在角落,小手捧着点心,小口吃着。
他竖着耳朵听得入神,这些关于约会的讨论,完全是他不了解的话题。
“我爹地妈咪也约会了。”
“我姐姐和姐夫上周还一起去看电影呢!”
纪老师躲在绘本架后,捂着嘴偷笑。
这些人小鬼大的孩子们,搬出家里的八卦,像开茶话会一样相互分享。
盛放终于开口:“看电影也是约会吗?”
“当然是约会喽。”
“放放,电视剧里都有演的!”
盛放小朋友的小眉头拧得紧紧的。
和萍姨一样,他从来没兴趣看谈情说爱拍拍拖的电视剧。
“有人约我外甥女看电影。”放放的语气里透着几分担忧。
“唰、唰、唰……”
全班小朋友们的小脑袋都转向他,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有人约他们会飞的外甥女看电影——
这可大事不好啦!!!
第80章 “肯定是破案了。”
维斯顿幼稚园小小班炸开了锅,有人约会飞的Madam看电影!
纪老师在绘本架后密切留意着,注意到盛放小朋友手中的点心还没吃完。她以为他会愁得吃不下,没想到小不点一边眉心紧锁,一边小嘴巴不停地嚼嚼嚼。
“这个人要干什么!”
“他是要请外甥女约会呀!”
“这可怎么办?”
一帮人出谋划策。
十三个小朋友,就是讨论到明天早上都讨论不出所以然,但一个个的,像是出席重大会议一般正襟危坐,你一言我一语,思索着对策。
纪老师和搭班老师都没有打断他们,默默地听着,扶住彼此憋笑憋到乱颤的肩膀。
小朋友就是这样,明明这件事和他们无关,却还是捶胸顿足、唉声叹气,表情不知道多夸张,像是天都要塌下来。
搭班老师小声道:“祝小姐什么时候变成全班孩子的外甥女了?”
纪老师:“她本人肯定不知道。”
祝晴成了全班小朋友们的外甥女,同时也是大家的集体偶像。
大家的眉头都拧得紧紧的,热烈讨论着。
“怎么会这样呢!”
“真是的!”
“我们都不同意——”
慢慢地,盛放小朋友也明白了,他们可帮不上任何忙。
少爷仔看的谈情说爱电视剧太少,知识储备不够丰富,完全不懂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此时他已经吃完小点心,板着小脸,双手环抱在胸前,嘴角还沾着一些饼干碎。
短短的手指头,在手臂上轻轻地敲,放放仔细地考虑着对策。
小椰丝探头:“放放,谁约外甥女看电影?”
盛放小朋友咬着小米牙:“程医生!”
“那又是谁?”
“哦!”金宝举起小肉手,“我知道程医生是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卷也加入到话题中。
他是一个不合群的小孩,这时却坐在了小朋友们之间,时不时往左,又时不时往右,随着话题的讨论变得如火如荼,他的神色也更加投入。
看着眼前的场景,纪老师的眼底不禁浮现欣慰的笑意。
阿卷的父母一直很担心,怕孩子在幼稚园交不到朋友。其实这些三四岁的孩子天真懵懂,倒不至于排挤谁。只是交朋友这种事,老师只能引导,没法强求。
好在此刻,阿卷正悄悄挪到小伙伴们身边,推了推圆圆的小眼镜,听得入了神。
听说约外甥女看电影的是程医生,小朋友们都是眨巴着眼睛,摇摇头。
“不认识。”
但金宝要说关键词——机车,所有人立马恍然大悟。
“哇!”
“他有机车的!”
“让外甥女跟他去看电影吧!”
盛放小朋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
教室里的幼儿茶话会上,小奶音一阵一阵的。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个有趣的新话题中,无法自拔。
“我也想兜风——”
“我同意啦,是电单车医生!”
“放放,我们也一起去好吗?”
盛放宝宝抿着小嘴巴,一脸无语,深深地看他们一眼。
放放默默地转过身去。
今天他拒绝搭理这些没有原则、没有立场的幼稚园小孩。
……
坪洲的白房子,孤零零地伫立在这座小岛。
他们缓步走进屋内,脚步声不自觉地放轻。种种线索在脑海中交织,令人脊背发凉。直到窗台边的女人转过头来,那一刻,所有诡异感烟消云散,只剩下化不开的哀伤。
曾咏珊走向顾旎曼。
海风撩动她凌乱的短发,那张布满伤痕的脸在明朗的阳光下一览无余。警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影评人盛赞她是为镜头而生的演员,即便容貌有毁,她的轮廓依然如画。
顾旎曼只坐在那里,纤细柔弱的身影,就已经像是完美的电影构图。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顾旎曼扬起脸,凝视着站在自己眼前的曾咏珊。但当其他警员靠近时,她的手指轻轻揪紧衣角,眉心微蹙。十年时光,她被困在周永胜身边,不与人接触,近乎与世隔绝。
对于陌生人的靠近,她本能地抗拒。
莫振邦朝着曾咏珊使了个眼色,其他警员们则默契地退到门外。
豪仔发现,自己是全场最傻的一个。
由始至终,他似乎都在和大家鸡同鸭讲。一连串的线索,他还没来得及筛选分析,全都整合在一起,只有豪仔以为周永胜是和当年那个替身好了。难怪当时办公室内一阵嘘声,徐家乐还揉纸巾往他头上丢。
真相终于揭晓,死去的是替身,真正的顾旎曼还活着。
豪仔呆立在院子里,海风掀起藤椅上的毛毯,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却在触到毯子的瞬间僵住,那是死者曾经盖过的。他缓缓收回手,打了个冷颤。
“你们怎么知道的?”豪仔问。
几个警员站在院子里,目光望向屋里的场景。
曾咏珊娴熟地掌控着局面,她极有亲和力,语气婉转,安抚着人心。
轻柔的嗓音随着冷风飘荡,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祝晴开始重新梳理案情脉络。
一切始于一个偶然的发现。在翻阅十年前案卷时,祝晴注意到里面缺少尸体照片。她是警队新人,不知道现场打捞照片有分级制度,只是出于完整案件记录的想法,向程星朗申请调阅原始档案。
在那组加密照片中,她看到了呈现巨人观状态的尸体。当年“顾旎曼”跳海殉情的案子里,搜救队打捞上来的遗体因长时间浸泡,早已面目全非,五官浮肿变形、表皮大面积脱落。当时的身份确认仅能依靠身形轮廓、骨骼特征,再以遗书和衣物作为佐证。
后来,又是隐约升起的疑虑。
江小薇、顾旎曼,还有现任太太……她们都受到周永胜的保护,但是,他又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需要“拯救”的对象?
再到重新反复播放航空公司提供的那段监控——
《月蚀》这部戏,祝晴刚看完不久。当时她和放放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孩子的小嘴巴“咔嚓咔嚓”嚼薯片,晃着脚丫子时不时问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而她,则是当作在加班,认真将这部电影看完整。
电影才看完,印象深刻,监控里的画面被逐帧放慢后定格在她的背影。那身影莫名熟悉,但她并没有深想,毕竟那个退票的女人裹得严严实实,单凭一个背影还不足以确认身份。
只是对方抬起手时那个弧度,让祝晴突然想起陆永言提起过的“替身”传闻。这个下意识的联想,促使她去翻找当年替身的证词。
关于那位替身的一切,被刻意掩盖,从未传出过风声。最初是周永胜严禁外传,后来他们“死”了,电影却成为经典,利益攸关,影视公司更是将这个消息彻底封存。
只是男主演实在心有不甘,提起十年前的拍摄有所怨言,与替身有关的线索才会被记在笔录本上,成了关键性的证据。
同时随着徐家乐的调查,另一条线索浮出水面。
“黄洁雯”这个身份,根本就是伪造的。
周永胜假死,需要新的身份,这尚能理解。但那位所谓的“新太太”,为什么也要大费周章地伪造身份?显然,她也在隐藏着什么。
“还有就是,她从来没有以正脸露过面。”莫振邦说,“就算是夜间散步,留给岛上邻居的也不过是个背影。去退票,更是全副武装。”
“周永胜是导演,习惯隐于幕后,长相又平平无奇,即便被人认出,一句‘人有相似’就能搪塞过去。”
“可顾旎曼不一样,她那张脸太有辨识度了。”
所有线索在此刻严丝合缝,指向这个必然的结果。
最令人痛心的是,在揭开殉情案的真相前,《月蚀》剧组死去的那个女孩,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能留下。
人们提起她,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替身小姐。”
原来所谓的替身,竟是替死。
……
阳光照亮顾旎曼的脸,那些蜿蜒的疤痕在强光下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传说中这位秦文的新太太,从未露面,没有和房东接触过,就连邻居也说不上来她的长相。大家只知道他们夫妻恩爱,太太体弱多病,即便盛夏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在赶到坪洲之前,警方以为这是顾旎曼的自我保护,毕竟女演员漂亮的脸蛋,轻易就能被认出。
但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顾旎曼脸上到颈部、肩膀沟壑状的隆起疤痕,如同干枯的树皮,在无声地诉说着她悲惨的境遇。
“别怕,都过去了。”曾咏珊轻声安抚,“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们。”
院子里的议论声也轻了下来。
“这是……”祝晴眉头紧蹙。
“硫酸灼伤。”莫振邦沉声确认。
漫长的沉默后,顾旎曼终于开口。
“永胜真的死了吗?”
她发声困难,说话时需要费力仰头,缓解颈部拉扯的瘢痕。
电影里,顾旎曼的声音清亮甜美,而现在,声音挤出喉咙,断断续续,仿佛在颤抖,音色也有了轻微的改变。
“这次……不是假死了吗?”她又问。
顾旎曼仰起脸,眼神如她曾饰演的角色般清澈易碎。
豪仔低语:“一朝被蛇咬啊……”
“狼来了的故事。”徐家乐附和道。
警方需要带她回警署。
顾旎曼动作迟缓地裹上大衣,系紧每颗纽扣,围巾层层缠绕。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不仅是脸颊,她的双手同样布满灼痕。
最终,她用墨镜遮住半张脸,轻声道:“可以走了。”
……
放学时分,盛放小朋友像往常一样蹦上校车。
经过几个月来的适应,他已经完全习惯这样的生活节奏。每周一到周五按时上下学,就连在车厢里也要模仿大人的样子,将小书包夹在胳膊下假装是公文包,一本正经地玩“上班族”的游戏。
校车缓缓停在熟悉的路口。
还没等车完全停下,盛放就透过车窗看见等候多时的萍姨。更令他雀跃的是,萍姨脚边正放着他心心念念了一整天的小单车!
“到啦到啦——”盛放小朋友对着司机师傅喊道,“停车吧!”
萍姨看着小少爷急切的模样,不禁失笑。
盛放三步并作两步冲下车,灵活地跨上单车。还没等开口,可爱的小米牙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来,梨涡深深。
“单车每天都要练习。”放放蹬着踏板,“不然会忘掉。”
“少爷仔,这可不会忘啊。”萍姨笑道,“只要脚往下踩就行。”
通往油麻地警署的这条路,盛放小朋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抵达目的地。
他卖力地蹬着小单车,车轮“咕噜咕噜”地转动,小脸因为用力而绷紧。而萍姨只需要稍稍加快脚步,就能轻松跟在他身旁。
警署大楼的一大片空地,是放放的练习场。
他骑着单车,来来回回,在底下当巡逻警。
盛放见到了祝晴。
外甥女忙得要命,从警车上下来,走路都会飞。
放放抬高小手挥挥:“晴仔!”
祝晴也回头挥挥:“再见。”
盛放转头,朝着萍姨摊手。
看吧,忙成这样。
放放小朋友继续踩单车,见到梁sir。
他垂着眼若有所思,心情好像不怎么样。
梁奇凯步履匆匆,在坪洲小屋见到顾旎曼的那一刻,他既为案情侦破的进展而欣喜,又为自己的观察成立而忐忑。他竟完完全全洞悉周永胜扭曲的心理,也推断出在病态控制欲裹挟的受害者会呈现怎样的精神状态。
踩着单车的小人儿拨动小车铃,梁sir仍旧没有注意到。
没过多久,他又见到曾咏珊。
曾咏珊远远地过来,朝着放放挤眼睛。
“案子有了突破性进展。”她说。
放放嘴角上翘一脸高兴。
这样说来,很快就要放假啦。
“你慢慢玩。”曾咏珊揉了揉他的小脸,“我先上去了。”
放放还没来得及说话,对着她匆匆背影摇摇头。
萍姨忍着笑意,看少爷仔这小模样,八成是在心底将人家当成自己的晚辈,像是世侄女什么的……世侄女怎么能随便掐他的脸!
盛放小朋友的巡逻,直到天色快黯下来,仍旧没有停下。
他时不时望向警署大楼,又望向后边的另一栋单独大楼。
“少爷仔,你在等人吗?”萍姨问,“靓仔医生?”
放sir刹住单车,幽幽转头:“萍姨,不要打草惊蛇。”
真是奇怪,平时程医生到处闲逛,在哪儿都能碰见。
今天怎么不见人?
于是黄昏的油麻地警署大楼外,有一道小小身影——
始终骑着他的小三轮,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
顾旎曼被带到警署。
她已经习惯隐藏自己,十年时光,那个镜头前收放自如的演员不见了,如今她躲在层层包裹之下,警署大楼来来往往的人,谁都没有认出她。
直到进入审讯室,她才取下墨镜,低着头,双手交握着扣在膝盖上。
在隔壁的观察室内,数名警员站在单面玻璃后。
莫振邦带队前往坪洲的同时,留守警署的警员们仍在追查替身演员的身份等关键线索。此时,当顾旎曼摘下墨镜,所有人都怔住了。他们对比着手中杂志上那张精致的脸庞,心情骤然沉重。
“这是……被人故意毁容的?”
“下手太狠毒了。”
“替身的事,她知情吗?”
“所以那场殉情,真正的主角活了下来,替身才是替死鬼……”
“那他们的爱情,是用别人的性命换来的啊。”
低沉的对话在观察室里回荡。每个人的声音都压低,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压抑。
而一切疑问,此时此刻,都能从当事人口中得到解答。
瘢痕影响颈部活动,顾旎曼说话时总是仰头,语速极慢,有轻微的嘶哑。
负责问话的是徐家乐和曾咏珊。
他们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着,慢慢记录。
顾旎曼告诉警方,一切要从十七岁那年说起。
当年,她是周永胜亲自挑选的女主角。
“永胜说第一眼见到我,就知道,我能给他带来灵感。”顾旎曼停顿许久,眸光落在一个定点,像是追忆一场早已落幕的梦,“《月蚀》是他第一次独立创作剧本,为我量身打造。”
每说一段话,顾旎曼都要停下来休息。
低头时,她的声音会变得微弱,必须深深吸气才能继续。
周永胜花了大半年时间精心打磨剧本,随后向顾旎曼发出参演邀请。
那时的她对影视行业一无所知,在街角报刊亭买了些娱乐杂志,上面描述的导演总是凶神恶煞,叼着烟对人大呼小叫。可当她鼓足勇气,忐忑不安地走进片场,却发现周导截然不同。他不抽烟,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温文尔雅。他对作品要求严格,但即便她频频NG,他也总是耐心指导,从不发火。
顾旎曼眼中的周永胜导演,才华横溢,备受尊敬,却独独对她另眼相待。他将电影里的所有浪漫情节一一变为现实。
顾旎曼轻声说,爱上这样一个人,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地下恋情。
“后来看报道才明白,原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偷偷相爱的人,怎么可能瞒得过朝夕相处的眼睛呢?”
徐家乐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顾旎曼眼中闪烁的光芒与憧憬,他曾在周永胜的原配妻子脸上见过。江小薇有过一模一样的神情。
这个男人,在每段感情开始时总能化身完美恋人,让人刻骨铭心。
顾旎曼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曾咏珊轻轻将一次性水杯推到她面前:“需要休息一下吗?”
顾旎曼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住纸杯。
在审讯室刺目的灯光下,她手上的疤痕就像是蜈蚣,曾咏珊看了片刻,不忍地移开视线。
“他要带我私奔。”她说,“那天演的,是一场悬崖边的戏,我记得,那里风景很美,天地辽阔,心境也开阔。他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远走高飞。”
“我愿意的,但是我不能。”顾旎曼垂下眼帘,“我知道他有太太,有小孩。”
电影杀青前几天,顾旎曼和他提了分手。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破碎,更加断续:“我不能这么自私。”
笔录做到这里,徐家乐与曾咏珊交换眼神。
这与当年剧组人员的证词不谋而合。工作人员回忆,杀青前那段时间,导演和女主角确实情绪异常低落。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入戏太深、难以出戏的表现,甚至将后来的“殉情”也归结于他们的感性。
但现在看来,也许只是因为,顾旎曼向周永胜提了分手。
顾旎曼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那时,正是周永胜爱得最炽烈的时候,那个向来体面的男人竟穿着西裤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挽留。她说,自己同样不舍,差点心软,却还是坚持分开。
“我从没见过他哭过。”顾旎曼失神地呢喃,“他为我哭了。”
就在电影杀青次日,意外降临。
即便穿着厚重的大衣,身处温暖的审讯室,回忆到这里,她仍止不住地颤抖。
泪水浸湿睫毛,她强忍哽咽,艰难地继续着叙述。
“没关系。”曾咏珊说,“慢慢来。”
审讯桌上,一滴泪砸下。
顾旎曼蜷起手指,却使不上力,又颓然松开。那是即便时隔十年仍无法抚平的伤痛,硫酸灼烧的剧痛,即便如今伤口早已愈合,仍会在雨天、在某个如当年一般的深夜,撕扯着她布满疤痕的脸颊、肩颈和双手。
“当时,硫酸朝我泼来……”
“我躲开了,可还是——”
她的指节,抵住太阳穴。
那一幕,顾旎曼很少回忆,刺鼻的气味、锥心的疼痛,那张带着恨意的脸。每当想起,她几乎无法呼吸。
“幸好我躲过去了,只有左脸、脖子、肩膀……”顾旎曼的胸口剧烈起伏,眸光里晶莹的泪水滑过凸起的、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抬起手,指腹抵在左脸的疤痕上:“还有手,手是因为……我不小心摸了脸颊。”
顾旎曼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吓傻了,下意识用手去摸脸,灼烧感在指尖蔓延。手指像是被黏在脸上,血肉模糊。
“那个人……还想扑上来。”
“是永胜突然出现救了我。”顾旎曼继续道,“他说我是公众人物,不能去公立医院,私立医院也不行。”
周永胜有相熟的医生。
她被带去一间隐蔽的私人诊所治疗。
“是一位老医生,处理了我的伤口。”她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伤口受到感染,我全身发热,高烧不止。”
曾咏珊的笔尖一顿:“记得诊所名字吗?”
顾旎曼摇摇头。
那时的她,只想寻死,而周永胜说,他愿意陪她一起。
泪水不断滑落,浸湿伤痕,带来更深的灼痛。
她颤抖着写下遗书,而周永胜紧紧攥着那张纸,将她拥入怀中。
“是谁做的?”
“他说是和我竞争《月蚀》角色的演员,已经报警,警察会通缉。”
而她早已被疼痛折磨得心力交瘁,哪里还有余力去追问真相。
曾咏珊皱着眉:“就是周永胜吧。”
“不可能。”顾旎曼猛地抬头,斩钉截铁地说,“是他救了我。”
她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脸上的疤痕。
“看见了吗?就算我变成这样,他也没有嫌弃过。”顾旎曼说,语气执拗而坚定,“即便这样了,他仍然不离不弃,照顾我整整十年。怎么可能是他干的?”
“他一次次对我说……”她学着周永胜的语调,“‘我依然爱你’。”
周永胜死了,真相随着那具冰冷的尸体沉寂。
当年电影杀青,顾旎曼不过十八岁,刚成年而已。她被控制着,以爱的名义。在被硫酸毁容后的日日夜夜里,她几乎崩溃,是周永胜牵着她,走过那段最黑暗的路。
审讯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整整十年,她被周永胜病态的占有欲和拯救欲圈养着。
如今他死了,她就像是被剪去翅膀的鸟,不会独自离开,不愿离开,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离开。
这是扭曲到极致的爱,被驯养后的依赖。
直到现在,顾旎曼仍相信着他的一切。
她说,周永胜从不介意她的残缺。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残缺,或许是他亲手制造。
“不管你们怎么说。”顾旎曼重复道,“我知道不可能。”
……
观察室里,警员们神色凝重。
周永胜和顾旎曼“殉情”时,一个三十四岁,一个十八岁。媒体渲染的爱情故事无法说服警方,所有人都认为,当时他是欺骗了一个刚步入社会的女孩,玩弄她的感情,为自己的电影宣传加码。
但原来真相比他们的推断更加恶劣残忍,他要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早就开始转移财产,就为了和年轻漂亮的顾旎曼双宿双飞。”
“他找的那个替身,就是提前想好了对策。不愧是周导,连死亡都要设计得轰轰烈烈,最后甚至自导自演,将作品推向巅峰。”
然而周永胜怎么也没想到,满眼都是他的女孩,竟会提出分手。
“周永胜太清楚十八岁的爱情有多脆弱了。等见了世面,谁还记得他这个老男人?当时的周导早就疯魔了,根本接受不了。”
因此在那个夜晚,周永胜毁掉顾旎曼美丽的脸。
她再也当不了明星,甚至,再也见不了人。
更病态的是,当顾旎曼绝望哭泣,他却享受着将她拖出泥沼的成就感。
他认为,自己在拯救爱人。
这十年对于周永胜而言,简直是称心如意。
“他活得太畅快了。白色小屋的每个角落都按照他的喜好来布置,厨房里,顾旎曼为他煲汤……”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英年早逝的优秀导演,整个电影圈都在缅怀着他。而在家,他又是顾旎曼唯一的依靠。他的虚荣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每当顾旎曼因被毁容而自卑,他更加得意,她的脆弱,就是他正在欣赏的杰作。”
“十年间,他依然爱顾旎曼。极致的呵护,像是护着瓷娃娃。甚至瓷娃娃破碎,他更痴迷,那是他亲手刻上的印记。”
曾经,周永胜也这样深爱着江小薇。
只是岁月催着江小薇成熟,她不再躲在他的身后,体谅他的辛苦,成长起来,和他一起撑起这个家庭,夫妻俩为儿子遮风挡雨。
只可惜,这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被摧毁的顾旎曼,能让他永恒的救赎对象。
本来生活就这样过下去,直到双重户籍的漏洞问题。没了身份,生活上会存在极大的不便,因此,周永*胜必须带着顾旎曼离开。
警员们踏出观察室,整理桌上散落的案卷和资料。
调查工作没有丝毫的松懈,警方仍在追查线索。
莫振邦要求下属们调出十年来失踪人口的档案,重点排查与替身演员特征相符的案件。
最终,警方锁定了三组报案信息。
“先安排家属明天来警署吧。”
案件的侦查工作稳步推动着,办公室里紧绷的气氛也缓和下来。
也许从她家人口中,能将十年前的真相拼凑得更加完整。
至此,殉情案才算真正地理顺了。
所以,回到原点,是谁杀了周永胜?
……
晚上八点整,祝晴推开家门。
客厅里,盛放小朋友正踮着脚尖在白板上涂鸦。
听到开门声,他张开小胳膊挡在白板前,圆滚滚的小身体却根本遮不住什么。
祝晴故意不去看他的“大作”。
她问:“放放,要不要出去玩?”
盛放丢开画笔:“要啊!”
约放放小朋友出门,就只是一句话的事,轻松搞定。
宝宝说走就走,几分钟后,舅甥俩都已经出门了。
萍姨在厨房洗了手,追到门边。
两个人已经进了电梯。
“这么晚了,你们去哪里啊?”
放放脆声声地回答:“看大姐!”
“你这都知道?”
盛放背着小手,表情高深莫测:“知外甥女莫若舅。”
与此同时的疗养院套房里——
静得出奇,就连走廊上来回的脚步声,都被衬得格外清晰。
“晴仔晴仔。”
“哇……”
盛佩蓉靠在床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又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她才确信不是错觉。
盛佩蓉坐起来,往门外看去。
见到可可时,她一怔,随即眼底漫起惊喜的笑意。
大姐还在接受复健治疗,开门要推着轮椅不方便,为了不让她太辛苦,盛放小朋友连钥匙都有。
“大姐大姐!”
“是可可来喽——”
疗养院里住着需要休息的病人,这个时间点,对于病人来说已经不早了。值班护士笑着摇摇头,没有阻拦这位活力十足的小访客。
“让妈妈看看。”盛佩蓉扶着祝晴的肩膀,仔细端详。
“瘦了吗?”祝晴笑着问。
电视里都是这样演,妈妈定神一看,女儿都忙瘦了。
然而现实是,可可一刻不停地工作,应该很累才对,却一点都不憔悴,反而精神奕奕。
“因为我们晴晴仔就是这么靓女。”放放依偎着外甥女,做她的一号发言人。
“小马屁精。”盛佩蓉失笑。
“晴仔,快听听。你妈咪又说什么啦!”
放放一脸可怜地控诉,委屈巴巴告诉晴仔,平时她不在,自己就是这样被欺负的。
小朋友告状,大姐连忙承认错误。
“她不会改的。”放放气呼呼地说。
“这个大姐怎么这样!”祝晴站在了小舅舅这一边。
虽然是被敷衍,放放还是扬起下巴,一脸的骄傲。
时间在说笑间悄悄流逝。
盛佩蓉频频望向时钟,每当分针轻轻跳动一格,她的眼神就黯一分。
可时候不早了,祝晴还是站了起来。
而后,她走到衣柜前,找出自己和放放的备用睡衣。
盛放小朋友凑到大姐耳边:“书包都放车上啦。”
“今天留下来陪大姐!”
盛佩蓉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喜。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这间康复套房,这里温馨得像是一个小家。
舅甥俩担担抬抬,一起搬出两张陪护用的折叠床,一左一右摆在盛佩蓉的病床两侧。
她左右看看,女儿窝在左边温暖的被窝里,右边的小弟则将小脚丫伸出被子乘凉。
她终于了解,为什么放放总是期待着可可结案。
“肯定是破案了。”盛佩蓉轻笑道。
“算破了一半。”
“还有这种说法?”
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
伴着大姐和晴仔的交谈声,就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我总觉得……”祝晴的声音越来越轻,“这才刚刚开始。”
盛放:“阿John又要失眠了。”
病房里越来越安静,窗外的月色透过纱帘隐隐约约地洒下。
祝晴的眼皮渐沉,终于抵不住睡意。
盛佩蓉好奇地问:“阿John是谁?”
盛放蹭着枕头,眼睛亮亮的:“朋友啦。”
盛佩蓉愿意了解女儿和小弟的一切。
她笑着问:“就像是金宝、椰丝那样的好朋友吗?”
“是啊……”
“那——”盛佩蓉状似不经意道,“程医生约可可看什么电影呢?”
祝晴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放放小朋友“哼”一声,把小脸埋进枕头里。
慢慢地,疗养病房里变得静悄悄,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盛佩蓉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答案。
她连忙挪到右边陪护床,压低声音:“可可睡着了,快跟我说说。”
“小弟?”
这个小孩,该睡的时候生龙活虎。
该传递情报的时候,三秒打起小呼噜。
“真是靠不住啊。”
放放翻了个身。
小弟在梦里也不吃亏,咂巴着小嘴告状:“晴仔,大姐又说我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