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治疗到现在,盛佩蓉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腿一天比一天能使得上力气。
此时,她已经站在幼稚园门口等了一会,双腿还能轻轻松松地站住,头却再也抬不起来了。
她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和小弟打商量:“我们先回家好吗?”
“为什么?”放放仰起小脸,满眼的天真无邪。
盛佩蓉:……
这个小孩,他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些小朋友们格外捧他的场,一个个都凑过来排起长队,都要看盛放的大姐。
校车门大敞着,不管校车司机说什么,小小班的孩子们都不上车。校门口的家长们等着,催了半天,他们也不愿意走。小朋友总是这样,最喜欢凑热闹,甚至其他班级的生面孔们也靠过来,眼看着要在后面排队,盛佩蓉目瞪口呆,摆了摆手。
“没什么好看的。”她说,“孩子们都回家吧。”
小小班的孩子们却像是一颗颗小钉子,钉在盛佩蓉面前。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大姐”,眸光亮晶晶,气氛格外热烈。
盛佩蓉年轻时照顾过自己的女儿,但当时可可连话都不会说,“咿咿呀呀”的,可爱极了。而现在,幼稚园小小班里的,全都是和她小弟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小嘴不停,话特别密,盛佩蓉的耳畔“嗡嗡”作响,像是被塞了十几个立体环绕音响。
有几个孩子前天刚去放放家里玩过,认得盛佩蓉,便当起了耐心的解说员。
“这个就是盛放的大姐,我可以作证,那天我都见到了!”
“她也住在放放家里,和外甥女一起的。”
“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她就是外甥女的妈咪啦!”
小朋友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震惊地看着她。
幼稚园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盛佩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像个被小弟摆在橱窗里的展示品,供人参观。她求助地看向萍姨,但萍姨只是笑个不停,捂着嘴笑还不止,甚至背过身去笑得肩膀直抖。
最后还是纪老师的出现,解救了盛佩蓉。
纪老师很有办法,能搞定自己的学生,三言两语劝散了围观的小朋友们。
临走时,孩子们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摆手。
“我先走啦……”
“改天见哦大姐!”
“大姐,下次再去你家玩。”
盛佩蓉干笑着:“欢迎欢迎。”
纪老师突然想起,之前盛放小朋友的外甥女成了全班孩子共同的外甥女。现在倒好,就连他大姐都升级成全班的大姐。
待人群散去,纪老师微笑着上前,准备和这位家长打招呼。
她刚跨步上前——
“老师!”盛家小少爷比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你也来看看。”
“这是我大姐。”
放放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
小表情分明是在说,都别急,都能看。
……
重案组警员在下班之前发现了新的线索,这也就意味着,今晚注定要加班。
死者韦华昇在两年前立过一份遗嘱,其中明确表示,如果自己遭遇不测,名下所有财产都将由儿子继承。
此时,小孙和曾咏珊将刚取到的遗嘱文件轻轻放在会议桌上。
同事们立刻围上前,传阅这份证据。
“他的全部财产,都留给儿子韦安生?”
“这个韦安生……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号人物。”
梁奇凯翻动从户籍中心调取的资料。
“韦安生?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照片。”
“根本没有和这个人相关的登记,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案情顿时变得扑朔迷离。
原本资料显示未婚无子的死者,不仅有过婚史,他的前妻还涉及一桩虐童案,如今又凭空多出个儿子……这些线索在眼前交织,一时之间,警方难以理清。
“照这么说,死者弟弟韦旭昇就继承不了这笔钱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看他那个小人得志的嘴脸,我就来气。”
“你们看过他的笔录吗?说什么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只知道向有钱的大哥索取,就好像一切都是他应得的,简直无赖透顶。”
莫振邦仔细翻阅完遗嘱内容:“去死者家里看看。”
死者韦华昇就住在玩具公司后巷的一间普通公寓。
两位佣人正站在门口。她们已经从新闻中得知雇主遇害的消息,不知道该向谁打听详情,此时见大批警察前来搜查,两个人更是一脸怔愣,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呆立在原地。
曾咏珊安抚道:“不用这么紧张,只是循例问话。”
公寓内部宽敞明亮,但以韦华昇的身家来说,这样的住所实在称不上豪华。
玩具公司员工在问询时曾提到,死者生活简朴,这或许与他早年的艰苦经历有关。
莫振邦打量着这个住所,很快*发现这是由两套房子打通改造而成。
死者曾住在老式唐楼,儿子从室内又窄又陡的木楼梯上摔下,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本能抵触高低落差的结构,选择将两套平层合并。
“韦先生是个好雇主。”佣人霜姐缓缓道,“他从来不会摆架子,对我们都很客气,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其他东家不是这样的,他真的很难得。”
“他平时会带女性朋友回来吗?”莫振邦直接道。
“从来没有。”另一位佣人陈姐端来茶盘,接过话茬,“韦先生应该没有女朋友。”
祝晴认真记录着。
此前在玩具公司走访时,有员工提到公司高层曾为韦华昇介绍女友,但被他一口回绝。在所有人眼中,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我们平时的工作比较清闲轻松,主要负责家里的卫生,和韦先生的早餐、晚餐。”
“其实这份工作,一个人就够了。但最初家政公司在安排时出了错,派来了我们两个人。韦先生是大好人,他了解到我们都需要这份工作,就把我们都留了下来。”
据两位佣人回忆,这套房子是韦华昇七八年前购置的,她们也是那时开始在此工作。死者尤其喜欢书房的采光,冬日里总爱独自沏壶茶,坐在窗边看书。
“韦先生从不沾酒,也很少应酬。”
“他一个人待着就只是看看书,要么就摆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有天还兴致勃勃地问我们会不会下棋——”
霜姐和陈姐相视一笑,鼻尖反酸。
“我们哪里懂这个?买菜做饭还行,下棋?”
“棋子往哪摆都不知道!”
“韦先生平时在家的时间多吗?”祝晴的目光扫过整洁的客厅。
“每个月都会外出几天,具体是周几不一定,但总会提前跟我们打招呼,让我们不必准备他那几天的饭菜。”
“知道他去哪里吗?”
“这个……我们哪里好打听主人家的事啊?”
另一位佣人说道:“我们猜可能是出差,韦先生工作一直很忙,只要工作起来就是个拼命三郎。有时候都半夜了,他书房的灯还亮着呢。”
初步搜查并未发现明显可疑之处。
此时本来该是准备晚餐的时间,但陈姐和霜姐却茫然地站在厨房门口。往日这会儿,屋里本该飘着饭菜香,两个人轻声低语,仍无法接受雇主已经离世的事实。
“他弟弟平时来吃饭吗?”曾咏珊问。
“早些年偶尔会来,后来……”霜姐说,“有次他们大吵一架,好像是为了钱的事……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有些话,我们不应该多嘴,实在是看不下去。其实韦先生对他这个弟弟仁至义尽。”陈姐摇头叹息,“他弟弟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伤人了。”
“那次,他弟弟当场掀翻了餐桌。”
“桌上的汤还是韦先生特意让我们煲的,说他弟弟从小就爱喝。”
“听说是他老婆带着女儿跑了。”陈姐压低声音,“他自己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做什么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我说,换谁都得跑,真是活该。”
“那天晚上,韦先生就坐在书房里。”霜姐轻轻推开书房门,指着窗边的位置,“就在那儿,盯着他们兄弟的合照看了很久。后来,他就把照片收起来了,肯定是寒了心。”
警方进入书房展开细致搜查。
书架上整齐陈列着各类慈善奖杯和感谢信,一尘不染。
小孙翻看一本慈善纪念册,小声道:“办过太多案子,十个慈善家九个有问题。通常都是——”
“做警察最忌讳先入为主。”莫振邦严厉地瞪他一眼,转头对祝晴说,“新人记好了。”
办案讲究证据,切忌主观臆断。
祝晴默默记下,却忍不住反驳——
她现在已经不是新人了。
……
平日里不管做什么,只要有进步,盛放小朋友总能得到晴仔的夸奖。
在这样充满鼓励的环境中成长,放放也学会毫不吝啬地赞美他人。从幼稚园门口到回家的路上,从吃完晚饭到饭后散步,他都不知道给大姐竖起了多少次大拇指。
“真棒。”他拍拍小手,“大姐已经学会走路啦!”
夜晚的庭院里,盛放蹲在地上,用彩色粉笔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起跑线。
“接下来我们比赛跑步吧!”
盛佩蓉扶着栏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平日里她总强调不要把自己当病人,现在看来,只有小弟真正做到了这一点。
“可不是吗?”萍姨笑道,“在疗养院的时候,少爷仔也总这样。他觉得‘大姐’在偷懒睡觉,非要凑到你耳边喊你起床不可。”
盛佩蓉的眼眶微微泛红。
“谢谢你啊。”她轻轻揉了揉盛放的头发,“小弟。”
放放小朋友的头发被揉得乱糟糟,面对大姐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眨了眨眼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好啦好啦,你不要这么肉麻。”盛放像运动员似的摆出起跑姿势,“预备——”
说好的跑步比赛,最后变成了盛放小朋友的夜间锻炼时间。
他绕着庭院跑了一圈又一圈,突然一个急转弯窜到大姐身边,丢下一句“来追我呀”,又一溜烟跑走,就像是一阵风。
盛佩蓉笑得前仰后合,每当小不点从身边经过,都要伸手拍拍他的小脑袋。
家里总是充斥着欢声笑语,和从前的氛围截然不同,这一点,在盛家帮工二十多年的萍姨最有发言权。如今这个家终于团圆,大小姐、晴晴和少爷仔,一个都不能少。
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祝晴却还是没回来。
盛佩蓉临时顶了女儿的班,负责给盛放宝宝讲故事。
放放小朋友贴心地记得大姐还不能上二楼,自己灵活地跑上楼,抱来一摞儿童绘本。转而又跑一趟,拎着小熊玩偶。最后一趟,带来的是小枕头,他蹦蹦跳跳地回到大姐房间,“咻”一下钻进被窝。
盛佩蓉坐在床头,捧着绘本一字一顿地念着故事。
盛放小朋友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好难听。”
“……”
“我以前没讲过故事。”
“那你可得好好练习啦!”
盛佩蓉确实从没讲过睡前故事,此刻读得比公司年报还要严肃。
盛放小朋友抱着“熊叔”,在床上滚来滚去。
“还是晴仔讲得好。”
盛佩蓉作势合上书:“那我走了。”
“不要呀,大姐!”
大姐讲故事不如晴仔,但凑合一下还能听。
这个小不点,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本事,撒娇的工夫信手拈来。
盛佩蓉念了许久,膝盖上的绘本已经堆成了小山。
放放举起玩偶小熊,真诚地问:“你觉得好听吗?”
下一秒,他按了按小熊的脑袋,强行替它回答——
“好听”。
还是要给大姐一些鼓励。
小人儿不可以讲大话,小熊可以!
当念到第五本故事书时,盛佩蓉听到了开门声。
她轻轻放下书,给小弟掖好被子。
现在的祝晴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妈妈。
原来有妈妈和小舅舅在家等候的感觉,会让人回家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太晚了。”盛佩蓉看了看时钟,满眼的心疼,“这么辛苦。”
她从不说“别干了”这样的话,只笑道:“什么时候当了上司,就可以在办公室里指挥下属。”
“翁sir也是这个点才下班呢。”祝晴脱下外套。
“但是翁sir不用在外面风吹日晒啊。”萍姨插话道,“人家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的。”
“我努力。”祝晴失笑,往楼上张望,“放放呢?”
盛佩蓉指了指自己的房间:“这么久没动静,应该睡着了。”
祝晴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被子里鼓着一个小人儿。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
突然,放放小朋友顶着棉被蹦了起来:“哇!”
祝晴立刻应声倒地。
盛放急忙跳下床:“晴仔,你怎么了?”
祝晴眯着眼睛偷看,瞄见一张焦急的小脸。
她“噗嗤”笑出声:“我被吓晕了。”
这明明是盛放的拿手好戏。但他没想到,外甥女居然会学过去。
见她忽然晕倒,崽崽惊慌失措,此时明白过来,也跟着在她身边躺下。
“我也晕咯!”
门外传来盛佩蓉又好气又好笑的唠叨:“这么凉的天,怎么躺地上胡闹……”
萍姨趁机告状:“大小姐,他们俩经常这样躺在地上!”
……
清晨警署会议室里,弥漫着咖啡熟悉的香气。
警员们陆续汇报着各自收集的线索,白板上的案件脉络逐渐清晰起来。
“关于前妻黄秋莲的情况,我们核对了她的排班表。”徐家乐翻开笔记本,“案发当天她上早班,下午四点交班后直接回了宿舍。而死者的死亡时间初步判断是下午三点,那时她还在岗位上。”
“社区中心的职工、管理员都反映,她平时几乎足不出户,总是一个人待着。”
“中心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前科,那起残忍的虐童案,报纸都登过……同事们对她敬而远之,平时不敢招惹她。”
“但就目前调查来看,确实如负责跟进她个案的社工所说,黄秋莲在出狱后一直安分守己。”
莫振邦转向另一组线索:“死者弟弟韦旭昇那边呢?”
小孙将一张纸条递给莫sir:“阿头,你看看这个。”
“欠条?”莫振邦看了一眼,眯起眼睛,“欠的数目还不小。”
难怪韦旭昇如此急切地向兄长要钱,原来是在外面欠了债。这笔利滚利的债务,就算他不吃不喝打工十年都还不清。
“能欠下这种天文数字,八成是赌博了。”
“对于死者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他弟弟……”
“难道有钱人就活该养着不成器的弟弟?”
“如果是因为要钱被拒绝,弟弟一气之下冲动杀人……死者真是太倒霉了。”
“对了,查过他的女儿,正好六岁。偏殿蒲团下面压着的那张纸,会不会真是韦旭昇叫她写的?”
“不合常理……这么故弄玄虚是图什么?”
莫振邦问道:“孩子的笔迹对照过没有?”
“还没有。”豪仔说,“我尽快。”
“上周收数佬去他家楼下泼红漆。”小孙继续道,“要债电话就像是催命,从早拨到晚,就连韦旭昇隔壁的邻居阿婆都说太扰民。”
莫振邦将欠条钉在白板上。
所有人都注意到,欠条上的还款截止日期,正好是案发当天。
“案发前一天,韦旭昇曾去公司堵死者要钱。”
“他声称死者当时答应了,但监控显示两个人争执激烈,最后不欢而散。”
“可惜老式监控只有画面,没有录到声音,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也许当时,韦旭昇就已经约他第二天去天后庙?”
警员们开始推理。
“第二天,韦旭昇再次致电死者,确认他到了没有。”
“以死者的性格,肯定又是一顿训斥。韦旭昇恼羞成怒,痛下杀手。”
“作案后,他若无其事地去雀馆打牌,还特意接了牌友电话制造不在场证明。”
“时间线和动机都很完整,只要……”
这时,莫振邦的手提电话突然响起。
他皱眉接听:“我马上派人去取。”
几秒钟后,莫振邦挂断电话。
“尸检报告出来了,谁去拿一下?”
……
坐在会议室门边的祝晴主动起身。
这是一条她再熟悉不过的路径。
祝晴走上楼梯,在转角处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那块金属名牌依然锃亮——
法医科,高级法医官,程星朗。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祝晴收回目光,径直走向叶医生的办公间。
刚打印出来的验尸报告还带着机器余温。
叶医生歉意地笑了笑,一边翻开报告,一边解释最新发现。
“胃内容物有新线索,死亡时间需要修正。”
“不是三点?”
“应该不是,尸体被做过手脚,初步判断有误。”
叶医生翻到解剖照片页,指着死者膝盖的特写:“膝关节有异常压痕,推测凶手用冰毛巾包裹关节后,用重物压迫背部,强行摆出跪姿。”
“看这背部痕迹,像不像香炉压痕?”
叶医生解释,凶手精心布置的低温环境以及物理固定,导致局部尸僵在三十分钟内形成,干扰了最初的死亡时间判断。
祝晴盯着报告上的结论:“所以准确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十到四点四十之间?”
如果死亡时间推迟九十到一百分钟,那么三点半之后一直在雀馆的韦旭昇……
也就是说,死者弟弟有了不在场证明。
……
十分钟后,莫振邦接过祝晴递来的尸检报告。
指尖在纸页迅速翻动,他的眉头越锁越紧,抬手擦去白板上关键的时间线索。
“这个叶医生……”
“我们走了多少冤枉路?”
众人沉默地传阅着尸检报告。
凶手狡猾,法医推断死亡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十到四点四十之间,但现场却被刻意布置成三点。
这个时间陷阱是出于什么用意?
“还记得死者前妻黄秋莲的排班表吗?”莫振邦说,“案发当天,她四点下班。如果死亡时间是伪造的,那么弟弟韦旭昇的不在场证明成立,而她——”
小孙接话:“她没有不在场证明。”
梁奇凯翻着走访记录:“佣人说韦华昇不是总住在家里,但公司确认他没有出差。”
“会不会……外面还有一个家?”
“户籍部门简直荒谬,连死者离婚、儿子死亡注销的记录都糊里糊涂,一问三不知,等这起案子结束,我一定要给他们发投诉信!”
“就是啊,孩子死亡的注销信息怎么不清不楚的?”
“全力追查死者的儿子韦安生。”莫振邦对着白板沉吟许久,下令道,“奇凯、小孙,去翻死者近五年的大额转账。家乐、豪仔,重新勘察天后庙,重点排查验尸报告上死亡时间的目击者。”
“黎叔,再审死者弟弟,问清楚他大哥的感情状况。”
各种可能性在警方脑海中盘旋。
假如“儿子韦安生”不知道遗嘱存在,那么监护人知晓吗?如果韦安生真是死者的私生子,天后庙命案上报后,为什么没有来认?
“到底是早年送养,还是非婚生子?”
“祝晴、咏珊,调查死者前妻。”莫振邦继续道,“明天社区有活动,你们借机核实她的不在场证明。”
“为什么要侧面调查?”徐家乐不解地问。
莫振邦没有解释。
资料显示黄秋莲历经艰辛才找到这份工作,他不想在证据不足时,让警方的公开调查再次毁掉她的生计。
讨论被门外的一阵骚动打断。
“死者弟弟在报案室闹起来了!”
警方赶过去时,韦旭昇正拍着报案室的桌子大吼。
“什么狗屁遗嘱?”
“他从小最疼我这个弟弟,现在老婆离了,孩子死了,不给我给谁?”
“什么儿子!他哪来的儿子?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
被带进问询室时,他还在叫嚷。
“阿sir,我等着这笔钱救命啊!”
“贵利公司天天追着我要……”
“能不能帮忙打一声招呼,先让我把钱还了?真的会出人命的!”
门外,警员们远远看着。
“就冲这个弟弟的德行,死者真是白疼他了。”
“韦华昇尸骨未寒,亲弟弟就这样闹……”
黎叔靠在工位上,听着里面传来的叫骂声。
他缓缓摇头:“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那个‘消失的儿子’。”
……
经过连轴转的紧张调查,警员们带回的线索堆积如山,却始终理不出清晰头绪。
在收工前,祝晴按计划前往玩具公司走访,途径九龙塘维斯顿幼稚园时,她踩下刹车,顺道接上刚放学的盛放小朋友。
放放熟练地钻进车厢后座,取下书包,动作一气呵成。
曾咏珊回头打趣道:“小警官今天要跟我们一起查案吗?”
放放使劲点头。
祝晴随手将手提电话抛给后座的小不点。
很快,车厢里响起盛放小朋友的报备声。
“大姐大姐,今晚不回家吃饭啦,晴仔带我去加班。”
“萍姨,不要准备我的晚饭!”
话音落下,盛放贴过来。
他学着警署同僚的口吻,一本正经地问道:“阿头,我们去哪里加班?”
盛放没有意识到,他每一个天真的请求,都会得到晴仔的回应。
上次吃炒蟹时,放sir随口说好久没参与破案,转眼间他就跟着两位警官来到了死者韦华昇的玩具公司总部。
韦华昇生前的办公室位于写字楼顶层,空间不大却整洁有序。
书桌上的文件摆放整齐,一只茶杯静静摆在桌角,茶却早就凉了。
公司元老范董事将两位警官请进接待室。
盛放小朋友的目光全然被办公室旁的样品室吸引,里面的玩具堆成小山,他的小步子再也挪不动。
“我就在这里等着。”盛放歪着头保证,“乖乖的。”
他煞有介事地把小手插进裤兜,表示绝不会乱碰玩具。
跟着上来的前台小姐还在笑,突然被这位小少爷点名。
“姐姐会看着我!”
前台:“啊?”
祝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转头朝着放放做了个警告的手势。
片刻之后,接待室里,范董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公司是华昇一手创办的,熬过最艰难的日子。没想到现在蒸蒸日上了,他却……”
当警方问及死者的私生活,范董事语气笃定。
“私生活干净过头了。”他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你们说有个儿子?确实没听说过。”
范董事回忆起十年前的光景。
那时虐童案尚未发生,韦先生的办公桌上永远摆着全家福,连走路都带着笑。
“后来……”范董事摇摇头,“你们也知道了。”
“前妻出狱后,他们有联系吗?”曾咏珊问。
“秋莲吗?没有听他提起过。”范董事说。
“说实话,我和华昇认识几十年了。当年……我从来没见他这么消沉过。孩子的事、他太太的事,差点要了他的命。华昇唯一一次请假,就是秋莲宣判那天。”
“曾经那么恩爱的一对……”
隔壁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祝晴和曾咏珊循声过去时,看见一个欢乐的小朋友。
盛放正挎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购物篮,选购玩具。
忽然,他摸了摸口袋,仰起小脸。
“姐姐,我没有带钱。”
盛放摊了摊小手,两手空空。
前台小姐笑了:“那怎么办呢?不如问问你们家大人。”
“她不是大人。”盛放说。
盛放小朋友沮丧地耷拉着脑袋。
他知道,晴仔不允许他买玩具。
家里的玩具早已经堆满儿童房。祝晴总说看见那些成排的咸蛋超人和变形金刚就头疼,可小不点偏要挨个给她介绍每个“小伙伴”的名字。他的外甥女,记性好差,前脚刚听完,后脚又忘记。
“姐姐。”盛放踮脚,望着样品室高处的展示柜,“能看看那个小火车吗?”
“那个是非卖品。”
样品室高处的展示柜,陈列着韦华昇的珍藏。
此时,前台小姐低下头,看见小朋友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这期待的眼神,让她松口。
“只能看一下哦。”
玻璃柜里,摆着一台老式机械玩具小火车。
祝晴和曾咏珊不动声色地靠近,目光锁定玩具旁的一个小相框。
“这是一九八五年首批限定,公司手册记载,那是韦先生第一次研发这种发条火车。”前台小姐对两位madam解释道,“当年订货量很高,订单几乎爆满。”
当她取下火车模型时,两位警官看清了相框里的照片。
一个婴儿抱着同款玩具咧嘴笑,牙齿还没有长齐,鼻尖挂着个鼻涕泡泡。
曾咏珊呼吸一滞:“这就是……”
她们瞬间认出了照片中的孩子。
这分明是虐童案的案卷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受害者,韦飞阳。
祝晴接过小火车模型,模型底部手工刻着一行字——
Anson,1985年夏天。
“Anson……”祝晴轻声呢喃,“就是安生。”
韦安生和韦飞阳竟是同一个人。
虐童案后,这个孩子神秘消失,原来是被他父亲藏了起来。
“难怪户籍中心的证明模糊不清,这是转移户籍,不是死亡注销,实际上明确提及韦飞阳死亡的,只有玩具公司的讣告。”
“把孩子藏起来,为什么呢……”
“十年前的虐童案,黄秋莲对他下手——”
“韦华昇知道她迟早会出狱,这是在保护孩子。”
不是私生子,也不是被放弃的孩子。
或许这位父亲只是想让虐童案的受害者彻底远离过去的阴影。
“孩子今年应该十一岁了。”
“他在哪里?”
“那张‘了不起的爸爸’……会和他有关吗?”
“都包起来!”盛放将购物篮举过头顶,奶声奶气道,“给小幸运星买单。”
第92章 不要感情用事。
盛放满脑子古灵精怪的点子,最擅长见机行事。原本他还因为没带黑卡而垂头丧气,此刻已经完全恢复神气活现的小模样,耷拉着的脑袋慢慢抬起,圆润的小下巴也上扬,连带着整个小身板都挺得笔直笔直的。
“拜托。”他努力踮起脚尖,两只小胳膊高高举起购物篮,有些吃力,绷得脸蛋上的嘟嘟肉都在颤动。
曾咏珊被可爱得心都要化开:“给他买吧,你快给他买!”
范董事爽朗一笑:“既然小朋友这么喜欢,直接拿走就是了。”
接下来的场面,就是一场小型拉锯战。范董事连连摆手坚持要送,祝晴则执意要付钱,前台小姐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盛放当机立断,抽走外甥女手里的钱,直接塞到范董事的口袋里。
小少爷急着玩新玩具呢,没有工夫等着他们推来推去啦。
“我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玩具。”范董事无奈摇头,“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曾咏珊也默默地摇头,在心里嘀咕——
你也别跟小富豪一家客气啦!
满载而归的盛放小朋友简直是像踩在云朵上,走路都能飘起来。一钻进车后座,他立马变得乖巧,安安静静地抱着新玩具,时不时眨巴着大眼睛望向窗外,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前排两位madam正在专注地谈论案情,车子驶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
其实盛放小朋友压根不认得去加多利山的路,他打定主意,只要没见到油麻地警署的大楼,就赖在车上不走了。
谁知道外甥女最懂小舅舅的心思,一脚油门,直奔油麻地警署。
推开CID办公室的门,同事们对放sir的到来习以为常。
“来啦?”
“来啦!”
两位madam要去向莫振邦汇报工作。
临转身前,祝晴问道:“你呢?”
“我有自己的办法。”放放神秘地拍了拍小胸口。
而后,他拎着战利品,熟门熟路地摸到翁sir办公室门口。
“笃笃笃”敲了三下,他压下门把手,探进去半个小脑袋。
“阿John,要玩新玩具吗?”
……
时钟指针指向下午五点,却没人能准时收工。
案卷资料乱糟糟地堆在工位上,同事们正热烈地讨论着最新的案情进展。
“综合现有线索,可以确定韦安生就是韦飞阳,这孩子根本没死。”
“也就是说,当年韦华昇只是给他做了户籍转出的操作,并没有正式注销。那时候户籍管理混乱,再加上孩子当时才三岁,很多手续都不规范。”
“更没办法理解了。”徐家乐抓了抓头发,忍不住嘀咕道,“既然人活着,发什么讣告?有钱人最讲究意头,这样就不怕不吉利?”
有警员笑了一声:“有钱人的心思你别猜。”
曾咏珊将案卷推到众人面前,指尖点在关键证词上:“如果是为了避开黄秋莲,这就说得通了。我们现在怀疑她杀死死者,那死者生前必然也担心她出狱后会继续伤害孩子。一个能对自己亲生骨肉下毒手的母亲……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黎叔不由摇头:“这得是多大的仇?十年前把孩子摔成重伤,十年后还要赶尽杀绝?”
“富豪们的做法都差不多。”莫振邦沉吟道,“要么重金聘请保镖,要么彻底隐藏身份。以死者韦华昇的身家,要藏起一个孩子太容易了,说到底,不过是父亲想要保护孩子平安长大罢了。”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曾咏珊用手肘推了徐家乐一下,“你平时不是总看我放在工位上的八卦周刊吗?‘豪门秘藏太子爷’,这类的标题,你都忘啦?”
正说着,盛放小朋友经过走廊。
他刚领了新任务,正要去茶水间给兆麟端茶送水。察觉到会议室里的视线,放放突然刹住脚步,转头望向众人,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黎叔朝他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这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你回翁sir办公室。”祝晴对小孩说道。
可爱小朋友会影响办案效率,让翁sir带着就好。
她做了个手势打发小不点,再将讨论拉回正题:“如果韦安生就是韦飞阳,那他现在会在哪里?”
十一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终究是需要有人悉心照料的年纪。
“祖父母都过世了。”梁奇凯说,“外祖父母的可能性也不大。当年虐童案后,死者估计和他们断了来往。”
莫振邦沉默片刻,部署任务。
“查户籍情况,韦飞阳也就是韦安生的户籍,很可能被死者挂靠在某个亲友或者机构名下。”
“走访死者信得过的身边人,比如司机、保姆、秘书……他们也许在照顾孩子。”
“去教育部门,调入学记录,这个年纪肯定要上学。”
“顺便调取当年的医疗记录,还有这些年的出入境记录。”
警员们纷纷低头记下侦查要点。
与此同时,豪仔匆匆赶回来。
“比对过了,韦旭昇六岁女儿的笔迹和那张纸上的笔迹不符。孩子妈妈对前夫早就失望了,听说他涉案一点都不意外,就是气他连累女儿。”
“不过提起死者韦华昇,她倒很惋惜,说是在新闻里看见的……她说,大哥真的是很好的人,也曾经想方设法试图帮助他们,只可惜韦旭昇不争气。”
虽然已经排除死者弟弟的嫌疑,但这条线索还是要查清楚。想到刚才韦旭昇在警局大闹要财产的样子,众人都不禁摇头,那个口口声声“长兄如父”的弟弟,如今眼里只剩钱了。
新一轮的排查工作随即展开。
走出办公室时,小孙忍不住感慨:“死者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到位了,连天天见面的佣人和亲弟弟都瞒过去……”
警员们分组行动,祝晴则留在警署整理资料,忙进忙出。
等到想起来该吃晚饭时,她正好看见盛放小朋友蹦蹦跳跳地跟着翁sir准备下楼。
放放真诚道:“破费啦!”
翁兆麟也不是第一次带他出门吃饭,翻了个傲娇的白眼:“少给我来这套。”
两个人的身影逐渐远去。
祝晴望着他们欢快的背影,嘴角不自觉上扬,回头重新埋在成堆的案件资料中。
……
油麻地警署后巷的傍晚总是烟火气十足,茶x餐厅门口开始排起长龙。翁sir是老主顾,刚走到门口,就被眼尖的老板亲自迎进门,硬是在拥挤的店里给他们腾出两个靠窗的座位。
“阿John。”放放崇拜地捧着小脸,“你好威风啊!”
这话正中翁兆麟下怀,嘴角瞬间扬起一个夸张的弧度,得意之下连点心都多要了几份。
盛放小朋友点的主食是叉烧饭,加了个蛋,另外要了份青菜。
少爷仔出门吃饭,讲究营养均衡。他总是能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餐的间隙,放放晃腿喝着冻柠茶,得意洋洋地邀功:“案子可是我查到的!”
盛放小朋友向好友绘声绘色地描述在玩具公司总部发生了什么。从如何踮起脚尖发现高处的小火车模型,再到如何帮外甥女找到关键线索……
翁兆麟听得直摇头:“查了这么多天,当差的还不如个三岁小孩机灵。”
盛放立刻严肃地伸出四根肉乎乎的手指。
“哦?四岁了。”翁兆麟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老板端上叉烧饭,煎得焦黄的太阳蛋盖在顶部,蛋黄还没有完全凝固,轻轻一戳,白花花的米饭变成黄金米饭。
盛放小朋友握着勺子,一口一口吃得认真又津津有味。
“阿John。”放放指一指桌上的咖啡,“小心烫。”
这贴心的小模样,活脱脱就是个天使宝宝。
翁兆麟起初只是含笑看着,渐渐地变成单手托腮,眼神越来越柔软。
他和太太商量过好几次想要个孩子。但她总说养孩子费心,最后用“奶粉费太贵”这个理由,直接堵住他的嘴。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孩子,他突然觉得——
奶粉钱算什么?他愿意出!
就在翁兆麟脸上堆满慈父一般的向往笑容时,盛放开口。
“阿John,你去打包些吃的,给大家带上去。”
“……什么?”
“我外甥女还没吃饭呢,家乐、黎叔,咏珊也快回来了。”他掰着胖乎乎的手指头数,“还有……”
翁兆麟的笑容瞬间凝固,嘴角慢慢拉平。
最后,他没好气地瞪了这小孩一眼,起身去点单。
……
第二天清早,祝晴和曾咏珊准时抵达社区中心,从社区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志愿者工作牌。
两个人按要求佩戴好工作牌,整理着挂绳。
直到离开警署之前,莫sir仍在她们耳畔叮嘱,即便警方开始怀疑黄秋莲,但尚未掌握确凿证据,必须保持低调。
活动在草坪举行。
穿过走廊朝着户外活动区走去时,曾咏珊拽了拽祝晴的衣角:“你要笑笑,没有这么冷冰冰的志愿者啦!”
祝晴调整表情,努力牵动嘴角,结果自己先被这生硬的笑逗乐,嘴角翘起,眼睛微微弯着,笑容变得真实明朗。
“对嘛。”曾咏珊满意地点头,“就*是要这么灿烂。”
活动是茶话会的形式,孩子们围坐在一起画画、吃点心,由乐童发展中心和社区中心的工作人员引导着他们亲近自然。
这类活动通常见不到黄秋莲的身影。
黄秋莲的案底就像是一道屏障,将她与孩子们隔开。即便同在草坪,她也只是远远地拿着扫帚,沉默地清扫着落叶。
祝晴和曾咏珊默契地对视一眼,借着核对签到表的由头,不动声色地靠近黄秋莲。
有关于那起虐童案的细节,她们早已烂熟于心,厚厚的案卷被翻阅过无数次,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案卷记载得很清楚,最初审讯时,黄秋莲坚决否认所有指控。直到邻居证词、现场勘察报告和验伤记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她才无从抵赖。法庭上,她提出的唯一请求是想见见重伤住院的孩子,但被法官以“可能造成二次伤害”为由断然拒绝。
案件宣判后,黄秋莲在狱中提起上诉,可二审因没找到新证据,最终维持原判。
时光荏苒,如今黄秋莲已经出狱一年了。
此刻,她正安静坐在角落,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实在很难想象,在虐童案前,她曾是一位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中学教师。
“需要补签一下哦。”曾咏珊递过一张表格,语气亲切道,“我们用来存档的。”
黄秋莲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来对自己说话。
她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她们,说道:“我不接触孩子,只负责清扫。”
但如社工所说,黄秋莲向来安分守己,从不多生事端。话音落下,她还是沉默地接过递来的笔,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
曾咏珊顺势追问案发当日她的行踪。
黄秋莲的回答很简单:“刚换班,在宿舍休息。”
社区中心为员工提供食宿,宿舍分为三人间和双人间。
黄秋莲名义上住在双人间,实际上却是独居,因为没人愿意和一个有虐童前科的人同住。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曾咏珊猛地转头,只见一个彩色气球被孩子踩爆。
刺耳的尖叫声随即响起,那个患有自闭症的小女孩死死捂住耳朵,蜷缩成一团。
其他孩子们也被吓得惊慌失措,现场顿时变得混乱。
尽管工作人员训练有素,但三个人面对十几个受惊的特殊儿童,一时也手忙脚乱。
就在这时,黄秋莲快步上前,关掉了因接触不良而发出“滋滋”噪声的麦克风。
尖叫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失,世界好像都静了下来。
黄秋莲缩回手,默默退回角落。
活动后半程,祝晴和曾咏珊协助工作人员带领孩子们做游戏。
她们的目光不时瞥向那道安静的身影。
清晨阳光洒在草坪上,一切都显得朝气蓬勃。
孩子们握着蜡笔,在纸张上留下杂乱的线条,偶尔抬头露出纯真的笑容。黄秋莲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者这些小小的身影。当一个孩子将饼干藏进口袋时,她眼底泛起柔软的笑意。
“她真的会伤害孩子吗?”曾咏珊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又否定这个念头,像是在提醒自己。
不能感情用事。
祝晴同样望向黄秋莲。
她正微微低着头,任由阳光抚过眼角沧桑的细纹,重新握着扫帚,清扫着草坪上的纸屑。
……
社区中心的活动刚结束,祝晴和曾咏珊就马不停蹄地赶回警署。
推开会议室门时,案情分析会已经开始。
“这里是死者银行账户的支出明细。”小孙说,“查过所有的大额支出,基本上都是定向捐赠。划红线标注的几个慈善机构,他每年固定时间都会打款。”
“医院记录显示,虐童案第二年孩子就被秘密转走。”梁奇凯说,“年代久远,当时也没有存档,估计是伪造了死亡证明,怕前妻出狱后找上门。但是死亡证明到底不规范,所以没有注销户籍,只以公司名义发了讣告。”
“据公司高层证实,当时没有办任何追悼仪式。这倒符合死者老家的习俗,幼童夭折,一切从简。”
祝晴眉头紧锁:“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瞒住黄秋莲?”
“还有一点,很蹊跷。”豪仔说道,“十一岁的孩子居然没在任何学校注册。公立私立都查遍了,连不受教育局直接管辖的国际学校都协查过,毫无记录。”
“司机、保姆这些身边人也排查过,完全没线索。”
徐家乐在外回复一通电话之后,推门回来。
“我这里有发现。”他举着一份慈善机构的资料,“一家叫圣心庄园的教会疗养学校,由海外华侨基金会资助,死者慈善基金会转介,长期捐助。”
他抽出一张刚传真来的照片:“圣心庄园去年组织学生参加过一个摄影比赛,在他们提交的参赛作品中,有一张署名‘韦安生’的照片,获得了奖项。”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
但后续流程异常繁琐,这家机构极为封闭,申请层层审批,最终才在社会福利署的协调下获准进入。条件是不能兴师动众,以免惊扰院内的孩子们。
当获得入院的特别许可时,已经临近下班时间,接下来的调查必须争分夺秒。
“出发。”莫振邦刚起身,就被黎叔拦住。
“你就别去了。”黎叔说,“你这体格就像是去打劫收保护费的,再板着脸,会吓哭小孩。”
说着,黎叔开始点名:“祝晴,你去。”
底下警员们正襟危坐。
黎叔的目光扫视一圈:“咏珊也去。”
最后,他看向梁奇凯:“奇凯也跟着。”
其他警员眼巴巴地等着,直到被点名的三人开始整理资料,才意识到名额已满。
剩下的人瞬间炸开了锅。
“不是吧阿sir!”豪仔拍桌,酸溜溜道,“长得好看的才让去?这是选港姐和港生吗?”
徐家乐摸着下巴的胡茬,一脸懊恼:“这也太欺负人了,早知道我早上就该把胡子刮干净。”
“谁说不是呢?我出门都没抹发胶。”
“我、我储藏室有套像样的西装……”
在七嘴八舌的抱怨声中,祝晴、曾咏珊和梁奇凯迅速撤离。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抗议声。
“这不公平……”
“阿头,外貌歧视啊!”
“咚咚”几声闷响,莫振邦又好气又好笑,拿着文件夹挨个敲他们的脑袋。
这群人还是嘀嘀咕咕,一脸怨念。
“晚饭黎叔请客。”豪仔弱弱举手,说到正题上,“我们需要补偿。”
……
加多利山的别墅内,盛佩蓉坐在书房里,翻阅多年来的公司报表。
太阳即将下山,将她笼进了夕阳余晖之中。
萍姨急匆匆推门进来,手里攥着份皱巴巴的小报。
“大小姐,你看看这个。我跑遍山下五家报亭才找到的。”萍姨气喘吁吁道,“说这就是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社,没多少人听说过。”
“辛苦了。”盛佩蓉从容地接过报纸展开。
她抬眉,念出标题:“盛佩蓉脑死亡多年,盛家后继无人——”
“哎哟,大吉利是,重说重说!”萍姨马上着急道,“这种缺德的无良小报就该好好管管,为了销量什么都敢写,也不怕遭报应!”
“意料之中。”盛佩蓉却笑了,指尖点了点桌上的文件,“果然坐不住了。”
“昨天下午你还去了少爷仔幼稚园门口呢!”萍姨说。
“看来还没收到风。”
盛佩蓉与律师预判的每一步都在应验,裴君懿放出这个消息只是开始。
她气定神闲,顺手端起茶杯,却在闻到奶香时动作一顿。
“牛奶?”
“晴晴特意嘱咐的。”萍姨心虚地轻咳一声,“说咖啡因和浓茶会影响骨骼愈合。”
说完她就快步溜出了书房。
盛佩蓉摇头轻笑,继续翻阅手中文件。没过多久,从厨房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阵阵饭菜香气顺着门缝飘入。
客厅地毯上,盛放找出大姐给他买的各种棋盘,将所有棋子混在一起摞成城堡。
萍姨端着菜上桌时,看见这小祖宗安静捣乱,直发愁:“这要收拾到什么时候啊!”
即将开饭时,盛佩蓉转动轮椅经过,余光扫过满地狼藉,面不改色地绕行。
她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希望可可回来前能恢复原状。”
盛放顿时睁圆了眼睛。
大姐居然学会拿外甥女来要挟他了!
最可气的是,这招实在很管用,几乎立竿见影。
盛放宝宝气鼓鼓地踢着脚去收拾,一不小心将一颗棋子踢进沙发底。
他趴在地上,小短腿在空中乱蹬,费劲地掏棋子。
“真是听话。”盛佩蓉抿唇轻笑,“等可可回来,我一定好好表扬你。”
“大姐,”放放抱着胳膊龇起小米牙,“不必!”
……
圣心庄园坐落在僻静的新界山坳,环境清幽。
警方出示社会福利署开出的公函,门卫再三核对之后才放行。
“我是今天的值班义工。”一位戴着工作牌的中年女士迎上来,“档案室已经准备好了相关资料。”
“我们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都不敢相信,韦先生怎么会……”义工轻声说着,走得很慢。
“安生在我们这里已经住了很多年。”
“刚来的时候,他才三岁,因为他的情况比较特殊,所有的评估报告和治疗记录都保存得很完整。”
义工打开档案室的门,取出厚重的文件夹。
“孩子在活动室,我带你们过去。”
推开活动室的玻璃门,旋律熟悉的童谣声传来。
在靠窗位置的软垫座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男孩背对着玻璃门,安静地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对脚步声没有丝毫反应。
“这些天,韦先生没有来,安生应该是在等他。”
“有时候从午饭后开始,等到日落,怎么劝都不肯动。”
“别看他还只是个孩子,有很大的主意。”
她上前一步,警方也随即跟上,只是脚步放缓。
义工蹲下身,与韦安生平视着:“安生,是摄影协会的哥哥姐姐来看你了。他们都记得你上次获奖的那张照片,夸你拍得特别好。”
她不着痕迹地朝警方使了个眼色,继续用轻快的语气说:“这些哥哥姐姐是专程来看你的新作品的。”
显然,这样的说法会让孩子感到更加安全。
曾咏珊会意,笑着上前:“安生的作品,光线把握得——”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
男孩额角那道浅浅的痕迹并不狰狞,可右眼却像是蒙着一层雾,瞳孔涣散,无法聚焦。十年前的虐童案,也许并没有在年幼的婴儿记忆里留下痕迹,但当年孩子具小小的身体,却永远记住了那场暴行。
听见曾咏珊的话,韦安生抬起眼。
他的另一只眼睛过分清澈,没有任何波澜。
只映出警员模糊的倒影。
曾咏珊找回自己的声音:“安生的作品,光线把握得恰到好处。”
“他的右眼,其实已经看不见了。”义工往外退了几步,压低声音对两位警员说道,“当时从楼梯上摔下去时,右眼神经受损,完全失明。”
“韦先生每次来,都会坐在这个位置。”她指了指孩子左侧的椅子,语气中透着不忍,“这样孩子可以用好的那只眼睛,完整地看见爸爸。”
义工抱着档案夹,这里记录着孩子每一天、每个月、每一年的进步。
一转眼,韦安生在圣心庄园度过八个年头。
“韦先生相信我们这里的康复团队。”
“安生刚来的时候,连坐都坐不稳,现在能完成简单的指令,这是了不起的进步。”
“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失去了语言能力。我们尝试了各种办法教他说话,但有时候分不清,他是不能开口,还是不愿开口。”
祝晴注视着男孩的侧脸,继续问道:“除了韦华昇,还有其他人来探望过孩子吗?”
义工的手指摩挲着文件夹的金属卡扣:“没有。”
窗边,曾咏珊正半蹲着身子,指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轻声和韦安生聊着天。
祝晴注意到,即便曾咏珊几乎贴着他耳边说话,男孩的眼神依然空洞。没有恐惧,没有好奇,也不给反馈。
“韦先生会定期来访,有时候一住就是三四天。”义工温声道,“无论安生是在窗外发呆一整天,还是反复摆弄同一个玩具,他都耐心陪着。”
“前两年,韦先生给孩子买了一台照相机。”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男孩身上,“安生好像很喜欢,爱上了摄影。天气好的时候,父子俩会在院子里拍蝴蝶、拍花草。”
义工垂下眼:“韦先生给孩子考虑好一切,几年前,就连安生二十岁以后的护理方案都安排好了。那时候我们还笑他想得太长远,但没想到——”
祝晴取出证物袋,里面是蒲团下那张纸条的证物照片。
“他会写字吗?”她指着照片上的字迹。
“了不起的爸爸?”义工接过照片端详,笃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他不会写字。”
她将证物照递还,声音突然变得干涩:“但韦先生……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
……
晚上八点四十分,盛放小朋友在庭院里踩着单车转圈。
他蹬得飞快,车轮碾过落叶,偶尔经过海洋球池,整个人扎进去,溅起五彩缤纷的波波球。
几位帮佣每周在固定的时间上门,昨日光是清洗他的海洋球,就要耗费大半天时间。
可即便球池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盛放小朋友还是提不起兴致,只百无聊赖地抛着球。独自在波波池里打滚的乐趣,远不如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来得尽兴。
在缤纷球池里打过滚之后,盛放重新坐上小单车。
“萍姨萍姨!帮我拆掉辅助轮!”
“不行啊少爷仔,真的会摔扁的……”
“那就让我扁掉吧!”
放放小朋友踩着小三轮骑得像是能飞,已经全然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和萍姨磨了好久,只差在草坪上委屈巴巴地打滚耍无赖。
正当僵持不下时,门铃突然响起,打断少爷仔的撒娇大法。
萍姨走去开门,看见来人时却瞬间僵住。
裴君懿和三位董事的笑容和煦,另外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则是生面孔。
“萍姨真是忠心的老臣子。”裴君懿迈进门,目光扫过庭院,“从老宅到半山,再到油麻地,现在又是加多利山,你一直都在啊。”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查个住处,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个没根基的警察,舅甥俩顶多购置豪车豪宅,翻不出其他风浪。
裴君懿向西装革履的男人点头示意。
对方立即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交到他手中。
裴君懿走到盛放面前,语气温和:“这份授权书需要签一下,暂时由董事会处理集团事务。”
他看了眼身后的老董事和律师:“我特意请他们一起来,就是为了把条款解释清楚。”
几位老董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样趁人之危,实在有违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处事原则。但自从盛文昌离世后,盛氏风雨飘摇,董事会只认盛佩蓉一个人。如今连她都不行了,谁会为一个小孩卖命?
放放的手指戳了戳文件:“这是什么?”
裴君懿伸手想摸他的头,却见小孩一脚踏板灵巧躲开。
律师立即上前,滔滔不绝地解释一系列的专业术语,裴君懿接过话头,最后再由三位董事轮番上阵,补充说辞。
盛家小少爷把头摇成拨浪鼓:“听不懂。”
“要我签名吗?”他仰起脸,小表情天真。
“当然不是。”裴君懿嘴角微扬,“需要你的监护人来签署,律师会向她详细解释。”
“她在加班。”
裴君懿明显一怔,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
他很快调整表情:“那我们可以等。”
“我可以找其他大人帮你签。”盛放歪着头想了想,奶声奶气道,“萍姨!”
“少爷仔。”萍姨忍着笑,“我哪能签你们大集团的文件呀。”
几个人都发出浑厚洪亮的笑声,气氛一时轻松愉快。
直到盛放踩着单车转了个圈,用稚气未脱的小嗓音说道:“那就让我大姐签好了。”
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僵硬地顺着他的视线转身,倒吸一口凉气。
落地窗前,月光勾勒出盛佩蓉锐利的轮廓。
盛放蹬着小三轮,一个得瑟的漂亮甩尾,单车稳稳停在大姐身旁。
还笑,当反派不能这么傻的啦!
第93章 当年的案子。
夜晚的油麻地警署,祝晴一行人刚踏进刑侦调查组办公室,此起彼伏的调侃声便迎面而来。
豪仔最阴阳怪气,语气里满是揶揄:“我们的港姐和港生回来喽。”
黎叔笑骂:“请你吃晚饭都堵不住嘴。”
“少废话。”莫振邦说,“准备会议室。”
莫振邦推开会议室的门,下属们带着资料跟在后面。
他们拉长了音哀嚎,晚上加班还要开会,全油麻地警署都没有重案B组惨。
祝晴将圣心庄园的资料摊开。
在听到死者儿子的现状时,说笑声散去,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徐家乐的神色变得严肃:“原来当年的那一场虐童案,那个婴儿不死都没了半条命。又是右眼失明,又是语言功能丧失……”
“这些年,死者一直藏着儿子,不让外人接近。”曾咏珊说,“但有一点很奇怪,如果只是为了防止前妻纠缠,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圣心庄园的义工说他是个好父亲……但圣心庄园在新界北区,光是开车单程都需要至少一个小时,为什么不让孩子住在身边呢?家里两个佣人都很可靠,可以让她们负责照顾啊。”
“确实矛盾。”小孙皱眉,“圣心庄园条件再好,也不如亲自照顾。让孩子改名,迁出户籍,在表面上看来彻底切断关系,只为了一个前妻,这解释太牵强了。”
警方的讨论转向黄秋莲的作案动机。
“她在狱中安分守己,争取出狱减刑。出狱后试过在茶x餐厅做洗碗工,如今到了社区中心也非常珍惜这个工作机会,远远地看着孩子们玩,一步都不敢靠近……这样的人,真的会为了报复而毁掉自己来之不易的新生活吗?”
“上午查韦安生的行踪时——”豪仔突然插话,“我查过他的外祖父母。邻居说,那起案子让两口子抬不起头,他们是知识分子,把女儿培养成才,没想到……两位老人的身体都是因为这个被拖垮的,但有一点,他们的身后事是死者韦华昇尽心操办,和我们之前猜想的断绝往来完全不同。”
梁奇凯若有所思:“死者既给岳父母养老送终,又为黄秋莲请律师……”
“这里是阿头让我查的探监记录。”豪仔补充道,“一开始死者从不探监,在黄秋莲入狱两年后,突然频繁要求见面,反倒是黄秋莲次次拒绝。狱警提过,她经常说梦话,就连在梦里都反复说着‘不是我推的’……”
“我记得死者的弟弟韦旭昇也提过,他大哥从来没有去看过她。但其实开庭的时候,还是心软,给她请了律师。”
“你们说,死者韦华昇究竟有没有怨恨过黄秋莲?”
梁奇凯的目光在白板上来回扫视,转向新的方向:“换个角度想——如果当年失手的是死者本人呢?那时他的玩具公司刚起步,正处于关键期,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就像之前几个案子一样,最不可能的,反而就是真正的凶手。”
“你是说,黄秋莲替丈夫顶罪?”祝晴皱眉,“可她始终没有认罪,直到入狱还在坚持上诉。”
“也许是误判?死者韦华昇将罪名推给妻子,事后出于愧疚,才照顾她的父母。”
“现在黄秋莲出狱,她以为孩子已经死了,而韦华昇成了慈善家。为了给孩子和自己讨回公道,这样的杀人动机,不就完全说得通了吗?”
莫振邦盯着白板上密密麻麻交织的线索。
也不知道是谁,轻声说了一句:“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便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挺可怜的。”
“喂喂!”曾咏珊敲了敲桌子:“喂喂,你们平时还说我感情用事!”
祝晴始终沉默,翻阅那起虐童案的案卷。
看着案卷中黄秋莲的照片,祝晴不自觉想起社区中心草坪上那道身影——
她站在阳光里,目光追随着纯真的孩子们,平静温柔。
……
盛佩蓉走到了庭院中央,不过短短几步距离,步伐极稳。
她记得萍姨说过的话。那时她还昏迷不醒,裴君懿竟去维斯顿幼稚园门口,想从盛放口中套话。可到头来,反倒被调皮的小弟戏弄,惹得门卫警觉,差点闹出误会。最后他不得不掏出身份证解释,才终于脱身。
可笑的是,在此之后,裴君懿再也没有去幼稚园查证过。
整个幼稚园小小班,谁没见过她亲自接弟弟放学?
裴君懿就是这样,明明心急得藏不住,偏偏能让她父亲深信不疑。
“你、你……”裴君懿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脸色渐渐难看。
什么脑死亡,什么神志不清……眼前的盛家大小姐眼神锐利,分明还是当年那副说一不二的做派。
“你什么你啦!”
放放小朋友骄傲地倚在大姐身边,小肉手从律师手中抽走那份文件递给她。
几位老董事的西装也早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晚,他们趁着家里无人可以做主来施压,本来就心虚,此刻老脸更是挂不住,恨不得立刻消失。
“几位世伯,我敬你们是长辈。”盛佩蓉浏览文件,声音不疾不徐,“但这份授权书,总该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是觉得如今的盛家,连个能看懂文件的人都没有了?”
接下来她的一番话,让几个人面如土色。
这位久未露面的盛家大小姐,此时正从容不迫地逐条驳斥条款,字字切中要害,俨然对集团动向了如指掌。这哪里是病弱?董事们不得不警觉,难道自从盛文昌的遗嘱公布起,所谓“继承人只剩幼子”的传言,就是她精心设下的局?她早有准备,只等着按捺不住的他们自投罗网。
董事们支支吾吾地想要辩解,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盛放小朋友挺直腰板站在大姐身旁,稚嫩的小脸上写满骄傲。
他们结结巴巴的解释还没说完,盛佩蓉已经转身。
“要说的,留到董事会。”她头也不回地吩咐,“萍姨,送客。”
以裴君懿为首的一行人被请出大门,个个面色沉重。盛佩蓉还没有多说一句重话,却已经让曾与盛文昌并肩打拼的老董事们心惊胆战。他们既为临时倒戈被当场拆穿而羞愧,更为下周董事会上可能面临的清算而惶恐。
盛文昌的这个女儿,比他本人的手段都要高明狠厉。
庭院外的铁门被缓缓关上,发出沉重的重响,屋里却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轻松氛围。
“大姐大姐!你累不累?”
“腿酸吗?”
放放挨在她身边,贴心地关怀慰问着,一脸的乖巧。
萍姨回来时脚步轻盈,脸上还带着笑:“你那几位世伯没想到,大小姐连门槛都没让他们迈进来。”
盛佩蓉在沙发上端坐,闻言瞥了眼角落里的轮椅。
如果让那群人进了门,看见这个还得了?
“那时候老爷刚过世,这帮人上门,拉着二小姐和二姑爷的手,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哭得老泪纵横,连我都抹眼泪了。结果连一年都不到,就露出这副嘴脸。”
萍姨望着盛佩蓉沉静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祝晴毕竟年轻气盛,不懂怎么和一帮老狐狸周旋。今天要是她来应对,最多将人赶走了事,可那帮人必定会隔三差五地来纠缠。即便没让他们占到便宜,也够惹人厌烦的。
可盛佩蓉不同,三言两语就把主动权夺了回来,一行人走的时候灰溜溜的,恐怕再也不敢造次。
萍姨嘴角露出更深的笑意。
如今盛佩蓉身体渐渐好转,不动声色地就把女儿肩上的担子接了回来。
轻松地撑起这个家,真好。
放放小朋友听不懂大人说些什么,却见到此时盛佩蓉撕碎授权书时的动作。
他窝在大姐身旁,小手卖力地给她捶腿,眼睛眨巴眨巴,像小星星。
从今往后,盛放永远是大姐最忠实的小弟。
太酷啦。
他的大姐,果然天下第一厉害!
……
祝晴回到家时,夜色已深,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暖黄的小灯。
萍姨准备了夜宵,盛佩蓉和女儿坐在餐桌前,慢悠悠地喝着糖水。
直到这时,祝晴才知道,原来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想必盛放小朋友要兴奋坏了。
萍姨笑着说:“大小姐下周三就要回公司了。”
“这么快吗?”祝晴抬眼。
下周三正是季度董事会召开的日子。盛佩蓉要在会上临时增加议程,对董事们是否能够胜任当前职务进行重新评估。
萍姨最了解盛佩蓉的脾气,这次能按捺住性子养病好几个月,按时复健,吃药,已经是破天荒。
“本来早就该回去了。”萍姨说,“是你盯着你妈妈,监督到现在——”
“都是可可的面子。”盛佩蓉笑着说。
祝晴太明白盛佩蓉此刻的心情了,人还待在家里,心却早就已经飞向公司。
就好像当时自己骨折时,被盛放小朋友按在病床上休养的那段日子,每一分钟都无比难熬。
“但你得答应我。”祝晴放下碗,神情认真起来,“不能太劳累,还有——”
“不准加班。”盛佩蓉接过女儿的话,眼里盛满笑意。
“到了公司也要——”
“好好吃饭,好好吃药。”盛佩蓉又抢着说完。
母女俩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嘘。”祝晴小声道,“放放睡着了。”
盛佩蓉的笑声便放轻,往楼上看了一眼。
她们都以为到了这个点,盛放小朋友早就已经睡着。
然而谁知道,儿童房里,盛放小朋友的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的,像极了两只探照灯。
盛放小朋友在被窝里滚了又滚,小小年纪居然也体会到什么叫失眠。
但这对他而言,并不是困扰,小不点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自己一个人都咧着嘴角笑嘻嘻。
他等了好久,直到听见隔壁房祝晴的声音,一骨碌打了个滚,抱着枕头坐了起来。
“咚咚咚——”
盛放小朋友歪头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晴仔请自己进屋。
他一定要讲一讲今晚的战况!
“你怎么还没睡?”祝晴一脸诧异。
几秒钟后,放放终于如愿。
温暖的被窝里,小人儿舅舅和大人外甥女分享着今晚发生的新鲜事。
第一次听说“反派”这个词,还是外甥女告诉他的。
那是在夜晚回黄竹坑警校的小巴车上,他第一次知道了这个词的定义,反派就是坏蛋。
如今放放活学活用,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满脸的嫌弃。
“好笨的反派,连当坏人都不会!”
祝晴笑着逗他:“你会?”
她了解,盛放当然知道反派该怎么当。
在原剧情里,他可是个连退场都让读者意难平的终极反派。
祝晴揉揉他的小脑袋:“我们不学那些坏的。”
盛放宝宝犯困了,小奶音迷迷糊糊的:“没错,我们是正义的阿sir!”
放放快要睡着,还要小小声补充一句:“和madam……”
他们是放sir和Madam晴——
总有一天,要搭档当值!
月光静悄悄的,舅甥俩逐渐又睡成了“大”字型。
夜里,萍姨也不知道上来多少次,帮他们把被子盖好。
……
这起案件,警方分头展开调查工作。
一方面继续追查韦华昇被杀一案,重点确认黄秋莲的不在场证明。另一方面则重启当年虐童案的调查,这很可能成为她如今的作案动机。
经过多方多听,警方终于在乡间村屋找到了当年韦家的老佣人。
老人正在家中带孙女,婴儿乖巧地躺在她怀里安睡。
当警方表明来意并告知韦华昇遇害的消息时,她愣了很久,最后惋惜地摇头。
“能请你回忆一下韦先生和韦太太当年的情况吗?”小孙翻开记录本。
“他们两公婆啊……当年感情很好,很恩爱的。”老人轻轻拍着孙女,“那时候韦先生的事业刚起步,太太温柔体贴,两个人又有了可爱的孩子……”
“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祝晴追问。
“可好景不长啊,太太生完孩子后,整个人都变了。总是无缘无故地掉眼泪,有时候又会突然发脾气,和先生吵架。”老人解释道,“我后来才听说,这个叫产后抑郁。我儿媳妇生孩子时也这样,医生说是体内激素的问题,家人应该多陪伴。”
“他们通常为什么事争吵?”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像是先生下班回来抱孩子时没有洗手,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必要吵架。我觉得,也许和太太一直担心工作的事情有关。”
“他们的长辈身体都不好,不方便帮忙照顾孩子,夫妇俩又不放心把阳阳丢给我一个人,太太只能牺牲自己,留在家里照料。”
老人回忆道:“先生谈起玩具公司总是谈笑风生,太太也很想回学校工作。她整夜睡不着,白天又要照顾孩子,想回去当老师又走不开……换谁心情能好呢?”
“那时候我每个月休息两天,案发那天,我正好回家了。第二天回来才听隔壁邻居说,出了这样的事情……”
“真的是累糊涂了吧……如果当时我在,可能会好一点。”
老人下意识捂住孙女的小耳朵,轻声叹道:“真是造孽。”
“你对黄秋莲这个人怎么看?”
“十年前,警察也问过我很多次。”老人认真地回答,“太太心地很好。我刚到他们家的时候,家里出了事,想要预支薪水。一般雇主家肯定觉得以后也会多事,不可能预支的。但是太太还是给了我薪水,让*我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再回来。我一走就是十多天,太太也没有着急请别人,一直等着我。”
“生了阳阳后,太太有时候是脾气不好,但报纸上说什么‘蛇蝎母亲’,我又不怎么相信了。难道是因为那阵子她的那个抑郁,一时脑子不清楚了?”
老人回忆起当年那起沸沸扬扬的虐童案,从案发到宣判,才一个多月时间。
判了之后,舆论都说大快人心,也有人认为判得轻了。
“韦先生平时为人怎么样?”小孙转换话题。
“我和韦先生的接触不多,就算薪水也是他请太太给我发的。”老人坦言,“他是生意人嘛,算钱算得比较精,像是有时候节假,太太糊涂一些,他就记得。”
“韦先生这个人也没什么的,是很好的东家。”她补充着,提起一个细节,“只不过他有点爱计较。有几次韦先生问,家里的水果、牛奶,我是不是吃得比较多。其实我的饭量没这么大,而且最开始也说早就说好了,是包吃包住的……”
“不过除了这件事,挑不出别的毛病了。”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韦家的?”
“太太入狱后,先生的情况很糟糕,孩子又住在医院。”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其实那时候,已经不太需要我了。在那件事后的两个月,我提出了辞职,回老家一直到现在。”
“现在想想,原来一晃都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们对孩子怎么样?”
“对孩子——那时候新闻到处都登着,人人都骂太太,但是从孩子出生到一岁,我都看在眼里,她最疼的就是阳阳。”
“先生也一样。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不疼?更何况,阳阳这么讨人喜欢。”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眶有些湿润:“阳阳很乖的,每当他爸爸研发了新玩具,第一个带给他玩。他们两公婆一起哄着孩子,逗他开心。”
“你说几个月大的孩子,能玩得明白什么呢?抱着玩具,他就咯咯咯笑……”
“可惜这个孩子了,可怜了。”
……
有关于韦华昇被杀一案,警方的调查工作陷入僵局。
死者和黄秋莲之间,真的是一个心怀愧疚,一个满怀怨恨吗?但不管怎么说,至少表面看来,黄秋莲确实是与他纠葛最深的人。
到了这一步,是时候请黄秋莲回来问话了。
在莫sir的指示下,曾咏珊和梁奇凯立即动身前往社区中心。
与此同时,莫振邦翻遍资料,问道:“圣心庄园的访客记录是不是没拿回来?”
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再跑一趟。”莫sir转向祝晴,“你跟我去。”
他们拿着社会福利署开出的公函,再次前往新界北区。
路上,莫振邦问道:“这起案子,你怎么看?”
从最初依赖直觉办案,到现在逐渐步入正轨,能条理分明地梳理案情,祝晴的进步有目共睹。
莫振邦还记得她好几次灵光乍现的敏锐洞察。
但这次,祝晴只是困惑地摇摇头。
她说不上来,这个案子太奇怪了。
“我们费尽心思查韦华昇和虐童案的关联,不也是一种先入为主吗?就像是认定一个表面完美的人,就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祝晴正色道,“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所有证据都表明韦华昇确实是个好人。疼爱弟弟、专注慈善、包容妻子、尽心保护儿子……”
家中佣人、公司合伙人和员工、弟弟前妻,甚至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本人,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他的为人。
唯一提出不同声音的,是十年前的老佣人,指出他偶尔太过计较。但老人说这话时,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怀念,生意人精打细算不是很正常吗?
“十年前的虐童案,已经结案了,我不是在为黄秋莲开脱……但为什么我们的视线始终局限在这几个人身上?”祝晴突然转过头,“韦华昇被杀一案,会不会真凶根本还没进入我们的侦查范围?”
莫振邦眉峰微挑,眼底闪过一丝欣慰:“看来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祝晴晃了晃笔记本。
前几天莫sir才强调过,办案讲究证据,切忌主观臆断。
她都工工整整地记在了本子上。
一个小时的车程,他们终于抵达圣心庄园。
莫振邦还在嘀咕,出门前,黎叔又唠叨,说他总板着脸会吓到小朋友。
“我就是去调个访客记录。”莫sir没好气地嘟囔,“啰里吧嗦的。”
……
警方再次来到圣心庄园,依然是昨天那位义工接待。
“安生还是老样子。”义工说,“一整天都坐在活动室的窗边等着韦先生,我们担心他,就劝他下来走走。”
“今天天气不错,他也很听话,抱着相机下来了。”
“你们看,他在那边拍午后凝结的露珠。安静的孩子往往有独特的视角,总能发现别人看不见的美。”
义工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径,瘦小的男孩举着相机,专注地观察着水珠。
祝晴和莫振邦驻足观望,却没有上前打扰。
“访客记录在这边,请跟我来。”
祝晴跟着义工走进办公室,接过对方递来的访客记录本。
她简略翻阅,几乎每周,韦华昇都要来探望儿子,有时候一住就是三四天。
虽然所有人都说圣心庄园照顾孩子很专业,但这里终究不是真正的家。既然死者这么关心儿子,为什么还要将他长期留在这里?
这个疑问,始终困扰着祝晴,此时拿着记录本离开时,更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门外,莫振邦刚结束一通电话,习惯性地摸出烟盒。
一位路过的护工立即投来制止的眼神。
莫振邦余光捕捉到韦安生就在不远处拍摄沾着露珠的花蕊。
他动作一顿,默默将烟塞回口袋,低声道:“抱歉。”
“先回去。”他对祝晴说,“黄秋莲已经到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韦安生突然抬起头。
他转动着完好的左眼,似乎在搜寻什么。
祝晴因这突如其来的反应一怔。
昨天在曾咏珊面前,他对任何话语、动作都毫无回应,此刻却像是听见了什么。
记忆在脑海中翻涌,她突然想起在社区中心的特殊儿童茶话会活动时,黄秋莲曾果断关掉那台因接触不良而发出“滋滋”声的麦克风。当时她和曾咏珊都以为是音响播放的嘈杂音乐惊扰了孩子们,可实际上,自闭症儿童最敏感抗拒的声音,是麦克风发出的高频噪音。
是因为工作经验吗?
她清楚地记得,乐童发展中心与社区中心的工作才刚开始。社工卢姑娘说过,考虑到黄秋莲的虐童案底,如果提前知道有这个活动,社区中心根本不会同意她留下。
既然黄秋莲被隔绝与那些孩子们的交流,又是怎么了解到自闭症儿童的特殊需求的?
还有这位义工。
昨天下午,当被问及是否有人探望孩子,她摩挲文件夹金属卡扣的动作,是无意识的习惯,还是有所隐瞒?
“韦安生的母亲其实也来看过他。”祝晴突然转身问道,“是不是?”
她直视着义工的眼睛。
空气仿佛凝固。
此时对方长久的沉默,就是答案。
这个发现,推翻了之前的假设。
原来黄秋莲知道儿子还活着,韦华昇也并非在实施什么阴谋。
他们从未真正对立,而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层面达成共识。
保护他们共同的孩子。
……
问询室里,黄秋莲神色麻木地望着前方。
这个场景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冰冷的墙面、刺眼的灯光,警方的视线在她脸上盘旋审视,她甚至能预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每一个步骤。
刚才,油麻地警署的重案组警察刻意低调地将她从社区中心带走,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才知道,原来昨天活动上那位挂着工作牌的志愿者,也是警官之一。
此刻黄秋莲坐在塑料椅上,双手空空,不再有清洁工具可以摆弄,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
梁奇凯推门而入,与黎叔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警方已经得到最新确认的消息。
“去圣心庄园探望韦安生的,从来不止韦华昇一个人。”梁奇凯敲了敲桌子,“你知道你儿子还活着。”
黄秋莲没有与他对视,仍旧面无表情。
“韦华昇每年的大额捐赠,足以让院方对一些无伤大雅的隐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梁奇凯说道,“正式访客登记上只有韦华昇的名字,但我们查到,你每个月都会去两次。社区同事都以为你休息时,总一个人待在宿舍,其实,你偶尔会偷偷出门。只是很小心,没人发现而已。”
“你和韦华昇一样,都在暗中探望韦安生,但从不同行。”梁奇凯俯身撑在审讯桌上,“为什么要这么隐蔽?这个孩子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梁奇凯仿佛对着空气唱了一场独角戏,对方没有丝毫反应。
“如果死者用公司名义发讣告、把孩子户籍挂在机构,不是为了躲你……”黎叔的声音平稳,不像往日急躁,“那是为了什么?”
黄秋莲抿紧嘴唇。
“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帮你。”
黄秋莲轻声道:“警察从来就帮不了我。”
黎叔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慢慢地劝说。
“孩子已经没了父亲。”
“安生总是坐在窗边等,从午后等到太阳落山,等着你们。”
黄秋莲的眸光动了动,放在桌沿的手轻轻攥了起来。
“有关于儿子的事,韦华昇隐瞒所有人,却唯独告诉你,必然是信任至极。”
“那些年被你一次次拒绝的探监,他究竟想说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有人敲门,黎叔起身接过一杯温水,推到她面前。
他自己则靠回椅背,低头翻看文件,仿佛不急着寻求答案。
纸张翻页的声音沙沙作响,回荡在这间宽敞的问询室。
直到某一刻,他们终于听见黄秋莲的声音。
“华昇说,他被监视了。”
“就像有个鬼魂,一直在暗处盯着他。”
“当年的案子……也是它干的。”
……
纪老师一直知道,小小班的孩子们最爱在自由活动时间分享家里的“大新闻”。
今天盛家小少爷就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整天豪门争产的故事。
“哇!这个我知道!”金宝激动地接话,“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我妈咪好爱看这种剧哦。”椰丝宝宝兴奋地补充。
“这有什么好看的。”阿卷神秘地推了推小镜框,“不如卡通片。”
最近,盛放小朋友没什么新鲜事可分享的,但他大姐有。
回想昨晚的场景,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到最精彩的,还自顾自地鼓起掌。
有人领掌,就有人在边上跟着捧场。
几个小朋友们齐刷刷地拍起小肉手,即便不清楚盛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气氛已然烘托到位。
纪老师一边收拾活动区教具,一边暗自好笑。
上班久了真是开眼界,现在连董事会内幕消息都能听说。
“大姐马上就要去上班啦。”盛放一脸憧憬,“我要亲自送她去的!”
“放放!你要骑单车送大姐去上班吗?”
“嚯——好犀利呀!”
盛放小朋友认真思考要不要拆掉小单车的辅助轮。
骑着小三轮去公司会不会被坏人笑话?可是拆掉的话,他可以摔扁,大姐不行。
这个严肃的问题困扰了盛放一整天。
放学时,他慢悠悠地跟在队伍最后,小脸上还写满专注。
再到即将走出幼稚园大门,放放又陷入另外一个烦恼。
现在去哪儿呢?
去油麻地找外甥女,蹭个班上,很好玩的。
还是回加多利山找大姐?昨晚她大杀四方的样子简直神气,他现在是大姐的头号fans!
去哪里都有趣,他的选择余地非常大。
小少爷摇头晃脑地思索着,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传来。
“少爷仔,该走了。”萍姨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笑眯眯地说,“今天还要上击剑课呢。”
盛放宝宝的小身影定住,也笑了——
真是气笑喽。
第94章 支配。
自从听见莫振邦提及黄秋莲的名字,韦安生就左右张望着,目光专注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圣心庄园的义工在祝晴跟前沉默半晌。
最终还是转身,先去安抚孩子。
她蹲下身,轻轻握住韦安生的手。
“安生,妈妈今天没有来。”
“但她打电话问了安生有没有乖乖的。”
“妈妈说,等她忙完就来看你,好不好?”
孩子的目光停留在大门的方向,听话地点点头。
“该吃晚饭了,我们先上楼。”
义工用身体挡住韦安生的视线,朝两位警官投去恳求的眼神。
孩子看起来安静懵懂,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清楚特殊的孩童能感知到什么。任何一句对大人而言无关痛痒的问话,或是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有可能影响到韦安生。
他已经失去父亲,这足够残忍了。
义工的神色始终是凝重的。好在警官们默契地保持距离,跟在身后,直到看着韦安生被带进x餐厅,坐在他熟悉的位置上。
她终于长舒一口气,将二人引进接待室。
“我们这边谈吧。”
接待室的窗台上,摆着一个特别的花盆,似乎是圣心庄园孩子的手工作品。
花盆里,一朵小花正迎着阳光绽放。
“韦先生第一次带安生来时,孩子经历过几次大手术,总算脱离了危险期。”
祝晴翻开笔录本,开始记录。
“那时还没人发现他的特别之处,只注意到他的一只眼睛是雾蒙蒙的。韦先生只强调两件事,照顾好孩子,以及……”
“必须保密,绝不能让任何除他以外的人来探望安生,也不能让他离开圣心庄园。”
她停顿了一下:“当时案子过去两年了,舆论早已平息,大家逐渐忘记当时的愤怒,也不会再纠缠于想要知道真相、探听别人的家事。但我们私下猜测过,他将安生留在这里,是不是在躲着那个虐童的前妻……”
“直到去年,他带着一位女士来见安生。韦先生说,这是安生的妈妈。”
“我们刚开始也很奇怪。安生妈妈真的是新闻中那个蛇蝎母亲吗?这么疼爱孩子的父亲,怎么会再让他落入这样的母亲手中?”
可是那天,他们安排黄女士与安生见面。
十岁的安生,对妈妈毫无印象,但是当黄女士颤抖着向他伸出手,他也伸出自己的小手。
“我们都没想到,安生会回应她。”
“这个孩子,虽然不怕生,但对外界对一切几乎都没有反应。但是那天,他见到他妈妈,居然一点都不抗拒。”
“而黄女士的眼泪……说实话,让人动容。”
“即便韦先生没有特别交代过,但我们还是密切留意母子俩的相处。说实话,黄女士和每一位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我们无法将她和新闻上那个狠毒的母亲画等号。”义工望着窗外,静静地回想着,“那是韦先生第一次带外人来看孩子。或许这样说不太准确,黄女士并不是外人。”
莫振邦问:“他们相处得怎么样?我是指韦安生的父母。”
“这个怎么说呢。”义工斟酌着用词,“很平常,比较少交流,但还是有一定的默契。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在孩子身上,即便安生没有反应,他们也耐心地陪他拼图,给他念故事。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最普通却真实的父母,一心为孩子着想。”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并肩站在安生面前。
后来,黄秋莲总是独自前来。每月两次的探望日,她提前半个小时到,等着大门敞开的那一刻。
“你们别看安生这样,其实他什么都懂。”义工轻声道,“他经常看日历,就像这几天,他总盯着窗外从早守到晚,是知道爸爸该来了。等到黄女士会来的那几天,他也会早早地开始等待。”
她承认,圣心庄园上下确实在帮韦先生保守秘密,但并不是为了什么好处。
只是因为,他太在乎这个孩子,没有人忍心拒绝他的请求。
“韦先生不希望我们对外宣扬。”她继续道,“这一家人究竟经历了什么,不是我们该过问的。也是通过他们,我们才知道,有时候用耳朵去听真相,不如用心去感受。”
“如果你们想问作案动机、阴谋,或是伤害,其实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义工诚恳地说,“在这里,我们只想好好照顾安生,看着他一天天进步,仅此而已。”
“直到现在,安生还不知道他爸爸出了什么事。每次看着他期盼的眼神,我们的心里都不是滋味。”
祝晴一直记录着,纸张上的却不是冷冰冰的证词,每一个字,都透着院方真挚的关怀。
最后,义工问:“两位警官,安生的妈妈……还会来的,对吗?”
那个孩子一直在等。
他永远失去了父亲,但至少,还能期盼母亲的到来。
祝晴握着笔的手微微发紧,不知道怎么回答。
莫振邦看着接待室的台历,问道:“按计划,她下次探视是什么时候?”
“下周二。”
走出大门时,莫振邦忽然笑了笑:“时间还早。”
祝晴转头:“什么?”
莫sir的语气温和坚定:“希望下周二之前能结案,别耽误他们母子团聚。”
在油麻地警署的这些日子,祝晴一直在向前辈们学习,记事本上记满了办案要点。除了前些天莫sir强调的“办案讲究证据”,还有一条早就已经不自觉刻在心间的准则。
办案,要有温度。
……
警署里,黄秋莲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曾在那间牢房里,数着天黑,又等着天亮,分不清时间流逝。她不再相信警察,甚至无法相信任何人。
但现在,两位警官的沉默很特别,没有一丝漠然、审视,只是安静地等待。
“如果我说……”她做了个深呼吸,“我没有推孩子下楼,你们会信吗?”
黄秋莲的回忆,要比虐童案泛黄的案卷更加完整。
她记得结婚时,她三十岁,他三十八岁,不是凑合,是真心实意地相爱过。
可孩子出生后,一切都变了。她总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从日出坐到日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唯一可以交谈的是老佣人。老佣人总叮嘱“太太要多休息”,可她睡不着,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到天亮。
韦华昇越来越忙,而她也越来越焦躁,情绪跌入谷底,时常无缘无故地流泪,又大发脾气。
直到那一天。
那天佣人放假,韦华昇知道的。所以他打电话回来,说会提早回家照顾孩子。黄秋莲还记得自己当时松了口气,想着终于可以好好洗个脸,睡一会儿。
然而他刚到家,就听见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你们知道老式唐楼的室内楼梯吗?又窄又陡,我每次抱小孩下楼,都提心吊胆,从不敢大意。”
“当时,我在卫生间洗脸,听见哭声跑出来。”
“孩子摔得满身是伤,一脸的血,哭到快要窒息。”
她闭上眼睛,身体不自觉发颤。
孩子小小的身体蜷在楼梯转角,鲜血在木地板上晕开。韦华昇站在门口,公文包还挂在手臂上,脸上的表情变得惊恐。
“邻居也赶来了。”
十年过去,案发当天的许多细节都变得模糊。但她却清楚地记得,韦华昇当时的眼神,他震惊地冲进来,除了震惊没有别的。
在那样的情况下,一切以孩子为重。邻居尖叫着报了警,有人跑来帮忙,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混乱中,她站在原地,看着韦华昇抱着孩子冲出门去。
他们到了医院,孩子被送进抢救室。
身体好像不知疲惫,脑里绷着的弦一直没有松开,直到韦华昇突然看着她,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警察来了,她才知道,他们说是她干的。
“检查报告上说,按照孩子着地的位置和姿势,阳阳是被抛下去的。不是跌落,不是滑倒,是被人……亲手抛下去的。”
她仿佛又看见那天的场景。
阳阳那么小,他不会走路,顶多爬行,根本不可能翻越婴儿床的围栏。那天在午睡前,是她亲生给儿子洗的澡,换上那件连体衣。警方说,衣服上找不到任何摩擦痕迹,膝盖上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那时候我在卫生间,忙了一天,感觉很累。孩子在睡觉,而且就算他哭了,我可以第一时间过去。等我出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我知道你们不信,当时的警察也不相信。家里只有我和儿子,华昇刚回来,连鞋都没有换。这么短的时间,如果真上下楼,家里会有他的鞋印才对,警方都查过了。”
“唐楼住的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要是真有第三个人进出,不管是爬窗还是走门,街坊们不可能没察觉的。”她疲惫地说,“他们把整栋唐楼查了个底朝天,每家每户都问过话。”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所有证据都指向她。
在漫长的审讯中,她始终没有认罪。他们说韦华昇为她请了最好的律师,带她去做心理评估、精神鉴定……
“有时候我自己都在怀疑,是不是情绪崩溃时做了什么事,自己却忘了?”
“可怎么会,怎么可能呢?他是我十月怀胎的骨肉,我这么疼他,真的糊涂到推他下楼吗?”
“多疼啊,有一次我自己在最后几节楼下跌下来都疼得不行……不敢想象,阳阳受了多大的罪,他还这么小。”
然后是判刑、上诉。
有时候,黄秋莲也感到恍惚,她明确地知道那阵子自己的情绪不对劲,但这样的情绪,会促使她对孩子动手吗?
她始终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我求律师让华晟来看看我,这案子有问题。可他……只给了封谅解书,说是最后的情分,接着就递了离婚协议。”
警方记录着,笔尖沙沙作响的声音会让她不自觉想起从前教书时,学生们也是这样不停地书写着,声音交织起来,回荡在教室里。
“我被放弃了。”
“在里面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可家里除了我,就只有刚进门的华晟。我了解他,他绝对不可能做伤害儿子的事。”
人的适应能力也许真的很强,渐渐地,她竟适应了监狱里的生活。
在狱中,她坚持上诉,不断联系律师想要翻案。直到有一天,律师带来一个消息——孩子不在了。
没过多久,突然传来韦华昇要求探监的消息。
“我没见他。”她的声音很轻,“阳阳已经不在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因表现良好,黄秋莲获得了减刑。也是在狱中,她接到父母相继离世的噩耗。
出狱后,韦华昇出现在她面前。
“华晟说,他相信不是我。”
“他说总觉得有脏东西跟着,是那东西……把阳阳推下去的。”
“这种话叫我怎么信?”
但韦华昇带她去见了孩子。
他说教会背景的机构最安全,就算真有恶灵,也伤不到阳阳。
“孩子居然还活着。”黄秋莲的声音颤抖起来,“这是最好的消息,其他都不重要了。”
黎叔:“他指的是‘鬼魂’是——”
梁奇凯默默记录。
就在之前,他们几个调侃,有钱人里居然有不迷信的异类。
“我不知道。他说鬼魂一直盯着他,跟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华晟拿不出证据,只说怪事不断。直到发了讣告,才平息下来。”
黄秋莲像是觉得可笑,无力地牵动唇角,却笑不出来。
“我去上诉翻案吗?告诉法官,推孩子下楼的,是鬼魂?”
她和韦华昇相守的岁月,抵不过分开的时间。
当年虐童案时,他无法相信她,后来他说鬼魂如影随形,她也无法相信。
那么,他们只能达成唯一的共识,必须隐瞒儿子的存在。
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后来还有联系吗?”
“起初有的。直到我在茶x餐厅工作,有案底的事传得厉害……”
“华晟说,还是鬼魂干的。从此以后我们再没有来往。我想,应该又是出于那样无知的理由,他在保护我。”
那段日子,黄秋莲在绝望中苦苦哀求韦华昇来见她一面。可面对儿子的伤势,韦华昇怒不可遏,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她。
等待审判的日子里,时间一天一天地过,日夜之间的边际仿佛变得模糊。她整日想着病床上的儿子,又忍不住怨恨这个曾与她相濡以沫的丈夫。
如今韦华昇死了。
黄秋莲原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经流干,可看见天后庙凶案的新闻时,泪水沾湿了报纸上清晰的字迹。
黄秋莲突然抬头,直视警官的眼睛。
“不信对吧?我也不信。”
“但是案子结了,牢也坐了……算了,现在我只求孩子永远平安。”
最后警方问她,能否回想有关于“鬼魂”的细节。
黄秋莲想了许久。
“他好像提过,那东西会伤害他身边的人。有个他资助的孩子,也被盯上了。”
“知道名字吗?”
“我问过,说是车祸。”黄秋莲说,“阿sir,你们难道相信‘鬼魂’这种话?”
她补充道:“我当时还劝他去看精神科。”
……
盛放小朋友上完击剑课回来,连小脚步都是雀跃的,时不时伸手来两下子。
一到大姐跟前,他仰着小脸炫耀,如今他击遍天下无敌手,全班小孩都不够他打的。
萍姨捧场地接话:“少爷仔是个高手了。”
“是个高手喽!”放放说。
盛佩蓉一直在书房待着,此时见他凑过来,刚要收起文件陪陪小弟,就见他的可爱小脸在眼前放大。
“大姐。”放放说,“你玩过《大富翁》吗?我教你啊!”
显然,是小弟自己想玩。
盛佩蓉和祝晴一样,总是会无条件对这个小孩心软。
她看了一眼时间,松口道:“最多二十分钟。”
小不点欢呼一声,麻利地搬来椅子,挨着大姐坐下。
盛放曾和盛佩蓉“约定”过,等她苏醒,就让她玩一玩女强人“钱夫人”的角色。但是现在,崽崽毫无诚意,酷炫角色还得是他的!
书房的这台电脑,平时都是外甥女在用。
盛放小朋友却玩得很溜,从开机到联网,再打开单机游戏,动作一气呵成。他起劲地向大姐介绍着游戏玩法,直到突然之间,右下角弹出一条消息提示。
“这是什么?”盛佩蓉问。
“当然是邮件通知啦!”盛放戳了戳屏幕,转头说道,“大姐!二姐之前收到的DNA邮件,就是我看到的!”
这件事,盛佩蓉听女儿提过。
盛家小少爷骑着卡丁车在她面前漂移认亲,都不知道有多威风。
“是吗?”盛佩蓉假装惊讶,“原来是你把可可找回家的?”
盛放得意地挨着大姐:“我是舅舅嘛。”
话音落下,姐弟俩不约而同地看向新邮件的标题。
“大姐,是程医生发来的。”放放念着发件人的名字。
盛佩蓉抬眉。
原来可可平日里和程医生保持着联络。
小不点已经握住鼠标,刚要点击——
“不许看。”盛佩蓉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这是大人的隐私。”
放放的小脚丫扑腾着:“程医生肯定也超级想我。”
“笨蛋小弟。”盛佩蓉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什么都不懂。”
“你说说呀!”
“说了也不明白。”
“那你教教我咯——”
……
盛放小朋友的玩游戏时间,只有短短二十分钟。
大姐比晴仔还要严格,多一秒钟都不行。
从书房出来后,放放转悠到庭院,盯着自己的小单车发呆。
大姐第一天去上班,这是家里的大事,正当他考虑如何载她回公司时,身后传来一阵轻笑。
“你就别操这个心了。”盛佩蓉说,“我托了萍姨,安排司机面试。”
萍姨现在身兼数职,上回笑称自己成了“上司”,现在又像个“管家”。她记下大小姐的要求,重点打上记号,办事勤勤恳恳,一丝不苟。
祝晴回来时,客厅里两个大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而放放小朋友则蹬着小单车在院子里一圈圈打转。
一见到她,盛放立刻刹住车,跳了下来。
放放宝宝以冲刺速度朝着她狂奔。
祝晴蹲下身,稳稳接住他:“带你出去兜风,好不好?”
“好啊!”他眼睛一亮,转身去推自己的爱车,“出发!”
身后,盛佩蓉的声音传来。
“可可,你收到邮件了……”
“等会儿再回。”
祝晴的声音远去。
盛佩蓉坐在客厅,透过落地窗望着女儿的背影,眉头微蹙,怎么也想不通。
“萍姨,她怎么知道是谁发的邮件?”
“大小姐,你问我这些,我哪里懂啊……”萍姨想了想,“说不定……晴晴只和一个人发邮件呢?”
盛佩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有道理。”
萍姨一呆。
还真让她给蒙对了吗?
“这么冷的天,还要出门兜风。”她站起来,望向窗外摇摇头,“这舅甥俩呀。”
此时加多利山的山道上,凉风吹拂。
舅甥俩的头发被狂风吹得凌乱翻飞,张开嘴巴玩着“吃风”的游戏。
“放放,你是吃掉暴风的小怪兽吗?”
“那你就是大怪兽啦!”
这游戏要是放在幼稚园,盛放一定板着小脸嫌弃太幼稚。
可现在是和晴仔一起。他眯着眼睛笑,沿着行人道一路往下,欢快地蹬着单车踏板,心里不知道有多满足。
祝晴跟在他身后,望着这个小小的背影。
她又有好些日子没好好陪他了。警署的工作,一忙起来就让人完全抽不出空。好在放放没有抱怨过委屈,晃着脑袋自得其乐。
“哇!好好玩!”下坡时,放放开心地抬起小短腿。
他只用两只小手握着车把,小短腿直接悬空,自由气息扑面而来。
“我也想玩一下。”
“借你!”*
盛放刹住车,下来时大方地拍了拍车座。
四岁小孩的单车,祝晴能坐,但是蹬不了。他们推着车重新回到坡顶,一切准备就绪。
“冲啊!”放放在后面指导。
祝晴一个俯冲滑下斜坡,单车轮子转得飞快,发丝随风舞动。
月光打在她脸上,映得眸色清亮,像是点缀着星光。
盛放在后面像个小教练似的喊:“你要欢呼哦,不然不够好玩!”
等到第二轮,祝晴的声音随着风飘上来。
“哇!好好玩!”
这样的放声大喊,仿佛快乐也随之加倍。
盛放小朋友追着她的车跑:“到我啦到我啦——”
舅甥俩就这样来来回回,在山道玩着滑行游戏。
连凉风都变得温和,笑声回荡着,清晰明朗。
……
短暂的休整过后,重案组又投入到连轴转的工作中。
第二天,会议室始终大门紧闭,警员们奔波在外,连向莫sir汇报都是刚进门就直奔主题,连水都顾不上喝。
“‘鬼魂’的说法,韦华昇似乎只对前妻提起过。我们走访他的亲友和合伙人、员工,没人发现异常。”
“下次别让我去找他弟弟做笔录了。”豪仔没好气道,“他抓着我不放,问我可不可以找韦华昇的律师打声招呼,走个关系,帮忙把他的赌债给还了。还说什么……这次是真知道错了,大哥在天有灵,绝对不忍心看着唯一的弟弟这么凄凉。还在天有灵呢,我看是死不瞑目才对。”
徐家乐打断他的话:“所谓的‘鬼魂’,会不会是黄秋莲在撒谎?”
“应该不会。”梁奇凯拿出社区中心的签到表,“社区中心有员工证实,天后庙偏殿案发时,她正在和黄秋莲谈换班的事。况且……”
“如果是为了翻案,编个‘鬼魂’的荒唐说法就更牵强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小孙则带回一张照片。
照片里,穿着校服的清秀少年站在领奖台上,韦华昇则站在一旁微笑。
“找到了黄秋莲说的那个学生。”他解释道。
她提及,死者资助的一名学生出了车祸,他却坚称是鬼魂在向自己亲近的人下手。
“这个年年拿奖学金的优等生……韦华昇一直很看重他,登门拜访,对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关怀备至,街坊间还流传着他们情同父子的佳话。”
“但是五年前,他出了一场车祸,高位截瘫。”
“之后死者就停止了一对一的捐助。如果他将身边人发生的不幸都归咎于自己……韦华昇是不是被自己的心魔困住了?”
办公室里传阅着这张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笑容灿烂,而韦华昇欣赏的目光,是否也在想象,自己的孩子如果能平安长大,会是什么模样?
“那位学生的地址在这里。”小孙递过一张纸条,“去看看?”
此时曾咏珊放下电话听筒,匆匆走来。
“追问之下,黄秋莲才想起来,‘鬼魂’是韦华昇二十多岁时的心结。”
“恋爱时他提过,是曾经做志愿者时发生的事。”
“那是韦华昇心里的阴影,但黄秋莲不确定是否对这起案子有帮助。”
警员们整合线索。
“会不会是——韦华昇的精神出了问题?”有人打破沉默。
“当时家里只有黄秋莲和韦华昇,她坚持不是自己做的,也不相信韦华昇会伤害孩子。”
“但如果……并不是‘韦华昇’呢?我的意思是,另外一重人格,支配了他。”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分析。
“记得黄秋莲说过,她劝韦华昇去看精神科。”
“而且她明确表示不想翻案。就像她说的,案子结了,牢也坐了……”
“会不会是,就连她也意识到这样的可能性?但曾经夫妻一场,丈夫又是个慈善家,黄秋莲最终沉默,选择难得糊涂?”
黄秋莲绝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韦华昇也不可能。
但如果,是潜藏光明表现下的另一人格呢?
这个念头让警员们不寒而栗,侦查继续推进着。
……
警方的走访仍在继续,通过手中掌握的线索,一步步求证。
他们找到了那个被韦华昇长期资助的孩子。
那是一起突如其来的车祸,少年被撞飞,手中的书本散落一地。曾经优秀的学生,车祸刚发生那两年,连自己吃饭都困难,更别提重返校园。
他的家中,只有一位重病的母亲。
她抹着眼泪对警方说:“这些年,韦先生的资助从来没有断过……但他再也没有来过。”
而死者前妻黄秋莲口中的“鬼魂”心结,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当时二十出头的韦华昇刚开始研究玩具设计,同时在一家医院做志愿者。他负责陪伴一个六岁的重症患儿,那孩子最期待的就是每周的玩具时间,总是掰着手指计算日子,盼着韦华昇带来新玩具陪他玩耍。
但那个周末,韦华昇睡过了头。醒来看着窗外的明媚阳光,他做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既然已经迟到,索性先去和朋友打球。
等第二天到医院时,护士红着眼眶递给他一个玩具,那是他上周研发的新品。
直到最后一刻,孩子都没有等到他,被推进手术室急救前,一直紧紧抱着这个玩具。
“从那时起,韦先生开始竭尽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最初是用微薄的兼职收入,创业后更是在慈善事业上不遗余力。”
“可能是因为从小照顾弟弟,他一直很有责任感。”
“个人责任、家庭责任、社会责任……一直以来,韦先生背负了太多。”
“韦先生常说,如果当时没有缺席,至少能陪孩子到手术室门口。但人生没有如果,其实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毕竟做公益并不是义务。”
这些线索加深了警方对韦华昇精神状况的怀疑。
但当他们调取诊疗记录联系医生时,却得到明确的答复。
“韦先生也怀疑自己‘生病’了,主动来检查过,要求我们给他做全方位的检查。”医生说,“但在专家会诊后,我们确认他没有精神疾病。他只是压力太大,公司重担、对儿子的担忧……我们没开药,只建议他多休息。”
下午五点,重案B组的警员们回到警署。
至此,调查再次陷入僵局。
会议室的门敞开着。
祝晴站在白板前,盯着韦华昇的照片。
那张严肃、古板的脸,眼神却透着警觉。
“如果……”她说,“如果‘鬼魂’不是他的幻觉,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呢?”
“一个一直跟着他的人。”
“伤害他的儿子、拆散他的家庭、毁掉他培养的学生……”
韦华昇的善行,总是被所有人赞美着。
而他的恐惧,却被轻描淡写地归为“想太多”。
可如果,那只“鬼”真正存在呢?
并且,从始至终都注视着他。
直至死亡降临。
……
昨天放学,盛放不得不去击剑馆学“本领”,今天他一早就和萍姨讨价还价,理直气壮地要求补偿。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不惯着放放宝宝。
下午放学时间,萍姨特地来九龙塘,接到少爷仔后,直接将他送去油麻地警署。
“少爷仔,我先去买菜。”
直到将小少爷送上楼,萍姨才放心离开。
放放小朋友来的在路上买了一袋鸡蛋仔,一路吃得正香,此时刚进警署,则瞬间被热烈的侦查氛围所感染。
警员们忙到人仰马翻。
祝晴经过时像是碰见一个同事般打招呼:“你来啦?”
而后,她步履不停,丢下一句:“等我一下,很快。”
小舅舅还不了解自己的外甥女吗?
她说的“很快”,就是超级慢。
同僚们都忙得没空理他,放放便溜达着去找翁兆麟。
“阿John!”盛放宝宝单手撑着门框,小脑袋一歪,“我又来啦。”
翁兆麟斜睨了他一眼。
“我们等一下去吃饭吗?”放放奶声道,“老地方呀。”
翁兆麟想起前两天在茶x餐厅的场景。
他提着六份打包的盒饭上楼,每一份都是他自掏腰包。
“不吃。”翁兆麟头也不抬。
“那要饿肚子了!”
“饿着吧。”
“你看。”放放走进来,“又意气用事啦。”
话音落下,他扯下一颗最香最圆的鸡蛋仔,踮起脚递过去。
热乎乎的鸡蛋仔都快要戳到他的鼻尖。
翁兆麟愣了一下。
孩子的眼睛像星星,还会说话。
他心一软,一口叼走鸡蛋仔,满嘴香甜。
长大以后,还没人这样喂过他,居然有点感动。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警员们来来往往。
盛放余光注意到熟悉的身影。
“晴仔!”放放的小奶音洪亮无比,“结案可以带我去真的动物园吗?”
翁兆麟嚼嚼嚼:?
真、的、动物园……
每一个字都感觉像是在骂人。
第95章 最棒的游戏!
警方围坐在会议室的白板前,试图通过现有的线索,与死者韦华昇展开一场无声的对话。
“从案发之初,我们就调取了他的病历记录,当时只是常规体检报告,显示他身体健康。直到现在将侦查方向转向精神科,才发现他这些年一直在追问同一个问题——自己是否患有精神疾病。但所有诊断结果都一致,他没有精神问题,只是压力过大。”
“这里是教会疗养院院方的补充资料。”梁奇凯接过话头,“院长提到,在讨论韦安生的失语症状时,韦华昇曾试探性地询问,会不会是精神分裂。他查阅了太多相关资料,无法自我确诊,甚至想通过儿子的症状来侧面验证。”
韦华昇真心相信自己被“鬼魂”跟踪。
但“鬼魂”的跟踪,又怎么会留下实质证据?
“也许正是因为找不到证据,才让他愈发相信鬼神之说。”黎叔缓缓道,“冷静分析后,韦华昇并不认为妻子黄秋莲会伤害孩子,这一点与黄秋莲的供述一致,她也坚信韦华昇舍不得将孩子扔下楼。案发现场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如果不是鬼魂作祟,还能是谁?他试图寻找答案,最终开始怀疑自己。如果世间没有鬼魂,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病了。”
但此刻祝晴提出了新的可能性,,如果真的有人如影随形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呢?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白板上整齐排列着现有嫌疑人的照片。
前妻黄秋莲和弟弟韦旭昇。
经核实,二人的嫌疑已被排除。死者的死亡时间确定后,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无可挑剔。
莫振邦迅速分配任务。
“明天一早直接开始走访,不用来警署报到。”他合上档案,“今天就到这里,连续加班这么多天,该休息了。”
警员们陆续离开,却不像往日那样兴致勃勃地讨论晚餐去处。每个人心头都萦绕着太多未解的谜团,破不了案,就算山珍海味都食之无味。
而盛放小朋友的心情显然不受影响。
经过高级督察办公室时,里面传来他稚嫩的童声。
“不如去吃云吞面好不好?”
“你刚才不是说想吃深井烧鹅吗?”
“阿John,你说那家店很远嘛!”
祝晴拎着外套站在门口:“放放,回家了。”
会议开始前,祝晴联系过萍姨,请她先回去。
没想到今天意外提早收工,现在赶回家或许还能吃上热腾腾的家常菜。
“真的可以走啦?”盛放宝宝惊喜地蹦跳起来,朝着祝晴扑去,“回家喽——”
临出门前,他还不忘回头挥手:“阿John掰掰!”
翁兆麟望着舅甥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前一秒还在商量吃深井烧鹅还是云吞面,转眼间只剩下他一个,空气中莫名多了几分寂寥。
“晴仔,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你说什么?”
“我想去真正的动物园,喂小猴子!”
留在办公室的翁兆麟又好气又好笑——
那我算什么?假猴子吗?
……
车门一开,盛放小朋友爬进后座,刚坐稳,就看见同事们一个接一个钻了进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从搬到加多利山后,晴仔回程路上总会顺路捎上几个同事。
前两天他们没搭车,是因为各自还有走访任务,可今晚不同,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地——
回家。
“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提案子。”豪仔半躺在座椅上,“我现在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涉案人员的名字,感觉他们全挤在我耳边吵。尤其是韦旭昇的戏份最多,张口闭口就是‘钱钱钱’……”
“韦华昇他——”有人下意识接话。
“打住!”大家异口同声。
紧绷的神经在笑闹间渐渐松弛。一路人,同事们说说笑笑,盛放小朋友听得津津有味,连车载广播都没机会开,这群人叽叽喳喳的动静,可比任何电台节目都热闹。
“不过话说回来。”徐家乐嘀咕道,“要是一个人十来年都怀疑自己被鬼跟着,没疯都算奇迹了。死者居然还能把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研发的玩具还那么童趣……”
“又来了是吧!”
“缓缓吧,莫sir都说了,明天再继续查……”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
后座忽然传来窸窣动静,盛放小朋友扒着座椅探出身子。
“大脑马杀鸡来咯!”
他的两只小肉手精准按住祝晴的太阳穴,有模有样地揉捏起来。
放放不懂什么穴位,手指却灵活地变换角度,像个专业的小按摩师。祝晴早已习惯这种待遇,微微偏头调整姿势,那双小手便追过来继续服务。
豪仔端坐起来:“给我也捏捏!”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
盛放小朋友收回手,乖巧地搭在膝盖上,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豪仔:“你有洗头吗?”
“祝晴!”豪仔抓狂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管管你舅舅,这小孩欺负人啊!”
车厢内爆发出一阵大笑。
祝晴唇角上扬,方向盘一转驶入旺角。
警署大楼从窗外掠过时,她忽然开口:“虐童案是旺角警署经手的,或许可以找他们——”
“晴仔!”盛放板着小脸打断,“刚才还让你换脑子呢!”
“换过了。”祝晴面不改色道,“现在装的是新思路。”
只有外甥女能用一句话哄住小舅宝。
后视镜里,盛放小朋友骄傲地扬起小下巴。
晴仔的新脑子,可是他亲手换上的!
……
第二天是盛放小朋友期待已久的周末休假日。
从前每到周末,他都要兴冲冲地跟着晴仔去查案,如今大姐回家了,他有了更多的选择权。
他要和他大姐去逛百货大楼!
昨晚听见盛佩蓉和祝晴提起这事时,放放的耳朵就竖得老高。
其实不管她需要什么,一通电话就能让人送上门任她挑选,但所有人都明白,盛佩蓉确实该出去走走了。并不仅仅是手术后,实际上这十余年光景,她都几乎足不出户。对盛佩蓉而言,近年来印象最深的一次外出,还是去接小弟放学。
天刚蒙蒙亮,盛放小朋友就趴在大姐床头。
“起床喽。”他的小手拢成喇叭,声音奶呼呼的,但清晨的碎碎念也够磨人,“不要赖床,出发啦!”
整栋房子静悄悄的,连萍姨都还没起身准备早餐。
盛放却已经急不可耐,恨不得一溜烟就冲出去。
盛佩蓉睡眼惺忪道:“商场开门了吗?”
“商场十点开门。”她摸到床头柜的闹钟,“盛放,现在才六点!”
“你要准备一下啊——”
“我走红毯吗?准备四个小时?!”
放放索性手脚并用爬上来,好奇地问:“大姐,红毯是什么?”
盛放是人形小闹钟,今天的“叫醒服务”,光用来折磨他大姐一个人。
盛佩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睡意渐渐消散。
姐弟俩早早起来,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面面相觑。
明明距离商场开门还有四个小时,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我让晴仔起来陪我们一起玩!”
盛佩蓉一把抓住小弟的胳膊:“让可可再睡一会。”
她望向窗外。
庭院里的花草都还没醒呢……原来养小孩是这么不容易的事。
“大姐!”盛放突然惊呼,“你的力气变大了!”
盛佩蓉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抓住小弟的左手。
出院时医生的报告明明显示她左手肌力不足,可此刻紧扣着小弟胳膊的力道却如此清晰。
“好棒!”放放拍拍小手,“等一下请我吃一盒雪糕庆祝!”
盛佩蓉失笑:“冬天还吃雪糕,冻到你的牙齿打颤。”
姐弟俩在客厅里傻等着。
盛佩蓉得出一个重要结论,以后要去哪儿,绝对不能提前告诉小弟,出门之前三分钟通知他就够了。
这个发现很快在早餐桌上被分享。
“我早就研究出来了。”祝晴嘴角上扬,“提前一分钟就行。”
“你们在聊什么?”放放的圆圆脸凑近,“跟我也说说!”
早饭后,祝晴出门接上黎叔直奔旺角警署。
黎叔当了半辈子警察,各个分区都有熟人。两人几乎没等,就被一位姓温的督察迎进了办公室。
温督察和黎叔寒暄着当年的往事,直到警员送来虐童案资料。
“这案子我也印象深刻。那时舆论闹得凶,上头压得紧,我们查得就差把唐楼拆了。”
温督察的手点着一张唐楼结构图。
“旧楼的结构乱七八糟,我们翻查得彻底,直接就把前后门堵了,天台水箱放空,后巷的垃圾箱也翻了个底朝天,没有藏过人的痕迹。”
黎叔问:“住户呢?”
“挨家挨户都查过,连楼梯间堆的破家具、衣柜夹层都没放过。”
“有没有人趁乱离开?比如送孩子去医院的时候。”
温督察仔细回忆,摇了摇头。
“第一批警员到场时,老住户们还守着楼里楼外。有人离开绝对会被发现。”
祝晴插话:“会不会就是住户作案?犯案后翻窗回自己家?”
“每一个窗户我们都核查过。旧唐楼的铁窗框生锈,但凡有人爬过,肯定留痕。”
“至于从大门溜走,更不可能。当时邻居能第一时间听见孩子哭,就是因为他们家门大敞着,唐楼夏天像蒸笼,很多户人家都开着窗通风。”
“在那样的情况下逃走?不可能。除非这个人有缩骨功。”
话音落下,他又继续道:“至于黄秋莲,她的状态很差,翻来覆去就只强调不是她。到后来,干脆沉默了,瑟缩在审讯椅上,一句话都不说。”
黎叔眼神一动。
这点和黄秋莲的供述对上了。她曾表示,自己一度恍惚到怀疑是否真的失控伤了孩子。直到风波平息,她才愈发确定自己绝不会这么做。
“案子就是这样了。”温督察合上资料,“老黎,多久没尝旺角警署x餐厅的手艺了?”
他朝门外抬抬下巴:“去试试?”
……
警方依照现有的证据,继续深入调查。
一个可能的线索浮现在警员面前,会不会是当年那位病重患儿的家属怀恨在心?
档案记录显示,那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当年韦华昇还是个年轻的志愿者,每周都雷打不动地去医院探望病童。唯独那次,他因为睡过头而偷懒没去,偏偏孩子没能撑过那一天……
在前往调查的路上,徐家乐感慨道:“如果真是患儿家属的报复,这岂不是应了那句‘升米恩,斗米仇’的老话?不管怎么说,我希望韦华昇的死与这件往事无关。”
经过详细调查,警方了解到那家人后来生了个女儿,并已举家移民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这条线索就此中断。
紧接着,警方前往拜访那位车祸致残的学生项斌斌。
当年出事时他才十五岁,如今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据了解,韦华昇的资助从未间断,只是从公开转为私下,几次大手术的费用都由秘书直接对接。
虽然被困在轮椅上,但项斌斌思维清晰,谈吐得体。
当被问及当年车祸是否有可疑之处时,他轻轻摇了摇头。
“灾难往往来得猝不及防。”回忆往事时,项斌斌平静地说道。
原本前途光明的少年,一夕之间变成了现在这样。
但这些年,他逐渐走出阴影,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是我太不小心了,走路分神没有注意到那辆车。”他语气平和,“对那位司机来说,也是无妄之灾。”
项斌斌的房间里堆满了书籍,他指着这些书,温和地解释:“这些都是慈善机构送来的。”
身体再也去不了远方,就只能让书中这些文字,带他领略外面的世界。
“韦伯伯曾经告诉我,人生不必非要做出什么大成就。”项斌斌握住轮椅把手,“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警方注意到,他的书桌上摆放着一沓手写信件。
原来这是韦华昇慈善基金与医院联合举办的活动,项斌斌通过写信的方式,用自己的经历鼓励其他残疾儿童。
谈及此事时,项斌斌垂下眼帘,眼中泛起泪光:“如果韦伯伯在天有灵看见,应该会觉得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临别时,警员将名片递给项斌斌:“关于当年那场车祸,如果你想起任何疑点,随时联系我们。”
在客厅,项斌斌的母亲也接受了警方询问。
提起韦华昇时,她坦言:“孩子一直把韦先生视为榜样,从十五岁那年起,就梦想将来也能像韦先生一样,帮助他人。出事后,韦先生再没来过。我当时确实有怨言,想着如果他能来看看,或许斌斌能早点振作起来。”
“但现在我想通了。”项母望向窗外的阳光,“做人不能太贪心,韦先生已经帮了我们太多。”
离开时,警员们比对着母子俩的不在场证明,低声讨论交换意见。
抛开感情因素,只从现实方面考量,韦华昇设立的慈善基金,直到现在仍在资助这个家庭。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儿子行动不便,他们比谁都需要这笔钱。
无论如何,这对母子都不可能是凶手。
……
这是放放第一次和大姐出门逛街。
原本说好早上十点就出发,结果萍姨精心准备了午餐,姐弟俩在家吃完午饭,磨蹭到中午。在大姐又哄又劝的攻势下,盛放不知不觉就睡了个午觉。
等真正出门时,盛放才发现大姐的购物方式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优雅地走过柜台,手指轻点:“这个、这个、那个……”
不到十分钟就买好了。
放放目瞪口呆。
这算什么逛街?早知道这么无聊,他还不如跟着晴仔去上班呢。
采购结束后,大包小包都交给商场送货上门。
下午茶时间,放放始终和盛佩蓉待在一起,直到傍晚,姐弟俩特意绕了远路,说好要一起去接祝晴下班。
然而到了油麻地警署楼下,盛佩蓉却犯了难。
她的身体状况还不允许爬楼梯,遵照医嘱,操之过急对她的恢复没有好处。
“大姐,你这样怎么去上班!”
“医生说继续坚持复健就行。”盛佩蓉淡定瞥了他一眼,“况且集团有电梯,你没去过?”
盛放被噎得小嘴巴张了张,又闭上,气鼓鼓地给眼前的旧警署脸色看。
这破油麻地警署,连个电梯都没有,太不像话啦。
姐弟俩给祝晴拨了一通电话,在楼下等着。
等待间隙,放放尽地主之谊,充分发挥“小导游”的职责,带着盛佩蓉在这附近转悠。
盛放记忆力超群,更何况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每到一处,他都要兴奋地分享美好回忆。
“大姐!以前萍姨经常带着我,在这儿堵晴仔!”
那时候,他还没有上幼稚园,警署阿John也不乐意下属带小孩上班。他只能眼巴巴守在这里等晴仔下班,说起来都要抹一把辛酸泪。
走到交通部的铁马前时,他的语调轻快上扬:“就是在这里,程医生答应我骑机车兜风的!”
随即放放又鼓起腮帮子:“后来他们都不让我坐机车了!”
这件事,在盛家小少爷受过的委屈里排行前三,不管见到谁,都要狠狠告状。
“对了,可可昨晚有没有给程医生回信?”
“没有!我们回家就没去过书房。”
“给你一个任务,留意一下,她什么时候回信。”
“收到!”盛放立刻挺直腰板敬礼,圆嘟嘟的小脸笑开了花。
姐弟俩好不容易才等到祝晴出现。
“我还走不了呢。”
盛放的小脚丫动来动去,满脑子都是上楼查案的念头,甚至打算不讲义气地抛下大姐。
“能拜托你——”祝晴认真地握住盛放的两只小手,郑重道,“帮我送妈妈回家吗?”
放放小朋友眨了眨眼。
“啊……”他歪着脑袋,又挺起小胸脯拍拍,“没问题!”
……
警署里气氛沉闷。
一帮警员东倒西歪地瘫在椅子上,个个愁眉不展。
“阿头,不是我们不想查。”小孙揉着太阳穴,声音里透着疲惫,“可现在连个调查方向都没有,一直在原地打转。”
桌上堆满了卷宗,他们反复研究每一个细节,希望能找到之前忽略的蛛丝马迹。
从天后庙发现尸体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天,上级的压力越来越大,而那位致力于慈善的死者,至今未能讨回公道。
警方愈发怀疑,他们一直在追查的人,可能都不是真凶。
“如果真正的凶手从未进入过我们的视线,甚至在明面上和死者毫无交集,我们该怎么查?”
“他的交际圈太简单了,公司合伙人和员工都查了个遍,没有可疑的。甚至连离职员工也查过,没有任何人和他发生过口角矛盾。”
“家里的两位佣人也不可能,我们联系过八年前他搬家时找的家政公司,确实是工作安排出了疏漏,让两位都去面试,最后死者出于好心,让她们都留了下来。”
“如果凶手还没出现,这比大海捞针还要离谱。大海捞针至少知道要找的是针,我们现在对这个人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番话就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警员们更加沮丧。
案发以来的种种疑点盘旋在心头。
韦华昇为什么会被摆成跪姿?为什么偏偏选在超度孩童的偏殿?
那张“了不起的爸爸”又暗藏什么玄机?
“这像是一场设计的‘赎罪仪式’。”
“但韦华昇的社会形象极其正面,近乎完美。”
“我们连他二十年前的前女友都联系到了,两段感情都是和平分手。除了韦安生,他根本没有其他子女。”
祝晴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法医报告的特写照片上。
凶手冷敷尸体关节、用香炉压背,模拟低温环境以及物理固定的方式,这些干扰死亡时间的手法极为专业。
“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祝晴突然抬头,“会不会从事某种特殊职业?”
局面就这样僵持着。
直到翁兆麟的身影出现在CID房门口。
平日里总是板着脸的高级督察,此刻却看见下属们的脸色比他还难看。
正当众人以为又要挨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时,这位上司却出人意料地放缓了语气。
“世上哪有这么多死胡同?转个弯,说不定就找到新的路了。”他指了指太阳穴,难得说了句宽慰的话,“灵光一现的时候,往往在最不经意间。”
……
祝晴推开家门时,一阵可爱的笑声立即传入耳中。
盛放正兴奋地在海洋球池里翻腾,小脸红扑扑的,玩到最起劲的时候。
萍姨笑着迎上前。
“之前少爷仔都懒得玩这波波球池了,但是他今天发明了新玩法。”
盛放小朋友正高高低低地抛着彩色波波球,然后用小脚丫去顶,时不时摔倒还乐不思蜀,这认真又滑稽的小模样,就像是在马戏团表演杂技。
孩子已经玩得满头大汗。
萍姨已经催了无数次:“少爷仔,该洗澡了,一会儿着凉了可不行。”
正玩得兴起的放放这才发现祝晴回来了,立刻从球池里翻出来。
他可是牢记着大姐交代的“卧底任务”,二话不说就拽着祝晴往书房跑。
“晴仔,快回邮件呀!”
客厅里的盛佩蓉见状,默默扶额叹气。
这小卧底也太沉不住气了。
祝晴被放放小朋友强行拉进书房。
好些天没进来,她这才发现,书桌上堆满了各种杂志和报纸。
萍姨一边拉着不愿意去洗澡的少爷仔,一边解释道:“前两天裴君懿不是买通小报散布大小姐病重的消息吗?大小姐就让我把市面上能买到的报纸都买回来查证。结果发现就只有两家不入流的小报登了。”
放放什么都能插上几句。
他模仿大姐当时不屑的表情,撇了撇嘴:“这裴君懿也就这点能耐了。”
话音落下,盛放帮外甥女开机,小脸上写满期待:“晴仔,快回复!”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因为——”
“小弟!”盛佩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再不去洗澡,今晚不许吃奶油布丁!”
放放被连拖带拽地拉走。
“我还没有给程医生发邮件呢……”
萍姨小声道:“哎呀,有你什么事呀!”
终于送走了闹腾的小朋友,祝晴坐在电脑前。
邮箱页面展开,一封未读邮件映入眼帘。
邮件内容简洁明了,只有短短几行字。程星朗提到项目组刚刚结束第一阶段的特训,又关切地问起她上次回信中提到的天后庙案件调查进展。在邮件末尾,他特意说明附件里他们最新完成的案例分析资料也许能为她的案件提供一些参考。
祝晴点开附件。
这是一份详实的项目进展报告,在满屏的专业术语间,零星穿插着几张项目组成员的工作中。她滑动鼠标浏览,指尖突然一顿,其中一张照片里,金发碧眼的教授正在讲台前讲解,周围学生们全神贯注,而在画面的最边缘,程星朗则安静站立着,白大褂口袋里插着钢笔,短发比离开时更加利落,衬得他的轮廓愈发清晰分明。
祝晴的视线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切到回复页面。
敲着键盘回完邮件后,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桌上的《香江周报》*上。
一则关于古庙建筑变迁的专题报告吸引了她的注意。
底下署名是“邓雨燕”三个字。
这就是天后庙命案的发现者之一。
报道里穿插着几张寺庙照片,当时这位记者明明说寺庙禁止拍摄,怎么这里会有清晰照片?
记者为了获取独家新闻素材,有时会无视规矩束缚,悄悄拍下不被允许的画面。
也许邓雨燕在偷偷拍摄时,无意间记录下了什么重要细节?
在那些没有公开的照片里,说不定就藏着破案的线索。
虽然只是猜测,但在案件停滞不前的此刻,任何渺茫的希望都要追查到底。
“晴仔,我回来喽!”盛放顶着一块白色的大浴巾,晃晃悠悠飘进书房。
祝晴往左挪了挪,他也立刻跟着往左飘。
她往右移,他也执着往右。
非要完全遮住她的视线,放放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盛放今天演的是幽灵宝宝,小手学着鬼魂的样子轻盈地摆动着。
祝晴的思绪被彻底打断,干脆一把将他小脑袋上顶着的浴巾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书房的沙发角落。
“你也想被这样揉成一团扔过去?”祝晴捏着他软乎乎的小脸蛋,眯起眼睛。
“我想我想!”盛放的眸光瞬间亮得像小星星,将自己抱成个圆滚滚的球,“准备好啦——”
晴仔发明了世界上最棒的游戏!
祝晴:……
他算什么小天才?
连这么简单的威胁都听不明白!
第96章 哪有人影?
案件侦查至今,警方迟迟没有取得突破性的线索,在迷雾中摸索。
如果凶手始终躲在暗处,从未出现在调查范围内,案子该怎么推进?更棘手的是,要是这并非熟人作案,凶手与死者毫无社会交集,那么案件连基本的切入点都难找,无从查起。
直到此时,祝晴从《香江周报》上捕捉到一则线索。
尸体死亡时间与实际被发现的时间相隔不久,如果记者邓雨燕当时真的私藏相机,或许拍下了决定性证据。
祝晴立即向莫振邦汇报,在他的部署下,她匆匆出门,准备与同事会合后前往寻找这名记者。
正值寒冬,窗外的风呼呼刮着。
盛佩蓉关上窗户,转身取来一条羊绒围巾。
女儿刚到家不久又要外出。盛佩蓉没有劝阻,只是默默在祝晴系鞋带时,为她围上围巾。
原本空荡的颈间忽然被温暖包裹,祝晴眼底染了笑意,抬眼瞄见盛放小朋友倚在书房门边,挥挥小手。
“等你哦。”
放放等着晴仔早点回家。
他还没有被揉成团扔出去呢!
三十分钟后,祝晴和小孙在《香江周报》写字楼见到了邓雨燕。
这位记者果然有所隐瞒。
“抱歉,我当时确实带了小型相机,寺庙禁止拍摄,只能藏在厚外套里偷拍。”她交出一台设备,神情有些尴尬,“你们看我这个点还在加班就明白了,新闻行业竞争激烈,文字总是枯燥的,没有吸引眼球的图片,再好的专题也无人问津,我也是不得已的。”
“但是我反复查看过照片,没发现可疑之处,否则早就主动上交了。”
“照片都在这里?删除过吗?”
“绝对没有。你们技术科一查就知道,如果有删改痕迹,我负全责。”
警方接过相机以及软盘,随即着手核查她的行踪。这位记者跟进香江古庙变迁的专题已经一个半月,期间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其中,完整详尽的笔记和外访记录都可以证明她的说辞。
当祝晴和小孙带着证据返回警署时,发现B组全员到齐。
豪仔正端着一碗杯面吸溜:“本来约了人吃夜宵的,这下只能来加班了。”
梁奇凯一掌拍在他肩膀上,笑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哄笑打趣。
“这难道就是翁sir下午说的,转个弯就走出死胡同?”
莫振邦走向电脑:“先办正事。”
电脑屏幕亮起,警方插入软盘读取照片。
资料不仅包含天后庙影像,还有香江各处寺庙的照片,总数超过五百张。冬季的厚实外套帮助这位记者毫不费力地获取新闻图片,警员们不由调侃,也不知道等到夏天,这些记者又将想出什么样的对策。
“还真是每一行都有讲究。”
“都说记者最会盯梢反跟踪,转行当警察都绰绰有余。”
莫振邦按照时间筛选照片,将焦点锁定在天后庙。
整整七十二张照片。
“不让拍还拍了这么多?”
“记者都这么守规矩,哪来的独家新闻?热点都是靠抢的,之前半山秘藏太子爷的独家,还是狗仔潜入半山别墅拍到的。”
众人转而望向新闻主人公的外甥女。
祝晴抬头:“是爬树拍到的,镜头对准三楼儿童房。”
话音落下,她在桌上摊开邓雨燕的补充笔录。
案发当天,邓雨燕于下午四点抵达天后庙,主要进行文字记录,只在人迹罕至的偏殿偷拍。照片内容繁杂,像是偏殿构造、香客侧影、供桌细节,寺殿门槛的裂缝等等……
鼠标缓缓下移,警方仔细检查每张照片。
祝晴俯身凝视屏幕上那口古井的特写:“凶手应该就是用这井水冷冻尸体关节。”
全部照片翻查完毕,仍未发现直接证据。
邓雨燕拍摄极为细致,就连“禁止拍照”的手写告示牌都专门拍下。
徐家乐对着这褪色的手写牌特写忍俊不禁:“这算不算挑衅?”
豪仔端着杯面靠近,目光落在一张小沙弥的背影照上:“这小庙还有沙弥?”
“这种多半都是收养的孤儿。”
“连手推车都有?”
“不然供品靠手拎吗?你这问题不过脑子。”
“喂!你上次还问供品撤下去之后能不能吃呢?过脑了?”
莫振邦摇头失笑。
整个油麻地警署就属B组最闹腾,本来以为会听到他们抱怨加班,没想到一个个聊得热火朝天,像是在大排档聚会。
“还说‘灵机一动就在不经意间’。”豪仔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模仿翁兆麟下午的动作,“翁sir的话果然不可信。”
“就是啊……”
“‘经意’都查不出,还指望‘不经意’?真当破案这么容易啊!”
徐家乐突然立正敬礼:“翁sir!”
所有人瞬间僵住,笑容彻底消失,咽了咽口水,缓缓回过头。
哪有人影?
“你完了!”豪仔放下杯面,一把扣住徐家乐的后颈。
“下次再来这招试试?”
“谁让你们都这么好骗,这招百试百灵啊……”
一片笑骂声中,调查继续,众人重新埋头翻开案卷,仿佛不知疲倦。
夜还长,警员们确实刚经历过调查陷入僵局的沮丧。
但此刻,谁都没说泄气话,只要所有人还坐在这里,这个案子就总会突破的可能,曙光终将到来。
……
加多利山的清晨,阳光温柔地驱散冬日的寒意。
祝晴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正想悄悄溜回警署,却在楼梯口被逮个正着。
盛放原地蹲守,盛佩蓉则坐在客厅沙发上,目光齐刷刷地锁定了她。
“有人要偷跑。”盛放的小短手在胸前交叉抱紧紧,“昨晚很迟回来,今天还想不吃早饭哦。”
祝晴望向盛佩蓉:“我想早点回——”
这回连妈妈都不帮她。
“开饭。”盛佩蓉上前拉她走向餐桌前,“不吃饱饭哪有力气干活?”
盛放小朋友手脚并用爬上了儿童餐椅,迅速点头:“就是啊!”
“来了来了。”萍姨双手端着一个瓷汤碗,快步从厨房走来,碗里的老火汤冒着热气,随着她急促的脚步微微晃动,“凌晨三点就开始熬了,晴晴快趁热喝。最近这么忙,一定得好好补一补。”
祝晴望着眼前这碗浓郁的滋补汤,不由失笑。
谁家一大早喝这个?
但这一大碗汤,除了加足的料,还盛满了妈妈、小舅舅和萍姨的心意。
祝晴乖乖坐了下来,捧着汤碗,还不等接过勺子,就先喝了一口。
“萍姨,这是新配方吗?”她眼睛一亮,“好好喝。”
萍姨顿时乐开了花。
每当被夸赞厨艺时,她总这样,像在学堂测验得了满分,满脸藏不住的欢喜。
“萍姨肯定有本厨艺秘方。”盛佩蓉打趣道,“要是去美食杂志投稿,说不定能开个专栏呢。”
萍姨笑得更开心了,就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我哪有这能耐啊……”
盛放“咕噜咕噜”喝牛奶,放下杯子,奶声道:“你也叫萍姨,我也叫萍姨,大家都叫萍姨。”
大人们疑惑地看向盛放宝宝。
“晴仔叫萍姨。”放放像发现新大陆,一本正经地对盛佩蓉说,“我们应该叫萍姐才对呀!”
“少爷仔。”萍姨为难地搓搓手,“其实你爹地也叫我萍姨……”
放放顿时一脸茫然。
他儿童房的书架上摆着辈分关系的绘本,但现在,他还是被这复杂的关系绕晕了。
全家人笑作一团。
清脆的笑声回荡着,为这忙碌的一天,开启新篇章。
……
CID办公室里,警员们总是趴在工位上抓耳挠腮,哀嚎着毫无线索该如何查证,但一转眼,又扎进案卷堆,或是出门继续走访。
昨天的案情分析会上,祝晴提出一个思路。凶手干扰死亡时间的手法极为专业,会不会从事相关特殊职业?
这个观点让调查方向发生了转变。
现在,部分警员开始围绕凶手的职业特征展开排查。
早晨,祝晴刚踏入警署大门,就在走廊撞见正在喝特浓黑咖提神的莫sir。
他眉头紧锁,苦着脸灌下一口,连肩膀都不自觉地颤了颤,仿佛在喝中药。
祝晴光是看着,整张脸也不由自主地皱成一团。
莫振邦被逗乐了,这神态简直和她小舅舅如出一辙。
“来得正好,去一趟死者家。”莫振邦说,“陪家属取遗物。”
“取遗物?”
“案子还没破,遗体暂时不能领回,但人已经走了好几天,葬礼总得办。”莫振邦解释道,“死者弟弟韦旭昇牵头张罗这事,拉了黄秋莲一起。我们需要陪同他们去取些丧礼要用的衣物和照片。”
就这样,祝晴和两位同事前往死者家中。
路上,曾咏珊忍不住说道:“韦旭昇哪有这么好心?他这么做,八成是怕被人说闲话,说他连大哥的葬礼都不管。这个韦旭昇啊……”
“不知道韦安生会不会来。”
“应该不会。”祝晴说,“韦安生情况特殊,这样的场合对他来说太难承受了。”
警方赶到死者家楼下时,韦旭昇和黄秋莲已经在楼下等候。
韦旭昇显然听说了侄子还活着的消息,阴阳怪气地打量着黄秋莲。
“虐待孩子还能继承千万家产,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享儿子福了。”
“我大哥昏头了,拼搏了一辈子留下的产业,最后居然落到你手中。”
黄秋莲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警察:“可以上去了吗?”
在警方的注视下,韦旭昇收敛了气焰,只是脸上仍写满不甘,仿佛吃了闷亏。
曾咏珊想起车上讨论的话题,压低了声音询问黄秋莲:“孩子会参加葬礼吗?”
“不会。”黄秋莲轻轻摇头,“他爸爸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安生在圣心庄园平安度过余生。”
母子重逢不必等到下周二。那次问询,警方提起孩子日日坐在窗边等待父亲,黄秋莲无比揪心,这是她进社区工作以来第一次请假,昨天提前去看了安生。孩子虽然不善表达,但那只突然亮起来的眼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已经说明了一切。关于韦华昇的事,她暂时还没告诉儿子。但以她对前夫的了解,韦华昇绝不会希望安生在凶手落网前公开露面。
毕竟这十年来,韦华昇用尽一切方式,只为保护他们的孩子。
两位佣人晚一步赶到,是警方特意通知的。雇主已经不在了,她们自然也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但要说对这间屋子里每一件物品的了解,没人比她们更清楚。
“咔嗒”一声,钥匙转开门锁。
黄秋莲进门,站在客厅,环顾着前夫的家。
她从没有来过这里,此时感受着这间屋子的生活痕迹,仿佛他还在。
韦旭昇自从上次和大哥大吵一架并掀了桌子后,就再也没上来过。此时,他径自走向主卧,拉开衣柜。由于遗体暂时不能领回,葬礼上只能用逝者生前的衣物代替遗体进行仪式。韦旭昇随手抽出几套高级西装,在自己身上比划着,还不忘对着穿衣镜打量衣袖长度。
曾咏珊语气平静:“取走的每件衣物,我们都会登记在证物本上。”
韦旭昇脸色一变,没好气地将西服丢回去:“谁稀罕这些破衣服?”
书房里,黄秋莲小心翼翼地翻开韦华昇珍藏的相册。
她没想到,第一页竟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相片经过塑封,保存完好,可相册内页的折痕显示,它曾被反复翻阅过无数次。原来,他也始终割舍不下过往那份平凡的幸福。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轻轻抚过照片。
两位佣人在角落低声交谈,说着这两天到处找工作接连碰壁,更觉得从前的差事实在无法挑剔。
“在这里八年,真有感情了。”霜姐叹了口气,“新东家说要压一个月工钱,韦先生从来不会这样。”
祝晴想起之前韦家老佣人的供词,问道:“韦先生会计较日常开销吗?比如水果、牛奶这些。”
她们立刻摇头,几乎异口同声:“怎么可能?”
“韦先生每个月总有几天不住在家里,可照样给我们包三餐。冰箱里的食材我们随便吃,他从来不过问。”
“上个月我孙子生病,还是他主动让我用海参炖汤给孩子送过去。后来韦先生还问了好几次,关心我孙子的身体好些没有。”
黄秋莲擦掉眼角的泪痕,转过头:“是娥姐说的吧?那时候,华昇确实提过家里消耗大。”
两位佣人面面相觑。
在这个家里,她们从没见过韦华昇计较这些。
祝晴翻开记录本,转向黄秋莲:“你当时有觉得消耗异常吗?”
“我没注意。”她的目光落回照片上,“家里的东西都是华昇准备的。”
黄秋莲垂下眼帘回忆。
那时他很体贴,每天早上去上班之前,会准备好一日三餐的新鲜食材,还特意绕路去她喜欢的面包房,买刚出炉的蛋糕。
相册里的照片并不多。
她连翻许多页,相片中的韦华昇难得露出笑意。
黄秋莲的指尖抚过相片。
他应该多笑笑的。
“Madam。”黄秋莲轻声道,“我选好了,遗像就用这张吧。”
……
盛放小朋友最疼爱的外甥女不在家,家里空荡荡的。
小少爷在家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熟练地爬上沙发,抱着遥控对准电视机。
新家的电视比油麻地的家要大,他感受着私人影院一般的豪华体验,手中捧着一盘葡萄,一个接着一个往自己的小嘴巴里塞,脸颊鼓得像是一只囤积松果的小松鼠。
早间新闻正在播报无趣的节目内容,盛放皱了皱小鼻子,果断换台。
遥控器连按十几下,他终于找到儿童台。看了会儿卡通片,他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切换频道。
盛佩蓉进书房前,瞥见小孩正优哉游哉地吃着葡萄看电视。
等到处理完文件出来,小弟还在看电视,只是场面变得无比热闹。一排变形金刚模型整整齐齐地“坐”在他身边,同时他怀里还抱着会说话的咸蛋超人,拍拍它的脑袋,将它的眼睛转向屏幕。
盛佩蓉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行动派,从早到晚的行程表排得满满当当。如今身体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工作节奏不得不放缓,但看着小弟这么虚度光阴,她还是忍不住皱眉。
当大姐的实在看不过眼,走到沙发旁,在盛放小朋友身边坐下。
“就看一整天电视?”她问。
“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放放把小脸贴在她的臂弯里。
“好啊。”盛佩蓉说。
盛放没想到大姐这么爽快,眼睛“唰”一下亮起来。
“好耶!”他欢呼着,“那我们要不要——”
盛佩蓉微笑道:“要不要去试听小提琴课?大姐陪你去。”
盛放立刻坐直身子,盯着电视屏幕,目不斜视:“我突然不想玩了。”
他怀里的咸蛋超人很配合地重复道:“我突然不想玩了。”
……
下午,另一组警员带着冲洗出来的照片再次来到天后庙。
发生命案的偏殿被封锁,仍拉着警戒线,但寺庙其他已经恢复开放,只是香客比往日少了许多,庭院里只有零星几个上香的老人。
一个穿着黄色僧袍的小沙弥正用扫帚清扫落叶,他身形瘦小,僧袍随风摆动,衣摆时不时拂过地面枯黄的叶子。
监管师父向警方介绍,这孩子法号慧竹,今年五岁,自幼身体弱,是被遗弃在庙门口的,一直在寺庙中长大。
上次排查,警方完全遗漏了他,还是在邓雨燕拍下的照片中,发觉这位小沙弥的存在。
孩子生得虎头虎脑,扫地的动作却很熟练。虽然师父从未向他提及命案,但小沙弥聪慧,早就已经从近日来香客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一二。
因此警方与他的沟通十分顺畅。
黎叔取出死者韦华昇的照片:“小师父,见过这个人吗?”
小沙弥踮起脚尖仔细看了看,摇摇头。
每天来往的香客实在太多,一个五岁的孩子很难记住每张面孔。
“四点了。”监管师父拍拍他的背,“该去诵经了。”
小沙弥放下扫帚,正要跟着师父离开,身后传来警方的声音。
“等一下!”
徐家乐突然皱眉:“明空师父,他每天都是这个点诵经吗?”
“雷打不动。”对方点头,拉起慧竹的手,“小孩子贪玩,必须有人盯着,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案发那天也是?”
“天天如此,从不间断。”监管师父已经带着孩子往诵经室方向走了几步,“两位警官,我们真得先走了。”
黎叔立刻追问:“庙里有几个小沙弥?”
“就他一个。”
黎叔和徐家乐对视一眼。
邓雨燕的笔录写得很清楚,案发当天,她是下午四点到的。如果小和尚当时在诵经,那她照片里拍到的穿僧袍的小孩是谁?
等监管师父带着孩子走远,徐家乐掏出照片仔细对比。
“这小沙弥好像比照片里的孩子……”徐家乐不确定道,“要瘦一点?”
他们的身影逐渐远去,对话声却顺着风飘来。
“怎么又把僧衣穿反了?”
“我不小心的……”
“别再马虎了,这次是穿反,上次还弄丢过一件。”
“那是被风吹走的……我明明晾在后院……”
……
新的发现让案情更加错综复杂。
下午在天后庙,警方特意等到诵经结束后才继续问话。小沙弥慧竹不确定僧袍具体是什么时候丢的,毕竟他才五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提供线索已经难得,不能要求他准确地回忆起数日、甚至数周之前发生的事。
但这个意外的发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已经核实过。”徐家乐将记录本递给莫sir,“监管师父的诵经记录很完整,当天下午三点五十分他们就进了诵经室。多位香客看到他们一起进去的,诵经声一直没断过,通过窗户也能看到他们始终在里面。”
“记者邓雨燕一直在做寺庙专题,之前和韦华昇素不相识,背景调查显示她没有作案动机。而且照片时间经技术科确认,的确是案发当天下午四点十分拍的。”
“正是因为案发那天搜证时小沙弥在诵经室,我们才没有注意到他。”
“也就是说,慧竹明明在诵经,照片里却莫名其妙出现个小沙弥的身影。”梁奇凯皱眉,“难道是凶手找了个孩子假扮小沙弥,把死者引向偏殿?”
祝晴对比着老佣人徐月娥和现在两位佣人的证词,又抬起头。
白板上的“鬼魂”两个字被打上引号,她盯着看了许久,开口道:“黄秋莲提过,死者说的‘鬼魂’,最初指的是那个六岁的病童。”
有人脱口而出:“不会是转世来索命吧?”
“啪!”黎叔用案卷狠狠敲了下那人的脑袋,“再胡说八道,下次换警棍敲你。”
莫振邦示意祝晴继续。
“死者为什么坚信监视自己的是那个孩子的‘鬼魂’?毕竟是二十六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如果跟踪他的是个成年人,死者怎么会联想到这个?”祝晴走到白板前,指着时间线,“而且时间点也很微妙。把孩子送去圣心庄园、突然相信黄秋莲无辜、买下现在的房子彻底搬离出事的唐楼,都集中在八年前。”
“如果只是不想触景伤情,为什么事发两年后才搬?”
“会不会是老唐楼里还发生过什么?”曾咏珊接话道。
祝晴继续分析:“还有,老佣人徐月娥说死者总觉得家里的水果牛奶消耗得太快……”
会议室里突然变得安静,只有同事们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啪嗒——”
梁奇凯手中的笔不小心掉落在地上。
所有人回过神,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当年那个‘鬼魂’一直住在他家?”
祝晴转向莫振邦:“莫sir,是不是可以重新申请勘察虐童案现场?”
……
傍晚五点多,萍姨接到祝晴的电话。
“找少爷仔啊?”她匆匆擦了擦手,小跑几步,“你等等,我这就叫他。”
听说是祝晴的电话,盛放小朋友臭屁地扬着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小,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他的小脸上写满得意,肯定是晴仔想他啦!
盛放接起电话,正准备迎来外甥女的思念之情,那头却传来无情的通知。
“你今天放学没来警署吧?我们都出去了。”
警署的工作节奏极快,重案B组的每个行动都十分紧迫,在紧张的调查间隙,祝晴抽空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生怕放放小朋友白跑一趟。
盛放的小脸垮下来,气呼呼地回敬:“不好意思,舅舅也很忙的。”
“你忙去吧。”祝晴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盛放握着萍姨的手提电话,“哼”一声,一个猛子继续扎进海洋球池里翻滚。
这部手提电话买来有些时日了,却崭新得像是刚从包装盒里拆出来一样。萍姨生怕它被满池的波波球刮出划痕,接过用衣袖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宝贝地收起来。
“放什么学啦。”放放嘴里不停嘟囔,“可怜的晴仔,连周末都没有,不知道今天不上学。”
话音落下,他又咬着小米牙自言自语:“自作多情的晴仔!”
萍姨和盛佩蓉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没有吱声。
到底是谁在自作多情?
……
警方在递交申请后,很快拿到了老唐楼的钥匙。
这是一栋典型的旧式唐楼,斑驳墙面留着岁月的痕迹。
正值傍晚时分,楼道里飘荡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气,几位老街坊探头张望。
韦华昇并没有变卖房子,整间屋子被白布覆着,当警员们走动,灰尘在夕阳下漫天飞舞。
“警察怎么来了?”
“你们没看报纸吗?以前住这间的韦先生被人杀死了……”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回荡在楼道间。
莫振邦示意警员关上房门,将好奇的目光隔绝在外。
曾咏珊轻轻踩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狭窄的木质阶梯,每踩下一步,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仿佛随时会断裂,却又顽强地支撑着。
祝晴抚过楼梯扶手,手上沾了厚厚的一层灰。
十年前,那个婴儿就是从这里被抛下,鲜血浸透台阶与转角。
屋子里,时不时响起警员的低语。
“鬼魂住在这里?”豪仔依次推开每个房门,“储物室?客卧?”
“当时家里住着死者、黄秋莲、孩子和老佣人,如果真有多余的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除非,这个“鬼魂”不是住在这里。
而是藏在家中,藏得极其隐蔽。
“老佣人徐月娥年纪大了。”
“至于黄秋莲,佣人提过她本来就比较糊涂,平时发薪水也时常忘记扣去节假日,再加上她当时产后抑郁,精神恍惚……”
“韦华昇每天早出晚归,心思都用在公司上。但虐童案后他开始独居,任何细微动静都会引起注意。”
警员们分散开来,从厨房到卫生间,展开地毯式搜查,连最小的储物柜都不放过。
梁奇凯蹲下身,检查冰箱下方的空隙,徐家乐则仔细敲击每一块墙面,寻找可能的暗格。
“如果真有人藏在这里……”
“会在哪里?”
经过数小时的彻底搜查,依然一无所获。
最终,他们停在了主卧旁那间尘封的婴儿房前。
这是一间精心布置却从未使用过的婴儿房,原本该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不得已住进了圣心庄园。
三个摞在一起的纸箱挡在衣柜前,上面堆着几袋未拆封的婴儿用品。
“可惜唐楼的原始图纸已经在七十年代翻修时遗失了。”
警员们移开这些经年累月堆积的杂物,露出后面贴着卡通贴纸的衣柜。
祝晴缓缓拉开衣柜门。
一股混杂着霉味和酸腐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柜子里塞满了婴儿衣物,连标签都还在,可衣物的领口却已经泛黄。
当她拨开一件件小衣服时,突然在柜壁下方发现几道平行的抓痕。
“旺角警署的温督察提过,唐楼的结构乱七八糟。”祝晴敲了敲衣柜的夹板,沉闷的敲击声随即传来,“当时警方对这栋楼进行全方位搜查,除非对方有缩骨功——”
话音未落,她的眉心微微拧起,在一处木板上停顿。
这里是空心的。
警员们迅速上前,合力移开所有衣物和隔板。
随着最后一块木板被取下,一块外侧贴着仿木板壁纸的背板显露出来,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周围木板浑然一体,真假难辨。
莫振邦的指节在板上轻叩,清脆的回响证实他们的猜测。
“老式唐楼在战时预留通风夹层……”他沉吟片刻,“但夹层通常极其窄,连屋契都没记载。”
莫振邦缓缓揭开最后一块面板。
衣柜背板滑开一道缝,黑暗中涌出更浓重的腐臭味。
手电筒的光束照进这个不足四十公分的狭小空间。
“案发时,‘鬼魂’从未离开。”
“甚至在之后的两年里,依然栖身于此。”
这是极其逼仄的空间,宽度仅四十公分,绝无可能容纳一个正常成年人的身形。
里面散落着几个空罐头,生产日期显示为一九八六年。角落里还堆着几块发霉的尿布,上面残留污渍。
手电筒光束扫过这一片空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穿透漫长的岁月,他们仿佛看见十年前的场景。
这里曾寄生着一个人,怪异的身影躲藏在暗无天日的缝隙里,贪婪窥视着外面那个“家”的每一个瞬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最后,光束定格在内壁,上面留着用指甲刻出的歪歪斜斜的字迹——
“了不起的爸爸。”
第97章 蛛丝马迹。
韦华昇夫妇从前居住的老式唐楼内,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空间。
当警方手电筒的光束照亮这片逼仄空间,空罐头和发霉的尿布已经能说明一切,并不是所谓鬼魂,这里曾长期寄生着一个活人。
警员们光是想象有人常年蜷缩在这阴暗的夹层中,就已经毛骨悚然。
在长久的沉默中,莫振邦突然开口道:“全方位拍照取证,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闪光灯接连响起。
有人压低了声音:“这样的空间,怎么能长期居住?和活人棺材差不多……”
“‘了不起的爸爸’,就是凶手吧。”
“肉眼无法比对字迹。”小孙靠近观察墙上的刻痕,“一个是用铅笔写的,一个是用指甲刻出来,但除了凶手,还能有谁?”
莫振邦示意梁奇凯尝试进入。
身材高大的梁sir侧身挤了挤,肩膀直接卡在入口处。
“小孙,你试试。”
小孙深吸一口气,弓起背脊,但即便姿势扭曲,整个人都勉强地蜷缩起来,仍旧没有丝毫可能挤入这个空间。
就像旺角警署温督察斩钉截铁说出的那句话,除非会缩骨功,否则案发现场还有第四个人,怎么可能逃过警方的眼睛?
起初所有人都当这是句玩笑话。
然而没想到,真凶还真会“缩骨功”。
“背板的抓痕,应该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居住者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进出的动作。”
警方开始对夹层尺寸进行精确测量。
金属卷尺在背板上拉开,经过多次读数、测量、推算之后,得出结论,这个空间只能容纳身高在110至120公分之间的人活动。
“这个身高范围意味着什么?”徐家乐问。
祝晴陪放放在医院做过体检,曾经见到张贴在医生办公室的儿童标准身高表。
“五岁儿童的平均身高约为110公分。”
几名警员虽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确凿的数字时,仍不约而同地拧紧了眉头。
莫振邦迅速分派警力请求支援。很快,法医叶医生带着助理赶到,鉴证科的同事也紧随其后出现在现场。
他们利落地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有条不紊地收集证据。
“排泄物恐怕有些年头了,还能提取DNA吗?”莫振邦将视线从尿布上移开。
“在干燥环境下,上皮细胞可以保存十年以上。”叶医生回头,“但DNA检测需要多长时间,你也是知道的。”
鉴证科的马sir举起一只空罐头,在灯光下仔细端详:“唾液DNA早就挥发了,但看这罐头都发亮了,明显是饥肠辘辘时反复舔舐的结果,或许可以通过淀粉酶检测找到线索。”
根据先前证词,十年前黄秋莲和老佣人徐月娥很少出门。只要她们在家,这个寄生者就无法自由活动。极有可能是在饥饿难耐又无法外*出时,将罐头舔得如此干净。
等待检测结果的间隙,警方重新梳理案件脉络。
假沙弥的背影、失窃的僧袍,原本指向有人利用孩童将死者引入天后庙偏殿行凶。但眼前这狭小的生存空间,以及案发后精心布置的现场……
“孩子做不到这种程度。”祝晴说,“光是长期潜伏不被发现就绝无可能。”
“唾液淀粉酶浓度显示,大概率不是幼童。”马sir举起试纸晃动,目光盯着罐头开口处,“此外,根据罐头上的齿痕间距分析,符合成年男性特征。当然,这还是初步判断,详细化验报告要等三天后才能出来。”
那个隐约的猜测此刻终于得到印证,所有人心中都浮现答案。
因骨骼疾病导致身形异常的人。
可能是侏儒症,也可能是脊柱畸形。
总之,是身体永久性停滞发育的成年人。
“所以凶手是在死者呈跪姿时下的手。”黎叔低声道,“以凶手的身高,如果死者站立,他根本够不到后背。”
“他是什么时候盯上死者的?”
“至少在虐童案前就潜伏进来了。每天窥视着夫妻的恩爱与争吵,夜深人静时溜出来觅食,说不定还曾站在婴儿床边,恶狠狠地盯着熟睡的孩子。”
“他长期居住在这里,熟知佣人的作息、休假规律,掌握黄秋莲洗漱的时间。作案时,他戴着手套脚套做好防护,又凭着对房屋结构的了如指掌,才能在极短时间内从主卧婴儿床掳走孩子抛下楼,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夹层。”
那时韦华昇和黄秋莲的孩子还小,婴儿房暂且被当成杂物间,婴儿床就安置在主卧。
“当年办案的警察搜遍了整栋唐楼,楼梯间、天台水箱、后巷垃圾房,甚至挨家挨户搜查。殊不知在他们四处搜寻时,凶手就藏在这个对他而言最安全的夹层里。”
“就连朝夕住在这房子里的屋主都没有察觉家中多了一个人,当时警方又怎么会想到拆开柜体内部检查?”
即便是现在,他们在怀疑这套房里长期住着外人时,也耗费了数小时才彻底查清。
“之后两年,他就和韦华昇隔着一层薄墙生活。随着黄秋莲、佣人和小孩的离开,白天死者外出工作时,他就能更肆无忌惮地活动。”梁奇凯站在走廊,俯视着楼下蒙着白布的电视机,“也许无数个日子里,他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幻想着这是他的家。”
这个画面让所有人脊背发凉,一股刺骨寒意由心底冒出。
“直到某天,韦华昇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但谁会想到自家墙里住着人?唐楼的原始图纸早就遗失,就连房契上都没记载标注这个夹层。”
“他一次次察觉异样,痕迹又被一次次抹除。”祝晴环视着这栋结构老旧的房子,“最终只能归咎于鬼神作祟。”
“送走孩子,搬离这里,是他的自救。”
“在韦华昇搬离后,凶手也离开了,但始终暗中尾随着死者。死者时而感觉被人跟踪,时而又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最后怀疑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这个推论严丝合缝,只是让人不忍深思。
那位严肃而充满善心的韦先生,在这十年间,同样饱受煎熬。
那是如影随形的恐惧。
取证工作仍在继续,但议论声渐渐平息。
只剩下相机快门声的“咔嚓”声、脚步声,和证物袋的沙沙作响,在屋里回荡着。
……
所有证物封装完毕被带回警署时,已经到了深夜。
回家的路上,祝晴车上挤着三位同事。
“收工!”
“回去好好睡一觉,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祝晴推开家门时,刻意放轻动作,生怕惊扰了熟睡的家人。
玄关的壁灯依旧为她亮着,在黑暗中落下一片柔和的光晕。
“可可。”盛佩蓉带着睡意的呼唤从主卧传来。
她明明已经睡下,却记挂着晚归的女儿,听见开门声就迷迷糊糊地叮嘱。
“厨房里煨着汤,记得喝了。熬夜伤元气,得补补。”
母亲呢喃一般的叮嘱越来越轻。
“知道啦。”祝晴不自觉地放软声线。
厨房里,汤盅保持着适宜的温度。
祝晴懒得拿勺子,双手捧起温热的汤盅,慢慢地喝着。
上楼回到卧室时,她注意到走廊的壁灯在地面投下一片暖光。
她的房门前,赫然立着一个变形金刚模型。
祝晴想起,盛放小朋友曾无数次向她介绍这变形金刚的大名,可她又忘记了。
此刻,它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前,手臂关节被调整成高举的姿势,手掌中夹着一张纸条。
“晚安。”
这是盛放宝宝给她留的小纸条。
可以想象到,他如何一本正经地写下这两个字,又如何坐在地板上反复调整玩具抓握的姿势。
祝晴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可是威风凛凛的汽车人,如今来到放放家,竟肩负起传递小纸条的使命。
儿童房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崽崽睡得四仰八叉,嘴角微微地动,脸颊上的梨涡显得格外深。
是梦到什么好吃的了吗?
“晚安,放放。”祝晴捡起掉在地上的“熊叔”,塞回他温暖的怀抱里。
……
昨晚临睡前,放放就和大姐约定好,早上起来上学时动静得小一些。
晴仔总是在加班,要让她安安稳稳睡一觉。
谁知道清晨一睁眼,放放就看见外甥女站在床前。
想起幼稚园小美说过不能揉眼睛,放放宝宝便用两根小手指撑开眼皮,确保自己没有看错。
“晴仔!”
盛放欢呼一声,在儿童床上滚了半圈,一骨碌坐起来。
“晴仔,你怎么起这么早?”
“送你去幼稚园。”祝晴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
“太好啦!”
小朋友的快乐总是这么简单。
她特意早起换来的,是盛放小朋友最纯真的笑脸,连带着那些复杂的案情都被暂时抛到了脑后。去学校的路上,放放在后座晃着小脑袋,掰着手指细数等案子结束后要去哪里玩,仿佛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黑色越野车稳稳停在幼稚园门口。
今天盛放可不是自己进校门,而是被外甥女牵着手送进去的,小脸上的笑容比朝阳还要耀眼。
幼稚园门口已经热闹非凡,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地往里走。突然看见祝晴,小豆丁们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围了过来。
“外甥女,早上好!”
“好久没见到你呀!”
祝晴已经完全适应自己成了大家的外甥女。
盛放见状,则伸出小短胳膊挡在她前面:“外甥女最近很忙的。”
这架势,像是在应付小fans的明星助理。
正说着,校车到站。
又一群小朋友涌下车,小嘴巴“叽里咕噜”也不知道在聊什么,场面顿时更加混乱。
盛放立即侧身,小手一划拉:“这边走。”
他的个子已经够小的了,还要煞有介事地弯着腰,用夸张的姿势护送祝晴回到车上。
系安全带时,祝晴眯起眼睛:“最近是不是又看了什么奇怪的电视节目?”
“昨天可是周末。”放放理直气壮道。
小少爷的娱乐时间,谁都管不着。
说完,他挥挥手,酷酷地转身:“上学了,掰掰。”
盛放踢着小短腿,大摇大摆地往前走,背上空荡荡的小书包随着动作一颠一颠的。
“我会——”
盛放的小脚步骤然停住。
是晴仔在说话吗?
祝晴趴在车窗上,故意拖长声音:“我会想你的。”
早上萍姨才告诉她,昨天下午放放接到她的电话,一个人嘀嘀咕咕好久。
从晴仔想念他,再到小人儿自作多情,放放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此时盛家小少爷回头,看见自家外甥女笑眯眯地望着他。
放放的嘴角咧开,露出可爱的小米牙:“我就知道。”
……
祝晴踏入警署时,同事们还在讨论昨天在韦家老屋发现的夹层。
“我差点要做噩梦。”
“昨晚怎么都没睡着,半夜还爬起来把家里的衣柜都检查了个遍。”
警员们谈论着昨晚的新发现,整理资料,陆续进入会议室。
“等完整的DNA比对和痕迹检测报告出来,起码还要三天。”莫振邦皱眉道,“报告结论可以用来定罪,但找人不能等,必须尽快锁定目标。”
昨晚,莫振邦已部署警力保护死者儿子韦安生和前妻黄秋莲。最初警方的方案是将这对母子安置在指定的安全屋,但黄秋莲提出异议,她主动提出暂住圣心庄园,那里严密的安保能确保母子平安,同时,韦安生也不适宜外出。
事态发展至今,警方多次造访,社区中心那边逐渐传出流言蜚语,但现在顾及不了这么多了。在当下阶段,保障安全,远比平息谣言要重要得多。
“赶紧把人找出来吧。”豪仔半开玩笑地插话,不为别的,就为早点结案,早点放假。”
比起前几日的凝重,CID的氛围明显轻松了些。
毕竟,案情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
莫振邦从证物袋里取出由夹层墙板上拓印下来的刻痕照片,钉上白板,与天后庙偏殿蒲团下的字迹并排比对。
“最初判断是儿童笔迹,下笔重,线条不稳,根据字的间距和结构,符合五到七岁儿童的书写特点。但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是手部发育异常的成年人。”
“但为什么要伪造死亡时间,刻意误导警方,将死亡时间提前一小时?”有警员问道。
底下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凶手动了死者的手提电话?”祝晴突然开口,“他发现死者弟弟韦旭昇刚好在不久前来电。”
“一石二鸟。”莫振邦沉吟道,“既要韦华昇的命,又要他亲弟弟背黑锅。”
“但凶手的杀人动机又是什么呢?韦华昇做慈善二十多年,帮了这么多人……”
“典型的农夫与蛇。”梁奇凯说道,“资助名单打印出来长长一摞,谁知道死者是不是曾经救了个白眼狼?”
排查方向就此明确。
整整两天,警员们都在调阅资料。
他们陆续调出死者韦华昇名下的基金会捐助列表,重点筛查伤残青年协会、特殊学校,即便是中途退学的学生档案也不遗漏。专项基金方面,则排查针对侏儒症或残疾人的个人资助项目。
下午,警方再次造访韦华昇的玩具公司总部。
范围扩大到企业过去十到十五年的员工记录,包括已经离职的残疾人员工。
“侏儒症或脊柱畸形的员工?”公司人事翻看着资料,“公司创立时我就在,这些年确实聘用过残疾人员工,但你说的特征……应该没有。”
范董事等人也陷入回忆。
“有没有听说员工家属患有侏儒症或者生长激素缺乏症?”
“或者有没有员工因家属残疾需要特殊照顾而调岗、离职?”
“生产线上有没有脊椎压缩事故后的后遗症患者?”
每个问题都得到元老们的认真回应,但答案始终是否定的。
傍晚时分,依然毫无进展。
“这样的排查是个大工程。”莫振邦说道,“急不来,但也不能停。”
刑事调查组办公室的灯光,一盏盏被点亮。
凶手仍隐匿在暗处,但警方坚信终会将他绳之以法。
就在警员们各自埋头梳理线索时,莫振邦突然问道:“职业排查有结果了吗?”
小孙翻开资料汇报。
前两日的案情分析会上,祝晴提及凶手具备专业尸体处理知识,也许从事相关职业。当时莫振邦部署下属分组,针对特定职业群体展开排查。
“能精确操控尸体温度、影响尸僵判断的,需要掌握这方面的知识。”小孙说,“根据阿头指示,我们查过电影公司制作假尸体的道具师和特效化妆师、殓房工作人员、殡葬业从业者,这些人最熟悉尸体处理流程。”
他指着现场照片补充道:“特别是凶手懂得利用重物压迫制造固定尸斑的手法,一般人很难想到。”
“但截至目前,还没有发现相关线索。”他无奈地摇头。
众人纷纷翻着手中的资料,神色中透着焦灼。
“除了人类殡葬行业以外……”祝晴若有所思,停顿片刻,“宠物殡葬领域呢?动物尸体同样会经历尸僵、尸斑等完整的腐败过程。”
这个新颖的角度让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展开新的排查。
……
莫振邦要求将排查范围扩大至宠物殡葬领域。
随着调查深入,结合凶手极可能身形发育畸形这一关键特征,排查范围得到进一步精确。
警员们步履匆匆,进进出出,纷纷带回线索。
“我们调取了劳工处备案记录,记录显示,三个月前一名身高仅113公分的申请人,因谎报工伤被驳回。”
档案上,申请人姓名一栏写着“关细九”。
年龄二十九岁,职业是宠物殡葬师。
与此同时,另一组警员证交叉对比残疾证申领名单、死者生前资助记录及公司合作商资料,但暂时没有突破。
莫振邦:“立即彻查关细九的全部背景资料和现住址,我们要在短时间内掌握他的行踪。”
当天晚上,警员来到资料显示宠物殡葬店。
这是一间破旧店铺,连店门口随意摆放的招牌都褪了色。
店内,一个中年男人听完警方的来意,皱了皱眉。
“关细九?是有这么个人。当初看他可怜才收留他,只要踏实肯干,个子矮点也不算什么。”
“他在我们这里干了三年活,开始还算老实,后来就……”店主摇了摇头,“连宠物火化都能搞错炉温,骨灰盒上的标签贴得乱七八糟,经常偷懒耍滑。最后竟然假装被烫伤想要骗赔偿,这样的人留不得,我直接把他炒了。”
“知道他现在的去向吗?”警员追问。
“谁知道呢?”店主耸肩,“也不知道在哪混饭吃,但是这种人偏偏饿不死,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总能找到地方苟活。”
有关于关细九的线索,到此又断开。
警方甚至无法确认这个关细九是否就是当初潜伏在韦家的幽灵。也许只是巧合?但这条线,还是得继续跟下去。
走访途中,话题转向黄秋莲。
在给她安排安全去处时,警方询问她是否认识这样的侏儒,黄秋莲瞬间僵直了身体。出狱后重遇前夫,听他提起鬼魂的说法,她是真以为他疯了,也曾怀疑,他是否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在十年前伤害了孩子而不自知。
那时,她既怨恨又无奈,想起前夫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他为孩子做的一切……无凭无据,况且反正已经坐了十年牢,那些失去的岁月、名誉,又怎么补偿?不如算了。
直到警方告知有人长期住在他们家的推断,她恍如雷击,浑身发冷。
恐惧后怕之余,又有一团微弱的希望火苗,在她心底重新燃起。
“当时黄秋莲的眼睛红得厉害。”曾咏珊说,“她颤抖着声音问我,如果……如果真的证明不是她做的,会怎么处理。”
“我说,会启动赔偿程序。但具体的手续流程,我也不清楚……”
“但除了钱,还能补偿什么呢?不管多少钱,买不回十年光阴,也买不回孩子的健康。”
十年的冤屈,哪能真的麻木?表面上,黄秋莲说着无所谓,说着认命,可那些委屈与痛苦,不过是被埋得太深,甚至连她自己都被骗过去。
警方沉默不语,心中仿佛压着一块重石。
那一家人,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产后抑郁的妻子、焦头烂额的丈夫、哭闹的新生儿……那是每对夫妻都有可能经历的艰难时期。但他们曾经相爱,也珍视着这个家庭,本该熬过风雨的。如果那个时期能被平稳地度过,夫妻俩或许会在某一天看着已经长大的安生,笑着回忆当年有多狼狈。
然而一切戛然而止。
“她以后还能重回讲台吗?”
没有人回答。
黄秋莲的教师资格在十年前被吊销,即便翻案,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哪有这么容易重建人生?
“家长们会放心将孩子交给一个“曾经虐童”的老师吗?哪怕她是被冤枉的。”
“这一家人太冤了……”
“所以我们才更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夜晚的CID办公室,文件翻阅的声音几乎没断过。
“今天就到这里。”莫振邦声音沙哑,指尖敲了敲桌上的资料册,“光靠这些纸面材料,查不出活人的下落,明天分组实地排查。”
警员们互相拍了拍肩,各自离开。
疲惫的影子在路灯下被交错拉长。
明天还要继续,总会将那个潜藏墙缝的“幽灵”揪出来。
……
夜色深沉,祝晴回到家时,脑海里仍旧翻涌着案情的碎片。
盛放小朋友这些天重投海洋球池的怀抱,小手抓着彩色波波球不停地抛着。
祝晴坐在他对面,陪着小朋友玩抛球游戏,思绪却早已经飘远。
凶手究竟藏在哪里?
地毯式搜查本就艰难,更何况对方是个能在韦家潜伏至少两年、从未被发现的隐匿者。他甚至能悄无声息地跟踪韦华昇多年,让一个精明的商人在一次次“闹鬼”事件中,宁可怀疑自己精神失常,也始终未能发现真相。
同时令人费解的是,至今仍未查到死者与凶手的任何交集。
这份恨意,难道毫无缘由?
“咚”一声,一颗波波球精准地抛中祝晴的额头。
“晴仔,陪小孩玩要专心点!”
平时总是老气横秋的放放长辈,现在奶声奶气地强调自己是一个小朋友。
放放凑到她面前,清澈的眼睛眨巴眨巴:“你在想什么?我帮你啊……”
祝晴随手将球丢回海洋球池,低声喃喃:“‘了不起的爸爸’……这是什么意思?”
前后十年,同样的字句,凶手是在嘲弄死者吗?
“当然是觉得爸爸很厉害啦!”放放天真地回答。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咔嗒”一声撬开她混沌的思路。
躲在韦家的婴儿房,是想要成为这个家的“孩子”,抛小安生下楼,是妒忌他拥有父亲的爱。
那个因车祸而高位截瘫的少年项斌斌,在过马路时突然走神……会不会是死者的直觉没错,只因为他与资助学生项斌斌“亲如父子”,那个孩子才被盯上?
正如凶手躲在唐楼老屋夹层观察全家作息,他同样能跟踪项斌斌。
当少年独自过马路时,只需要一点干扰,就能制造“意外”。
而高位截瘫的结果,比死亡更加残忍,既毁了韦华昇寄予厚望的优秀学生,又让他余生都活在自责中。
祝晴猛地站起身,掏出手提电话:“死者的葬礼是什么时候?”
“葬礼……上次听说是明天?”
“灵堂布置好了吗?”她一边问,一边抓起车钥匙,还不忘安抚盛放小朋友。
“结案后陪你玩三个小时海洋球。”
……
警笛划破夜空。
车上,莫振邦接到最新汇报。
“查到关细九的背景了。母亲跑了,父亲嫌他残疾,从小非打即骂。他离家出走后,没带上残疾证,政府补贴全被家人冒领,所以一直查不到他的行踪。”
“但是目前还是不知道他和死者到底有什么交集……”
电话挂断,三辆警车已刹停在灵堂外。
死寂的灵堂,白烛闪着微弱的光。
韦华昇的遗照挂在正中间。他素来不苟言笑,这张照片却罕见地展露着温和笑意。
而跪伏在灵前的,是一道穿着儿童丧服的身影,正缓缓烧着纸钱。
烟雾缭绕中,他动作虔诚,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不许动!”
“关细九,举起手来!”
那人顿了顿,慢慢举起双手,转过身——
孩童般的躯体,成年男人的脸。
他在给韦华昇守夜。
这个夜晚,关细九终于如愿以偿。
光明正大地做一回韦先生的儿子。
……
盛放整个人陷在海洋球池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又冒出头,波波球“哗啦啦”地滚落。
他知道,这些球都得自己一颗颗捡回去,可那又怎么样?小小身影在庭院里穿梭着,捡得不亦乐乎。
晴仔承诺,结案后要陪他玩足三个小时的海洋球。
但盛放觉得,三个小时怎么够?
他要在这里睡觉!
盛放小朋友学到大姐和外甥女的执行力,上楼抱来软乎乎的小枕头和“熊叔”,二话不说就躺进球池里。
他两只小脚丫晃着,一副铁了心的架势。
盛佩蓉和萍姨轮番来哄,可怎么劝都没用。
小少爷只听外甥女的话。
盛放将波波球堆成小山,窝在里面像是盖着被子。
他惬意地将两只肉乎乎的小短手枕在脑后,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满天繁星。
“又不带我——”盛放宝宝傲娇地扬起小圆脸,“放sir以后可不帮晴仔破案咯。”
第98章 “下次还教你。”
“你们吵到他了。”
“安静一点,韦先生在休息。”
这句话轻飘飘地回荡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伴随烧纸时的火光,构成的画面却并不和谐。
关细九的声音很特别,是介于童声与成年人声线之间的尖锐嗓音,说这话时,语气里还带着一丝对警方的不满。他的双手高举,又重新落下,拿起冥币。
警方层层将关细九围住,手按在配枪上,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关细九用畸形的手指紧紧攥着冥币:“让我烧完、烧完,就剩最后几张了。”
灰烬飘着,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这一幕极其诡异,警员们一时没有下一步动作,直到莫振邦的一声厉喝传来。
“还愣着干什么?带走!”
两名警员上前架住他,刚碰到他的肩膀,这瘦小的身躯却突然爆发出力量。他剧烈扭动着,手肘狠狠撞在徐家乐肋下。
“放开我!我还没烧完!”
“老实点!”
“我要烧纸!”关细九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唾沫喷溅,表情扭曲变形,“他在下面没钱花,你们行行好……”
莫振邦一个箭步上前,右手握住关细九畸形的手反向一拧,扣住他的后颈,将他整张脸狠狠按在灵堂冰冷的墙面上。
关细九激烈地抵抗,却根本无力挣脱这样的压制,浑浊的眼珠转动着,视线正好对上那张遗像。
关细九死死地盯着这张照片看。
棺材里只整齐地摆放着一套黑色西装,正是遗像里韦先生穿的那套。
“放开我……放开我……”
“我要为他守灵——他需要这些纸钱!”
……
审讯室里,关细九蜷缩在角落。
刺眼光芒的照射下,他不住地往后躲,就像是被强光照射得无处遁形的老鼠,浑身颤抖着。
这一夜本该是他得偿所愿的时刻。
他终于成为了韦先生的“儿子”,可一切都被突然破门而入的警方彻底摧毁了。他阴毒偏执的目光扫视整间审讯室,在某一面墙上定格,又以极缓慢的速度转过头,抬起手轻轻整理自己的丧服。
隔壁观察间里,警员们沉着脸,透过单面玻璃注视着这一切。他们脸上没有破案的喜悦,只有压抑不住的怒火。
这个美好家庭的悲剧,让他们出离愤怒,可隔着玻璃看着那道身影,却只有一股无处发泄的无力感。
但案子侦查到现在,凶手终于落网,即便内心再愤懑,办案流程也必须继续走下去。这是对死者的交代,也是还生者一个公道。
明天就是韦华昇的葬礼,警方希望至少在葬礼前能结束这一切,让逝者得以安息。
“莫sir。”有警员在外说道,“都准备好了。”
片刻后,莫振邦和祝晴进入审讯室。
随着“咔嗒”一声闷响,审讯室的门开了。
关细九抬起头。
他的身高仅有一百一十三公分,身子陷在审讯椅里,双腿悬空,像个五六岁的孩子。祝晴的目光从他的裤管慢慢上移,最终直视他的眼睛。
她翻开笔录本,语气平常道:“从什么时候聊起?”
“就从你和韦先生第一次见面说起吧。”她继续道,“那一天,你一定印象深刻。”
其实警方至今仍未查清关细九与受害者之间的具体交集。
但祝晴这看似随意的问话方式,却意外地撬开凶手的嘴。提起那一天,关细九稀疏的眉舒展开来,眼睛里闪着柔和的光。
“你们在哪里见面的?”
“一间杂货铺。”
关细九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与警方分享此生最珍贵的记忆。
那是九岁那年,一个暴雨过后的傍晚。
在此之前,他的人生是黑暗的。
自他记事起,从未见过母亲,父亲暴躁易怒,动辄对他打骂,咒骂声中夹杂着“废物”、“怪物”这样的侮辱,在耳畔回荡。但这样的殴打辱骂,并不每天发生,有时父亲一离家就是好几天,根本不会理会他的死活,但对关细九来说,这反而是最安全的日子。年幼的关细九便总蜷在墙角,默默祈求这个身影永远不要出现。
“我每天都在数……”
“三天、五天……最好永远别回来,最好他死在外面。”
幼童时期,关细九发育迟缓,但至少还能混迹在孩子堆里。然而随着年岁增长,差异却变得诡异,他的长相明显不是两三岁的样子,五官慢慢成熟,身高却定格着。路人先是投来困惑的目光,继而变成惊恐的回避。带着孩子的家长见到他,就像是见到什么脏东西,慌忙拉着自己的小孩绕道而行。
父亲不在家时,对他而言最大的困扰是饥饿。
其他孩子能轻易获得怜悯,但他的外表却让人避之不及。
没有人愿意帮助他。
“我只能想办法照顾自己。”
“去偷?”莫振邦眉头一皱。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溜进街角的杂货铺。
当他把饼干塞进破旧的口袋时,老板突然窜出来,就像是等着逮住他一样,死死扣住他的手腕。
“他说要抓我去警局,让我爸来领人。”关细九的眼神变得凶狠,“他还说‘小小年纪不学好,看你爸怎么收拾你’!”
回忆让他的声音陡然尖利。
关细九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无助与恐惧,他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但老板只是用看怪物的嫌恶眼神俯视打量他,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他是一个多么恶心的存在。
“然后韦先生来了。”忽地,关细九的语气转折,语速也放缓。
韦先生走上前,轻轻扶起了他。
关细九像是看见了救星,一下子躲在他的身后。
“他的西装笔挺,一看就很贵。我躲在他身后时,手上的鼻涕沾湿了他的衣服,但是韦先生……他没有嫌弃我。”关细九陷入悠长的回忆里,仿佛在讲述一个温暖动人的故事,“他还递给我一张手帕,手帕——”
他笑了:“也很高级。”
那天,关细九怔住了。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善意,受宠若惊之下,整个人僵在原地,连手帕都忘了接。
韦华昇叹了口气,蹲下身来,用那块干净的手帕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
那时,韦华昇皱着眉头询问老板为什么如此苛待一个孩子。
直到听完事情原委,他沉默地掏出钱包,不仅付了饼干钱,还额外买了几样充饥的食物。
“老板说让我爸爸来付钱……”关细九说,“可他帮我付了钱。如果他真的是我爸爸就好了,我问他,能不能带我走。”
记忆中的画面格外清晰。
关细九又一次跪下了,跪倒在韦华昇擦得锃亮的皮鞋边,不住地磕头,求这位好心人收留。
“我说,我很乖的……我很乖的……”关细九病态般地重复着,“真的很乖的。”
但是韦华昇只是轻轻地掰开他攥着自己裤管的手指,摇了摇头。
“他说不方便。”关细九的肩膀垮了下来,“他不愿意。”
莫振邦不自觉地胸口发闷。
其实在那样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拒绝他的请求。谁会随便收养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更何况,初次见面,这孩子还在行窃。
分别后,关细九回到那个充满暴力的家。
父亲的衣架还是在他弱小的身体上抽打,留下一道道可怖的痕迹。但奇怪的是,他不再感到疼痛,脑海里全是韦先生温和的眼神。
“如果,他是我爸爸就好了。”关细九说。
十八岁那年,当父亲又一次举起酒瓶时,关细九逃出了那个地狱般的家。
在街头流浪的日子里,他偶然再次遇见韦华昇。
那一年的韦华昇更加风光,西装笔挺地站在红毯中央,正为一家儿童慈善机构剪彩。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人们恭敬地称他为“韦先生”。
关细九躲在阴影里,看着韦华昇和那些健康的孩子们亲切互动。
为什么韦先生愿意帮助那么多人,却唯独不肯接纳他?
“原来,他也嫌弃我残疾。”关细九说
这个念头种在了他心底,和九岁那年生根的种子一样,扩散、蔓延、疯长……
从那天起,关细九开始跟踪韦华昇,记录他的一举一动。
他目睹韦华昇恋爱、结婚、购置新房的全过程。
在房子装修期间,关细九趁着夜里工人散去时溜进屋,第一次找到安稳的栖身之所。
然而某个夜晚,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的美梦。
韦华昇竟带着新婚妻子黄秋莲提前来看房。
当时关细九慌不择路,迅速躲进了衣柜。在躲藏时,他的手肘无意间撞到衣柜后的墙壁,那里传来空洞的回响。于是他一寸寸摸索着衣柜背板的接缝处,用最原始的办法,试探着每一处可能的缝隙。
就像老鼠天生知道如何打洞,关细九也以一种近乎动物般的本能直觉,找到这个藏身之处。
“韦先生搂着黄秋莲的腰进来,他们高兴地比划着。”关细九模仿黄秋莲的语气说道,“这里放婴儿床、这里放玩具柜……”
那时关细九听着他们规划未来,不知不觉竟也跟着沉醉其中。
那时他找不到工作,靠偷窃和捡残羹剩饭度日,听着韦*先生和黄秋莲的美好畅想,恍惚间觉得自己也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
“大家都有家,只有我没有……从小就没有。”
“我也想成为他们家的一份子。”
“正好有我现成的‘房间’。”他咧开嘴,“我不会打扰他们的。”
在韦华昇他们搬进来之前,关细九已经在这个家里住下。
后来,他们搬进新居,关细九便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将背板打开一道缝,看着外面洒进来的微弱光亮。
关细九说,那是家的光照。
不久后黄秋莲怀孕了,提到这里,关细九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向往。
就好像,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她腹中的孩子。
关细九继续在这个夹层中生活。婴儿房的物品被一件件添置进来,每当韦太太将婴儿服挂进衣柜时,他隔着背板,总能听见细碎的动静。
家里准备的婴儿尿布,他会偷偷拆封取用,对富裕的韦家来说,少一袋尿布根本不会被察觉。
夜深人静时,他会像老鼠觅食般潜入厨房。父亲长期的虐待让他早已习惯饥饿,几口剩菜、半个水果和一小杯牛奶,就足够支撑一整天。但他在韦家逐渐过上“好日子”,不知不觉间,饭量翻了一倍,只能艰难地克制着。
祝晴继续记录着。
正是因为他吃得少,佣人娥姐始终没有发现异常。而负责采买的韦华昇,虽然隐约察觉到食物消耗的异样,也只当佣人的胃口变大,从未想过在家中的缝隙里,多了一张嘴。
“那段日子,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过得好。”关细九说。
“婴儿出生了,叫‘阳阳’。”
“总有孩子不幸,也总有孩子是幸运的。韦先生和黄秋莲说,阳阳就像阳光一般,照亮他们的人生。”
但好景不长,家里开始频繁爆发争吵。
“黄秋莲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韦先生为这个家庭操劳,她却总是无理取闹。”
看着韦先生焦头烂额地哄妻子,他对韦太太的厌恶与日俱增,连带也憎恨起那个总是啼哭的婴儿。
凭什么这个吵闹的孩子能得到韦先生全部的爱,而乖巧懂事的自己却因为残疾被拒之门外?
一开始潜入这个家,为了不被发现,关细九就准备了手套和鞋套。
而在决定杀死阳阳那天,他仔细地戴上了这些装备。
“娥姐每个月休息两天。”关细九突然说道,语气熟稔得仿佛在谈论一个老熟人。
他耐心等待佣人娥姐的休息日,终于找到下手机会。
那天黄秋莲在浴室洗漱,水声掩盖了他的动静。关细九吃力地踮起脚,抱起在婴儿床上熟睡的孩子,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抛下楼。
长期栖居在夹层中的关细九听力异常敏锐,听到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后立即躲回藏身处。随后房间里陷入一片混乱,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慌乱的脚步声、警察的搜证声接连不断,而他始终安全地躲在夹层中。
直到警察离开后,他才堂而皇之地走出来。
那件事过后,这个家的人员逐渐减少。
多余的阳阳、总是发脾气的黄秋莲、碍事的娥姐……他们都消失了。
“只剩我们父子俩了。”关细九咧开嘴露出黄牙,扭曲的面部表情令人作呕。
后来,正如警方推测,独居的韦先生察觉到他的存在。
关细九可以出来的时间越来越多,自由活动的频繁,使得他难免疏忽大意。有时候是电视遥控器换了位置,有时候是床上被单多了折痕,或洗手台出现未擦干的水渍……
韦华昇终于发现了异样。
韦华昇开始睡不好,半夜惊醒检查四周,发现是窗外的风声,关上窗,却再也无法入睡。
而关细九同样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要保护好自己的“居住权”。
“韦先生买来面包,放在桌上。”他脸上带着恶作剧的笑意,“我先偷偷拿走一块,第二天再悄悄放回去。”
听到这里,祝晴的笔尖顿住。
难怪死者怀疑是鬼魂作祟。
“就像猫抓老鼠的游戏。”他有些兴奋,“韦先生永远抓不到我。”
然而,韦华昇突然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走。
当听见行李箱滚轮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关细九简直不敢置信,他们明明“相处”得这么融洽!
最终,韦先生还是搬走了。空荡荡的家里,再也没有人往冰箱里添置食物。更让关细九无法忍受的是,这个曾经“温馨”的家,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关细九不愿独自留下,再加上不确定韦先生是否会变卖这套房子,便不得已离开。
之后他辗转各处打工,偶尔潜伏在玩具公司楼下。
听说阳阳死了的消息时,他欣喜若狂。
“他终于死了。”关细九冷哼一声,“早该死了。”
祝晴察觉到,关细九对韦安生的存在一无所知。
这并不奇怪,圣心庄园坐落于新界北区,每次韦华昇去看望儿子,都会独自驾车前往。而关细九,只能靠双脚跟踪,那不停滚动的车轮总能将他甩得远远的。
关细九断断续续地工作着。
有时候找到工作,他会消失一段时间,但有时也找机会探望。在关细九的认知里,他和韦先生的关系这么近,如同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就算是漫长的时间、距离,也无法切断他们之间的渊源。
说到这里,关细九心满意足地靠回椅背。
隔壁观察间,警员们神色凝重。
如果普通人遭遇这样的跟踪者,该如何防范?
一个孩童体型的跟踪者,极易隐藏,谁会以为一个“孩子”在跟踪成年人?
遇到这样的情况,似乎成了无解的难题。
“死者够倒霉的了。”黎叔摇摇头。
警员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一声叹息。
遇到这种人,只能自认倒霉吗?
……
时间已近凌晨,莫振邦和祝晴的眼中毫无倦意,盯着眼前的关细九。
“从搬离唐楼老屋开始,这八年来,你一直在跟踪他。”莫振邦语气冰冷,“五年前,项斌斌的车祸也是你干的?”
关细九的嘴角牵起一个诡异弧度。
那个少年……一场车祸,导致他高位截瘫。
这样的结果,显然令关细九无比欣慰。
“韦先生不是说不认儿子吗?”他的声音里透着怨毒,“可他经常去看那个孩子,就连街坊都说他们像父子一样。他为什么对项斌斌那么好?”
当少年独自过马路时,为他制造一些“意外”,并没有这么难,只需要足够耐心。
关细九总是蹲守在项斌斌上学、放学的路上。他待在马路对面,制造着干扰,像是滚动的易拉罐、突然的怪叫、抛出的硬币,或者放大镜折射的刺眼光线……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他终于成功,那辆车将少年撞飞了。
“他也成了残废。”关细九偏了偏头,“韦先生果然不要他了。”
在关细九的认知里,项斌斌成了残疾人,韦先生不认他了。
然而事实上,不过是韦华昇担心跟踪自己的“鬼魂”继续伤害项斌斌,所以刻意保持距离,就像是保护韦安生一样,保护着那个孩子。也是从那时起,韦华昇陷入自责,停止了一对一的个人捐助。
“一年前黄秋莲出狱。”祝晴翻阅资料,“在茶x餐厅散布她入狱消息的,也是你?”
“我讨厌那个女人。”关细九恨恨道,“他们要是和好了怎么办?再生个孩子怎么办?”
关细九对黄秋莲的行踪毫无兴趣,并没有跟踪她,只是传出消息害她丢了工作而已。
关于之后的对策,他还没来得及考虑,韦先生就和前妻断绝了联系。
这一点,同样能与黄秋莲的证词对照起来。
死者韦华昇又一次为了“保护”,主动和前妻保持距离,两个人再也没有来往过。
“为什么最后要杀他?”
“他在找我。”
“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但他把我当什么?就这么恨不得把我揪出来吗?”
原来,这一个月来,韦华昇开始追查真相。
直到案发前一周,他终于在天后庙附近撞见了那个鬼魅般的身影。但他不知道,这次相遇是对方设计的陷阱。
“既然这样,就结束吧。”关细九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他累了,我也累了。”
关细九偷了小沙弥的僧袍。那天韦华昇追进偏殿时,还以为他是庙里的孩子。
“我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
关细九让韦华昇跪在褪色的蒲团上,亲手点燃三支香。
在那间曾经专为夭折婴孩超度的废弃偏殿里,他再次开口——
“你愿意认我当儿子吗?”
就像二十年前在杂货铺门口一样,韦华昇困惑地摇头,拒绝了他。
“他认不出我了。”关细九说,“而且,他的眼神很害怕……就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样。”
于是藏在僧袍下的刀,终结了这个漫长的噩梦。
审讯室陷入寂静,供述到此结束。
“你不必为他守灵。”莫振邦合上案卷,“他有亲生儿子。”
关细九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什么意思?”
“阳阳没死,被保护得很好。”祝晴站起身,微微前倾,“你说得对,韦先生永远是个了不起的爸爸。”
审讯室里突然爆发出痛苦的嚎叫。
手铐在桌沿碰撞出回响,关细九不甘心地质问着。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明也可以!”
警方转身离开,最后瞥见的是一张扭曲的脸。
关细九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底翻涌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毒。
他就像是一条毒蛇。
悄无声息地钻进美好家庭,彻底侵蚀摧毁了他们的幸福。
到头来,这个加害者竟还敢质问“为什么”。
而真正该追问原因的人,却躺在了冰冷的停尸房。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
这一晚,警员们到家时已过凌晨三点。
临收工前,莫振邦特许,明天B组全员都可以睡到自然醒。这个“特权”,让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祝晴栽进柔软的被褥里,倒头就睡。
当清晨的阳光洒进加多利山别墅,盛放小朋友还不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又来了。
他耐着性子等了好久,就连早饭都吃饱,挺着圆咕隆咚的小肚子,动作轻轻地溜进晴仔的房间。
“晴仔晴仔。”盛放小朋友用肉乎乎的手指戳她的脸颊,“今天不上班吗?”
祝晴含含糊糊也不知道应了什么,往边上翻身,腾出个空位置。
放放便立即转身“哒哒哒”跑去带了玩具,回来之后爬上床,抱着玩具在边上自由活动。
盛放的两只小脚丫在半空中拍打着节奏。
手中的汽车人模型低空“飞”着,他自己则滚来滚去,像一颗不安分的糯团子。
萍姨经过时,忍不住驻足:“大小姐,昨晚晴晴留了纸条,说不要准备她的早餐。但少爷仔得去上学呀,要不要叫他起床?”
“迟点就迟点吧。”盛佩蓉笑着说,“这个小舅舅可想他外甥女了。”
这对特别的舅甥,从前“相依为命”的时间不长,却是在最无依无靠的孤独时光里相互取暖。那是他们心底最温暖的印记,羁绊自然比寻常亲情更加深刻。
盛佩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拨通了纪老师的电话,今早,小弟可能要晚些到了。
祝晴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当醒来时,她意外地发现,放放竟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摆弄玩具。他不吵不闹,甚至连那只会说话的咸蛋超人都没带过来,生怕吵醒她补觉。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祝晴倚在床沿,“破案了。”
盛放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随即又想起昨晚被独自留在海洋球池里的伤感。
“下次查案要带我。”放放仰着小脸,“否则我以后不教你破案了。”
“那怎么行?”祝晴连忙说道,“警署离了你还能转吗?”
天真的盛放宝宝没听出话里的调侃,扬起嘴角点点头。
“好吧。”放放奶声道,“下次还教你破案。”
……
韦华昇葬礼这天,天空飘着细雨。
几位警员手持文件袋缓步走入灵堂。
名义上,他们是来归还因调查而暂时封存的遗物,实则只是想送这位不幸的受害者最后一程。
灵堂外人头攒动,挤满了记者与前来吊唁的人。
韦华昇生前资助过的贫困学生、慈善机构的同事,甚至一些只是受过他举手之劳帮助的陌生人……他们都来了。
生前总是独来独往的韦华昇,死后却获得了如此多的送别。
葬礼仪式在肃穆的氛围中进行,谁都不会想到,昨晚这里发生过一场荒诞的对峙。
此时,人群微微分开。
一辆轮椅缓缓驶入。是项斌斌来了,他无法鞠躬,只能由慈善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推着,停在灵前。
项斌斌静静地注视着韦华昇的遗像。
他曾经有着光明的前途,如今却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直到警方找他补充证词,项斌斌才知道,原来那场车祸从来不是意外。
项斌斌想起韦先生温暖的手掌曾无数次拍着他的肩膀,却不知道在那些时刻,始终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选择前来道别。
礼金台旁,韦旭昇一刻不停地收着帛金。
这些钱大概会被他拿去填赌债,但如今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些。
没过多久,一位女士牵着小女孩走近。
祝晴轻声询问:“这是?”
“前弟媳。”豪仔也压低声音,“上次我找她拿过笔录。”
小女孩在母亲引导下向大伯的遗像鞠躬。
直到韦旭昇进来,试图摸孩子的头时,她猛地躲到妈妈身后。
母女俩很快离开,只剩下韦旭昇难堪地站在原地。
突然之间,门外一阵骚动。
警员们顺着喧闹声望出去,看见黄秋莲牵着韦安生,一步步走进灵堂。
昨夜真凶落网。
清晨时分,黄秋莲接到警方的电话后,在出门前静静地坐在韦安生面前。
黄秋莲知道,隐瞒只会让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安生已经长大了,与其让孩子活在谎言中,不如还他一个真相。
此时,韦安生在母亲的陪伴下,一步步朝着父亲的遗像走去。
他仰着头,仅剩的那只眼睛如水洗过一般清澈,没有哭,只是越走越近。
恍惚间,站在一旁的警员们似乎听见这个失语的孩子,很轻、很轻地发出破碎的音节。
“爸、爸……”
黄秋莲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夺眶而出。
门外,记者们仍在交头接耳。
“听说警方发最新通报了。”
“虐童案的真凶根本不是黄秋莲!”
“所以这十年,这个家,太可怜了……”
蒙受十年的冤屈,在这一刻才洗清。
黄秋莲颤抖着,双手轻轻落在孩子肩上。
她望着遗像上微笑的前夫,低声呢喃:“华昇,你看见了吗?”
“真相大白了。”
真相大白了,他们的人生,却早已支离破碎。
活着的人唯一能做的,是带着这份伤痛,在阳光下继续前行。
……
案件终于尘埃落定,但警署里的气氛依然凝重。
重案B组的警员们还沉浸在案情的阴影中,一时难以抽离。
小孙低声道:“那天我还说……办过太多案子,十个慈善家九个有问题。”
他为这样先入为主的偏见感到抱歉,而有这样想法的不仅只有他一名警员。这起案件,同样给大家上了一课,如阿头所说,办案切忌主观臆断。
正当气氛压抑到极点时,CID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翁兆麟拎着两大袋下午茶走了进来,难得大方地犒劳大家。
点心摆满会议桌,翁sir提起即将到来的督察面试。
莫振邦猛地一拍额头。
这段时间全神贯注办案,他完全将备考的事抛在了脑后。
“阿头,你这样怎么行?”几个警员起哄着,推推攘攘将莫振邦送进了翁sir的办公室,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翁sir,你得好好教教我们阿头!”
“陪他模拟面试啊!”
“莫sir,用心一点,学会了才能出来。”
下班之前,祝晴离开警署。
忙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接小朋友放学了。
维斯顿幼稚园门口,盛放小朋友不再像明星小助理一样赶人,而是领着祝晴一路显摆。
“我们要回家玩海洋球咯!”
“玩够三个小时!”
其他小朋友立刻围了上来。
“我也想玩海洋球。”
“放放,我能去你家吗?”
“可以吗可以吗?”
盛放小大人似的摆摆手。
哪有这样临时约的?今天他可没空。
“回家了。”放放神秘道,“私人行程,不方便打扰。”
椰丝宝宝站在人群中央,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小跑去妈妈身边。
“妈咪妈咪!”她拉着妈妈的衣角,“你也给我生个外甥女好吗?”
“乖女,外甥女不是妈咪生的哦。”
椰丝宝宝伤感地站在原地。
这可太糟糕啦。
……
祝晴难得在天还亮时就回到了家,却迟迟没有进屋。
她和盛放小朋友在海洋球池里,看着他狂欢,还要捧场地配合着。
那些彩色的波波球仿佛有魔力,能让放放开心得手舞足蹈。
祝晴仰面躺在球池里,任由小球落在身上。她需要做的,是时不时探出头,夸张地表演“闪亮登场”。
“哇……”
“哇。”
这一声声惊叹,越来越敷衍。
盛放敏锐地察觉到,把头摇成拨浪鼓:“这样不行,要激动一点。”
“……”祝晴深吸一口气,“哇!”
好几次她想爬出来喘口气,却被崽崽一把按回去。
“说好三个小时。”盛放板着小脸,像个严厉的小监工,“做人要讲信用。”
小长辈教晚辈“做人”,简直是合情合理。外甥女根本没法反驳,动了动嘴唇,老老实实地点头。
祝晴只能继续这场海洋球大战。
自己撂下的承诺,必须完成,她可不想再被叫“吹水晴”了。
直到萍姨来催他们吃晚饭,舅甥俩才终于离开海洋球池。
盛放一溜烟跑回儿童房,看一眼时间,认真在小本本上记下。
“晴仔晴仔。”他将小本本亮出来,“你还欠我五十分钟。”
小朋友会看时间、会写字,真不是什么好事!
晚餐时,盛佩蓉提及明天的董事会。
祝晴这才想起这件被抛到脑后的大事。
用盛放小朋友的话说,大姐阔别商界多年,要重出江湖了。
“可可和放放还没去过公司呢。”盛佩蓉笑着说,“明天要不要一起?”
她已经离开盛氏太久了。
这次回归,盛佩蓉想骄傲地向所有人介绍,这是她的女儿和小弟。
“想去想去!”放放举着小肉手,像课堂上最积极的学生。
祝晴捏捏他肉嘟嘟的脸蛋:“你哪儿不想去?”
盛家小少爷歪着脑袋思考了很久,最后深沉地说:“幼稚园。”
笑声此起彼伏。
这团聚时光,让盛佩蓉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弟总是盼着他外甥女早日结案回家。
真好,生活节奏终于可以慢下来了。
晚饭后,萍姨领着新来的司机候选人走向庭院外的玻璃花房。
这是盛佩蓉交代的,萍姨总是把每件事都办得妥妥帖帖。从前她最拿手的是下厨,后来学着带少爷仔,现在“升职”后,更像一位称职的管家操持着这个家。
盛佩蓉负责面试环节,盛放小朋友则拉着祝晴往外跑。
“晴仔晴仔,继续我们的亲子时光喽!”
祝晴:……
听这个理所当然的口吻,毫无疑问——
他是“亲”,她是“子”。
第99章 他能看见吗?
萍姨安排了司机候选人前来面试。
这已经不是盛佩蓉近日来看的第一份简历。前几位应聘者,或是对路线熟悉度不足,或是驾驶习惯不够沉稳,总有些方面不合适。盛佩蓉在用人方面向来挑剔,可这份谨慎,恰恰是为了避免日后的诸多麻烦。
此时,盛佩蓉拿着手中的简历,缓步向玻璃花房走去。
她从前最讨厌开车,专属司机一直是由可可爸爸担任的。但如今,人要往前走,是时候该请一位固定司机了。
如今盛佩蓉的步伐愈发稳健,看不出曾经需要靠轮椅代步。经过庭院的海洋球池时,她停息脚步,看着正在玩闹的可可和放放,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意。
萍姨总说第一次见到这位祝警官,觉得她性子冷淡,总是透着公事公办的严肃。但此刻,盛佩蓉看着女儿和小弟玩耍的样子,很难想象得出她之前有多不近人情。
“放放必杀技!”盛放抡起短短的胳膊,将波波球高高抛起,划出一道弧线直击祝晴的脑门。
“咚——”
球被外甥女一个漂亮回击,正中放放的额头。
他目瞪口呆,摸着自己的小脑袋,满眼的难以置信。
祝晴百无聊赖地躺回海洋球池里,想到还要在这里陪玩五十分钟,都快要打哈欠。她完全不明白这些彩色小球究竟有什么好玩,能让放放如此着迷。
“放放。”祝晴突然指向玻璃花房的位置,“你看那边在聊什么?”
“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她继续道。
盛放从球堆里抬起头,小脸上写满了不屑:“晴仔,别来这套啦。”
他竖起四根肉乎乎的手指头:“我可不是三岁小孩了。”
这些天大姐和萍姨总说新年快到了。
等到时候,他就能正式升级为四岁大小孩,哪会被这些小把戏骗到?
彩色的波波球继续在空中飞舞。
盛放就像一只顶球的小海狮,直到玩得尽兴,才慢悠悠从球池里翻了出来。
“去看看也可以。”放放勉为其难道。
祝晴如释重负,赶紧跟上小不点的步伐。
花房内,面试到了最后阶段。
司机年叔坐姿端正,老实巴交,认真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他没想到的是,最后的考验竟来自一位小少爷。
“你能教我骑单车吗?”盛放伸出两根胖乎乎的手指,“两个轮子的!”
年叔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憨厚的笑容。
“当然可以。我女儿踩单车就是我教会的。”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补充道,“当然是在不耽误工作的前提下!”
原本严肃的面试氛围因为孩子的到来而变得轻松。
盛佩蓉唇角微扬,轻轻点头。
“就定年叔吧。”她对萍姨说,“你和他确认具体的工作安排。”
萍姨:“大小姐,那明天早上八点——”
“明早不行。”盛放迅速摇头,“我们晴仔送大姐去上班!”
这可是大姐第一天去上班。
就和他第一天去上幼稚园一样,是重要时刻。
大姐的可可和小弟,怎么能缺席呢?
……
第二天清晨,祝晴可以晚些去警署。
案件已经进入结案阶段,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争分夺秒,但整个重案组都没有松懈。他们想尽快完成所有手续,进入下一步流程。
伤害已成定局,时光无法挽回,可至少要给她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我跟警署报备过了。”祝晴说,“还有几份文件,晚上加个班就能处理完。”
盛放的小脸又皱成一团。
迟到还要晚回家吗?他晚点去幼稚园都不用给纪老师补时间的!
“这个阿John。”放放念叨着,“等我当了高级督察——”
盛佩蓉笑着接话:“让大家都放假?”
盛放陷入沉思:“那所有的活都要我一个人干啦?”
车厢里,母女俩都笑了起来。
这个小不点,还没当上司呢,倒是已经开始体恤自己了。
黑色越野车缓缓驶入集团地库。
这是祝晴和盛放小朋友第一次来公司参观,整栋大楼立在晨光之中,专属电梯直达顶层。
裴君懿早已经候在电梯口,正要上前迎接,却被盛佩蓉一个眼神钉在原地,不得不退后一步让出主位。
董事会议室里,不少看着盛佩蓉长大的老董事特意赶来。这些长辈始终坚信,盛氏永远该由姓盛的掌舵,如今盛佩蓉一切安好,哪能让外人对公司指手画脚。
盛佩蓉步履从容地迈进会议室,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以她的性格,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在外也不可能流露半分脆弱。
盛佩蓉隐瞒自己的身体情况,将一切藏得滴水不漏,连手术、治疗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如今又这样强势地回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祝晴站在母亲身侧,看着她游刃有余地与董事们寒暄。
她不自觉想起那一次次的复健,母亲艰难地站起来,又无力地跌坐在轮椅上,衣衫被汗水浸湿,固执地要求再来一次。几个月的康复历程,只有至亲才知道,此时盛佩蓉的微笑背后,是多少个日夜的坚持与忍耐。
“这是我女儿。”盛佩蓉骄傲地介绍,“重案组警官。”
当话题转到可可身上时,盛女士瞬间变成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母亲。她特意提到女儿参与破获的案子,眼中闪烁着柔软的光芒。
“就是这两天报纸上报道的那起案子?”一位董事问道。
“我知道这个案子。”另一位接话,“十年冤狱,家破人亡,那家人实在太不容易了……”
“新闻里说,”又有人补充道,“当年警方的办案流程挑不出错事,实在是凶手太狡猾……”
在董事们议论纷纷之际,盛放轻轻拽了拽大姐的衣角,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这是我小弟。”盛佩蓉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宠溺,含笑继续道:“也是我们盛家未来的阿sir。”
在座众人会意一笑,打趣说那将来盛佩蓉可得辛苦,公司的重担都要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不过老话说得好,能者多劳。
在一阵阵笑声中,裴君懿勉强维持着笑容,却也掩饰不住眼底的颓势。
会议开始后,祝晴和盛放被带去参观集团。
他们走进盛佩蓉的专属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就连盛佩蓉也已经十多年没来过了。然而即便是在当年,父女争执最激烈的时候,盛文昌也始终为她保留着这个空间。
如今,这个办公室终于等回了它的主人。
沿着长廊走去,祝晴和放放小朋友又来到盛文昌生前的办公室。
站在明亮开阔的落地窗前,他们俯瞰着整座城市,将景观尽收眼底。
“爹地这么厉害呀。”盛放奶声道。
盛家小少爷歪着头,回忆电视上的情节。电视剧里常演,像盛佩蓉和盛文昌这样的,叫作“女承父业”。
“那我们就叫——”盛放宝宝歪着头,突然眼睛一亮,“舅承甥业!”
……
油麻地警署CID办公室里,重案B组警员们整理好厚厚的案件资料。
“慈善会那边确认,会继续全额资助项斌斌的后续治疗和生活费用。”
耳畔响起几声叹息。
“那孩子可惜了,年纪轻轻就……”
“韦先生是真心诚意为他着想,前两年还特意给高校写了推荐信,希望能破例让项斌斌旁听。可惜接连几次大手术下来,孩子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
“那些年,虽然没有再去见项斌斌一面,但韦先生一直在想办法继续帮助他。只是为了孩子的安全,不得不疏远他。”
“直到关细九认罪,项斌斌才明白当年那场车祸,严格来说并不算‘意外’。但他说,这怎么能怪韦先生,他们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好在孩子心态不错。”黎叔说道,“慈善会除了保障基本生活外,还在帮他联系合适的工作。听说准备安排去基金会旗下的图书馆当管理员……”
提到案件的后续,警员们不由安静了许久。
莫振邦从资料中抬起头:“黄秋莲那边的文件都准备好了吗?”
“都齐了。”小孙连忙应道,“赔偿申请、案情说明,另外这里还有一份韦先生的遗物清单……”
“给她送过去吧。韦安生是唯一的遗产继承人,黄秋莲又是他的母亲,这份清单应该由她来签署。”莫振邦顿了顿,又问道,“她工作的社区中心那边什么说法?”
“那份工作已经丢了,这些天黄女士一直暂住在圣心庄园。”梁奇凯接话道,“毕竟她有过虐童案底,又正好赶上中心和儿童发展中心合作开课,负责人也是顶着压力用人。虽然我们尽量低调,但警方频繁出入还是引起了讨论。负责人当时暗示她主动辞职。”
“不过现在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登这起冤案,舆论转向后,社区中心的态度也不同了,想请她回去。”
“但我觉得,她未必会回去。”
豪仔撇撇嘴:“换我也不回去。当初急着撇清关系,现在又来装好人了。”
“也不能全怪他们。”莫振邦公正道,“毕竟是跟儿童打交道的工作,谨慎点也正常。”
这起案件没有复杂的布局,没有高智商的犯罪手法,凶手只是利用了人们对“孩童”本能的松懈,就这样逍遥法外十年。
如今真相虽然大白,但逝去的生命无法重来,安生遭受的创伤、黄秋莲蒙受的冤屈,都已经成为难以愈合的伤痕。
“现在最重要的,是帮黄秋莲重新开始。”
“会给她提供什么补偿?”
祝晴翻开文件:“十年冤狱,除了基本赔偿外,还有精神损害赔偿。政府会在全港主要报刊刊登澄清声明,社会福利和职业援助也会同步跟进。”
“听说基本赔偿就有几十万。”徐家乐说,“虽然再多的钱也买不回那十年……但总比没有好。”
“那当初负责这个案子的同事们呢?现在怎么处理?”他又问。
“当年温sir他们确实尽力了。”黎叔说道,“那时候连DNA技术都没有,毛发鉴定也才刚起步,办案条件受限太大了。侦查方向一旦偏离,再努力也是白费。”
“但要说疏漏确实存在,先入为主锁定嫌疑人、过度依赖口供取证,另外现场勘查不彻底,导致了这场悲剧……处分结果还没出来,考虑到当年的技术条件,应该不会太重。”
“旺角警署的温sir,主*动要求担任黄女士的赔偿程序联络人。”
有些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但在这场迟来的正义中,每个人都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至少,为这对母子再做些什么。
……
案子正式结案。
警车驶入圣心庄园。
车停稳后,祝晴和曾咏珊带着韦华昇的遗物清单走向黄秋莲。
黄秋莲接过文件,目光扫过清单上的条目。
其实她并不清楚前夫留下了什么,看着这些被整齐罗列的物品名称,胸口一阵酸楚。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最后只剩下这些冷冰冰的文字记录。
“凶手落网后,安生可以搬出去了吧?”曾咏珊望着花园里正专注摆弄相机的韦安生。
现在,韦安生终于可以自由离开圣心庄园,而黄秋莲也不必再躲躲藏藏地探望他。
谁都不敢设想,如果当年韦华昇没有藏好孩子,关细九会不会再次对他下手。这八年里,韦华昇虽然没能找到确凿的证据,却凭着父亲的本能,做好一切防范,没有让安生遭受第二次伤害。
“还没有想好搬去哪里。安生在圣心庄园住了八年,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如果他喜欢这里,我就陪他一起留下。这里很好,环境清幽,医护人员都像家人一样。最重要的是,安生在这里能真正放松下来,只要他开心……”
黄秋莲的目光追随着儿子:“一切以孩子的感受为先。当年,是我们做父母的太大意了,居然就这样让危险发生在身边。这两天,我总在想,如果我们能细心一些……”
自从得知真相,她无数次回想当年的细节,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可记忆里,婴儿房安静得可怕,关细九就藏在衣柜后的夹缝中,连一丝呼吸声都没有泄露。
她忍不住自责,如果当初再敏锐一点,是不是就能阻止悲剧?
“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想的。”曾咏珊轻声安慰。
前几日的大雨将花园洗刷一新,草木舒展,焕发生机。
韦安生突然举起手中的相机,对着墙角傲然绽放的花朵按下快门。
“这相机……”祝晴看着韦安生手里那台浅蓝色的相机。
上次见他拍照时,用的是专业相机,沉甸甸的。
而现在这台,机身圆润,还贴着童趣的星星贴纸,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是儿童相机吗?”她问。
“是研发部的员工找到我的。”黄秋莲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华昇生前设计的最后一个样品,原本应该是准备送给安生的礼物。”
浅蓝色相机的背面,和当年的小火车模型一样,刻着孩子的名字——
Anson,1995年冬。
快门按钮出奇地大,几乎占据半个机身,就是为了让孩子不费力地找到。
这台玩具相机拍不出多么清晰专业的照片,但韦华昇在镜头前加了特殊的光片,透过它,即便在阴雨天,画面仍会泛起暖黄色调,呈现柔和的光线。他知道,安生只剩一只眼睛,看久了容易疲惫,所以每一处设计,都是父亲对孩子最深的牵挂。
黄秋莲轻声道:“安生很喜欢这个礼物。”
看得出来,韦安生对这一部新相机确实爱不释手。
“安生现在情况怎么样?”曾咏珊温声问着,又顿了顿,“社区中心那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华昇不在了,安生悄悄地掉眼泪。医生说,这表示他开始懂得情绪表达了。”
“工作的事……我想先缓一缓。这些年亏欠孩子太多,现在我只想好好陪着他。”
至于未来,翻案流程走完后,她应该能找到工作。
黄秋莲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再回到讲台,可她突然,有了更重要的事,想要去完成。
韦华昇已经不在了,她想替他完成未竟的慈善事业。
韦华昇慈善基金会将永远地延续下去,如他所愿,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对了,有个好消息。”黄秋莲忽然微笑,“医生说,语言治疗见效了。我想安生……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停顿片刻,目光坚定。
“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以后,都会是好消息的。”
韦安生举着相机,向前迈了一步。
他走进阳光里,这一次,镜头对准了湛蓝天空。
孩子望着取景框里的画面,微微调整角度。
听说爸爸去了天上,不知道是不是藏在云朵后面——
他能看见吗?
……
时光静静流淌,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
警署里,莫振邦终于迎来了督察面试。结果还没出来,当事人云淡风轻,反倒是组里的下属们个个紧张得坐立不安。徐家乐的板寸头不知不觉长长了,谁知发型师一时失手,给他理出个小平头,后脑勺像被削过一般平整,这些天他整日阴沉着脸进警署,面对同事们疾风暴雨似的无情嘲笑,又阴沉着脸出警署。
黎叔最近总穿着笔挺的衬衫,跑去O记门口晃悠。
似乎是因为韦华昇与黄秋莲的错过触动了他,只是Madam于公务繁忙,几次步履匆匆地在他身旁停下,问他是不是吃错药。
重案组的聚会办了一场又一场,祝晴没有缺席,只是每次都带着小尾巴盛放。这是警署同事们强烈要求的,这位小朋友,早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盛佩蓉也重新投入工作,复健频率从一周两次减为一周一次。工作似乎成了她的良药,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反倒比在家里休养时更加好。
祝晴记得自己对盛放小朋友的承诺。
他们要去真正的动物园。
只是重案组的工作性质特殊,她的休息日总是与周末错开。好不容易调到周六放假,一大清早,她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放放。
盛放小朋友永远是最捧场的那个。他是小闲人一个,即便临时收到通知,也能立刻进入状态。
临出门前,他们心血来潮,进厨房亲手制作三明治,准备带到路上吃。
只是店里的三明治看着精致可口,轮到他们发挥时,面包片却歪歪斜斜,馅料也总是外露。盛放将蛋黄酱和番茄酱胡乱涂在夹层,抹开之后,自己都不忍直视。他的小眉头拧起来,就像是吃了苦瓜,肩膀颤了颤。
看起来就很难吃的三明治,别想进入小少爷的肚子!
“晴仔晴仔。”盛放提议,“我们去x餐厅吃好不好?”
祝晴立马点头:“那这些三明治怎么办?”
盛放小朋友立即迈着小碎步冲进书房。
这可是他和晴仔的爱心三明治,大姐一定会喜欢的!
一旁的萍姨忍俊不禁。
“萍姨。”盛放突然转头,“你也来尝尝。”
萍姨的笑容瞬间凝固:“咳咳咳……”
“萍姨,你来试试呀……”
“知道知道,少爷仔,我等一会就吃。”
萍姨差点冒冷汗,好不容易才将这位小祖宗送出门。
阳光正好,祝晴带着盛放小朋友向动物园出发。
车厢里回荡着盛放从幼稚园新学的儿歌。
祝晴记得上一次这样出游,还是去荔园游乐场的时候。
那时荣子美带着《月光光》的童谣来报案,曾咏珊打来电话,还是盛放接的。童谣的旋律仿佛还在耳畔萦绕,转眼间,竟已经过去数月。
一进动物园,盛放小朋友飞奔起来。
带精力旺盛的小孩出游最耗费体力,好在祝晴同样活力十足。他们在猴山前你追我赶,最终以“飞天女警”的胜利告终。
盛放气喘吁吁地败下阵,突然,被两只猴子吸引了目光。
小猴子依偎在大猴子怀里,在冬日里慵懒地晒着太阳。
“晴仔。”放放仰起稚嫩的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它们会不会也是外甥女和舅舅?”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啦!”
盛放的小手在嘴边拢成小喇叭,像是和老友闲谈:“你们是吗?”
大小猴子像是没听见,头都不回。
放放鼓着腮帮子,两只小手叉腰。
“没礼貌!”祝晴帮他发声。
“晴仔。”盛放语重心长道,“猴子本来就不会说话。”
……
以前大家庭同住时,家里好几位专职司机随时待命。如今只有年叔一个人,而且不再常驻,只在需要时才过来。他的工作时间完全配合着盛佩蓉的行程安排,随叫随到。
祝晴的工作渐渐清闲下来,盛佩蓉的行程却越来越紧凑。
但复健这件事,不能耽误。
就像不久前祝晴偷溜出门被抓包一样,现在轮到盛佩蓉被逮个正着。
“复健时间到。”盛放堵在楼梯口,“有人不听医生的话哦。”
“我已经痊愈了。”盛佩蓉试图讨价还价,“通融一下,先让我回公司?”
“不行!”盛放铁面无私,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驶往嘉诺安疗养院的路,祝晴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日子里,他们舅甥俩几乎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
护士站因他们的到来热闹非凡。
盛放像一只欢快的小麻雀,热情地和每一位医护人员打招呼。
罗院长、李医生、Mandy姐姐、露露姐姐、沈护士和戴护士……即便相隔好几个月,盛放仍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他甚至还惦记着送锦旗的事,像个小督察似的认真检查。
“当然送了。”祝晴捏捏他的小鼻子,“你大姐办事什么时候含糊过?”
不仅是定制的锦旗,盛佩蓉还设立了植物人康复专项基金,专门派人跟进。
对那位曾帮助他们寻找孩子的何嘉儿,盛佩蓉诚挚地感激,登门致谢,妥善安置他的家人。只可惜,这是她能为那个怀揣战地记者梦想的热血女孩做的最后一件事……
盛放小朋友和祝晴一起,在熟悉的病房和办公室间穿梭。
等回到康复中心时——
“还说陪我来复健。”盛佩蓉对康复治疗师小声嘀咕,“结果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对上两双微微眯起的眼睛。
“说坏话。”盛放抱着短短的双臂。
“被我们抓到了。”祝晴默契接话。
盛佩蓉忍不住笑出声来。
完成四十五分钟的康复训练,离开时,盛佩蓉独自走下高高的台阶。
戴护士站在门口,朝她竖起大拇指。
“这个戴护士啊,”上车后,盛佩蓉笑道,“把我当小朋友一样夸奖。”
祝晴回头,系安全带的动作顿了一下,望向疗养院的玻璃门。
“在看什么?”盛佩蓉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阳光刺眼,模糊了玻璃门的倒影。
祝晴摇摇头,发动车子:“可能看错了。”
……
结案后清闲的时光里,每个寻常夜晚,放放小朋友家里都洋溢着温暖的喧嚣。
年关将近,萍姨戴着老花镜,在小本子上细细列着年货清单,时不时抬头和盛佩蓉商量。
祝晴端着热茶靠在书房门框上。
从前她总觉得春节不过是个普通假期,往往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就过去了。盛放更是对过年毫无概念,他还太小了,即便萍姨说起小时候妈咪给他穿新年服的往事,也只是歪着脑袋,记忆并不清晰。
但今年不同,他们早早就开始数着日子。
日子又要翻开崭新的篇章,一切都让人充满期待。
客厅里不时传来笑声,书房内,祝晴敲击键盘的声音时断时续。
“晴仔晴仔!我要买最大、最大的烟花!”盛放踢着小短腿过来,“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放烟花,好吗?”
“好啊。”祝晴头也不抬地应着。
崽崽圆润的小下巴抵在桌沿:“你在给程医生回邮件吗?聊什么啦!”
盛放手脚并用,爬上转椅。
他的手指也轻轻敲键盘,戳了几下,双手托住小肉脸。
打字太难喽!
“这么——多字。”盛放握着鼠标,漫无目的地点击。
跳动的光标不经意间落在发件箱页面。
屏幕上的文字不同于冷硬的文件报告,倒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圣心庄园里那对母子,如何在遗憾中寻找希望与光亮。
“出来玩啦!”盛放的小脸在桌沿挤成一团,“哪有这么多话要说嘛!”
祝晴的手指悬在键盘上。
一来一回的邮件通信中,他们竟敲下这么多近况,字里行间都是生活细碎的暖意。
“可可,你回你的。”盛佩蓉闻声进来,拎着小弟往外扯,“你不要多管闲事!”
放放被拽走,还一脸不服气。
“我外甥女的事情,怎么能算闲事呢!”
……
盛放的小三轮车终于卸掉了辅助轮,变身成一辆真正的两轮单车。
他果然马上要成为大孩子了。
年叔按照承诺,教盛放蹬起自行车。可他很快发现,教雇主家的小朋友骑车,和带自己孩子完全是两码事。这可是小少爷,磕不得碰不得,年叔教得满头大汗,弓着身子死死扶着车身,一趟下来就累得直不起身。
而这位小少爷,两只小脚丫搭在踏板上,一脸紧张的小表情,甚至忘了蹬。
盛佩蓉看不过去,摆摆手让年叔别勉强。
盛放便将主意打到祝晴的身上。
“晴仔晴仔,你可以当我的单车教练吗?”
萍姨嘀咕着,只听说考车牌会安排教练,没想到在少爷仔家,连单车都需要教练手把手指导。而且他还有模有样,拿出祝晴学车时笔试用的《道路使用者手则》,一本正经地研究起来。
“我很严格的。”祝晴抬眉,“确定要跟着我学吗?”
“一百个确定!”
盛放围着两轮小单车转来转去,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在庭院里驰骋时有多威风。
他迈上车,在祝晴的指导下刚要将小脚丫踩在踏板上,直接连人带车倒下。
果然,快要摔扁啦。
第一次,放放摔扁了。
第二次,他听晴仔的话,累积经验教训,勉强蹬了半圈,又摔扁了。
到了第三次,盛放已经鼓着包子脸,一屁股坐在草坪上不愿意起来。
“难道你要放弃吗?”祝晴蹲在他身旁,故意拖长声调。
要是在从前,这样的激将法绝对能让盛放跳起来。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沉不住气的三岁小孩!
放放拍掉膝盖上的草屑,淡定道:“是的。”
祝晴准备好的话瞬间卡壳。
盛放宝宝冷漠地推了推倒在地上的小单车:“你走吧。”
第100章 “新年快乐。”
人总是要学着长大的,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原地,止步不前。
孩子在成长,大人们也得与时俱进。以前那套哄三岁小孩的把戏,现在用来对付四岁的盛放小朋友可不奏效。
盛放小朋友拍了拍膝盖上的草屑,又慢悠悠地躺回草坪。
他翘起小短腿,双手枕在后脑勺,这一副看透全家大人心思的小表情,让祝晴一时语塞。
“人家在自己家呢。”祝晴扶正歪倒的小单车,用脚撑稳稳停好,“你让它去哪?”
“那我可管不着。”
就在不久前,盛放小朋友还骑着小三轮,像巡逻警似的在警署楼下一圈又一圈地转,将这辆座驾当成自己最心爱的宝贝。
可如今学不会骑两轮单车,即便祝晴提议要把辅助轮重新装回去,他也坚决不同意。就算是小朋友,也有自己的骄傲。拆掉辅助轮的事,全班都知道了,现在又要装回去,盛家小少爷的面子往哪里搁?
祝晴还想再劝劝这个铁石心肠的小孩。
好好一辆小单车,怎么就这样被打入冷宫了呢?
“它会伤心的。”
“那让它伤心去吧!”
盛放揉了揉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气鼓鼓地说:“我还伤心呢,它摔了我好几次!”
一旁的萍姨看得忍俊不禁。
这舅甥俩,居然能为一辆小单车吵得有来有回。曾经的冷面Madam,和少爷仔相处久了,竟也变得这么孩子气。
“反正我以后再也不骑单车啦!”盛放宝宝一脸的破罐子破摔。
在这一天,小单车被停回车库。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主人才愿意重新给它一个机会。
……
这个家里虽然只有四个人,每天却都无比热闹。
萍姨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三天两头出门采购,每次回来,都是大包小包地往厨房搬,嘴里还念叨着外面的新鲜事。像是超级市场货架换上喜庆的大红色装饰,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欢快的贺年曲,就连街市卖肉的猪肉荣都学人家搞促销打折,说是早点卖完,早日回老家过新年。
盛佩蓉的作息非常规律。
每天早餐刚结束,司机年叔就已经在门外等候。她听说盛放给可可买车时反复强调,外甥女绝不能开别人的旧车,必须买新的。可到了她这儿,半山别墅车库里的车随便挑一辆,没有这么多讲究。果然,这个小弟,只偏心他外甥女。
有时候工作没处理完,盛佩蓉总想着像年轻时那样留下来加班,做完再走。可每次刚到六点,手提电话就会准时响起。有时候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小弟奶声稚嫩的催促,有时候则是祝晴的提醒。即便盛佩蓉认为如今的身体允许自己再撑下去,但他们舅甥俩不允许,在他们的联合监督下,加班计划就只能作罢。
毕竟,工作永远做不完,而夜晚家中的亲子时光,才是真正要紧的事。
“亲子时间”是盛放小朋友在家里定下的规矩。
他和大姐是“亲”,晴仔是“子”,两个大人必须陪着家里最宝贝的孩子玩耍。祝晴作为家里辈分最小的那个,早就已经习惯,每次都被堵在客厅,美其名曰是舅舅陪外甥女玩耍,实际上只有放放玩得最起劲。
这样的亲子时光,通常会持续到临睡前。
而到了这时,盛放又会陷入严肃的抉择,是去大姐房间,还是赖在晴仔房间好?不管去哪里,放放小朋友都会拎着他的“熊叔”。那只玩具小熊遭了殃,每天不是被压在小肚子下,就是在夜深人静时被摔倒地板上,偶尔还会被一脚踢到墙角。慢慢地,它变得脏兮兮,甚至有了岁月的痕迹。
“熊叔老了。”盛放忧伤地说。
祝晴盘腿坐在地毯上,手中握着一把剪刀,给饱经风霜的熊叔做美容。
“欢迎光临晴仔和放放的美容院。”盛放的两只小手在肚皮前交叠,“请问今天想要做什么项目?”
有时候盛佩蓉怀疑,这世上是不是没有盛放小朋友不懂的事?他没去过美容院,却对接待员的腔调拿捏得如此精准,就像抽空去哪家美容会所做过兼职。
此时的盛放,是最专业的美容师,用纸巾给“熊叔”盖上被子,又撕了两个小纸片,盖在它的眼睛上。
“现在是眼部放松环节,眼睛也要休息。”盛放一本正经地解释,“这样眼睛不会长皱纹。”
盛佩蓉靠坐在沙发上,含笑看着他们。
她没有见过可可小时候一天天长大的模样。但此时,看着祝晴垂眸仔细给小熊玩偶梳理打结的绒毛,恍惚间,仿佛时光真的在眼前流淌。如果可可小时候在他们身边长大,大概也会像这样,认认真真地玩着过家家的游戏吧。
“我来剪。”盛放跃跃欲试地伸出小手。
“不行。”祝晴把剪刀举高,“你会把‘熊叔’剪坏的。”
盛放小朋友只能瘪着嘴,眼巴巴地看着祝晴小心翼翼地修剪。
“咔嚓——”
客厅都寂静了。
“完了。”祝晴僵坐在原地。
“熊叔”头顶赫然缺了一撮毛,秃头秃脑,看着可怜兮兮。
“太惨咯。”盛放对着小熊幸灾乐祸,“我们晴仔的手只会抓坏人,不会理发型。”
这只小熊玩偶,本来就因为长得像同事让祝晴不忍直视,现在头顶少了一撮毛,更是丑得让人心碎。
祝晴默默放下剪刀,将“熊叔”塞回盛放小朋友怀里。
还是拿远点吧。
“哇!你这个晴仔!”盛放为小熊打抱不平,“剪坏了就丢给我,不负责任。”
“那怎么办?”祝晴收好剪刀,理直气壮道,“再剪就成光头了。”
盛放捂住“熊叔”的耳朵:“不听不听,晴仔吓唬你的。”
他咬着小米牙:“无情的madam!”
……
盛放小朋友的假期生活正式开始了。
儿童房门上贴着一张精心制作的日程表,那是盛佩蓉为他制定的假期计划。即便是放假也不能撒欢玩,像是什么“光阴宝贵,不能虚度”这样的话,都是大姐常唠叨的,他倒着都能背。
对于这样的日程表,盛放小朋友完全选择无视。如今每当进门时,他就会闭上眼睛,小手摸着路前行。只要看不见,日程就追不上他。
盛佩蓉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抽出时间将小孩压在书桌前。
她的小弟,怎么能“不学无术”?
祝晴依然每天准时出现在警署,新年临近,就连警署里都多了几分年味。
莫sir布置的任务,是整理旧案卷。这些案卷被排开在工位上,她看得格外认真,还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满重点。
周四下午,莫振邦端着一杯特浓咖啡从外面回来。
熟悉他的下属们立刻交换了个眼神,只有在心情极度焦灼时,阿头才会喝这么苦的咖啡。
“我听人家说,今天好像出督察试结果。”
“是结果出来了吗?”
“莫sir,怎么样?过了吗?”
下属们迅速围了上来。
莫振邦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怎么可能?”小孙第一个跳起来,“上次面试不是很顺利吗?论资历、论破案率,我们阿头哪样不够格?”
“没道理,就连翁sir都说十拿九稳。”
“笔试都过了,没理由到了面试反而不行吧……”
办公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听我说,莫sir肯定是演的。”曾咏珊说,“这么老套的剧情,现在连TVB都不拍啦!”
“肯定通过了。”
“请客请客!莫sir请客!”
办公室里热闹了一阵,起哄声却越来越小。
莫振邦又喝了一口咖啡,低下头。
“不是吧?真没过吗?”
“临门一脚被刷下来?阿头,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莫振邦的嘴角往下撇,五官皱起来,这张脸看起来比苦瓜还要苦。
祝晴默默地给他递上一盒方糖:“莫sir,要不要加点糖?”
莫振邦拣了两块方糖丢进咖啡杯,糖块缓慢地融化开来。
“上头可能觉得我还不够格。”莫振邦叹了一口气,“接下来会调个新督察过来——”
话音未落,翁兆麟推门而入:“升职了准备请我们吃什么?要挑最贵的,大家别为‘莫督察’省钱。”
办公室瞬间鸦雀无声,空气凝固片刻,继而爆发出狂欢。
祝晴将方糖盒子重新盖好,嘀咕着,莫sir就算是去了诈骗团伙,也是能当阿头的。
“我就知道!”徐家乐一个箭步冲上去,作势要往他背上跳。
曾咏珊的脊背越挺越直,兴奋地问旁边的黎叔:“黎叔,我最近眼力怎么样?”
“阿头!要不要转行去拍戏?艺员训练班都不用参加,你这演技……”
“这么老的桥段,演的像真的一样!”
“请客!我要吃尖沙咀最贵的那间日料!”
翁兆麟笑道:“是不是见者有份?到时候我带我太太一起去。”
“喂喂喂——”莫振邦求饶,“你们这是要吃到我破产啊!”
同事们闹腾起来,难得连翁兆麟都没有制止,站在一旁发笑。
窗外冬日阳光照进来,将每个人的笑容都染得更加灿烂,这个新年,注定会是温暖的。
……
下班时分,CID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盛放的可爱小脸探进来。
外甥女比庙街的黄姑婆还会算,就像早就料到他会来,专门给他留了一块蛋挞。
兆麟好像也算到了,神秘兮兮地将他招呼到办公室,同样从蛋挞盒里拿出一块热乎乎的蛋挞。
“阿John,你和晴仔对我最好啦!”
这个小孩的嘴巴甜得像是抹了蜜,翁兆麟摆摆手让他少来这套,嘴角却完全不受控制地上扬,自己什么时候都能和他外甥女并列了?
果然,付出还是有回报的。
全体B组警员准时收工,下楼往露天车库走的路上,盛放一手一个蛋挞,吃得满脸酥皮。
同事们搭祝晴的顺风车回家也成了习惯,一行人嘻嘻哈哈地说笑,正巧遇见法医科的阿Ben。
阿Ben原本是程星朗那组的,自从叶医生被调回与CID合作后,B组警员们很久没见到他了。寒暄中,阿Ben一脸羡慕,他最向往CID有这么多年轻同事。从前至少还有程星朗陪他吃饭,如今就剩他孤零零一个,法医科的人不是聊双胞胎小孩,就是尿片奶粉,完全插不上话。
“之前你们法医科不是还整天一起happyhour吗?”
“都调走了,安仔去了医管局,肥文调去政府化验所……现在整个法医科,都是拖家带口的,我整天坐在x餐厅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马上报名黄竹坑警校还来得及。”曾咏珊打趣道,“捱足三十六周训练,就能来CID和我们当同事。”
“算了吧。”豪仔毫不留情地拆台,“就他那体能,过不了关。”
“对了,程医生那边怎么样?”徐家乐问道。
“转眼都四个月了。”阿Ben说道,“其实这次是那边的导师特意邀请的,那位教授和我们法医科合作多年,前两天和Dr.Chan通电话,还夸星朗表现出色。开会的时候,我们Dr.Chan也说,这小子在哪里都吃得开——”
阿Ben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祝晴一眼。
程星朗赴美前,铁树才刚开花,这半年没法联系,什么花都该谢了。
“那就是还有两个月就回来了?”曾咏珊问。
盛放小朋友掐指一算:“春天就回来啦!”
回程的路上,话题不知不觉转到程星朗身上。
豪仔突然想起什么,说道,“黎叔提过,以前每年除夕,程医生都是一个人在家做团年饭。现在在国外,反倒不用感受节日里的孤单了……”
祝晴想起十七年前的那起惨案。
刚听说这个案子时,她和程星朗还不熟悉。黎叔说起程医生的法医办公室里有张折叠床,他很少回家。但原来每到新年,他还是会回去,独自准备一切,独自吃完团年饭,仿佛家人们还在身边。
时间在谈笑间流逝。
回到家时,萍姨张罗着除旧的习俗,和帮工们里里外外打扫着这个家。
她拿着抹布,刚要爬上爬下擦玻璃,就被盛放小朋友和祝晴一把拉住。
萍姨现在升职成了管家,负责指挥就好,不用亲自动手。
祝晴说完,递给盛放一把儿童尺寸的小扫把:“你去收拾儿童房。”
儿童房里乱糟糟,玩具都在地上待着,走路还要踮着脚。
“我……”
“没得商量,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盛放瞪圆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怎么小少爷还要亲自干活啊!
……
终于盼到盛放小朋友日思夜想的除夕夜。
别墅门前挂着两盏大灯笼,这是萍姨特意准备的。
当时她一边挂灯笼,一边念叨着吉祥如意的话,看着她爬得这么高,匆匆出来的盛佩蓉吓得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得是萍姨,这样的高难度动作,都能麻利完成。
一早,盛放小朋友被套上了一件崭新的红色新年服,浑身不自在。
他撅着小嘴扯着衣角:“一点都不酷……像个红粽子。”
放放致力于当一个有型的小靓仔,试图换上自己帅气的冲锋衣。
新年服根本不帅气!
然而,当他磨磨蹭蹭从儿童房里出来——
盛佩蓉穿着一身红色旗袍,祝晴颈间是喜气洋洋的红围巾,就连萍姨也特地跑回厨房,系上红围裙……
放放心底的不情愿一扫而空,一家人都要红红火火的!
“还不止呢。”萍姨笑容满面,从身后像是变魔术一般,变出一顶她亲手织的红色毛线帽,“这是‘熊叔’的新年礼物。”
盛放的眼睛都要亮了,和祝晴一起,给玩偶戴上小红帽。
它滑稽的秃顶位置都遮住,丑娃娃顿时可爱了几分。
盛放便缠着萍姨,拜托她多织几个小红帽。
那一整排的汽车人、咸蛋超人和忍者龟,都需要新年的新造型。
“小祖宗,你就饶了我吧。”萍姨忍不住笑道,“我就是一宿不睡,也来不及给你那一屋的玩具织帽子呀!”
最近萍姨已经够忙了,实在抽不出时间。盛放就只能和外甥女一起,揪下小红帽,借其他玩具们轮流着戴。
盛佩蓉经过时,笑道:“还是‘熊叔’戴着最好,它难看归难看,还挺适合这个帽子的。”
祝晴帮忙捂住小熊玩偶的耳朵。
“不听不听。”盛放宝宝眯起眼睛对盛佩蓉说,“大姐,过新年呢,不许骂熊叔!”
盛佩蓉一边转身,一边喃喃自语:“过新年连实话都不让说了。”
新年的气息填满这个家的各个角落。
厨房里飘出阵阵香气,四个人忙进忙出。
“盛放!不许偷吃!”祝晴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而后,厨房里安静下来。
等到盛佩蓉进来时,看见舅甥俩都是鼓着腮帮子,都不知道吃得多香。被抓包的两个人捂着嘴巴,却掩不住笑弯的眼睛。
“腊味饭是不是好了?”盛佩蓉靠近闻了闻,“给我也来一口……”
终于到了饭点,一家人迫不及待,准备开饭。
萍姨在新界围村长大,端出今日的重量级盆菜。
层层叠叠的食材在特制砂锅里冒着热气,海参、花胶、鲍鱼散发着诱人光泽。
“放放,介绍一下。”盛佩蓉说。
盛放小朋友记得清清楚楚:“蚝豉象征好事连连,猪手寓意横财就手,鲍鱼就是包罗万有啦,还有……”
这么多道菜,盛放小朋友如数家珍。
祝晴听得睁圆眼睛:“你最近都在练这个吗?”
“没练多久。”少爷仔摆摆手。
没有练习多久,只是连做梦都在背这些吉祥菜名而已啦。
家里热闹非凡,萍姨还特地翻出了DV机。
电视屏幕跳出盛放小朋友参加幼稚园汇演那天的画面。当时,放放沮丧地*耷拉着小脑袋,而他的飞天女警外甥女,就像是一道光突然出现!
回忆让客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今天这么开心,”萍姨笑着说,“你们一家人该拍张全家福啦。”
DV机有照相功能,正当萍姨拿好相机准备帮他们拍照时,硬是被全家人拉进画面里。
祝晴将机器架好,打开定时功能。
萍姨手足无措地挨着盛佩蓉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
“咔嚓”一声。
萍姨的眼眶突然红了。
她从小有家人,许多的家人。自小到大,排行老二的她从未被重视过,后来年纪大了没结婚,家人便盯上她的薪水。几十年来,萍姨给家里寄了那么多钱,却连一句真心的问候都没得到过。
没想到年过六十,她反而被雇主家真正接纳,成为他们的家人。
萍姨总说,自己上了年纪,趁着还干得动,就多干一些……言外之意,这工作哪能做一辈子呢?可此刻,盛佩蓉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萍姨。”盛佩蓉温声道,“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安心住到老。”
这番话里,没有任何的客套敷衍。
而是一个家的承诺,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必担心无处可去。
萍姨慌忙背过身去,假装不经意地站起来:“哎呀,我去看看莲子百合糖水熬好了没有”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盛放担心地拧起眉头,小声道:“晴仔晴仔,萍姨好像哭了。”
“那是高兴的眼泪。”祝晴轻声解释。
等萍姨再次回到客厅时,脸上已经重新挂满了笑容。这一次,她要认认真真为这家人记录下团圆的幸福时刻。
“再来一张吧。”萍姨稳稳端着机器,调整位置和角度,将镜头对准一家人。
“准备好——”
镜头里,盛佩蓉搂着祝晴,盛放则坐在她们怀里,小屁股一边占一半,很公平。
三个人的笑容都是那么灿烂。
这是祝晴和妈妈早就约定好要拍的全家福。
“三、二、一!”
快门按下,笑容在这一刻定格。
……
这是祝晴人生中第一个有家人陪伴的除夕。
原以为团年饭后,这一天就这样温馨地结束了,谁能想到,还有一个环节等着他们。
盛佩蓉取出两个精致的利是封。
“这是给可可的。”盛佩蓉将其中一个递给祝晴,“妈妈欠了你这么多年的新年红包。”
烫金的利是封里,静静躺着一张黑卡。
盛佩蓉说,密码是她们母女真正重逢的日子。在柏林的那一天,祝晴永远不会忘记,经历漫长的等待后,母亲被推出手术室,一切平安,从此她拥有了妈妈。
“放放也有。”盛佩蓉又取出另一个红包,揉了揉弟弟的小脑袋,“给小弟买玩具。”
盛放双手接过,突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利是封”。
这是他自己用彩纸叠的红包,边角还沾着胶水。
盛放小朋友给晚辈发新年利是:“这是舅舅的。”
“晴仔。”放放舅舅挺起小胸脯,学着大人的口吻,“拿去买玩具!”
萍姨也早就有所准备,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如果是从前,她会担心不合规矩,哪有帮工给雇主家派利是的呢?但此时此刻,她还是郑重地递来两个利是封。
“哇!”
“多谢萍姨啦!”
过年派利是,最讲究就是心意和意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萍姨早就成为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盛佩蓉没有推辞,只是笑着看这一幕。
祝晴捧着这一份份利是封,感受到沉甸甸的心意。那些童年缺失的部分,正在被慢慢填补。
这一晚,盛放小朋友被破例允许熬夜。
月光清澈明亮,庭院里绽放的烟花与夜空璀璨的星光交映着。舅甥俩的笑声似乎一刻不停,盛佩蓉与萍姨站在一旁,不时红了眼圈,又忍不住露出更欣慰的笑容。
说好的要熬夜,但是盛放小朋友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打起小哈欠。祝晴便陪着他上楼,靠在儿童房的小床上,翻着绘本,一页一页地念着故事。
每个故事都不相同,但这一晚,故事都有完美的结局。
小蝌蚪终于找到了青蛙妈妈、盛大的森林音乐会圆满成功,甚至连那个“守株待兔”的成语故事,也经过祝晴的改编,小兔子没有傻乎乎地撞上树桩,而是绕着树桩跑了一圈,竖着长耳朵蹦蹦跳跳地远去,开始新的旅程……
过去盛放小朋友想要将时光定格的魔法。后来,他又希望将快乐封存,今天比昨天多,明天又要比今天更加幸福。
原来,孩子的小小愿望,是可以成真的!
根本不需要魔法,以后每天都会更棒,只要一家人,永远都在一起。
故事念了一个又一个,放放的眼皮子快要打架,就算他用两只小手撑开上眼皮,还是敌不过席卷而来的困意。
盛放的眼皮越来越沉,在迷迷糊糊时,隐约听见手提电话的铃声。
朦胧间,盛放看见晴仔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零点的钟声里,手提电话那头传来一道低沉温柔的声音。
窗外加多利山的烟花,正好映亮她的侧脸。
“新年快乐,程星朗。”祝晴轻声回应。
盛放在甜甜的睡意中听见这句话,安稳地进入梦乡。
……
这个新年,祝晴得了几天完整的假期。
盛放将大姐贴在门上的“放放日程表”揭下,藏到了枕头底下。
放放才不愿意理会日程表上那些排得满满当当的“儿童进修课程”。他的日程就只有一个,跟着晴仔外出游荡!
冬日阳光懒懒地洒在中环街道上。
祝晴牵着盛放肉乎乎的小手,悠闲地散着步。她今天不过是替盛佩蓉跑个腿,去老字号饼家取预定的年货礼盒,但小不点说什么都要跟着,黏黏糊糊地撒着娇,要当她的“小尾巴”。
转过街角,几名外佣正坐在路边休息。
祝晴突然感觉掌心一紧,是放放宝宝猛地使劲,借着她的力踮起脚尖,小波鞋在地面划拉着助跑。
“玛、丽、莎!”
一声中气十足的童音响起。
盛放助跑成功,“咻”一声冲了出去。
不远处那个胖胖的菲佣闻声回头,顿时脸色大变,手里的饭盒“哐当”一声丢出去,转身就跑。
“站住,不许动。”盛放拔起小短腿开始冲刺。
祝晴目瞪口呆,反应过来时,两个人已经上演起街头追逐战。
“少爷仔,别追、别追……”玛丽莎正在狂奔,用并不流利的粤语说道,“我跑不动啊!”
“把铁道威龙还给我!!!”
“玛丽莎——”
去年夏天,玛丽莎卷走盛家小少爷的绝版玩具“跑路”。
狭路相逢,可算被神勇放sir抓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