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提醒自己,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适宜把话说的太清楚。
怪自己不吸取教训,又犯了和之前一样的错处。
纪襄走了两步,被反应过来的司徒征一把拉住。
他低声道:“别走。”
纪襄停了脚步,一声不吭。司徒征一时也没有开口,渐渐,脸色如冰消雪融,原有的冷淡疏远之色缓和了。
像是在对她服软,他低低道:“我承认,我认为章序合适是存了让他远离你的心思。但除此之外,我说的也都是真的,没有糊弄你的意思。”
他微微蹙眉,神色有些焦急。
司徒征抚了抚她的鬓发,低声哄她:“别不高兴了,难得出宫一回。”
纪襄扑哧一笑,嘲讽道:“怎么了?现在带我悄悄出宫一趟,对司徒大人来说都是一件难事了?”
他没有吭声,任她不重样地嘲笑了几句,才道:“襄儿,在御前时你害怕吗?”
纪襄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不知
该说什么。
“你别误会。如果你害怕不想去,我会想法子让皇帝不再传召你。如果你真心喜欢参与这些朝堂的事,那我也不会再试图阻拦你。”
她立即道:“我不害怕。而且我在明光殿里,说不定还能帮你做些事呢。”
司徒征正色道:“你不用想着帮我,你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在她说话前,他连忙补充道:“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纪襄吃吃笑了起来,她懒洋洋道:“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惹火烧身呢。但你之前很不赞同的样子,怎么现在又说不会阻拦了?”
司徒征一笑,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你乐在其中,我何必做恶人阻拦你?”
他起初也没想到,纪襄竟会喜欢参与政事。
她笑了一会儿,好奇地问:“为什么皇帝还要管这种事情,家风不正之类的,虽然我看陛下也没有放在心上?”
司徒征琢磨片刻该如何说,仔细地给她解释起来。
他虽然只是东宫卫率,不曾正式踏入官场,但是自小所学所见,耳濡目染,足以回答纪襄想到的种种疑问。
那种司徒征像教导学生一样在教导她的感觉,又来了。
但是纪襄很喜欢这种感觉。
也很喜欢司徒征现下耐心给她解释时,神态认真,语气温和的模样。
屋里从她进来时,就燃起了淡淡的檀香,金猊香炉里吐着袅袅青烟。时光仿佛慢了下来,一字一句都像是被拉长了一般,变得柔和无比。
她微微分神,恍惚间觉得,即使让她日日如此,永远如此,只要两个人能坐在一起私语,就已经足够了。
冬夜天黑得早,几个时辰过去,夜色渐渐浓稠如墨。她倚着司徒征的一条手臂,不舍道:“我应该回去了。”
纪襄仰起头,看着司徒征的脸,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下颌,柔声道:“你在忙什么?你看起来有些疲惫,你要注意歇息。殿下那边,即使自己能用的人少,也不能让你如此操劳吧?”
他淡淡一笑,摇头说无事,突然问道:“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纪襄笑道:“咦,你这话好莫名其妙,我为何要瞧不起你?”
他过了片刻才回答:“前几日我和你说权术无用,但说实话,在我为殿下效力时也避免不了经常去用。其实我有时在想,如果我父亲不是定远侯,我不会在现在这个位置,也许还在绞尽脑汁求权贵赏识”
司徒征说着,一笑。
她听了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立即否认道:“才不会呢!我记得你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很得宫里先生赏识了。那时候我才进宫没多久,所以我记得很清楚的!我记得你做了篇文章,批评时下靡丽文风,虽然教皇子读书的大儒余先生不赞同你的意见,但还是夸你写得推陈出新。你即使出身平平,也会是被抢着栽培赏识的那一个!”
闻言,司徒征有些窘迫,耳垂微红,低声道:“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提起来,倒让我惭愧当时瞧不起长者的幼稚心性。”
她小声道:“你现在也一样。”
纪襄的声音太轻,司徒征没有听清,他垂首,凑近问她:“你说什么?”
她故意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笑道:“没说什么呀。你居然会因为这个心烦,我当真没有想到。”
司徒征被她一吹,微微的酥痒裹挟着淡淡的香风拂过,他不禁有片刻失神的瞬间。他坦诚道:“不光这一点,我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眼下也无法避免。”
纪襄这点很有同感,她也常常有想要一个人静静待着的时候。
但她没有出言安慰他。
她坐了起来,环住他的脖颈,问道:“那你喜欢和我打交道吗?”
他不由轻笑,纤长的眼睫下是坦诚的眸光,道:“喜欢。”
得了她想要的回答,纪襄反而害羞起来,放下了环住他的手。
司徒征捉住她的一只手,问她:“还生气吗?”
她险些都要忘了早些时候,她还和司徒征置气。
纪襄摇摇头,道:“我都要忘了。”
她凝视他含着疲惫之色的脸,道:“你是不是遇到难事了?你帮了我这么多,若你有解决不了的事,也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他不假思索地否认道:“没有。”
不知是否是纪襄的错觉,她觉得他否认的速度快得有些不寻常了。
但很快她就没有闲心去想了,司徒征凑近了,牙齿轻轻啮咬在她的耳垂上。她浑身一软,情不自禁在他手臂组成的怀抱里颤栗,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颤声指责道:“你怎能突然这样?”
司徒征微微一笑,道:“你可以咬回来。”
她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容,迷糊一片的脑中突然想到什么,问道:“清凉州的小门,知道的人多吗?”
司徒征道:“越是隐蔽的地方,也许知道的人越多。”
纪襄追问道:“那怎么办呀?万一我出入时在那里撞见别人了怎么办?”
“撞见了又如何?”他反问道。
纪襄一怔,琢磨了片刻觉得有道理。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趁他低头看她时,飞快凑过去,用牙轻轻咬了他喉结一口。
她很快就退开了。
司徒征的眼神,很深,很不对劲,呼吸也粗重起来。吹在她耳边,炽热到像是要将她烫伤。他看着一动不动,但纪襄坐在他腿上,清晰地感受到他其实很激动。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弄不懂他会因何激动,但本能地感到危险。
纪襄想要站起来,她有些后悔自己适才可以称之为“勾引”的动作,小声道:“我回去了。”
还未起身,就被司徒征拘住了腰身。他的脸近在她眼前,英挺的五官渐渐放大,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唇畔。
起初是轻轻的几下啄吻,接着她的唇舌被含住了。他分开了她两片粉润的唇,往里探去,长驱而入,勾着她不断躲闪的舌头,用一种强硬征讨的姿态,和她唇舌缠绵。
静悄悄的屋内,渐渐响起一阵暧昧的轻微水声。
她被困在他怀中,启唇,予取予求,手脚渐渐无力,整个人都变得软绵绵。脑中如天旋地转,什么都顾不上去想。
许久,直到她快要窒息时,这半是探索半是征服的缠吻才结束。
他看着怀里的人,脸颊酡红,两片朱唇微肿,垂着眼睛不敢看他。片刻,她才从细密的眼睫下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眸光,娇羞无比。
一时间,屋里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司徒征克制住还想亲近的冲动,问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睫毛颤抖,过了片刻,点点头。
仍是没有看他。
他轻笑一声,纪襄终于有了和人唇舌交缠过的实感,又羞又恼,用力捶了他一拳,向外走去-
纪襄的行宫生活,骤然忙碌起来。
在皇帝连着两日传召后,来接她的御前宫人提出了给她换个住处。她斟酌片刻,看出这不是皇帝的意思,婉拒了。
虽然路远,但她宁可在路上多费些时间。
皇帝不再只是命她读奏疏,而是多了一道让她整理奏疏的命令。纪襄听说原来皇帝身边是有做此事的近臣,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有人做了。
直到皇帝吩咐了她来。
纪襄想来想去,都想不到自己有值得皇帝青眼相待的地方。
但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尽管如此,她也不敢在御前放下警惕小心,时时刻刻都提着精神。
每日在明光殿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她还常常撞见皇帝的嫔御在一旁侍奉,多是二十余岁的娇媚女子。
但她回到自己卧房后,思索的时间就长了。
许多事情她都需要反复思忖,甚至翻阅书籍,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以及相关的制度。在每日傍晚出去和司徒征相会回来后,她都会挑灯三更,继续夜读或是记录想法。
纪襄虽然待在宫里八年,但对朝政知之甚少,最多较为了解几个皇子。
但在御前能看奏疏和众大臣的批注后,她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原本,她想获悉政事一半出于自保,一半是想要报复谈贵妃。
但她既然已经做了天子近臣的活计,虽没有正式任命,何不试着帮助司徒征帮助太子呢?
她也可以帮他的。
自他们私下来往之后发生的桩桩件件,一直是司徒征在帮她,
救她,教导她。
她不想只接受他的好,而没有任何回报。她也想要帮他,让他少些疲累。
这日,她从明光殿里出来。天气是冬季难得的晴朗,天空湛然如洗,阳光照在身上有和煦的暖意。
她心情不错,带着碧梧在花苑闲逛。梅花尚未绽放,枝梢苞萼,暗香幽微。走着走着,眼前不远处的亭中,坐着数女。一旁燃着红泥火炉,温着香醇的冬酿。
欢声笑语,十分畅意。
纪襄走近了些,就清晰听到她们所言。
“真有本事呀,说不定延迟两年成婚的古怪就是她自己想了法子弄出来的。也是,做宫妃自然比做一个少夫人更风光。”
“她在宫中多年,必然是有些本事心计在身上的,一朝富贵也无甚可说的,难不成你们羡慕了?”
“我听说她是下了谈贵妃的面子,那之后她是怎么迷惑陛下的?”
“章序活该!”
“你还记得他和你兄弟打过架的仇呀,都多少年了”
纪襄听到这里,才听出来她们是在说她。
会有如此议论,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她看着不远处几个人饮酒说笑的身影,轻声道:“走吧。”
才走出两步,她又停下了脚步
凭什么要被人白白议论?
她无声地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再是被人讥讽都能维持笑脸,胆怯怕生出事端的纪襄了。
纪襄折返了回去,快步走到亭子旁。
第52章
纪襄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还未上前开口,就有一人已经看见了她,猛地站了起来,惊呼道:“纪姑娘!”
这个姑娘她认识,是有一回宫宴上和她聊了许久的汤妙。
此刻,她正羞得满脸通红。
纪襄朝她点点头,原本坐着的几人面面相觑后,都站了起来,互相见礼。
这些姑娘都很年轻,多是云英未嫁的年纪,脸皮薄。背后说人是非本就不对,何况被正主抓个正着,大多数人都垂下了头。
小火炉的咕嘟声中,纪襄道:“怕是要打扰各位兴致了,只是我方才正好听到了各位的谈话,有些想法不吐不快。”
和她算是相熟的汤妙勉强一笑,接话道:“纪姑娘你说。”
她道:“原本,各位单单说我几句倒也没什么。只是背后议论陛下,我不知各位是如何想的?妄议天家,论理是可以定罪了。各位都是毓秀名门言容有则的人物,言语里这般犯忌讳,还需旁人提醒吗?”
纪襄扫了沉默的众女一眼,微笑道:“不过,诸位有此猜测,也属正常。但我可以说我清清白白,并无你们所揣测那般。”
在场几人虽然议论她,却也没有哪个说得很难听的,她也不愿说得过分。
前几日太后也传召过她,在殿内的章序母亲苏夫人旁敲侧击地问,太后也过问几句,无非是怀疑皇帝看上她了。不过在这二人眼里,她做不出勾引皇帝的事。
窥一斑而知全豹,不用想,行宫里必然是议论纷纷,只不过不会在她面前说。
她对面的几个年轻姑娘有的早已低头,有的则是颇不服气地抬头看着她。
站在最前面的是申国公的孙女。纪襄记得章序曾经往她哥哥脸上泼过热汤,方才也是她说“章序活该”的。
她讥笑一声,道:“纪姑娘嘴上大义凛然,那你在明光殿里难道是去做宫女了吗?”
纪襄指指她适才来的方向,九重宫阙层台累榭,她冷冷道:“你有兴致,不如跟着我一道去请示陛下,能不能让你知道?”
“你——”她一噎,甩了甩衣袖,瞪了纪襄一眼。
纪襄往后退了一步,正色道:“这回我仅仅是提醒诸位,若再有下次,我一定是要请人评评理的。”
说完,她也不管有几个姑娘喊她请她留下的话,兀自离开了。
碧梧颇为解气,问道:“姑娘,若是下次她们还嚼舌,您预备告诉谁呀?让太后来管教她们?”
纪襄笑道:“当然是告诉陛下呀。其实也不用等到下次,傻子才会再被我撞见呢,我打算明日就和陛下提提这事。”
她身后的碧梧目瞪口呆,立在原地片刻才追了上去,只觉纪襄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碧梧瞧她方才也不像真生气了,迟疑道:“您要去和陛下告状?”
“不是,只是提一嘴罢了。”看着碧梧迷惑不解的模样,纪襄问道,“你觉得我从前在太后宫里算什么?”
“嗯”碧梧一时答不上来。
说是宫女,那纪襄自然比年纪相仿的小宫女过得好一些。但其它的身份,也很难讲,太后这个年纪也不像是能将纪襄收作养女或者孙女的,何况太后似乎也没有过这个意思。
“我在太后宫里无名无分,如今去计较也没用了,何况太后”纪襄一时想不到形容的措辞,也不再纠结,继续说下去,“但太后和陛下就有不同。我给陛下做着尚书的工作,在旁人眼里却是我和陛下不清白,这怎能行?”
她微微一笑道:“我得向陛下讨个正式的官职。”
话虽如此,但纪襄心中还是有些不确定,不确定自己的念头是否正确。
她决定今日傍晚去温泉庄子见司徒征的时候,问问他的意思。
与此同时,司徒征进了太子见人会客的外殿。
他一入殿,太子就如遇救兵,不耐烦地让喋喋不休的顾明辞不要对着他抱怨了,去对着司徒征说。
司徒征在顾明辞身旁坐下,见他苦着一张平日里显得颇为喜气的脸,专注地倾听。
听着听着,司徒征的眉头皱了起来。
原本,他还以为是正事上出了什么差错,不料竟是顾明辞的家事。
顾明辞娶妻早,三年前就娶了一个沾亲带故门当户对的妻子,姓孟,闺名叫做清湄。顾明辞虽娶了她,但自觉和她一点都说不上话,二人性情很不合。且孟清湄为人精明强干,从不对他温柔小意,顾明辞不喜她之外,还有点怕她。
去年二人有了一子后,顾明辞就在外养了个女子,对其十分喜爱。这次行宫之行,他舍不得离开外室许久,让她混在婢女里跟来了。
昨日事发,被孟清湄察觉了。
孟清湄并没有和他吵闹,只是要求和离。她告诉顾明辞,若是他正式纳妾,她不会阻拦什么,毕竟他房中也早有通房侍妾之流。但他这种将外室混在婢女里遮掩的行径,让她很瞧不上。
和离是大事,顾明辞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但他的妻子十分坚持。
他头疼,又不敢现在让父母亲知道,更怕岳父岳母会知道。原本想请太子妃出面好好劝说一下孟清湄改变主意,但太子显然不想插手
司徒征听完,冷冷道:“私德不修,你应得的。”
说完,他就感到太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闻言,顾明辞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道:“我也知道错了,但她现下也不肯再和我说话,一门心思要和离。以前我怎么样,她明明都不在乎的”
他心里焦急,见太子和司徒征都没有帮着出个主意的意思,想着再回去哄哄孟清湄,坐了一会儿便告退了。
迎上太子含着揶揄的目光,司徒征垂下了眼。
二人之前聊过一次皇帝让纪襄做御前文书的事,但正事都太忙碌,并没有再次细聊过司徒征和纪襄的事。
太子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用委婉的语气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司徒征静了片刻,道:“殿下曾有一回让我寻点消遣,我父母也不断劝说,当时我没放在心上。后来偶然想起时,颇有感触。人生在世,闲暇之余总得有些正事除外的消遣。”
“消遣?你把这事当成消遣?”太子理解了他的意思,却又愈发不解了。
司徒征颔首,唔了一声。
那可以直接娶亲,或者寻几个美婢伺候,这不都是女色上的消遣吗?和一个已有婚约的姑娘私下来往,岂不是自找麻烦?
还是这姑娘格外知情识趣?
不过,太子也没有过度打探人家私隐的兴趣,摆摆手道:“罢了,你既然无意娶她,别让人发现就是了。”
他思忖片刻,添补一句:“你自己应有分寸,不必让她知晓你的公事。”
说是不必,其实是不能。
司徒征一笑,道:“殿下安心,我心中有数。”
太子对他是放心的,知道司徒征不会因着私人感情而影响政事,没有再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他开蒙早,和伴读司徒征顾明辞都是一起长大的好友。小时候无话不说,渐渐长大后,他从皇孙成了太子,都懂了君臣有别,彼此都有了拘束。再大些,他不会和他们说太子妃的事,也不想插手他们的男女私事。
只要不闹出事端来,就不要紧。
不过,他原本是想让二妹妹燕舜华下降给司徒征。一是褒扬司徒征功劳稳固关系。二是他知道妹妹心里恋慕司徒征。
这是一桩再般配不过的婚事。
但他既然和纪襄有所来往,那就需要重新考虑了-
傍晚时分,纪襄熟门熟路地跟着画墨从清凉州的小门出去了。
自从上回在温泉庄子里争执一场又和好后,他们每日都会见面。司徒征干脆住在了庄子中。
起初,纪襄担心过如此频繁出宫会被人发现。但司徒征详细地和她解释过,接她出来的时间是恰好错开侍卫巡逻的,路上也会有人在排查有无跟踪窥探的人。
总之,十分安全,不用害怕。
他说的话彻底打消了纪襄的顾虑。
她本来也是一心一意信任着他。
每日她都期盼着傍晚悄悄出行宫后的光景。二人共处一室,他看他的公文,她做她的笔记。但这种分庭而治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总是有人先打破宁静,窃窃私语一阵后,然后谁也不说话不管正事了
每次相会到了最后,都免不了耳鬓厮磨,唇舌交缠。她每次走出去时,都是朱唇红肿。
她想到这里,脸上发热。
今日,司徒征还没有从行宫里出来。她坐在窗边,看着黄昏的紫雾笼住远处的绵延群山,朦朦胧胧。此时此刻,司徒征应该就是迎着紫陌红尘,一路骑行到此处。
纪襄发呆片刻,青筠便端着晚膳进来,笑嘻嘻地和她说话。
她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她没有来过什么行宫,依旧停留在司徒征的别院。有她熟悉的小童,婢女陪伴着她,说说笑笑,等待着他的到来。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饭罢,她开始提笔记录今日的一些疑问。令她苦恼的是,她只有疑问能让司徒征解答,却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讯息。
自然,她也不是想当司徒征的眼线耳目,只是苦于如今的自己对他而言毫无助力。
她记录了两页纸时,司徒征来了。
已是寒冬,他褪下披风,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才走到纪襄身边,坐下。
屋内门窗紧闭,脚边燃着炭火,偶尔发出爆裂的声响。
二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忙碌了片刻,纪襄抬头时恰好撞上他的目光。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司徒征就将她抱在怀中,低头吻她。
他和她十指相扣,隔着厚厚的冬衣紧密相贴,细细密密地吻她,挑逗她,征服她。纪襄始终习惯不了这般亲近,没一会儿就发出哼哼唧唧的娇吟声,颤颤的,细细的。
司徒征放过了她,低声道:“喘气。”
纪襄脑中迷糊一片,茫然地看着他,依言呼吸。她渐渐回过神来,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别开了一张满是红晕的脸。
她的眼神,无意间看向了司徒征正摊开的一册公文。
纪襄一怔,连忙移开了视线。她看向司徒征,轻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司徒征道:“无妨。”
他顿了顿,道:“你想看就看。”
闻言,纪襄突然想起,她头一回在司徒征别院时,想要给他倒茶被他拒绝了。当时她没有多想,其实是他当时将她当做彻头彻尾的外人吧。
她应了一声,回头朝他莞尔一笑。
司徒征也不自觉地目光含笑,手捏了捏她绵软的掌心。纪襄常年服侍太后,又好笔墨书画,手指上其实有着大大小小的茧子,只是掌心特别柔软。
他的指腹亦是有常年习武习字留下的厚茧,又硬又厚。纪襄被他捏得发痒,忍不住吃吃笑出声,回头睨他一眼:“别捏了。”
司徒征唔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问她:“看得懂吗?”
他乐意讲解,纪襄当然不会错过,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不明白的地方。
很快,司徒征低醇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不疾不徐地给她细致解释起来。
她听着听着,突然耳垂一热。司徒征的吻,从耳垂,鬓边,慢慢捧起她的下颌,含住了她的唇瓣,强硬地撬开齿关,勾住了她的舌头,缠吻起来
纪襄直到快回到行宫时,才想起来,竟然忘记问司徒征,她该不该讨要正式任命的事情了。
第53章
翌日午后,纪襄奉命去了明光殿。
明光殿里的境况,不可谓不奇妙,纪襄从案牍中抬起头,用眼睫下的余光里悄悄扫了一眼殿内。
依旧是帷幕深深,殿内幽微如黄昏。只有几架金玉制成的灯树上的烛光偶尔闪烁跳动。
今日,她还没有见过皇帝的面。
她听宫人说,陛下和谈昭仪在寝殿中。谈昭仪是谈贵妃的侄女,肃王的表姐,入宫后一直盛宠不衰。她的五官仔细看皆不精致,但风情张扬,光彩夺目。若是后宫众女聚在一处,第一个看到的必然是她。
而另一侧偏殿烟熏火燎,时不时传来柴火燃烧的声音,热意蒸腾,是皇帝宠信的道士在宫人的眼下炼丹。
至于她所在的这处主殿,除了她在整理归类奏疏,不远处还有几个宫娥跪坐着捡佛豆。
实在是
纪襄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她所见的迹象,只觉得皇帝除了不喜日光不分昼夜外,似乎过于看重鬼神之说,过于信任佛道了。
也是,不然也不会因着一个高僧的批命,就命司徒征去南方清修五年了。
而这一点,也让她觉得很奇怪。陛下富有四海,又不是太后那样终日无事的人,怎会如此信奉鬼神呢?
这对于一国之君而言,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意识到自己已经胡思乱想到编排皇帝时,她及时地收住了发散的思绪,专心致志地看起奏疏。
但今日皇帝始终没有露脸过,她也没有勇气让宫人通报去寝殿见皇帝和谈昭仪,提关于正式任命的事。
她暗暗谴责了一番自己的胆怯。
事毕,她和候在殿外的孙内监告退了。
皇帝虽看似信赖她,却也是一直有宫人立在她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动作。
她每每都能感到身旁背后的幽幽视线,所以她从不敢在某一封奏疏上过多停留。
出了明光殿,已是申时中了。
天光明亮,飘着如盐似絮的小雪,挥挥洒洒,漫天飞舞。
她才走出殿前广场,就见不远处有个少年朝她拼命招手。
纪襄惊讶,迟疑了片刻后让送她出来的几个宫人止步,朝他走过去。
谢方搓着手,耳朵和脸颊已经冻红了,肩膀上盛着一层堆积起来的薄雪。
他笑嘻嘻道:“纪——纪姑娘,我等你很久了!我禁闭一结束就来找你了,我爹让我来向你道谢。不用他说我也会来的!纪姑娘,我听说皇帝现在都经常传召你,你
真厉害,你真有本事!”
她面上一热,笑着同他说不用挂心。
纪襄又道:“这里不方便久站说话,我们边走边说吧。”
她一张口,就灌进了夹着雪的寒风。
“嗯嗯。”谢方连连点头,“纪姑娘,后来谈家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吧?”
“没有。”纪襄笑道,想来是因为皇帝那句警告谈贵妃的话。
谢方松了口气,道:“那就好,纪——纪姑娘你如果有什么事,我一定会难受死的!”
她觉得谢方每次叫她“纪姑娘”时,都有个停顿,仿佛在刻意纠正什么。她再次保证了自己没什么,就想分道扬镳了。
毕竟二人男女有别,在光天化日之下客气几句还行,再说下去,就很不合适了。
何况这天气也太冷了。昨日还是和煦日色,今日就雪落纷纷了。
正要告辞时,突然有人从左侧的宫道中走来,喊了她一声“阿襄”。
语气十分激动,是许久没有见的章序。
他快步走过来,站到纪襄身旁,打量了她片刻,笑道:“阿襄,我回来了就去找你,碧梧说你去了明光殿,正巧路上碰见了。”
不等纪襄答话,他似乎才注意到了还有人在,微微皱眉,问道:“阿襄,他是谁?”
纪襄看看二人,扯扯章序的衣袖,让他神色别这么凶狠。
她小声地将谢方介绍给了章序。
章序点点头,抬起下巴问道:“就是你将谈清宴打了一顿?”
他人在外面,也听闻了此事。
谢方没有理他,笑道:“纪姐姐,这就是和你定过亲的人吗?”
纪襄后退一步,离二人都远了一些,点头应是。
幸好,适才她和谢方说话时,已经远离了明光殿。如今正值寒冬,也无人在外行走。
她觉得这二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友好。
尤其是章序,目光很是不善,不过她转念一想,章序脾气就这样,很少对人笑脸相待的。
两个少年对视了一眼。二人相差三岁,章絮比谢方高出许多。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谢方,目光不善且不屑。谢方握了握拳,冷冷地看着他。
章序收回目光,突然间露齿而笑,离纪襄走近了些,道:“阿襄,都是因为我不在,才让你去陛下面前辛苦一趟。若我在,我一定帮你办好。”
纪襄顿感莫名其妙,她可看不出章序有这么好心,让她别多管闲事倒是有可能。
她疑惑道:“你说什么?”
章序却是理解错了,还当纪襄问他怎么帮,不屑道:“我把谈清宴打个半死,让谈家人找我就行。”
她蛾眉颦蹙,又忍俊不禁。
这个法子,实在是令人好气又好笑
谢方冷冷道:“我不用你帮我,我也不是打不过谈家子。”
说着,他也露出笑容,对纪襄说道:“纪姐姐,你何时有空?我爹说要我带你出宫玩几趟,报答你的恩情。”
谢方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反正他爹也说了类似的话,他只是将几句话地意思融合到一起了。
纪襄闻言,笑道:“不用客气了,你代我转告谢侯,当真不必挂心的。”
有点奇怪,谢侯已经派人上门道谢过一回,怎么会让谢方带她出宫游玩?
她这般想着,章序嗤笑道:“你想带阿襄出去玩?若是遇到匪徒,你丢下阿襄就跑吗?”
纪襄惊道:“章序!你别胡说!”
谢方一直看着纪襄的脸色,见她下意识维护自己,也不知应不应该高兴。
但他的怒气已经被章序激起来了,他冷笑道:“京中禁卫,能想到的也就是匪徒了!”
章序冷哼了一声,道:“是吗?那你敢不敢去校场和我比试比试?”
“好啊。”谢方点头,撸起衣袖。
纪襄一怔,怎么也想不到几句话后二人就约定要去比试了。
她思忖片刻,看着仿佛等她裁定的二人,淡淡道:“你们去吧,天气太冷了,我要回去了。”
“那我也不去,”谢方立即道,“纪姐姐,你一定很累了,赶紧回去好好歇息吧,别在外冻着了。”
纪襄看向谢方冻得发红的耳朵和手,笑道:“你也快回去吧,别立刻坐到炭火边。”
谢方点头,看也没看章序一眼,向纪襄再次道别,就一溜烟跑远了。
她看着他很快就变小的背影,忍不住莞尔。
章序在她眼前挥挥手,阻碍她的目光,不满道:“黄口小儿,有什么可看的?阿襄,你为何要帮他说情?你和他很熟?”
纪襄道:“见过两次而已,我钦佩他的祖辈和父亲世代保家卫国,才大胆帮他说情的。而且,他才十四岁,你对他这么不客气是做什么?”
“才十四岁?”章序重复了一遍她的说辞,“我十四岁的时候,你怎么没对我如此关照?”
她失语:“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十三,我要怎么关照你?”
“那什么,我突然想起一首诗,好像叫做十三为君妇。”章序觑着她的脸色,灵机一动,装作不经意道。
纪襄纠正道:“是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哦,那上一句呢?”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认真回答完,章序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双眸明亮,一错不错地等着看她的反应。
原来他知道上一句是什么
纪襄心中微微叹气。她能感到,章序似乎对她心存愧疚,在她面前,比往常不知温柔多少。
她对他也是愧疚的。
只是章序是想要讨好她,让她高兴。她却希望他们的关系能早日结束。
章序原本见到谢方后的不快心绪,已经一扫而空。他咧嘴一笑:“反正你不能跟着他出去游玩。听到没有?你如果想去,我会带你去的。”
她笑道:“人家原本也只是道谢一说罢了,他又不是我的亲弟或是族弟,怎么可能和我一道出去游玩?而且,我哪里也不想去的。”
章序笑嘻嘻道:“你不理他就好。不过行宫待久了,出去玩的人不少,你改日想去了我带你出去。”
她敷衍地应了一声,二人陷入沉默。
雪珠霏霏,迎面吹来。
她原本不大想说话,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见过你父母了吗?给太后娘娘请安过了吗?给你的上司复命过了吗?”
“用不着我去复命。”章序只简单回答了一句。
纪襄立刻就明白了,章序一定是还没有去见过父母太后,就来找她了。
她板起脸,道:“那你还不快去给你父母请安。”
“好,一会儿就去,我送你回去了就走。”他应下。
片刻,纪襄问道:“你离开行宫许久,是去做什么了?”
章序伸手挠挠头,道:“我不能告诉你,阿襄。”
她平静地点点头。
章序一向不羁的脸上含着些好奇,问道:“我听说陛下如今经常传召你,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不能说之事,你也不必告诉我。”
“没什么不能说的。陛下命我朗读,整理奏疏。”
章序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无意识跟着纪襄的脚步走,反应过来后才道:“为什么?陛下可有说为什么?”
章序琢磨了一会儿,想不出原因。
纪襄看着他茫然的脸,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是和章序相关?她的父亲在仕途上庸庸碌碌,和朝堂大事都无干系。但和她有关的太后,章序都对皇帝十分忠诚。自然,说太后对皇帝忠诚很不合适,只是太后和皇帝之间还有几年养育恩情,和几个皇子则是既无血缘,又无养恩了。
她一边质疑自己怎么会想这些,一边觉得自己的念头竟然是对的。
所以,她是沾了章序曾有救驾之功的光?
“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怕。”章序见她面色不佳,安慰她,
“你若是害怕或者遇到什么了,来找我就好。对了,阿襄你要记住,你看到的东西都不能告诉别人,连我也不行。”
纪襄安静地点点头。
章序只当她一个小姑娘,骤然要去御前做这种本该由天子近臣做的活,心里惶恐,安慰了她好几句。他不善言辞,翻来覆去都是“你别害怕”,“害怕了就和我说”,“你不犯错就行”
她听着,不由鼻子泛酸,终于忍不住低声喝道:“你别说了!”
章序的话被打断,显得有些恼火。
他皱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纪襄忍住眼泪,指指前面的小宫殿,道:“我就要到了,你不用送我了!去给你父母请安吧。别忘了再去给太后请安。”
“知道了!”章序没好气道,转头就走。
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去,走到纪襄身旁,仔细端详了一下纪襄的脸,问道:“你不高兴了?”
她摇摇头,催他快走。
章序不是再三被拒绝好意还能持续下去的人,问了一次就没耐心了。虽然不满纪襄赶他走,还是沉着脸去给父母亲请安去了。
雪渐渐大了起来。
纪襄方才是随手一指,其实离她居住的地方还有很远的路。她慢慢地走回去时,雪还在下,天已经快黑了。
碧梧和画墨都等在门口,一见她立刻上前来帮她脱下毛披风,碧梧去给她倒热茶时,画墨轻声问道:“姑娘,你今天还出去吗?”
她有气无力地伏在床榻上,一时没有答话。
许久,她才开口道:“不去了。”
平日里清润甜美的嗓音,有些沙哑。
画墨动作一滞,问道:“您是得了风寒?”
纪襄闷闷道:“没有,你们去歇着吧,不用忙活了。我这里无事。”
时辰其实还不晚,但天色黯淡,屋外寒风呼号,卷起叠叠风雪。她伏在床褥上,脸埋在一片暖香中。
从看到章序回来时,她心中就有一种感觉,过去半月轻松恬静的日子,就此结束了。
他是她的竹马,是她最熟悉的一个男人,也是她曾经视作未来夫君共度一生的人。但如今,一想到他回来了,她骗不过自己,她心里只有失落和警惕。
她这样想着,又为自己的念头感到一阵羞惭愧怍。
这桩婚约,从她的满心欢喜,到了眼下这地步。是她初初知晓婚约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而她已经尝试过,她是退不掉这婚约的,除非她向章序坦白自己和司徒征的私情。
纪襄完全不敢想章序知道后的反应何况,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事关司徒征,她不可能一时冲动就去找章序坦白的。
她突然想起碧梧好心提醒她的话,劝她想想办法退掉婚约,嫁给司徒征。她知道,碧梧是在暗示她,让司徒征想办法娶了她。
不,准确而言,是她想个办法,让司徒征自己提出娶她。
这些都是不同的。
要去和司徒征说吗?
不过须臾,她就打消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她抿着嘴唇,觉得头渐渐痛了起来,昏昏沉沉,身上也有些发热。
纪襄没有再去试图理清眼下一团乱的状况,喊了碧梧过来,叮嘱她等雪不下后,去请个医官给她瞧瞧。
说完,她就慢慢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碧梧一听她难受,哪里会等到雪停,给纪襄掖好被子后,立刻就出门去请了行宫里的医士。
医士把脉后,给纪襄开了一贴退热的药方。
她让小宫女去煎药,轻轻地拍了拍画墨的肩膀,二人对视了一眼。
画墨十分犹豫,要不要去给司徒征传个信,告诉他纪姑娘病了。
之前,他说过如果纪姑娘有事或是不想出宫去温泉庄子,不用特意去回禀。
而这样的状况,即使去回禀了也没什么用处吧?
司徒征又不可能来看望她,最多打点个品级更高能给贵人看病的太医来。
她犹豫再三,看向纪襄在睡梦中潮红一片的脸颊。突然想起约摸半年前,司徒征特意将她从定远侯府接到别院去,就是为了有个婢女能照顾身体不适的纪襄。
当时,她去时,就见纪襄躺在卧房的床榻上,脸颊生晕,在沉沉睡眠中。司徒征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时,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一卷书,偶尔会分神看纪襄一眼。
药煎好了,二人小心翼翼地喂睡着了的纪襄喝下。
夜色渐沉,画墨下了决心。
第54章
纪襄醒时,意识仍是迷糊的。
她睁开眼睛,在漆黑的锦帐内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床边坐着一动不动,吓得她惊叫一声。
闻声而来的碧梧卷起一半的厚实床帐,福身退下了。烛光照进床帷内,司徒征坐在床边,原本正闭目养神,闻声也睁开了双眼,朝她微微一笑。
“你醒了。”
纪襄怔了片刻,好不容易从错愕里回过神来,再是难以抑制的喜悦。
她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抿唇一笑,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你病了。”司徒征简略道。
他伸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按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仍是热意明显,不过比他初来时已经好了很多。
纪襄吸吸鼻子,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外间。天色已经全黑了,屋内点着几支烛火。碧梧和画墨都不见了,应是避开了。
“现在是几时了?”她问。
司徒征告诉她:“已经过了二更。”
她忍不住又坐了起来,倚靠在床边,轻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司徒征一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一听到消息就决定过来了。
这是一桩于他自己,于她,都没有任何用处的事。他既不能变出灵丹妙药来,让纪襄速速好起来。也不能从陪着一个昏睡中的风寒病人里获得任何轻松的乐趣。
纪襄眨眨眼,又问:“你过来陪我,不怕被人发现吗?”
她垂下眼睛,轻声道:“对不住,你一片好心过来看望我,是我又说了扫兴的话但我想,会不会被人撞见呢?”
“这有何值得你道歉的?”司徒征反问道。
他能来,自然是保证了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人撞见。让他想要教训她的是她竟然会将自己弄成风寒,还未开口,碧梧端了一碗药过来。
碧梧站在床榻前,正要喂纪襄时,突然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盯着她。
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转身请示道:“司徒郎君可要喂姑娘喝药?”
司徒征颔首,接过药碗。碗里半满,盛着棕褐色的药汁,不用尝就知道很苦。
他坐近了,举起小勺子,给她喂了两口。
纪襄苦着脸咽下,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司徒征一定是没怎么伺候过人喝药的。
不是勺子险些磕到她的牙齿,就是勺子抵到她的舌头。药本来就苦兮兮的,被他喂着更是添了两分难受。
司徒征浑然不觉,道:“没事,我喂你。”
他的脸一半在灯烛映照下,一半被床帷遮住,晦明中,给他的半张脸投下阴影。
纪襄心中一动,将要开口嗔怪他的话忍下了,继续张嘴喝药。
等他喂完,她咳嗽了两声,笑盈盈地看着他。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格外脆弱的。以前她生病,常常都是一个人在她的小卧房内,会有几个宫娥抽空进来看她。换做她们生病,纪襄也会一得空就去看她们。
但这半年来她生病喝药,都是司徒征陪着她,照拂她。
她突然想起那时他提着茶壶给她灌药,严肃地命令她要咽下去。
纪襄忍俊不禁,扬唇一笑。
司徒征轻敲她的脑袋,训道:“生病了还如此高兴?我听你的婢女说了,你一路冒雪走回来,才染上了风寒 。既然无事,急着回来做什么,何不中途避雪?”
她露出一个卖乖的笑,晃了晃他的手,道:“我不知道会这般严重呀,我平日里也不是吹吹风淋淋雪就会生病的。”
纪襄眨眨眼,不太确定道:“你生气啦?”
司徒征看着她带了几分讨好的脸,风寒并没有给她带去憔悴病色,只是看起来有些苍白可怜。
他也不想对她生气的。
司徒征淡声道:“是因为冒雪回来病了,还是因为见到你未婚夫心中不安才会生病?”
闻言,她呼吸一滞。
被他戳中心事,纪襄微圆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呆呆地看着司徒征面无表情的脸。
“被我说中了?”
他看着一动不动的纪襄,目光如炬。
“现在才觉得愧疚对不起他,后悔和我私下来往,已经晚了。”
司徒征的声音很平静,却夹杂着风雪的冷意。
“我没有!”她否认道,“在这件事上,我无论怎样都不会后悔的。”
她没有否认自己心有愧疚,但这也是没办法,是她控制不了的事。
纪襄告诉自己,是章序养外室在先。
可章序的所作所为,不论是她已知的有外室还是隐约有听闻的狎。妓,最多被说一句年少风流。
而她和司徒征的事若是被别人知晓了,司徒征是白璧有瑕,而她这辈子就完了
这世道就是如此,亘古至今都没有变过。
她从小到大所读的圣贤书,所受到的教育也是如此,女子要循妇德。
可她从小在长秋殿里,就没有和章序避嫌过,从最初起就已经是一桩错处了。
她胡思乱想许久,一时茫然,一时愧怍,一时不平。
纪襄收回飘忽不定的心绪,坚定道:“我不会后悔的。”
司徒征看着她那双原本灵动澄澈的剪水秋眸,现下满是因他的质疑而感到委屈,心头突然一刺。
他没有回应她的话,伸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还难受吗?”
纪襄摇摇头,她想蹙眉,又想笑,表情一时十分纠结。
司徒征的语气一直很平淡,她却觉得他是因为章序的回来而吃醋了。
他在乎她,她自然暗暗欣喜。
但是二人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有丝毫流露出帮她解除婚约再娶她的意思。
司徒征微微含笑:“你能好得这般快?明日一早记得派个人去明光殿告假,安心休息几日。”
她乖乖点头,觉得他的话像是在交代自己,有些不舍地问道:“你要走了吗?”
时辰已晚,他确实也应该走了。
或者说,他本就不应该来。
但纪襄却很高兴司徒征来,小声道:“谢谢你来看我,因为你来,我一点都不难受了。”
司徒征原本的一句“快走了”止住,他往外扫了一眼,确认两个侍女都早已识趣地避开了。他揽住纪襄的腰肢,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纪襄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吻病中的自己,惊讶得忘了闭上双眼,怔怔地看着他的眉眼。
一张眉目英挺,气质雪裹琼苞的脸,此时此刻,因为沉浸在亲吻中,染上了些微旖旎之色。
她想要推开他,反而被他捉住双手抵在胸前。
纪襄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比起平日,十分温柔,但也漫长的吻。拥吻的影子被烛火映照在地上,缠绵缱绻。
一吻结束后,司徒征掏出一块素色手帕,给她擦唇边的涎水。
她轻轻捶了他一下,嗔道:“你不怕被我染上风寒啊?”
司徒征不以为然道:“我从不生病。”
他收起手帕,面上闪过一丝迟疑,似乎不大想要了。
纪襄撇撇嘴,不满道:“你嫌弃我呀。”
也不等司徒征回答,她抢过他的手帕,看了两眼道:“你这块给我吧,我给你绣一块新的。非是我自吹自擂,我的绣活还算不错。”
她抬眼,眸光透过细密的长睫,羞涩中透着恋慕。
司徒征轻笑:“好,等休养好了再做。等我走了你就歇下,睡不着也要闭上眼睛养养精神。”
纪襄莞尔:“你放心!我生病的次数比你多,懂得怎么休养自己的。”
他一笑,动作轻柔地搂了搂倚靠在他一条手臂上的纪襄,扶着她躺下,给她掖好被角。
“我走了。”
纪襄在枕头上点点头,侧过脸看司徒征离去的背影。
他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蛋,低声道:“这几日我有事忙,应是不能再来陪你。”
她立即道:“你的公事最要紧,不用挂念我的。”
纪襄想了想,添补道:“你要注意休息呀,不要累到了。还有,你方才亲了我,回去后让青筠也给你煎帖药吧?”
说到“亲了我”时,她的声音微不可闻,脸也红了。
他应了一声,给她细致地检查了一遍床褥,最后又感知了一下她额头的温度。这些做完,他方意识到,他在纪襄卧房里待着的时间够久了。
司徒征走了-
章序是快入睡时,突然想到要去见纪襄的。
虽说上一回他晚上去找她,给她惹了麻烦,害得她被父亲责骂。但如今在行宫里,她的父母又没在她身边,最多就是有几个小宫女守着门。只要他悄悄去,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多日不见,他每天都在想她,有许多话想对她说。白日里因为谢方的出现,他都没有说够呢。
他一边走,一边想起纪襄下午时认真念诗的模样,突然觉得她变了。
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
她已经十六岁了,容貌上自然不可能有大变化。但她给他的感觉,却是大不一样了。从前,她很乖,很安静文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出帮谢方去御前陈情的事。
但许久不见,她好像胆子大了不少,就连眉眼间的神态也变了,判若两人。
章序挠挠头,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她改变了?
是因为她家人太欺负她,才让她想要反抗的?还是她真的很想帮谢方,苦于他不在,才会大胆去找皇帝求情?
这个谢方
章序皱了皱眉头,他是不会再在纪襄面前提起他的。料他脸皮再厚,也不会再凑到纪襄面前来讨好她。
雪已经停了,夜幕低垂,漆黑一片,只有道旁的宫灯散着柔和的光芒。
突然间,他停下了脚步。不远处,有几个身穿斗篷的男人走过,仿佛隐匿在夜色之下。即使有宫灯的光亮,也看不清几人帽檐下的头脸。
但章序能年纪轻轻获得皇帝赏识,自然不仅仅是因为有个太后姑祖母。他对人的身形动作都十分敏锐,停住脚步观察片刻,就看出这几人匆匆而去的身影里最中间的那个是司徒征。
这么晚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章序心下诧异,据他所知,这一片住的都是官员家眷,纪襄也住在这附近。
即使他来看望父母,时间也太晚了些。
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掩住身形,跟了上去。
对司徒征这个人,章序从前一向没什么看法。但上回注意到纪襄在看司徒征后,他难免对他生出一点关注和不服。
因为她之前从来不会关心别的男人,也不会多看一眼。
即使在太后宫殿里,经常有皇子王嗣来给太后请安,她也不会在乎他们。
而司徒征
他也不是怀疑纪襄会红杏出墙,她不是那种性情的姑娘。但那一瞥的异样,让他始终心里记挂着,时不时就会想起。
章序一边对自己的小心思恼怒,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疑神疑鬼的善妒之人,一边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
亥时中,宫道上静悄悄的,连巡逻的侍卫都没有。
他很快意识到,极有可能是司徒征对此做了布置。
那他深更半夜,在哪儿做什么?莫不是和他一样去找人 ?
章序疑惑不解,又有些怀疑他是在为太子做什么事,静悄悄跟了一路。直到快到宫门时,他看见司徒征吩咐了身边一个高大男人几句,那男人几步向他走来,精准地走到他面前。
“章郎君找我家郎君可有事?若无事,他这就出宫去了。”中年汉子的语气恭恭敬敬。
章序脸色涨得通红,这才意识到,他早就被司徒征发现了。
他一声不吭,拱了拱手,往回走。他也没有心思再去找纪襄了,时辰太晚,估摸她也睡了。
第55章
陈淑妃到儿子五皇子的寝殿时,殿内温暖如春,五皇子盘腿坐在地上,饶有兴趣地指挥两个衣衫单薄的宫娥在他眼前互殴。
通报声虽然已经传响,但二女没有五皇子的指示,谁也不敢停下,忍着眼泪继续缠斗。
淑妃雍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她一挥手,见二人还是没有停止,冷哼了一声。
五皇子这才懒洋洋开口道:“你们先退下吧。”
两个宫娥脸红肿了,青丝也被扯落一片,身上其他地方更是疼痛难忍,互相搀扶着快步退下了。
陈淑妃皱眉道:“你这荒唐样子,若是被人瞧见了,定会有御史重重参你一本!”
五皇子笑道:“父皇会看奏疏?”
一说到这儿,陈淑妃更加来气了。她没好气道:“我让你去交好章序,你怎么不去?眼下他的未婚妻都能出入明光殿,为陛下整理奏疏了。你早些与他交好,不知能有多少好处。”
五皇子不屑:“我堂堂皇子,凭什么要讨好一个臣下儿子?”
陈淑妃耐心道:“不是让你去讨好章序,是去结交他。你父皇非常信任他,和他结交,于你只有好处。”
“我之前试过啊,听你的话让人带他去玩美貌花娘,又没什么用处。他不可能蠢到和谁睡了一觉,就告诉女人朝堂大事了。”五皇子漫不经心道,突然露齿一笑,“若是睡上一觉就能知晓政事了,娘一定能从父皇那里知道不少。”
“你——”陈淑妃闻言一噎,气得眼睛通红,胸脯起伏,咬牙看着自己的亲儿子。
“好了好了您别生气,儿子玩笑一句罢了。”五皇子站起来,给淑妃倒了一杯热茶。
陈淑妃没有接过茶盏,她向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很快就从怒意中平复下来。
“太子天然占着正统。而肃王在京城勤勉,还有个好表姐替他在后宫争宠。你呢?你打算就这样玩宫女,玩花娘下去?你打算怎么和他们争?”她冷冷道。
五皇子哈哈笑了一阵,笑够了才道:“娘,你竟然觉得肃王还有希望?我要是他,从今以后都老实低着头做人,等着我日后赏口饭给他吃。”
陈淑妃还是接过了五皇子不断在递给她的茶盏,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他丢了那么大颜面,还能痴心妄想什么?”五皇子嗤笑道,“而且,他一开始就机会渺茫,远不如我。”
淑妃自然知道肃王如今最大的痛处就是平乱时被俘,颜面大损,据说他如今都不能骑马自如,甚至听到快马的马蹄声都会惊惧不安。但他从前,之前分明就受尽宠爱,怎会是机会渺茫?
她面色凝重,让五皇子将话说清楚。
五皇子不耐道:“娘,这些事情你都想不明白,以后也别来管我了。你想想,父皇让谈家干的是什么事,让你家干的是什么?在外边,你随便派人打听打听,就知道我们陈家名声比谈家好上百倍。父皇不会不清楚,所以我说他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大哥的。”
淑妃一口一口啜着热茶,沉吟许久,点了点头。
“那太子,你心里有什么计较?我虽不知为何,但陛下对太子确实从皇后薨逝后,就疏远不少,甚至”淑妃缓缓道,她形容不上来这种感觉,但儿子同在后宫多年,想必他能懂。
“那又如何,要扳倒二哥就太难了,”五皇子懒洋洋道,“二哥从不犯什么错处,还有个好伴读替他做事。”
淑妃怒斥道:“别说这种丧气话!”
她揉了揉额头,道:“当年就不该放过他的。皇后新丧时宫里一片混乱,这般大好时机,只可惜我当时没下狠心除去他!”
但她也有自己的考量,五皇子年纪小,如今都还没正式入朝,何况六年前。当时若是太子死了,也很难轮到五皇子来做储君之位。
五皇子笑道:“娘也知道啊,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动手喽。等父皇百年后,灵堂上备好刺客就行了。”
陈淑妃目瞪口呆。
“越好的计策,执行起来就越不可能做到。何况,二哥就是正统,等闲动不了他,所以找个时机直接杀人就好。”五皇子轻描淡写道。
他说了这么一通话,又不耐烦起来,也懒得再应付母亲,自顾自膝枕在一个妙龄宫娥腿上。
陈淑妃完完全全怔住了。
她一直以为儿子年纪还小,需要她去筹谋。她也因着儿子年纪小,一直没有对肃王和太子动过真格的。做过最大的一件事,便是走了仙泉寺高僧的路子想将太子赶出京城几年,虽然最后也退而求其次只赶走了司徒征。
但儿子今日一番话,她如遭雷击,恍恍惚惚。
陈淑妃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待到清醒时,无奈地看了眼风流荒唐的儿子,走了。
她需要仔细想想-
骊珠将请帖塞到纪襄手上。
她正从二公主的寝殿回来,二公主知道她和纪襄关系好住得近,让她顺便将请帖带给纪襄。骊珠笑吟吟打趣了几句二公主把她当宫女使唤,嬉笑几句,就来寻纪襄。
“你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后日出行应当没事。”骊珠笑道。
纪襄拆开请帖,有些迟疑。
前不久她就听骊珠说过,二公主想去蓬莱宫游玩。蓬莱宫离行宫群约摸有三十里,建造在山林中。若是去了,应该是要住上几日的。
她问道:“蓬莱宫建造好之后,陛下太后都没有去过。二公主这回先去了,会不会逾矩?”
“所以太子妃一开始不赞同呢。”骊珠点点头,“不过现下也没什么干系。大公主也想去,几位公主一起去求过陛下,陛下答应她们随便玩乐去。”
骊珠补充一句:“不过太子妃还是不去,她是南人,畏冷,如今都不怎么出门。”
纪襄仍是迟疑不定。
她从前很少有和年轻女孩聚在一起玩乐的机会,多是在这回行宫之行才有的。和年纪相仿的女孩在一起说说笑笑自然很畅快,但她有点想司徒征了。
他交代过一句事忙,她也一直在静静养病,已经有五六日没见了。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但她才过了一段日日私会的时光,就骤然见不到了,心里难免一阵失落。
她对他,朝思暮想。
也不知道司徒征会不会也在忙碌中,抽出一缕神思来想想自己?
骊珠看着莫名微笑起来的纪襄,也跟着笑了起来,她道:“阿襄,你就当陪我一起去玩玩吧。你若是不去,我都没有能说话的人啦。”
她半环住纪襄的肩膀,做撒娇状。
纪襄扑哧一笑,在好友面前,那点迟疑也散了,她道:“愿为县主鞍前马后。”
两个姑娘嬉闹在一处,欢声笑语不停。
萧骊珠熟络的姑娘其实有许多,但她最能交心的便是纪襄。虽说纪襄在宫里时,她们每年能好好说话的机会都不多,但她便是相信,纪襄是绝不会将她的私密事四处宣扬,甚至不会透露给第二个人的。
和她待在一起,总是舒心愉悦的。
二人商量好后日坐一辆马车,到了蓬莱宫也住在一处,说了半日的话,骊珠才告辞回去了。
纪襄在她走后,便让画墨去给司徒征传话,她要去蓬莱宫住上几日。
虽然这事,他应该也知道的吧?
既然已经答应了去蓬莱宫游玩,她自然也是高兴又期待。过了两日,就到了出行的日子。
蓬莱宫建造的山原名翠云山,因着建了行宫,改作蓬莱山。山脉绵延,行宫坐落在山林中,一直有宫人洒扫除尘,静候贵人的到来。
这日一大早,天微微亮,就有百辆马车在宫门口候着,预备以公主为首的一众贵女呼奴唤婢前往蓬莱宫。
到了巳时,才陆续有人上了马车。在已经有禁卫清过的道路上,马车迤逦向着三十里外的蓬莱山而去。
纪
襄对此很是新奇。别说她,所有人都是
第一回去。
这回二公主请了四五十人,除了燕家宗女,她也请了不少公侯之女。马车上,骊珠和纪襄咬耳朵:“二公主还请了谈家女,有几位公主在,料她们也不敢放肆。”
纪襄笑笑,道:“我看她们也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放肆呀。”
骊珠撇撇嘴,道:“反正我不喜欢她们。”
纪襄道:“我也不喜欢,不过也没什么干系吧。这么多人一道去,真正能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肯定很少,大多数还是几个要好的玩在一起吧。”
二人一路都在闲聊,马车走走停停,到了蓬莱宫时,已是黄昏时分,山色空蒙,一片灰蓝。
行宫建在半山腰处,有的姑娘乐意顶着寒风自己走山路里修建的台阶上去,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坐软轿上去。
蓬莱宫头一回有许多贵人来,宫人都在山脚下和行宫门口恭迎。然而山中实在是寒冷,即使早已备下了炭盆和厚厚的挡风帘子,仍是比山下行宫冷上许多。
纪襄在卧房内安置下来后,小声对骊珠道:“山上好冷呀。”
“我也觉得。”骊珠点头。
二人对视,异口同声笑道:“后悔了。”
纪襄莞尔,从坐榻上站了起来,道:“指不定过会儿就暖和了,在山上看寒冬风景,也别有一番意味在。”
骊珠笑着赞同,二人携手去了蓬莱宫中最大的一处殿宇。
大公主和二公主在此设宴。
因着天气出乎意料的寒冷,在座的众人兴致都不高。连带着提议这次冬游的二公主脸色也不大好看,被已经下降的大公主轻声安慰了好几句,才重新展露笑容,摆出主人家的待客架势来。
晚宴的气氛还是热闹了起来,众人都谢过公主相邀。宴罢,众女各自回房。屋内总算比下午初至时暖和了些,但相比行宫里,依旧有些冷。
纪襄和骊珠睡在同一张床榻上,白日里都累了,喝了两杯暖茶说了一会儿话,就都睡着了。
半夜,睡在外侧的纪襄被北风拍窗的声响吵醒了。
雪窗如昼,映照一轮孤光冷月,恍惚间可见千山凛凛。她披上外衫,下了床榻,怔立许久。
此情此景,她感慨万千,在书案上磨墨,借着雪月的光,写诗:无香花满径,风急扑帘帷。柳絮催春信,梅魂度几时。冻毫寻雪景,醉茗赋寒诗。处处孤山月,冰光笼玉枝。【注】
放下笔,她看向仍在睡梦的骊珠,静静坐了片刻,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风雪声好像太大了一些。
狂风的呼啸声简直穿墙而过,论理,这很不应该。她们的卧房又不是在山边上,前面还有好几间屋子和庭院呢。
不光是风雪声,她甚至听见了隔壁厢房里的咳嗽声。
这也太奇怪了。
纪襄思索了片刻,不敢冒然开门,怕外边风雪涌入,毁了屋内的暖意,吵醒骊珠。屋里有几个婢女守着,骊珠的贴身婢女绿云见她蹙眉,轻声问她有何吩咐。
她将自己察觉的不对劲说了。
绿云却是误会了,快步出门去训斥隔壁厢房睡的婢女不准再发出声响。
她开门时的瞬间,一阵狂风暴雪涌入,连带着远处床榻上仍在沉睡的骊珠都咳嗽了一声。
纪襄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呆住了。
她有些发愁,如此大的雪,别说游玩宴饮,出门都是难处。
何况,这蓬莱宫一定有些不对劲,格外冷就不说了,从外传来的声响也格外大。
没一会儿,绿云打着哆嗦回来了,小声告诉纪襄外边正在下鹅毛大雪。
她点点头,心中仍是忧虑,但如今也不可能打道回府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
纪襄回到床榻上,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了片刻,慢慢睡着了。
第56章
纪襄再次醒来时,已是半早。
碧梧轻声回禀,大公主派人来传令过,山中风大雪大,今日没有召见或是宴会,让众人都安心在屋内歇息。
不仅如此,两位公主还特意命人给她们送了丰富的早膳,用红泥小火炉温着。
纪襄和骊珠起床梳洗后,开了片刻窗,见整座山银装素裹,和昨日来时截然不同。雪仍在下,挦绵扯絮,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一阵刺骨寒风吹过,窗户立刻被关上了。
骊珠郁闷不已,说长到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下好了,只能待在屋里。
纪襄安慰了她几句。昨夜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总是在朦朦胧胧中听到风雪撞窗声。她让屋内几个婢女都去补眠,和骊珠一道用了早膳。
既然不出门,二人索性脱了鞋重新上了床榻,头挨着头聊天。
骊珠眼下烦恼的,是要不要和离。她之前都没有怎么和韦郎相处过,这回在行宫反而有坐下来闲聊的时候。她确定了,即使韦郎身体好了,她也不会喜欢这种说一句话要拐三个弯的男人,实在是太费劲了。
二人就着这事聊了许久,骊珠的苦恼是怕和离太快,会引人议论,害自己父母跟着被人说嘴。
何况,她和离了,多半也要再嫁,指不定还不如眼下自在。
纪襄没想到她的顾虑竟然是这个,柔声道:“长公主和国公定然是更想看到你过得好,何况,你们正常和离,又不是你有错处,谁能说嘴?”
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骊珠之前说的“周公之礼”,“守活寡”等等话的意思。
在纪襄看来,韦家欺骗在先,又仗着骊珠心软下跪苦求,骊珠的做法算不得有错。
正说着,有宫女来通报,二公主燕舜华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穿上外衫趿拉鞋子,还在整衣时,燕舜华就已经进来了。
她笑吟吟道:“别忙活了,我是来寻你们说说话的。”
宫女服侍她脱下厚厚的毛皮大氅,燕舜华看得出二人打扮原来应该都是坐在床榻上,原地踌躇了片刻。
骊珠见状,立即出言相邀公主一起坐在榻上聊天。
这对于舜华而言,是一桩新鲜事。
原本她和大公主关系不错,但随着大公主下降,在宫里能说话的人便少了。她从情窦初开之后,就一直有心事。对着大公主和太子妃,她不好意思直说,从来都是憋闷在心里。而对着称不上亲密的纪萧二女,她自然也不会说。
舜华是在屋里待着实在烦闷,突然想到了和这二人还算聊得来,就冒着风雪过来了。
三人闲谈片刻,舜华突然想到萧骊珠和丈夫感情似乎很不和睦,而纪襄的未婚夫曾经公然嫌弃过她
二公主对下嫁一事,又平添了几分不安。她不像大公主,有亲生母亲操持帮着挑选驸马。而她的心上人,也从未表达过对她的特殊对待。
看着纪襄的脸,她突然想起了司徒征曾经请她帮忙伪装纪襄在她殿里过夜的事,至少,他对她应该是信任的吧?
公主渐渐不开口说话了,另外二人也安静了下来。
纪襄斟酌片刻,还是出言问道:“殿下,你可有觉得蓬莱宫有些不对劲?”
舜华回过神来,思忖了片刻,道:“有!”
她蹙着眉头道:“虽说大雪天比往常冷一些也是寻常,但这里实在是太冷了。我昨天夜里,即使有汤婆子在脚边也觉得冷。而且连落雪声音都格外大。”
纪襄和骊珠对视了一眼,道:“我也是如此觉得,会不会是蓬莱宫有何不妥?”
闻言,燕舜华吓得一哆嗦,握住了纪襄的手,问道:“莫
非是蓬莱宫里闹鬼?”
纪襄一怔,笑道:“公主别怕,这想必是没有的。”
舜华还是有些不安,摩挲了片刻纪襄的手。
纪襄心里有个猜测。她记得蓬莱宫是司阳三座行宫里最后建造成的,开始建造时,皇帝已经不再游猎,不再去行宫,深居简出了。
但她又觉得自己的这个怀疑过于大胆了。
她踌躇片刻,还是没有说出来。
三人一道用了午膳。燕舜华怕冷,而且也不大想走,继续留了下来。
雪越来越大了,气势毁天灭地一般。
舜华恼道:“真是倒霉,这百年不见的大雪竟然被我遇上了,哪里都去不了!”
原本,她的设想是在山内的亭台旁搭起挡风厚褥,火炉炭盆都备上,便可以在居高赏景,温酒烹茶。虽是冬季,但仍有山峦起伏和远处街市可赏。
至少能出来自在游玩一趟。
谁料天降暴雪舜华不满地看了纪襄一眼,听她说了蓬莱宫有不妥后,她心里一直有些毛毛的。
午后,三人加上公主的婢女绮罗坐在一块玩牌。
纪襄忍了忍,还是道:“我仍是觉得蓬莱宫中有不妥。”
舜华撇撇嘴道:“不就是冷了一些么,山里本来就冷。”
见公主不高兴了,骊珠悄悄碰了一下纪襄的手臂,示意她别说了。
纪襄朝她笑笑,继续道:“依我看,可能是行宫的建造出了问题。”
话罢,萧骊珠和燕舜华都诧异地看向她。
二人思索片刻,骊珠恍然大悟,轻轻一拍手:“阿襄说的对。”
燕舜华皱眉:“你是说蓬莱宫,建造时工部偷工减料了?”
纪襄点点头:“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是真的。但我想这极有可能,山中或许会很寒冷,但不至于连声响都如此大。”
“纪姑娘说笑了,这是皇家行宫,怎会有人敢偷工减料呢?”公主的婢女绮罗见她一直皱着眉,出言反驳道。
舜华将信将疑,抬抬下巴,道:“你出去瞧瞧可有不对劲的地方?”
闻言,绮罗领命而去,冒着严寒出去了。但她又不是工匠,哪里能看出有什么?她张望了一会儿,雕甍画栋,飞檐斗拱,殿宇如星坐落在连绵山脉中,怎么也瞧不出不妥当的地方。绮罗打着哆嗦,回屋回禀公主。
二公主一哂,没有再说什么,没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骊珠在她走后,忧虑地看了纪襄一眼。
然后,她便惊讶地发现,纪襄竟然完全不在乎二公主可能生她气,方才也没有要为自己出言不当道歉的意思。
骊珠不是很怕得罪二公主,但纪襄一直很怕得罪贵人啊!
她错愕之后,仔细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的好友改变了许多。自然,纪襄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可爱,待在一起时如浴春风。但她与人相处时,似乎大胆了不少,和太子妃,和几个公主都能谈笑自如。
甚至可以在御前给皇帝做事。
因着纪襄在她面前一直都很自在放松,她都要忘了纪襄大多数时候的拘谨沉默。
骊珠若有所思地看着纪襄,她倒是更喜欢她现在这样,本来就没什么好害怕的嘛。
而纪襄完全不知道一旁的好友在想什么,也没顾着二公主的情绪。
她仍是觉得蓬莱宫的建造极有可能出了不妥,如此肆虐暴雪,会不会出事故?
纪襄抿了抿唇,严肃地和骊珠说了她的顾虑。
闻言,骊珠思忖片刻,为难道:“可我们也不能自己下山去,眼下雪这么大,谁也走不了。公主刚才听了你的话,不大高兴。毕竟是她提出要来蓬莱宫的,或许觉得被扫了颜面”
但她亦是觉得纪襄的话有道理,想了一会儿拍手道:“这样吧,我派个护卫现在回行宫去,和我爹娘说一声。我爹娘的见识总比我们两个强,让他们定夺是否要上报或是来查看。”
纪襄点点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道:“麻烦他去和我的婢女画墨也说一声吧”
她停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骊珠笑嘻嘻道:“知道了,让她转告给章序是吧?”
纪襄一怔,没想到骊珠竟然会这般联想。可她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含糊了过去,郑重叮嘱道:“让他告诉画墨。”
骊珠点头,招手让婢女上前来,传下去她的话。
如此一来,纪襄心中的不安驱散不少。
风雪不停,二人窝在屋内下棋。晚膳时,有个年长的宫人进屋收拾炭盆时嘟囔道:“几十年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话虽然轻,纪襄听到了,心念一动,让她上前来,笑着问她是不是司阳人。
宫人搓着手,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称是。她一直在蓬莱行宫中,还没有服侍过贵人。
纪襄让她坐下,让她说说这附近有没有出过什么奇人异事之类的。
宫人自称姓刘,受宠若惊,推辞了两句才虚虚坐下。
骊珠在纪襄耳旁轻笑道:“你怎么会爱听这些?”
纪襄小声道:“我们平常都没机会出京城,即使来行宫也都只能待在宫里,全然不知京城外是怎样的,就当长长见识了。”
她去过汉阳,虽然只过了一夜,但路上风景和这次经历已经令她很开心了。
骊珠一听,也来了兴致,催着刘氏快说说。
十里外乡音便不一样了,何况京城和司阳隔了数百里,一些风俗都大有不同。刘氏起初还有些拘谨,看两个年轻贵女都很有兴致,渐渐放开了,说得头头是道。原本在一旁侍立的婢女,也都围了过来听故事。
说到一更才散,刘氏高高兴兴地拿着赏银退下了。
纪襄瞥了一眼屋外,道:“雪竟然还在下。”
方才刘氏说,她在司阳生活了四十几年,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除了暗自感叹倒霉,也只能等骊珠派去传话的人回来了。
翌日半早,护卫回来复命了。
她心下安定不少。
这般想着,可大雪仍是没有停,她们只能继续闷在屋里。
到了午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去查探的婢女回来时全身发抖,跌跌撞撞走进来,扶着腰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清楚了。
外间像是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凄厉如诉,直直撕裂人的耳鼓。
屋内则是死一般的寂静,发呆片刻后,骊珠回过神,拉着纪襄出了门。
眼前景象简直难以用言语描绘,远处坍塌了几座殿宇,破败不堪,血色大片大片漫延在雪地上,如在炼狱。
骊珠攥着纪襄的手臂,呆呆道:“是地动了?还是什么?”
纪襄的手臂被骊珠攥得生疼,也让她从巨大的错愕中清醒过来。她摇头道:“这不是地动,我从书里看到过,地动是地开始摇晃。现在极有可能是殿宇承受不住暴雪,倒了。”
她声音颤抖,她确信自己的揣测十有八九是真的,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
纪襄低声道:“我们得去寻公主们,尽快下山去。”
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这时,碧梧突然指着山下,嚷道:“县主,姑娘,你们看!”
山下人群黑压压,纪襄眯起眼睛,看出装甲是宫中禁军。
第57章
殿宇如星,四散在山顶和半山腰中,满山都是四处逃窜的人,乱成一片。
惊叫声一直都没有停过,谁都怕突然被房梁压着丧命的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回身正想招呼几个婢女不要慌张,突然间,有锣鼓声从山下传来。
紧接着,是一响彻云霄的粗犷男声。
“都别慌!跑到空旷地方等着!”
这声音十分响亮,连着喊了好几回,回荡在山林中。众人都听见了这话,离纪襄不远处的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片刻,虽还是惊慌失措,却都停止了哭泣。
“有人来救我们了!”
“别哭别哭,循着路
下山就好了。”
骊珠惊讶,喃喃道:“莫非是我爹娘派的人?他们怎会这么快?”
她摇摇头,觉得不像是她父母亲做的。
纪襄急道:“这时候别管这么多了!我们快走吧,依着刚才那位大人说的,去空地等着。”
骊珠下意识地听纪襄的话,问道:“那我们还去寻公主吗?”
纪襄摇头,指了指远处的山道上,有健壮的宫女背着公主往下走,身后是一群宫娥。
她拉住骊珠的手,道:“我们也快些下去吧!这殿也不知道会不会坍塌,还是尽快下去才是。虽说我们也没本事一口气走到山下,但走到空地,至少不会被砸到了。”
闻言,骊珠连连点头。
山路上雪深及膝,深一脚浅一脚,十分难行。
双脚冻得发痒,纪襄强忍住停下歇息片刻的念头,告诉自己一旦停下,指不定会死。
雪渐渐小了,但山路依旧湿滑,纪襄一不小心,重重摔倒在地。她眼冒金星,被带着半摔的骊珠和身后几个婢女将她扶了起来。继续走路之前,纪襄动了动嘴皮,心里默念:我还没有报仇成功,还没有整理好祖父母的文稿,还没有写好自己的文集,还没有给司徒征绣好手帕
她决不能死在这里。
纪襄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抬手,抹去泪水,向担忧地看过来的好友露出一个笑容。
二人都是娇滴滴的贵女,但纪襄因在太后宫里服侍过几年,脚程不慢。骊珠会骑马打球亦是身体不错,在纪襄摔过一次后,两人紧紧搀扶着,在雪地里挪着脚步,身后是跟随的婢女。
不知走了许久,才到一片空地上。
纪襄累极,气喘吁吁,忧虑地看着另一侧的山道有成群结队的军士匆匆上山,像是去救被坍塌宫殿压住的人。
前日一起出行的姑娘,不知有多少丧生于此的。
她心跳砰砰,脑中空白了几瞬,险些站立不住。纪襄扶住一块巨石,不断命令自己不要慌乱,冷静下来。
和她们一起在这片空地的,还有几个少女,站在雪地上,又怕又冷又累,都在呜呜哭泣,还有的年纪尚小,在哭着叫娘。
谁能想到还是富贵荣华的冬季出游,骤然变成了一场要人命的祸事?
骊珠亦是靠在纪襄的肩头,小声啜泣。
她轻轻地拍了拍骊珠,脑中乱糟糟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朔风凛冽,加之一直没有停歇的大雪,简直有毁天灭地,万山同缟的架势。
纪襄被吹得脸疼,牙齿“咯咯”打颤。
她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再往下走,谁也走不动,只能在空地等着-
今日半早时分,司徒征得知了纪襄传来的话。
消息很简单,格外冷,房屋声响格外大,雪一直都没有停,她很担心。
司徒征皱眉,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表情。他命人去整队预备去蓬莱宫带人下山,再命人立即去回禀太子。他自己亦是匆匆赶去求见太子。
事关重大,太子命人回禀了皇帝。
皇帝派了自己的亲卫神龙卫一道去蓬莱宫接回公主。
这一来二去调人的功夫,整座行宫都被惊动了。不少年轻女孩都受邀出游,她们的亲人也有几个想要一道去接回自家人的。
万一蓬莱宫倒塌了呢?
毕竟,这几十年不遇的暴雪,司阳城外就有一大片房屋倒塌,伤亡无数。
但真正到了蓬莱山脚下,看着山上的惨状,众人都惊呆了。
百姓的房屋会塌,这些贵族很少有真正放在心上的。或者说,觉得遇到了这般大雪,倒塌房屋压死人冻死人都是寻常,可行宫是皇家宫殿,千金万金花下去建造的。
蓬莱宫怎会和民间房屋一样倒塌呢?
原本就在行宫中守着的侍卫,变故一出都赶去山顶救人,生怕自己动作迟了耽误人命。司徒征点了一大半人去挖坍塌殿宇内的人,其余的则各自散开,上山去将那些姑娘带下来。
他自己也亲自走了上去。
雪路难行,司徒征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四周。
纪襄既然已经聪明地早早看出了可能会有的灾祸,必然不会蠢到还停留在殿内。方才他命人大吼几声,她应该可以听见,乖乖寻了一片空地等着。
可如果她所住的宫殿已经坍塌了呢?
他面无表情地将这个念头从脑中驱赶了出去,快步向山上跋涉。和他一道上去的有不少武卫,健婢,和出来接自家姑娘的勋贵子弟,都是心急如焚。
许多人都在喊人,喊着自家女孩儿的名字,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女孩子的闺名不能外传之流的规矩了。
他就听见章序一直扯着嗓子在喊“阿襄”。
山道上一片嘈杂,声音在狂风中又撕碎了,也不知道能飘到何处。雪仍在下,入目皆白。山路十分难行,或许她就在宫殿不远处。可他也不知道她住在何处。
司徒征突然想到了,纪襄跟着他去汉阳的时候。原本,他以为她在出城前就会放弃,没想到她竟然一路都没有叫苦,咬牙坚持了下去。
也许她早已经跑到了安全的空地。
他唇角不自觉微微上翘,接着,就恢复了一贯的肃容。
整座蓬莱山,从原本的乱成一片,不似人间,渐渐变成了有一定秩序。
路旁,已有女孩被健壮的奴婢或是兄长丈夫背了下来。他远远看见公主也由婢女背着下山,命令身旁两个护卫下山去给皇帝,太子报平安。
司徒征皱了皱眉,往更高的山林里看去。
厚厚积雪中,漫山遍野都是艰难走动的人影。虽说受邀的贵女只有四五十人,可还有一众宫人护卫一道跟来的。眼下,所有人都在搜寻,逃跑,救人。
谁都想尽快离开这里。
但莽莽雪林中,想要寻人十分不易。
突然间,他抬眼看到一片空地上,密密站着二十几个年轻女孩。
她披着一件藕荷色的披风,脸色煞白,身子不住地颤抖。
可要上前时,他停住了。
司徒征注意到纪襄时,章序也看到了她。他欣喜地高喊一声“阿襄”,大步向纪襄走去。他是纪襄的未婚夫婿这事,人人都知道。是以,看到他过来,纪襄旁边的人都给他让出路来。
纪襄的眉毛眼睫都覆了一层雪,头发乱蓬蓬的,早起梳妆时钗戴的首饰在快步下山时掉了不少,狼狈万分,和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已经冻得脑子不清醒,眼皮半阖,勉强支撑着自己还站着,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
章序蹲下,道:“我背你下去。”
说话时,离他们最近一处宫殿也轰然坍塌,烟尘四散,木屑横飞,一根阔圆的房柱向下滚落,引起一阵惊叫连连。
纪襄迟钝地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冻得浑身僵硬,腿脚都动弹不了。
骊珠见状,热心地和自己的婢女,二人一起半扶半抱着纪襄,让她上了章序的脊背。
章序只觉自己触到了一块冰,他心疼地侧过脸摸了摸纪襄的脸蛋。她的脸色和唇色都是苍白的,双眼无神,怔怔的。
像是冻傻了。
他背起纪襄就走,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了两道目光。
其实这时候看着他们的人很多,或是好奇,或是打量,但他无法不注意到不远处来自司徒征和谢方的。
司徒征很快移开了视线,向他们走来,应是来处理这些姑娘如何下山的。章序觉得他方才眼
神很是锐利,但估摸着他也就是随意看了一眼。
谢方则是直直地看着他,和在他背上闭着双眼的纪襄。
目光里,满是不甘和嫉妒。
章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朝他咧嘴一笑,便不再管他,稳稳背着纪襄往下走。
谢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经过,咬牙切齿。章序是她的未婚夫,背她下去,严格来说也是不行的,但如此变故面前,也没有人会如此苛刻。
但他却是万万不行的。
谢方握了握拳头。本来,这里也轮不到他来,但当时一听说,他想到纪襄被困在蓬莱山中,极有可能会有危险,他哪里还能想到这么多?
他沮丧时,司徒征已经率人走到了骊珠等一众人身边。他赶来之前让人预备了软轿,让人选了健壮的宫婢。这些贵女想如何下山,任由她们自己选择。
司徒征安排好这一处的人,问了萧骊珠几句还有没有人在这里。虽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他还是继续带人将这一侧的山麓仔细搜查,又找到了几个无力晕倒在地和没有及时跑出来的人,命人送下去。
他命下属都下山歇息烤火,自己却没有动。
司徒征垂眸,突然间将手放在了一块巨石上厚厚的积雪中。
刺骨的冷后,生出了一种滚烫的幻觉。他的手炎炎发热,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灼热快速运转,脑中如在等待一场爆炸一般。
在暴雪天,他心如烈火。
下属韩岱在一旁等着他下山,看到他莫名其妙将手放入积雪中时就已经惊讶挑眉,再看司徒征这阴沉得可以滴出水的脸,更是万分错愕。
他跟随司徒征数年,从没有见过他如此不冷静。他从不觉得司徒征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是他本身就镇定从容,对于刺杀之类的事情都不会眨下眼,不会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司徒征慢慢地抽回了手,有些嫌恶地看着手上的雪屑,心想自己究竟在烦躁什么呢?
解决问题就好,比琢磨情绪更有用。
这时身侧的韩岱问道:“郎君,您可要下山去了?”
司徒征甩了甩手,雪已转小,全然没有了早先时候肆虐的气势。
天色黯淡,四处都有星星点点的火仗之光,他看向远处,还有不少人在挖被房梁压住的宫人。
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里。
他一定只是在心烦此事。司徒征皱了皱眉,让韩岱也去歇息,自己则是往另一侧山头走去,准备去废墟中挖人。韩岱哪里会让司徒征独自去,立刻跟上。
武卫举着火杖,身上却没有一丝温暖,见长官亲自来了,他虽然威严肃重,只是简单慰问了几句,但和他们一道搬开坍塌的梁柱瓦片,心中登时都舒坦不少,干劲十足。
夜色如幕,司徒征命这些已经劳累许久的武卫下山回宫,让另一批在山下歇息过的上来轮换。
他站在山崖旁,看着满山疮痍,想起抬出的一具具尸体,心头沉郁。
过了三更,才将坍塌的殿宇里埋着的人都挖了出来,或死或伤。他又亲自带人在蓬莱山巡查了一圈,确认没有人还被困在山上,才下了山。
众卫都疲累不已,没有回行宫,而是在山下搭好的帐篷里睡下了。
司徒征独居一帐,原本他以为如此消耗精力体力后,会很快入睡。然而他盯了帐内燃烧的炭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坐了起来,穿好衣裳。
星月黯淡,他一人一骑,冒着细细小雪疾驰,在寅时中回到了行宫。
他顾不上喝青筠递过来的热茶,命令他立即去传陆谨过来。
第58章
纪襄原本以为自己会睡熟的。
然事实是她听着床边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闭着眼睛,分外清醒。
铺天盖地袭来的疲倦之下,她丝毫没有困意。
此事,实实在在死了人。且这是皇家行宫,竟然承受不住暴雪压力坍塌了,不用想都知道必然会在朝堂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为此丢官位,丢脑袋的,必然大有人在。
只可惜,纪襄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她从蓬莱宫回来,论理应该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即使她说自己身体康健,皇帝也不可能让她一个极有可能还带着病气的人在跟前。
她应该是没有机会参与这场祸事的后续了。不过即使皇帝如常召见她,纪襄也知道分寸,绝不会多言干涉。
而这数十年不遇的大雪,通常被人认为是不祥之兆,或是皇帝有过错,上天才会降下惩罚。
皇室行宫尚且如此,也不知道平民百姓中,受雪灾之苦的会有多少,朝中可有人及时去救助?
她眼前,情不自禁浮现起白日里看到的宫殿坍塌血流一地的场景。即使相隔甚远,仿佛都能闻到粘稠的血腥味。这些骤然遭遇灾祸的人中,或许还有她曾经说过话的姑娘。
纪襄眼眶湿润,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中。
哭了好一会儿后,她抽了抽鼻子,渐渐平复下来。
思绪又飘到了章序身上。她人一开始昏昏沉沉,只隐约有感觉自己被人背下了山,到了中途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了她正在章序背上。
她不知该如何反应,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那时是真的困顿,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画墨在一旁照看她,喂她喝药,告诉她章序不能进她的卧房,在外等到有医士给她瞧过,没有大碍,才离去了。
她一根根掰手指,从她八岁入宫起,她和章序已经认识八年了。
第一次见到章序,是苏夫人领着他来给太后请安,他朝站在太后身旁的纪襄挤眉弄眼,太后和苏夫人都笑了。
“反正年纪小,让他们一起去玩玩,不碍事。”
纪襄记得太后好像是这样说的,章序和她走到长秋殿的小花苑里,章序比她大一岁,但当时还比她矮一点,仰着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在情窦初开的十四五岁,她身边最熟悉的男人,只有章序。曾经暗暗心悦过他,简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如今纪襄抿抿唇,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她的思绪转了又转,又觉得自己心软,眼下一味沉湎在对章序的愧怍中。
早些将事情说清楚,将婚事退掉吧。
不过,她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和司徒征的事。这事除了因为各种原因知道的寥寥几人,她不准备再让任何人知道。
还是应该好好想想,该如何开口退婚。
还没来得及细思,她就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纪襄难以置信地掀起床帷,就见司徒征领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子进来了。
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她瞪大了眼,用目光询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不应该还在蓬莱山,或者休息吗?
司徒征简略解释道:“之前替你看诊过两回的大夫。”
说着,他示意陆谨上前给纪襄把脉。
她瞥了二人一眼,伸出一只手,道了句“有劳”。
陆谨沉吟片刻,道纪襄这回寒气入体,需得好好静养,不过她身体比上回健壮了一些,这是件好事。
他给纪襄开了两帖调养的方子,出去了。屋内只剩司徒征和纪襄二人。
纪襄蹙眉,看着司徒征眼下的一抹青黑,和遮掩不住的倦色,忍了忍,还是责备道:“你怎的不去歇息?我不用你来看我,现在你也看过我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他不答,抱住她,问道:“哭过了?”
纪襄靠在司徒征的怀里,蹭了蹭,忍不住啜泣。原本,她是不想再哭的,但人在急剧变故的惊吓后遇到了心悦之人,实在难以抑制心中近乎委屈的软弱。
司徒征轻轻拍了拍她,亲了亲她的鬓发,亲到了一块混着雪屑泥土的砂砾。
他不由轻笑出声。
纪襄凝着泪眼,从他炽热的怀里抬起头来,看到了司徒征倦色脸容上,左侧一颗深深的酒窝。
她抽泣道:“你怎么这么开心?”
司徒征含笑看着她,没有答话。
纪襄沉默片刻,小声道:“其实我之前就有猜测了,但我也想不到真的会塌。要是我早点和大家说,或者早点给你传话,或许就不会有人死了。”
“你做的已经足够了,”司徒征揉揉眉心,“我们没一个想到蓬莱宫会坍塌的,蓬莱宫原有的侍卫远远不够,若非你及时告诉我,死的人还会更多。天灾难免,你不能因此苛责自己。”
她反驳道:“这哪里是天灾了,分明是建造时偷工减料了,这是人祸。”
司徒征已经毫不意外她会想到这些,但眼下并不是议论正事的时候。
“嗯,你说的不错。但你先歇息好了,再去分神想其他。”
她抹了抹眼泪,有些不满地撇撇
嘴。司徒征的语气简直和哄三岁小孩儿似的,她心里觉得有些甜蜜,又觉得被敷衍了。
但她再抬眼时,清晰地看到他的脸时,这点不满就烟消云散了,化成了心疼。
纪襄轻声道:“你也快去歇息吧。”
司徒征松开了她,手即将要触碰到靴子时,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
纪襄一怔,忍笑,却实在忍不住,低头笑得肩膀抽动。
他一进来时,纪襄其实就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燃烧过的木屑味,泥土味,还有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混在一起,不太好闻。和他平常淡淡檀香的清雅气息,截然不同。但她被他抱着时,却并没有觉得不适,反而是暖烘烘的安全感。
她笑够了,道:“我是不介意你上来,但如今天也快亮了,你还是回去吧。”
司徒征微微抿唇,动作飞快地脱了靴子,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腰臀,催促她往内躺去。接着,他伸出一只手臂,揽住纪襄。
她在他的臂弯躺好,这时才想起,她从蓬莱山中回来后不曾沐浴过,估摸着也不会好闻倒哪儿去。
纪襄想要挣脱开他的手臂,离他远一些,才动一下,就听司徒征低声道:“别动。”
他将纪襄抱得更紧了一些,二人躺在一个软枕上,脸对着脸。
司徒征沉静的漆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情不自禁将声量放得很轻,像是怕打破床帐内的静谧。
“几时了?你会不会被人发现呀?”
司徒征道:“睡吧。”
纪襄长到这么大,除了上一回跟着司徒征骑马去汉阳的路上,从没有如此受罪过。而今日,又是比上回惊心动魄百倍,她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本就醒着,如今司徒征就在眼前,哪里还想着睡觉?
不过司徒征很疲累了
帷帐挡住了外头的烛光,冬季天亮得晚,依旧是漆黑一片,寒星点点。帐内亦是黑的,司徒征见她眼眸明亮,想起他来时,她就是清醒着的,也轻声问道:“还在害怕?”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问道:“你何时从蓬莱山回来的?”
司徒征简略地将他在蓬莱山上做的事说了。
纪襄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追问:“你有没有数过,死了多少人?”
“二十七个。”司徒征很快回答道。
她一怔,泪珠滚落。
司徒征没有出言安慰她,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二人紧紧相贴,此时此刻,丝毫不带任何的情/欲,而是两个需要拥抱取暖的人抱在一起,给予对方炽热的暖意。
少顷,纪襄止住哭泣,柔声道:“你睡吧。”
司徒征这一日一夜,实在是太累了,做的事够多了。她舍不得还要让他费心思安慰她,闭上眼睛,装作自己也睡了。
但她心里,又有点担心会被人发现司徒征留宿在她的卧房中。
不过,司徒征肯定是将所有人事都安排好,确保万无一失才回来看她的。就譬如上回他将自己带到别院,不论是她的父母,还是宫中太后都没有察觉任何不妥。
自然,也是因着他们对她不太关心
抱着这种会被人发觉的担忧,对死者的伤心难过,她渐渐感到了一阵困意。
但在沉到黑甜梦乡前,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司徒征。
他还醒着。
见她睁眼,司徒征没说话,只是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腰臀,像是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催她睡。
被他打过的地方,一点都不疼,但纪襄又羞又恼,低声斥道:“你快睡!”
这时候,她也顾不上会不会被人发现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带着发号施令的意味。
司徒征一笑,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纪襄这才满意了,她突然想到上回“同床共枕”是在汉阳。那时,他醉了,人事不知。但最后,竟然是他半夜醒了,反而她睡了过去,连外界打起来了,都没有吵醒她。
她其实很少睡这么熟的。
纪襄决心这回不能再睡着了,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把他叫醒好了。
这般想着,她看着司徒征的睡容,一会儿想想蓬莱山现下如何了,一会儿想想此事的后续。热意从他的胸膛处源源不断传来,纪襄躺在他身旁,原本还精神着,但再次清醒时,枕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纪襄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外边听到了动静,掀起了床帷。
画墨笑道:“姑娘醒了?”
“他人呢?什么时候走了,他还要去做什么?还有那些受伤的人,前日和我们一起去的人,她们都还好吗,回到行宫了吗?”纪襄一口气问完。
相处的时日久了,画墨玩笑道:“姑娘实在是太操心了。”
她也不卖关子,道:“郎君在卯中走的,他去蓬莱山了,临走前让我背了一段给您的话。”
画墨一五一十地背了出去。
大意是说,司徒征还要处置一些事情,这回连太子也一道去主持了。昨日匆忙,许多受伤的人都就近在最近的村庄里安置,需要接回。昨日辛苦救人值守的武卫,也需轮班。还有一件紧要的事,便是坍塌宫殿的木头需要原封不动运回来,以便查验不妥。为了以防有人偷梁换柱,这才安排人在山下或是歇息或是守夜。
他解释得如此详细,纪襄听完,微微一笑道:“难为你记得清楚。”
画墨谦虚了几句,笑吟吟道:“郎君还问,您要不要暂且搬到温泉庄子里去,调养几日?”
纪襄错愕地看着她。
“郎君会安排妥当的,您不必顾虑。”
第59章
纵使纪襄还是有着种种顾虑,但她迟疑片刻,点头同意了。
温泉庄子名曰静园,地处偏僻,十分安静,往来的道上等闲都没有车马。
她来过静园多回,但还是头一回泡在温泉池子里。她原本邀了画墨一起泡,但画墨执意不肯,她也就作罢了。
正是午后,风停雪歇,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身上只留小衣亵裤,泡在温泉中,原有的寒冷疲惫一扫而空。
热气蒸腾,白雾袅袅。纪襄恢复了些精神,暗道泡温泉果然有用,她看向坐在一旁的小锦杌上的画墨,问她行宫外的雪灾如何了。
画墨在宫中听了一嘴,慢慢讲给纪襄听。当地的官员救灾及时,房屋坍塌是避免不了的,但在暴雪肆虐前转移了不少,因着这场雪而死的百姓不多。不过,难免有没逃出去被压死的,或是身体虚弱熬不住冻死的。
但对于蓬莱宫的一众贵女,行宫中谁也没有想到她们会有祸事临头。
毕竟是皇家行宫,宫阙万千,坚固无比。
纪襄听完,闭上了眼睛,没有答话。根据她亲眼所见和听到的消息,静静地思索起来。
画墨见状,没有出声打扰她。看着池中的纪襄,她突然想起前几日在行宫中,偶尔听到几个年长的宫
人夸赞纪襄为“倾城佳人”。
在她印象里,纪襄一直是个美人,但她不会像这些宫人一样,用倾城之类的词语去描述她。因为从第一次见面起,她总是神色带着点拘谨,怯生生的,即使容色上乘,有时候在人群里却不是最显眼的那个。
然而现在,她也说不出纪襄具体有何变化,但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纪襄如今确实是个美得令人心折,见之不忘的姑娘。
热气缭绕,纪襄浑身上下暖融一片,几乎要睡着。她掐了自己一把,逼迫自己不要再沉浸在睡梦中。
她害怕自己一睡着,就会梦见昨日看到的景象。
纪襄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惊天灾祸,到现在都觉得恍恍惚惚。她甚至怀疑,这会不会只是她做的一个噩梦?
但身上有过的疼痛都是真实的。
纪襄突然想起,自己昨日赶路时似乎掉了半片脚指甲。平时一定会痛得她直接大哭,但当时脚连知觉都没有了,根本没注意,还是她今早穿袜时瞥到的。
一旦不确定了,她就想要查证一番。
可即使画墨同是女孩儿,纪襄和她不算很熟络,耻于在她面前抬腿或是做些别的不雅举动看自己的脚。她犹豫一二,让画墨去熏一会儿要换的衣裳,将她支开了。
她试着抬起一条腿,但水雾朦胧,怎么也看不清。
整座静园都没有声响,纪襄从池子爬了起来,坐在池边,抬起自己的左脚。
还真是掉了一小块指甲。
正好,她泡久了头晕脑胀,便坐在岸边吹吹风,预备歇息片刻。
她支颐而坐,思绪不听话地跑到了蓬莱山中。正沉思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原本她以为是画墨回来了,转念一想,这分明是司徒征那一贯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纪襄一怔,和从一篱白梅后转弯过来的司徒征四目相对了。
她从没有见过司徒征脸上出现可以称之为“呆愣”的神情。
他挑了挑眉,眸光深沉,似乎没有想到纪襄会是这副模样。
她回过神来,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整个人缩回到了池中,只露出一个脑袋。最初,她是穿着中衣中裤泡的,但衣服黏在身上,湿哒哒的很不舒服。
又只有画墨一人陪着,她就脱了。
但她虽然留了小衣亵裤,却也轻薄,而且泡了许久,都紧紧贴在身上
上一回帮她擦药,他只看了需要抹药的地方。这是司徒征头一回见到光洁女体,呼吸急促,血气上涌,闭了闭眼,再睁眼看她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在温泉池里的模样,又觉好笑。他从剧烈的冲击之下回过神来,强装镇定道:“我走了。”
纪襄声如蚊讷地应了一声。
片刻后,她疑惑地抬眼看去,见他竟然还站在岸边。
纪襄不解,正要张口催他时,突然注意到了他衣袍异样的褶皱。
她也不是
第一回见了,但仍是害羞。想要斥责他无耻,又不好意思开口。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他没有离去了,一定是怕万一被人瞧见了。
一时好笑,一时羞耻,纪襄索性背过身去,闭眼不去看他。
许久,真的很久,他才走了。
纪襄从池中爬出来,在远处静候的画墨匆匆赶来,扶着她去附近的木屋子里更换衣裳。
她穿好衣裳,慢吞吞地走向他们平时见面的卧房。
路上,她突然想到了她被下药的那一日。纪襄原本每日想的只是如何让太后维持好心情,其余事情很少细想,也不需要细想。但这段时日下来,她已经养成了凡事都要好好思索的习惯。
那日,司徒征向她张开双臂,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但他之前那句“你想要报复的,就只有谈贵妃?”暗示,她后来知道了她中的是催/情/药,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以,她起初一直以为,司徒征是对她有着床笫间的条件。但他们认识以来,虽然也亲密过几回,但和她曾看过的图册不大一样,都只是前几页的事。
她也没有过抗拒的心思。
但刚才发生的事,她克制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纪襄在房门前踌躇了片刻,推门而入。屋内燃着炭火和檀香,她绕过书案和一座大屏风,看到司徒征躺在床榻上。
他没有放下床帐,闭着双目。
竟然已经睡着了?
纪襄走近,才俯下身,就见他睁开了眼睛。
但看着,他方才也不像是装睡的模样。
司徒征轻拍床的内侧,声音里含着点少见的懒洋洋,道:“过来。”
纪襄直直地看了仍是躺着的司徒征片刻,咬了咬牙,褪去了外衫,从他身上爬过去,躺在了内侧。
司徒征一夜未眠,没有说话,将乖乖躺在他身边的纪襄抱进怀中,重新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她能感到耳畔的温热。
是他平稳的呼吸。
纪襄的心好似还泡在温泉中,暖洋洋的要将她融化。她抬眼,看到他平静的睡容,纤长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纵使天色黯淡,亦是十分明显。
她被紧紧搂着,动弹不得,只好放弃了去放下床帷的心思。纪襄的脸埋在他的胸膛前,来自他体肤的热意和气味,将她密密包围。
纪襄突然意识到,他身上已经恢复了往常洁净的气味。
他定是沐浴过了。纪襄在心中默默算起他来去的时间,他应该是一日一夜都没有歇息过了。
她闭上了眼睛,决定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好了,免得将他闹醒。
但她一点睡意都没有,而且,在他怀中,实在是太热了。
纪襄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发热了,抬眼看,面色倒是很正常。
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出汗了,尤其是被他呼吸吹拂的鬓边耳畔一带,热气顺着衣襟钻入体内。
屋内本就燃着炭火,温暖如春。屋内屋外都一点声响都没有,她闭上眼睛,老老实实被搂着过了片刻,估摸着时间应该过了两刻钟。
她实在受不了了,开始摸索着解自己的衣裳。
也怪她自己,起初只脱了外衫。纪襄自己也说不清心中那一点别扭从何而来,论起来这都是
第三回同床共枕了。突然,她感到司徒征动了一下,连忙停住了动作。
他并没有醒转。
纪襄也就低头,继续小心翼翼地解自己内衫的襟扣,正认真动作时,突然听到耳畔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声音低醇,带着些不清醒的含糊。
纪襄惊呼一声,连忙用手遮挡在半开的衣襟前,道:“没什么。”
司徒征在睡梦中隐约感到自己怀里那一团又香又软的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动,原本这也不影响他什么,闭着眼睛继续睡就好,可她的动作渐渐大了起来,手肘正好抵住了他的腰腹,有些痒。
睁眼一看,她竟然在解衣。
纵然他知道纪襄不可能会主动宽衣解带以求好事,还是恍惚了一瞬。
早些时候在温泉池边看到的惊艳画面,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司徒征呼吸一滞,周身燥热,低声问道:“要不要我帮你?”
纪襄闻言一怔,慢慢道:“不用了吧”
说着,她反应过来,又是警惕又是羞恼地瞪他一眼,道:“是你身上太热了,我才想着脱一件衣裳的!”
司徒征问道:“还脱吗?”
他不等纪襄回答,动作轻柔却又不失强硬地去解纪襄的衣襟。
她忍不住笑,拼命往后闪躲,挣开他的手。司徒征也笑,半坐起来,一只手臂揽住纪襄的腰,一只手追过去想要帮纪襄的忙。
纪襄往床的内侧翻去,她自己也想不到,这娇笑声竟然是她发出的。可又实在忍不住,她脸朝着帷帐,气喘吁吁道:“不来了。”
司徒征问:“你怕痒?”
纪襄回头,瞥了一眼司徒征,他眸色暗沉,正专注地看着她。
她眨眨眼,道:“不怕。”
水汪汪的眼里,含着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胆怯。
司徒征将信将疑,正要亲自检验一下她是否说谎时,传来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他停了动作,松开了被他半压在身下的女孩儿,道:“我要走了。”
“这么快?”纪襄大惊,她跪坐在床榻上,摸了摸司徒征的额头,“就不能再多歇息一会儿吗?”
司徒征道:“我有些事得做,这几日恐怕没什么空不能陪你。你喜欢泡温泉就多住几日,
宫里暂时不用担心。”
纪襄心里惦记的事不少,其实有些想要早日回到行宫中,将该做的事做了。但司徒征一片好意,她也不想辜负。何况在静园里,确实十分宁静无忧。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她想和章序半坦白的事情。
每次一说到章序,甚至不用说起,司徒征好像只要见到了章序,或者知道她和章序说话了,就会很不高兴,说一些他平常根本不会说的话。
司徒征让下属在外等候,自己在屋内整衣敛容,重新束发戴冠。他在镜中看到被一帘帷帐遮挡住半张脸的纪襄,她垂着眼,仿佛情绪低落。
在出门前,他走过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
“你安心住着,陆谨会来帮你调养身子,哪日想回去了说一声就好。”
纪襄点头,小声道:“你真的要注意歇息了。”
他颔首,唇角微微上翘。这淡淡的笑意一闪而过,适才打闹的闲适懒散已经不见了,他又是那个岩岩清峙的冷峻郎君。
司徒征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看着纪襄的脸。
她的脸上,流露出关切,担心。见他转身,蛾眉颦蹙,仿佛在疑惑他为何又转身过来。
“你怎么了?司徒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呢?”
“无事。”
他也在疑惑,疑惑自己为何在短短的轮换时间,都要回来看她。
第一回是因为怕她受了伤普通的医士看了没用。也怕章序再莽撞地去找她,给她惹出麻烦。
所以他带陆谨去瞧她。
那这回呢?
他当日帮她,暗示她扑到自己的怀里时,就是想要有一个日常消遣。
和她在一起,确实舒心畅快。
所以他回来了,来看她,为了让她这样温柔娇俏又聪慧的女孩陪他。和她的相处中,他能从中得到乐趣。
甚至都不用特意做什么,这种畅快远比游猎等等一起娱事要深刻,更自在。
但他们的相处,早就超出了普通男女的界限,从一开始就超出了。
他早该意识到的。
司徒征仍是有些困惑自己的心绪,但理清了为何会回来找纪襄,心中明朗不少,大步走了出去,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第60章
纪襄在静园住了四日,便悄悄地回去了。
来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她,回去的时候也没有。
她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给太后请安。太后有了年纪,畏寒,殿内摆了好几个炭盆,她一进去险些流汗,多脱了一件衣裳才能坐得住。
见到纪襄病好了就来看她,太后很高兴,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她们这些年纪女孩不该乱跑,这不就是出事了?
从纪襄忤逆过她一回后,她就没有责备过纪襄了。
这回,她也是指责二公主贪玩,已经下降的大公主也不规劝,引出了这么一桩灾祸。
纪襄倒是不觉得二公主有什么错处,若是能预料到天降暴雪,谁会乐意出去?至于二公主没有信她的话,那在宣光宫中的所有王公贵族都没有想到蓬莱宫会出事。
她委婉地给二公主说了两句好话,道:“还是负责修建蓬莱宫的人不妥。”
章太后闻言,面容微微一僵,恍若未闻说起了即将过年的宴会。
纪襄在一旁应和着,心中微叹。虽说她对太后许多做法都有些微词,但她在太后身边多年,太后只议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政事即使听了也从不会议论,说她自己的看法。
能彻底不涉政到这个地步,如此小心,如此谨慎,和太后平时喜怒无常,口无顾忌的性子截然不同,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她不得不钦佩太后这份心性。
但她钦佩归钦佩,自己是不打算这么做的。
雪灾致使蓬莱宫坍塌一事闹得太大,即使太后岔开了话题,她自己又忍不住说了一些。死了近三十人,里面大多数都是宫女,还有三个贵女。
其中就有两个是谈家姑娘。
章太后说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活该的轻蔑之色。
纪襄大惊,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如此。
见她惊讶,章太后道:“这也没什么的,俗话说,父母的报应总是给儿女的。”
太后说完,自知失言。她一直清楚她的宫人里混着皇帝的耳目,指不定还有其他人派来的。但既然都说了,也只能暗暗懊悔。
她半是叹气半是笑道:“我诚心念佛,希望你和序儿能过得好一些。”
说着,章太后握住纪襄的手,轻轻拍了拍。
纪襄鼻子一酸,不自在极了,太后今日如此慈和,勾起她的愧疚来。
她都不敢对上太后的眼睛,垂着眼看着自己鞋上的花纹。
太后只当她害羞了,笑道:“这有何好害羞的,若不是大师说序儿这两年不宜成婚,都已经下定了。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身旁服侍的宫人也都笑了起来,一个个凑上去打趣,哄太后高兴。
纪襄有些坐不住了。
她并不害羞,而是打心里觉得很不自在。她根本想象不出自己两年后再嫁给章序,同他琴瑟和谐,生儿育女的模样。
这桩婚事,必须早先退掉了。不然,她也是白白耽误章序两年。
纪襄想定,陪太后说完话,便告辞了。一回到自己的卧房,碧梧提醒她,应该去看望萧骊珠了。
这些被带下山的贵女或伤或病,骊珠比较倒霉,下山时的软轿不慎摔了一下,磕到脚踝,得静养好几月了。
也是因为如此,她才没有来看望纪襄,碧梧也省得费心思糊弄过去。
纪襄全然不知道好友受伤了,立即赶过去看望她。
骊珠人虽然不方便活动,嘴皮子和往日一样灵活,将她知道的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说了出来。
她才感叹完幸好救援及时,不然一些伤重的人是救不回来了。正说着,她突然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纪襄。
骊珠已经和父母聊过这事几回,知道了不是他们安排人去蓬莱山的。她当时埋怨了几句亲爹亲娘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撒娇了一会儿,就开始问是谁提出要去蓬莱山的。
长公主告诉她,是太子。
可太子妃已经来看望过她了,不经意间提起过太子错愕万分,完全没想到蓬莱宫会坍塌。
萧骊珠原本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但这事她越想越觉得古怪。慢慢的,她想到了自己的好友让护卫转告给一个婢女的话。
她没有直接传话给章序,而是特意告诉了一个婢女。
这个婢女,她之前从没有见过。这很不寻常,毕竟纪襄的许多事她都知道。
而且,纪襄近日的变化也很大。
她想得头疼,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在是太大胆了,可不问是不行的。最终,她挥推了所有婢女,郑重道:“阿襄,你是不是被太子哄骗了?”
纪襄错愕地看着她,问道:“你说什么?”
骊珠小声道:“难道是你主动的?我不信。”
她这才明白了骊珠说的是什么,哭笑不得道:“你觉得我和太子殿下有私情?你怎么会这么想?”
骊珠蹙眉,道:“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我倒是想知道,你怎的会这般想?”纪襄笑,但心里浮起一阵不安来。
骊珠开始回忆太子妃说过的每一句话,冷不丁道:“那就是司徒征了。”
闻言,纪襄一怔,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只有笑容僵硬在了唇边。
见她的反应,骊珠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有满腹的话想说,又不知道
该从何说起。
不是不惊讶的。即使纪襄的反应等同于承认了,骊珠仍是不敢置信。
二人呆呆地对望,少顷,纪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让人转告的那句话,我记得太子妃说是太子下属回禀他的,而太子的下属我只认识两个人。其中顾明辞有妻有妾,还有点肥,想想你也不可能和他来往。”
纪襄沉默片刻,点点头。
骊珠半是兴奋,半是忧虑,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们之间,是谁提出开始的?”
如何开始她不能告诉骊珠,也说不出她究竟是怎么想的。纪襄思忖时,骊珠又问:“阿襄,你喜欢他吗?”
纪襄点头,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骊珠惊呆了。
她实在是想不到自己的好友,一向乖巧懂事,文静温顺的纪襄,竟然会和男人私下来往!而她可以放心地将话带给司徒征,司徒征又立刻听了。
还好他听了
可是,这正说明,他们来往的时间应该不短了。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纪襄,别人若是做出这事她管不着,可自己的好友呢?
骊珠问道:“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也没有想过。”纪襄坦诚道。
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纪襄没有特意叮嘱骊珠保密,她对好友很信任。
骊珠还沉浸在惊讶中,思绪飘来飘去,保证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又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阿襄,如果和他有过那你现在应该明白了的一种事后,你还得嫁给章序不想让他发现的话,我会帮你的,我之前听说过有种办法可以遮掩。”
纪襄一阵脸热,道:“没有!”
“我真是怎么也想不到”骊珠喃喃道,仍是不大相信。
甚至在此事之前,她一点儿都没有发现他们有来往的行迹。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都想不到他们二人有一起出现过的时候。
唯一的一次,甚至她也在场!可她完全没察觉到他们有什么。
骊珠立即问纪襄当时有没有私会过了,见到纪襄红着脸承认,一副娇羞的情态,不由也笑了起来。
闺中密友说起这些事情来,又羞涩,又兴奋。二人聊了许久,骊珠道:“你要小心,不能被章序发现了。你也要为自己打算起来,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纪襄莞尔,道:“我会去和章序提退婚的事。”
在骊珠忧虑的眼神下,纪襄继续道:“我不会告诉他这些事的,你放心吧,我会另找一个理由的。”
骊珠松了一口气,道:“这就好,不然我都怕章序会动手打你。”
她忍了忍,还是笑出了声。有心想帮章序说句话,他不至于动手,但又觉得很没意思,还是算了。
纪襄告辞了。
这日又在下雪,纷纷扬扬,碧梧在一旁给她打伞。
骊珠让她考虑的日后打算,她全然没有想法。
她和章序的口头婚约,不知道太后或是苏氏有没有问过章序的意思,但没有问过她的。甚至来告诉她恭喜她的,还是当时在太后面前服侍的碧梧。
当时,她吃了一惊,再是害羞和惊喜,去给太后道谢。
可即使退了这一桩婚约,日后的还是轮不到她做主。而且,极有可能是她的父亲和她的继母来决定了。毕竟,和章序退婚注定会得罪太后,她也不能指望太后管她一辈子。
除非司徒征愿意娶她,让自己的母亲上门或是请个媒人来提亲。
她告诉自己,司徒征对她已经很好了。
但是她一点都确定不了他会不会娶她。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可他的呢?
纪襄眨眨眼,觉得司徒征有时候像是喜欢她的,愿意给她细致地解释她想不明白的政事,愿意在她生病时赶来陪伴。
和她亲密的时候,他的反应也不可能骗人。
可有时候,他对她,就像是欣赏一个精美的瓷瓶,爱抚一只可爱的小宠。
她并不是在埋怨司徒征,可有时候她真的如此觉得。
最重要是,他从没有过说清楚他的想法如何。而她,怕听到的不会是一个令她高兴的答案,也不敢问。
她轻轻叹气,她是不敢问的。
若是哪一天她可以听到司徒征的真心话就好了,最好是她想要听到的。
如此想着,她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
再静养了两日,纪襄让人去明光殿传话。自己身体无恙,若是陛下有所传召,她已经可以前去。
但皇帝只是让人送了赏赐,并没有召她。
章序跟着禁卫去司阳城及附近的城镇去搜查有无因为暴雪困住的人了。她将要和章序说的话想了又想,等着他事忙完就和他说清楚。
这些时日无事,她将自己停滞修注的文稿拿了出来,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上面。自然,她也不会停止打听政事相关的消息。如今她懂的越多,越觉得自己从前的许多念头幼稚可笑。
也难为司徒征愿意一点一点教她了。
这日,雪难得停了许久。距离蓬莱宫坍塌一事,已经过去了十日。缄默的行宫里难得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欢声笑语,热闹起来。
快要到新岁了,转年,她就十七岁了。
行宫里人人期盼着新岁,宫人已经开始布置新的窗花宫灯。纪襄也放下笔,走到屋外想要看看雪霁的光景。
她才走出去,就有宫人大步跑过来,一手扶着门,一手揪着自己的衣襟,上气不接下气道:“纪姑娘,你未婚夫婿受了重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