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连北风都停止了强劲的吹拂,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
纪襄眼前一黑,她扶住门框,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高声问道。
报信的宫人被她尖利的声音吓得后退了一步,哆哆嗦嗦地将自己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纪襄喃喃问道:“为什么?”
宫人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章序在外受了重伤,人被抬了回来。
她无意识地挥了挥手,转身回去,穿上一件厚厚的外裳。碧梧忧心忡忡地跟着她出门,轻声道:“姑娘,您走慢些吧。”
纪襄闻言,停住了脚步。
她不可能直接冲到章序的住处去看望他的。于情于理都不能去,且最重要是礼教规定下的男女避讳,她不可能去的。
章序竟然会受伤?
他独自去匪窝里将肃王带出来都没事的。方才她说什么,是被抬回来的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道:“走,我们去给太后请安。”
两人一路快步走到了太后寝殿,被听到通报出来的唐嬷嬷拦住了。
唐嬷嬷小声道:“姑娘,看你模样应该也是知道了。苏夫人特意派人嘱咐过一句,太后有了春秋,先不要禀告她。等章小郎君醒了,再慢慢和太后说。”
她神情忧虑,拍了拍纪襄的手。
纪襄点头表示明白,她人既然已经通报过了,只得进去给太后请安,强颜欢笑陪太后说了一会儿话。
告退时,唐嬷嬷特地亲自送她出来,将章序受伤的缘故告诉了她。
原来是章序在司阳下面一个镇上搜查时,在被几个房梁压着的洞里挖出了一个年幼的小孩儿,才将人托举上去,不平稳的几根柱子又坍塌了,压在了章序身上。
当时就血流不止,负责的长官不敢耽误,命医士一路救治,送回了行宫中,好让行宫里的太医再救治章序。
但,人目前还没有清醒。
似乎看出了她的迟疑,唐嬷嬷和蔼道:“姑娘,你去瞧瞧吧。这也无人敢乱说什么的。”
她点点头,谢过唐嬷嬷,转身就走。
雪霁的日光下,却比前几日还要冷一些。纪襄心里乱糟糟的,连太后都要特意瞒着,她想到此,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章序还有再也醒不来的可能?
她咬咬嘴唇,实在想象不出平时健壮的章序会受伤到这个地步。
在进屋之前,她将泪珠抹去了。还未进屋,就能闻到一片血腥味和膏药味,十分苦涩。苏夫人坐在章序卧房外,倚靠在椅背上抹眼泪。
见她来了,苏夫人勉强一笑,招手示意她在一旁坐下。
纪襄垂着眼睛,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她浑浑噩噩坐了片刻。卧房外进进出出,一盆盆热水端进去,变成了一盆盆血水再端出来。
章序还没有醒的迹象。
苏夫人的哭声变大了,若不是怕妨碍太医,她简直想要立即冲进去看她的儿子。
而纪襄的意识像是抽离了,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渐渐,她脑中闪过了许多从前和章序相处的点滴。
她的心,在这似有似无的一片哭声里,不可避免地动摇了片刻。
要不就算了吧,他是她一起长
大,愿意给她撑腰,愿意和她共度一生,最熟悉的一个人。
正想要放弃自己心头打算时,她突然想起了骊珠说过的话。骊珠说即使丈夫病好了,也不可能喜欢他的,因为二人个性实在不合。
就譬如她方才想到的过去,大多数都是二人年幼时。
他是个很好的玩伴,但他们都长大后,和她远远称不上意趣相投。
她想起十三岁的时候,章序有一回口无遮拦调侃她正长大的身体,她生气,有将近半年没有搭理他。即使他不断发出动静逼迫她出去见他,她也一句话都不肯说。
后来,他没有再当面开过此类玩笑。可是他也照旧会说她的不是,甚至是在许多外人在的场合。
她又因此生气了,气到想退婚,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章序知道她的生气没有用,所以可以毫不顾忌地翻墙夜闯她家,可以给相好送一样的发钗。
他或许是改不掉此类毛病,或许是并不会真正在意她的愤怒。
即使他如今温和不少,在她面前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讨她高兴。可纪襄清楚自己记仇,她记得章序的好,也不会忘记他对自己的不好。
这两者没有抵消的说法,都是真真实实存在他身上的。
作为一起长大的人,她舍不得他受伤,怕他再也醒不来或者终身都要落下毛病。
可要因为这,就放弃她想了许久的念头吗?
她有退婚的念头,已经大半年了。
甚至是和司徒征私会前,她就已经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纪襄在炭火盆旁,背后却浮起一层细细的冷汗。她头晕眼花,浑身上下像是得了一场风寒。
她看向一旁的苏夫人,将话咽了回去,起身告辞了。
纪襄来看章序,本来就不是合乎礼仪的事,只是事急从权,没有人会在意。她要走,苏夫人见她脸色不大好看,宽慰了她几句,让她好好歇息,章序醒了会告诉她的。
原本,她是想直接和苏夫人提退婚的事。
她不在乎苏夫人觉得她是一看章序受伤了就想退婚了,可这是她自己的事,还是等章序醒了之后,亲自告诉他吧。
回到卧房后,碧梧思忖许久,还是开口问了纪襄的打算。
她问得很明白,还会不会和章序退婚。
纪襄也就明明白白告诉她,会的,等章序醒了就提。
碧梧的脸上,闪过掩饰不住的震惊,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纪襄笑笑,碧梧尚且只是震惊,至于旁人,觉得她是冷心冷情的恶人也好,不守妇道的妖女也罢。她都不在乎了。
与此同时,明光殿中,一位道长和皇帝谈完话,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皇帝阖着眼睛,殿内落针可闻,连近旁宫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兽首香炉白烟袅袅,突然间,皇帝张开了双目,命道:“将所有的帘子都掀开!”
宫人闻言大惊,迟疑了一瞬,见皇帝面沉如水,回过神来,才将殿内的珠帘绣幕以及窗牗上的厚厚纱帘都掀开了。
殿内顿时大亮,窗外还有没融化的积雪,白茫茫的亮光刺人双目。
皇帝又不悦地挥了挥手,示意再拉上。
近日来,弹劾谈家的奏折比天上的雪花还多,纷纷扬扬传到明光殿里,一摞摞摆在书案上。皇帝知道他们都要说什么,但相比谈家竟敢在行宫修建里偷工减料,更令皇帝震怒,乃至不安的,是这突如其来的暴雪。
天降暴雪,行宫坍塌,这着实不是一个好兆头。
也是这种不安,让皇帝迟迟没有动手处置谈家。
当内监禀报司阳城内一切妥当,受灾的灾民都已经妥善安置,有热粥喝时,皇帝神色索然。内监继续事无巨细回禀,提及章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时,皇帝命再派几个太医去,务必要将人治好。
董内监笑道:“这孩子不愧是得您爱重的,心地如此善良。”
皇帝敲敲桌子,道:“去传纪襄。”
这事自然轮不到董内监亲自去跑一趟,自有宫人冒着严寒去传召。董内监笑着说了几句,压抑不住一直以来的好奇心,道:“陛下可真是看重纪姑娘。”
皇帝淡笑:“她懂事,清白,不会闲话,这些就足够了。”
董内监恍然大悟,这清白自然不会说的是作风,而是纪襄身家清白。不仅纪家清清白白和朝内任何一派都无牵连,她未来夫君也是得皇帝看重,忠心无二。
皇帝从没有对人说过,需要让人读奏折,是因为他的目力,在常年昏暗燃灯的环境下,已经到了看字不清的地步。
他也不可能和人说。
皇帝不愿意再消耗自己的目力,对身边但凡识字的内监宫女都有各种各样的挑剔,那纪襄便是不错的选择。反正,皇帝也不在乎纪襄的眼睛。
纪襄很快就来了。
御案上的奏折,已经由几个内监粗疏整理过。纪襄拿起来的第一封,便是工部尚书的请罪奏折。
即使是笔墨所说,她都能感到他的痛哭流涕,称自己监管不力,才酿成祸事,险些害了公主金枝玉叶的贵体。
纪襄读完,心里哂笑。此人将自己的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还暗示了公主无事。
公主逃脱及时,可还有人死在了蓬莱宫中。
大约是她的表情流露出了厌恶,等她意识到时,皇帝也察觉了。皇帝问道:“你怎么看?”
纪襄垂眼,连称不敢妄言。
皇帝再问,纪襄想了想,轻声道:“臣女当日就在蓬莱宫中,眼睁睁看到宫殿坍塌。恕臣女斗胆,可当时情景如人间炼狱,被房梁压住的人,或死或伤,且自己动弹不得。臣女只能庆幸自己无事,更庆幸公主曾经邀请过太后,而太后没有去。”
她说完,又垂下了头,装出一副怕皇帝生气的模样。
纪襄不敢直言,只能委婉地说幸好太后没去。她相信皇帝会想到,若是他自己去了遇到祸事呢?
片刻,皇帝敲敲桌子,问道:“你不用再读其他人的,朕知道说什么的都有。以你所见,朕应该如何决断?”
纪襄眨眨眼,干脆装傻道:“啊?可臣女不知奏折里都说了什么。”
皇帝笑着摇摇头,让她又将分类好的重臣奏疏读了。纪襄一边读,一边飞速思考。
大多数人都是要求严惩,毕竟这事恶劣,闻所未闻,甚至有人说罄竹难书,应该满门抄斩。也有人没有直接求情,请求细查的。
一旦细查拖延时间,那其中可以做的手脚就更多了
纪襄想着,读完了奏疏,告退了。走出明光殿后,她才想起又忘了和皇帝讨要正式官职的事。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个好时候。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没有多久,谈昭仪便来了。
谈昭仪如往常一样,闭口不谈谈家正面临地险境。皇帝反而好奇问道:“你不给你叔叔求情?”
她嫣然一笑,道:“陛下自由决断,臣妾不敢置喙。”
帝妃二人说了几句,谈昭仪装作漫不经心,按照谈贵妃教她的话道:“原来纪姑娘方才来过了呀,臣妾前几日倒是经常见到她和太子妃二公主等人一道玩耍,看起来还像是一个小姑娘呢,竟能在陛下跟前妥帖做事,也是她的本事。”
说完,谈昭仪有些忐忑。她记性不好,生怕自己说漏了哪句话。
也怕自己上眼药的行径太明显。
皇帝不置可否,纪襄他是命人仔细查过的,和他几个公主都玩得不错,甚至能给小公主喂饭的。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62章
章序是在刚过了二更时醒的。
他浑身都
痛得厉害,睁开眼睛都觉得费力。屋内候着的太医宫人一见人醒了,皆是松了一口气,立即去给屋外候着的人以及皇帝太后报信。
在外候着的人已经坐了许久,马上都站了起来。
苏夫人喜极而泣,和章序几个兄姐一道急匆匆地走到屋内,看着章序苍白的脸,又忍不住心疼哭泣。
这回章序受了大罪,幸好脑内淤血及时用了针灸化开,才没有大碍。除此之外还断了两根肋骨,身上大小伤痕不计其数,需得静养一段时日。
苏夫人命人将还在迷迷瞪瞪的章序半扶起来,亲自喂他喝药。
章序一把夺过药碗,“咕嘟咕嘟”咽了下去。他一动就疼,“嘶”了一声,将碗放下。
他母亲又要给他擦嘴,他嫌别扭,躲过了。
天色不早了,章序兄姐你一言我一语慰问了几句之后,便告辞了。
章序配合地应了几句话,老老实实听苏夫人责备他太过莽撞。对于儿子救人的行为,苏夫人很是赞成,可自己受了重伤,那就很不值得了。
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几回让章序务必小心,章序起初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渐渐不耐烦起来,道:“我知道了!我爹呢?”
苏夫人道:“你爹在外忙着呢,和你一样好几日没回来了。”
章序又问:“阿襄呢?”
闻言,苏夫人叹了口气,她就知道章序一定会忍不住问的。改日,她一定要问问别人当娘的有没有这样想的,她的长子和妻子处得冷若冰霜,她很不满。但章序太惦记未婚妻,她也觉得不妥。
“阿襄来看过你,坐了一会儿回去了。”
章序道:“现在还不晚,娘派个人去将她请来。”
“祖宗!都三更了还不晚?”苏夫人扶额,“你快别折腾了,再喝一回药就好好歇息着。太医说了,你三个月里都不能下床动弹。”
“我要见阿襄。”
苏夫人耐心道:“这么晚了,她也歇息了。何况你们还没有成婚,她即使来,也不能进来看你,你也不能下床去见。请她白白走一趟,又有何意思呢?”
章序仍是不肯,沙哑的嗓催着母亲去把纪襄叫过来。
换做平时,苏夫人都是不怎么教训他的。何况她现在心疼章序受了重伤,更是不会说他什么。
她想了想,委婉道:“阿襄走的时候,面色也很不好,估摸是她前阵子病了还没好全。”
章序这才作罢,放弃了立即请人的念头,但还是坚持让母亲明日一早就去将人请来。
苏夫人拗不过他,只能答应,催着章序别说话了,闭上眼睛休息。
章序应了一声,身上疼得睡不着觉,但也没力气再说话了。他躺在床上,想着明日阿襄来看望他时,一定会眼泪汪汪地担心他,柔声细语关心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纪襄和从前一样说话了,很久没听到她可爱的语调了。
近来她说话的语气,不是他多心,他觉得和她对旁人,对那个谢方,对送她的宫女太监都没有什么区别,客客气气的。
自然,他救人的时候没想这么多。
但现在一想,能换纪襄好好心疼他一次,也是值了。
没一会儿,章序听到了太后和他上峰派来关心的宫人声响。他懒得应付,闭上眼睛装睡,听见有人在他病榻前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烦躁极了。
烦躁着烦躁着,想着纪襄,慢慢就睡着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巳时。
他一动,被白布牢牢包住的胸肋就疼。宫娥轻柔地服侍他换了伤药,再给他擦脸,才告诉他纪襄来了,在外间和夫人说话。
章序立即催她们去将纪襄请进来。
在外的苏夫人知道管不住儿子,也不想跟进去讨儿子嫌,干笑了几声,目送纪襄走进去。
屋内,章序突然想起年幼时去探病,病人都是在额头上包块白布的,连忙让伺候的人给他也放了一块。
纪襄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见章序这副了无生气嘴唇发白,几日不见瘦了不少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流泪。
她用手飞快抹去,坐在他床边一张稍远的椅上,问道:“疼吗?”
“一点都不疼。”章序还是学不来装可怜那一套,故作轻松道。
殊不知纪襄听了这话,愈发难过。她在外听苏夫人细细说了章序的伤处,心里本就难受,见他逞强,更是一阵酸楚。
她挤出一个笑,道:“你好好歇息吧,别费力开口说话了,我不便久留,我先走了。”
对这样的章序,她还是心软了,打算过阵子再提退婚的事。
“你别走!”章序提高了音量,作势要起来。
一旁立着的宫人连忙扶章序躺下,给他掖好被角。
纪襄微微叹气,没有再说要走的话,问候了几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章序沉默片刻,示意伺候的人都退下。
她们不能放着二人单独相处,不肯走,章序就不耐烦地掀被子作势亲自赶人,折腾一番,宫人只好都告退了。
章序不满道:“都怪那个胡说八道的秃驴,不然我们现在都成亲了,哪里还用避嫌?”
纪襄没有应声,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
“阿襄,我娘说陛下昨天给我赏赐了不少好东西。有些好像是给女人擦脸用的玩意儿,你要不要挑挑看?”章序问道。
纪襄简短道:“不用了。”
“你不要?”章序挠挠头,“陛下赏的应该都是好东西吧,你是我未婚妻,说不定陛下就是想到这一点才赏赐的。”
她没有纠正他皇帝才不会空闲到亲自拟定赏赐礼单,纪襄沉默了片刻,直白道:“章序,我要退婚。”
话音落地,章序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皱眉道:“你说什么?”
她不忍去看他苍白的面容,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章序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等他渐渐回过神来,才语气不善地开了口:“你是看上谢方了?”
纪襄莫名其妙,道:“当然不是。是——”
她有一瞬的冲动想要干脆坦白算了,但她话一顿,章序就接口道:“谅你也不会,阿襄,你又在生什么气啊?”
他不解,不知道纪襄为何又会提起退婚。他俊美深邃的眉眼因着疼痛和疑惑,皱在一起,看向纪襄,又问道:“你又在闹什么?”
纪襄淡淡道:“我没有和你闹,更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想让你哄我或是其他的。我思虑许久做出来的决定,不是闹。”
章序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道:“那你和我说没用。你有本事就去和太后说,让她同意好了!”
他忍不住越说越大声,扯到伤处,一阵疼痛袭来。他看向纪襄不为所动的脸,赌气道:“你不嫁给我,还想嫁给谁?难道你真指望你父母会给你换个好夫婿?”
纪襄一怔,顿时想起了她曾经求太后退婚时,太后也是这么说的。
和她关系最亲近的两个人,都知道她非常在乎和血亲父亲的关系疏远至此,但在争执时,也都不吝于提这一点让她难过,让她屈服。
不过,她现在不在乎父亲和继母了。
随便章序怎么说好了,她忍住眼泪,冷冷道:“我日后不论嫁给谁,或是不嫁人了,都和你没有任何干系。”
章序自知失言,但也拉不下脸来补救。他当真不明白了,自己近日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又让纪襄生气了?
他养过的歌女早就被他送回老家了,不可能再出现在行宫里。至于其他的,章序睡过都不记得她们名字长相了,何况她们也不可能出现在纪襄面前。
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
章序一动,碰到了肋骨,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呼痛之余,注意到纪襄适才冷淡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她还是心疼他的。
那一定是有人在她面前胡说八道了,章序想定,嘴上继续喊疼。
纪襄抿抿唇,走过去,俯下身看了他一眼,道:“我让人去传太医给你再瞧瞧吧。”
“也没这么疼,你别去了,免得他们觉得我这点伤都忍不了。”
她忍俊不禁,反驳道:“太医才不会这么想呢。”
纪襄看看他虚弱的模样,蛾眉微蹙,“你好好休养吧,
我也应该走了。”
章序别过脸:“你说了要退婚,我没办法好好休养,除非你把话收回去。”
“覆水难收,人说过的话怎么可能收回呢?”
“那你反悔,以后也不许再说这种话了!”章序瞪着她,理直气壮道。
纪襄叹了一口气,道:“那等你养好伤,我们再说退婚的事好了。”
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章序皱眉,瞪着头上绣了云纹的帷帐,怎么看怎么丑,一会儿就让人进来换掉。他突然想到不对劲的地方,问道:“我们的婚事,你难道可以自己做主吗,你写信告诉过你父母没有?”
纪襄莞尔:“没有,管他们同不同意。”
章序一听有理,只当纪襄的意思是她父母管不了,毕竟这是他去求了太后,由太后定下来的,没想到她根本就不在乎纪家人怎么想。
他还是很不高兴。
原本他设想的,纪襄会给他的柔情蜜意,根本没有!
一定是有人说他的坏话了。
时间久了,外间传来重重的茶盏放下的声音。纪襄本就不想和章序继续大眼瞪小眼了,听到这直白的催促,立即起身走人。
章序等她一走,适才强撑着的精神也散了,疲累地合上眼睛。他睡了一觉,思索片刻,命人去传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下属来。
他要知道纪襄最近和什么人来往过-
纪襄从章序处离开后,心烦意乱地思忖了好一会儿。
她不忍心让才因为救了一个稚儿受伤的章序,在养伤期间再费心和她争辩退婚的事。
骂了几句自己优柔寡断后,她用了午膳,预备午歇一会。
但一闭上眼睛,她就想起章序躺在床上包着白布,说话都比平时虚弱几分的模样。
和他不肯退婚的固执。
这事究竟要怎么解决呢?她是不想真正闹到太后跟前的,最好是章序同意退婚,和她一起去求太后收回婚约,平平静静地解决此事,就当没有过这桩婚约。
这般想着,翻来覆去,她就睡不着了。没一会儿,明光殿的宫人来请她过去。
她才读了奏疏一会儿,明光殿就又来了十几个大臣,见到她,都露出一丝错愕。
纪襄也惊讶极了,她之前都没有见过大臣出现在殿内。她大胆看了皇帝一眼,见他没有让自己退下的意思,便立到一旁,和内监并排站着。
没人提出让她退下。
纪襄松了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看着自己交错的双手,耳朵却是高高竖起。
谈家在朝中经营数年,故旧门生不少,而且不论是亲缘还是利益相关的人脉都十分复杂。是以拐弯抹角为谈家说话的,也有人在。工部尚书谈嗣明含泪跪地陈情,自认御下不严,请皇帝降罪。
以尚书左仆射杜道全为首的几个大臣,则是要求皇帝严惩不贷。
在殿内的都是重臣,近臣,争论起来唾沫横飞,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体面。
争到酉时,皇帝才兴致缺缺地让众人退下。
翌日,亦是同样的争论。但谈嗣明没有来,大臣们口干舌燥,只等着皇帝下一个论断。
纪襄垂眼,静静分析着他们所言。
大多数臣子的意思,谈嗣明必须给皇帝一个交代,给已逝之人亲属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决不能一句“御下不严”就过去了。
何况,今日敢在修建行宫时偷工减料了,日后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替谈家说话的,则觉得谈嗣明罪不至死,陛下应该给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帝累了,敷衍一笑,命众臣子都退下。
众人都告退了,纪襄迟疑要不要走时,皇帝闲闲地吩咐董内监道:“去告诉谈嗣明,这件事要怎么处置,朕让他自己选。”
纪襄垂眼告退,一路疾走回到自己卧房时,心跳仍是剧烈。
她扑在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啜泣。
这几日章序的受伤,退婚难求,以及朝廷政事无形刀光剑影带来的压迫感,让她心力交瘁,不由陷入了一阵深深的凄怆茫然中。
她哭得枕头半湿,才命人打水洗脸。
画墨和碧梧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她近日心里不好受,都柔声安慰了她几句。
纪襄咬唇,低声道:“画墨,我想见司徒征,他有没有空闲?”
她非常想他,想被他用平静的语调哄几句,心就能安定下来。
第63章
已是黄昏时节,残阳如血。没有丝毫暖意的日光消融了冰雪,显露出光秃秃的枯枝。
纪襄从窗外看出去的就是这副光景,凄凉至极。
她回过神来,怏怏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吧。”
画墨笑道:“奴婢还没有去问,姑娘怎就知道不方便了?看来姑娘心绪是真不好,奴婢都许久没有见您如此消沉了。您稍坐片刻,奴婢去去就来。”
她领命而去,却是到了月上中天才回来。
画墨领着纪襄出门去,解释道:“临近年关,又出了蓬莱宫的事,侍卫巡逻比往常的班次多。但现在出去是无妨了。”
她小声道谢,心情仍是低落得很。
像是从经历雪灾后所有压抑着克制着的惶恐,愤怒,无力都聚集在了一处,今日才彻底爆发出来。
夜色下,马车辚辚而行,是纪襄熟悉的一条路。
她从这种熟悉中,获得了几分安心。而在静园里看到坐在书案前的司徒征时,心中更是一下子被安心感充盈了起来。
司徒征没有起身,微微一笑。
画墨已经识趣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纪襄快步走过去,一声不吭,径直扑到他的怀中。
司徒征已经听了她心情不好的回禀,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问道:“怎么了?”
她的脸埋在他温热的胸膛前,蹭了蹭。
纪襄沉默片刻,将她今日在明光殿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司徒征。
他一时没有答话,片刻后,司徒征冷冷道:“此事已经结束了。”
“什么?”纪襄隐约有个想法,但因为觉得不可能,是以没有提出来,但司徒征的意思,似乎和她所想不谋而合。
“陛下暗示谈嗣明自杀。他一人自杀,换陛下不再追究下去,不影响谈氏一族。”司徒征详细解释道。
他难掩不愉,皱了皱眉,很快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
纪襄的揣测被他两句话证实了,尽管有过同样念头,但她仍是错愕万分。
因她先前一直不敢相信,皇帝竟然会如此处置!
“谈家在建造行宫时偷工减料,虽说他们应该是预料到了陛下不会去可,这也是一桩大罪呀!陛下即使不在乎死的那些女孩,就不在乎他的公主也深陷危险吗?不在乎他们贪污国库银钱吗?”纪襄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向司徒征。
司徒征淡声道:“我从来就弄不明白陛下是如何想的。”
其实真要论起来,也有诸多可以揣摩的地方。譬如皇帝可能一直知道谈家中饱私囊,但还没到彻底铲除的时候。毕竟谈家一倒,牵连的是肃王,接连影响太子。
皇帝如养蛊般养出如今局面,迟早会有反噬的一天,无非看谁先忍不住罢了。
司徒征心平气和地想,太子为名声正统计,也只能先行忍着。
纪襄叹了口气,和他就着这个话题又说了几句。
说完了正事,司徒征见纪襄仍是低落的小模样,垂着眼,微微抿着唇。
他略一思忖,很快想到了让她心情不佳的事。
章序。
他因为救一个小孩儿受了重伤,这事他也听说了。不用说,纪襄这般心软的女孩,一定是又对他生出了愧疚。
继而觉得是自己的错处。
可他不能在这件事上开导纪襄。
他根本不想在纪襄面前,主动提及她那个名
义上的未婚夫。
司徒征没有细究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念头,想了想,打破了沉默:“你想不想听我这几日在做的事?”
闻言,纪襄眼睛一亮,连着点了好几下头。
他一笑,不疾不徐地开始讲起自己在忙的事。
原本他见她一张憔悴脸容,没打算和她说些赈灾的正事,免得再分她的精神。但也不能让她一直想着章序,思来想去,她如今感兴趣的就是朝堂之事了。
纪襄果然感兴趣,安静又专注地听着,时不时问几件她不明白的事。
对谈时,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深深记住纪襄这个人,是在他十一岁那年。
他读书间隙散心,偶然间撞到纪襄因为不能继续上学而躲在一块巨石后哭,抽抽搭搭的。
在他身边的同龄人,没有一个好学到会因着不能读书而哭泣的,也没有哪一个胆小到只会偷偷哭的。
他帮了她,在皇后面前帮她说话。
后来他听说过几次,纪襄的课业非常好。
但是他也没想到,纪襄在听他种种解释教导时,几乎皆是一点就通。
司徒征心中一动,停住了话头,看着纪襄若有所思的脸。
纪襄莞尔,双眸粲粲如星,催促道:“你怎么不说了?我还想听呢。”
时辰不早了,司徒征道:“你还不累吗?”
他是抱着想将她说困的心思,慢慢在讲述的。
纪襄这几日奔走在明光殿中,自然累极。司徒征一说,她才惊觉已经很晚了。
“我应该回去了。”她瞥了一眼窗外天色,焦急道。
司徒征道:“留下吧。”
烛火摇曳中,他的面容平静。
纪襄已经有了一些困意,下意识想要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紧张地瞥了一眼司徒征。
他站起身,不容分说道:“不用担心行宫里会有人找你,我让人进来服侍你洗漱。”
司徒征出去了,将卧房留给她洗漱。
纪襄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画墨牵着洗漱沐浴,一切妥当后,换上了她在这里曾经穿过的寝衣。
在静园留宿,倒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先前她住在这里时,司徒征走后,因为事务繁忙,并没有来过,更别说宿在静园了。
同床共枕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她还是紧张。
尤其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胡思乱想着,在一片暖融融,香馥馥中有了困意。才掐了一下自己的腿时,司徒征走了进来。
屋内只燃着两盏烛火,一室幽微。
她也不知怎么想的,下意识立即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朝里装睡。
司徒征吹灭了烛火,上床,一丝不苟地放下床帷。
片刻后,纪襄感到身上一热,她被司徒征搂在了怀中。
司徒征懒懒道:“还不睡?我适才瞧你很累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醒着?”
“听呼吸声。”司徒征解释道。
纪襄的鬓发蹭到了他的脸颊,她也不再装睡,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黑暗中,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个人影。她看不清司徒征脸上的神情,他抱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呼吸均匀起来。
他睡着了?
纪襄很难说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她的心中,甚至闪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如将她一直在忐忑的事情,做实好了。
不过须臾,她就暗骂自己不知羞耻,脸也跟着灼热起来。
他似乎是因为要见她,赶回来的。没一会儿,纪襄就感到司徒征应该是睡熟了。
她也很累,但困意又消散了。她的诸多疑惑,在司徒征详细的解释中,已经化解了。她纵使心里难平,也阻止不了皇帝的决定,只能接受这潦草的处置。
但除了政事以外,还有一股郁气萦绕在她心头。
对于今后该怎么办,她一点思绪都没有。和章序成功退婚之后,她应该做什么呢?
章序过了年才十八,年岁不大,出身又好,有关爱他的父母亲和太后操持,再选一门相配的婚事很容易。
但是她呢?
纪襄在深夜中,突然打了个哆嗦。
她可以相信枕边人是托付一生的良人吗?
以前她和骊珠聊天时,还调侃过司徒征会做谁家的乘龙快婿。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定下婚事的意思,纪襄听太子妃等人闲聊时也说起过,他应该没这个打算。
太子妃周芳清是南人,说司徒征清修的寺庙是百年古刹,对俗家弟子也要求十分严格。
司徒征在那里待了五年,也清修了五年。
可是他也饮酒吃肉,也会亲她,怎会没有俗世念头呢?
晚上对谈时,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欣赏。
何况他救了她好几次,愿意带她一起去汉阳,对她传去的话立即作出反应。纵使他从不说甜言蜜语,又有何好质疑的呢?
纪襄想到此,不由无声地笑了,心里涌起一阵甜蜜。
她也渐渐睡熟了。
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她有些不敢掀起床帷,怕司徒征已经走了。纪襄深吸了口气,探出半张脸,见司徒征坐在书案前,笑了起来。
今日难得天晴,日光斜斜透过窗牗,洒在屋内,给司徒征的侧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
纪襄不止一次想到,如果可以停留在此时此刻便好了。
听到她的动静,司徒征回过身,朝她笑了一下。
她去洗漱,坐到一旁用了早膳,才坐到司徒征旁边。
这样的情景,她从没有经历过,像是他们已经成婚多年后的一个寻常清晨。
她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没话找话一般问道:“你今日练过剑术了吗?”
“当然。”司徒征微微一笑。
他书案前什么公文书籍都没有,双指揉了揉眉心。
纪襄支颐而坐,突然意识到司徒征在发呆。
司徒征竟然在发呆!
她从没有见过他这般,问道:“你怎的了,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可依着他昨晚说的,赈灾应该并没有为难的地方。
司徒征颔首,又开口道:“没有。”
这件事从他回京城后就开始做了,但毫无进展。太子已经叫他放弃,但他看得出来,太子是想要做成的。
他自己也觉得应该去做。
用点不入流的手段应该会很容易,但他不想如此。
纪襄想起曾有一次她问他是否有难事,当时他很快就否决了。现在是下意识承认了,又不想让她知道?
她有点不高兴,她明明都看过他不少公文了,对他也毫无保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纪襄又问了一次。
这回,司徒征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她站起来,不悦道:“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去问太子。”
司徒征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第64章
纪襄说的,自然只是一句气话。
她自己也清楚明白,她绝对没这个胆量跑到太子殿下面前去质问他。
连和她亲近的司徒征都不愿意告诉她,何况太子乎?
她抿着唇,懊恼自己一时冲动下的蠢话。
果然司徒征根本没放在心上,面色依旧平静,和她对望。
甚至唇角上翘,一定是在笑话她这根本没有威胁的蠢话了。
她不高兴,也生他的气,不悦地瞪着他。
司徒征恍惚了一瞬,道:“当真无事,若是说有何为难之事,那就是你昨日说的了。”
方才,自己竟然有想要对她和盘托出的念头。这着实让司徒征错愕不已,诚
然,纪襄是一个值得信任,绝不可能泄密的人。
但他甚至还答应过太子,不会告诉纪襄任何正事。
自然,他早就违背了这个诺言,给她讲过不知多少次了。
真正阻碍他告诉纪襄实情的,是他不愿意在她面前展露出自己的无能。
一件事花了半年的时间去做,但毫无进展,这等无用,他绝不愿让她知道。
否则她会怎么看他?
上回在她面前陈述自己的困惑茫然,得到她关爱稚子一般的柔情,他虽也高兴,事后却觉得羞耻,十分后悔。
纪襄哪里知道短短几瞬功夫,司徒征想了这么多。她将信将疑道:“那你刚刚否认什么?”
司徒征极少扯谎,对着纪襄黑白分明的眼睛,耳垂微热,含糊道:“不想你再费神。”
闻言,她不禁扑哧一笑,道:“我有何好费神的?”
司徒征转了话题,问道:“不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可有想要的东西?”
“还早呢。”纪襄的生辰在元月十五,她笑道,“何况哪有人送生辰礼不自己想的?你若是问我想要什么,我只能客客气气说没有。”
司徒征哈哈大笑起来,露出左侧脸颊上的酒窝。
他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不自在一扫而空。
纪襄恼道:“我说错什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她命令道:“你别笑了!”
但看着开怀大笑的司徒征,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似乎和司徒征待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不谈天说地,不亲密相拥,静静对望都觉得心中盈满着喜悦。
她甚至觉得之前的烦恼都是庸人自扰了。
司徒征收了笑,道:“好,我不笑了。”
纪襄瞥瞥窗外,看见小童青筠在外一蹦一跳像是在摸高。她的目光停留了几瞬,突然注意到天色,道:“我应该要回去了。”
皇帝作息异于常人,基本都是在未时传召她。现在从静园坐马车回去,用膳再略微歇息一下,就得去皇帝面前侍奉了。
司徒征道:“好,我命人送你回去。”
纪襄仔细端详他,道:“你瘦了。”
她没有再说让他务必歇息的话,说了也没什么用。何况,还是她让司徒征赶回来的。
司徒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动作随意,显然也没放在心上。
他和纪襄从不一起回行宫,安排好人后,纪襄便要走了。
从静园回到行宫,穿过清凉州,亦是一条她熟悉的路。但不知怎的,纪襄总觉得今天有些怪怪的。
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看着她。
她立即想起了司徒征曾经派来跟踪过她的人,还有他曾经轻描淡写提到过的暗哨。
不少权贵重臣,甚至皇帝宗室都会养这些人,用来暗中保护,盯梢暗查,甚至刺杀。
她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若是皇帝发现了她和司徒征的关系,那她即使不是,也成了司徒征的耳目了。
纪襄勉强维持着面色,不让冷汗留下来,但还是白了面色。她小声道:“画墨,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画墨一惊,问道:“姑娘是何时有这种感觉的?”
她仔细回忆一番,道:“是走到河边的时候。”
那便是已经进了行宫了。画墨道:“姑娘别怕,最多被人发觉您出去过。行宫里从未明令禁止过人出宫,大摇大摆出宫去司阳城玩的也大有人在。”
“你让司徒征去查一下是谁吧。”
纪襄补充道:“自然,也有可能是我疑神疑鬼了。”
画墨笑着应下了。
纪襄心中惴惴不安,但一想到画墨会及时传信给司徒征,那应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回宫用饭小憩,明光殿的宫人特意来告知她一声,这几日皇帝闭关修炼,不会传召她。
她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皇帝到了这地步。
那蓬莱行宫的后续,皇帝是撒手不管了?
纪襄心中叹了口气。
翌日,她想到有几日没去给太后请安了,便带着碧梧一道去拜见太后。
一入殿,她就后悔了。
早知如此,便打听一下太后是否有客了。苏夫人正坐在殿内,对着太后哭诉章序这回的受伤。
太后即使在关心章序,以她的身份和辈分都不可能亲自去看望。一见纪襄来请安,太后问道:“阿襄,你有没有去看望阿序?”
她点头,答道:“我瞧着他精神还不错。”
“那是他刚醒的时候了,这几日”苏夫人说着,用手帕抹了抹眼睛的泪珠,“这几日他一直提不起精神。他爹也赶回来看过他,万一以后一辈子都落下毛病,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苏夫人瞥了一眼纪襄。
她倒是不担心纪襄会因此退婚,但仍是发愁章序日后。
纪襄蹙眉,章序伤重,休养期间提不起精神应也是一件正常的事吧
太后却是关心极了,唉声叹气,骂章序太傻了。又不是需要立功的,何必这么拼命呢?
纪襄垂眉敛目听着她们说关于章序的话,突然听到太后叫她的名字,连忙抬头。
“阿襄,你去看看他吧。”
纪襄没有应下,低声道:“太后,这于礼不合。”
太后平时不会提出这种话,被纪襄反驳了,又开始思忖起是否应该让纪襄去了。一旁的苏夫人见状,道:“无妨的,让阿襄去吧。”
她才不会在太后面前说出纪襄已经进屋看过章序的事。
和礼法一比,还是让纪襄去看看,指不定章序心情好了,养伤的精神也好了。
太后琢磨了一会儿,也想到了苏夫人心中所想,命令纪襄届时和苏夫人一道回去。
既然已经说定了,太后便让她们告退了。
苏夫人这些时日心中很不好受,见到纪襄去探病时的脸色这般平静,心里有些不满。她不好说什么,但一想到章序醒来就嚷嚷着要纪襄,她的态度却淡淡的,顿觉儿子热脸贴冷屁股。
她不悦地瞥了纪襄几眼。
到了章序的卧房内,苏夫人问伺候的宫人在她不在的时候,章序有没有醒过,有没有喝药过。
待宫人一五一十答完了,苏夫人瞥了一眼篱在不远不近处的纪襄,不由皱眉,走了出去。
纪襄却是松了一口气,章序睡着了,她只要安静坐上片刻就可以告辞走人了。
她已经打定主意,等章序伤好了,再和他提退婚的事。现在让她一味纠缠此事,真的太不近人情了。
纪襄坐在章序病榻前的一张椅子上,发呆了片刻,突然看到章序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道:“你醒了,要不要传太医来瞧瞧?”
章序沉默片刻,只是用目光狠狠地盯住纪襄。
他没有错过她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丝烦闷,和慌乱。
半晌,在纪襄疑惑的眼神下,章序才声音沙哑地开了口,道:“你昨日出宫过。”
纪襄呼吸一滞,立即反应了过来。
她昨日觉察到的异样,竟然是章序在跟踪她!
纪襄皱眉,严肃道:“你是不是命人跟踪我?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那你为何要出宫去?”章序反问道。
纪襄淡淡道:“每日出行宫的人都那么多,我不能出宫?”
他脱口而出道:“昨天谢方也出宫去了。”
章序派去的人没盯到他们在宫外做了什么,有没有见面,但不妨碍章序怀疑他们一道出
去玩。他不悦地抿抿唇,道:“你之前答应过我,你不会和谢方出宫玩的。”
纪襄挑眉,道:“我没有和他一道出去。若不是你提起,我都不知道他也出宫玩了。”
章序继续质问道:“那你给他送糕点是为什么?”
她一怔,接着是一阵恼怒。章序是躺着太闲了,连她的这种事情都要管?都要来质问?
前几日,谢方送她一双毛皮手套,说是他从庭州带来的,当做谢礼。谢方又不是章序那种大摇大摆直接上门的无礼之人,是让宫人光明正大送来的。
名义还是谢礼,她就收下了。
以前她和太后殿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宫娥,是常常互相帮些小忙的。姑娘之间道谢,你送我朵绢花,我回赠几块点心,都很寻常。
纪襄又不可能送谢方绢花手帕之类,就回赠了一盘糕点。
甚至不是她做的。
纪襄懒得和他解释这么多,但一看章序阴沉沉的脸色,生怕他脾气发作起来,去找谢方将事情闹大,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又道:“你要养伤,就安心养伤,不要多想,更别管我这些小事。”
“他对你有意思,你看不出来?”章序气地捶了一下床榻,低声吼道。
闻言,纪襄一愣。她从没有想过谢方是喜欢她,毕竟他比她小两岁,称呼她都叫姐姐。
但章序这么一说,似乎谢方对她从
第一回见面就十分热情
纪襄冷笑道:“多谢你提醒了。你若是不说,我都看不出来。”
这下,章序气得伤口都疼,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晕过去。纪襄见他冷汗涔涔,顿时又心软了,道:“好了,你不用多想。我说过了,有任何事都等你养伤好了再说。”
他大口大口喘息,眼前能正常视物后,突然一笑道:“你变了。”
章序想不通是谁在纪襄面前胡说八道的,谢方这黄口小儿不可能知道他之前的事。纵然他如今依旧觉得这些事很正常,但他后悔了。
相比一时的欢愉,他更想要纪襄像从前一样喜欢他。
纪襄听他短短几个字,突然觉得耳畔有风吹拂过。她点点头,道:“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以前她日日待在长秋殿里,能幻想出来的最好日子,就是嫁给章序后,至少能决定夫妻俩的小院每日吃什么。
她对吃什么其实并不挑剔,但能决定一些事情,就足以让她高兴了。
只是想想,都觉得很高兴了。
章序见她脸色惆怅,低声道:“你别难过。你不喜欢我跟踪你,我以后不会再做了。”
她有点意外章序突如其来的服软,朝他一笑。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以前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却觉得宝贵无比。看到她的笑容,他顿时觉得身上的伤都没怎么疼了。
章序装作不经意道:“快要过年了。”
“是啊。”纪襄点点头。
见她完全没有领会到他的暗示,过年后再过一年,他们就可以成婚了。章序哎了一声,看向纪襄。
她莫名其妙道:“快过年了你为何要叹气?”
纪襄觉得可能是章序没法痛痛快快玩几场,所以不高兴了。
章序摆摆手,道:“没什么。”
她忍了忍,还是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到派人跟踪我?”
章序道:“我怕会有人欺负你,或者骗你。”
纪襄好笑道:“没有的事。你好好养伤吧,太后她老人家也很关心你的。”
章序应了一声,看着她走出去,很快就不见了,目光却迟迟没有收回。
他骗了她,他不可能将跟踪她的人收回的。
纪襄的性子他清楚,气性没这么大,一点是有人在她面前胡说,甚至唆使她。
第65章
谈嗣明留下一封认罪遗书后,服毒自杀了。
这事很快就在行宫里传遍了。他死了,参与行宫建造的大小官员也不可能轻易逃过,但因着年节将至,加之皇帝闭关不理事,都只是暂时收押,待年后定罪。
对这结果不满的大有人在,谈嗣明死得太容易了。这种足以抄家砍头流放的罪,竟然让他自杀混过去了。
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但不满的人过了一阵,雪灾的阴霾在行宫中就几乎消弭殆尽。
因着年关到了,宫中大宴小宴不断。
纪襄行走在和风细雪中,预备去赴太子妃办的一场赏花小宴。几人坐在暖房中,赏着屋外盛放的梅花,热热闹闹地闲聊说话。
在场的人不多,年纪相仿,又都熟悉,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众人都在打趣大公主,她的驸马是她母妃的一个远房侄儿,血缘虽然远得几乎没有了,但年幼时见过几回,对大公主从小爱慕,一心一意。
大公主脸红,见到正在掩嘴笑的纪襄,差点要说纪襄和未婚夫婿也是青梅竹马。但转念一想,章家子还躺在病床上,提起来指不定还让纪襄难过。
她只好假意生气道:“你们都笑话我!”
一旁的二公主羡慕地看着羞恼中掩不住幸福的姐姐。她和大姐姐关系不错,知道她和驸马处得是真不错。
她真心为姐姐高兴,也为自己的身世自伤。生母和母后都早逝,太子妃嫂嫂对她虽然好,但是不大熟悉京城勋贵重臣,难以给她操持婚事。
而她自己看中的司徒征,对谁都很淡漠。她一个女孩,又不能直白说出来心头所想。
一想到自己的婚事艰难,二公主垂下了头。
太子妃笑着拍拍她的手,问道:“怎的了,谁惹舜华不高兴了?”
二公主怎么可能当众说出真心话,看着太子妃,随口掩饰道:“我是突然想到了太子哥哥还在外忙碌,他先前让司徒哥哥办的事也还没”
对上太子妃警告的眼神,二公主自知失言,忙道:“哎呀,二哥在外忙活,若是知道我们在赏花,一定要说我不思进取了。”
“殿下才不会说你呢。”
几人说说笑笑,将话带了过去。二公主知道一会儿嫂嫂肯定会说她了,谁让她一时嘴快说了二哥有事让司徒哥哥在做呢?
幸好她没有说出是何事。
这厢二公主在庆幸自己没有彻底失言,反省日后不能再言语犯错时,纪襄面上还微微笑着,心跳早已快了起来。
二公主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了,司徒征有一件太子吩咐的事,还没有完成。
听起来,可能有一段时间了。
这才是让司徒征为难,乃至于苦思冥想的事!
纪襄咬牙,司徒征之前是骗她的,甚至编了个理由来敷衍她!
她命令自己暂时不要去想了,笑着和她们一道说话。
等宴会散后,天色灰蓝,已是迟暮。纪襄一出门,便让画墨去传话,她今晚要见司徒征。
在知道章序派人跟踪她后,她和司徒征提过此事,想着要不要暂时停了在静园的见面。
司徒征让她不用操心,寻常会面就好。
但和雪灾前又有不同,以前司徒征有空闲每日傍晚见她,教她。最近司徒征很忙,每次私会前都需要先行确认一番。自然,她若是不介意静园无人,也可以直接过去。
她回屋没多久,画墨便回来了。今日司徒征被父母传去,没有时间同她见面。
纪襄烦闷得很,一想到司徒征竟然骗她,就想要立即去质问他究竟是何意。
她半倚在床榻上,生了一会儿的气,又提醒自己不要想着一定要将所有事弄清楚。
司徒征和她的关系,本来就是不清不楚的。
每次她尝试着想将二人的关系弄清楚,都是她自己先转了话题放弃了。何况她现在还有个婚约,又能指望和旁人有什么干系呢。
这时,碧梧来传话,谢方来了,给她上回的回礼又回赠了一盘糕点。
纪襄蹙蹙眉,原想拒绝,但突然间有了个主意,让谢方稍等,自己换了身衣裳出去了。
谢方送东西并没有到纪襄的住处,而是在外就请人转交了。他存着一点希望,人没走,停在不远处的走廊上,看到纪襄出来时,立即笑了起来。
他喜欢纪襄,于是格外注意不敢毁了她的名声。但如此一来,能够见到她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何况能说上话了。
这回也是忍不住,怕她将自己都忘了,思来
想去又用回礼的名义送了盘点心。
“纪姐姐!”
他咧嘴笑,让人瞧了便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纪襄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轻声道:“谢小侯,我有一事想请你帮个忙。”
不等她说是什么,谢方一口应下:“纪姐姐你说就是了。”
“我怀疑我的未婚夫派人跟踪我,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出宫去,来看看他是否真的在跟踪我。”
纪襄顿了顿,继续道:“但是,不能被别人发现了。还有,他你也见过的,若是被他知道了,他极有可能找你麻烦的。”
她歉疚地看着谢方。
谢方因着章序救人受伤的事,对他有所改观。但他根本不怕章序,毫不犹豫点头道:“好,纪姐姐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们走吧。”
纪襄莞尔,她是突然想到这几日偶尔还是会感到异样,也不知自己是否疑神疑鬼,干脆试验一番。
她也想趁这个机会,把话和谢方说清楚。
二人在宫内一远一近地走着,谢方回头看了一眼纪襄小小的影子,觉得煞是可爱。
他很纠结。他希望章序真的派人跟踪纪襄,好让纪姐姐对他失望,愿意解除婚约。又怕自己万一娶不到她,还得让她嫁给章序。
嫁给这样一个会跟踪人的人,那纪姐姐以后就惨了。
他摇摇头,决心今后再想想办法,多多讨她欢心。只要她心甘情愿点头了,他一定会去求娶的。
谢方先出了宫门,守门的侍卫确认过他身份后就放他出去了。他等在宫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不一会儿,就见纪襄快步而来。
她从披风里拿出帷帽,戴好,道:“走吧!”
谢方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帷帽藏在披风内的,好奇地瞥了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目视前方,笑着应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没和姑娘单独相处过,不知道该去哪儿。仔细回想了几个族兄闲聊说起过的,姑娘好像都喜欢逛首饰胭脂铺子
而且出来匆忙,他都没有提前准备车马。
还好他带着钱袋了。
行宫前十分空旷,两人沉默了一阵,谢方道:“纪姐姐,我们走了好一会儿了,你累不累?”
“我不累的。”她压低声音问道,“谢小侯,你有没有觉得异样?”
他出身将门,感觉应该比她敏锐一些。
谢方摇头,也小声道:“暂时还没有。”
纪襄似是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我想多了?”
随着二人走动,街上渐渐热闹起来,虽是寒冬的夜,但因着年关近了,街上仍是有不少人。街边的面汤摊子氤氲出腾腾白雾,附近还有不少叫卖吃食,香药,对联等等杂物的。
纪襄索性摘下了帷帽,含笑打量。
谢方已经出来玩过好几次了,对此景象见怪不怪。他瞥到一间门头鲜亮的胭脂铺子,正想问她要不要进去瞧瞧时,突然发现不对。
纪姐姐帮他说话时十分有条理,而且他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的左侧有厚茧,像是经常提笔写字的人。
他扫了一圈,对身旁的纪襄道:“纪姐姐,那边有一家卖纸的铺子,你要不要进去瞧瞧?”
纪襄点头道:“好呀。”
听她声音,谢方觉得她心情不错,心中雀跃。
纪襄从八岁进宫之后,再也没有逛过铺子了。出宫后,在府中需要什么,都是由下人采买的。从前她一直觉得是她不喜欢出门,但这半年来她意识到,其实出门散心游玩都很好,是她之前太自我拘束了。
铺中不大,东西却是琳琅满目,笔墨纸砚都有。纪襄挑了一刀纸,见谢方看也不看,站在柜前一副理所当然等着给她付账的样子,忍俊不禁。
她笑道:“你不必如此,之前你说要谢我,不光你父亲送了好些谢礼,你也送我皮毛手套了,我可不能再厚着脸皮收你谢礼了。”
“何况,你年纪比我还小呢。”纪襄说着,在茫然不知所措的谢方面前付好了。
谢方见她不肯让自己付账,也做不出人前拉扯的事。但她如此客气,谢方浑身难受,灵机一动道:“我饿了。”
二人出了铺子,谢方跑去买了两个有着浓浓芝麻香夹着炙肉的饼,递给纪襄。
他还留着几分青涩的脸上,满是真诚。
纪襄看他一眼,道谢接过。她小小咬了一口,口齿生香,肉香。
她不禁又吃了几口,想到正事,缓缓地开了口:“谢小侯,方才我见你对笔墨纸砚毫无兴趣。虽说你日后多半也会成为一方镇将,但也应该多读些书。你年纪还小,可以学的兵法谋略都还有很多。”
谢方用力点头,将嘴里的肉和饼咽下,道:“纪姐姐,你说得对!”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明亮,认真地看着她。
纪襄从没有“教训”过人,正为自己方才那一番话尴尬,见他如此反应,不由有些心虚,又松了一口气。
章序一定是在胡扯!
她特意着重说了“你年纪还小”,若是谢方真的对她有意思,肯定能意识到她的婉拒。
但谢方似乎当成了单纯的勉励。
若是谢方能直言,那她也可以直言拒绝。但她都不确定谢方的心思,自然不能火急火燎说些什么。
她正想着,谢方轻声道:“纪姐姐,那边有个人好像一直看着我们。”
纪襄循着他的目光示意看过去,但什么都没有看到。
谢方道:“我不能保证是跟踪你的人,但那个人瞧了我们好几眼。”
他将外貌仔细说了一遍。平平无奇的五官,肤色微黑,是个矮个子。
纪襄毫无印象,但这也不重要了。
若是章序真的派人跟踪她了,看到她和谢方同游,不可能忍得住的,一定会找她发火的。
她谢过,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谢方心中不舍得,又怕她会累,点点头,一路寻着话题和纪襄聊起来。临近宫门,谢方放慢了脚步,问道:“纪姐姐,你是不是很少出来玩?”
她略羞耻,一定是自己方才四处张望的模样被谢方注意到了。
纪襄坦诚地点点头。
“这回你是为了确认章序有没有跟踪你,若是你之后还想出来游玩,尽管叫我!”
她笑道:“这怎么能行呢?”
纪襄没说这不合乎礼仪的话。都出来过一次了,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她相信谢方心里也明白的。
谢方很快接口道:“日后再说吧,反正你若是有事,尽管找我就好。”
他似是猜到纪襄会再拒绝,道:“你帮了我大忙,我怎么谢你都是不够的。”
纪襄说不过他,只好点头。
在进宫门前,二人又是一前一后分开了-
章序得知纪襄和谢方出宫游玩时,已过了一更,气得立即坐了起来。
他捂着断裂的骨头,目露凶光,额头青筋直跳。
但身上的疼痛也让他理智了几分。
他不论是去找纪襄,还是去找谢方的麻烦,都等于告诉纪襄,自己先前骗了她,仍是在跟踪她。
但他绝不会放过谢方的。章序脸色阴沉,冷冷一笑。
而且他如今身上有伤,即使要打人,都发挥不出什么平常本事来。
他吩咐人继续跟着纪襄,再多派一个人去跟着谢方。
等他养伤好了,再来好好处置这事。
第66章
过了一日一夜,章序都没有命人请过纪襄。
她派人去问候了一番,得到的回话是章序一切都好——自然,也称不上好,如常养伤罢了。
纪襄松了一口气,看来章序并非敷衍她,是真的没有再想着跟踪她了。
如此就好 。
等他养伤好,将从前他借的银钱还给他,将婚事退了,日后就不再来往了。
相识八年,纪襄了解章序的脾气。他可不是被人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了,还能坚持下去的性子。他本质上,也十分高傲,绝不会容许自己一直提出解除婚约。
何况,他已经怀疑她和别人有染。
虽说怀疑错了对象,但这件事不知他怎么看出来的,倒是真的。
纪襄揽镜自照,突然自嘲一笑。
今日司徒征有空暇,早早就命人传信给她,让她去静园。而没两日就过年了,他虽没说,但纪襄猜他应该是要陪伴父母亲的,估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了。
怀揣着这般心情,她格外仔细地上妆。
外边下着细密的小雪,时辰还早,路上渺无人烟。到了静园后,画墨惯例只配她走一段,她熟门熟路地走到司徒征的卧房,青筠坐在院中中烤栗子,见她来,热情地分了一把。
纪襄莞尔,轻敲了两下门,不等应答,便推门进去了。
司徒征今日应是尚未出门过,未戴冠,衣着闲适。
见到纪襄,他不由怔了片刻。
他一直都知道纪襄是个容貌很不错的姑娘,但她平日里不好打扮,今日像是细细装扮过,比平时还要清丽几分。
纪襄没错过他眼中的惊艳,心中略有些得意。
可她并不是来和他柔情蜜意卿卿我我的。
她在司徒征对面坐下,司徒征笑,问道:“怎不坐我身边来?”
纪襄笑道:“司徒征,你之前说过,要送我生辰礼的吧?”
他颔首,道:“自然。”
“那好,我要你今日就送我。”
虽然她还是笑盈盈的模样,但司徒征感到她似乎生气了。
他稍一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纪襄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事为难?”
闻言,司徒征的眉头更发紧了,连脸色都绷了起来。他敲了敲桌子,道:“我上回已经告诉过你了。”
他看着纪襄,目露不悦。
纪襄静静地看着他。
她知道她这不信任他一再追问的行为,惹他厌烦了。可她心里有他,所以不舍得他一个人发愁烦恼,也许说出来,她会有办法呢?
因为她对司徒征全身心信赖,所以不想被他欺瞒。
她眨了眨眼,喃喃道:“可是二公主就知道”
“那一定是殿下告诉她的,我从没有和她说过任何事。”司徒征很快回应道。
不过,他虽然不大了解二公主为人,但她应该也不至于将此事告诉纪襄。
司徒征不熟悉二公主的人际关系,但熟悉纪襄的,知道她和二公主私下来往很少,多是聚会上才会说话。
“二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纪襄将那日的事情简短说了。她没有怀疑过是司徒征告诉二公主的,当时很快就想到是了太子告诉妹妹的。
但她就是因此很不高兴,为着司徒征的隐瞒。
她也不想再和从前一样,将委屈都憋在心里。她不高兴了,就要让司徒征知道。
纪襄在和司徒征对视的瞬间,突然想起骊珠曾经教她多和父亲撒撒娇,但后来她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有对着真正在意你的人才有。
从他妥协带着她去汉阳后,她好像就有了在他面前撒娇或是撒泼的底气。
司徒征看着纪襄执拗的双眼,微微叹了口气,道:“抱歉,之前是我骗了你。”
“但是”司徒征微微抿唇,有些羞恼。
他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你让我想想。”
“那你想吧。”纪襄说着,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纪襄出去时关上了门,徒留错愕的司徒征在屋内。
她这是生气走了?
司徒征想起她从前发脾气时,都是要走,但被他及时拉住了。
但似乎都被他气哭了
一想到纪襄会哭着冒雪走人,司徒征立即站了起来,大步向外走去,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预备好道歉加上解释了。
但还没有推门,他就听到了她的笑声。
司徒征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见她和青筠一起坐在台阶上。
她笑得温柔,认真听青筠说话。
虽然青筠是个天生心智比寻常人幼稚几分的小童,说的也都是一些烤栗子的话,但她似乎听着挺愉快的。
他不是吃醋,但看着这个场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过须臾,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外边下着雪,又冷,她一个姑娘家,竟然直接坐在台阶上,这对她的身体很不好。
司徒征在窗边道:“你进来。”
青筠转过头,指指自己问道:“郎君是叫我还是纪姑娘?”
他淡声道:“纪襄,你进来。”
“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事。”他补充道。
纪襄不慌不忙地又吃了一颗烤栗子,拍了拍手,才慢悠悠地进屋了。
她莞尔一笑,坐在了原本的位置上,自顾自添了一杯热茶。
司徒征闭了闭眼,快步走过去。
他隐隐有种感觉,现在的情状似乎变成了他求着她,好好听他说。
司徒征摒弃杂念,将自己为难的事斟酌了一下语句,讲给她听。
“你听说过秦绰吗?”
纪襄自然听说过,点点头。
秦绰是先帝一朝的名臣,可以说是天下士人的榜样。他出身司阳一个落魄家族中,从小吏做起,在地方上政绩颇为显著,历练多年,成了中枢重臣。
但最让他被世人称道的还是他精通农学,博古通今,镇压了一场大有泛滥势头的蝗灾。
除此之外的政绩不计其数,秦绰组织兴修水利,推广教化。先帝对其十分信任,甚至有时候对秦绰的奏疏看也不看,直接盖章。
但十年前,他极力反对当今皇帝扩建北苑的主意,君臣就此不和。
他为官多年,门生无数,名望极高,甚至有盖过天子的意思。
秦相公不准,皇帝一时也无可奈何。
但很快,皇帝就开始了自己的动作。他大力扶持两个宠妃的娘家,不断打压铲除秦绰的势力。
后来,一次宴会上,秦绰的一个孙儿被几个恶少年殴打了一顿,从此不良于行。
皇帝对此不闻不问,暗示了所有人都不受理此案。
秦绰也就懂了,自请辞官。
皇帝挽留了一阵子,最终同意了。秦绰便回到了司阳养老,从此不问政事。
司徒征简略说完,纪襄知道其人,但是不知道秦绰孙儿的事,惊讶地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没说什么。
可她不解,问道:“所以这和你为难的事,有什么干系呢?”
司徒征道:“殿下想要拉拢秦公,即使他不会再回到京城,但只要他露出一点支持太子的意思,他虽远离朝堂的日子久了,但门生故旧遍布,有他支持,殿下如虎添翼。”
纪襄点头,思忖了片刻,冷不丁问道:“那你如今,是何进展?”
司徒征揉揉眉心,看向别处,低声道:“还未见到他人。”
先前他身为东宫左卫率,不能随意离开京城,递了不知多少拜帖,始终无果。到了司阳后,效仿程门立雪的事也做了,仍是不得会面。
东宫僚属里有人提议过耍点手段,让秦绰不得不向太子低头。
但这种行径,司徒征实在看不上。
他收回目光,见纪襄若有所思,有些不自在道:“这桩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我”
司徒征想坦白怕被她瞧不起才不说,但又停住了,一笑,当做无事。
纪襄看着他英俊的脸容,低声问道:“你在司阳和我说过几次忙碌,便是在忙这事?”
虽羞耻,但他还是诚实点头。
“你喜欢做这种事情吗?”纪襄又问。
司徒征闻言,呼吸一滞,如被人看穿心事。
他认同太子,觉得拉拢秦绰十分必要。他也惋惜秦绰的才
华就此浪费,希望他能再度入朝。
但是,他亦觉得,自己是不喜欢做这种事的。
司徒征看着纪襄微圆的杏眼,摇了摇头。
纪襄道:“我就知道。”
接着,她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她头一回在他面前笑得如此不符合“仪态”,司徒征错愕极了,不理解她在笑什么。
纪襄在嘲笑他?
这不这也有可能。司徒征坐过去,问道:“你在笑什么?”
她不语,像是意识到了不雅,捂住了嘴,但仍是笑。
司徒征无奈,低声命道:“你别笑了。”
他凑近,吻住了她的双唇,将她的笑声尽数吞没。他一手捧住纪襄的后脑勺,不容她拒绝或是逃避,强硬地分开她的双唇。
许久,纪襄实在喘不过气来,不断发出微弱的哼哼声,见他不停,推了他一把。
司徒征这才松开她,目光暗沉。
纪襄不笑了,娇靥生晕。司徒征看了她几眼,一把拉过她,这回换成了搂着她的腰肢,迫她倚靠在他的臂膀上,低头细密地亲她。
纪襄身子发软,脑子里晕乎乎的,但还有一丝神智。
承受了一会儿他霸道的亲吻后,纪襄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舌头。
司徒征吃痛,停下动作但仍是搂着她。
她控诉道:“你怎么这样?”
见他神色和方才一模一样,都有着让她说不出来的危险气息,纪襄连忙道:“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我有办法。”
“什么?”
纪襄忍不住又笑了,斜睨他一眼,道:“我真的有办法,而且有把握你能见到秦公。”
第67章
司徒征俯首看她,微笑道:“你有何办法?”
她觉得司徒征不大相信的样子,提醒他道:“你忘了,我认识秦公的孙女!”
见他神色仍是不解,纪襄继续道:“就是在芳林园那一次,秦家姑娘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帮她说过几句话。”
她和秦从仪原本就认识,秦从仪的父亲在京城做个小官,这事后将女儿送回了司阳老家。但纪襄和她一直有着通信,没有中断过。
司徒征想起了此事,微微蹙眉道:“她会帮你引荐?”
“她肯定是告诉过秦公此事,有一回她的信件中夹了几句秦公所书,让我若有事可以寻他的。我打算再给从仪写信,请她转交试试。既然秦公有过承诺,我信他会见我们的。”
她说完,问道:“这也是你不喜欢的事吗?”
“不是。”司徒征很快否决了。
之前东宫僚属想的是引诱秦公家眷赌博或是看上他人之妻等等,这些是他绝不会考虑的。即使如此能够逼迫了秦公辅佐太子,也绝不是真心。
纪襄提出的办法有挟恩图报之嫌,但只是求到一个见面机会,之后说什么还是看他自己。
“那你是担心秦公会问我们二人的关系?你想个理由混过去,应该很容易吧。”
“也不是。”司徒征否认道。
他没什么顾虑,笑道:“你帮了我和殿下如此大忙,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纪襄莞尔笑道:“我想帮你,又不是贪图你什么谢礼。”
二人商议了几句,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这封信还是等过了元宵之后再送出,免得惊扰秦公过年。
纪襄磨好墨,开始写信。她写完,便让司徒征改。
他接过信纸,通读了两遍,将自己和太子的名讳加上。他不想骗人,仿佛只有纪襄一人去。
司徒征一边看,一边认真地想应该送纪襄什么。
她竟然能在此事上帮忙,当真意外之喜。
这份襄助,已超出他们当初心照不宣的约定了。
他帮她教她,她在他空闲之余陪伴就好。
司徒征瞥了纪襄一眼,虽然他们没有明说过,但纪襄肯定也是明白的。
至于如今二人的干系他其实很少去想,因为空闲时间实在不多,偶尔想到了也没放在心上,没出什么差错,就说明没有不妥。
如此一想,她还提醒过他蓬莱行宫的事情。
司徒征正想着该怎么回报,突然听她问道:“这几日新岁的休沐,你可有事要忙?”
“我要回京祭祖。”司徒征简略道。
纪襄“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原来司徒征是要回京城呀。她有些失落,但这真是人之常情,只是会有一段时日见不到他了。
“我明日就回京了。你可有要我转交给你父亲的东西?”
纪襄不假思索道:“没有。”
她来行宫这么久,家中一封信都没有来过。她才不会再想着去维持表面上过得去的关系呢。
让她不舍的,是司徒征就要走了。
司徒征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颊,道:“你先回吧,我今日得陪我母亲去探望外祖父母。”
纪襄低低应了一声,原想问问他何时回来,但还是没问出口,不然显得她很期盼他回来似的,太不矜持了。
她起身道:“那我走了。”
“我送你。”
这是司徒征第一次送她出去,送到了静园的门口,目送她上了回行宫的马车。
纪襄坐在车内,微垂着脑袋。
她觉得自己的心绪当真莫名其妙,司徒征要回家祭祖,实在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即使不回京城,这种日子也是陪着父母家人的。
难道她还想要过年时司徒征陪着她,每天在静园等她吗?
这是不可能的。
一旦想明白这一点,纪襄咬咬唇,告诉自己不要再难过了。
过往几年,她都是陪着太后接受内外命妇的朝贺。估摸今年也差不多,也许骊珠等友人会请她赴宴。
至少会比往年有意思。
果然如她所料,新岁就在陪着太后守岁,和骊珠一起去宴会中热热闹闹过了。
直到这日,元月十五,是她的生辰。一大早,就有皇帝太后太子妃等人的赏赐送到了。皇帝的赏赐还格外丰厚,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女侍中的任命给她。
纪襄喜悦不已。
中午,几个友人为她办了一场生日宴,说说笑笑到了傍晚才各自散去。
今日过后,她便是十七岁的姑娘了。
但,纪襄坐在桌前,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司徒征竟然没有给她送生辰礼。
他先前明明问过她想要什么的。
而他人也很奇怪,出宫大半个月了,没有回来不说,一封书信也无。
这几日她在太子妃那里,也没听到过关乎司徒征的一点讯息。她不知道太子妃是否知情,但她更不能问。
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纪襄心中担忧,开始算京城和司阳的距离。
二十日确实十分赶,祭祖一定是一家人一起回去的。路上肯定需要歇息,但既然是祭祖,在元日他们就应该到了京城吧
她思来想去,今日本就累极了,用了一顿晚膳后没多久睡着了。
过了两日,她才听说了司徒征的事。
司徒家回京祭祖的路上,竟然遇到了山匪。自然,司徒家的护卫十分严密,又有司徒征本人在,人和财物都没有损伤。
但司徒征的父亲定远侯身体一直不好,受了惊吓又不慎在车壁上撞了一下,在路上还好,回到京城后就开始发热,休养了好几日才能如常下床走路。
太子妃提到时,还说定远侯就留在京城里静养了。司徒征会再侍奉病榻几日后,回到行宫。
原来是他父亲生病了!
纪襄先前对他的小小埋怨,立即烟消云散了。
他父亲病了,她哪里还能希望他记得给她送生辰礼呢?
她只远远见过定远侯,不由为他担忧起来,希望他无事,能早日康复。
回去后,纪襄看着自己的绣筐,突然想起她之前说过要给司徒征绣一块手帕的。但因为后来的雪灾,她就把这事给忘了。
定下颜色很容易,就定淡青色好了。
司徒征私下的衣袍,手帕基本都是淡青色的。
但是绣什么图案呢?
纪襄想不到司徒征喜欢什么花,喜欢什么鸟兽。他在此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偏好。
她又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司徒征不可能将她绣的手帕拿出来用。
熟悉她的人,很有可能看得出来是她的手艺。
既然不能拿出去用,纪襄琢磨着,突然有了主意。
她抿唇,有些羞涩,又不禁笑了起来。
纪襄画
好了要绣的图案,开始琢磨起配色。
这段时日,皇帝闭关,她也没有再去看望章序。年节时的宴会太多,大家都累了,最近也极少有人相邀。
她一下子闲了下来,在卧房里如常读书写文稿外,就是绣手帕。
绣了好几个颜色的,都觉得不够雅致好看,迟迟没有令她满意的。
时日匆匆,等到积雪彻底消融,花明日暖时,告假已久的司徒征才回到了行宫。
纪襄听说时,她已经绣好了一块她十分满意的手帕,不知道司徒征会不会喜欢。
还有司徒征要去拜访秦公的事,也应要提上日程了。
画墨看着她的笑颜,笑道:“今日已经晚了,姑娘先睡吧。郎君才回到行宫,或许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置,今夜应该是不会找您了。”
已是二更,纪襄听了画墨的话,乖乖地入睡了。
翌日,过了半天都没有动静。纪襄有些失望,又安慰自己他真的很忙的,不会立即就有空闲来和她见面。
但到了下午,她还是忍不住让画墨去问问是否有空见她。
过了许久画墨才回来,摇了摇头。
纪襄顿时想起司徒征有一回因着吃章序的醋,莫名其妙就不搭理她了。但是这几日,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呀。
应该就只是他太忙碌了吧。
纪襄又一次安慰好自己,但心中仍是一直惦念着他。
分开许久,她才明白了寤寐思服的滋味。到了夜里,因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碧梧给她换了轻薄一些的床帷。
她躺下,翻来覆去没有入睡。
突然间她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心中一阵欣喜,立即掀开了床帷。
司徒征略有些错愕,道:“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
“睡不着。”纪襄坦诚道。
她看向坐在床边的司徒征,柔声问道:“你父亲的身体好些了吗?”
“没事了。”他面色不改,简略道。
司徒征看着纪襄关切的脸,唇角微微上翘,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没赶上你的生辰,当日开心吗?”
他不在,纪襄再高兴都含着一点见不得心上人的失落,违心道:“开心。”
“明日我将错过的生辰礼送来。”他微微笑道。
“多谢你。”纪襄莞尔道。
她绣好的手帕没放在床边,又耻于只穿了寝衣下去拿,正纠结时,司徒征道:“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你早些歇息。”司徒征点了点她眼角下的青黑。
纪襄脸红,她最近睡得不大安稳,失眠且多梦。
但是司徒征回来了,她应该就能睡好了。从和他相交以来,似乎他的存在就是能给她安心。
“明日你就将信送出。”
纪襄点头,突然想带什么,问道:“如果秦公不见我们,那怎么办呢?”
“那我就再想想别的办法。”
纪襄道:“我可以和你一起想的。”
司徒征一笑,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他走了。
纪襄重新躺下,欢快地笑出了轻轻的声响。
司徒征没有忘记她的生辰,在回来的第二日就来看她了。
这几日的悒悒不乐,顿时都一扫而空。
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第68章
翌日一早,纪襄就收到了司徒征派人送来的礼物。
很大的一个木匣,散着醇厚好闻的香气。
而且十分重,她猜了一会儿里面会是什么,才打开匣子。
一旁的碧梧画墨都惊呼一声,匣中是各色的宝石,碧玺,玛瑙,琥珀,红宝石,火珠等等,璀璨耀目。
几十枚大颗珠宝堆在一处,着实令人惊讶,难以移开目光。
纪襄怔了片刻,喃喃道:“这太贵重了。”
碧梧看着纪襄,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目光打趣。画墨笑道:“姑娘就安心收下吧。”
纪襄领宫中赏赐都没有一下子领过如此贵重的,又高兴,又有点不安。
她和两个婢女看了许久,一颗颗的将其仔细收好,才命人去将给秦从仪的信送出去。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只有等待了。
她相信秦公的人品,应该是会应诺见他们的。但她亦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帮秦从仪说话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让秦从仪报答她。
但她现在的做法,已经是惊动从仪的祖父了。
纪襄如此纠结了三日,秦从仪的回信到了。
秦公答应会面,但要司徒征和纪襄都一起去,太子不能去。
她立即让人告诉了司徒征。
他很快就安排好了。转日一早,纪襄独自从宫门出去,走了一段路后,上了司徒征安排好的马车。
“这么高兴?”司徒征看着纪襄的笑脸,问道。
纪襄反问道:“难道你不高兴吗?”
司徒征颔首,道:“自然高兴。”
但在他的脸上,可看不出任何高兴的痕迹,和他一贯的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区别。
纪襄撇撇嘴,转而问道:“你怎的送我这么贵重的生辰礼?”
“不单单是因为你的生辰。”司徒征道,“你帮我见到了秦公,我理应谢谢你。”
“可是你准备礼物的时候,秦公都没有回信呢。”
司徒征解释道:“因为你提出帮我,我便很感激了。何况,你还提醒了我蓬莱行宫的事。”
纪襄一怔,道:“我想帮你,真的不是因为想要你的谢礼。而且,你之前帮了我这么多,也一直在教我,我也想要可以帮到你,让你能够开心一些,没有烦恼的事”
她说不下去了,咬咬嘴唇。
司徒征心中一动,道:“礼物你收着,不算贵重。你若喜欢,我改日再送你一些。”
“不用了。”纪襄摇摇头,“你不用和我客气的呀。”
“好。”司徒征微微一笑。
纪襄看了一会儿他的脸,问道:“你和别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会经常笑吗?”
“不会。”
司徒征不假思索道,他看着纪襄不解的脸,解释道:“只有高兴了才会笑,不然有何可笑的?”
纪襄心跳快了起来,她故作漫不经心道:“那你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很高兴吗?”
“自然,不然我也不会救你。”司徒征轻描淡写道。
纪襄低头,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她颇有兴致地掀开一侧车帘,往外看去,却有些惊讶。
这和她年前看到的司阳街景,大不相同。
她原先看到的十分热闹,活脱脱就是太平繁华盛世。而这里说不上贫瘠,但房屋低矮,来往行人皆是神色匆匆,区别真的很大。
纪襄看了一会儿,放下帘子,和司徒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又过了一刻,秦府到了。
秦公曾为官多年,有些家底。宅院不大不小,亭台楼阁错落其中,奴仆领着他们二人一路到了庭院中。
池上的水榭里,有一老者静坐其中,见他们来了,只是微微点头。
二人依礼拜见,坐在秦绰的对面。
他年逾古稀,脸上皱纹极深,如一旁的老树皮。大约是眉毛常年皱着,给人一种愁苦且严厉的感觉。他看向方摘下帷帽的纪襄,开口感谢她帮了孙女从仪。
纪襄微赧,连声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秦绰颔首,让奴仆带着纪襄去不远处的亭子坐着。
她有些吃惊,但还是跟着过去了。
没一会儿,秦从仪便来了,陪她说话。她们听不见水榭中的对话,但可以看到水榭中二人的对话,都十分严肃。
秦从仪知道纪襄大约没心思和她说话,虽然疑惑她怎么会提出这种请求,但还是没有问,寒暄过后也没有再开口闲聊。
倒是纪襄看了一会儿,确认听不清楚后,开始和友人说话。
那厢,司徒征和秦绰已经谈了几句。
秦绰虽已经隐居多年,含饴弄孙,享着天伦之乐,但对朝堂之事依旧敏
锐洞察。谈了片刻,他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个人还未及冠,当真后生可畏。
他问:“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何需我再出手襄助?”
“殿下不为自己,是想请您辅佐,继续您先前未完的事。”
秦绰笑道:“我怎知燕崇登基后,不会和他皇父一般?”
他言语大胆,司徒征面色不改,思忖片刻道:“殿下懂得克制自身欲求,这是做人君最大的优势。”
话音落地,水榭中陷入了一阵沉默。
“有你在侧,太子并不需要我。”
司徒征平静道:“秦公可知陛下曾命我在江南清修五年?我领命而去,却并未日日待在寺庙里。在庙中做好布置后,我常出门,走遍了江南一带。江南虽富庶,却也有大批百姓失其天地,卖其儿女。土地大肆兼并乱象,又怎会只在江南?长此以往,必将有战乱。”
“我观其户册,暂且不论官员懒政问题,几十年不重新造册。单说如今的土地制度,适用于我朝初立国时,却早已不适用于当今。殿下和我的想法是重新制定土地制度,重新分田地,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殿下尚且年轻,且常居庙堂,不及您有多年治理地方经验。是以此事,殿下十分需要您出手相助,或是指点一二朝中有谁可用。”
秦绰听完,又陷入了一阵深深的沉默。
他问道:“那你呢,你可有何想法?”
“我有初步设想,还请秦公不吝赐教。”司徒征冷峻的眉眼低垂,拿出提前备好的策论。
秦绰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淡淡道:“如今可不是太子当政。”
司徒征浅笑一声,道:“此事不用秦公操心,既然请您襄助,其余阻力殿下会解决好。”
秦绰定定地看着司徒征平静的脸,他说这话时竟然如此冷静!秦绰苍老的心飞快跳了起来,这句话简直像是在暗示会大逆不道,逼宫夺位了。
但仔细一想,能解决“阻力”的方法亦是有很多。
他低头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不断提出问题,逼着司徒征不得思索,立即回答。
许久,他看得出司徒征是做了缜密准备,也真心想要为百姓做些实事。
而他所代表的,是同样年轻的储君。
他沉吟片刻,答应了他们所求。他不会在皇帝还在位时回到京城,但会帮助他们完善新的土地制度。
司徒征颔首,起身躬身致谢。
秦绰微笑道:“我会见你,是因为纪姑娘曾经帮过我那嘴笨胆小的孙女。但也是因为你,你若不断给我送礼送金,或是找些歪门邪道来烦我。那即使是我的救命恩人来请我见你,我也不会见你的。”
他感叹道:“到底是年轻人啊。”
最后他也起身,拍了拍司徒征的肩膀。
纪襄看见二人都站了起来,像是已经谈好了。而看他们的神色,应该是已经谈妥了。
她微笑起来,秦从仪也笑道:“我从没见过祖父能和人谈这么久。”
她压不过心中好奇,问道:“阿襄,这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一个世兄。”纪襄道,“还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告知旁人。”
秦从仪点点头,纪襄曾经救过她一回,她一直记得她的恩情,才不会将她的事乱说。何况这事又关系到她的祖父。
有奴仆过来引路,纪襄走到水榭中,对着秦绰再次行礼,就和司徒征一起告辞了。
出了秦府后,司徒征问:“在附近走走?”
纪襄戴好帷帽,点头应好。这里的巷子不少人,二人中间相隔一臂,并不敢像在京城时偷偷牵手。
“秦公答应了?”
“答应了。”
纪襄笑道:“真好呀,以后你就可以不用费心想着此事了。”
“是,他答应了帮着谋划新的制度。”司徒征突然想起曾经教过纪襄的东西,“我以前说权术没用,最多维持二十年,但制度便不同了。若能制定出一套合理的,便可沿用百年,期间修补完善即可。”
他淡声道:“这是我追求的。”
纪襄点点头,柔声道:“我相信你的本事能力,一定可以实现的。你所设想的东西,一定会在百年后都能造福于世。”
司徒征微微脸热,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了一阵,沿着路走下去。原本宽阔的巷子变窄了,巷口有一棵歪脖子树,一进去,尿骚味灰尘味混着一股说不出的霉味,直冲人鼻。
纪襄脚步慢了下来,看着眼前低矮破旧的一间间屋子。
这时,前方来了个推着一辆车的老汉,愁眉苦脸,佝偻着身体,见到两个衣着不凡的年轻人,生怕冲撞了贵人惹出麻烦,连忙转身欲走。
可他年老,动作已不敏捷,给车掉头就十分费力,好一番功夫后才走。
纪襄这才看到,他身后还有个四五岁的女童。
估摸着是他的孙女,头发用布绳捆了起来,衣着灰扑扑的,赤着脚跟着祖父。
纪襄彻底呆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一老一小的背影。
她不远处一间屋的门开了,有个男人倒出一盆黄褐色的水,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两句,又“砰”一声用力地关上了门。
“回去吧。”司徒征道。
二人原路返回,纪襄轻声问道:“在司阳,也会有这样的吗?”
她知道司阳很富庶,不然皇帝也不会在此修建行宫。
“哪里都有。”
纪襄从没有见过这等景象。她过去所见到的民间,都是百姓丰衣足食,甚至是非常繁华热闹的。
她一直都没有再开口,心里难过起来。
以前她想要帮助司徒征和太子,所以十分想要参与政事。但想起方才那两张愁苦瘦弱的脸,和那狭窄臭腥的小巷,她的想法变了。
她依旧想要尽力帮助他们,但已经不单单是因为她喜欢司徒征。
回到了来时的马车旁,司徒征看着没有说话的纪襄,道:“明日,我带你去见太子。”
“什么?”
“说服秦公,是你的功劳。”司徒征含笑道,“巳时,你只需告诉旁人你是去见太子妃的。”
他已经安排好,纪襄自然不会再有意见。
她的心中,更是涌起一阵激动。纪襄朝司徒征莞尔一笑,抱住他的手臂蹭了蹭。
第69章
翌日一早,纪襄便细细地上妆,精心修饰了一番。
见太子,是件正事。
虽说从前她和太子殿下在宫里见过不知多少次,但这回不同。她心情颇好地去了太子的寝殿,在殿外稍候了片刻,便进去了。
在殿内,太子已经知道了这事是纪襄帮着办成的。他惊讶于司徒征竟然会告诉纪襄这种正事,但纪襄恰好有办法完成,是桩好事。
但是,让纪襄来见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是司徒征以后还会告诉纪襄政事,甚至一些秘事?还是单纯让自己夸奖,感谢,赏赐纪襄的功劳?
太子微笑着见了纪襄,他出口成章,向纪襄道谢的话都不用费心,就能说出好久。太子瞥了一眼旁边的司徒征,打算今后再问问司徒征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是有娶纪襄的意思,应该尽早。毕竟纪襄还有一桩婚约,需要先退掉。
若是没有,那也应该尽早了断,难不成让人家姑娘成婚后,继续和司徒征不清不楚的?
那他真要谴责二人的人品了。
太子感谢了几句,又拿出
了太子妃备好了的礼,赐给纪襄,就客客气气地送客了。
司徒征和纪襄一前一后出了太子殿,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司徒征在前,渐渐放慢了脚步,纪襄抿唇一笑,快步走了上去。
春光和煦,晴丝袅袅。
此地离太子宫不远,十分幽静,早开的李花挤挤挨挨在花枝上,枝头不堪重负垂落几分。风中都飘着馥郁的花香,心旷神怡。闻之欲醉。
纪襄忽然想起,和司徒征暌违多年后,第一次见面亦是在一颗花树下,有片花瓣飘到了他的肩头。
她莞尔笑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司徒征道:“是什么?”
“之前说过的,我要给你绣一块手帕,你还记得吗?”纪襄拿出精心绣好的手帕,递给他。
他微微挑眉,接过一看,神色古怪道:“你为何会给我绣花?”
纪襄扑哧一笑,道:“你瞧瞧这是什么花?”
司徒征将手帕举到眼前,仔细分辨了片刻。她的绣功不错,十分生动,司徒征对花卉不熟悉,也认了出来。
“芍药。”
他微微一笑:“为何会送我芍药?”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纪襄轻快地吟诵道,“距离芍药开花,大约还有两个月,那我就送你一朵绣的吧。”
司徒征有些意外地又仔细看了几眼,微微笑道:“多谢。”
小道狭窄,周遭树木茂密,放眼望去是一片深绿浅绿中夹杂着粉白花朵。司徒征将手帕收好,和纪襄相识一笑。
惠风和畅,谁也没有提出就此告别各自回去,左右这里极少有人来-
章序前几日,就觉得自己的伤好了,可以如常下地。
他留了个心眼,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已经好全,让太医也暂且瞒着。
太医劝告他说,如今他年轻,伤势恢复得好,但也不能立即在外跑动,最好再躺几日。章序一口应下了,太医也就顺了他的意思,告诉苏夫人和太后的宫人,章序还不能下地,需要静养。
昨夜,被他派去盯着纪襄的人来回禀,纪襄又出宫去了,但她一出去就失去了踪迹,根本不知她去了哪里。而谢方倒是在宫中,一直没有出去过。
章序一听觉得不对劲,毫不犹豫就定下了明日去找纪襄。
见到他来,碧梧虽然有些慌张,还是按照纪襄的吩咐,镇定地告诉他纪襄去见太子妃了。
这章郎君,不会要直接去太子太子妃的寝殿去等姑娘吧?
碧梧看着章序离去的背影,心里泛起嘀咕。
而且,他怎么突然就可以正常下地走路了?昨日她去打探过,明明说的是章序还躺着呢。
被碧梧惦记的章序就是这般想的,他是想到了就要立即去做的性子。他不会蠢到闯进太子妃内殿里去找纪襄,在殿外不远处等她好了。
正好,他还知道一条隐蔽的近路,可以直接到太子寝殿。
过了这么久,她即使再生气,也应该气消了。
一会儿应该怎么问她呢?你最近有没有出宫过?你怎的这么久都没有来看过我?你最近在忙着做什么呢?
章序思来想去,琢磨着一会儿要说的话,都没有想好要不要问她之前和谢方一起出宫的事情。
他以前没想到谢方会这么不要脸缠着纪襄,他也就算了,纪襄竟然也会搭理他!
她怎么会看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呢?
不对,她应该也不至于看上谢方。她上回的反应,不像作假。
纪襄可能只是脸皮太薄,不好意思拒绝。
他这么想着,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见路边的花花草草都顺眼了。他在小径的分叉口拐弯,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住了脚步。
章序迟疑地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揉下几根眼睫毛。
他竟然看到了司徒征和纪襄,二人侧对着他。
纪襄的唇角噙着一抹笑,抬头看着司徒征。
他没有看错,这人就是司徒征!这个伪君子,捧起了纪襄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面容猥琐,神态淫。邪!
章序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眼前如闪过一团白光,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脑中,如要炸裂。
原来他一直都想错了
章序大步向前,咬紧牙关,直接一拳打向司徒征的脸。
二人正在说笑,哪里想到这里会有人突然出现。饶是如此,司徒征下意识地闪避开了。
章序眼睛发红,脑中心中都是方才司徒征拉着纪襄手的场景。见他躲开,立即又出手朝他打去。
司徒征皱眉,道:“停手。”
纪襄被适才章序冲过来的动作推倒在地,她脸色惨白,呆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想要分开二人。
她喊道:“你们别打!”
两人已经厮打在一起,哪里还能顾得上她?眼看她就要被打到,司徒征突然侧身,将纪襄护在怀中,自己则是脊背受了章序重重一拳。
司徒征皱眉,轻轻拍了一下纪襄。
身后的章序看到他这般,更是气得发昏。他脑中有个理智的声音提醒他,司徒征护住了她,自己若是继续再打司徒征,在她心里,指不定就会偏向司徒征了。
可他实在顾不上冷静了,一门心思就是要将这个勾搭纪襄的男人打残打死。
司徒征飞快将纪襄抱起放在一树灌木后,自己一转身就被章序痛击一拳。
他被激出火气,和章序扭到在一处。
纪襄高声喊道:“你们别打了!快住手!”
她又焦急,又愧疚,还害怕,落下泪来。看着二人都像是使出全力,扭打在地,不一会儿司徒征提起了章序,将其摔出。章序立即起身朝司徒征撞去,二人撞到一旁的李树,树被二少年用力相撞,轰然一声,倒了下来,枝斜叶飞,落英无数。
纪襄目瞪口呆,她知道自己是叫不住他们了。但若是这般打下去,章序才刚刚受过重伤,一定会出事的。
而且他们的打法,哪里像是普通斗殴?分明是打红了眼,眼见二人又厮打在一处,谁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她这想着,又见司徒征将章序摔了出去,飞到十几步之外。
纪襄再也忍不住,从灌木后跑过去搀扶章序,喊道:“别打了!”
章序嘴里流血,他胡乱抹了一把血,一把推开了纪襄,冷冷道:“奸。夫。淫。妇,你当然要帮着他说话。”
纪襄被推到在地,手重重擦到了地上,双手磨出血丝,一刺一刺地疼。
脚似乎也扭到了,纪襄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
她咬着嘴唇,道:“章序——”
纪襄才勉强开了口,就说不下去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往日里的聪慧全都没有了,只是呆呆地看着直喘着粗气的章序。
三人静止了片刻,纪襄才开口道:“你疼不疼?”
她说完,死死地咬住嘴唇,告诫自己不要哭。她不知该说什么,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关心谁。
司徒征的额头淌血,滴滴血珠滑过他英挺的眼眉。他冷冷地看着蹲在地上关心章序的纪襄,又移开了视线。
章序半张脸都是被他粗鲁一抹沾染的鲜血,吐出一口血沫,反问道:“你真的关心吗?还是怕司徒征将我打伤,会有惩罚?”
纪襄没有回答,低声道:“我扶你起来吧。”
他一下子抽开了纪襄碰到的手臂,这时,突然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章序立即站了起来,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抱到灌木后。
“都住手!”
是太子领着几个侍卫宫人来了。
太子一路疾走过来,面色微红,又重申了一遍,目光威严地看向二人。太子又格外严厉地多看了司徒征几眼,旁人不知道他们二人为何会打起来,他是知道的。
这是他
第一回见到司徒征与人斗殴。
章序喊了一声:“殿下!”
“你有何事?”太子肃容道。
章序哑然,他又不可能将自己的未婚妻和人苟且的事说出来,只好狠狠瞪了司徒征一眼。
太子道:“你们二人速速回去,孤派人看着你
们回去!若是今日再出来,日后再有此类事,孤绝不会放过,该如何便如何。”
章序懂了,太子的意思是禁足一日,不能再犯。
他不吭声,太子的人已经比手示意他请。
司徒征朝太子拱手,血滴顺着额头汩汩而下,太子目光仍是严肃,掏出手帕让他压住,命人送回去。
这一波人都走了,纪襄听到最后面的两个侍卫嘟囔了几句,似乎是在说司徒征竟然也会和人打架。
纪襄看得出来,司徒征最初是克制且相让的,后来大约是有了火气,也失了冷静。
她坐在花丛后,呆坐了许久,才拖着有些疼痛的脚,慢慢回去了。
第70章
纪襄回到卧房时,一脸的失魂落魄。
两个婢女看着她高高兴兴走出去,回来时竟然是这模样,都吃了一惊。
碧梧无奈叹息,纪襄大约是以前服侍太后习惯了,出入也很少要她们陪着,是以她们二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二人问了几句,纪襄斜倚在榻上,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一动不动的纪襄才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轻咳了一声,下地走到一只箱子前,从里面找到了一个精致的木头匣子。
这是她放银钱的地方。
纪襄打开,在最底下抽出一张潦草的字据。因为时间久了,纸张已经发黄,变得干脆,若是用力些便能捏碎。
这是章序幼时怕她顾忌面子不肯收自己银钱,给她随手写的字据,写着五十年内还清就好。
她后来也明白,两人是要成婚的,这笔银钱大约是不用还的。
一共一百四十两。纪襄仔细清点了一番,将其取出,用一个钱袋装好。
还有章序曾经送给过她的东西,小木偶小陶人这些玩意应该在纪府,还有被她放在了首饰匣子最深处的那支镶琥珀珠银丝双蝶钗
她木着脸,整个人犹如灵魂出窍,僵硬地寻找着自己的一些琐碎物事,看得碧梧和画墨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
碧梧问道:“姑娘,您到底要找什么呀?”
纪襄指指桌上的几个小玩意,道:“帮我包起来。”
碧梧“哎”了一声,领命去找布帕包这些陈旧的东西。
纪襄拿起一个,她已经许久都没有打开看过了。年纪大了不会再喜欢这种东西,但因为是别人送的,也承载着过去的回忆,所以舍不得丢。
她要将这些东西都还给章序,他要怎么处置,便随他去了。
在她手中的是一对人偶,一男一女两个小童牵着手,虽然粗糙,脸上的笑容却很鲜明。
纪襄咬唇,将它放下。
她双目无神,如泥胎木偶一般在不大不小的屋内打转。纪襄的脑中,木木然想着还有什么东西要还给章序的。
吃食这些无法偿还了,她也不准备要回自己送过章序的东西,就当扯平了。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想着两个人的伤势。
他们都流了血。纪襄眨眨眼,这不可能没有事的,他们都因为她受了伤。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既不能阻止他们,在来人后也胆怯地躲在了树后。
她疑心太子是知道她在那里的,不然应该会有人来打扫。
纪襄吸了吸鼻子,继续向前走时,突然脚踝一歪身体重重摔倒在地。
碧梧大惊,连忙放下手里正在收拾的玩意,和画墨一道将纪襄半扶半抱到床上。她瞥了神色惨白的纪襄一眼,咬咬牙跑了出去请太医。
姑娘一定是病了。
屋里的画墨也奇怪不已,纪襄摔倒了居然连声痛都没有喊,甚至一丝声音都没有。
她只是目光发直,怔怔地看着前方。
没一会儿,太医就急匆匆来了。他给纪襄把脉,说是惊吓过度,又注意到了她已经肿起来的脚踝,责备了她几句。
已经受伤了就不要再走动,一直拖下去会出事的。若有下次,务必早早请太医来治疗。
纪襄木讷地点头,脚踝上涂了凉凉的药膏,刺得她流下眼泪来。
是啊,任何事拖下去就不好了。
她就应该早些解决的,而不是天真地想着能够隐瞒下去。
太医给她开了一帖安神的药方,纪襄喝了之后,虽说仍是没有睡意,但眼前总算不会一直闪司徒征和章序厮打的光景了。
她躺卧在榻上,看着床帷上的绣样发呆。
两个婢女心中担忧,但是又不能强行问她。到了傍晚,才有消息隐隐绰绰传来。
在行宫待的日子久了,不论是贵族还是宫人都觉得无聊,对什么小事都能津津有味说嘴一番。尽管这桩事明显被人压过,但还是有不少人在议论。
司徒征和章序打了一架。
外边传的有鼻子有嘴的,说是二人之前就因为围猎的事情争执过。今日在道上遇到,一个不对付又打了起来。
这事若是章郎君又打了谁,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连宫宴上殴人几拳的事情都做过,但司徒征可不是这种人。
他一向沉稳,平静,从容不迫。
于是又有种种议论,大多人觉得是因为司徒征父亲定远侯前阵子身体抱恙,做儿子的心情不好,才会被章序挑衅了就动起手来。
据说二人打到见血了,都还不肯停下。
如此纷纷扬扬的议论,碧梧瞧着外边洒扫的小宫人扫地都更有劲道了。她再看看床榻上一动不动的纪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定是章序偶然间发现了。
碧梧思虑片刻,走到床边坐下,柔声道:“姑娘。”
纪襄轻轻地应了一声。
“您既然已经有了想退婚的主意——不,您有这个念头也很久了。那章郎君知道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您别难过了,这么一来,他肯定会答应退婚了。只是”
碧梧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
退婚是肯定的了,但是名声呢?
如果章序告诉别人,不用想,必然会人尽皆知。纪襄的名声是彻底毁了,司徒家累世公卿,还真未必愿意娶她。
运气好,能让萧县主帮忙寻个合适的人。运气不好,纪襄可能就得远嫁或是蹉跎几年了。
而章序,他又有什么保守秘密的理由呢?
碧梧胆战心惊,接下去做什么活计都是三心二意。她虽没有婚嫁过,但在这种事上,她知道不能信任男人的良心,两个的都不能信任。
直到睡前,都没有别的消息传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纪襄第二日醒来时,脚踝仍是有些疼。
她原本不想见章序,想让碧梧去将她收拾出来的东西交给章序。但转念一想,又怕碧梧受章序的打骂,还是算了。
纪襄用被子遮住脸,心中茫然一片。
她什么都没有想,发呆许久。脚还是疼,等过几天能如常走路了再去吧。
或许也不用她去,苏夫人或是太后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和司徒征在一起,她一点都不后悔。但这事用如此直白,甚至可以说是惨烈的形式捅破了,她心里很害怕。
她不知道章序会怎么做。
还有太子,他一定猜到了他们是为何打架,日后,太子太子妃会怎么看她呢
纪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轻叹了口气,简直是等着悬在头上的一把刀落下。
做出这种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纪襄,你既然不希望被人发现,怎会又得意忘形地在宫中和司徒征说话呢?
她自嘲一笑,重新闭上了眼睛。
什么都不想去应对了。
在纪襄这种等死和身边人战战兢兢的心态下过了几日,章序命人送了一张纸条过来,约她明天在临危台见面。
纪襄让传话的人回去奉命,说她会去的。
翌日,碧梧十分坚持地要陪纪襄一道去。万一章序动手,她好歹也能帮纪襄挨几下。
纪襄笑笑,拗不过她,带着她一起去了。
临危台旁,除了章序,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卫模样的人在旁。碧梧一惊,轻轻拍了纪襄的手。
她这下真怀疑章序是要打人了。
纪襄摇摇头,松开了碧梧的手,正色道:“你在这里等我吧。”
两人原本一人提着一个布袋,纪襄全都拿在手里,向坐在石桌旁的章序走过去。
他身旁的护卫接到章序的眼色,都退下了。
章序脸上已经看不出斗殴过的痕迹,只是面色还有些苍白。他的目光,没有了当日的癫狂,十分地平静,似乎几日里长大了好几岁。
“这是什么?”
纪襄没有坐下,轻声道:“你之前送我的礼物和借我的银钱。”
章序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要和我一刀两断吗?”
她哑然片刻,问道:“你找我来,不是因为这个吗?”
“你想都别想。”章序俊美的眉眼中,流露出一丝阴鸷。
他道:“你坐下。”
纪襄抿抿唇,和他对望片刻,在他对面坐下了。
“我不会和你退婚的。你想用司徒征报复我,也已经报复过了。以后你不要再和司徒征来往了,我不怪你。”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非常轻,深深地看着纪襄。
纪襄脑中嗡然一声,她磕磕绊绊道:“你你说什么?”
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章序将头转向一边,闷声道:“我说,你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和司徒征来往,我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过。”
自然,这只是对纪襄的。他和司徒征,不是打一架就能解决的。
“怎么可能呢?”她慢慢地说。
怎么可能当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那什么老秃驴说我们要两年后才成婚,我想过了,改日我塞点银钱给陛下跟前那几个和尚,让他们去说你我必须早婚。”章序仍是没有看纪襄,抬手飞快地将一滴泪珠抹去。
纪襄压低声音道:“给侍奉陛下的僧人行贿,你是嫌自己脑袋多?”
她顿了一顿,道:“章序,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你不要这样”
纪襄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她万万没有想到,章序竟然会是这个反应。这是他在养伤时想到的解决办法吗,就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怎么可能会不介意呢?
章序突然问道:“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纪襄仔细地数了一下日子,坦诚地告诉了他。
“是我不在京城的时候。”章序平静地点点头,可下一瞬那平静从容的假面就绷不住了,他站起来,重重地踹了道旁一棵树,落叶缤纷,挥挥洒洒。
纪襄沉默。
“如果我当时在京城,你会答应他吗?”章序没有问他们是谁先开始的,一定是道貌岸然的司徒征。
她低声道:“我不知道。”
“那如果没有蕊初呢?”章序想了一下,才想到那个跟过他两年的歌女名字。
纪襄仍是轻声回答:“我不知道。”
也许不论章序如何,她都会迷恋上司徒征。也可能她会恪守女德,即使被人迫害,也绝不和未婚夫之外的男人有任何来往。
纪襄想了想,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她心中朦朦胧胧觉得,不论如何,她都是会迷恋上司徒征的。
章序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纪襄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也没有问。
她垂下了眼,认真道:“还是退婚吧。章序,以你的身份,娶我本来就是委屈你了,你想要配一个善良端庄的高门贵女,很容易的。”
“那你选司徒征,是因为他门第比我高?”
“不是”纪襄否认道,“你现在或许不介意,以后一定会的。”
章序看向远处一片飘落到池中的落叶,道:“那就介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