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纪襄拿来的布袋推到她面前,道:“你拿回去,我不会收的。”
纪襄心中百般疑惑不解,今日章序的反应可谓和平常判若两人,让她猜不透。
他为何不生气呢?
碧梧担心章序动手打她,骊珠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纪襄不觉得他会动手打自己,但也是做好了章序一定会发怒的准备。
“纪襄,你之前说你要退婚是你仔细考虑过的。那不退婚也是我仔细考虑了的,不管你说什么,我不会退婚。”
他轻描淡写道。
她怔怔地看着章序认真的眉眼,问:“为什么?”
章序反问:“司徒征说过要娶你吗?”
纪襄骤然间被他戳中心事,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她如此反应,章序自然明白了答案。司徒征从没有说过要娶她,但她却愿意为了一个哄骗她的男人,坚持和他退婚。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是否应该庆幸司徒征并没有这个意思。
若是他有,他们就成了一对心心相印的有情人,司徒征会想办法彻底抢走纪襄。
纪襄慢慢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和你没有干系。”
她打开了一个布袋,道:“这些东西你若不要,也就罢了。这些银钱,你幼时能够凑到一定很不容易,请你务必收下。”
章序眼睛都不眨一下,提起她装满银钱的布袋,向后扔到了池中。
“章序!”纪襄立即站了起来,往池边快步走去。
她走到时早就来不及了,沉甸甸的钱袋落在小池的中心,撞出一个深深的漩涡。
纪襄咬咬嘴唇,这笔银钱她还给章序,自然随便他怎么处置了,可他这样,分明就是不接受她的还银。
她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将钱袋捞回来。
纪襄提起裙角,蹲了下来,想去试试池水的深浅。
章序骂了一声,大步走过去,将半蹲着的纪襄一把抱起,到了石桌旁放下。
“你疯了!这有什么好捞的!”
纪襄知道章序可能真的不计较这银钱,可她就是非常非常难受,仿佛心都被人死死揪住了。
她道:“银钱是无辜的。”
章序看了她一会儿,向池边走去。
纪襄焦急地拉住他的衣袖,道:“你才刚受过伤,你别下去!”
他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问道:“阿襄,你还是会关心我的,是吗?”
纪襄沉默许久,道:“你我相识已久,即使没有婚姻缘分,也是熟人。”
“那我和你认识七年,比不过司徒征和你认识这大半年?”章序低头看着她,等她回答。
纪襄无言以对。
她真的不知道和章序还能说什么了。
对着执拗的章序,突然间,她想起了章序刚刚提过的一个名字。
“蕊初的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也不想知道了。你看,你也可以不在乎我们相识多年,在外和别的女人恩爱。所以,你也没什么好问我的。”纪襄淡淡道。
“我根本不喜欢她!”章序很快道。
他对这个女人,确实谈不上喜欢。无非是当日看她很可怜,带走后细看了眼长得也不错,看起来不像会惹是生非的,就留下了。
纪襄微笑道:“那更可怕了。你不喜欢她,都能和她过了两年。”
章序说不过她,闷闷地将脚下的石头踢远了。
二人沉默片刻,日头照在不远处的池塘上,波光粼粼。
章序打破了沉默,道:“司徒征这几日没有来找过你吧?”
“没有。”
纪襄坦诚地回答道。
他嗤笑一声:“太子是怕我和他再打起来吧,包庇他,命令他立即去给他父亲侍疾了。”
原来司徒征是回到京城了,她一点都不知道。这些日子,她几乎将自己与外界都隔绝了,只等着祸事临头。
纪襄呆呆地颔首。
她也不知道司徒征是如何想的,他做事细致,有没有考虑过若是被章序发现了会怎么样?
“你回去吧。”章序道,“这事就这样了,我和所有人说的都是我和司徒征争执斗殴,没有人知道你和他的事情。”
纪襄道:“即使你不介意,可我介意呀。”
她轻声道,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章序。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没有想过,纪襄会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她之前的宽容不介意,都是假的。并非是她大度,是她那时候已经迷上了司徒征,不再喜欢他了。
但如果他们要成婚,她还是介意的。
事到如今,章序依旧不觉得自己有何做错的地方。他们几人中的恩怨,告诉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错处的。
但如今,他也不想计较对错了,正要开口时,突然听见一声清脆含笑的“哎呀”。
是大公主和驸马来了,身后跟着十数个宫人内监。
此地僻静,大公主也没想到竟会有人在,夫妻俩正十指相扣共游,看起来十分恩爱且自然。
公主驸马二人笑着松开了手,纪襄和章序则是上前给公主行礼。
大公主看看低头的纪襄,和善一笑,并没有出言打趣,和纪襄寒暄了几句,便带着驸马和一众奴仆迤逦而走。
纪襄目送大公主,直到看不见了,才低声道:“回去吧。”
大公主性子好,从不摆架子,和谁都是有说有笑的。被她撞到了,纪襄倒不担心大公主会四处传播她和章序这对未婚男女见面的事,但和妹妹友人私下玩笑提起一句,这很有可能。
也很寻常。
何况她还带了这么多奴仆。这在旁人眼里,只是一件小事,大公主难道还会特地叮嘱宫人不要说出去?
章序道:“东西你拿回去,我走了。”
他走了,两个高大的护卫默默地跟上。
可能是他父母生怕他再惹事,特意让人跟着他的。
纪襄目光定在了装着几件小玩意的布袋上,她是决不能将东西留在这里的。纪襄轻叹了一口气,将布袋收好。
她总觉得这事还没有完。
自然,这事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只是章序如此态度,比真的殴打她一顿还让她不安。
还有深深歉疚。
纪襄实在想不通,回到了卧房后,仍是一直在想此事。
司徒征因为父亲的病又奔赴回了京城,她不能要求他在这时候还惦念她。但她真的很想他,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会因为这事被章序发现后,想要娶她吗?
纪襄看不出他有成婚打算,他父母似乎也不怎么催促。
她支颐而坐,思来想去,到了午后时分,碧梧神色古怪地告诉她,宫里都在传她和章序白日里单独会面。
自然,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未婚男女之间,若严格按照礼法是不该见面的。但平日里谁家都没有管束严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婚前培养一下感情,也是桩好事。
碧梧愤愤道:“这些人也是真的太闲了,连这事都要说嘴。”
看到纪襄的脸色,她连忙宽慰:“姑娘放心,他们也只是当成什么好玩的事情说一说,没有人说您不好的。”
纪襄也觉得不对劲,她若是当众和章序拉拉扯扯,还有能说道的地方。只是见面说话,不至于吧?而且怎会传得这般快?
她想不通,心情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
临近黄昏时,宫人高声通报大公主来了。
大公主和纪襄关系说不上很熟络,这也是她第一次来纪襄的寝居。
纪襄心下诧异,笑着和大公主说了几句后,大公主轻蹙眉头,道:“阿襄,你我当时碰巧见面的临危台,可还有旁人在?”
章序和纪襄私下会面不大妥当,她和驸马在外如此亲密,也不妥当。大公主很烦有几个御史喜欢盯着这些,若是参她一本还麻烦。
但纪襄的事传出去了,她的却没有。
大公主来,一是询问,二来也是给自己解释一番。
“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我的婢女也不是多嘴多舌的,怎会一下子传得人人都知道似的?”
纪襄仔细回想,摇头道:“应该是没有人了,那里本来就很偏僻了。若是有人躲着”
她莞尔道:“躲在那里做甚?”
大公主也笑了,她安慰道:“无妨的。被别人议论几句就议论吧,若是真去理会了,别人反而说你们心虚。要不然,我说你是陪我去的,恰好撞上了章序?”
纪襄道:“您也说了,若是真去理会了,别人会觉得我心虚。左右不是什么大事,随便他们去吧,说个一两天也觉得没意思了。”
闻言,大公主点点头。
她仔细端详了几眼纪襄,道:“阿襄比从前好看了呢。”
纪襄抿唇,羞涩一笑。
“果然人还是要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大公主道。其实纪襄从前也是一副笑模样的,但礼貌性的笑和开朗的笑,是很不一样的。
大公主和她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纪襄送她走了一段,心里连连叹气。
大公主是来找她闲聊之余,告诉她自己没有乱传他们见面的事。
那就是章序自己说出去的了,让旁人都觉得他们感情很不错。
就连大公主,刚才也玩笑说届时一定会去喝一杯她的喜酒。
他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子。
纪襄知道,她应该感动万分,为了章序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
甚至除了斗殴时那一句“奸。夫。淫。妇”,他之后连句难听的话都没有对她说过。
瞬间,纪襄意识到了他的决心,章序是不会同意退婚的-
天气日渐暖和起来,章序却没有再找过她。
司徒征也是一直没有音信。
每每一想到这事,纪襄就难过不已。她和司徒征之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只要他不想或是没空理她的时候,就能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但与此同时,行宫里传得热闹的,是她和章序。
以章序之前的伤重程度,他恢复得非常快。据说,章序曾有一次在和友人聚会时透露,是他昏迷时听见未婚妻子在哭泣,所以想着要快快好起来。
纪襄确实因为他受伤伤心哭泣过,但他说的
她让人去把收拾好的礼物和一张纸条送到章序手中过,原封不动被送了回来。
他完全没有要消停的意思。
纪襄每次和友人聚会,都会被人善意地打趣几句。她努力解释过了,甚至扯谎说自己根本没哭,怎么可能自己哭几声章序就好了呢?
但别人都不信,只当她是害羞了。
久而久之,她也不想出门了。
她心思不定,索性放弃了写文稿的心思。成日里都恍恍惚惚出神,她知道这件事迟早会有个了断,但不知何时了断,不知用一种怎样的方式。
纪襄瘦了一圈,去年的衣裳穿在身上都有些空。
她算是找到了一件能做的事,将衣裳改小。
时间进了三月,皇帝终于露面出关了。他莫名嫌弃住的明光殿不好,搬到了另一处紫极殿去。
没两日,他就传召了纪襄。
第72章
纪襄放下手里正在改的衣衫,将自己拾辍一番,领命而去。
紫极殿比明光殿小上许多,但极深,且内里各处正殿偏殿错落曲折。纪襄被引到内里,内殿和之前皇帝寝殿一比可谓狭小,连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也很少。
谈贵妃竟然也在。
之前
蓬莱行宫坍塌一事,显然给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往日娇美的脸蛋憔悴了些许,显出真实年纪来。她似是一早便知道纪襄也会来,朝她嫣然一笑。
纪襄屈膝向二人行礼,等着皇帝的吩咐。
皇帝不语,她不敢擅自做主,更不敢出言催促,立在一旁候着。
谈贵妃笑道:“纪姑娘消瘦了不少,恰好,我带了几盅甜汤来,纪姑娘喝一盅吧。”
她轻轻一挥手,身后的宫女轻手轻脚地打开食盒,端了两碗分别放在皇帝和谈贵妃面前,又端了一碗到纪襄手边的桌上。
纪襄难以置信地看着谈贵妃。
谈贵妃怎么有脸,在皇帝面前请她喝甜汤?
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这是实实在在害过她一次的人。纪襄看着她的脸,从她的笑容中很轻易地读出了浓浓的恶意。
她是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喝下去?
谈贵妃又是蠢到什么地步,觉得她还会喝?
纪襄心中哂笑,谈家这一连串的事是让她失去理智了吧。可这一切,和她有何相干,又不是她逼着谈家人贪污的。
还是谈贵妃觉得她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
纪襄心思百转千回,很快又归于平静,恭敬道:“臣女实在不好吃甜,辜负娘娘美意了。”
谈贵妃挑挑眉道:“纪姑娘不妨尝尝,滋味不错,并不是很甜。”
纪襄一动不动,她就不信谈贵妃在皇帝面前还能硬灌她一回。
皇帝睁开了眼睛,这时,有内监来报,太子,太子左卫率和尚书左仆射杜道全求见。皇帝“唔”了一声,起身想向外走去。
他一起身,贵妃便扶着皇帝的手臂送了几步。在他们身后,纪襄突然注意到贵妃的婢女垂着头,灵机一动间,飞快地将自己面前的甜汤换给了贵妃。
可惜她动作不快,贵妃转头时,恰好看到纪襄捧着汤。
纪襄只好祈求贵妃的汤一点加料都没有,用勺子盛起一小口喝了,道:“娘娘既然一定要臣女喝,那臣女便喝了。”
贵妃一步步踱到她身边,小声笑道:“纪姑娘放心,和上回的不一样。”
说着,她坐下,拿起甜汤碗,也喝了几口。
纪襄心惊肉跳,若是毒药,那谈贵妃如果死在这儿了,她绝对也会被审问一番的。她的一颗心高高提起,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须臾,太子和司徒征走了进来。
太子脸上闪过惊疑之色,向贵妃行礼道:“不知贵妃也在此处。”
贵妃也略微吃惊。但她知道皇帝近日裁了不少宫人的定数,连引路的宫人都寥寥,不少还是天哑,可能都没人告诉太子内殿有人。
她是想让纪襄在皇帝面前发疯,被罚被贬都好,总之不能在留在御前做什么女侍中了。
而太子她早就怀疑纪襄已经暗中投向太子了,但她很快就恢复了从容,笑道:“太子何必客气,坐吧。”
谈贵妃瞥了一眼纪襄,见她又不吃了,自己吃了几口,道:“纪姑娘尝了觉得滋味可好?”
纪襄还未回答,谈贵妃突然尖叫一声,摔了手中的碗,状若癫狂,扑向太子脚边。
太子立即站了起来,谈贵妃面色惶恐,膝行了两步抓住太子的衣袍袍角,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一声,低声喊道:“皇后”
“娘娘!”她的婢女惊呼一声,想要搀扶她,蹲下身去拉谈贵妃的手臂。
谈贵妃一把甩开她,喊道:“皇后!你别怪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重新投胎呢?”
纪襄的目光游移在面色铁青的太子和瞳孔疯狂转动的谈贵妃之间。她对皇后的长相都有些模糊了,但一直有人说太子肖其母。
“退下。”司徒征看向努力想要劝阻谈贵妃的婢女。
在他的目光压迫下,婢女打着哆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接着,他又看向神色不安的纪襄,低声道:“出去。”
司徒征拉过纪襄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出了内殿。
殿外空无一人,只有树影重重。司徒征蹙了蹙眉,低声问道:“她让你喝的甜汤,你喝了吗?”
纪襄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依稀传出女人凄厉的声声嚎哭。她道:“喝了一口。”
司徒征看着她的脸,又看向殿门,迟疑了一瞬,道:“走,立即去看大夫。”
“不用了。”纪襄摆摆手道,“我喝的是谈贵妃留给自己的,应该无事。”
她将自己换了二人碗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眨了眨眼,小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司徒征握住纪襄的手,给她把脉,见无事,斥道:“太危险了!你若是被她发现,殿内又只有她和她的奴婢,她如果强行灌到你嘴里,等着你发狂,你该如何?”
纪襄垂着头,不吭声。
司徒征面色严肃,看向殿门,陷入了沉思中。
纪襄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谈贵妃下的是什么药,为何想用在我身上?”
“不知。”司徒征很快回答道。
纪襄感觉他像是想都没想,或许是正心烦意乱。
过了片刻,司徒征像是在给她解释,开口道:“皇家密辛,殿下未必愿意你我知道,我们在此先守着,等候吩咐。”
纪襄点点头,开始琢磨起来。
方才谈贵妃像是将太子认成了已逝的顾皇后,向他下跪。这么说,宫里宫外曾经的猜测是真的?
真的是谈贵妃害了皇后?
她瞥了一眼司徒征,怪不得他的脸色这么严肃,甚至有些吓人。
也不知道司徒征在想什么。
近两个月没见,她完全不知道司徒征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行宫。
纪襄抿抿唇,现在问他怎么考虑和自己的事,似乎很不合适。
但她若是不问,凭着章序的劲头,指不定过几月她就要在司阳行宫里成婚了。
纪襄思来想去,柔声问道:“定远侯的身体可好些了?”
司徒征简短道:“他没事。”
他说话时看都没看纪襄,只是直直地盯着殿门。
纪襄有些无措,她实在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明明两个人之前还那么好,是因为斗殴的事情,司徒征觉得是因她牵连,不想理她了?
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
纪襄心中正反驳自己的念头,就听司徒征道:“我近日实在太忙,顾不上你——殿下。”
殿门开了,太子脸色煞白,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司徒征大步上前,问道:“殿下,你怎么样?”
太子平静道:“我无事。谈氏晕了过去,司徒,你立即去解决那个宫女。至于她”
他看向树下的纪襄,没有说话。
司徒征低声道:“纪襄不会乱传。”
太子点点头,道:“你再命人去传太医,给她们二人都看诊一番。”
司徒征很快领命而去,纪襄不安地眨了眨眼,看着司徒征的背影,不知自己现下应该做什么。
太子朝纪襄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他温和一笑,道:“纪姑娘,劳你配合一番,回到殿内闭上眼睛装晕。”
纪襄点点头,走了进去,她不想和谈贵妃一起躺在地上,便半倚在一张椅上,闭上眼睛装作晕厥。
没一会儿,她就感到有太医气喘吁吁赶来,给她把脉。
纪襄心中疑惑,这要怎么混过去呢?看太子的做法,像是要把这事在皇帝面前混过去。
又是接二连三的脚步声,似乎一下子好几个人一道进来了。
纪襄紧闭着眼睛,尽力让自己垂落的手看起来自然。少顷,她听见太医开口回禀皇帝太子,谈贵妃带来的甜汤里有相克的食物,服用了会晕厥,但没有大碍,自然清醒了就好。
她闭着眼睛,没听清楚皇帝说了什么。片刻后,有两个大力的宫女半抱起她,将她一路抱到了一顶软轿中。
纪襄装晕装到底,一直闭着眼睛。直到她感到自己又被人抱了下去,碧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等了片刻,她才睁开眼睛。
碧梧画墨已经听了御前宫人的话,知道她是喝了谈贵妃的甜汤才会如此,在一旁宽慰了她几句,张罗着给她煮解毒的绿豆汤去了。
她的心中,又是充斥着各种思绪。
是夜,天降暴雨。
哗啦哗啦的雨声冲刷着树木地面,落花无数。司徒征在静园的寝居里,吹灭了烛火,闭上了眼睛。
连日疲惫,司徒征很是困倦,但
习惯睡前思索一会儿。
太子若是愿意告诉他今日和谈贵妃的对话,自然会主动说。
司徒征从用祭祖的名义回过京城后,便一直在奔波,不断地在两地做好布置。他闭着眼睛,又将近日的事务都仔细回想了一遍,确认没什么差错后,眼前突然闪过了纪襄站在树下的身影。
最近,他是几乎没有任何空闲能够找她的。
他分不出神。
但她似乎瘦削了不少,看起来弱不胜衣。他想了想,打算明日就让人送些东西给她。
想定,司徒征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他在睡梦中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和门被推开的重重声响。
他坐起来,下床点起了烛火。
太子站在他面前,浑身湿透,滴滴答答淌着雨珠。他酒气逼人,语气却是平静的,他道:“司徒,你要帮我。”
司徒征正色道:“殿下请说。”
“我要,在今年就成为天下之主。”
燕崇一字一句道。
第73章
狂风裹挟着暴雨,拍打着窗棂,不断发出渗人的刺耳声响。
雨声哗哗,像是下一日一夜都不会停歇。明日天亮,院中大约是是花落叶飞,积水漉漉。
司徒征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太子,似乎是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寻答案。
少顷,司徒征才缓缓点头道:“殿下理应如愿。”
太子僵硬地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整个人像是卸下力气一般,颓然滑坐在一张椅上。
他不说为何,司徒征也没有问。
烛光在二人中间闪烁跳跃,明晦不定。
沉默许久,太子艰涩地开了口,将今日从谈贵妃那里听来的旧事,一一说了出来。
皇帝登基初期曾经有过和臣子的一番权力斗争,对朝臣疑心颇重,因此分了一小部分权力给皇后,让其做整理奏疏的活。事情发生时,皇后已有孕近八月,但她一向身子不错,且御医也劝她平日里需要走动,她便还是隔三差五去一趟。
这日,皇后午后困顿,在皇帝书房后的厢房床榻上歇息。渐渐,皇后在睡梦里,听到了外间有女子笑声。她一时气急,立即坐了起来,也不要婢女扶着,更不听人轻声的劝,固执地要走到前头一看。
正是谈贵妃打着给皇帝送汤水点心的名义来了,二人虽不至于白日宣。淫,却也是同坐一张椅上,如胶似漆。
皇后原本并不善妒,但孕中多思,且她正为皇帝做着正事,他却在她午歇的时候,都要和妃子缠绵!皇后气得心口直跳,上前就要动手,这时,谈贵妃转过脸高声惊叫,一旁的皇帝下意识推开还坐在他膝上的谈贵妃。
不巧,谈贵妃撞在了皇后身上。
虽有皇后的婢女即使搀扶住了,但已经怀胎八月的皇后,哪里经得住一个成年女子突如其来的撞击?
皇后当场就流血了,人也晕死过去,再传太医,皇后挣扎了几个时辰之后,一尸两命。
这事后,皇后的死被皇帝修饰成了难产而亡。即使顾家人想方设法进宫给皇后验尸,也查不出什么异样。
没有外伤,没有下毒的迹象。
在场的宫人无一例外,都被皇帝诛杀。
谈贵妃癫狂哀泣时,向太子求着皇后的饶恕,说自己根本没有想过让她死。是因为皇帝推了她一把,才会酿成祸事。
她说话颠三倒四,求着各路神佛收走皇后的魂魄,又说是皇后自己妒忌,才会身死。但太子已经从她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清楚拼凑出了当日的情景。
是他的父皇,杀了他的母亲。
怪不得从那之后皇帝性情大变,甚至不得安眠,对他这个长得像娘的儿子,也冷淡疏远了。
不是他愧疚,是他害怕被鬼魂报复。
所以才有了大肆修建佛寺道观,甚至命司徒征去皇后祖籍祈福。皇帝自此也不敢见日光,常年室内黑暗,燃烛照明。
因为他亲娘就是在日光最盛的时辰,走向死亡。
太子原本最坏的猜测,是谈氏杀害了他母亲,而皇帝包庇了谈氏。他从未想过,皇帝才是那个凶手。
即使无心,又有何用呢?
他会为母亲报仇的。
太子的语调极其干涩,生硬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心。
又是一阵沉默,在风雨猛烈拍窗声中,司徒征道:“好。”
他微微一笑:“殿下有此决心,臣自当效力。”
司徒征这毫不惊讶他要弑君弑父的态度,淡然自若,令太子心中也稍稍轻快了一些。
太子思忖片刻,道:“原本拟定的事照做。”
司徒征轻描淡写地应下。
太子的右手拇指飞快摩挲食指,渐渐停了动作,闻言笑了一笑。
他没有留宿静园,在风雨中被几个缄默的护卫护送着赶回到了行宫中。他一路都在仔细观察,行宫占地辽阔,且时日久了,卫戍松散,尤其是建始宫。但一旦到宣光宫,禁卫渐渐截然不同了,面貌严正。
皇帝的寝殿,更是守卫极其严密,没有任何人可以提刀进去。不仅如此,宫中禁军都只听皇帝的号令。
至少目前是。
太子回到寝殿时,太子妃还醒着,见他雨夜回来,松了一口气,并未多问,上前服侍太子更衣沐浴。等一切完毕,太子沉吟片刻,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原本,太子妃见他魂不附体地冒雨出去,担忧不已。听了太子的计划后,心中更是惊涛骇浪,忽然抱住太子不住流泪。
她很小时见过皇后一回,并无情分,可她心疼丈夫此时内心痛苦折磨,低声抽泣了一会儿。片刻后,她擦干眼泪,道:“夫君想做什么便做,身为你妻,死生相随。”
太子得了好友,妻子的支持,释怀一笑,闭上了双眼-
翌日,服侍纪襄的两个婢女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当她真的因为服用了两种相克的食物而晕厥,都让她好好歇息,清淡饮食几日。
纪襄让碧梧出去探听了一番,此事倒是没有一个人议论。
她倚在床榻上,开始思索昨日的事。谈贵妃清醒后不管记不记得自己发狂时说了什么,但决不能承认在甜汤里动了别的手脚,只能应下太医的说法。
但她心里,肯定会有不安。
纪襄隐约觉得她不会就此消停,但她想了一会儿,也不再去揣测谈贵妃还会有何手段。
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始终记挂的,是司徒征的态度。
昨天她慌慌张张的,生怕自己一时冲动惹出事情来。她自己都有些后悔,所以司徒征训斥她时,她一声不吭地受了。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肚子的气!
她不管是为了什么换了汤药,都极有可能是让太子知道了过去真相。即使没有,对他们又没有任何损失。
而她就算有些莽撞,可他也给她把脉过了,毫发无损。
他凭什么如此严厉地训斥她?
纪襄没好气地用手拨弄了一下纱帐,气得脸色微红。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体谅他,体谅他父亲生病,体谅他的忙碌和志向。但他对她,有这种同等的关切吗?
他是不是一直都没有考虑过,他和她的事情被章序撞破后,她要怎么办?
还是他一开始就把轻易答应和他私会的自己,看作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所以从
没有放在心上过?
眼前浮现起他让她跟着去汉阳的光景,也是因为这事,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上他了
纪襄胡思乱想了一阵,召来画墨,道:“我要见司徒征,现在就要见到。”
他如今人在司阳,凭他和太子的关系,告假很是容易,何况之前他也不是日日去点卯上值的。
画墨道:“奴婢去问问郎君眼下是否空闲。”
她才走了没一会儿,就有宫人送东西来。
纪襄打开,竟然又是一匣子的珠宝。
她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这是司徒征给她昨日之事的谢礼?还是道歉?
纪襄让人收好,全无赏玩的心情。
她绞着手指,默默地等待着画墨的回来。不知过了多久,画墨才回来,和他说司徒征没有空见她,还让她这段时日,尽量不要出宫。
纪襄蹙眉,嘴唇嗫嚅了几下,道:“我去静园等他。”
画墨吃惊道:“这”
她扫了画墨一眼,淡淡道:“你如果不听我的,也没有必要待在我身边了。”
纪襄难得如此冷淡尖刻,画墨大惊,立即跪了下来,想要给自己解释,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确实是听从司徒征的吩咐
纪襄闷闷道:“你起来吧!我也不是生你的气,反正你随我一道去好了。”
画墨迟疑了片刻,应好,开始传话去预备车马。
等到了静园,纪襄在屋内坐下,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何一定要见他。明知道他不在,也执拗地要到静园来等待。
她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传召自己,后悔地轻捶了一下桌子。
纪襄撑着自己的下颌,呆坐了片刻,就推门出去,慢慢地在静园里散步。此园仆从甚少,加之主人喜欢安静,都很少出来。
她独自走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听到声响。
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了一种被人抛弃的的感觉。
还有一股深深的落寞,萦绕在她心头。
纪襄走累了,坐在一颗繁密的花树下,芳香袭人。她拾起一朵落花,手指一下一下撕扯着。花瓣的汁水黏在她手上,纪襄烦闷地甩了甩手。
天气不冷不热,她静静地在外坐了许久。
等下次见到他,除非有很多外人在,不然一定要直白地问问他。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即使是不好的答案,她也可以承受住的。
纪襄仰头,天光明亮,润出深蓝浅蓝,温润可爱。不论是什么答案,她都可以承受住的。
她在静园用了午膳,在寝居里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又担心起行宫里会有人找她,传她。
纪襄又烦闷地轻捶了一下枕头。
她眨眨眼,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因为这种事而奔波。她还是更喜欢给祖父母的文稿做批注,自己写诗写文。
这些思绪一闪而过,她睡不着,坐了起来,决定回行宫了。
让画墨跟着自己奔波一趟,又对她发了脾气。纪襄很是过意不去,一回到行宫,就去点了几盘糕点,让她们一道去吃。
碧梧和画墨都很高兴。
她则是心烦意乱。
纪襄静坐了一会儿,决定去拜见太子妃。她看得出来,太子太子妃十分和睦恩爱,昨日的事情,太子妃应该是知道的。
她打探几句后续,应该是可以的。
再委婉打听一下司徒征,只要不被太子妃看出来,也无事。
纪襄想定,立即站了起来。
第74章
太子妃没让纪襄多等,很快便有宫女传她入殿。
纪襄问候了几句,还没有说出今日目的,太子妃道:“阿襄,你是想问昨日贵妃的事情吧?”
说这话时,太子妃已经让宫人都退下了。
纪襄迟疑片刻,迎上太子妃了然的目光,坦诚地点了点头。
太子妃面容严肃起来,直白道:“阿襄,我和太子都十分感激你的举动。即使你不来,我一会儿也要打发人给你送东西去的。但是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不能告诉你。”
闻言,纪襄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笑道:“我明白的,只是怕还会节外生枝。”
太子妃的眉头蹙了蹙,又舒展开。
她道:“你要小心!这里左右只有我们二人,我也就不避讳什么了。昨日的事,殿下他也不确定陛下知不知道,有没有信了食物相克的理由。贵妃你不用担心,但你常在陛下跟前,万事都要小心些,这事你必须当做从未发生过。”
纪襄立即道:“我明白的。”
“既然这里无人,”纪襄思忖片刻,目光坦率地看向太子妃,“我也直言不讳了。我愿意帮助太子殿下,和您和我的私交并无干系,和太子殿下也没关系。但我力所能及能做到的,我会帮助殿下。”
她说得不甚明朗,太子妃似懂非懂。
太子妃琢磨了一会儿,道:“好,那以后你不要来见我了——不行,刻意避嫌反而让人多想。”
纪襄双眼微瞪,惊讶道:“殿下就不怀疑我是否真心?”
“你平日里为人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太子妃温柔一笑,“我仔细想了想你的意思,你不是为了任何人和你的交情,是你觉得若殿下上位,于国于民都更好是吗?”
不是不紧张的。
说出如此大胆放肆的话,太子妃的手心里都是冷汗。
但她的感觉很奇妙,她在纪襄的神色中,读出了她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纪襄郑重地点头。
太子妃握住她的手,再次叮嘱道:“你万事小心。”
二人又说了几句,纪襄装作不经意道:“太子殿下忙碌,司徒大人应该也很忙吧?他之前帮过我一个小忙,原本想找个时机道谢的,迟迟没找到机会。”
太子妃微微一怔,恍惚间觉得纪襄此时的神态和问法有些熟悉。
二公主燕舜华也是这么曲折打听司徒征的。舜华虽然没有明说过她的心意,但太子妃怎会看不出来?
但纪襄,应该不会吧
太子妃笑道:“确实很忙,恐怕接下来半月都不会得空的。既然是小事,你不用特意谢他的。”
她拿不准纪襄的意思,还是委婉地告诉了她司徒征忙碌的时间。
纪襄心中叹了口气,好了,估摸着是半个月都不会见到他了。
她要他送的礼物有何用呢?她想要从他口中,讨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既然他事忙,观太子妃面色,也是真的有事要忙。纪襄决心不去打扰他,等二人都有空闲的时候,再好好谈一谈。
把事情都说清楚。
她笑盈盈地应了。
太子妃从昨夜骤然听了太子的计划后,心中一直不安。和纪襄密谈一会儿,稍微松泛了一些,但仍是紧张地叮嘱了纪襄不少话。
纪襄点头,太子妃是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所以不断在叮嘱她万事小心。
她郑重地一一应下-
三月中,这日,天朗气清,晴光大好。
围场旁,皇帝端坐高台之上,台下身穿甲胄神采端严的武卫肃立。锦旗绣幕在骀荡春风里翻飞,今日正是效仿古时天子畋猎的春蒐。
皇帝先检阅六军军容,华盖之下,晦明之间,神色不定。
接着的狩猎,皇帝并没有亲自下场,而是击鼓为一会儿下场狩猎的青年武官助威。一时间,鼓乐齐鸣,武官的高呼,骏马的嘶鸣,声响震天,惊起几只小雀。
不远处就是茂密山林,连接着一大块荒地。
随着一声令响,数百骑如潮水涌入围场中,预备竞赛围猎,捕杀山林中的野兽。
纪襄坐在太子妃身旁,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众人都是带着笑,议论起今日会是谁赢。太子和五皇子都没有下场,也不知最后赢家会是谁。
但她身旁却很是静谧。
她心跳得格外厉害。
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今日会出事,但纪襄隐隐有所觉。
先是太子妃特意邀请她坐在一起,再是今日侍奉在太子妃身旁的宫女,都很不寻常。
走路的姿势,肤色,包括一看就和贴身宫娥白嫩的手大相径庭的粗糙手掌。
纪襄猜这些绝不是普通宫娥,应是有些武力本事在身上的。而太子妃身边的人是顾明辞的妻子孟清湄,二公主,还有她。
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目光看向了围场森林中。
茂密山林里,司徒征率着一众武卫,全然忽视了途中出现的陷阱,猎道,野兽等等,径直向东驰去。
马蹄声如阵阵惊雷,一下下敲击在林道上,尘土飞扬。
随着一声马嘶,司徒征勒马,平静地看向前方的一大片荒地,和不该出现在此的肃王。
肃王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僵住了,大惊失色。
他知道今日是春蒐,皇帝必会露面。原本拟定的计划是从荒地里混入围场,再奔出围场外,立即或是射杀,或是刺杀皇帝。
两边都是皇家武卫,围场内又是众骑竞猎,野兽奔腾,混入其中不难。
甚至,他这一路从京城中赶来,都畅通无阻,十分顺利。
肃王不傻,很快想通了,道:“是你,你爹根本没生病,是不是?”
司徒征微微挑眉,默认了。他挥手,身后的侍卫立即朝天射了求救的响箭,一声巨响后没多久,就有大批人马赶来,和脸色铁青的肃王以及他身后这数千人马打了个照面。
“肃王!”冲在最前面的衡王孙惊呼一声。顿时间,议论声如平地惊雷,但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留守京城的肃王无诏来此,还带着近千甲士,这是要谋反啊!
肃王一滴汗水滴落至眼中。
蓬莱行宫一案后,他仿佛大梦初醒,彻底明白了自己和皇位已无可能。
除非他能弑君,杀弟。
事情十分顺利,从他在京中秘密召集卫士,奴仆。愿意搏个从龙之功的大有人在,他又重金策动了司阳城内的一个守将,放他们进了城。
行宫戍卫严密,春蒐是最好机会。他原正在兴奋这一路没有任何困难,真是老天都在助他,但一看到司徒征,肃王恍然大悟。
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太子的掌握中。
是他们预料到了他会带人前来。
司徒征看向瞪大眼睛的衡王孙,道:“晟睿兄,劳你亲自回到围场外,去向陛下回禀肃逆之事。”
衡王孙惊魂不定,点头应下。他一走,又有几人跟上去护送他报信。
肃王高呼:“放箭!”
羽箭如密雨一发发向着司徒征以及他身后的武卫而来。司徒征拔出佩剑,道:“诛逆贼!”
他身后,一声声“诛逆贼”响彻云霄。打斗声放箭声四起,眼看双方将士陷入缠斗,肃王反倒平静下来,已有人去追杀报信的衡王孙,只要截杀住,一切都还没结束。
肃王振臂高呼:“太子意图犯上作乱,本王奉命救驾,随我杀光反贼!”
见状,司徒征这边的人高呼时也都加上了肃王的名号。
肃王冷笑,能活着出去的人,便是正统。死在这里的,才是反贼。
兵刃相撞声不断,马鸣冲天。不一会儿,围场内的所有人都听到动静,顾不上猎杀鸟兽,相继赶来。
眼前一具具尸体,人头滚滚,鲜血直流。再加上两方将士的喊话。匆匆赶来的人都惊呆了。
论理,太子好端端坐在皇帝身旁,何时有犯上作乱的举动?反而肃王突然带着大批甲士出现在这荒地,形迹可疑。
司徒征的剑上已经卷刃,他抹了一把脸,快马奔袭到谢侯等人身旁,飞快向他们说了肃王谋反之事,主动而谦恭地请示他们,该当如何。
谢侯和左骁卫将军薛康德对视一眼,薛康德道:“反贼当诛!”
闻言,司徒征平静地点头。薛康德退后几步,交代自己的一个下属去请示皇帝调兵。
谢宪看着眼前杀成一片的迹象,肃王已经是强弩之末,等禁军奉着皇帝命令一来,估摸着挣扎不了多久,就能尽诛。
他突然出声道:“你们是算好的,让我和几个大将都亲眼看着肃王带兵谋逆。”
司徒征道:“肃王要挑这个日子,没人能逼他。”
谢宪瞥他一眼,见他神色沉静,手中的剑却还在滴着血珠。他肯定地道:“是你们帮着他顺利到此的。”
“谢侯慧眼。”司徒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城内作战,易伤无辜。在此荒地两边将士打起来,即不会伤及百姓,也能让王公诸臣都目睹肃王的乱行。
围场外,鼓乐声已经停了。
高台华盖下的说话声都轻了下来,一片异样中,纪襄看着太子妃紧绷的神色,觉得她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少顷,衡王孙燕晟睿打马疾驰而来,离皇帝端坐的高台还有几步距离时翻身下马,高声道:“禀陛下,肃王带着上千甲士来了,意图谋反!”
他声音嘹亮,在外的所有人都听见了。瞬间,围场外如同炸开了油锅,慌乱的惊叫声和窃窃私语声纷纷响起。
“什么?”
纪襄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呼,似是要扯破人的耳朵。
她攥紧了拳头。
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和惊讶。他锐利的视线在平静的太子,惊慌失措的谈家二妃脸上扫过,喝了一声:“项之荣!”
项之荣跪倒在台下,在皇帝目光示意下上前,听了皇帝几句吩咐,领命而去。
纪襄大着胆子,眯起眼睛扫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他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空气似乎变得燥热起来,凝结成了硬邦邦的东西,让等候消息的人都如坐针毡。
一道道消息从山林中传出来,约摸过了一炷香后,有不少胆小的已经借着更衣方便的理由想回到行宫,但都被佩刀禁卫拦住了。
又过了片刻,肃王伏诛的消息传出。
有人痛哭流涕。还有人激动不已,但更多的还是,还是深深的茫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肃王怎么突然到了司阳,又是怎么死了呢?
纪襄看到太子妃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她惊讶错愕之余,也觉心中明快。
这下,谈家是彻底完了。
皇帝走了,各人也都在嗡嗡的议论声中,各自散去。
一场仪式盛大的春蒐,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纪襄回到寝居后,仍是觉得恍恍惚惚。
肃王竟然就这么死了,作为乱臣贼子死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司徒征在忙的事,或许是在雪灾之后就着手忙碌的。她想起了司徒征简短地回答过她,他父亲身体无事。
纪襄当时以为是他不愿意多言,现在一想,是他的真话。
他父亲的病,也许只是他往返京城的借口。
而太子妃显然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太子也做了安排,让武婢们贴身跟着太子妃和公主,万一是肃王赢了,可做保护。
她坐在书案前,将其中的关窍大致想通了。
顾明辞她听说过快要和离了,但他的妻子也被太子妃安排在了坐一起。
那她呢?是司徒征告诉过太子,要对她也多一重保护?
纪襄一想到这点,心怦怦直跳。
她站起来,推开窗看到一树粉花。纪襄凝望片刻,心中起起伏伏,纠结万分。
太子和太子妃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所以知道此事。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司徒征从没有对她透露过只言片语。
也许他觉得此事太要紧。
此时此刻,纪襄没心思去多想司徒征在其中做了什么,他是怎么预料到肃王会谋反的。
她只想知道,司徒征到底把她当成什么?
纪襄召来画墨,让她立刻去准备马车,她要去静园。
画墨自从上回被纪襄说过之后,不敢再说要去请示司徒征的话,一口应了下来。
因着今日的事,行宫里出入管束变得极其严苛,许久才备好了出宫的马车。
即使他不在也没关系的,她可以等他回。
纪襄在静园里一向都是不用任何通报的,画墨照例陪她走到内院后就停住了。纪襄独自走到卧房门口,还差几步时,突然听到了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连忙轻手轻脚地上前,在门口停住了。
“你对纪襄究竟是何心意?若想娶她,孤可帮你。”
她听出是太子的声音,纪襄呼吸停了几瞬,心中雀跃。
若是太子愿意相助,这事会顺利不少!
她又有点害羞,太子知道也就罢了,竟然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怀着这种期待,羞涩杂糅在一起的心情,她竖
起耳朵,等着司徒征的回答。
纪襄心跳剧烈,她掩住心口,生怕被人听见似的。
不一会儿,司徒征平静的声音在一门之隔后响起。
“无关嫁娶,不过是心血来潮,当做消遣罢了。”
屋内,太子惊讶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司徒征白如冷玉的脸容。
他想起他曾经问过司徒征一次,司徒征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正事疲累,当做消遣。
可之后,他还将拜见秦公的事情告诉了纪襄,还特意带着纪襄来拜见他。
太子敲敲桌子,狐疑道:“你莫不是喝多了,胡说八道?”
司徒征才饮了两杯,否认道:“没有。”
太子不曾细问过,但猜也猜得到他们是从谈氏下药那事后开始来往的。他道:“这么说,纪襄做你的外室,是报答你救她一回?而你,你是找了个美人供你闲时消遣玩乐?”
他是真的有几分醉了,说话相比起平时,不大讲究。
司徒征本能地觉得太子说的话有点难听,但也没什么能够反驳的。他简短道:“我教她一些事理,她陪我,就这样。”
太子笑道:“那你之后的打算呢?我原想着你是舜华的良配,我信你会照顾好她的。她已及笄半年,你若不愿意,我再给她挑挑别的。”
“你怎么想的直说便是,无妨。”太子又补了一句。
纪襄听不下去了,转身离开。
她浑浑噩噩地走在熟悉的道上,脑中空空荡荡。她好似回到了暴雪行宫坍塌那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及膝雪地中,仿佛永远不能停下。
和那日不同的是,她耳边一直反反复复回荡着司徒征轻描淡写的那句话。
“当做消遣罢了。”
原来如此,何必如此。
第75章
画墨见到纪襄出来,笑着迎上去,问道:“姑娘怎的这么快出来了?”
纪襄也笑,道:“他有别的事在忙,我明日再来吧。”
“劳你和我白跑一趟了。”
画墨连忙摆手道:“姑娘太客气了,奴婢不要紧的。”
她觉得纪襄的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被春蒐时的事情吓到了。她自己也是心有余悸,所以很是理解纪襄,关切道:“姑娘快回去歇歇吧。”
纪襄沉默片刻,声若蚊呐地应了一声。
画墨当她是被吓狠了,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马车。
纪襄浑身无力,人晕乎乎地半靠在车壁上。
“不要哭。”纪襄声音极其轻微地对自己说。
没什么好哭的,她告诉自己。
眼睛干涩得厉害,她眨了眨,静静地掀起车帘一角。
她怀疑自己是身处噩梦中,什么都思索不了,什么都动弹不了。
但春风拂过她的脸颊,像是一只手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哀伤。
正是黄昏落日时,夕阳斜照,薄暮天光不复往日的壮丽,格外寂寥。纪襄看了一会儿,放下了手中的帘子,闭上眼睛。
回到行宫没有多久,她就听碧梧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地说,皇帝已经命人软禁了谈贵妃和谈昭仪,此事人人皆知,还派人去戒严司阳各个城门
她微笑着听了,说自己没有胃口,不想用晚膳。又让她们都去歇息,今日都不用进来服侍她了。
纪襄一向都很宽和,今日又遭巨变,碧梧和画墨都没有怀疑,笑着告退了。
空无一人的屋内,纪襄慢慢地挪到了床榻边。
不用再面对任何人,她脸上僵硬的笑容很快就散了。
明明是春三月,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纪襄颤抖的手指地提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她闭上眼睛,泪珠滚落。
原来她在司徒征眼里,只是一个消遣。她曾经幻想过的琴瑟和鸣,一生一世做一对你懂得我我明白你的知心人,都是她的痴心妄想。
她终于从他口中,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消遣
纪襄告诉自己不要哭了,但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很快打湿了枕头。
她从前是个小心谨慎,甚至怯懦的人。是司徒征带她去汉阳,因为一种她自己都说不出的意志,她坚持了一日一夜的骑行。
从那之后,她就对自己生出信心来。只要她想,其实什么都可以做到的。
还有暴雪那日,他信了她的话,风雪满山里带着人来救援。事后,他还连夜赶了回来,哄她睡觉。
消遣
纪襄眼前,浮现起过往在静园私会的每个傍晚。
她怎么能要求司徒征像个良师一样教导她,像个兄长一样关照她之余,再给她真心实意的爱呢?
何德何能?!
这分明是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明白的事情啊!
纪襄捂住嘴,怕自己的哭声太大,会被碧梧她们听见。但泪水汹涌,怎么忍也忍不住,纪襄哭得头晕,快要闭气。
她四肢像是被剥夺了力气,软绵绵的,给自己擦干净眼泪都做不到。
纪襄又想起了太子最后的问话。
去年这时候,她和骊珠议论过司徒征会有的婚配。当时骊珠就说,他极有可能会尚主。
他这样的人才品貌,侯府世子的身份,又和太子亲密无间,尚公主简直是一条不能再合乎情理的路。
她之前究竟在妄想什么呢?
纪襄心中,对二公主燕舜华生出强烈的愧怍来。她曾经很在意蕊初,甚至有过嫉妒之情。
而对于公主而言,她就是那个“蕊初”。
她从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
不论是西弥王子说的“苟合”,还是太子说的“外室”,都是对的。纪襄几乎喘不上气来,她真的太蠢了,为何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这大半年行径的恶心下贱?
她昏了头,把礼义廉耻都抛在了脑后。
纪襄深深地鄙薄着自己,一瞬间,她宁可自己在被下药那日选择了跳湖,也不想和司徒征有什么交集。
这一晚,纪襄几乎没有合过眼,将过往种种都深想几回。天微微亮时,她下了床榻,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纪襄扶着床柱,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站直。
她头晕得厉害,细想了许久今日要做的事情。
纪襄抄起桌上的茶壶,将一壶茶水全都泼在了枕头上。
再将自己收拾一番。
纪襄一丝不苟地擦干净脸,拿起脂粉盒子,细细地涂在脸上,尤其是眼边。废了许久功夫,除了眼皮稍微有些红肿,看不出有何异样。
“姑娘怎么醒这么早?”碧梧打着哈欠,进来了。
她在梳妆镜回头,道:“碧梧姐姐,我刚才不小心将茶水倒在了枕头上,你一会儿收拾一下。”
碧梧走过去一看,果然还泛着茶香。她一笑:“姑娘竟然也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
说着,她开始收拾床铺。
纪襄没有回话,站了起来,从箱子里拿出前不久被她仔细收好的两个匣子。
她找到一个坚实的布袋,将它们装好。眼前虚虚实实,她坐下,闭目睡了一会儿,有了一些精神后用过早膳,传来画墨。
画墨领命,很快去备好了悄悄出行宫的马车。她看着纪襄手里提着的包裹,似乎沉甸甸的,好奇地问道:“姑娘,这是什么?”
纪襄没说话,闭着眼睛,像在养神。
她不想回答,画墨自然也不会再问。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往常她们同坐马车,纪襄和她都是有说有笑的,今日却完全没有理会她。画墨猜她是被吓狠了没有缓过来。
纪襄脾性好,和她关系也不错。画墨看着她,很希望纪襄以后可以嫁给司徒征,那她也可以继续服侍纪襄,做个管事指日可待。
今日依着
旧例,纪襄独自走进了内院。手中重重的两匣珠宝抽走了她浑身的力气,纪襄整个人往下坠,咬了咬牙继续向前走。
院内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
纪襄走到寝居前,没有敲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司徒征正坐在书案前,手扶着额头,似在沉思,见她来了,朝她招手道:“过来。”
她走过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纪襄抿抿唇,开门见山道:“昨日我来过静园。”
司徒征微微挑眉,道:“我不知道,你找我有事吗,你拿了何物来?”
静园的仆从很少,他之前也吩咐过纪襄想来就来,不用再特意回禀他。
“不重要了。”纪襄的语气,平平淡淡,“抱歉,昨日偷听了两句你和太子的对话。”
他蹙眉,似在回想昨日和太子说了什么。下一瞬,他的神色僵住了。
“司徒征,我会永远感激你的。谢谢你在我年幼时帮我争取了继续上学的机会,谢谢你在我被人下药时出手相助,谢谢你这段时日的教导。”
纪襄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但我不打算报答你了。你说我也帮过你,赠我礼物,我还给你。还有你在别院里塞给我的一个钱袋,我没有拿走,还在别院里。你可以回去清点。”
“你之前答应我,会让我参与致谈氏倒台的事,你并没有做到。今日和我坐在一起的人,或许她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她伸出手,看向他,道:“把我送你的手帕还给我,就当我们两不相欠。”
司徒征没动,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问道:“你这是何意?”
“你听不出来吗?”纪襄平静道,“你我不会再有任何来往了。”
她语速很慢,所以司徒征听得格外清楚。
也格外刺耳。
他难以置信,脸色冷峭,问道:“你说什么?”
纪襄朝他莞尔一笑:“我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就当做没认识过。”
她的手一直没有放下,重复了一遍:“把我送你的手帕还给我。”
司徒征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白净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他的手慌乱在身上摸索了两下,嗓子像是被异物黏住一般,咳了一声才艰涩道:“我找到后还你。”
纪襄咬唇,随即自嘲一笑。
这时候了,她难道还要指望司徒征将她绣的手帕珍重收好,时时记得收在何处?
她点点头,道:“不必还我了,直接扔了就可。”
说着,纪襄屈膝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纪襄!”
她回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司徒征一贯被人赞誉的头脑,此时像是被人重重击打过,彻底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他叫住了纪襄,她也回头看他了,然后呢?
如在梦中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昨日他薄饮了几杯,绝不至于宿醉,绝不至于神志不清。
他所听到的,都是真实的。
和煦的春风从大开的门里柔柔地吹至屋内,暖融融的日光有些刺眼。他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嗓子里终于蹦出一句:“好。”
纪襄朝他一笑,轻轻点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什么都没有想,一路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内院。
画墨一如既往笑着迎上来,道:“姑娘这么早就要回了。”
她道:“我和司徒征已经断绝关系,你不用跟我回去了。”
“不是”画墨目瞪口呆,反应了一会儿才道,“郎君已经把奴婢给了您的,奴婢当然是要跟着您。”
纪襄简短道:“不行。”
她褪下自己手上特意带着的两只玉镯,道:“这些时日辛苦你总是替我安排了,这是我给你的,告辞。”
“姑娘!”画墨愣愣地看着纪襄往她手上塞了一对手镯,在她已经走远了四五步后才回过神来,高喊了一声。
纪襄没有回头,走了出去。
她平静地坐上了回城的马车,在清凉州那隐蔽的宫门前下车时,掏出提前备好的银钱赏赐了车夫。
车马辚辚声渐渐远去了。
她从小门走进,仲春时节,花香漪漪,水流潺潺。她僵硬地走着,眼前景象化成一团粉的绿的,飘飘忽忽。
纪襄突然笑了起来,接着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脚踝钻心的疼。
她没有逞强站起来,理了理裙摆,坐在原地。
这一年她已经摔过四次了。
第一次是在大慈恩寺,她和司徒征在楼梯上狭路相逢。她不小心踩到披帛,司徒征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走了。当时她以为,这就是二人人生里最后一次交集。
再是她被下药,头晕眼花,摔在水榭中,司徒征突然出现,将她救走。
还有上回他和章序斗殴时,章序推了她一把,她在灌木后坐了许久,才慢慢回屋,回屋后摔倒了。
脚踝上的疼痛提醒她,真的结束了。
她和司徒征就此一刀两断,不会再见面。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害怕被人发现,不用觉得自己违背礼法,是一件好事。
她对自己说,这真的是一件好事。
纪襄安静地坐了许久,巡逻经过此处的宫人帮她叫了软轿,将她送了回去。
第76章
纪襄走后,司徒征面对着敞开的大门,一动不动,僵立在原地。
心中有个很小的声音,在说纪襄走了。
那又如何?
谈家的事情就此结束,他和纪襄也结束了,这很合理。
往后要做的事情更加艰难,他不会有任何空闲。
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书案后。
看着桌上的两匣珠宝,他“呵”了一声,没有将它们收好,也没有移开。他随手拿起桌上一本书,认真读了两页,大约是被纪襄翻阅过,这上面的批注不是他所写。
他忽觉困顿。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他很确信自己没有因为昨夜饮酒而不适。
但仍是有些困。
他走到床榻旁,上床侧躺下,闭上了眼睛。
也许昨日他真的醉了,因为他昨夜入眠时,根本没察觉到异样。但眼下,枕畔萦绕着一股极淡的清甜芬芳。
虽然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这是人身体发肤洇出的香气。
司徒征皱着眉头躺了一会儿,只觉浑身都不自在。他重新坐了起来,下床整理衣冠,将青筠喊了进来。
“你过来闻闻——罢了。”
青筠正要上前闻郎君所指的枕头,又被他叫停了。小童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问道:“郎君,我还闻吗?”
司徒征问:“你多久没有换过床褥了?”
青筠挠挠头,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确认的日子了。司徒征半个月没到静园了,是以他也没有来过。
他瞥了一眼郎君的脸色,道:“我现在去换。”
司徒征抬手阻止,这时画墨失魂落魄地走了过来,看到门开着,一惊,连忙进来行礼问安。
她从没有如此茫然过,想问什么又不敢。
“纪姑娘走了。”画墨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说出这一句。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司徒征,捧起手里握住的一对玉镯,在日光下闪着莹润的光。她恭敬道:“这是纪姑娘赏奴婢的。”
司徒征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画墨低着头,看来郎君不打算要这对镯子。她不敢立刻带上,动作轻轻地收好。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画墨和青筠对视一眼,正想告退时,司徒征道:“你去闻我的枕头,有无异味。”
她是女人,去闻纪襄的味道倒是无妨。
画墨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没有问什么,上前拿起司徒征说的枕头,放在鼻下闻了闻。
枕头自然会有味道,但远远称不上有异味。
“有没
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画墨仔细地再嗅了嗅,道:“郎君若是想确认有无香味,应该是沾染了房间里燃着的檀香。”
她放下枕头,有些不安,泪水在眼中打转,连忙忍住。
实在是不知道为何,她说完后,郎君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冷冷的,面色不善,让人瞧了都心里发慌。
司徒征闭了闭眼,淡声道:“把床褥枕头都扔了。”
“烧了。”他又补了一句。
画墨和青筠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他。画墨到底比青筠机灵一些,想到了是因为和纪姑娘恩断义绝,所以她睡过的被褥枕头,郎君不想要了。
但是烧了
司徒征霍然起身,道:“罢了,不必管这里了,给我重新收拾一间卧房。”
他走出房门之前,回身看了一眼屋内。
这张书案从前都是纪襄坐在他身旁,那时他脑中偶尔也闪过类似“红袖添香”的话。但纪襄从没有给他添过香,磨过墨。
她都是看着他,和他说话。
坐在他的怀中。
司徒征走了出去,春光朗朗,天色温润,流云慢慢地在湖水一般的碧空上飘动。
今日天气怎会这么好?
他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又想到纪襄问他要回手帕。
那日她送完手帕没多久,章序就来了。他和章序斗殴一场,回到静园后,让陆谨给他包扎过。至于收在衣衫里的手帕,他完全没印象放在了何处。
他命画墨去问浆洗衣裳的仆妇。
许久,画墨才回来,向站在一棵树下的司徒征回禀道:“郎君,孙大娘说手帕沾了血污,很难清洗。她觉得您也不会要了,就把有血污的地方剪掉了,剩下的丝绢她舍不得丢,原本想试着能不能卖,但这些时日没出去过,就还留在手里。”
她硬着头皮,将缺了一块的手帕递上。
纪襄绣的芍药花,仍在淡青色的手帕上,栩栩如生。
司徒征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
画墨实在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她低着头想告诉他,她亲眼看着纪襄绣了很多块手帕,从中挑出了一块最好的给他。
她记得纪襄娇柔的笑容。她是抱着绣筐,想了很久的配色图案,才笑盈盈低头绣手帕。
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她现在的主人是司徒征,既然他没问,她也不敢擅自提起。
“扔了。”司徒征轻描淡写道。
他转身就走,将手帕随手往后一扔。
细薄的手帕在空中飞舞片刻,落在了泥土上。随即,几片绿叶被风吹落,覆盖住了它-
纪襄回到寝居后,因为一夜没睡好,头晕眼花。
碧梧见她只有一个人回来,竟然还是被抬回来的,吃了一惊。纪襄虚弱地告诉她自己又摔伤了,让她去请医士。碧梧扶着她上了床榻躺着,给她盖好被子,才匆匆出去了。
纪襄僵硬地躺着,突然伸手提着被子盖过自己的脸,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命令自己什么都不准想,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睡,连医士给她涂过膏药都不知道。直到傍晚时分,她才被碧梧叫起来用晚膳。
她仍是昏昏沉沉的,握着筷子的手都没有力气。
碧梧早就想问了,开口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就回来了,画墨怎的还没有回来?”
她戳了戳碗里的一块肥美鱼肉,道:“她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再出去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碧梧反应了一下,才迟疑道:“您是说,您以后不会再找司徒郎君了?”
纪襄神色淡淡地点点头。
碧梧呆住了,目光惊疑地在纪襄脸上打转。
她沉默了许久,问道:“那您还退婚吗?”
纪襄莫名被他的问话逗乐了,她轻轻一笑:“退,为何不退?”
碧梧小声道:“您别太难过了,您年纪还不大,以后再仔细挑选,总能选到更好的。其实,章郎君也挺好的。”
最后一句她说的有些吞吞吐吐。只是章序竟然不计较纪襄和别的男人来往,这一点,能做到的人,少之又少。
原本就有婚约的,也很难退。既然如此,保持不变不是很好吗?
纪襄一笑,没有说话。
用了晚膳,她仍是提不起精神,半坐半躺在床榻上,发呆。
没多久,萧骊珠来了。她这两日听了一耳朵的闲话,正想和纪襄说。见纪襄躺在床上,也脱了鞋子,躺在她的身边,开始和她说肃王谋逆后的事情。
昨日几个大将军和王公贵族都亲眼见到了肃王无诏带着数千甲士来,多亏围场中人警惕才没有酿出哗变。这事板上钉钉没有能争论的地方。
昨日起全城戒严今日行宫也加了不少人巡逻,谈贵妃谈昭仪连夜自缢,其余谈家人都软禁了起来,斩杀肃王的小兵连升了三级
骊珠说得热闹时,还轻轻拍了拍手。
纪襄也笑了,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她曾经这么在意这么憎恨的人竟然就这么死了。她除了恶心过她两回,什么都没有做。
纪襄的心中,又涌起深深的怨恨来。
她打断了骊珠的话,轻声道:“我和司徒征断绝关系了。”
“姨母这两天是高兴坏了——阿襄,你方才说什么?”骊珠瞪大了眼睛,看着身旁的纪襄。
“是他骗了你,又不要你了吗”
纪襄扑哧一笑,思忖片刻道:“不是。之前我和你说过我讨厌谈贵妃,是因为她真的欺负过我。当时司徒征帮了我,也答应会帮我报复她。就这样,谈家的事情一了,我们也没关系了。”
这个理由应该很合适,不会让人怀疑多谢。她想。
骊珠懊恼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干嘛不来找我呢,我也会帮你的。”
纪襄笑:“是呀,是我当时太没见识,也太傻了。”
其实现在想想,她可以告诉骊珠,告诉太后。或者直接和另一个受害的人太子合谋。
都不用涉及任何男女之情。
骊珠目光柔和,看了纪襄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虽然她现在说的轻描淡写,好像完全不在乎。但她前阵子还娇羞里带着喜悦,和她轻声细语地说起司徒征。
她喜欢过他。
骊珠不知该如何安慰,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京城?等回去了,你一定要陪我去我陪嫁的庄子上住段时间。里面还有一个果园呢,到时候我们一道去摘果子,钓鱼。”
“还有还有,我二叔去东南做官,今年底就要回来了。他之前答应过,要带两个当地的厨子回来,到时我们一起回国公府尝尝”
纪襄心头一暖,笑盈盈地听着。
她听着听着,慢慢浮起了一个想法。
送走骊珠之后,纪襄一直在想该如何做,如何做得万无一失。
她的脚伤得不重,第二日就可以如常下地了。恰巧这日御前宫人来传召,有她熟悉的玉萱,纪襄道:“之前几位姐姐说过要让我搬到宣光宫去,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几个宫人都一口应下了。这种小事她们完全可以做主,也不用之后穿过一宫再来传纪襄。
纪襄住的这座小殿,隔壁两个厢房原本也是住了人。一个得了疫病迟迟不好,过了半月就被送回家养病了。还有一个是托了关系,换到了更大更热闹的住处。
就这样,这里只有她一人住,宫人寥寥,偏僻又安静,所以司徒征才能来去自如。
她不觉得司徒征会反悔,再来找她。
但她也不想住在这里了。
玉萱吩咐了人给纪襄迁居,携着她的手往前走,笑吟吟道:“纪姑娘总算想通了,住在宣光宫多好!”
她道:“以前劳烦姐姐多走了。”
玉萱抿嘴一笑,和纪襄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低声提醒道:“姑娘这几日进了紫极殿后,切记要小心一些。”
纪襄笑道:“我明白的。”
她回过头 ,看了一眼她住了半年的寝居。此刻正有几个宫娥在利索收拾她的东西,床帷已经被收了起来。
当时暴雪夜,她掀开床帷,屋内只有一盏烛火悄悄燃着,一片朦朦胧胧的昏黄中,他大步向自己走来。
那种心情,再也不会有了。
第77章
纪襄从紫极殿中出来后,跟随宫人的指引,去了她的新住处琼琚阁。
廊下有一丛丛含苞待放的丁香花,屋内陈设新亮靡华,物事一应俱全。碧梧已经备好了茶水,正在整理她的衣裳。
见她进来后,碧梧笑道:“姑娘如今的住处比从前的好多了,就连会客的花厅都亮堂不少。不像原来的会客都只能进屋了,走路都要怕撞上,早就应该搬过来了。”
她说完,就继续低头折纪襄的衣裳。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说错话了。
御前宫娥早就提过一次,姑娘用话推了,宁可麻烦一些,还不是为了
她抬眼去看纪襄,她正站在卧房门口,和四个新分来伺候的小宫女聊天。
纪襄给她们塞了两条小银鱼,向她们仔细打听了一会儿琼琚阁的事,听说了和太后寝殿不远,想了想,决定去给太后请安。
她让碧梧跟着一起去,进殿后,她去给太后问安,碧梧则是去找之前相熟的姐妹叙话了。
纪襄才坐下一会儿,喝了半杯茶,章序就来了。
见到她,章序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给太后问安。
太后不喜欢年轻男女出去游荡,觉得没人看着会出事。但二人都是她的小辈,还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那坐在一起也无妨。
何况今日章序还格外乖巧。
她高兴地让他坐下,慈爱地叮嘱他好好养伤,不用经常来给她请安,有这份心就好。
章序应了,飞快看了纪襄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太后自顾自说了几句,见二人都不答话,笑道:“怎么,你们二人认识这么久了,还害羞起来了?以后做了夫妻,还要干坐着不成?”
纪襄干干地笑了两声。
章序道:“姑婆,那个什么和尚说的话,肯定不准!您看我之前还受伤了,如果那时已经下定,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
闻言,太后蹙起眉头,呵斥道:“胡说什么呢,不准对大师不敬。”
她又缓和了神色,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纪襄的心悬了起来,连忙道:“娘娘,如今宫里的大事才过了不久呢。”
太后原本是想再请大慈恩寺两位高僧给章序纪襄算算命数,被纪襄一提醒,现在的时机确实不合适。
而且,回到京城后让大师亲自见见两个孩子,应该更准。
太后道:“阿襄说得对,等回到京城后再议吧。”
纪襄也盼着离开行宫回京城,装作不经意道:“那要等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呢?”
她说完,太后和几个宫人都笑了起来。纪襄一怔,她们是以为她着急了吧。
纪襄心内一哂,没有解释。
这一切都十分没意思,不管是这些误解,还是解释。她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被人误会了又如何?她就算解释了,别人也当她是害羞。
而且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了,反正以后就不会再见到她们了。
太后道:“等过了陛下万寿,大约九月中启程回京吧。”
纪襄点头应好,绽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没一会儿,太后就让他们散了。
章序走在纪襄前面,一声不吭,也没有回头看她。直到二人走出殿前那一段曲折的廊道,章序才回过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大约是从冬日暴雪起,发生了太多事,他又经历了性命攸关的时刻,整个人看起来长大不少。
也阴郁不少。
纪襄停住了脚步,章序却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收回了视线,径直走了。
她和章序的方向不同,也走了。纪襄心里盘算着日后需要安排的事情,一路都在安静思索。
章序走出一段路,回过头。她和婢女二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下玉色衣裙的背影。
他不想和她说话。他已经想好了,这段时间都不会和她单独说话,免得她一开口就是要退婚。
只要他想想办法,尽早娶她和她完婚,任何事都迎刃而解。
让几个秃驴说点好话应该不难,他甚至怀疑那所谓的两年后成婚,就是司徒征装神弄鬼出来的。
但看她毫不犹豫地走了,全然没有和他多说两句的意思,章序心中又不很是滋味。
他回到自己的寝居,肋骨处隐隐作痛。章序翘着二郎腿,半躺在床上,开始琢磨怎么买通和尚,让他们说必须尽快成婚。
过了五日,他去赴太子的宴会。
这种宴会未必是太子乐意举办,只是传达一个意思。肃王的谋逆已经过了,虽然司阳城和行宫里依旧戒严,但宴饮玩乐,往常该如何就如何了。
普通民众在城内出行也不再限制。
宴会设在宣光宫的长乐殿中。章序到时,大半人都已经来了。
五皇子朝他招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章序无所谓坐哪儿,大步走了过去,他坐下才发现,他对面竟然是一袭青衣的司徒征!
司徒征也看到了他,神色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太子是最后入席的,举杯说了几句安慰兼之勉励的话,就不再开口,示意开始歌舞宴饮。
笙歌曼舞中,在殿内旋转的舞女身姿婀娜,而乐声清越。众人推杯把盏间,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章序玩着手里的银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司徒征,目光却是阴沉极了。
五皇子夹菜时注意到他的神色,不由挑了挑眉。他突然想起司徒征和章序前阵子因为口角狠狠斗殴了一场,据说两个人都是头破血流,一副不死不休的态度。
什么口角能到这地步?
而他一直都想拉拢章序,如今更是被亲娘催着早早定下需要安排的杀手。
章序就挺合适的。毕竟司徒征有本事会保护太子,难得有和他势均力敌的人
他心思转了转,热情地拉着章序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众人都是薄醉。
五皇子指着一个美貌舞女,道:“姿容不错。”
章序随意地瞥了一眼,笑笑没有说话。
五皇子转转眼珠,道:“你要是看得上,我帮你讨过来。”
章序皱眉,正要拒绝,看到对面的司徒征似乎是滴酒未沾,神色淡峭,也不动筷,像是人来了,魂没来。他突然来了精神,大声道:“多谢五殿下美意,但我方才看到司徒瞧了这舞女好几眼,想来是心里喜欢却不好意思开口讨要,五殿下不如成人之美。”
他声音很是响亮,盖过了乐声。主殿阔大而深,纵使有坐在后面没听见的,一个传两,渐渐也被前头的人传了下来。
顿时,殿内一片哗然,嗡嗡声不绝,比先前还热闹几分。
如果是旁人宴饮看上个歌女舞女,倒是没什么稀奇。但是司徒征不近女色是出了名得,之前拒过皇帝赏赐美人,还一直有传言说他在灵云寺练的是童子功。
他怎的会看上一个舞女?
偏偏章序还大声喊破了,这下司徒征可真是不得不出言了,要么拒绝,要么收下。众人都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看向司徒征。
那个被五皇子指过的舞女,哪里还能安静跳舞?不光是她,舞女们都停了动作,跪在中间。
乐声也跟着停
了。
坐在司徒征旁边的顾明辞目瞪口呆,他虽然没有一直看着司徒征,但司徒征可不是这种人,正想给他辩解时,司徒征冷冷地开了口。
“章郎君自己收下吧,毕竟多一个也不多。”
他一说完,章序就可以肯定,是司徒征在纪襄面前说他的坏话。
搬弄是非,真是下作!
章序冷哼一声:“君子不横刀夺爱,还是司徒你收下吧。”
他将“横刀夺爱”说得格外重。
虽然他只是一说,并无任何证据表明司徒征多看舞女。但这种事情,要让司徒征怎么证明呢?即使他说他没看,又有何用?同样也证明不了什么。
这种事情根本说不清楚的。
对上面色冷冷的司徒征,章序心情愉悦地咧咧嘴角。
五皇子撞了撞他的胳膊,道:“章兄,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干嘛给司徒征送美人?”
他猜到了章序是要故意给司徒征难堪,倒是好奇起来他们怎的结下了仇怨。
若是能让章序也恨上太子就好了。
章序哈哈笑道:“他真看了。”
他没压低声音,司徒征冷笑道:“我看了又如何?人人都在看舞乐,我有何看不得的?只我绝无纳美之心。”
司徒征自然不会盯着美貌舞女瞧,但他懒得就此争辩。
他目光凛冽,如两道剑光,射向章序。
章序则是嘴角噙着一抹笑容,转着手边一个空空的酒杯,目光毫不相让。
殿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太子在上首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热闹,道:“不过一桩小事,不必争论,继续喝酒吧。”
说着,他抬了抬下颌,身旁内监立即去让舞女们都退下了。乐工都还留在殿内,少顷,悦耳丝竹声重新响起了。
太子已经说了不必争论,就是对此事做了判定。章序和司徒征没有再开口。五皇子凑到章序耳边,小声道:“我看皇兄就是帮着司徒。”
章序哂笑,附和了几句。上回他和司徒征打架,太子根本就没问为什么。想来太子是知道的,知道司徒征勾引了他的未婚妻。
他冷笑几声,痛饮了一杯。
宴会经过这么一打岔,比平日里散得早。结束后,章序几步追上了司徒征,讥笑道:“好一个不近女色的司徒征,连拒绝美人都是一本正经。”
司徒征回身,直直地看着他,神色厌恶里带着审视。
章序相貌不错,家风严厉清正,他亦有明朗前程,且他和纪襄青梅竹马,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但他家虽然严厉管束,却还是养出了章序这种性子。而且家风严厉,嫁进去的儿媳亦会生存艰难。
章序十五岁起就有了外室,难免日后不纳妾。除此之外他还莽撞,冲动,刚才的举动无聊至极,甚至有些卑劣。
司徒征想通这几点后,错愕极了,神色一滞,他怎么能让纪襄嫁给这种人?
纪襄温柔善良,聪敏机灵,又是他小时就认识的女孩。
他之前是不是神志受损,竟然还想着让她两年后嫁给章序?
司徒征只觉心中盘旋多时的一片乌云被驱散了,这段时间的心情悒悒,一切都有了答案。
如果纪襄日后要嫁人,嫁给他才合宜。
也只有嫁给他才对。他们二人都已经同床共枕过多回了,他不可能再娶旁人!
他之前怎会如此愚蠢?到现在才发觉他根本不会再娶旁人,也不可能看着纪襄另嫁他人!
司徒征想定,正要转身走人,章序道:“你在纪襄面前胡说八道我的坏话,真是无耻!”
“什么?”司徒征蹙了蹙眉。
章序见他如此反应,嗤笑道:“随便你承认不承认。总之,她在太后面前已经答应了,回京后就和我定亲。”
他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毫不心虚地将太后的意思说成是纪襄的。而且纪襄当时根本没有反对,还问了何时回京,她很有可能已经改变了心意,不想着退婚的事了。
章序想到此,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司徒征握紧了拳头。纪襄竟然愿意嫁给章序了,也许她觉得章序不是太差,嫁给他也能过得好。
可他呢?
章序又开了口,司徒征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只觉自己浑身上下,如在被烈火焚烧,极力忍耐着痛殴章序一顿的冲动。
他从前觉得和纪襄的相处没有什么不妥,所以不曾费心想过他们究竟是何干系。从一开始算是桩你情我愿的交易,她要结束,他也不会纠缠。
但他忘了去想一点,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格外关注她,他当日为何要截停太子?
他仰头,日光刺着他的双眼,似乎在讥笑他从前的看不清。
从最开始和她来往,他就违背礼法,不复他一贯秉行的君子之风。那他何必现在再做什么君子,任由她高高兴兴嫁给章序?
这个根本就配不上她的男人。
他要将纪襄抢回来。
章序见他面色肃重,一声不吭,觉得嘲讽他也没意思,早就已经走了。司徒征独自站在日光下,压抑着心头那股就要喷涌而出的灼热烈焰。
顾明辞和几个友人从他身上经过,诧异道:“司徒,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的还站在这里?你脸色怎么难看,别生气了,章序就是胡说八道罢了,你要不痛快,一会儿随我们去校场骑骑马。”
司徒征淡声道:“我还有事,走了。”
他要立即找到纪襄,幸好才过去了不到十日,他有信心能将纪襄哄好。
第78章
司徒征知道太子设宴的同时,太子妃也在临湖的水榭里设了一场春日宴。
他没关心过有何人受邀,但纪襄肯定是在的。
司徒征往水榭方向走去,一整片波光粼粼的湖都有侍卫把守。因是太子的卫率,见到他的侍卫都点头致意。
但他没有理由走到水榭旁。
司徒征站在一颗树下,树冠遮挡住了他的大半身影。司徒征目力极佳,隔着半片深湖,他微微眯起眼睛,看见纪襄坐在湖心亭里。
她今日穿着一身丁香色衫裙,清纯绝俗,坐在裕华县主和大公主之间,手指正灵巧地编着一个粉紫色的花环。
编好后,大公主接过把玩了一会儿,作势要带到她头上。她笑着躲开,钻到了裕华县主的怀中,三人在婢女的看护下嬉闹起来。
隔着盈盈湖水,司徒征仿佛都能听见她清脆的笑声。
因为她真的很开心,笑容灿烂,娇靥微红。
司徒征家中有几个姐妹,听说过一嘴姑娘之间关系好的会同吃同睡,至于手挽手之类的事更是常事。但看到裕华县主揽着她的肩膀,大公主似乎也在碰她,司徒征微微蹙眉。
大庭广众打打闹闹,实在不是淑女所为。
最终大公主还是将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很好看。司徒征静静地看着,那股全身仿佛要爆裂四散的感觉,终于缓解了不少。
但他心中仍是团着一股火。
没一会儿,二公主走到了她们身边。隔着这么远,司徒征都能感受到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尽管她很快就恢复了温柔的盈盈笑语,但他还是看了出来。
他想起当日太子的问话。
但他明确拒绝了,他对二公主并无任何男女之情,也自认不是良配。
一湖之隔的她,似乎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二公主。从二公主来后,她就没有再开过口了。
他已经拒绝了,她为何还这般?
司徒征不明白,但他知道他必须早日和她解释清楚。
他其实很早就对她上心了。
不然,他这些时日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还会长久地持续下去。
一想到她当日是用何种心情从静园里独自离去的,他心中就有强烈的愧怍之情涌起。
这种愧怍和后悔混在一起,在他心中不断叫嚣着。
司徒征原本因为看着她笑颜而平静的心,又躁动起来。他一动不动站在树下,目光定定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错过。
他看见她站起来又半蹲下,给年纪尚小的五公主看头上花环,又看见她就着裕华县主的手吃了一块点心
湖边垂柳如幕,偶尔有高声笑语远远飘来。他不知站了多久,这场宴会才结束。
他看着纪襄离去的方向,远远地跟上了她。
她是和裕华县主一起走的,二人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身后跟着七八个宫娥,紧紧簇拥着。
司徒征面色平静地跟着她。
她怎能这么高兴?
难道她其实早就想要结束了吗?还是他先前忙着安排肃王事务的时候冷落了她 ,让她已经失望了?
可那段时间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他只顾着自己大事的忙碌,却忘了那时他们的事情才被章序亲眼撞破,惹出事端。
她那时只能找他想办法,她需要他。
司徒征在心里给自己记了一道,叹了口气,脚步也不由加快了。
片刻后,他停住了脚步。
她走进了宫中内眷住的宫殿,这一片有侍卫内监日夜值守,是他不能进去的。
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附近。
司徒征转身走了,开始琢磨起如何挽回她,以及毁了她和章序的婚约-
纪襄送走骊珠后,半躺在榻上休息,玩闹大半天也挺疲累的,这时碧梧上前,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过了片刻,纪襄才睁开眼看着碧梧,笑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碧梧咬咬嘴唇,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
纪襄坐起来,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和我有关?”
“也不算吧”碧梧迟疑再三,还是将宴会上司徒征和章序的争执说了,“奴婢想不通,章郎君是不是在诬陷人啊?”
纪襄淡淡道:“和我们没关系。”
她转了话题,问:“碧梧,你知不知道你的身契在哪里?”
碧梧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摇了摇头。
“之前太后让人给了我,一会儿我找出来给你——”
她还没说完,碧梧就惊惶地打断了她,跪倒在地:“姑娘,您要赶走奴婢?”
“不是赶走。”纪襄莞尔,扶起了她,“我怎会赶走你呢?碧梧姐姐,你我认识多年了,我在你面前也不拐弯抹角了。你离了我,拿着身契和你积攒的银钱,不论是嫁人还是做点营生,都比跟着我强。”
碧梧喃喃道:“能做什么营生?”
“你刺绣好,做的点心也是色香俱全。若你不想抛头露面开铺子,你是宫里出去的,去一些人家教姑娘仪态都可。除此之外,能做的还有很多,只我一时想不到了。”
碧梧完全不明白话是怎么转到她可以开铺子上的。她想说她觉得一直伺候姑娘一辈子就很好,但又有点心动于纪襄说的话。
她疑惑地问:“姑娘怎么会想到这?”
纪襄只是笑了笑。
碧梧继续问,脸上带了些小心翼翼:“姑娘要奴婢什么时候走?”
“你想走吗,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还有几个堂叔伯”
碧梧坦诚道:“奴婢一时也想不好,若是奴婢不想走,您会让奴婢一直跟着您吗?”
纪襄答:“让你去骊珠那里吧。”
这下,碧梧是真觉得十分奇怪了。她自认最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姑娘也不像是生她的气,怎的突然就要给她考虑以后了?
她实在想不通,问了出来。
纪襄笑道:“和你没有干系,是我另有打算,身边不能再有人了,你好好考虑吧。”
碧梧知道纪襄心意已定,只好问:“姑娘让奴婢考虑多久?”
“这段时间行宫和司阳城都在戒严,你要走也不行的。你慢慢想,我也是真心觉得你离了我会更好。”
碧梧看了纪襄几眼,她知道纪襄决定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比如她想退婚,虽然还没有成功退掉,但她有了这个念头后就没有再反悔过。
她不知纪襄日后是有什么打算,想问,又隐隐有感觉纪襄不会告诉她的。
碧梧心事重重地下去了。
纪襄十指握着茶盏,片刻后,又放下了。
如今,她现在和行宫中众人一样,都被困在了高墙内。
而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纪襄琢磨了片刻,走到书案前,开始磨墨-
许多事情从前没有细想过,一旦察觉不对劲,就会怀疑之前种种异常。章序已经认定了是司徒征在纪襄面前说他的坏话,如此一想,就觉察出先前不对劲来。
比如太子举荐他的两次。
第一次回来之后,纪襄对他大发雷霆,赶他走人。第二次也是,纪襄催着他走,不肯让他送回去宫去。
那个歌女真有这个胆子,敢跑到纪襄面前胡说八道?
说不定是司徒征发现了,捅到纪襄眼前去的。
可偏偏,章序现在丝毫不想知道纪襄和司徒征究竟是怎么好上的。
他想着想着,目露凶光。司徒征可以通过太子的关系,支走他暂且远离纪襄,那他也可以这么做。
让司徒征走得远远的,最好永远不要回来了。
章序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一惊,站了起来。他在屋内来回踱步两圈,慢慢停了下来。
翌日,他挑着午后的时间去给皇帝请安。他知道皇帝的作息异于常人,寻常人用过午膳后皇帝才会起身,一进去,就看到了立在一旁当文书的纪襄。
他目不斜视,给皇帝请安。
因为他曾有救驾之功,皇帝一直颇为喜欢他,和颜悦色地问他是否有事回禀。
章序跪地叩首,是来给自己请罪的。此次肃王能够一路畅通无阻地倒围场旁的荒地,是他失职。毕竟,皇帝曾经让他去搜寻过司阳城已经周边能容纳千人的空地。
皇帝一笑,道和他无关,不必多想,又和蔼地让章序起来。
章序谢恩过,道:“陛下,臣担心司阳城内仍有不少荒地是无人驻守,包括上回坍塌的蓬莱山中,也是寥寥数十个禁军驻扎。臣唯恐仍有祸事。”
皇帝道:“你觉得谁还会谋逆作乱?”
被如此一问,章序顿了顿,道:“回陛下,臣自然看不出谁还包藏祸心,只是以防后患。”
皇帝道:“那朕派你再去领人巡视几圈。”
章序垂着眼:“臣不敢。臣上回有罪,犯下如此粗陋,多蒙陛下圣恩不怪,臣不敢再做此事了。臣觉得太子,五皇子都很合适。”
他说完,又瞥了一眼皇帝神色。他知道皇帝对他不错,所以理直气壮地推拒了。
果然皇帝没生气,道:“你说得也有理,朕想想。”
章序心内烦躁,他一直都是有一说一的性子,但又不能直说让司徒征去。
皇帝才不会看人脸色,压根没注意到章序脸上的急色。他径直走了下来,正要走过章序身边时,纪襄低呼了一声。
章序眼疾脚快地将自己不小心掉落的荷包勾了回来。
二人如此动静,皇帝才有察觉,笑了两声,道:“你们二人退下吧。”
纪襄应诺,率先告退了。真是奇怪了,章序的荷包是棕褐色,和地上颜色虽然差不多,却绣着白色麒麟图案,皇帝怎么可能会看不到?
他不可能预料到章序会反应快,而且看皇帝事后的模样,是才发觉的。
纪襄突然想起,有一回皇帝自己在看奏疏,是眯起了眼睛。
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大事
章序紧随其后出来了,默默地走在她身后。直到二人都走出了紫极殿,见纪襄没有停下说话的意思,章序才追上去,问道:“阿襄,你看出来了吗?”
纪襄一惊,强装镇定问道:“看出来什么?”
“我想让司徒征滚远点。”章序急道。
纪襄凝眉,反应了一会儿,道:“随便你做什么,和我没关系。只是你在陛下面前耍心眼,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你不要再做了。”
章序笑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纪襄会关心他,他很高兴。瞧她毫无反应,像是根本不在乎司徒征会不会走,他更高兴了。
章序继续道:“阿襄,你这些时日在做什么呢?”
纪襄一笑,道:“在忙。”
她又折返了回去,和一个宫娥说话,请她安排几个人送她回去。宫娥一口应下了,点了几个宫女内监送她回去。
章序站在一旁,脸色晦明不定。
第79章
司徒征骤然发觉,现下想和纪襄单独说上一句话,可谓十分不容易。
半个月过去了,他除了有过几次远远地见到她的机会,但想要走近些,都是不行。
她住在宫眷住的宫殿里,侍卫内监看守严密。除了去紫极殿和
找裕华县主,她几乎不出门。而每次出来回去,都有一群宫女簇拥着她。
纪襄也没有再去过譬如清凉州等僻静的地方。
自然,他要是真想,也有办法趁夜将她从宫里掳走。但司徒征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这种念头。
这日,他去太子寝殿商议事宜,坐下没多久,远远听见有纪襄来看望太子妃的通报声。
司徒征心中闪念,道:“殿下,您之前说过要帮我的话,还作数吧?”
太子极少听到司徒征这么幼稚的话语,不禁疑惑道:“帮你什么?”
司徒征神色微赧:“帮我娶纪襄的事情。”
太子一惊,挑了挑眉,他问:“你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莫非要看着她嫁给章序这种小人?”
太子道:“天底下所嫁非人的女子不计其数,你要一个个管过去?”
司徒征抿抿唇,道:“我只有和她待在一处,才觉得自在舒服。”
“和我们待在一起还委屈你了?”太子好笑道。
司徒征没有说话,抿了抿唇。
太子心内狂笑,他从没有见过司徒征这种窘迫的模样。他笑着摇摇头,道:“你既然明白过来了你就是喜欢纪姑娘,直接告诉她就是了,需要我帮什么忙?”
司徒征坦白道:“她听见了我们那日的对话。”
“哪日?”太子话一出口,自己就回过神来了,“她很生气?她不要你了?怪不得你最近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司徒征皱眉:“我有心不在焉?”
太子又不是责怪他的意思,只是笑笑。
“我问过你两次如何看待纪姑娘,就是不信你的意思。司徒,这说来说去,是因为受我连累,害得你十四岁起清修了五年,在此事上过于蠢笨,还不如常人。”
司徒征难以置信问道:“我蠢笨?”
你连自己在想什么都弄不清,这还不蠢?太子叹气道:“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请殿下一会儿传她过来,我想和她单独说说话。”司徒征脸颊微红,有些羞耻。
“可以。”
太子应下没多久,就听内监来报,纪姑娘求见。
二人对视一眼,太子微抬下颌,示意将人请进来。
纪襄看都没有看站起来的司徒征一眼,道:“殿下,我有事要和您说,请您让殿内所有人都下去,只留我们两个人。”
太子一怔,使了个眼色给司徒征,又让所有人都退下了。他一向是个温和的笑模样,此时也笑问道:“纪姑娘寻我何事?”
“殿下,之前太子妃应该同您说过,我会尽我所能襄助您的事情。”
太子点点头,太子妃之前和他说过。对于纪襄,经过上回谈氏发狂的事情,他知道纪襄可以信任。
“殿下,不论是司徒征还是太子妃都没有和我说过半个字,以下都是我自己猜测的。我如果猜错了,您可以立即让我走人。”
纪襄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恕我直言,您现在就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太子的大拇指飞快摩挲食指几下,严肃道:“你如何得知?”
“我好歹在陛下面前混了个女侍中的官,种种迹象,都能推测出殿下你的心思。殿下不用紧张,我不会做告发您的事,也不会勒索您。我的意思和从前一样,我是来帮您的。”
“为什么,是因为司徒征?”太子身子微微前倾,盯着纪襄。 :
“和他没有任何干系。”纪襄淡淡道,“我以前不懂事,如今日日有看奏疏的机会,才知道除了几个富庶大城,民不聊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而陛下宁可粮仓里的粮食放着发霉,对奏疏中的惨状都无动于衷。”
太子沉默许久,面色沉重而黯淡。
他道:“我明白了,多谢纪姑娘看得起我。但你要帮我,必须得十分小心。”
不愧是夫妻,太子和太子妃二人的反应竟然这么相似。纪襄莞尔:“殿下,我也是有私心的。您日后如何封赏您的左膀右臂,也要封赏我。我并不是因为司徒征帮您,所以您不能把我和他算在一处。”
闻言,太子忍俊不禁,点了点头。
二人又密谈许久,才彻底对彼此放心。纪襄也在要告辞的时候,轻描淡写说出了她对皇帝眼睛的猜测。
留下错愕万分的太子在殿,纪襄微微含笑走出了内殿。
在外等候已久的司徒征看到她这回竟然没有被宫女簇拥,立即不远不近跟了上去。
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他快步追了上去。
纪襄早有察觉,回过头,如果他要说些正事,她可以听一听。
“襄儿”
纪襄立即扭头继续向前走,她对此地还算熟悉,专门挑有宫人侍立的大道走。她知道司徒征一直在跟着她。
但走了一会儿,纪襄就不认识路了。她凭着直觉,拐弯,见到有个青年夫人打扮模样的女子,扶着一棵大树正在哭泣,连忙走了过去。
余光里,她瞥到司徒征在远处停住了脚步。
这夫人停住了哭泣,抬起头,露出一张泪痕点点的脸。
竟然是谈采薇。纪襄有些恍惚,想起了去年听说过她成婚的消息。
她可不想安慰她,但这里再往前走就是出宫的侧门了。纪襄不想回去,干巴巴道:“你别哭了。”
谈采薇抹了一把眼泪,也不说话。二人沉默对立了片刻,谈采薇突然出声道:“纪襄,你一会儿陪我一块出宫去吧。”
纪襄蛾眉微蹙,不假思索正要拒绝,谈采薇道:“你能帮秦从仪说话,就不愿意陪我一趟吗?”
她问:“你要我陪你出宫去干什么?”
谈采薇似哭似笑,呵呵了几声才道:“今日是我谈家女眷幼子被押送流放的日子。”
而她已经出嫁,不至于落罪。她道:“我千金买通了看门的侍卫,他让我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巡逻换班时就送我出去送行。”
纪襄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是想去的。
她最恨的谈贵妃自尽身亡了,可她对作威作福的谈家人亦是深恶痛绝。能亲眼看着他们被流放,是否要去,纪襄迟疑了。
谈采薇面色惶惶:“你不愿意就走吧,只要你不和别人提起这事,我就已经很感激你了。”
她捂住脸,低声痛哭。
纪襄问道:“如今行宫戒严,你确定你能出去?”
谈采薇抽抽搭搭道:“我将我的嫁妆大半都拿了出来,给守门的侍卫。”
一年前,她还是那个在芳林园被众贵女簇拥着的高门姑娘,欺负起人都是笑嘻嘻的,神采张扬。现在却独自躲在这里哭泣,等着给被流放的家人送行。而不用流放的亲人,都等着砍头。
纪襄对她并不同情。
她站了片刻,同意了。
谈采薇感动地走近想要上前握住纪襄的手,被她躲开了。她收回手,自嘲道:“我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你陪着我。”
纪襄没有答话,没一会儿,有侍卫过来,不远不近地朝她们招手。二人走了过去,跟着他的指引,一路走出了侧门,坐上了一辆狭小的马车。
谈采薇自嘲笑道:“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么小的马车。”
她又看向纪襄,面色复杂道:“你是个好人。”
纪襄淡淡一笑,没有应答。她才要掀开车帘,就被仿佛脑后长眼的车夫一声暴喝制止了。
被骂的是纪襄,谈采薇却气得脸色通红,咬牙切齿片刻,大概是想到了今时不同往日,忍住了没有发作。
纪襄觉得约摸是要保密,毕竟带她们出来,已经是一件违背命令的事情了,并不生气。可过了许久,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去汉阳是骑马去,坐马车回来的,一路都是平地,还有来行宫也都是一路平地。而现在的马车声音和前两回的很不一样了,像是上了山。
纪襄仔细回忆了在司阳城的几次出
行,猛然间掀开了车帘,高声问道:“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不知名的山里,道旁绿树成荫,山壁参差嶙峋,绝不是去送行的路。
被她道破,车夫停了下来,一把掀开了帘子,目光淫。邪地看向两个年轻女子,哈哈大笑道:“你们说呢?”
纪襄脸色煞白,她不知道车夫要做什么,但显然不是好事。谈采薇却是也高声笑了起来,抽出衣袖里带的匕首,道:“我本来就不想活了,怕自裁不成,你若能杀我最好不过!”
话音一落,纪襄和车夫都看向了状似发狂的她。
谈采薇眼睛赤红,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纪襄,如果你有来世,你别再好心到跟个傻子一样了!”
纪襄道:“你本来就是想拉着我一起死。”
“狗皇帝说了不追究出嫁女的罪,但我夫家怎么可能容得下我,没几月就会毒死我的?”谈采薇咬牙道,“都是一群贱人,往日吃了我谈家多少好处,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她目光又柔和下来,道:“我拿出所有嫁妆出宫,是想给家人送行后再自裁。虽然见不到她们了,但还有人陪我一起死,也是不错。”
在明显有些疯疯癫癫的谈采薇面前,欲行不轨之事的车夫都迟疑了。
纪襄想不起她和谈采薇出来时,有没有除了侍卫之外的人看到了。但她和碧梧说过,如果她过了未时还没有回去,去找骊珠或是大公主,在宫里大肆寻她。
原本,这是她为太子若是不信任她想要灭口做的准备。
纪襄看了一眼天色,此地人迹罕至,她必须冷静下来,从已经疯了的谈采薇和强壮的车夫手里脱身。
第80章
纪襄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她高声道:“你既然已经收了她的银钱,就应该让她去见亲人最后一面。”
若能回到人多的地方,无论如何都比在这荒郊野外更有逃跑的可能。
车夫“呸”了一声,吐了一口黄黄的唾沫在车旁边。“到我手里的才五两银子,却让我去犯这个杀头的罪!”
纪襄沉吟片刻,拔下发髻上的簪子,道:“这个可以付你,用作你的车费。”
簪子上有一颗人小指头大的珍珠,还是皇帝之前赏赐的。
谈采薇的视线定在纪襄脸上,没想到纪襄好心到这地步,这时候还在帮她想让她见谈家人最后一面。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由手中一松。
这是意外之喜了,纪襄飞快地接过她握着的匕首,转了转眼珠,将自己的簪子扔到了谈采薇脚边。
车夫原本是打着奸了二女后再将她们卖掉的心思,看到这么大一颗珍珠的簪子掉在了一女身边,立即去捡。
谈采薇虽存了死志,却也决不允许一个肮脏低贱的下等人靠近她,尖叫一声,向他打去。小小的车厢里一下子多了一个人,拥挤不堪。
纪襄双手抱臂,缩在角落里,心跳如擂鼓,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若是平常,这强壮的车夫可以轻易制服谈采薇,但她已经半疯,不断地在踢打车夫,甚至将这车壁薄,车厢小的马车踢出了一个洞。
这洞越来越大,纪襄看准了时间,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缩着身体从洞里跳了出去。
她不敢松懈,立即快步向前,拔出了匕首,奋力往马臀上刺了下去。黑马一声长长的嘶鸣,狂怒起来,向前撒腿就跑,车厢随即东倒西歪。
纪襄听见了谈采薇凄厉的尖叫,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这车厢经过她时恰好朝她这里撞来,这力量岂是她能受得住的?纪襄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撞倒在地,身子向下滚落。
这一切,都只是几瞬功夫发生的事情。
纪襄身后就是密林,她闭上眼睛,耳边风声呼啸。她心跳如骤雨,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脑中空空。
突然耳边风声停了,她睁开眼睛,试探地四处打量一番。她卡在了一棵树前,离山道尚且不远。
腹部肋骨,还有头上都疼得厉害,纪襄连连抽气,捂住了脸,幸好头脸没有流血。
她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早知如此就把匕首拔下来了。但是她又怕耽误下去,车夫会反应过来。
纪襄叹了一口气,眼下的光景,总比方才面对两个恶人要好。
她见的外人少之又少,纵使知道人心险恶,经历的大多还是宫廷斗争,不知宫外亦是同样可怕。纪襄砰砰狂跳的心平静些许,哎,谁能想到谈采薇在宫里哭得涕泪横流,却是想着要拉着她一起死?
还有这个车夫,分赃不均怎的不去找那几个侍卫理论,只知道欺软怕硬。
纪襄狠狠鄙夷了一番二人的做法,身上实在疼得厉害,又责骂自己蠢。
说来说去,她就是把人想的太好,才会一直被人骗!
纪襄疼得动弹不了,想着缓一缓再走出密林,不知思索了多久,天色欲晚,突然听见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车夫调转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纪襄想定,高声喊道:“救命!”
少顷,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纪襄正觉得脚步声熟悉时,司徒征的脸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司徒征神色焦急,鬓边薄汗,拨开眼前的树木,大步走了进来。
纪襄坐在一棵大树前,僵了片刻。
许久不见,许久没有和她开口说过话,司徒征不自然地抿抿唇,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纪襄没有理他,偏过了头。
司徒征走到她面前,又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她仍是不语。
司徒征没想到她这么冷淡,不由一怔。
纪襄抬头看着山道,开始思索该怎么出去。往旁边走一走,肯定是有出去的路。
司徒征注意到她的视线,道:“不要紧,你坐会儿吧。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会有人来找我们的。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他当时在原地等着,见纪襄一直没有折返,心中觉得奇怪。走近一看,纪襄和他记得是谈氏女的女子都不见了,司徒征立即去问守门的侍卫。
起初,侍卫收了巨额银钱贿赂,怕被问罪,不肯说也不敢说,敷衍了过去。但一人神色不自然,被司徒征疾言厉色地逼问,一害怕,就交代了。
司徒征没有急着问罪,立即折返回去,拿出令牌调了二十余人。一部分去谈家流放路上找,一部分沿着车马印迹搜寻。
他没想到纪襄会出事,只是若被人撞见她去送行,皇帝万一得知,或许心中有所猜疑。
谁料车马的轨迹是一直往山里无人地方去的。
纪襄确实身上疼痛,她估摸着自己身上已是一片青紫了。她没有逞强,仍是坐在原地。
司徒征也坐到了她身旁。
他问:“发生了何事?侍卫说你是和谈氏一起出来的。”
纪襄烦闷道:“和你有什么干系?”
她真是宁可在这里被野兽吃了,也不想和司徒征扯上什么关系,更不想被他找到!
纪襄没好气地捡起脚下一块青石扔远,不想和他说话。
没一会儿,她又提醒自己的念头很是幼稚。既然想好了要和司徒征彻底断绝关系,她回去之后还得备一份像样的谢礼。
司徒征皱了皱眉,道:“当然有关系了,你怎会独自在这里?”
纪襄反问:“和你有什么干系?”
司徒征道:“你的事情,当然和我有干系了。不然,我为何要来找你?”
纪襄一口气堵在胸口,司徒征确实找到了她,他想知道为何,是理所当然的。她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司徒征面上露出一丝错愕,他的目光在纪襄的身上打转,怎么也想到这般纤细的女孩儿竟然能自己从车厢里跳出来后,又疾速去刺马。
但转念一想,她一直都是如此聪明,又有韧性。从初初学会
骑马就跟着他们骑行,帮着谢方陈情,察觉蓬莱行宫的异样。
她一直如此。
他柔声赞许道:“你做的很不错。”
纪襄不理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司徒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回宫后我会送上谢礼。但请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被人看到,会有误会。”
司徒征笑了笑,道:“被人误会就误会吧。”
“我在乎被人误会。”纪襄眨了眨眼,“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干系,你不懂吗?我当时说的明明白白,你也说了好的。”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斟酌了片刻:“那日是我喝多了胡说八道,我口不对心,我并非将你当做”
“你别说了!”纪襄尖声喝道,站了起来。
司徒征不明所以,也站了起来,微微俯身看着她。经过此事,她的发髻凌乱,脸上也沾染了不少泥灰,只一双眼睛明亮极了。
纪襄浑身发颤,极力忍住眼泪,颤声道:“怎么,你现在是想说,你其实是心悦我,爱慕我,是不是?”
司徒征颔首,他道:“是真的。我想我可能很早就对你上心了,只是我自己没发现”
纪襄眼中含泪,缓缓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让我难过的是什么,你我天差地别,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在意什么。”
司徒征身子一晃,面露不解道:“是什么,襄儿你说出来,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是你在处置肃王的时候,一丝一毫都不曾透露给我呀。
纪襄心中默念,他们二人的开始,就是因为她激愤之下想要报复谈贵妃,司徒征许诺会让她参与。
诚然,司徒征教了她不少。
可在大事面前,他也许是信不过她,也许是瞧不起她,别说参与了,他都没有让她知情。
司徒征没有做到他的承诺,过去种种等同错付,她何必在乎是否真心喜爱这种事呢?
听到他说从很早就对她上心时,她心中一颤。可紧接着,她告诉自己,就算如他所说,他真的很早就喜欢自己了,那他也是对她隐瞒到底的人。
她以前一心一意地信赖着司徒征,信赖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成。
但他对她,显然没有。
他这种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和她着实不是一路人。
纪襄道:“不重要了。还有,请你不要再这么叫我,我觉得恶心。”
这个称呼实在太亲昵了。
以前被他这么叫,只觉得甜蜜羞涩。如今听着,纪襄只觉得自己以前很蠢。
司徒征面色一白,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看着纪襄冷冷淡淡的脸,难以置信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纪襄静静地坐到一旁,背向司徒征。
她厉声告诫自己不准哭,不然别说司徒征了,连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纪襄眨眨眼睛,忍住了泪水。
司徒征看着她的背影,她整个人都缩在一起,看起来很是难受。
他抿抿唇,走过去,蹲到她的面前,问道:“你怎么了?”
司徒征想起她方才简单说的事情经过,问:“是不是身上很疼?我抱你上马,现在回宫传太医看。”
他有些懊悔,只想着能和她独自说说话,一时忘了她还被车厢撞到过。
纪襄淡淡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我和碧梧说过若我未时还没有回去,就去让裕华县主找我,想必他们也能找到我的。”
司徒征微微蹙眉,道:“你受伤了,需要及时包扎治疗,我现在就能带你回去。”
说话间,又有几骑府卫骑马而来,扬起一阵烟尘,见到了司徒征的座驾,停了下来。司徒征提高声量,命下属都在外等着。
“你怕人瞧见,我让他们先走,我独自送你回去。”司徒征低声道,语气温和。
纪襄道:“不必。”
她原本身上虽然疼,却还能忍受,还有精力在心里骂人。眼下却是越发疼了,冷汗直流,眼前的绿树丛丛都模糊起来。
纪襄咬咬嘴唇,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司徒征轻轻地揽过她的肩膀,让她倚在自己的怀中。纪襄意识不清地倚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立即用力推开了他,呵斥道:“别碰我。”
她冷笑道:“怎么,你是觉得你想和我好,我就必须要听你的?”
司徒征立即道:“我并非是这意思。”
他从没有哄过谁,若说有,也是纪襄。从前他想了一下从前,纪襄很好哄,只要他愿意服软,解释几句,她就不会生气了。
像现在这种光景,她受伤了都不肯倚在他身上舒服些,也不肯和他共骑,真是从未有过。
他一时犯难,低声道:“你想要如何?”
她如果再不听,他只能强行将她先带回宫疗伤了。
纪襄无力地倚靠在树上,过了一会儿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她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没有应声。
司徒征凝眉看了她片刻,正要俯下身将她抱起时,山道骤然热闹起来。中气十足的说话声,马被急速勒停的嘶鸣声,还有抽剑的金戈声,混在一起。
他皱眉,走了出去。
眼前是另一队禁军侍卫,也许是纪襄说的她提醒婢女要去寻她做的准备?她怎么会预料到出事?
正想着,一个少年从向司徒征行礼的侍卫中走出来,焦急道:“司徒,你找到纪姑娘了吗?”
谢方也不等司徒征回答,走到他走出来的地方,欣喜若狂,立即招手让一个武婢上前。听人说纪姐姐不见了的时候,他着急,立即就要出去一起找,正好他爹也在,提醒他带几个武婢或者干粗活的仆妇一道去。
纪姐姐坐在地上,脸上灰扑扑的,唇色苍白,像是受伤了。
谢方走进去,轻声问道:“纪姐姐,你还好吗?”
纪襄顾不上问他怎么来了,扶着树干想要站起来。谢方连忙道:“你别动!”
他带来的健壮武婢上前,蹲在纪襄面前,谢方小心翼翼地扶起纪襄上了武婢的背,在一旁护送着她上了马车。
司徒征目光直直地看着谢方的动作,他出来太急,完全没考虑到还要另备马车。
沉沉暮霭中,眼看着纪襄已经被武婢背上了马车,他只好下令道:“回宫。”
谢方骑马护在马车旁,回过头提醒司徒征:“大人,谈夫人也失踪了。”
司徒征莫名从这少年的笑脸里,品出了一丝令他不舒服的意味。他不知自己是否多心了,闭了闭眼,命令道:“去找谈氏。”
谢方在旁护送纪襄下了山。车厢内,纪襄被几个健壮的婢女抱着,又有个略通医术的婢女用巧劲给她揉了揉腰腹,舒服不少。
行了一段路后,谢方掀开车帘,对纪襄道:“纪姐姐,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