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马车颠簸了纪襄,车马速度都是慢悠悠的。
纪襄睁开眼,道:“谢小侯请说。”
谢方摸了摸鼻子:“其实章序知道了你不见的事情,也出来寻你了。只不过我运气好,恰好先找到了你。”
纪襄稀里糊涂的,完全不明白他说这个做什么。她想了想,问道:“宫里都惊动了吗?”
谢方道:“当然了!陛下严令戒严,竟然还有二人凭空失踪了。陛下派了一千禁军出来四处搜人,我也听说了,跟着一队出来找你。”
谈采薇的嫁妆必然丰厚无比,为此银钱铤而走险,也是常人之心。只不过放她们出来的几个侍卫必然会有大祸临头了。
她漠然地想着。
回去后,她要怎么解释呢?
谢方没问纪襄是怎么出来的,他耳垂微红,神色却很郑重。
他开口道:“纪姐姐,我告诉你章序的事,是因为”
谢方有些害臊,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未婚夫,也知道你们认识多年了。但我同样很喜欢你,从看到你时就喜欢你了。”
纪襄惊呆了。
谢方仍在继续袒露心事:“如果你不厌恶我,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婚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去找陛下求赐婚。他答应过我爹会给我赐婚的!你如果嫌我年纪小,也可以再等两年成婚。”
他小心地说着嫁给自己后的不足:“还有,你嫁我之后,得远离父母跟着我去庭州,我家里”
纪襄反应过来,打断了他,道:“谢小侯,你先别说了。”
她慌张地抿了抿唇,手指颤
抖地敲了敲膝盖,低头不敢去看身旁婢女的脸色。
谢方看出她的忧虑,宽慰道:“没事的。她们是我家中人,不会出去乱说的。”
“那也先别说了。”纪襄无力道。
谢方道:“好!你先好好歇息,我不吵你了。”
他对纪襄笑了笑,放下车帘。
纪襄人晕晕乎乎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方居然想娶她!
从看到你时我就喜欢你了
没有哪个人当面和她说过这种话。纪襄蹙蹙眉头,若是司徒征在一个月前愿意对她这么说上一句,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和满足。
但谢方所言
她不得不承认谢方说的话她很心动。
谢家去求皇帝赐婚,正好她不用想着解除和章家婚约了。至于他说的去庭州,每年回来给祖父母和母亲上坟应该是可以的。
但是她对谢方的印象,一直是个活泼少年。她和继母生的弟弟没怎么相处过,感情平平。她不喜欢继母,不至于迁怒到一个小童身上,但也喜欢不起来。
谢方一直叫她姐姐,她也是用看弟弟的态度看他。
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怎能因为只要嫁给他就能解决所有难处而嫁给他?
对谢方亦是不好。
但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盲婚哑嫁,不少人婚后也能处出感情。
纪襄思索一会儿,人还是提不起精神,怏怏的。她很快就不想谢方的事情了,而是想着回去后该怎么解释。
她哪里想到这事情会闹这么大!
原本,她是想亲眼看着谈家部分人的结局,当做过去一年折腾的结束。
谁知道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纪襄抽了抽鼻子,她实在是太倒霉了!
宫门眼看就要到了,谢方再次掀起车帘,道:“纪姐姐,你不要着急拒绝,等你休养好了,仔细考虑考虑好吗?”
他清亮的眼睛带着些恳求,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纪襄抿抿唇,道:“好。”
马车进了宫门后,她就被谢家的婢女背下了马车,有软轿候着将她抬回了琼琚阁。屋内,大公主和骊珠都神色焦急地等待着,见她被送进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太医也已经等着了。
纪襄运气不错,身上虽有大大小小的伤处,但骨头完好无损,在床榻上休养半个月就无事了。太医走后,大公主握着纪襄的手,叹气道:“司徒派回来复命的人说了,是谈氏丧心病狂,拿匕首劫持了你出去,幸好你命大无事。谈氏实在可恶!”
萧骊珠冷笑道:“她一定是还记得去年阿襄和她争执的事情呢,死到临头了还想拖阿襄下水!”
纪襄想好的解释已在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司徒征总是这样,处处做到万无一失。就像把她从家中救走,去蓬莱山救援,都不会被人发觉异样。
就是因为这般,她从前才会深陷其中。
其实只是他有能力轻易摆平事端,她却将其理解成了对她的爱和呵护。
大公主和骊珠还在愤愤数落谈氏,咒她死在荒山野岭里,又开始安慰纪襄。
她微微笑起来,道:“我无事,今日真的多谢你们了。若不是你们及时找我,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呢。”
大公主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以后啊绝对不能再一个人在宫里走了。就算你怕麻烦,好歹也带上两个人跟着呢。”
她前段时间一直都是出门必带三四个宫女,今日是怕自己回不来,才没有带任何侍女,谁知道就出事了。
纪襄点头应下,又反复谢了二人对她的关照。
等她们离去后,她和碧梧简略对了一会儿口风,吃了半碗粥,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一早,宫中女官来责问纪襄究竟发生了何事。
女官姓何,严肃地告诉纪襄,谈氏和车夫都已经死了。经过仵作验尸,谈氏是用簪子刺死了车夫,再自裁而亡。马车跌跌撞撞,坠下了山崖,二人尸骨都有不同程度的残损。
纪襄沉默片刻,装傻说自己吓得神志不清,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被谈氏带了出去。
何女官没有多问,很快就告辞了。
纪襄在她走后,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开门见山告诉她谈采薇和车夫已经死了,似乎是在暗示她,随便说什么都行,反正死无对证了。
纪襄想了一会儿,继续闭眼养着精神。外边的人心险恶,似乎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如果莽撞离宫离家,极有可能遇到种种危险。
像谈采薇一样,备个防身利器倒是不错。
她想了好一会儿,因着身体虚弱,渐渐又睡着了。
午后,章序的母亲苏夫人来看望她。
苏夫人带着笑,和蔼地问了几句纪襄的身体,神色渐渐淡下来,又重新堆满了笑。
纪襄倚着一只软枕,生出一种预感——苏夫人大概是要说她不爱听的话了。
苏夫人问道:“阿襄,听说是谢侯儿子找到的你,你当时你当时是在哪呢?”
纪襄不知道那座山叫什么,简略地告诉苏夫人,是在无人山中。
闻言,苏夫人笑容僵硬,继续问纪襄:“你是怎么出去的?”
她不断地在问纪襄是如何出去的,在外遭遇了什么,那个车夫有没有和她说过话,她有没有见到车夫以外的男人
纪襄将自己回答何女官时说的话,也差不多地告诉了苏夫人。她看着苏夫人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活脱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突然反应过来了!
为何苏夫人会这么客气地赶来看她,为何会问得这么详细,是因为苏夫人怀疑她被人带出去,遭遇了什么,失了贞洁。
纪襄一哂,直白问道:“夫人是怀疑我在外失贞了,还是嫌弃我是被谢小侯找回来的?”
苏夫人被戳破心事,一惊,吞吞吐吐道:“你这孩子瞎想什么呢?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她重复了两遍,对上纪襄平静的脸,还是讪讪一笑,低声问道:“真的没出什么事吧?”
要不然干脆自污算了,这样一来,苏夫人绝对不会再同意章序娶她的。而太后的想法估摸和苏夫人一模一样。
纪襄眨眨眼,对着苏夫人露出一个笑容:“什么事都没有,但夫人若是想要因此退婚,对我而言是再好不过了!实话告诉夫人,夫人嫌我被人带走过,我是早就嫌恶了章序的口无遮拦,风流成性!只是他不肯退婚,我是乐意得很!”
她盯着苏夫人的眼睛,道:“夫人有空闲盘问我,不如直接去找太后说,让她老人家解除我们婚约。”
苏夫人目瞪
口呆,手里的茶水都没有拿稳,泼出半杯在地上,淅淅沥沥。眼前人雪肤花貌,寝衣严密只露出一截纤长的粉颈,脸色略带憔悴,只是神色冷淡,还有一股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纪襄,张口呵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关心你问上几句罢了,你就开始指责章序,有你这样的吗?”
纪襄嗤笑一声。
苏夫人气得眼眶发红,胸脯不断起伏,她的婢女连忙帮夫人揉着心口,出言道:“纪姑娘说话也太不尊重人了,尊卑有别,纪姑娘怎能对我家夫人出言不逊?”
“什么尊卑?”纪襄立即反问,“那我为尊你为卑,你怎么和我说话的?我是陛下的女官,苏夫人又比我尊贵在哪里?”
婢女语塞,只好转头道:“夫人”
苏夫人就着婢女的手站了起来,浑身发抖,死死看着纪襄的脸。她以前怎的就没看出来,纪襄脾气这么大?不,早在她当面顶撞太后时就应该看出来了,她根本就不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好姑娘!
纪襄道:“苏夫人请回吧。退婚不用问过我父母意思了,我可以替他们说同意了。”
“我呸!”苏夫人再也忍不住了,什么高门风范都抛到了一边,尖声道,“你还想退婚?我告诉你,我要让人都知道是你不守妇道,辱骂亲长,是我们章家不要了!”
纪襄莞尔,道:“您随意。”
苏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她的几个随从也都鱼贯而退,屋内恢复了安静。
碧梧忧心忡忡道:“姑娘哎,您就不怕苏夫人去太后面前告状?或者她传出去了,您的名声可就太差了?”
“无妨,她要是想说就去说吧,反正我也巴不得退婚。”纪襄语调轻快道。
她很少和人争执,更不会提“尊卑”的事,但苏夫人和她婢女的话,她实在不想忍耐。
纪襄宽慰碧梧道:“不要紧的。你放心吧,太后娘娘可以骂我,但你觉得她会允许别人去说我的不是吗?她一定觉得是拐弯抹角骂她呢!”
“至于去外面说,现在我们还有桩口头婚约呢。她贬低我,也是带累自家。苏夫人出去了,还得帮我解释我什么事都没有。”
她最后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道:“不过她是真生气了,这样最好,赶紧退婚吧。”
不过,退不退婚都不要紧了。谁说有婚约就必须嫁的?
第82章
司徒征从山道里回来后,已经过了一更。
辗转反侧过了一夜,天光乍亮他就派人安排好了去审问纪襄的女官。
他收拾好仪容,想去看望她,又实在没理由在众宫娥太监的眼睛下走进去。也不知道她身子怎么样了?
昨日纪襄的态度,着实让他没想到。
她似乎非常非常生气,即使听了他的解释,也不肯和好如初。她不肯让自己抱回行宫,不肯挨着他,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话,却在看到谢家子时,挣扎着站了起来。
诚然,谢家子做足了准备,又是带了身强体壮能背起她的武婢,又备下了马车。但分明是他先找到她的,换做往常,纪襄怎会宁可忍痛都不让他碰一下?
他郁闷不已,在庭中多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术。
重新沐浴后,司徒征径直去拜见太子。
太子见他进来,奇道:“可是有何急事?”
司徒征接过了小内监递上的茶水,放到一边。
他没有立即开口,沉默了片刻。太子疑惑,但又耐心地等着他说话。
司徒征抿抿唇,道:“殿下,您要帮我,用太子妃的名义把她请来。”
太子一怔,问道:“她不肯见你?”
司徒征虽耻于承认这一点,还是点了点头。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一拍大腿,不知想到什么,又朗声大笑起来。
司徒征微微皱眉,看向太子。
等太子笑够了,他才摆摆手道:“不行,我不能帮你。”
“为何?”话音才落,司徒征就问道。
“纪姑娘先前找过我,和我结盟。她愿意帮我,我自然接受。不过,”太子说着,忍不住又笑了笑,“她说过不是因为你而帮我,所以她的条件除了论功行赏外,还有一条就是不和你见面。我已经答应了。”
太子摊了摊手,道:“我爱莫能助。纪姑娘愿意在御前帮我做些事,我不能违背她的意思。”
说完,他看向司徒征。司徒征一贯从容的脸上,神色一滞,如遭重击,似乎不相信纪襄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太子好笑道:“你自己想想办法吧。也怪我,早知如此当日就不多嘴问你了。”
司徒征无意识地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沉吟片刻,问道:“殿下若是惹太子妃殿下生气,会如何向她道歉?”
太子摇摇头道:“我和你的情况截然不同。第一,我是个正常男人,知道如何和女人,和妻子相处。第二,我和太子妃之间,她从没有真正生过我气。”
司徒征迟疑地指了指自己,蹙眉问:“我不正常?”
太子没有回答他。
殿内静谧一片,接着,太子提起了昨日收了谈氏贿赂那几个侍卫的责罚,还有皇帝意图贬谪禁卫将军的事。
二人很快就抛开这些儿女心思,神色专注地谈论起了正事。没一会东宫幕僚都纷纷应传召前来,共同商议。
午后众人皆散,司徒征没有告退,坐在一旁,仍在深思。
他眼下可以勉强集中精神思考正事,和人说话。但只要脑中一空下来,就会想到她。
司徒征目光定在眼前虚虚一点上,猛然发现,他其实早就这样了。
他离开行宫借着侍奉父亲病体的理由,在京城做布置,休息时都会想到她。渐渐,他的目光停在了眼前华贵的书案上。
从前,她在静园里总是穿一件玉色的衫裙,坐在书案旁,纤长的指握着笔,发出轻轻的笔拂过宣纸的声音。许久,她抬起头,姣花照水的眉眼在烛光下比平日美上三分。
她会抿抿唇,朝他莞尔一笑。
“你今日忙完否?”
书案旁,烛光下,总是有她陪着他。从京城到行宫,近乎一年的时间。
他怎会觉得她的陪伴可有可无,只是当做闲暇时的消遣?
司徒征英挺的脸容上浮着郁色,太子不由奇怪道:“哄女人高兴很难吗?”
“她不肯见我,也不和我说话。我若强行将她带到能独处的地方,恐怕她会更生气了。昨日是因为我一直跟着她,她才会走到谈氏身边。”司徒征揉揉眉心,分析道。
他一想起就自责不已。
太子道:“她喜欢什么,你便投其所好。宣光宫虽大,但纪姑娘出入的地方也就那些,你寻个机会和她说说话有这么难?”
他微微皱眉,原本不欲管司徒征私事。但眼看多年好友为此发愁,又怕他如此下去会耽误正事,只好帮着他出出主意。
但太子自己也没哄过女人,他身份摆着,除了皇帝哪有人敢真正甩脸色给他看?
二人经验缺缺,又都不是能低声下气的人,凑在一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投其所好司徒征在告退后,一边走一边继续思索。
纪襄的喜好,他自然知道不少,很快就有了主意-
章序听母亲数落了几句纪襄,就忍不住开口和她吵了起来。平时苏夫人对儿子是百般慈爱,这回实在气狠了,勒令他不准去找纪襄。
但苏夫人还是没有提退婚的事。
说来说去,退婚是结两姓之好,哪有这么容易几句话解除婚约的?章序是幼子,又得皇帝太后看重,苏夫人和章父并不强求章序再娶个高门贵女。
纪家虽然败落,但仍有爵位在身,不曾受过贬谪,无甚恶名。纪家女又得太后教养,家世上勉勉强强算是相配。
苏夫人怎么可能一时气愤就解除婚约?必须得和太后,纪家夫人都达成共识,才能退婚。
何况,看儿子这般模样,岂会同意?
苏夫人烦躁不已,心口突突地跳。纪襄被人不明不白地带出宫,她过问一番再正常不过,谁知纪襄会如此蛮横?
她唉声叹气,打算先和丈夫商议过再说。
屋内的章序满不在乎地看着亲娘走了,不用她说,他也不会去找纪襄的。
即使他听说了是谢方找到她的。
司徒征,谢方,这两个人都让他十分看不起且厌恶。但他有婚约在身,根本不用再对纪襄做什么,反而白
费工夫。
等回了京城之后,他只要说动太后尽快正式定亲,尽快成婚,到时候另外两个狗东西再怎样,也无计可施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章序是打定了主意近日少见纪襄,免得她又发脾气。
从前他很少看纪襄会对人发火,不过这些时日下来,他发现看纪襄发怒也挺可爱的。
章序转着一枚扳指,想了一会儿纪襄宜喜宜嗔的脸,不由笑了笑。
他可以暂时不计较纪襄的背叛,也懒得折腾谢方一不成气候的黄口小儿。反正,谢方今年就要回庭州了。但司徒征,他是必须要报复的。
上回他在皇帝面前的暗示失败了。
皇帝并没有再派人出去巡逻搜查,司徒征也好端端的在行宫里。
在行宫里下手很难不被人发现。
直面搏杀会有动静,如今行宫更是戒备森严。把他迷晕了扔湖里也得寻个无人看守的机会,而湖畔也是常年有侍卫把守。下毒据他所知这世界上还没有一种毒药能毒死人后,不被查验出。
何况,下毒过于卑劣。真做了,他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章序目光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沉静,有一搭没一搭转着玉扳指。行宫里动手不易,在宫外的机会多很多,但如今行宫戒严,等闲不得出去。
若是回了京城
他的窗头,照进一缕和煦的日光。
章序慢慢想着,突然想起了五皇子这段时日持续不断的拉拢。章序看得出来,五皇子有求于他。
这所求,十有八九是替他除去太子。
章序嗤了一声,他才不会蠢到做这种事。但如果能让五皇子帮着除去司徒征,或是配合几分,倒是不错。
他想好了,冷冷一笑。今日已经是午后,他命人送了拜帖,预备着明日一早去见五皇子。
翌日,他去值房里点了个头,就去见五皇子。知道他要来,五皇子已经在殿内备好了美酒美婢,笑嘻嘻地请他就座。
章序正色道:“今日我有要事和殿下相商。”
五皇子一挑眉,让服侍的婢女内监都退下了,最后一个告退的贴身内监关上了门,五皇子才开口道:“既然如此,咱们慢慢说。”
二人先是客套了几句,章序不耐烦起来,直白道:“殿下先前说的事情,我想过了,我可以帮殿下。”
五皇子故作惊讶道:“我说过什么事?”
章序最烦这种耍心眼的事情,学着五皇子假笑一下,道:“那便不提了。”
五皇子哎了一声,连忙道:“何必呢?章兄明知我只是开个玩笑,既然如此,章兄可有什么想头?”
章序先是扯了几句自己其实也看不惯太子那样,道:“擒贼先擒王,太子身边的帮手幕僚里,也有个必须除去的人在。不然,如蛟龙乘云雨。”
五皇子心领神会他说的是谁,叹气道:“只怕是难。”
他险些将自己母亲花费重金买了死士在司徒征回京的路上刺杀未遂的事情说了出来,那些死士没有一个回来复命的。司徒征自己不仅毫发无损,更是将死士尽数除去。
甚至他都没有提过此事。五皇子偶然想起来,都不知道是他已经忘了,还是引而不发?
也不知他有没有查明,谁是幕后主使。
在五皇子原本的计划里是绕开司徒征,直逼太子。或是让章序牵制出司徒征,另派人诛太子。
至于提前除去司徒征么
他死,日后事业能轻松不少。
五皇子迟疑片刻,点点头道:“需得仔细筹谋一番。”
第83章
休养了一日,纪襄恢复了些许精神,传来一个宫人,让她替自己置办两件适合当谢礼的东西,给司徒征和谢方送去。
谢方的可以光明正大送,司徒征那份是悄悄送去的。
她感激谢方的考虑周全,也不想亏欠司徒征任何人情。
宫人很快就办妥了此事,回来复命时纪襄免不得又赏赐了银钱,褒奖她做事得力。
等宫人谢恩退下后,纪襄将自己钱匣里的银钱仔细清点了两遍。
方才两笔谢礼就花了她一半身家。还有碧梧陪她多时,处处为她考虑,届时也要留给她一些。除此之外,置办些吃穿,租赁房屋也需要银钱。
她不通庶务,对这匣子里剩下的银子能用多久完全不清楚,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如果她很节省,应该能用很久吧。
但她可不是为了自寻苦吃的,何必现下就想着艰苦度日?纪襄手撑着下颌想了一会儿,走出了内室,让几个小宫女都坐下来。
纪襄用一种淡淡的闲聊的语气,打听起她们从前在家中的吃穿用度,花费如何。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许久,纪襄总算有了大致的章程。
不要紧,她当日是如何给碧梧想营生的,她也可以做。何况,她会的还比碧梧多一些,即使现在银钱不丰,也不用太忧虑。
纪襄将钱匣收好,手指不小心蹭到了一颗突兀的木刺。她小心翼翼地用针线挑出,拿起帕子捂住一滴微小的血珠。
她轻轻地拭去,谢方前日说的话突然闯入了她的脑海中。
纪襄一动不动思索了片刻。
说到底,她对谢方并不了解。
谢方现下说喜欢她,过阵子也可能喜欢上别人。她如果跟着他去了庭州,如果他始终是个好人那也罢了,若是以后变得和她见过的大多数男人一样,她要脱身都难。
不知为何,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最坏的后果。
她从前指望嫁给章序,可以不用再服侍喜怒无常的太后,不用再尴尬地面对父亲和他的妻儿。她也指望过司徒征,帮她解除婚约,娶她,过上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纪襄嗤笑了一声。
谢方如今看来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但她也不能一直指望别人。
她无意识地摸着方才细小的伤口,思索了好一会儿,自己磨墨,下笔将已经做的事情,近日需要做的事情,还有不急但必须做的事情都分门别类地写了下来。
纪襄一边写一边想,添添补补。傍晚时分听到外间有宫女的笑声,她正好想歇歇眼睛,放下笔走了出去。
宫女们站在廊下,看着两个衣袍上沾着泥巴的内监在庭院里移植灌木。
纪襄随口问道:“这是要种什么,会开花吗?”
“姑娘,他们说是要改种芍药花。”她身边一个叫做春燕的宫女嘴快说道。
好端端的,怎么改种起芍药了?
纪襄蛾眉微蹙,问道:“是所有人都改种了,还是就我这里?”
两个司苑的小内监面面相觑,都以为她生气了,连忙下跪。
纪襄摆摆手道:“起来吧,不过我很不喜欢芍药花,我这里就不要种了。”
她见二人像是傻了一般不动,愈发怀疑。
纪襄慢条斯理道:“我不喜欢芍药,不要在我这里种了,种了我也会找人挖了。”
说着,她也不再理会错愕的宫女内监,走了进去。
纪襄其实挺喜欢芍药的,心疼她在诗词歌赋里总被贬低。但她最近都不想看到了。
她会想起自己认认真真绣手帕的时候。
实在是太傻了,她以前怎能这么傻呢?
简直是一头陷进去了。
纪襄没有再想着此事,回屋继续写去了。
隔了几日,她身体已
经好全,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生活。这日午后,她装扮好,出门去紫极殿。殿内燎沉香,点灯烛,人一进去就有些犯困发晕。
但偏偏是最需要神智清醒的时候。
前日太子命人传信给她,让她今日将其中一道关于任命的奏疏放在最上面。信件不是太子亲笔所写,幕僚代为下笔,反复说了三遍务必小心,若是会显得刻意,就不用做了。
纪襄应下了,双眼紧紧盯着奏疏的时候,余光时不时瞥一眼皇帝。
皇帝甚至没有在书案前,半躺在一张阔榻上,神色不振。
肃王谈家都诛灭了,牵连人数甚广,纪襄搞不懂皇帝对肃王谋逆的事事先知情多少,也搞不懂他今后会如何对待太子。她也不想搞懂,只知道皇帝征发过百万民夫,靡费天下。
纪襄冷静地做好了太子交代的事情。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提起精神,不敢有半刻松懈。
结束后她走出了内殿,被相熟的宫娥们拉去一块分吃酥山。
纪襄笑道:“怎这个时候就有了?”
玉萱道:“如今四月初了,天气一日比一日热,有几个殿下都已经传冰了呢。”
纪襄吃了两口,嫌太凉了,放下勺子。
她支颐而坐,说笑了几句后问道:“姐姐,什么时候回京城呢?你方才一说我才觉得今年似乎比往常热一些呢,若是赶着热天回去,路上可就受罪了。”
御前宫女比别人的消息灵通百倍,玉萱笑道:“宫城已经修缮好了,若是想回倒是随时可以回去的。但陛下的意思是过完万寿后再留一个月左右。这样倒好,不冷不热的。不然我们哪有这么多冰和炭能用?”
几个宫娥都笑了起来。
纪襄也笑,快速盘算了一下日子。只是不知道那时候宫里做主的人会是谁了,她是希望能尽快离了行宫的-
司徒征见完太子从殿内出来,分花拂柳一段路后,见纪襄和顾明辞在庭院中站着。
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停住了脚步,看着二人。
她扬起唇角笑了。
尽管顾明辞只是说了一个关于廊道宝铎的文字笑话,没有任何狎昵冒犯的意味,尽管他们看起来像只是恰好碰见,尽管他们中间还能站得下五个人。
但他仍是不悦。
顾明辞注意到了站在廊下的司徒征,笑道:“司徒你出来了!”
司徒征淡淡地点头,仍是停在了原地,目光幽幽地看着纪襄。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向顾明辞点头致意后走了。
她今日本来就是来见太子妃的,正好撞到了来拜见太子的顾明辞,客套了几句礼数也已经够了。
司徒征敷衍了要去见太子的顾明辞几句,看着纪襄的背影。
她今日穿着海棠红衫裙,裙摆上绣着精致蝶纹,走动起来煞是好看。他看了一会儿,才察觉到纪襄只带了一个婢女,还是知道他们关系的。
他立即提腿跟了上去。
道旁偶尔有宫人路过,如果被人发现他正在跟着纪襄,倒也不是不行。司徒征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但这念头被他立刻否决了,这只会让纪襄更加讨厌他。
但他实在忍不住。
在途经假山林时,四周无人,司徒征大步上前,握住纪襄的手腕,将她拖进了一座内里宽阔的假山中。
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凝望着她。
纪襄没有挣扎,低声道:“放开!”
她的珍珠耳珰微微摇晃,在司徒征眼前晕成一团柔光。她的眉,她的眼,十分平静,和过往的柔情截然不同。
司徒征有些恍惚,慢慢放下被他举着的一截白生生雪腕。
他和纪襄对视片刻,突然移开了视线,打量假山内的光景,艰涩地开口道:“我家中有很多座假山,其中有一座叫做桃花洞,可以坐在里面饮酒赏花,闲坐看书。”
纪襄道:“和我有什么干系?”
司徒征一怔,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突然提起,想了想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纪襄轻轻“呵”了一声,道:“你以前怎么从没想到过呢?”
不等司徒征回答,纪襄问:“是你让人去给我庭院里种芍药的?”
司徒征坦诚地颔首,道:“我没想到你竟然并不喜欢。还有你送我的笔架,是你自己挑选的吗?很精致,我收到就摆在书案上了,每日都用。”
纪襄道:“你当日出来找我,这是我让宫人全权置办的谢礼。你我并无干系,我不想亏欠你人情。”
“那你给谢方的谢礼,是你自己挑选的吗?”他慢慢地问道。
纪襄抬眼,看着他雪白脸容上掩饰不住的沉郁之色,长长的眼睫轻颤,漆黑的眼珠看着她,含着一丝期盼,等着她的回答。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到了自己筹谋的日后生活,突然笑了起来。
“司徒征,我之前说过你是在我长大后对我最好的人,我到现在都这么觉得。所以你真的不用对我愧疚的,不用再想着管我了。”
他道:“我不是愧疚。”
“那你是后悔了,也很不必。”纪襄莞尔。
司徒征怔怔道:“章序说你答应回京城后就和他成婚。”
纪襄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了。她道:“提及此事,我忘了我还欠你一桩。你替我收买和尚说延迟婚约的事,当时花了多少银钱,我明日还你。”
“不用,我没有贿赂,只是让熟人帮忙说话。你不用觉得欠我。”说完,他仍是紧紧盯着纪襄。
司徒征又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都要尚公主了,还在意她和章序是否会成婚做什么?想在他成婚后,她继续和他苟合,做他不能见光的外室?
纪襄淡淡一笑,突然高声喊道:“碧梧!”
在外战战兢兢守着的碧梧听见了,立即应了一声,走到假山洞口。
纪襄笑盈盈道:“我们走。”
司徒征人在纪襄默认了的震惊中,一时不查,纪襄已经从他身边绕过,和婢女手挽着手飞快走了。
第84章
肃王谋逆一事后,太子按着之前的安排,快速收纳了肃王原有的势力。但仍然有些事需要去扫尾,这日下午,司徒征出了行宫,去郊外办一桩隐秘的正事。
半天功夫总算妥善解决了。
回程路上,暮色沉沉,醺黄里透着灰蓝,树旁杨柳依依,在风中如丝如幕。
司徒征办好事,心情却没有松快下来。
昨日他命人安排,在宫中办了一场盛大的文会,广邀司阳及其周边知名文人在宫中竞诗。不少王公贵族和当世知名文人都去了,谈笑弘雅,还专门设立了给女客品评的地方。
太子妃和几个公主都去了。
不知道是她猜出了幕后是他,还是真的不得空,居然没有来。
而从纪襄让他不用愧疚,也不用后悔已经过去了十日。
这几日他始终在琢磨她的话,怎么也猜不出她究竟有没有对章序回心转意。
他觉得不会。
毕竟从前她对章序的态度他很明白,看他受伤了会有心疼挂念,也有因为道德礼教下的愧疚,但男女之情应该是很早就没有了。
她一直都是想要退婚的。
司徒征握着马鞭的手不由僵了一僵,她以前能够对章序彻底舍弃,对他会不会也是如此?
何况,在某些方面他还比不过章序。他在宫中和她交集寥寥,她进宫三年后,他就离京了。不像章序和她常常因为太后的关系见面。
他虽然也在年幼时就认识了她,但完全没有青梅竹马的感情。
在这一点上,他不得不承认他不如章序。
至于她和章序的婚约,目前还没有走正式的三书六礼,能动的手脚多了。一想起来他就懊悔不已,他当时为何不直接答应她呢?
当时她和章序解除婚约,对他能有什么影响?
司徒征皱了皱眉,莫非他当时是在怕纪襄会纠缠上他?
不过须臾,他就否决了自己这荒谬的念头。
如果他不想被人缠上,那绝没有人能够做到。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手段,何况她还是个脸皮很薄的小姑娘。
司徒征转了转马鞭,突然停了下来。
耳边风声猎猎。
他今日出来并没有带许多随从,只有护卫韩岱一人跟着。二人对视一眼,道旁棵棵绿树婆娑,在渐渐深重的暮色里,乍一看,人影皆无,只有几只灰白的鸟雀停在树上。
司徒征手按在佩剑上,“嗖”一声,一只箭携着风势直冲他的面门而来。如地里钻出来一般,眼前骤然多了一队遮住头脸的武人。
他提剑,“铿”一声将近在眼前的羽箭挥开了,和这队突然出现的刺客对视片刻。
夕阳西沉,远近杳无人烟,突如其来的动静,惊起几只鸟雀,“啾啾”几声飞远了。
司徒征微微眯眼,打量着对方。
对面的人都只露出一双眼睛,整整齐齐的黑袍黑马传出无言的肃重压力。各个威武健壮,武器齐全,也不说话,径直拉弓射箭。
羽箭的目标只有司徒征一人。
密密麻麻的箭雨中,司徒征微微挑眉,催马上前,神色嶷然,
顷刻间已经挥剑斩下一人头颅。
金戈相撞声不绝,司徒征和韩岱动作迅疾地又杀了五人后,剩下的刺客见状不妙,有个领头的大声咒骂一句,在空中用力挥了挥手。
这群骤然出现的刺客里的活口接到示意,立即打马疾驰,转身就跑,扬起滚滚烟尘。
“这就跑了?”韩岱喃喃道,“郎君,是否要追上去?”
“不用,报官。”司徒征简洁吩咐道。
他将自己的令牌抛给韩岱。
韩岱接过,忧虑还会有埋伏。但这里显然也藏不下几百人,只要不是人数多到成千上白百,留司徒郎君独自在此应该无事,他踌躇了几瞬,领命而去。
司徒征从马上下来,负手而立。
他对身边几句尸体毫无兴趣,对这回是何人所派也不在乎。反正想要他命的人,他都有一份详细的致人死地的筹划,无非等着时机罢了。
见了东宫卫率令牌而来的本地官员气喘吁吁,指挥着衙役将尸体搬走,也不敢说让官职远高于他的司徒征配合审问,反而殷勤地请他进城宴饮。
司徒征谢绝了,目送尸体从道路上抬走后,继续骑马回城。
但这一来一去,已经是夜色深深。韩岱笑道:“这几人居然就这么跑了!当真是可笑!”
司徒征没有搭理他。
韩岱接着道:“指望那几个官查出凶手是不可能了。郎君,您说他们若是得了命令必须杀您,怎会这么快就跑了?我怎么觉得很像是来试探几分的。”
他跟随司徒征多年,遇到危险说不上如家常便饭,但早已不会觉得惊讶了。
方才那些人有一定实力,但还不足以为虑。不过方才几十下刀剑搏斗里,是司徒征替他打开一剑,而不是他能护主,韩岱内心汗颜。
“不必挂心。”司徒征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事,淡声道。
回到城内时已经过了一更,道旁黑黢黢一片,几乎家家户户都将门闭紧了。远远可见还有一家茶水摊在街上,一对中年夫妻坐在两张板凳上。女人似乎是生气了,板着脸一声不吭。她身边的男人讪讪地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双手递给她。
女人骂道:“自家的茶水有什么好喝的,说了这个时候好回去了就是不回,这种时候哪里还会有人来?”
男人争辩道以前这时候街上还热闹呢,指不定一会儿还会有人来的。又不断做小伏低,说明日去给她别家的点心吃云云。
司徒征已经骑远了一段路,突然转过头一看,二人似乎已经和好如初,坐在一起说话。
天色已晚,他有些懒怠,不想再通过重重盘问进宫了,索性往静园而去。
他已经许久没有到静园了。仆婢远远听到动静大惊,整座宅院瞬间都热闹起来,烛灯一盏盏点起。
司徒征走进内院,花影重重,他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发现走错了。
他已经从这推窗见花的卧房搬了出去。
但他已经走到了门前。
司徒征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身后提起灯笼端着热茶热水和宵夜的仆婢也都停住了。
他抿抿唇,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走。青筠机灵地跑上前推开房门,点起烛火。
因为上回司徒征的吩咐,青筠不知如何办,里面的所有事物都原封不动留着。他突然注意到床榻上的被褥,悄悄看了一眼司徒征。
司徒征面无表情,坐下来吃热乎乎的汤面。
青筠额了一声,支支吾吾的模样。
司徒征问:“何事?”
被司徒征平静无波的语气一问,他反而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青筠这段时日没有入宫,不知道司徒征心情如何,但他夤夜归来,脸上神情怎么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过了片刻,青筠才问道:“郎君,这个被褥要重新换吗?”
“换。”
司徒征顿了顿,又道:“把之前的好好收起来。”
小童应了一声,立即去重新铺床叠被。做好后,青筠坐到了司徒征稍远的地方,时不时瞥他一眼。
“想吃夜宵就去。”
青筠下意识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出去了。其实他也不是想吃宵夜才看着的,郎君都能回到原来住的卧室了,纪姑娘会不会回来?
他还挺喜欢和纪姑娘说话的。
但似乎是纪姑娘不要郎君了他想不通,摇了摇头,跑去厨房吃宵夜。
吃完后,回去路上,画墨悄悄地拉住他,叮嘱道:“我听韩护卫说郎君路上遇到了刺客,而且郎君脸色不大好看,今夜你记得灵醒点。”
青筠用力地点点头。
屋内,司徒征已经沐浴完毕,身穿浅青色的寝衣,站在窗前。明月舒其光,银辉遍洒,花影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司徒征凝望片刻,熄灭了烛火。
在睡前,他习惯性回顾一遍最近发生的事。关于刺客他思索了一会儿,思绪不知怎的飘到了偶尔听见的中年夫妻的对话。
他皱皱眉,在一片宁静的夜色中,又想到了纪襄。
她也曾经睡过这张床榻,睡在他的身边。
司徒征吐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青筠!”
小童在隔壁厢房半睡不睡,听到郎君叫他,匆匆趿拉上鞋子,敲了敲门,就推门而入。
“郎君有何吩咐?”
司徒征正在披上外衫,命令道:“去把画墨叫来。”
青筠重新给屋内点燃起明亮烛火,才跑出去找画墨。等了好一会儿,已经睡下的画墨才出来。她用手掩住哈欠,心下惴惴不安,问道:“青筠,郎君传我何事?”
她以前在司徒征院子里,司徒征从没有搭理过她。后来去服侍纪襄,纪襄是个好相处的人。但郎君威严肃重,她几次回话都是硬着头皮,不敢看他。
夜里传召,也不知会是何大事
青筠挠挠头道:“不知道。”
他看了眼画墨黯淡的神色,安慰道:“画墨姐姐你别怕,郎君睡觉前还让我去吃宵夜,肯定没生气。”
画墨勉强一笑,低着头进了司徒征的卧房。
“你可记得纪襄之前绣的手帕图案?”
一进屋,她就听司徒征问道。
画墨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回话道:“奴婢记得是芍药花的纹样,但具体的,奴婢也不记得了”
她声音发颤,想到什么连忙补充道:“但奴婢还留着纪姑娘的手帕。”
当日司徒征随手扔在地上,画墨在原地迟疑了许久,还是将沾染了春泥的手帕捡起,洗干净收了起来。
司徒征瞥她一眼,道:“去拿来。”
画墨领命而去,不敢有任何耽搁,将缺了一角的手帕双手呈上。
青筠接过,被画墨的态度影响,也是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司徒征。
这残破程度司徒征冷笑一声。
他怪不了任何人,是他自己当时不上心。
司徒征握在手里看了一会儿,道:“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吗?”
画墨愣了一会儿才开口:“奴婢可以试试。”
他颔首,将帕子还给了画墨。
她不是说还了手帕表示两不相欠吗,他还没有还她手帕,还欠她。
用这个理由约她见面,她应该会出来吧。
司徒征摩挲了两下手指,掌心已是空空。
那厢画墨回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琢磨了许久,觉得纪姑娘可能是要回来了,但这也不是郎君想要她如何就如何的吧,何况人家还有一桩婚约
她拿出压在枕头底下的玉镯看了看。纪姑娘真是温柔大方,再好不过的人了。反正是睡不着了,她坐起来,点起烛火,将自己的绣筐收拾出来。
画墨绣工不错,绣手帕也不难。她仔细看了一会儿纪襄绣的图案,低头绣着,很快就做出了一条。她揉了揉眼睛,若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不同的。
如果是纪姑娘本人,一定能看出来的。
她又做了几条,怎么看都有细枝末节不相似的地方。但她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郎君若要完全一模一样的,只能找手艺十分精巧的
绣娘来仿造了。
到了辰时,她听到了内院传来的动静,估摸着司徒征已经醒了,连忙走了过去。
司徒征练好剑,沐浴穿衣,正要进宫时,青筠来报画墨已经在外等了很久。
他示意人进来。
画墨献上自己做的几条手帕,坦诚地说了自己做不出一模一样的。
司徒征仔细看了一会,挑出一条最像的。他吩咐道:“今日你随我进宫去,你去拜见纪姑娘,就说我要还她手帕,当面还,问她何时有空。”
他补充一句:“你告诉她,不当面还就是我亏欠她,让她得空和我见面。”
第85章
司徒征虽然没有连夜回行宫,但他外出时遇刺的事,东宫太子和属臣都已经知悉了。
有位置不低的属臣不阴不阳地说了他两句,如此大事竟然没有追上去逼问,难道指望那些连司徒征都不敢审问的庸碌官员查出幕后真凶?刺杀他的本质极有可能是对太子不利,怎能轻易放刺客走了?
还有人指责司徒征过于自大,自以为武功高强不将人放在眼里,万一灾祸临头,哭都没有地方哭。
太子也略有不满,但他知道司徒征就是这种性格,没说什么。
司徒征起身请罪。
太子抬抬手,示意他坐下。
几人坐在一起猜测了半日,都没有有个明确的怀疑对象。最后又转到司徒征没有去追这上面来,太子摆摆手,示意不怪他,别说了。
众人散去后,司徒征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臣觉得没有必要,不论是肃王余党还是五皇子派来,不论有没有此事,殿下日后都会铲除他们的。”
太子笑着摇摇头,无奈道:“我倒是觉得乔势说得有理。你虽有本事,也应该小心一些,刀剑无眼,何必亲自上阵?”
司徒征一笑,没有答话。
太子和他说了几句,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问道:“你和纪姑娘和好了吗?”
“还没有。”
太子有些错愕地挑挑眉,想了想又道:“谁让你当日的话如此伤人。”
“我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司徒征揉了揉眉心,“我一开始以为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和她解释了,我并非看轻她,但她不愿意原谅我,说我不知道她在生气什么。”
他说完,又有些后悔告诉太子。
司徒征实在不习惯将自己如此私密的事细致说与人听,微微叹了口气。
而太子对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知之甚少,闻言也是一头雾水。
之前太子说的投其所好,司徒征送花被拒,办的文会纪襄直接没有来。太子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安慰了几句,司徒征就告辞了。
他今日带了画墨一道进宫,远远就见她在一个亭子里等着。司徒征大步走过去,问道:“如何?”
画墨被司徒征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期待一惊,沮丧道:“姑娘说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她咽了口唾沫,垂眼不敢去看司徒征的脸色,颤声道:“姑娘说,就算您将手帕拿出去四处张扬是她送给您的,她都不在乎。”
此言一出,司徒征双目定定,往后退了一步,怔了几瞬,才开口问道:“我四处张扬?我是这种人吗!?”
画墨连忙摇头。
她也想不到纪姑娘的态度会如此坚决。她虽然笑盈盈地接待了自己喝茶吃点心,语气也很温柔,但完全没有会松口的意思。
画墨抬眼,看到司徒征脸上如遭重击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心中纠结万分。
她走的时候内室里纪姑娘和碧梧已经继续说话了,她听力好,听到了几句,不确定要不要告诉司徒征。
但也有可能是纪姑娘是故意让她听到何况她每月的月银都是司徒家发的,她真正的主人是司徒征,不好对他隐瞒。
画墨想定,道:“郎君,奴婢听见纪姑娘说跟着谢小侯去庭州的事”
她抬头看到司徒征的神色,立即吓得双手发颤。
司徒征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纪襄居然要去庭州?!
她莫名其妙跟着一个男人去庭州做什么?
司徒征抿着唇,面沉如水,心中怒火磅礴。
哦,他明白了。
是谢方对纪襄说过什么要娶她的话,她同意了。
她怎能这么快变心?
凭什么他还在沉迷于他们的过往,她就已经想到日后嫁给谁了?
司徒征越走越快,他实在想不明白她怎么能这么快做出嫁给谢方的决定!
以前她帮谢方陈情时,明明说的是和他并不熟悉。他也没有在乎过她和谢方的几次来往,尽管他还知道她和谢方曾经出宫玩过一回。
怪不得那日他觉得谢方的笑容令人很不舒服。
随便她吧,庭州她愿意去就去,谢方她愿意嫁就嫁。说来说去,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司徒征在一旁几个宫人错愕的眼神和小声指指点点里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片假山林,司徒征喘着粗气,定定地看着嶙峋怪石。
那股淡淡的清甜芬芳似乎又悄悄缠上了他。
意气用事是万万不行的,他提醒自己。
他以前不就是把其他事都想得清清楚楚,偏偏和纪襄的事不曾仔细考虑过,才说错话惹她生气。
从一开始,他为何要格外关注她呢?是因为小时候帮过她一回想知道她长成了什么样的人?
不会,他必须承认自己没这种闲心。
是觉得她被未婚夫和谈家欺负很可怜,还是因为她太好看动了心思,想让她陪着自己?
司徒征艰难地想着。
当时的心情他已经记不清了。
眼下唯一确定的是,他不能接受纪襄就这么抛弃了他,不能接受往后没有她的陪伴。
他过去对她的未来唯一考虑过的一次,是章序建功立业对她这个未婚妻有利。但他忘了考虑自己,忘了考虑自己和她的感情。
司徒征的脑中,又浮现起画墨转述的那句话。
就算他将手帕拿出去四处张扬是她送给您的,她都不在乎。
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什么恶人,会如此下作?
理智几近焚烧殆尽,他要去到她住的琼琚阁,逼她把所有话都说清楚,问明白她究竟气恼什么,让她坦白说对他是何心意。
最好能让所有人都知道,让满宫的人都知道,他们二人有私情。
什么名声,什么礼教,都和他没有任何干系了。
司徒征握紧了拳头,又松开。
他仰头,血管都在发烫,冲到脑内,迫使他立即转身。
一旁侍立的两个小内监都惊呆了,不知道这位司徒大人嘴唇嗫嚅几下后,神态怎会如此可怕?
司徒征又攥紧了拳头,平平的指甲掐到掌心,不疼,却让他恢复了一点理智。
绝对不能现在冲去纪襄的寝居,他告诫自己。
司徒征闭了闭眼,凡事都可以仔细琢磨,想出办法的。
他虽这么想,却是一刻不停地回到了太子的寝殿。
太子燕崇忙完,正在陪太子妃周芳清说话,听说司徒征求见,疑惑道:“他怎的又有事了?”
周芳清看出他不太想动,掩嘴一笑,催他快去,眼下正事要紧。
她说的有理,太子轻叹了口气,从床榻上起身出了寝殿
去前面见司徒征。
一见太子,司徒征开门见山道:“殿下,谢侯之前有为儿子求赐婚的心思,陛下一直悬而未决。既然谢侯需要安抚,我们应该早日定下。谢家常娶宗室女或是宗室出女,如今应有适龄人选。”
太子一怔。
他想了想才道:“宫变的事情,你我以前确定过,谢侯最好两不相帮。他的部将驻扎在行宫三十里外的地方,着实没什么用处。至于日后,该有的军饷都会补发。”
“赐婚这事,并不着急吧?”太子微微皱眉。
司徒征淡淡道:“赐了婚后让谢侯一家早日回庭州,免得他们会节外生枝。”
太子笑道:“这你就不必管了,我有办法能让谢侯不会插手的。”
司徒征不解道:“什么办法?”
太子但笑不语。
他不说,司徒征也不能逼问于他,更没脸将纪襄想要嫁给谢方的事情说出来,一时间脸色有些不愉。
太子道:“你昨日办事累了,回去歇息吧。”
他想了想,道:“关乎纪姑娘的事情,你再仔细想想吧。她到底是个有婚约的姑娘,除非你打定了主意要娶她,不然就算了。”
“我自然是已经想好了。”司徒征道。
被她指责,被她抛弃的恼怒,自然是有的。他尊严扫地,她睡过的地方都不想再看到。被别人争抢的不甘,自然也是有的。
但最主要,是他怦怦跳动的心在告诉他,这回是很清楚地告诉他。
他不可能再和任何人成婚,白头偕老。
除了她-
如今行宫的戒严虽有松懈,但仍是时时有侍卫巡逻。
纪襄想和谢方不引人注意地见上一面,实在是难。何况,她还必须要见谢侯一面。
最终还是谢方和她传了几回信,才确定了见面的时机。
这日,她送走画墨后,碧梧又劝她跟着谢小侯去庭州也不错。
纪襄笑笑,没有应下。
她带着碧梧一块出去了,走了一段路后,在昨日考察过的空厢房里,和碧梧换了衣裳首饰,端起备好的点心,一路都低着头走小路,有惊无险地到了谢侯的寝居。
谢方接过她手里的点心,告诉她:“纪姐姐你放心,我爹只是长得有些凶狠,人不凶的。他答应见你,你不用害怕。”
他其实十分好奇纪襄要和父亲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没有问。
纪襄莞尔,道:“谢侯是英雄,我有何可惧?”
她跟着谢侯的一个下属,走了进去。知道太子有宫变夺位的心思时,她就想到了一个难以控制的因素,便是镇北侯谢宪。
宫里的禁卫正在被太子严密渗入,甚至还借助她的手脚让皇帝一贯懒政批复了太子让人呈上去的放在最上面的改封禁卫将军的奏疏。太子自己更是有卫率千人,但如果谢侯会帮助皇帝,那事态就会截然不同。
而太子也想到了,对此很是担忧,而他身份限制,不方便和谢侯直接来往。
纪襄知道谢侯忠君体国,她提出她可以试着提前说服谢侯时,也没想着谢侯会帮助太子。
只要他装作不知道就好。
这无疑是十分冒险的一招。
万一谢侯转头回禀了皇帝,太子就难了。但思虑再三,太子同意了。
谢宪知道自己儿子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儿,锐利的目光打量了她几眼。他还当她是来主动商量先和章序退婚之类的事,但随着她的开口,他身子渐渐向前倾,神色铁青,却又无比专注。
他接过了太子的信,一言不发地低头看起来。
纪襄徐徐地说着她来时就想好的话。
当做不知情就好,太子会是一个比当今皇帝更适合做天下之主的人,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她心下打鼓,不知谢侯是更忠于君王,还是更愿意为天下着想。这两种想法,都算不上错。她这皇帝任命的女官,却为了弑君宫变奔走,才是不忠不孝。
纪襄心内一哂。
但她既然坚定了自己的念头,不会改变,继续劝说着谢侯。
良久,久到纪襄都心生绝望时,谢宪沉声开口道:“回去吧,你今日没来过。”
她松了口气,又不敢确认谢侯是否已经答应不管,这时谢宪微微一笑。
他一笑,脸上的伤疤也跟着扯动,显出峥嵘凶相。
纪襄却彻底安心了,行礼告退。
殿外,谢方坐在一个石凳上,看到她出来,立即站了起来。
“纪姐姐,我送你回去吧。”
纪襄心情大好,笑盈盈道:“会被人发现的,多谢你的好意。”
“我上回和你说的事纪姐姐你有考虑过吗?”谢方问完,抬头看天,又看向了纪襄。
他脸颊微红,带着笑容。
才让谢方帮着见到了谢侯,就要拒绝谢方的心意,纪襄有些羞耻。
但她也不能因为人情就轻易答应了自己的终身。
纪襄道:“多谢抬爱,但我已有婚约了。”
虽说这桩婚姻在她看来已经不复存在,但用来拒绝谢方时,还是能用的。
谢方笑容凝固住了,眼神里一丝笑意都无。
他别开脸,一声不吭。
纪襄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歉疚,站了片刻,轻声道:“我走了。”
“等等!”
第86章
谢方叫住了纪襄后,又踌躇了。
他扫视四周,他父亲用的仆从一向很少。只有两个亲卫守着门,除此之外再没有人了。
但他知道能在父亲身边的人都武艺高强,耳力目力都远超常人。谢方道:“纪姐姐,你随我走到那棵树下,我有话和你说。”
纪襄点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谢方轻轻皱眉,道:“纪姐姐,前日我父亲和我去检阅慰问我们从庭州带来的兵士时,我想着出去了就顺道玩玩,回程路上独自去街上了。我遇到了一伙人试图把我装进麻袋里打我,虽然没有得逞,但我也和他们打了一场。”
她不明所以,稍稍凑近了一些,就看到谢方唇边发青。
纪襄正要开口问知不知道是何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圆眼微睁。
“这其中有个人,和你我一道出宫游玩时,我发现的一直有人盯着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谢方告诉她。
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是章序派去跟踪,殴打谢方的人。
纪襄深吸了口气,屈膝行礼道:“都是因为我,才连累你了。”
看他私下找她的模样,也知道谢方忍了。纪襄眼酸,道:“我去找他,让他给你道歉,赔偿。”
谢方正色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闹大了对你不好。我也不是存心说他坏话,但是纪姐姐,你和我一道出宫时,你我来往都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他那时已经跟踪你了,现在又想暗中教训我,实在不是君子。”
“当然,我喜欢上别人的未婚妻,也不是君子所为。”他坦然地补充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纪襄怔怔地看着他。
谢方道:“纪姐姐,你再考虑一下吧。至少他不是你的良配。”
纪襄微笑道:“可我也没有你想的这么好。”
这其中的事,她要怎么对谢方说出口呢?谢方在其中是无
辜的,是她当时犯蠢,才把谢方拉下水。
“你就是很好。”谢方肯定道,想了想又说,“纪姐姐,你千万不要去找他。我怕他会迁怒于你,我告诉你,是想让你认清他,不是要你为我做主。你放心,我也没吃亏。”
他咧嘴一笑,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纪襄。
少年坦诚明朗的笑容,令纪襄下意识回了一个笑容,心里五味杂陈。
她轻声道:“谢小侯,你是好人。”
“那你要不再考虑一下?”谢方立即道。
他道:“我知道,你和你的未婚夫认识多年,和我却只见过你几回。要你现下就改变主意,也太不容易了。所以你慢慢再想想,好吗?”
纪襄微微挑眉:“你小小年纪,想的倒是很明白。”
谢方道:“这都是人之常情,有何想不明白的?”
她微笑问道:“那如果一个人平常很聪明,做出的事却总有些矛盾,不合乎情理,是因为什么呢?”
“我爹就是这样。”谢方立马道。
纪襄被呛到,低头咳嗽。谢方想给她拍一拍,又收回了手。
他解释道:“我娘之前说我爹太过克制自己的私欲,所以做了许多她死活弄不明白的事情,不知道和你问的是不是一样。”
纪襄笑着摇摇头。
其实也没必要问的,何况是问比她还小的一个少年。她想问的,和他所说也不是一回事。
她再次提出了告辞,谢方再三叮嘱,让她不要去找章序。
他似是担心她去了吃亏,又似是怕被她瞧不起,反复说他真的没事,并没有挨打。
纪襄郑重地答应了他,走了。她和碧梧换好衣裳,换到了自己的寝居。
如此过了两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才彻底松了口气。
除了隔三差五要去紫极殿,她为了掩盖经常去找太子妃的事情,几乎日日出门去不同的贵女处做客。今日按着她做的记录,正好是去见太子妃的。
虽然已经递过信,但可以和太子口头上说清楚谢侯的事情了。
毕竟,书信上的文字还会有词不达意的时候,但说出来的话,都是最清楚明了的。
她在太子妃处喝了茶,就从内殿里的一道暗门进了侧殿。
太子问了不少细枝末节,问清楚后,身子不自觉往后仰,看着纪襄微笑起来。
纪襄笑道:“恭喜殿下。”
太子道:“我已经在想如何封赏你。”
她的作用,说出来有背叛君王嫌疑。不光是她,所有人的作用都不能公开。太子琢磨了一瞬,要封赏纪襄,只能从太后养育过她的原因来封赏。
除非多年后他已经是能彻底不在乎宫变影响身后名的明君贤主,才能将这段时日的有功之臣公开,留给青史评说。
纪襄试探道:“我能和裕华县主一样吗?”
太子一怔,倒是没想到她的要求如此低。
她有些失望,以为太子觉得她的要求太高了,但还是坚持道:“我觉得可以的。”
太子笑道:“自然可以,孤觉得,郡主,公主都可以!”
“多谢殿下恩典,但若是如此,纪襄反而受之有愧了。”
太子摆摆手,道:“就这样,日后再拟定。”
她抿抿唇,试探道:“事成后,我想要尽快被封赏,可以吗?”
纪襄顿了顿,找了个理由道:“我在家中,被父亲和继母瞧不上,等回京后住回家中,不想再受委屈。”
太子道:“这有何难?我今日就让芳清去和太后说,代她给你写一道请封奏疏。等事成后,我再加以封赏。”
说着,又安慰了纪襄几句。
纪襄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连忙道谢。
她想要尽快得到封赏的身份,一是封赏时有银钱赏赐,二是万一遇到什么事,还能抬出身份。
太好了,她的计划还可以提前。
纪襄真心实意地谢了恩,回到内殿再次告退了。
她走出殿前庭院没有多久,就见司徒征远远走了。见到自己,他脚步快了起来。
纪襄下意识想躲,想起上次为了躲他的倒霉后续,索性站在了原地。
但偏偏今日碧梧还在纠结日后前程,一大早开始做点心想着能否当成正经营生。纪襄不想打扰她,也忘了再带人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司徒征脸上的神色,就被他抱得双脚离地,到了一棵粗壮的树木后。
树冠茂密阔大如华盖,司徒征已经知道她和谢侯的谈话,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参与政事?”
他语气有些严肃。
对她,对任何人而言,这都是危险的事。他不想让她过多参与,免得引火烧身。
司徒征的语气里,甚至含着逼问的意味。
纪襄道:“不喜欢。”
他一怔:“那你为何要主动帮太子殿下?”
纪襄垂下眼,看到他紧紧换在她腰腹间的手。他手臂的热意,透过二人薄薄的衣衫,如细密火焰窜到她的四肢百骸。
她咬着嘴唇,身体不由自主发抖。
脑中突然闪过过往的很多画面。在熏着淡淡檀香的卧房里,她坐在司徒征的腿上,环着司徒征的颈,和他唇舌缠绵。金猊吐雾,一室宁静,只有暧昧的水声。
纪襄情不自禁地颤抖,干呕了一声。
司徒征一惊,松开了怀抱着她的手,问道:“你怎的了?”
她双眼含泪,又呕了一声,吐出几口稀水。
纪襄伸手推开司徒征递过的手帕,眼里是直白的厌恶。
她以前怎会如此不知羞耻,如此下。贱?
恍惚中,她看到司徒征焦急担忧的神色。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摇晃她,像是在问她是否生病了。
纪襄呵呵笑了起来,就是这种肌肤之亲,让她以为司徒征是喜爱她的,会娶她的。
她挥开司徒征的手,她突然间意识到了,她是感激司徒征对她的救命之恩,感激他教会自己反抗的方法。
但她也怨恨他。
她释怀不了,以至于现在和他身体接触就想要作呕。
纪襄虚弱道:“我想吐。”
司徒征道:“我扶你去太子妃处歇息一会儿,然后去传太医!”
他紧张地问:“你可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肚子难不难受?我扶你起来。”
纪襄苍白着脸,因为作呕而逼出来的泪水盈盈,眼神格外明亮。她无力道:“你不碰我,我就不想吐了。”
司徒征的手离纪襄的手臂尚有三寸之遥,生生悬滞在了半空中,他本就异于寻常男子的雪白面容血色全无,定定地看着纪襄。
他纤长的睫毛眨了眨,同样声音很轻:“你是说,你被我碰了就想吐?”
一字一句,他说的很慢。
纪襄唇边扶起一抹淡笑:“是。”
司徒征慢慢收回了手,人也站直了。他看着半闭着眼睛倚在树干上的纪襄,她唇边除了那似是讥讽的笑容,还有呕吐过的痕迹。
换做别人,他早已觉得恶心了。
他心跳忽而漏了一瞬,轻声道:“你厌憎我如此?”
纪襄睁开了眼睛,看向司徒征。她点点头:“是,所以你不要再想着和我解释什么,不要再碰我。不然我会死的。”
他身子晃了晃。
她说什么,她会死?就因为他在挽回她,碰了她?
司徒征脑中如有人敲钟,震得他一时无法思考。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对他说过这么狠的话。
或者说,即使他经历了许多当面放话要致他死地的人,都没有让他如此错愕过,甚至还有些惶恐。
“为什么?”司徒征恍惚道,“我——你想要知道的东西,我教你了。你听到的那句话,我——”
“是啊,我是很感激你!”纪襄打断了他的话,“但我也说了,已经两清!你还要我报恩的话!”
她顿了顿,道:“我知道,你最初答应帮我的时候,是想和我苟合。”
纪襄想不到更好的词,平静道:“如果你觉得我们没有真正苟合过,你白白帮我了,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就可以和你去静园,随你处置。”
“我并非此意。”
二人四目相对,司徒征艰涩道:“还你手帕,你说的互不相欠。”
他拿出备好的手帕,递给纪襄。
纪襄接过,看了一眼,笑笑收好。
这不是她做的那一条,也许是司徒征丢了,也许是不想还她。
不过也没有干系了,胃里还有些不舒服,她想要尽快回去。
司徒征道:“你不舒服,我让太子妃派人送你回去。”
说着,他飞快摸了一下自己的下颌,大步向前走去。
纪襄道:“不用了!”
但司徒征已经走远了,纪襄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想笑。
真的怪好笑的。
她扶着树歇息了一会儿,要回去时,太子妃的宫人已经快步来了,让她稍等,一会儿用软轿送她回去,又问她是否要传太医。
宫娥看出她的不舒服,连忙道:“纪姑娘不要说话了。”
她轻柔地擦去纪襄唇边的痕迹,又让纪襄靠在
她身上。
没一会儿,软轿备好了。宫娥扶着她上了轿子,又让人去传太医到琼琚阁。
纪襄坐在平稳轿中,闭上了眼。
第87章
当夜,太子设了小宴,邀请自己的两个好友,提前庆祝一番。
小宴设在太子寝宫的庭院里,银辉千里,庭中遍栽芳树,香雾空蒙,名葩嘉卉在宫灯下盈盈生光,人仿佛处在仙境中。
太子看着两个好友都兴致不高,心内一哂。他知道为何,一个因为外室的事情被妻子要求和离,一个因为失言而挽回无果。
在他看来这都是私事,没什么好管的。
何况都是好友有错在先,让他去管也不好偏帮。
司徒征今夜几乎都没有开过口,也没怎么动过筷子。
酒过三巡,顾明辞已经醉倒在了桌旁。司徒征百无聊赖地将手中酒盅抛到了树冠上,见状微微一笑。
这笑容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落寞。
他并没有因着薄薄的醉意而眼神涣散,目光锐利地看着眼前一棵茂密的树,看着一片片树叶在夜风里簌簌摇落。许久,他收回视线,问道:“殿下为何要同意纪襄去劝说谢侯?”
太子皱眉:“我为何不同意?”
司徒征道:“这对她而言,十分危险。”
太子轻笑道:“确实危险,但我相信纪姑娘有能力做到。”
闻言,司徒征转过身,坐直了。他蹙着眉,漆黑的眼珠紧紧盯着太子,道:“她根本不清楚她面对她参与的是什么,她根本没意识到她有可能因此丧命,或是幽闭终身。殿下,以后不要让她做这些危险的事了。”
他语气严肃,一错不错地看着太子。
即使他和太子关系亲厚,也极少用这种近乎命令又近乎恳求的语气和太子说话。
太子一时失语,认真地打量着司徒征。
他薄醉,脸色微红,神情郁郁。
太子道:“这些话,你对纪姑娘说过吗?你怎么不知道她不清楚?”
“我今日问过她了,她告诉我并不喜欢这种事。”
“难道你喜欢?难道我喜欢?”太子反问道,“既然她不喜欢都要做,必然是有她所求的。我看纪姑娘心里很清楚她在做什么,你何必要阻止她呢?”
太子缓和了语气:“你之前说过不能让她嫁给章序这种人,但你自己呢?依我看,纪姑娘根本不需要你操心。”
“我怕她有危险。”司徒征喃喃道。
太子回道:“那你就去劝说纪姑娘,不用和我说。”
司徒征略带错愕,仍是看着他。
“纪姑娘为我做事,我会尽量保证她的安全,也会让太子妃关照她。但她是我助力,我为何要莫名其妙不用了?”太子敲敲桌子,“说难听些,她和我并无任何私人关系——而你呢?”
“你和她也没有。”太子道。
司徒征眼神定定,静默许久。
太子的言下之意,他司徒征并没有任何资格管她。在所有人眼里,他们都是见到了会互相行礼致意,但不会有任何私下来往的,是一对需要避嫌的陌生男女。
过去在静园琴瑟和鸣的日子,仿若好梦。
一旁的顾明辞发出模糊的梦呓,司徒征瞥他一眼,淡声道:“那我也不能看着她冒险。”
“你要怎么管?”太子心平气和道,“她明确说过不想和你有任何交集。把这些儿女私事暂时抛到一边吧,如今正是紧要的时候。”
“我不会耽误正事的。”司徒征保证道。
他脑海里又浮现起纪襄毫不掩饰厌恶抗拒的眼神。她倚在粗壮树干上,小小一张脸上容色煞白,眼中含着因为呕吐带出的泪水。
纪襄一碰到他就想吐
司徒征的心被人揪住一般疼痛,他不知道还能用何理由出现在纪襄面前。
但要让他就此不再顾虑她的安危,不再管她,那他也做不到。
“嗯。”太子应了一声,“你和她的事,等回到京城再说吧。”
太子拍了拍司徒征的肩膀,道:“你放心,真出事了孤还是会帮你的。”
司徒征勉强一笑。太子暗示什么他很清楚,但用皇权逼迫是他决不能做的事情。
可纪襄也不愿意听他的道歉。
他已经解释了并非真正把她当做消遣,日后还是慢慢求到她的谅解吧。
司徒征明日一早还有事,喝了两盏蜜水后告辞了。
太子闭着眼睛,身子往后仰。酒意在身体里慢慢流淌,一想到日后光景,除了有御极天下的志得意满,还有报仇的深仇大恨。
他心中浪潮起伏,思及亡母,只觉得谈氏死得太轻易了。
另一个仇人决不能轻易死了。
正想着,顾明辞慢慢坐了起来,拿起酒杯痛饮,道:“我终于知道她为何这么恨我了”
太子闻言,睁开眼睛,叹了口气。他堂堂太子,何曾做过这种听人诉说情愁的活计?但今日已经排解过司徒征了,不好厚此薄彼,耐着性子问道:“为何?”
顾明辞醉得厉害,前言不搭后语,乱成一片。
太子听了许久,听出来了为何。他妻子在新婚时曾经生过一场病,他那时候没好好照料,以前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
如今他听了妻子的真心话,才知道妻子的失望不是一天两天。到了现在,妻子对他早就已经没有任何感情,所以坦白了让她开始失望的一次。
她最脆弱,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不上心。
太子这回都不屑安慰了。既然从没有珍惜过妻子,现在又不愿和离是做什么?
比司徒征还不如,是远远不如。太子在心中做了论断,让人将酒醉的顾明辞送回去。
他自己则是继续闭上眼睛,在树下小憩了一会儿-
纪襄被送回琼琚阁时,一路小跑过来的太医已经到了。
太医给纪襄看过多回了,原本下意识蹲下想看脚滑伤处,突然听这回是脾胃不适,讪讪一笑。他看不出纪襄有何胃病,只让她注意规律饮食,这几日清淡一些,也不要轻易动怒。
她谢过,看着平和补气的药方抿了抿唇,不大想喝。
太医走后,太子妃的宫人也回去复命了。小宫女去煎药,碧梧蹲下问道:“姑娘,发生何事了?”
纪襄嘴里还有酸苦的味道,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吩咐道:“碧梧,我下回出去若是不带人,你务必提醒我。”
她想了想道:“就留两个看守着琼琚阁,其她的都跟着我出去吧。”
碧梧应下,细致地问她还有没有不舒服。
纪襄头陷在软枕中,摇了摇头。方才那种类似巨大惊惧的翻腾感已经过去了,她除了胃和喉咙有些不舒服,一切无事。
她从袖子里摸出司徒征伪造的手帕,交代道:“烧了。”
即使真是她做的,她也会烧了。
她不需要这些提醒她过去有多愚蠢的东西。
碧梧接过手帕,劝道:“姑娘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还都是贵的丝线,何必烧了呢?”
纪襄指指桌上还没点燃的蜡烛,道:“点起来烧了。”
见她坚决,碧梧也不好再心疼银钱,拿下去将它销毁。
纪襄闭上眼睛,今日的事
算是意外之喜了。她一直都知道太子宽和,但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早知如此,她可以更早提的。
她不求真封赏她食邑,只要有一笔银钱和这个名号就好。
纪襄微微笑了起来。
她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她做不到让许多人为她担忧,提前告诉她们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留下书信,让她们不用挂念。
纪襄想着需要留书信的人选,想着措辞。
纵然也有百般不舍,但想着想着她便笑了。
既然有了念头,她坐了起来,散着头发,开始写信。桌案旁虽然一点残余都没有,但还有淡淡的丝绢燃烧过的味道。
纪襄闻着,又有些作呕。
她烦躁地丢开笔,生平第一次有摔东西的冲动。
司徒征适才的神情,霍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看起来很受伤,很难过。
纪襄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陈设,美人瓶泛着莹润的粉光,里面插着几朵绰约的白蔷薇。
她的思绪突然飘到了一年前。
那时候她还住在长秋殿的厢房了,廊下就种着一丛丛白蔷薇。她喜欢对着它们看书,这是她在深宫里少数宁静自在的时光。
章序总是打扰她,不断发出声音叫她出去,和她说宫外的事情。
她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但后来离宫后才发现,原来亲眼所见更值得欣喜。
那时候司徒征还在江南,她也很少会想到他。偶尔想起,都是一张少年俊朗冷漠的脸,问她为什么哭了。
更不会想到往后二人还会有交集。
这一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纪襄轻笑一声,重新将笔捡起来,开始写留给骊珠的道别信。她将自己想要独自生活的事情告诉了她,但不会告诉她要去哪里。
何况,她还没有完全决定好。
她和大公主的关系因为临危台偶遇,亲近了不少。她给大公主,太子妃和几个常来往的友人都写了一封,关系亲密的详细一些,其余简略。
至于二公主,纪襄的笔在信笺上洇出一团墨块。
她对不起二公主可她当时也没有想到呀。她何曾想过她身边的情郎会另娶她人呢?
纪襄将纸揉成一团。
对家中要不要写呢?她只犹豫了一瞬,就放弃了。他们不会担忧她去哪儿了,她何必白费功夫。
纪襄将书信都写好,藏在匣子里。
她不想要任何挽留,所以不打算提前告诉别人。不想独自生活没几日就被人找到,所以要做好的准备还有很多。
纪襄心里一直想着日后准备,又刻意让自己不要去想白日发生的事情。
他说什么,对她已经不重要了。
从今以后,就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如此平静地过了几天,纪襄突然一早被太后传召。
她很久没有去给太后请安了,纪襄对传召的宫人说了句稍候,开始梳妆打扮。
纪襄妆扮妥当,起身对太后的宫人点了点头。连日的忧虑下她实在是疲惫极了,不由羡慕起太子妃公主,可以随意在宫里乘坐轿辇。
她心知是出事了,不然太后不会这么早传召她。
纪襄心中急切,匆匆赶到长秋殿,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唐嬷嬷对她一向和气,这回却是板着脸,指了两个小宫女给她擦汗净面,倒让碧梧在旁有些窘迫。
收拾好后,纪襄一踏进内殿,却听到一声怒斥:“纪襄,跪下!”
纪襄心内一惊,走上前,缓缓跪在太后面前。
太后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纪襄。
她虽然跪着,却仍是抬着头,脊背笔直。
太后打量她的时候,纪襄也在看太后。她很久没有见过太后这般满脸怒容了,顿时心跳加速。
难道是太后知道了什么?
她正琢磨着,“纪襄,你还敢看我?”太后收回视线,怒斥道。
纪襄垂下眼睛,道:“不知我所犯何错。”
太后不可能知道她和司徒征的事,若是真知道了,要审问她不可能殿里还留着宫人了。
“吃里扒外!”太后嫌恶地皱起眉头,将宫女递给她的茶水重重砸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瓷片,茶叶,热水顿时飞溅。纪襄的手不可避免地溅到了茶水,她轻呼一声,幸好宫女端给太后的茶水并不烫。
纪襄擦拭掉了湿哒哒的茶叶,怎么也想不到她和吃里扒外有何干系。她静静地看着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太后,没有说话。
太后从前很喜欢肃王妃,又有远亲,常常召见她。肃王谋逆后,怀有身孕的肃王妃被幽闭在了宫城里,十有八九这辈子都不会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这事,太后看起来苍老不少,此时此刻因为愤怒,皱纹深深。
纪襄没有疑惑太久,章太后冷哼道:“你找太子妃说情是什么意思?你直接来找我,我是不会给你个封号吗?”
原来是因为这事,纪襄连忙问道:“那您同意了吗?”
见她如此反应,太后怒容更盛,指着纪襄对一旁的唐嬷嬷道:“你看她这个样子!”
唐嬷嬷陪笑,这回她想不出给纪襄说话的言辞,也觉得纪襄不知礼数,道:“娘娘莫气了,气坏身子实在不值当。”
太后指着纪襄骂:“纪襄,你是觉得我亏待你了,找太子妃来打我的脸呢?你怎么不亲自来?你给我过来!”
纪襄自然没有动,有些懊恼失言,仍是跪在地上。她心内叹了一口气,是太子妃来帮她请封,太后觉得自己失了面子吧。
偏偏章太后有气不会对着太子妃发作。
她简略解释道:“太后明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你伺候我有功劳,不能直接跟我要?”
纪襄一怔,她可以确信,太子妃的原话肯定不会是“纪襄觉得自己有功劳”,太后怎会理解成这样?
不过,想想过去和太后的相处,她会如此反应也不算奇怪。这事过去有几日了,太后估摸是越想越气,才一大早把她传来。
纪襄许久没有下跪,春夏之交的衣裳又薄,膝盖疼得厉害。
她索性站了起来,道:“我并没有娘娘所指责的意思。至于娘娘诘问我的话,难道我说了您会听?”
章太后这么多年都没有想过给她讨一个正式的名分,对她提有何用?
纪襄更恨自己从前太蠢,什么好处都不懂得为自己争取一下。
即使没有争取到,也是她尽力了。
唐嬷嬷连忙朝纪襄摇头,几个宫娥一拥而上,围住太后,忙住拍背,太后“呃”了一声,像是一口气上不来一般,脸色通红。
纪襄视线受到阻碍,冷笑道:“娘娘指责我实在没有道理,您但凡明理一些,我也不会既不是宫女也不是任何身份在您面前待这么多年了。”
“娘娘!”唐嬷嬷惊恐道。
太后“呃呃”了好几声,手在空中挥动。
“娘娘!”离她最近的一个宫女大喊道。
纪襄蹙眉,上前一看,还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何事,就被宫女粗暴地推倒在地。
碧梧连忙将纪襄搀扶起来,自己大着胆子走上前。
“呀!”她捂住嘴,连连后退,吓得瘫软在地。
“快去传太医!”
殿内顿时乱成一片,几个跑腿的小宫人撒腿就跑,一个小宫人左脚绊倒了右脚,摔在门槛上掉了颗牙,想哭又不敢哭,抽着鼻子慢慢爬了起来。
周围乱糟糟的,纪襄脑中一片空白,眼前所有东西都在流淌。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将瑟瑟发抖的碧梧扶了起来。她道:“不要这么多人围着娘娘了。”
纪襄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唐嬷嬷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让几个宫娥都往外走些。但谁也不敢去动太后,纪襄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幸好,太后还有明显的呼吸。
她背后冷汗涔涔。
纷纷乱乱的脑中什么都
想不到了,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唐嬷嬷道:“我已经去请陈淑妃和苏夫人过来了。”
她重重叹气,压低声音道:“纪姑娘还是跪着吧。”
纪襄点点头,默默跪在了太后身边。
谈贵妃死后,原本和她分掌宫权的陈淑妃就成了后妃第一人。一听到消息,陈淑妃来不及去细想其中利害,立刻往长秋殿赶去。
太医已经到了,几个老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口气都还没有喘匀,就上前给太后诊脉。太医指挥着健壮宫人将太后平稳地扶到床榻上,几人都过去了。
陈淑妃深深地看了跪在一旁的纪襄,问道:“唐嬷嬷,发生了何事?”
唐嬷嬷记性不错,也不敢隐瞒,将纪襄和太后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改地说了出来。
陈淑妃问纪襄:“她说的话,你可认?”
纪襄点头,声音微不可闻道:“认。”
陈淑妃又看向太后的床榻,太后仍在昏迷中。
太后养育的女孩儿将太后气晕了过去,这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若是普通姑娘,立即捆起来关起来,仗刑掌嘴都能用上了。
谁给她的胆子敢对太后不敬?
但纪襄是皇帝正儿八经的女官,有正式的任命。她要是将人打重了,万一皇帝不悦怎么办?
陈淑妃这时候恨不得谈贵妃还活着能一道承担这事,她斟酌片刻,道:“既然事关太子妃,去将她请来。雪燕,去把唐嬷嬷的话回禀陛下。”
她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去回禀皇帝。
但这个点,皇帝大约还在梦乡里。
陈淑妃安排好一切,又让婢女去给太医传话,务必将太后治好。最后,她看了纪襄一眼,叹了口气,被婢女搀扶着坐在椅上。
太后不是皇帝亲生母亲,年纪更是只比皇帝大了不到十岁。她名义上养育皇帝的时候,皇帝已经住在东宫了,和她情分平平。太后不掺和宫务,陈淑妃和太后不常来往,只觉得她性子悭吝,难以相处。
幸而她也不值得讨好,维持表面上的礼仪和恭敬就是了。
但要是气出个好歹来陈淑妃头疼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发话让纪襄起来,纪襄自己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怎么办?太后竟然晕过去了早知如此,何必争一口气要和她争执呢?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认个错好了。
她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又是惶恐,又是内疚。
苏夫人和太子妃也相继而来。
陈淑妃站起身,对太子妃点点头。
太子妃向她屈膝,看向纪襄,又收回了目光,肃容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听说了发生何事。阿襄年纪轻,一时激愤,有不对的地方。但祖母和阿襄相处多年,若是她知道她昏迷不醒的时候阿襄一直跪着,舐犊情深,恐怕也有担忧。淑母妃让阿襄先起来吧。”
说着,她又欠了欠身。
陈淑妃对此无可无不可,抬了抬手。
太子妃谢过,立即让自己的宫女去将纪襄扶起来。
苏夫人去看太后,床榻上太后脸色红涨,喉咙里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看了一会儿忙活不停的太医,走到陈淑妃不远的地方。
她的目光在忧虑的淑妃,严肃的太子妃,和神色苍白的纪襄脸上相继扫过,嘴唇嗫嚅了几下。
现在是个提退婚的好时机吗?
纪襄上回顶撞太后,这回更是将太后气晕。太后已有些春秋,若是落下毛病,甚至醒不过来了,他们还娶不娶纪襄这个儿媳妇?
“苏夫人可是有话要说?”淑妃疲惫道。
闻言,苏夫人咬了咬牙,跪下道:“淑妃娘娘,臣妇儿子章序和纪氏曾有一桩口头婚约,但不曾经过三书六礼。太后是臣妇夫君的姑母,也是臣妇儿子章序的姑婆,臣妇实在不敢再让儿子娶纪氏了。还请娘娘准允,让臣妇和纪家退婚。”
淑妃诧异道:“你退婚为何要我准许?”
她很快回过味来,估摸这桩婚事是太后定下的。不然单论家世,纪襄是高攀章序了。她琢磨片刻道:“婚姻是结两性之好,我可不能做这个主。苏夫人先起来吧。”
苏夫人起身,狠狠瞪向摇摇欲坠的纪襄。
淑妃让除了纪襄之外的人都坐下,等着太医的诊治。
没一会儿,太子也匆匆来了。他经过太子妃时很快地拍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他给淑妃行礼过就去看太后,命令太医务必将太后治好,今日必须要醒。
太后被气晕的消息不翼而飞,很快,其他妃嫔,几个皇子公主,王妃都赶了过来。
萧骊珠也和她母亲一起来了,咬唇看向纪襄。
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太子坐了一会儿,就让众人都去外殿等候,以免干扰太医。
纵使有和纪襄交好的,这时也不敢冒然开口。
眼下,太后能否安然醒来,才是最紧要的。
第88章
殿内安静极了,落针可闻。
纪襄被太子妃的宫娥扶着,神智渐渐回笼。
怎么办?
世界上哪有什么“早知道”?已经发生了,她就算再后悔也没有用了。纪襄嗓子里干得冒烟,苦涩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她是气恼太后的不公,但绝对没想过要将她气晕
纪襄想不出该怎么办,也想不到会有何后果。
纵使知道后悔没用,她还是忍不住心中反复设想如果没有和太后争执就好了。
她咬住嘴唇,心内告诫自己不要再后悔了。
怎么办?
太后如果能醒来,那她的下场会由太后做主。也许她交好的几个贵女会帮着求求情,赦免一二。
如果没醒,她会不会要赔命?
纪襄抬手,擦去掉进眼睛里的一抹汗珠。恍惚间她看见淑妃和太子妃在低声商议什么,淑妃看了她一眼,大约是在商议怎么处置她。
她仿佛灵魂出窍,漠然地看着她们,似乎她们说的是陌生人。
殿里的气氛渐渐焦躁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纪襄站立着的双腿发颤,才听到一声欣喜的惊呼:“娘娘!”
坐着的陈淑妃太子妃等人都快步走到太后病榻前,对上的却是太医忧虑的面容。
章太后气急攻心,卡住的痰已经吐出,但人还没有醒转。
太医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告诉几位贵人,太后有了春秋,身子不如年轻人康建。原本就有不少譬如夜里失眠,脾胃不调之类的毛病,一时醒不过来
几人俱是安静了一瞬。
淑妃叹道:“再去催催陛下吧。”
她看向太子,见太子也无异议,派宫人再去请陛下过来。
宫人领命而去,纪襄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殿外人影幢幢,似乎都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有一只冰冷的虫顺着她的脚踝,爬过她的四肢百骸,钻进了她的衣襟里。纪襄悚然大惊,正要呼喊出声时,猛然从这可怕的幻觉里惊醒。
双唇已经被她咬出血痕,纪襄看着走过她面前的太子妃,怔怔道:“殿下,我没有”
太子妃朝她摇摇头,没有再理她。她的宫女则是捂住了纪襄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娘,别说了。”
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到了午膳的辰光,谁也没心思用饭。在婢女的反复“劝说”下,陈淑妃吃了两块糕点,有她带头,其他人都在劝说下用了一些饱腹的糕点。
太子事忙,先行离去。他回到寝宫,便看到等在殿内的顾明辞,劈头盖脸地问道:“司徒征人呢?”
顾明辞此时此刻,处于一种对太后昏迷不醒和司徒征说的话双重惊愕的茫然中,下意识回禀道:“殿下,司徒征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离了行宫。”
“他去做什么?你立刻去将人找回来!”
顾明辞愣愣道:“他去追他认识的一个名医了。此人三日前离开司阳去采药,司徒征说别人去路上都会耽搁的,必须他去。”
他觑着太子的面色,请示道:“殿下,我还要去追司徒征回来吗?”
太子抬手,示意不必了。
他要去追谁,太子知道。司徒征在灵云寺时收了一个同在清修的年轻人陆谨,还为他舅舅看过旧伤,确实医术高超,下手如神。
也只有他去追才会不眠不休地将人最快速度地带回来-
长秋殿,未时中,皇帝终于来了。他神色凝重地在太后病榻前站了一会儿,命令太医必须三日内治好太后。
接着,皇帝说还有奏疏需要批阅,让淑妃在这里坐镇,太后
清醒后就立即去回禀他。
淑妃应诺,见皇帝就要走,连忙问道:“陛下,纪氏如何处置?”
皇帝淡淡道:“让她在长秋殿里待着便是。”
说着皇帝和御前宫人迤逦而去,殿外候着的人都下跪恭送。陈淑妃站直后,看了眼苍白如纸的纪襄。
皇帝没说严惩,也没有轻轻放过的意思。陈淑妃皱了皱眉,道:“将纪氏关到侧殿厢房去。”
先关着吧,太后醒转了再放她出来。若是不醒,那纪襄下场如何也轮不到她做主了。
宫人领命,拉拽着纪襄,将她推入了一间晦暗的屋里。
纪襄扶着墙,缓缓坐下。
不幸中的万幸,此事虽然涉及到了太子妃,但皇帝没有发作的意思,淑妃也没有牵扯的话头。但是她自己,她自己要怎么办
她还是懊悔,在无人的时候忍不住抽泣起来。
哭着哭着,纪襄用力地擦去了眼睛。到现在,哭也没用。她的做法,确实大逆不道。即使和她交好的人,恐怕心中也正鄙夷她的蛮横无理。
即使她们还愿意帮她说情,碍于尊卑和孝道,都无法说什么。
应该在皇帝在的时候,直接陈情的!纪襄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自己,她怎么在不该强硬的时候硬气了,在需要给自己争取时又沉默了?
她又想到了之前被谈氏骗出宫的事情。
面对一堵白墙,纪襄静静地整理好裙摆,回想了许多。
她短短的十七年生命,真是割裂无比。以前她是纪家的掌上明珠,进宫后接二连三被宫人严厉管教,又亲眼看到一条人命被活活打死,从此就一门心思想着保命就好。
纪襄不想挨打挨骂,也不想再被责罚。她生活在长秋殿里,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太后高兴。
而这一年来,她努力改变了不少。她不再胆小,不再拘谨,不再想着束缚自己的才能。面对让她生气的人,她也直接反击了。
但她这次还是做错了。
纪襄慢慢地理着自己的思绪。如果这事后她还能重见天日,她一定会彻底远离宫中一切。
她以后要怎么生活?
纪襄眨眨眼,认真思索起来。想到日后光景,她不禁微笑了一下,但一瞬后,她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透过雕花小窗的天光,一点点暗沉下去。
没有人再来看过她。
纪襄昏昏欲睡时,突然被外间的声响吵醒了。她浑身一激灵,竖起耳朵,挪到了门边。
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她听出是章序在大喊,纪襄蹙眉,章序似乎是在说要和她一起承担。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响,也许是苏夫人扇了他耳光。
纪襄的手从门上垂落,许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外间又归于了沉默。不知是否是幻觉,她听见了低低的哭声。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屋里漆黑一片。纪襄拍了拍门,喊道:“有人吗?”
她今日什么都没有吃,饿得厉害。
纪襄拍了一会儿,放下了红肿的手,自嘲一笑。她环住自己的膝盖,不断地想着还有没有办法能够出去,被关着,她即使辩解也找不到人听。
要怎么出去呢?
这里不知是听了吩咐不能放她出去还是干脆没人值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即使作势撞墙自尽,拿簪子割脉,也许都没有人听到。
也许就放任她自裁了
纪襄蹙眉,她还是别尝试了,真将自己这么折腾死了,那真是可笑!
或许太后一会儿就醒了。
她安慰着自己,突然听见了轻微的敲门声。很快,一个她熟悉的太后宫女碧桐轻轻敲开了门,塞给她一包手帕裹着的点心。
纪襄感激地接过,问道:“碧梧没事吧?”
碧桐轻声道:“她没事。姑娘,你快吃吧。”
纪襄抿抿唇,不好意思道:“我想方便。”
闻言,碧桐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有两个和纪襄关系不错的宫女正在望风。她收回目光,道:“姑娘跟我出来吧。”
夜色里烛影昏暗,二人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碧桐小声告诉她,陈淑妃就宿在侧殿,唐嬷嬷也生了大气,她们不敢将她放出来,又说明日一寻到机会就来给她送水送吃食。
纪襄感动不已,忍住眼泪点点头。
但她悄悄回去后,又意识到了,太后还是没醒。
她醒醒睡睡,到了天光乍亮,骤然从一个噩梦里惊醒。
纪襄四肢酸软,站起来走动了片刻。
这间屋子大约就是用来软禁犯错宫人的,什么家具陈设都没有。
她分不清时间,只能根据小窗的明晦程度来大致判断时间。这日黄昏,残阳如血,碧桐悄悄地给她送了几块糕点,告诉她太后短促醒过一回,又昏迷了。
听她语气,太后的身体状况似乎更不好了。
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但如果再不出去,即使皇帝不杀她,她也要在这里疯了。每日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对着一股空荡荡的白墙,等着碧桐来悄悄送些东西。
这日大约是碧桐一直没有寻到机会,纪襄饿得头晕眼花。
她已经分不清这是她被关进来的第几日了-
长秋殿外,司徒征大步向前,回过身来,问身后脚步虚浮的陆谨:“还能走吧?”
陆谨虚弱地点点头。
“那就快些。”司徒征说完,皱了皱眉。
陆谨心里惦记着司徒征承诺在江南和京城各自给他安排一处宅子,咬咬牙继续向前走。他离开司阳三日,司徒征在三天内找到了他,将他带了回来。也许司徒征是铁打的,但他不是,浑身疲惫酸疼,脚动一下就疼。
也不知道司徒征是怎么疾驰三日不歇息的,他心里嘟囔了一句,看到司徒征又一脸肃容转过头,连忙跟上。
入殿后,司徒征向陈淑妃行礼,简略地介绍了这是太子寻来的名医。
陈淑妃看着二人眼下青黑,满脸风尘之色,让宫娥先带着二人去梳洗。司徒征很快回来了,他是外臣,不好留在内殿里,侯在了门口。
他微抿着唇,神色冷峭,静静地看着殿内光景。
陆谨梳洗好后,立即走到了太后床榻前,把脉后立即道:“能救。”
他让一个年轻的太医帮忙支撑起太后,又指挥宫女放下床帐,深深吸了口气。
淑妃见着床帐都放了下来,怕有不妥,让人立去将太子,太子妃,几个皇子公主都请来,若是皇帝得空,也一并请来。
没一会儿,太子妃和大公主二公主来了。
几人见礼后,沉默相对。太子妃焦急地踱步,若是陆谨都不行,那太后是真的难了。
半个时辰后,床帐霍然拉开,唐嬷嬷惊喜
地小跑,膝盖砸在了淑妃和太子妃面前的地上,道:“太后醒了!”
“太好了!”
“总算醒了!”
“谢天谢地”
陆谨给太后诊治完毕,低声问了几句太后的感觉,站起来抹了一把汗,笑道:“太后这回是因祸得福了。”
已经走到床榻前的陈淑妃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陆谨对着几位贵人躬身行礼,看着太后,细致地帮纪襄说话。他说太后常年不在外行走,本身心有郁气,被人一刺激,反而排出体内浊气。日后根据他的养身方子吃个半个月的药,再经常在日光和煦时出去走个一刻钟,身子会越来越强健。
他道:“多亏有这回的契机了。”
太子妃笑道:“既然娘娘醒了,纪姑娘已经被关了三日三夜,也该放出来了。”
病榻上的太后迟疑道:“真是因为她气我,我才会身子更好了?”
陆谨路上就被司徒征要求想好话术,立即耐心地给太后讲起来。他这些话虽有扯谎的因素在,但对症下药,又细细叮嘱了太后和她的宫人,日后不要轻易动怒,多去园子里走走
司徒征站在门外,清楚地听见里面的句句对话。
纪襄很快就要出来了。
他迟疑了片刻,转身走了-
“姑娘,姑娘!”碧梧推着明明睁着眼睛,却没有回应的纪襄。
“是不是关傻了”有宫人小声道。
太子妃皱皱眉,她吩咐了长秋殿宫女悄悄给纪襄送些水食,但实在不好开口将她放出来。司徒征不眠不休将陆谨带回来了,但纪襄还是关了三日,神智不清
她正想着,前殿突然有通报皇帝和太子来了。太子妃对碧梧点点头,道:“小心扶你们姑娘回去,从侧殿的门走吧。”
这个时候,她也不能帮纪襄传软轿了。
碧梧和几个宫人搀扶起无知无觉的纪襄,慢慢地走出了长秋殿。
一段路后,纪襄突然感到了刺眼的日光。
她出来了!
纪襄迟钝地偏过脸,看向碧梧,怔怔道:“我出来了”
碧梧含着眼泪,朝她用力点点头。
纪襄道:“太后,太后她醒了?”
对此碧梧知道的不多,碧桐道:“奴婢听见是太子殿下请的神医,治好了太后,还说多亏姑娘的刺激呢。”
她将神医的话简略地告诉了纪襄,碧梧附和道:“多亏殿下请的神医了。”
纪襄虚弱一笑。
第89章
太后虽然醒了,但她被纪襄气病的事情,三日里整座行宫尽管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详情,但都已经听说了。
纪襄是在琼琚阁里沐浴,用过饭食后,才知道已经过了三天。
她累得厉害,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后续在等着她,索性闭上眼睛睡觉。
已是酉时,她合上眼睛后,梦里反反复复出现太后昏迷在椅上的场景,她想要醒过来,甚至感到自己在锦被下伸出双手挣扎想要冲破梦境,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天色蒙蒙亮。碧梧在床边熟睡,纪襄不想打扰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榻。
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走到外间想要唤水擦拭一二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两个小宫女正在悄悄议论。
“纪姑娘这是没事了吗?”
“她胆子怎么这么大,竟然敢和太后顶嘴?”
纪襄轻咳了一声,外边的声音立即就停了。两个小宫女快速走进来,垂着眼睛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其中一个宫女交错的手还在发抖,显然是怕她责罚。
纪襄吩咐了要水,没有多言。
看着明媚日光,纪襄眨了眨眼,十分恍惚。
她轻轻叹了口气,浑身上下,又困又疲乏,但不能再睡了。纪襄掐了一下手心,这事情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了。于情于理,她都要去给太后请罪。
至于太子,她反而不方便去谢恩。毕竟太子请到神医是给太后治病,即使他可能有救助她的因素在,也不能在明面上提出来。她去道谢,反而惹人误会。但她心中对太子是无比感激。
一想到还要去给太后谢罪,她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她还没有彻底恢复往日的精神,擦拭好后吃了早膳,继续睡觉。
午后,萧骊珠来看望她,安慰她许久后道:“阿襄放心,不会再有什么事的。太子妃殿下说她不方便来看你,让你这些时日除了陛下太后传召,不要出门,安心休养便是了。”
纪襄谢过,握住骊珠的手,道:“帮我多谢两位殿下。若不是太子殿下请了名医,我可能就没命了”
骊珠对此不甚清楚,只知道那个名医在太后百般挽留下,还是走了。又答应了会帮她道谢。
二人说了几句后,骊珠脸上的笑容淡了,认真道:“阿襄,我不知道太后以后会不会传召你,但能忍就忍吧。我是知道的,你肯定不会想气死她,谁能想到你说了两句她就气晕了!但,在她,在那些不能招惹的人面前,宁可敷衍几句吧。你和她对上,不论如何都是你吃亏的。”
纪襄苦笑道,她当时是多年积怨发作,哪里能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
她看向担忧的骊珠,保证道:“我以后绝不会了。”
骊珠笑道:“这就好,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事风头过了,该如何就如何,也许过段时间出个更大的事情,大家都把这事忘了。”
纪襄不确定地问道:“我真的不会有事了?”
“不会了,”骊珠语气很是笃定,“神医说了阴差阳错你帮着太后排出了体内郁气,他又留了细致的调养方子。太后虽然不可能褒扬你,但也不会再来责罚你了。”
“何况这事情的起因被好些人知道了,还有人悄悄说太后吝啬的。再来责罚你一顿,那她老人家脸面往哪儿挂?”
自然,指责纪襄大逆不道胡作非为应该立即驱逐出行宫的人更多,骊珠才不会告诉纪襄呢。
纪襄忍不住微微一笑,又确认了一遍不用去请罪,心下松快不少。
骊珠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问和她和章序的婚约该怎么办。
婚姻大事,总归还是父母之命。
现在问了,也只能让纪襄徒增烦恼罢了。
纪襄没一会儿就催着骊珠走,叮嘱她这段时间都不用来看她了,免得被太后在心里迁怒。送走骊珠后,纪襄坐在窗前,看着一丛丛的白蔷薇,陷入了沉思。
她的封赏显然会延后了。
至于其他的,暂时不用忧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脑中改动着她已经十分详细的计划。
翌日,皇帝如常传召她,没有提一句关于太后的事情。纪襄心下安定,继而提醒自己不要反复去想了。
吃一堑长一智,她在独自生活前多经历一些事故,也许是好事呢。
她这般安慰自己,不料五日后,太后再一次传召了她。
纪襄路上再三告诫自己,不管太后说什么都不要和她争执,能忍则忍,忍不住就想想日后吧。
往后不会再见到的人,有何值得费心力争执的?
进了长秋殿后,她行礼问安,直起身子,垂下眼睛,并不和太后对视。
再合乎礼仪不过。
太后在调养下,夜里睡眠好了不少,自觉短短几日身子就有起色。但她只感激神医,对纪襄是太后沉默许久,道:“你找太子妃讨的封赏,我已和皇帝说过,他会批复的。”
纪襄一怔,跪下谢恩。
“你和章序的婚约,就当没有过。以后你要嫁给谁,我都不会管你。”太后接着道。
纪襄抬起眼,看着太后。
她眼里的惊讶过于明显,太后冷哼道:“怎么,你不愿意?你不必指望章序给你说情了,他人被派出去了,不可能再帮你陈情。”
一想到她昏迷不醒时,章序还给纪襄求情,太后就皱起眉头,不悦地看向纪襄。
纪襄这样不知感激,忤逆不孝,还引得未婚夫婿胡闹的女子,她绝对不会允许纪襄嫁给她看重的侄孙。
太后甚至有些后悔,她早就应该看出来纪襄温驯脸皮下的逆心。但当时是章序自己开口提出要娶纪襄,她也喜欢纪襄的懂事,就答应了。
白白耽误了章序一年。
纪襄哪里是不愿意,反应过来后应诺:“是,我明白的。”
太后看着站在面前不声不响的纪襄,又有些可怜她。她气恼纪襄,对神医那一套说辞也隐隐有怀疑,不过是喝了药确实有用,才没有再去质疑。
若是让她真的严惩打杀了纪襄 ,她也舍不得。
太后看着纪襄一张天然清韵的脸,眼神里流露出一抹复杂情绪。
不论怎样,她以后是不想见到纪襄了。
“好了,你的县主封号就当我给你退婚的补偿。”太后慢悠悠道,“此事就这么定了。”
你们能管好章序就行,纪襄心里一哂,她不知道章序回来后会不会恼,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继续应诺,态度恭恭敬敬。
“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事,你那些友人帮不了你的,就进宫回禀给唐氏。”太后缓缓道。
闻言,纪襄眼眶一热。
她向来心软,总是记着别人的好,此时此刻,不由想起了从前太后对她好的时候。只是想了一会儿,就想不到更多的事情了。
纪襄忍住眼泪,跪下叩首道:“臣女纪氏伏愿太后松柏同春,长寿无极。”
她站起身,见太后也对她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退下了。
走出长秋殿,天光明朗湛然,有片片绵白柔云在缓缓飘动。她最后一抹怅惘不舍的心情也散了,莞尔一笑。
终于退婚了!
这桩曾经困扰她多时的婚约,终于没有了!至于怎么退,这事也不需要她操心。
纪襄心情大好,回到了琼琚阁。她去见过太后安然无事,加之章序母亲苏夫人大肆张扬了一番退婚的事情,她的几个友人都上门来安慰她。
纪襄也不知能否表达出真实心情,但她确实如释重负,怎么也掩饰不住开心。
骊珠是知道她曾经和司徒征的事,至于大公主等人,是觉得她和太后有了争执,再嫁入章家未必好过,能退婚也是好事,所以她才如此高兴。
自然,几人也责备了她几句太过鲁莽。
纪襄笑着受了,一一送客后,对着花丛,忍不住笑出声-
过了三日,琼琚阁一大早就热闹起来。
是册封纪襄为永穆县主的圣旨到了。
她是虚封,加之太后提过一句,所以负责这事的官员办得格外快。纪襄跪谢过旨意,看着喜气洋洋的宫人一笑,赏赐后就将册封文书和银钱存了起来。
她着实没有想到,这事会峰回路转成这般。
庭院前的花渐渐都开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转眼已是五月初了。
纪襄这段时日心里松快,加之对日后充满期待,每日都是笑容满面。
而且,这些日子也没有人来打扰她。
这日午后,春夏之交天朗气清,纪襄应着传召去了皇帝的紫极殿,一入内殿,顿时黯淡了下来。
皇帝平时很少和她说话,就连太后的事情都没有过问。这回却是在纪襄进来约摸半个时辰后,放下了手里的一侧佛经,问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纪襄从文书里抬起头来,思忖片刻后笑道:“臣如今是陛下御前文书,不敢有自己打算。”
皇帝轻笑道:“朕问的是你退婚之后,有何打算?”
她掐了掐掐自己掌心,皇帝要给她赐婚?不对劲吧,她悄悄抬眼,看着皇帝似乎含着深意的笑容,悚然一惊。
纪襄想了想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臣不敢自己做主。”
没关系,就算皇帝现在说要纳她为妃都没关系。纪襄往紧紧闭着的窗户看了一眼,朦朦胧胧间看到天光暗沉了下来。
皇帝没有就此再说下去,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自言自语道:“风雨欲来。”
纪襄莞尔,刮风下雨都是可以预料到的。
窗外突然传进雨声,起初淅淅沥沥,渐渐转成哗啦哗啦。即使屋内点着灯烛,也能清晰感受到外边天色暗沉无光。
风雨如晦,雨声闯入人的耳鼓。
“咚咚”,在雨声中,还有似从远处而来的沉重脚步声。
第90章
皇帝皱眉,抬抬下颌。
一旁侍立的崔太监会意,指了两个小内监出去瞧瞧,何人敢在紫极殿外放肆?立即驱逐责打一顿!
骤雨不歇,黑云压顶,天色如墨。在烈雨声中,纪襄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约摸一盏茶后,两个小内监都没有回来。
皇帝虽没有任何表示,崔内监不安地欠身赔笑道:“老奴出去瞧瞧,这两个崽子怎的还不回来?”
说着,他给纪襄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出去时,若是皇帝有何吩咐,记得殷勤伺候。
自从肃王谋逆后,能够在内殿伺候的人就十分少了。
纪襄朝他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崔内监才走了两步,内殿门就从中间被推开,“哐当”一声巨响,他一愣,停住脚步。
太子迈步而入,因着暴雨,衣衫上不可避免湿了一半。他身后是提着佩剑的司徒征和顾明辞,以及四个高大沉默的武卫。
门一开,下雨激起的腥臭味混着血的酸味,腐蚀着人脑中的弦。
他们手里持着武器,鲜血从剑身滚落,滴滴答答,消融在暴雨声中。
太子的目光在抖如鹌鹑的崔内监上停留了一瞬,定在了皇帝脸上。
皇帝面色铁青,牙关处的肌肉不住跳动,重重拍桌呵斥道:“孽障!你要弑君弑父吗?”
事已至此,不用太子开口,殿内原有的几人都明白外间发生了何事。何况血肉泥泞的酸腥臭味仿佛在雨中放大了,随着雨丝细细密密钻进殿内。
崔内监人虽发抖,迈着步子站到了皇帝面前,伸开双臂,尖声道:“太子殿下,你——”
他话没说完,司徒征就已经从太子身后上前,霍然间提起这忠诚的老太监,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正要将其扼杀,突然注意到了一旁纪襄的视线。
她站在书案后,手撑在桌面,脸色苍白,一双微圆的眼睛睁大了,目光里满是惊惧,和一丝祈求。
司徒征手上动作顿了一顿。
他提着老太监转了个身,背对着纪襄,手上用力,无声无息。
一瞬后,他松开手,崔内监的尸体滑落,砸在地上。
皇帝看都没有看崔内监一眼,声音嘶哑:“燕崇,你放肆!你怎么敢的?!”
如此动静,都没有人来救驾。
可想而知,外边的宫殿都已经在太子的控制下。何况这瓢泼大雨,即使有人听到动静,想要调兵一时半会儿都难。
“你什么时候开始的?”皇帝挥舞着双手,将手边的镇纸向太子砸去,“你个孽障,早知如此,朕早该废了你!”
他“嗬嗬”笑了两声:“朕早就知道,燕嵩造反有你的手笔在!朕当时就该一并杀了你!”
太子闪身躲开,平静道:“你的儿子各个有反心,是谁之过?”
“项之荣呢?”皇帝大吼道,“护驾!”
他连着喊了好几句项之荣的名字,才想起前不久因为长子谋逆的事情,他已经撤了项之荣禁卫将军的职。
“去找谢宪,去把谢宪给朕叫过来!”皇帝猛然转身,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纪襄。
纪襄默然跪下,垂下了眼睛。
皇帝一时激愤,并没有真正指望纪襄一人能够从太子的控制下脱身去把谢侯喊来救驾,即使喊来,为时已晚。但看着纪襄一动不动,他寻回了一点理智。
司徒征紧紧盯着皇帝,见他脚步挪动,一个箭步上前站在了纪襄身前。
皇帝恍然大悟,道:“她也是你的人。”
怪不得纪氏的反应,比他和内监都要平静。皇帝额头青筋直跳,犀利的目光几乎要将太子的血肉之躯凿出洞。
皇帝问道:“为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陛下在杀害我母亲时,就该想到有这一天的。”
皇帝看着太子肖似其母的平静脸庞,水珠从太子的眉眼滴落,恍惚间像是来索命的魂魄附身了,他咬牙道:“朕是误杀朕是误杀!你怎么敢!”
太子侧过身,挥手道:“送先帝宾天。”
他带来的武卫得了命令上前,一人一边辖制住皇帝癫狂挥舞的手臂,另有一人拿出备
好的绳索套在皇帝的脖颈上,还有一人则是捂住了皇帝的嘴。
纪襄垂着眼,她的视线被司徒征遮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雨声中,她清楚听见皇帝的鞋子在地上摩擦挣扎的声,还有皇帝嗓子里溢出来的声音,呕哑嘲哳。
她这才知道谈贵妃发疯那日说了什么,原来是皇帝杀了皇后怪不得太子会苦心筹谋发动今日宫变之事,在谈氏发狂之前,她并没有感到这种迹象。
皇帝对于妻儿,姐妹,养母都不是好人,对天下百姓更不是一个好皇帝。
但他给了自己面对中枢的机会。
皇帝那渗人的声音已经停了,司徒征从她面前走开,俯下身检查被平放在地上的皇帝尸体的鼻息。
纪襄膝行两步,郑重叩首。
皇帝的双手还牢牢抓着麻绳,脖子上一道深深的紫红勒痕。
她扶着自己的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司徒征掏出湿透的手帕,仔细擦干净了手。他在太子身边轻声说了两句,就走到纪襄身边,用一种不容质疑的语气道:“你不能留在这里,我送你回去。”
纪襄轻轻点头。
司徒征伸出手臂,似是想要拖着她走快些,最终还是虚虚扶着,没有碰到她。
殿门口,有武卫递上蓑衣,伞,和黑色的雨靴。司徒征接过,递给她,简短道:“穿上。”
她沉默地从他手里接过,司徒征又挡在了她的身前,替她遮掩免得被人看见穿衣穿鞋的样子。
纪襄扶着门柱,雨靴宽大,她可以不脱鞋直接穿上去。纪襄轻手轻脚地穿好,看了一眼殿内。
太子面色无悲无喜,正和神色又是欣喜又是惶恐的顾明辞说话。
她披上蓑衣,轻声道:“走吧。”
司徒征颔首,又递给她一把已经撑开的伞。
他身上衣衫在来时就已经湿透,没有再多此一举穿上蓑衣,另撑了一把伞。
殿外一丝人声都没有。暴雨砸向廊道上摆着的珍贵牡丹,白雪塔,姚黄,璎珞宝珠,金玉交章花瓣片片凋落,花盆旁血花和流,四处蔓延。
纪襄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手指不住颤抖。
她和御前宫人,本就相识,这段时日更是常常来往,纵使她知道这结局难以避免,但还是深深不忍。
司徒征淡淡道:“只杀了反抗叫喊的人,其余人都只是暂时关押。”
纪襄诧异地看他一眼,他脸上挂着几滴雨珠,神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应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
天降大雨,宫道上几乎没有人。即使有,也是寥寥几分必须值守的侍卫。
纪襄一言不发,浑身发冷,她没有亲眼见到皇帝和崔内监是怎么被杀的,但看到了他们的尸首。
变天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弄不清楚自己是何心情。
司徒征同样静静地走在她的身边,手始终按在佩剑上。纪襄在拐弯时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心中一惊。
她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漫天雨幕下,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人小指头大的雨珠砸在地上又高高溅起。剧烈声响下,偌大行宫中,仿佛只有他们二人,静静地走在风雨中。
雨实在太大,四处潮湿,纪襄脚下一滑,人不可控制地往前倾时,司徒征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微微用力扶着她站好,道:“小心。”
等她站好,他就收回了手。
二人四目交错一瞬,彼此默然,司徒征先移开了视线。
纪襄有些恍惚,这近乎一模一样的场景也曾经发生过一回。
她开口道:“多谢你。”
“不必。”司徒征应了声,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纪襄一怔,摇摇头道:“没有。”
司徒征没有再多言,继续用一种戒备保护的姿态,护在她的身边。
不多时,琼琚阁就在眼前了。司徒征停下脚步,道:“你回去吧,若是有人问你何时回来的,说模糊一些就是了。”
她道:“我确实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闻言,司徒征唇角微微上翘。这淡淡的笑容转瞬即逝,他继续道:“你回去后就不要再出门了。不管何人找你,都不要出去。除非我来。琼琚阁很安全,我让青筠扮作了小内监在这里,并非是监视你,是以防有人生事。”
他补充道:“你对殿下有大功,我必须护好你的人身安全,不要拒绝。”
纪襄默默听着,忍不住走神,听他这么说,突然回过神来。
“你不用说了!”她慌乱地摆了一下手。
司徒征低头,隔着雨幕,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脸。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用和我解释的。你回去吧,我都明白的。”
她转身就走,走了一段路后,再拐弯就是琼琚阁了。她似是鬼迷心窍,回头看了一眼。
司徒征还站在原地,隔着层层白雨跳珠,她看不清他的脸庞,但她知道他仍在看着她。
纪襄抿抿唇,在分岔路拐弯,回到了自己的寝居。她去紫极殿一向都是御前宫人来此传召她,再将她送回来的。
阁里的宫女得了空闲,早早就将姜汤和热水备下,见纪襄回来,立刻张罗着给她换下湿了裙摆的衣衫。
她任由摆弄,重新梳洗好扑在床榻上。
雨天阴冷,碧梧给她多加了一条薄被。在温暖被褥里,纪襄这才有了实感。
皇帝驾崩,在她眼前被杀了。
纪襄嘴唇颤抖,又恢复了平静。
雨依旧没有停,她用这个理由约束宫人都不得出去。
她在等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