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襄闷头躺了一会儿,就坐起来,下了床榻坐在书案前。
天色虽然黑沉,实则不过申时中。
屋里点起烛火,微微摇晃。她随手拿起一本书,细小的字看了一会儿,字如斗大。
她扔下书卷,支颐而坐。
纪襄心里估算着时辰,此时大约是酉时了。没一会儿,行宫里的铜钟敲响,声音连绵不绝。琼琚阁里的宫人一惊,碧梧快步走到纪襄面前,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喊了一句:“姑娘!”
她身边几个小宫女俱是脸色煞白,吓得跪倒在地。
终于来了。
纪襄看着窗外渐小的雨丝,站了起来。她实在哭不出来,吩咐道:“别跪着了,能在宫里敲钟的事会是什么你们都明白的。将这些光鲜的梅瓶摆件都收起来,你们也都去换一身素净的衣服。”
几人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又都面色惶惶地走到她面前。
纪襄想了想道:“就这样吧,不要擅自走动。今日若是没有人来送膳,我们就先吃糕点垫垫肚子。”
有小宫女低头抽泣,纪襄没有管她。渐渐,外边的哭声也传了进来。
她凝神静听片刻,除了呜呜哭声,其他大动静是没有的。皇帝虽然驾崩,但行宫里显然没有乱起来。今日应该就这么过去了,提心吊打几日,她饿得厉害。
正在吃糕点时,琼琚阁外来了个传话的小内监,高声道:“纪姑娘在吗?”
青筠不知从哪儿闪出来,呵斥道:“你是何人?”
“奴是衡王殿下的侍从,请姑娘过去问话。”
纪襄微微挑眉,皇帝驾崩,宗室里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衡王主持倒是很合理。
但今日这种天气,又是人人都不敢出来,若他心存歹意,在半路将她谋害,那真是再轻易不过。
纪襄坐在屋内不动,高声道:“你回去吧,除非是御前宫人或是太子殿下的随从传召,不然我不会动的。”
内监一愣,撑着伞匆匆走了。
他人一走,碧梧就惊恐地问:“姑娘,衡王为什么要传您去?”
纪襄自若道:“我今日去过紫极殿,衡王想寻我问话也是常理。”
她安慰
几个发抖的宫人,道:“别怕,只是问话而已。而且他还不一定是衡王派来的人呢。”
碧梧勉强一笑,连忙将笑容收回,小声问道:“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纪襄蹙眉道:“我也不知道呢。我回来的时候,陛下还一切无恙。”
几人说了片刻,互相安慰对方。皇帝骤然驾崩,犹如天崩地裂,不少人都没有回过神来,即使没想到这意味着什么,也觉得恐惧。
过了一刻钟左右,一行人来了琼琚阁。
领头的是司徒征,他身后跟着四个东宫卫率,除此之外还有刚刚来传话的内监,一个她眼熟的御前宫人,甚至还有太后的宫人。
司徒征掏出令牌,站在廊下,道:“请纪姑娘随我们走一趟。”
“除非我来。”
她脑中蓦然出现司徒征送她回来时说的话,点点头,走出去。
雨已经小了,碧梧撑起伞,想要和纪襄一起出去,被一个内监拦住。
司徒征视若无睹,比手道:“纪姑娘请。”
纪襄朝碧梧等人一笑,让她们不用担心。走了一段后,司徒征语气温和地开了口:“纪姑娘不必害怕,陛下服用丹药过多误杀自己,你今日去过紫极殿,去回个话就是。”
她心思一转,用一种虚弱的语气回道:“多谢司徒大人。”
司徒征“唔”了一声,就没有再开口了。
走进紫极殿正殿前,几个武卫和宫人都停住了。司徒征领着纪襄进去,飞快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宽大温热,在这个暴雨日给浑身发冷的纪襄注入了一丝暖意。他用力地捏了一下纪襄的手指,又很快松开了。
纪襄继续走在他的身后,垂着眼睛。
“几位殿下,纪姑娘已到。”
她抬头,行礼。殿里灯火通明,气氛凝滞,哀伤无比。
太后和太子坐在上首,衡王坐在二人下首的位置。除此之外,后宫里位份最高的陈淑妃,骊珠的父母亲寿阳长公主和成国公,中书令,尚书左仆射,武卫将军,谢侯都坐着。
嫔妃,宗室,勋贵,文臣,武将都有人来,几人都是面色沉重。
纪襄不敢多看,知道自己应该装作害怕。而她面对如此多人,也确实害怕了。
衡王肃容道:“纪氏,你今日可有来过紫极殿?”
“回殿下,来过的。”
“你可有见到陛下有何异样?”
纪襄摇摇头:“不知道老殿下说的是什么异样,我不曾见过。”
过了片刻,衡王问:“你是何时从紫极殿里走的?”
纪襄回去后其实仔细算了自己离去的时间,正想说提早些时,突然注意到站在太子身后的司徒征朝她轻微摇头。
她有些慌张道:“不知道,我没有看过时辰,都是陛下让我走我就告退了。”
纪襄抿抿唇,问道:“衡王殿下,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也是,寻常情况她根本不会注意时辰,若是给个确切的离去时间,指不定还让人怀疑。纪襄眨眨眼,茫然地看着衡王。
衡王摆摆手,自然不会向她解释。他站起身,朝太后行礼,道:“太后和诸位可还有要问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太后。
先前,太医已经诊断出是皇帝服用丹药过多而亡,发狂时还闷死了一个老内监。除此之外,紫极殿的内监宫女都仔细审问了好几个。
来过紫极殿的纪氏也一问三不知,显然并不知情。
显然衡王的问话只是在走过场。
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是无知孩童,都看得出这事绝对有古怪,虽然有雨后的酸臭味掩盖,但鼻子灵的能闻得出来,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何况皇帝服用丹药多年,怎会突然服用过量?
成国公武人出身,之前看皇帝尸体时看得出皇帝手有挣扎的痕迹,脖子上的痕迹也不像是自己能弄出来的。他早前就轻声告诉了妻子。长公主只是让他当做不知道。
一片静默中,寿阳长公主开口道:“我没有要问的了。”
说着,捂住脸哭泣起来。成国公在一旁轻声安慰她,在寿阳长公主的哭泣声中,众人心思不定。
这事多半就是坐在上首的太子做下的。但宗室里位份最高的衡王,丈夫有军权的寿阳长公主也许各有各的考量,都已经认了是皇帝意外身亡。
陈淑妃沉默片刻,道:“我没有问题要问纪氏了。”
她说完,下首坐着的众人纷纷道没有要问的了。
哭声响了起来,几个大臣擦拭着红红的眼睛。
太后脸上血色全无,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开口,只有她应下,这事才算过去了。
殿里落针可闻,许久,太后颓然道:“没有。”
太子脸色依旧平静,道:“既然都没有了,也没有再审问的必要,众人口供都是一致的。有几道必要的旨意需要祖母下。”
闻言,太后点点头,道:“我老了,也不懂这些大事,你去写好就是了。”
她看向静静立着的纪襄,道:“让她回去吧。”
太子颔首,往后一挥手。他身后站着的司徒征走出来,比手示意纪襄请。
纪襄朝诸人行礼告退,跟着司徒征走了出去。
雨已经彻底听了。殿内殿外,都是或是凄厉,或是哀伤的哭泣。
这回送她的只有司徒征和几个东宫卫率。几人都不远不近地跟着,纪襄想了想,轻声问道:“这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吗?”
司徒征淡淡道:“恐怕不会。”
纪襄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那我们何时能够从行宫启程回京城?”
司徒征忍不住微微一笑,自上回纪襄在他面前呕吐后,她居然又用这种平常的语调和他说话了。
他心跳加快了些,仔细琢磨后回答她:“最快也在半月之后。”
司徒征含笑看向她,纪襄消瘦不少,下颌都显得格外尖,看起来苍白可怜。他的手动了动,想要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又知道自己不能。
纪襄心里正想着离去的时机,突然听司徒征又开口道:“你和章序退婚,他可有试着书信或是偷偷回来再纠缠你?”
她随口应道:“没有。”
司徒征是真的有些惊喜了,没想到纪襄能好声好气地继续回答他的问话。
“等回到了京城,等能够嫁娶后,我让我母亲去你家提亲可好?我知道你还生我气,等你嫁我,我会将你所有从前不满的事都改了,补偿你。”他顿了顿,“若你不愿尽早完婚,求你至少能让我见到你,和你说话。”
纪襄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而后消弭。
她抬头看着雨后一碧如洗的天空,道:“你没必要在我这里浪费功夫,更不用骗我了。”
司徒征眼神里的喜悦也随之消失了,他微微蹙眉道:“我没有骗你,真的不会骗你。”
他突然想起在紫极殿里沉默严肃的谢侯,问道:“你还是想去庭州?”
纪襄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他怎会问出这个问题。
她简略道:“不想。”
见他似乎还要开口的样子,纪襄正色道:“眼下不是说闲话的时候。”
司徒征一怔,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他明白,皇帝刚刚驾崩,实在不是和她诉情的好时候。他原本是打算公事公办,先观察一下她的态度再说。
她呕吐的光景令他忘怀不了。
但在进紫极殿,她神色紧张整个人微微颤抖,他忍不住握了握她手,想叫她别怕。
司徒征笑道:“好,我不说了。你回去好好歇息,和之前一样,任何人叫你都不要出去。”
纪襄点头,快步回到了琼琚阁。她一回去,婢女都迎了上来,关切地问她有没有事。
自然,谁也不敢问皇帝究竟如何了。
纪襄也没有多嘴。没一会儿,就有宫人送来了晚膳。今日众人都
精神不振,她也没甚胃口。草草用过晚膳后,她再次叮嘱宫人都不要出去。
估摸着也没有人再来了,她让宫人紧闭门窗。
天光黯淡,纪襄早早放下床帷,躺在了床榻上。
她闭目养神,酝酿睡意。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突然传来了可怖的巨响。
纪襄猛地掀起床帷,快走几步到窗边,远处火光冲天,数百或是已经上千的甲士厮杀着。
“纪姑娘别怕!”她听见青筠在外喊着。
她捂住心口,怦怦狂跳。琼琚阁里顿时乱了起来,纪襄高声道:“都回去睡觉,不准出去!”
第92章
打斗声只持续了约摸半个时辰就骤然结束了。
纪襄虽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但一直手握着一支尖利的簪子坐在桌案前,听到声音没了,她让碧梧也去睡觉。
这一夜她醒醒睡睡,始终不得安稳。
第二日,青筠试探地开了门,他不敢走远,飞快在周围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纪姑娘,外面的门都关着。”她回禀道。
纪襄朝他一笑,道:“好,我们也不出去。”
琼琚阁这一片是各宫廷女眷居住的地方,有几个和她相识,平日里热热闹闹,今日这一片都是寂静无比,没有半点响动。
天光大亮时,外边传来内监扯着嗓子在喊皇帝驾崩。
喊了十遍才停歇。
接着,又有太后旨意下来,称皇帝病故,着诸皇子公主,亲王王妃等宗室上殿守灵,勋贵重臣依照爵位品级同守制哭灵。
不一会儿,新的旨意下来,先是晓喻行宫,再由宫中武卫骑马通告全城。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服丧皆以日代月。新帝称先帝曾经提过身后事,特特吩咐不用劳累百姓,是以一月后就不禁宴饮婚嫁。
这些旨意,也都由司阳加急传到全国各地。
瞬时,行宫里就大改摆设,天地同缟。
纪襄在一道道旨意下来时,也打听到了昨日发生的事。有皇帝的亲兵不信皇帝是病故,鼓动了皇帝早前过继出去的四皇子起事,意图谋朝篡位。
新帝抽空下旨将四弟废为庶人,命在司阳安葬了事。
而至于皇帝如何安葬,则在宗室勋贵和礼官中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皇帝在行宫里意外“病故”,论理是要运送回京城,再由宗室和文武百官送到皇陵。但如此一来,路上所花人力物力,银钱以万计。
成国公昨夜没睡,和妻子嘀咕了一晚上,被她指点不少,揣摩出了新帝的意思。
都弑父弑君了,新帝和先帝之间的仇怨,远远超出他们平日所见。其中有什么故事,想安心活着不必问,知道父子两深如沟壑的矛盾即可。
今日更是得知圣旨下令,将原本一年不得宴饮半年不得婚嫁的守丧规定改成了一月,成国公心里明白,这绝不可能是先帝吩咐的,是新帝不乐意看百姓给先帝服丧了。
新帝怎会愿意大费周章将先帝运回京城,再送灵到皇陵?
成国公开口,睁着眼睛说瞎话:“先帝性情节俭,自然不愿意劳民伤财。”
此言一出,身边的人都古怪地看着他,很快就都收回了视线。
有时候,一个人说话并非是他心中真正所想,而是传达一个风向。
在场的人渐渐都明白了过来,有的开始出言附和成国公的话,提议就近在司阳修建陵墓,给先帝安葬,入土为安。
还有人大着胆子提出了一切从简,见新帝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众人都一言一语说了下去。
成国公心里感叹,依照人伦礼法,新帝即使再有深仇大恨,都得装相一番。但新帝似乎连装都不乐意装,勉强维持着体面罢了。
好歹他自己没提出简葬。
众人议论许久,说得口干舌燥,新帝微微笑道:“就依众卿所言。”
先帝安葬的事情就这般结束了,皇帝指派了两个大臣留守行宫,负责监督修陵一事。
三日盛大且哀恸的哭灵结束后,皇帝立即下令回京城。
又过五日,皇帝给生母顾太后追加尊号。
再过了五日,众人听闻皇帝已经让人着手准备封后旨意
半个月后,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从司阳行宫里回京城。皇帝需要尽快回到京城安抚京中百姓,路上匆忙,风餐露宿,比之来时,能够休息的时间少了许多。
出发回京后的第三个夜里,章序从后急匆匆追上回京的队伍。他才来得及和父母亲打了个照面,就有人来请,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来人神神秘秘,不肯说出是谁所派。苏夫人皱眉,正要拉住章序,章序却道:“我去去就来。”
他知道这是五皇子的人,跟着随从在夜色中到了五皇子休息的大帐。
帐中烛火明亮,只有五皇子一人。
“殿下寻我何事?”章序开门见山,他皱了皱眉,又低声道,“陛下究竟是怎么崩逝的?”
五皇子没有急着回答他,反而告诉他:“太后将你的婚约取消了。”
“什么?”章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握紧了拳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五皇子拉住他往里走,低声道,“章兄,这件事我怀疑有古怪。你也知道这事一开始是怎么来的,是太子妃突然给纪姑娘讨封爵。这事情发生后,我皇兄又请到了我之前从没听说过的名医给太后治病。太后身体康复后,就给你们取消了婚约,给纪姑娘封了县主。”
“章兄,你仔细想想!这里面定有古怪!”
其实这事里,事事都合乎情理。
太后是太子名义上祖母,若是太子不急着求医问药,那是不孝。至于太后被纪襄气倒,清醒后念旧情不追究此事了,但又不愿意让她做自己的侄孙媳妇了,处处合理。
章序从急怒里冷静下来,心里一哂。
五皇子见他皱着眉不说话,继续道:“章兄,不怕你生气,我怀疑是我皇兄或者他身边的人看上了你的未婚妻。咳,毕竟纪姑娘容貌”
他没有再说下去,不然就显得冒犯了。他知道章序和纪襄青梅竹马,章序对未婚妻很是喜爱。这必然能挑起他的怒气。
章序敲了敲手指,五皇子阴差阳错说对一半,但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他忍怒,转而问道:“陛下是怎么崩逝的?”
五皇子苦笑道:“病逝,你也听说了吧,你信吗?”
章序自然不信,问道:“殿下对此知情多少?”
“我从前有个四哥,过继成了睿王,这事你知道吧?”见章序点头,五皇子继续道,“他在我父皇驾崩那日,曾经起兵想杀我皇兄,被我皇兄的人反杀时,据说有人听见他大骂我皇兄大逆不道有违人伦。”
五皇子又叹道:“章兄,也许你那日在宫里,就不一样了。”
“我听说那日是个暴雨天,行宫里都没有兵变痕迹。”章序神情冷肃,又问道,“我未婚妻人没事吧?”
“她没事。”
章序思绪万千,道:“我去看看她。”
五皇子大惊失色,连忙拉住他。他简直要被气笑了,现下还是耐住性子道:“章兄,我方才和你说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章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道:“你不服太子,想要取而代之。”
“不错,我本就不服他!他无才无德,若不是有东宫幕僚和几个宗室都一力袒护他,他的太子之位岂能坐得稳?他又弑君弑父,我只有诛杀他将他正法,才能全了我的孝心,告慰我父皇在天之灵。”
五皇子说完,颇有雄心壮志地往前走了一大步。
章序内心哂笑,心道太子论才干比你还是强出不少。何况太子,不对,已经是新帝了,既然已经让宗室和重臣承认了他的地位,五皇子说他弑君的话极有可能是构陷。
虽说病逝这个说法,确实有许多能够修饰的地方,值得推敲。
但他当日人不在行宫里,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还是去问阿
襄吧,她肯定知道,而且不会骗他。
五皇子转过身笑道:“从我五岁遥领潞州大都督后,申国公就注定是我开府后长史。在行宫时我已经和他商议好,还有陈家一力支持我。”
他慢慢说道:“章兄,我还需你助力。”
章序挑眉:“我并无兵权,最多调动百人,对殿下你有何用?”
“我要你牵制住司徒征,近身缠斗也好,围杀也好,不能让他在我皇兄身边。”五皇子看着他,目光狠决。
章序死死地看着五皇子压抑不住激动的脸,握紧了拳头,一时没有作答。
他脑海中赫然闪过司徒征握着纪襄手时,二人在花间相视而笑的模样。
夺妻之恨,他当然想要报复,想要置司徒征于死地。
他心中挣扎片刻,平静道:“我不能帮你。”
“你说什么?”五皇子脸色大变。
章序道:“我走了,我不会去告发你的。”
“那你之前和我说的欲共除太子”五皇子反应过来,“你只是想杀了司徒征,我给你这个机会,给你人马,你现在就可以去!你现在就去!”
章序摇摇头,道:“告辞。”
在他身后,五皇子脸色难看,几步走到帐门,朝两边值守的侍卫挥手示意-
纪襄是被厮杀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睡在她床榻边的碧梧正在摸索着穿衣衫,见纪襄醒了,连忙道:“姑娘,外头又出事了!”
帐内不用点蜡烛都明亮一片,外边火光冲天,染红了半空夜色。厮杀声里,还有女人的惊叫声。
这一片都是女眷,不少人在沉沉睡梦里被惊醒,有胆子大的走出帷帐一瞧,惊恐不已,哆哆嗦嗦爬回帐内。
碧梧喃喃道:“不该让青筠走的。”
在行宫时,纪襄就态度温和又坚决地让青筠回去了。
纪襄穿好衣衫,道:“无事,我们不出去就好。”
她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势力作乱,但眼下不论是何人,目的肯定是杀了新帝,而不是劫掠女眷。何况她们这片地方有士兵值守。
碧梧被纪襄平静的态度感染了,放松下来坐在她身边,又注意到纪襄的手指在轻轻颤抖,笑道:“姑娘还说没事呢,自己也是害怕的。”
纪襄勉强一笑,仔细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纪襄的心不上不下地悬着。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二殿下”,接着是女人的嚎哭声。
新帝行二,但眼下不可能还有人如此称呼他。那便是二公主了!
纪襄突然想起入睡前,她听说二公主来寻自己的表妹玩,一定是留下了!
她走了出去,外边景象乱糟糟的。很多女子都在外奔走,想要走到更安全的地方。有两个士兵拖着一个女子走了,对其他奔走的女眷根本没管。
纪襄吩咐跟出来的碧梧,道:“碧梧,你若有机会就去告诉人,二公主被叛军带走了,但你自己安危重要,不要冒险。”
碧梧才应下,就看见纪襄快步走上前,错愕地喊了声“姑娘”。
纪襄没有多想什么,二公主和她有过数次来往,后来因为蓬莱宫的事情疏远了。但她自从知道太子欲嫁妹给司徒征后,始终觉得对不起她。
她心存愧疚。
何况,她从来都不是能眼睁睁看着熟人落难的性子。
这路上已经彻彻底底大乱,四处都是逃窜的人。
纪襄掐掐自己的掌心,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二公主。这两个士兵目标明确,对路过的女子看都不看一眼,不是劫掠奸。淫的乱军。
带走二公主,要么是他们的头和二公主有私仇,要么是用做人质。
中途有人想要救走二公主,被士兵一脚踢开。二公主不断踢打挣扎,始终挣扎不开,这种态度激怒了押着她的兵,手上用力,二公主痛苦哭喊道:“不要!”
纪襄闭了闭眼,仔细地观察着地形。夜里驻跸的地方在河岸旁,河对岸则是山谷,但她不会凫水,想必二公主也不会。
再走下去就要来不及救人了!
纪襄突然注意到远处一片没有火把的地方,黑黢黢的,河水潺潺,再远处的山静谧无比,似是能吞噬一切的巨兽。而这片空地没有帷帐,有不少石头大树。
她突然有了主意,从一帷帐前拿下悬挂着的火把。
第93章
谢天谢地,这两个士兵都没有头戴兜鍪。
这根火炬对于她而言太沉重,纪襄极力克制着手的颤抖,疾步走到他们身后,猛地用火炬去燎士兵的头发和没有被甲覆盖到的衣衫。
“你他——”
趁着两个士兵吃痛放手,纪襄不等他们骂完,就抓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二公主向她看好的地方逃去。
纪襄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不知道新帝那一片驻地在哪儿,也不确定来新帝的人何时能到。她拉着公主的手向前狂奔,几乎踹不过气来。
二公主的理智在猎猎风声里回笼,她深吸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纪襄一眼,反而拽住纪襄的手向前跑。她自小学过骑射,虽然挣脱不开两个强壮士兵,但体力比柔弱的纪襄好多了。
她回过身一瞧,两个士兵已经扑掉身上的火,大步向她们追来。
二公主一边跑一边从牙齿里问道:“你打算躲哪里?我告诉你,我可不会泅水!”
纪襄气喘吁吁,五脏六腑几乎炸裂开来,道:“殿下你自己跑吧。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你放我在这里好了。”
“不能。他们杀了保护我的贴身婢女,踢伤了我的表妹!”
纪襄大骇,咬咬牙继续往前跑。
两人在夜色里狂奔,快要到河边时二公主低声道:“跳河不行!”
纪襄拉着她跑到一棵大树后,眯起眼睛在无边夜色里寻找够大的石头和木头。她慌乱极了,跺跺脚,转身时正好看到地上一根有人高的粗壮树枝,道:“殿下,把它用力踢到河里。”
二公主一愣。
“快些!”
二公主用力一脚,看树枝落水时明白了过来。天色这么黑,两个追兵见到这个动静,必然以为她们是落水了。
扑通一声,惊起水花无数。
“那我们怎么办?”二公主低声道,语气焦急。
“爬树!”
“会被发现的!”二公主想也不想就否决了。她急得四处张望,突然看到西边有一棵老树已经中空了,连忙躬身拉着纪襄跑过去。
“你快进去。”
二公主看着险些摔跤的纪襄,心里焦急,用力将她先推了进去,紧接着自己钻了起去。她从树洞里伸出手,用力地将一块大石移到洞口。
“阿襄,多谢你了。”她感激地说道。
二公主燕舜华浑身都疼。她自小千金万金娇养长大,哪里吃过这种苦?
狭小的树洞里一点光亮都没,她的脑袋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纪襄没有应答。她轻轻地挪动,摸索去摸纪襄的鼻息,人还活着,又去摸她的脸和脑袋,没有出血,是人晕过去了。
是她太用力,让纪襄的脑袋撞到了树,晕过去了。
舜华心中泛起一阵感激和愧疚。虽说身份摆在这,她保护自己是理所应当的,但来往这么多人,只有她拼命了。
她靠在纪襄细瘦的肩膀上,慢慢思索这事。
东边的侍卫全被斩杀,然后其他乱军是又转移了阵地,这二贼目的只有她。有人这么恨她?不可能,是他们抓不到太子妃嫂嫂,所以想抓她做人质。
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五皇子了。
舜华冷笑,一边想一边听外边的动静。隔着一块石头,外间动静模糊不清。她隐约听见有落水的声音,又有打斗声传来。
能和他们打斗的,必然是正规武卫。
她半蹲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动巨石。情急之下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能将如此大的石头推到洞口。舜华从没做过体力活计,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她原本想叫起纪襄一
起推,但一想到她救护自己,就决心让她这个伤号多歇息一会儿。
正挪动出一个刚好够人爬出去的口子时,她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舜华探出脑袋在洞口看了一眼,咬咬唇纠结片刻,她对纪襄轻轻说了句抱歉,自己钻了出去,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司徒哥哥!”
燕舜华大声喊道,叫喊声在夜风被扯碎了,支离破碎。她既怕司徒征听不到,又怕纪襄听到,纠结之下,还是又高喊了一声。
司徒征闻声,回过头来,催马向跌跌撞撞来的二公主赶去。
他翻身下马,端正行礼,口称殿下。他身后的一队甲士手举火把,也都下马行礼。
一刻钟前,司徒征带着卫率感到西边女眷驻地时,立刻让所有人都围在一起,跟着新帝亲兵到安全的地方去。清点人数时,有人抽抽搭搭地说二公主似乎不见了。
还有他眼熟的纪襄婢女说,纪襄也不见了。
他让下属继续负责将这些已经逃得四处都是的女眷带去有重兵把守的地方,自己随着纪襄婢女指着的大概方向寻找。
舜华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害怕的泪水,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司徒征皱眉,问道:“殿下是从何而来,可有遇到旁人?”
燕舜华心一横,指了指身后的树洞,抽泣道:“我是从洞里爬出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她瑟瑟发抖,催促道:“司徒哥哥,你是来救我的吗?我们快回宫吧!”
司徒征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他脸色不知为何变得冰冷无比,冷峭得令人心生惶恐。她情不自禁放声大哭起来,为了心上人对她如此冷漠而难过。
还有为了自己的谎言而羞愧
她想和司徒征共骑,想让他单独护送自己回去,丢下了今日保护过她的纪襄一人在树洞中。她在瞬间想好了,一旦见到她能信得过的自己人,就悄悄让她们去树洞里找纪襄。
但她决不能再改口告诉司徒哥哥,不然他以后会怎么想她?
这般想着,舜华的哭声愈发响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坏事,为自己的私心而感到万分羞耻。可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在她没有叫醒纪襄,自己爬出坑洞时就已经决定好了。
纪襄会不会被乱兵发现
司徒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的话。他挥手示意一个下属提着火把跟上,快步走到了二公主方才指过的树洞里。
他举起大石移开,在火光熊熊下,看到了缩在树洞里的纪襄。司徒征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将纪襄从树洞里抱了出来。
她双目紧闭。
司徒征大步抱着纪襄回到了人马停留的时候,沉声问道:“她怎么了?”
舜华登时面如土色,忍着害臊结结巴巴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司徒征听完,摸了摸纪襄的脑袋,将她抱到马上,自己也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没有看二公主一眼,将她留在原地。燕舜华错愕地看着司徒征毫不避讳抱着纪襄的动作,又惊又耻,还有他竟敢丢下自己不顾的恼怒。
司徒征的一个下属轻咳一声,比手示意二公主上马。
她咬牙看了片刻,也不要人扶,自己翻身上马。一行人向前疾速追去,很快就到了司徒征身后。
纪襄埋在她熟悉且温暖的怀中,不久睁开了眼睛。
她晕得厉害,眼前有不少黑影在旋转。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她抬眼一看,是司徒征那英朗的下颌,大惊,吓得立即挣扎。
司徒征轻声道:“别动。”
纪襄透过他的肩膀看到他们身后还有大队人马,骑在最前面的是脸色难看至极的二公主。
怎会如此?
她迟疑地问:“我刚才怎么睡着了?”
纪襄不信自己会在逃命的情况下睡着,而脑袋后面一跳一跳地疼
司徒征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地将发生的事情简略说来。
她看了眼二公主的脸色,不知该说什么。适才不要命的狂奔和脑袋的撞伤,令纪襄再无去质问或是挣扎的力气。
纪襄虚弱地半闭眼睛。
真想装死,她彻底闭上了眼睛。
一炷香的功夫后,司徒征勒马,单手抱着纪襄下了马。一行人到了重兵把守的大帐前,此地原本是寿阳长公主夫妇的住处,现在是各宫廷女眷暂时避祸的地方。
司徒征大步掀开帐子,走了进去。
眼下不是避讳的时候,有的女子侧身不去看司徒征,有的则是跟着长公主迎了上来,看看是何情况。
“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佩着刀,睁大眼睛看着司徒征怀抱着一个女孩儿,身后跟着头发蓬乱脸色灰败的二公主。
“劳您照料她一二。”司徒征将纪襄放在一张小榻上,对长公主说道。
长公主面露迟疑,她这才认出这是纪襄,觉得司徒征的话十分不妥当。毕竟,他和纪襄没有任何干系,既不是夫妻也不是表兄妹。
片刻后,她点点头道:“你放心去吧,若是见到我女儿,请你一定要救她,带她到我身边来。”
司徒征郑重应下,回头看纪襄。
她已经醒了,被长公主的婢女半扶起来喂水喝。司徒征走过去,道:“你待在这里,不准出去。你若再为救人冒险,你救谁我杀谁。”
语气并不重。
左右几人都听到了,却大惊失色。这般狂悖的话,竟然是司徒征说的?他和纪襄又是什么关系?
纪襄头晕眼花,呆呆地看着司徒征。灯烛的焰光给他的眼尾染上炫目的光。
二公主起初没听到,被身边人转述后,尖声喊道:“司徒征!”
司徒征对长公主再次行礼,道:“我对纪姑娘爱慕已久,之前不曾告诉过她。她孤身在外,还请长公主多加照顾。”
长公主点头,又再三叮嘱他若是看到萧骊珠,务必将她带回来。
说完,司徒征回身看了纪襄一眼,大步走了。
帐内的嗡嗡声顿时响了起来。
原本众人都在轻声议论纪襄退婚没多久就和司徒征有了勾搭,讥讽她水性。
如今一听是司徒征自己爱慕人家姑娘,再三托付长公主,而纪襄完全不知情,风向立即变了。
有的不耻司徒征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有的不耻他之前就看上别人未婚妻子,也有的羡慕不已
长公主心里乱糟糟的。她哪有心思管这些闲事,既怕去诛杀反贼的丈夫儿子会有不测,又怕下落不明的女儿遇害。
她定定站了一会儿,见这些贵女编排起司徒征的话已经十分不像样,大声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舜华,你坐下。”长公主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听司徒征的语气是纪襄救了二公主。她没心情安慰一脸惶恐委屈的二公主,指了个婢女过去安抚。
她走到纪襄面前,轻声问她可有不适的地方,让医士过来。
那厢司徒征一出去,就率部往东赶去。
五皇子的作乱,算是他和皇帝意料之中。
必然会有这一天的。
但先帝驾崩当日,过继出去的前四皇子就起事谋逆。加之不久前还有肃王谋反被诛杀,皇帝若是先处死五皇子或是严密关押起来,那实在是太难看了。
简直是彻底不要皇家颜面了。
若五皇子起事,则将他诛杀。若他暂时没有反心,慢慢削减势力便是。
不料,五皇子的能耐比他们想得强些-
天光微微亮,远处的厮杀声已经停了。
萧骊珠从躲藏着的灌木后出来,舒了一口气。昨夜她心情不佳,独自骑马一路到了河边。
她对着朦朦夜色发呆许久,突然听到有巨大声响。厮杀声,惊叫声,马鸣声
这马不是她平常坐骑,一听到声音竟然自己跑了!
跑了!
骊珠郁闷不已,想了想还是继续停在原地,等事态平息后再回去。
她睁着眼睛坐了大半夜,头疼得厉害,才刚站起来,就不小心踩到一块尖石头,摔倒在地。萧骊珠扶着膝盖坐起来,脚腕疼得厉害。
过了一会儿还是难受得紧,骊珠叹气,突然见远处来了几骑。
“还是萧兄说得对,不参与就无事!”
“是,现在回去收个尾正好!”
她瞪大眼睛,这几人带头的是她的丈夫韦坚和她的堂哥萧溏!她顾不上嫌恶他们的话,高声道:“我在这里!”
萧溏闻言,摆摆手骑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朗声大笑道:“原来是二妹啊!方才我随从报信说,大伯和大堂哥都不幸战死了,可惜啊,你母亲善妒,大伯也没有其他儿子。骊珠,你猜下一个成国公是谁?”
骊珠大惊,喊道:“你胡说 !”
萧溏笑着欣赏自己堂妹脸上的震惊伤心,对一旁的韦坚道:“韦兄,你不是说这个淫。妇偷情吗,趁此良机,何不教训一二?”
韦坚被友人鼓动,对骊珠又自卑怨恨许久,下马,咬咬牙冲到骊珠面前,重重抽了她一个耳光。
他还想再打,突然注意到她身后有一深深的坑洞,用力一脚将她踢下去。
骊珠掉进坑洞,身上剧痛无比,脑中嗡嗡,脸颊更是火辣辣的疼。她隐约听见二人高昂的笑声远了,捂住脸。
她哥哥武艺平平,或许会受伤。但她父亲何等英雄,绝不可能死了。
但萧溏说的言之凿凿
她必须想办法出去,狠狠报复回去!
骊珠休息许久,身上的疼痛减缓之后,将头上一根金簪拔下,插在洞壁上,想要借此攀爬上去。
但这簪子根本受不住她的重量。
骊珠再次休息片刻,脚踝,脸都疼极了。她咬咬牙,轻轻地揉着红肿的脸,想着办法。
她的目光停留在几颗突起的石头上,再休息一会儿更有力气了顺着爬上去吧。她坐了许久,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救命!”
骊珠高声喊道,她在赌,来的是会救她的人。
她抬头,没一会儿,她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半蹲着往下望。
这人似乎是谢侯!
她立即道:“谢侯救我!我是寿阳长公主和成国公女儿,裕华县主。”
谢宪微微挑眉,道:“县主抓住。”
他伸出自己的佩剑,见她迟疑,道:“县主放心抓住就是了。”
骊珠紧紧握住了剑鞘,被谢宪提上去,快到洞口时,谢宪道:“得罪了。”
他单臂放在骊珠腋下,略微用力将她整个人从坑洞里提了出来。
萧骊珠一瘸一拐走了一步,感激道:“谢侯救命之恩,我必会报答。”
谢宪略一颔首,目光在她的脸,裙摆,和脚踝上一转,道:“走吧。”
他将马牵过,平静道:“谢某冒犯县主了。”
说着,将萧骊珠提起来,放在了马上。他犹豫了片刻,也翻身上马。
萧骊珠在谢侯身后不太自在地捏着他的衣袍一角,道:“谢侯,我有两桩事想要请您帮忙。我堂哥说我父兄都已经战死,但他方才指使我丈夫打我把我踢到洞里,我不想让他继承爵位,您能帮我作证吗?”
谢宪放慢了速度听她说话,道:“好。”
“多谢!还有一事,我丈夫打我,您能帮我打回去吗?”骊珠愤愤道。
闻言,谢宪不由一笑:“我不擅肉搏,派个力大下属帮你。”
第94章
二人共骑一段路后,就遇上了谢宪的下属。
谢宪道:“县主坐稳。”
他下了马,立即就有一个下属让马给他。他和萧骊珠不远不近地并骑,骊珠想了想问他的下属:“你们知不知道成国公,他还活着吗?”
有一年轻士兵道:“知道,听说他肩膀受了伤”。
骊珠大喜,看向谢宪真诚道:“谢侯,多亏您路过救了我一命,请您先随我一道回去吧。”
谢宪颔首:“也好。”
几人一道骑马到了长公主夫妇的大帐,萧骊珠快步走进去,对坐着垂泪的长公主喊道:“娘!”
“阿珠!”
长公主欣喜万分,把女儿拥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她脸上挨打的痕迹和身后的谢宪,不确定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宪向长公主行礼,并未解释。
“娘!你快让谢侯坐下,是他救了我!”骊珠从母亲怀抱里出来,将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长公主咬牙冷笑,道:“好啊。”
她将在大屏风后歇息的成国公喊了出来,让他先招待谢侯。成国公自然对救了女儿的谢宪千恩万谢,谢宪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县主受伤,尽快处理才是。我先走了,国公不必相送。”
说完,谢宪朝屈膝行礼的骊珠点头致意,走了出去。他耳力好,走出去了也听到两句对话。
“你的侄子和你给女儿选的丈夫,你看着办。”
“夫人放心,趁乱将他们除了便是。”
谢宪凝眉,他答应帮的两个忙,第一桩成国公还活着,自然不用他帮。第二桩他想了想,叫自己一个下属去把裕华县主的丈夫痛殴一顿。
帐内,长公主爱怜地抱着女儿,让医士给她看伤。
骊珠焦急地问:“娘,昨日发生了什么?是谁这么大胆子?”
“小声些。”长公主“嘘”了一声,“是五皇子。”
骊珠皱眉,比了个斩首的动作,挤眉弄眼。
长公主催着丈夫尽快去除了欺负女儿的人,见他出去了,看到女儿的动作忍俊不禁,道:“被关押了起来,送回京城问斩。”
“到底发生了何事?”
长公主简略地说了,道:“最后是司徒征将五皇子围困在了山谷里,逼他投降。”
“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休整两日继续上路。”长公主安抚地拍拍她,“你哥哥还在外巡逻——对了,阿襄在我这里。”
骊珠揉了揉脸,问道:“阿襄是怎么了?”
“她脑袋撞到了树,在我这里歇息了一晚。起初人晕乎乎的,现在好多了。”长公主也不清楚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指指屏风后,简略地将她已知的说了一遍,“阿襄在那里歇着。”
骊珠蹙着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让婢女搀扶着去了纪襄休息的地方。
纪襄一大早就已经醒了,只是浑身酸软没力气,躺在榻上,将外间几句说得重的对话停了个清清楚楚。
好友互相问了几句,都心疼对方的经历,骊珠冷笑道:“二公主竟然是这种人!我以后绝不会再搭理她了。”
她看向苍白的纪襄,灵机一动道:“阿襄,你嫁给我哥哥吧!”
纪襄一怔。
骊珠道:“我先前的嫂子已经过世两年了,他们两个没孩子,这点你不用担心。我哥虽然比你大五岁,但长得不老不丑,你当了我嫂嫂后,我们还能常常一起玩。”
她越说越觉得这主意不错,拍了拍手。
纪襄哭笑不得道:“你哥哥同意否,长公主同意否?”
“他们若是同意,你就同意了?”
纪襄缓缓道:“不。骊珠,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真的不了。”
“你是不是还在惦记算了,当我没问。”骊珠轻声道。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昨
日司徒征的话。
骊珠是听母亲转述的。听说时,惊讶地捂住了嘴。她所听说的司徒征一向克己复礼,甚至有些古板,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他真的怕纪襄出事。
纪襄闭了闭眼,道:“你一晚上没睡,快睡会儿吧。”
二人一道沉沉睡着了,直到下午醒时,听说了关于章序的事情——
他在五皇子的帐中被人发现,一条腿血肉模糊。
大帐里,新帝面无表情地听着章序的招供。
他什么都承认了,曾经有过借五皇子的手除去司徒征的意思,所以假意帮助五皇子,借他的人刺杀过司徒征一回。昨日他被五皇子请去,想了想还是不能谋反,不慎被五皇子的手下擒住,受刑。
他的神色也很平静。承认曾经和五皇子合谋过,甚至有刺杀新帝左膀右臂的行动。他可能回不到京城就被处死了。
皇帝看了旁边司徒征一眼,问道:“陆谨在京城?”
司徒征颔首。
“朕会立即安排人送你回京治腿。你们感情之事,朕管不着。你从前就是平乱的有功忠臣,这回既然能守住本心,日后再不要犯糊涂了。”
章序愕然,片刻后拖着伤腿跪下谢恩。
等他被抬出去后,皇帝微微叹了口气-
休整两日后,一行人继续浩浩荡荡上路。
纪襄一直和骊珠母女待在一处,这日她恢复了精神,借口要清点财物,回去找到了碧梧。
幸好,碧梧将她的行囊看得严严实实。她精心准备的东西都还在,纪襄松了一口气,让人去给骊珠传话,她一直和她们同坐马车逾矩,不回去了。
然而,经过五皇子叛乱后,侍卫日夜看守十分严密。
别说她一个大人,就是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她没有任何能够出去办事的任命,一时也想不到任何借口,眼看离京城越来越近,纪襄突然注意到了自己今日的马车和谢家的不远。
纪襄有了主意,夜里和碧梧换了衣裳,让谢家仆从给谢方传话,约他悄悄见一面。
夜深人静,二人沉默地走到偏僻的地方。远处还有十余个士兵看着他们,但以为是幽会的小儿女,没有过来。
谢方道:“纪姐姐,你这段时日可还好?我一直寻不到机会问你,听说你退婚了”
“我很好。”她问候了几句之后,问道,“谢小侯,你们何日离京?”
谢方笑道:“我爹已经和陛下禀报过了,离开庭州太久,已有胡人发起小规模叛乱,我爹请求了尽快回去。陛下说要将军饷都发给我爹,回京后给我爹办一场大宴,犒劳将士。时间都定好了,我们到京城后第十日就走。”
“你想和我一起去庭州吗?”
纪襄以前浮现起她曾经听谢方描绘的北境。
它有最壮美的草原,野花如海。也有最寒冷的冬季,呵气成雾。
她摇摇头,道:“我有一事请你帮忙。”
纪襄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谢方愣在了原地,许久脸上才流露出一丝受伤,问道:“你宁愿独自隐居,也不想和我一起走?”
她心中一动,咬了咬唇,缓缓道:“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谢方定定地看着她,年少俊美的脸根本不会掩饰表情,最终,他叹了口气道:“好。纪襄,我会永远记住你帮过我的。”
她哑然,二人沉默相对,许久后,纪襄屈膝,郑重行礼谢过。
翌日,继续如常上路。三日后,到达了京城。
皇帝初初回京,忙碌异常。作为他左膀右臂的司徒征,亦是忙得只能偷空睡觉。
饶是如此,纪襄在纪府里还是收到了来自皇帝的亲笔所书。
他说,她动用自己关系请出了秦公,让他知道了母亲死亡真相,帮他在皇帝面前更换奏疏。于社稷,于他,都是有功之臣。但因为种种考量,不会再让她担任御前文书。因裕华县主的父母亦是有功,所以他会在正式登基,封后,加封有功之臣后,一并将她们二人封为郡主,享郡主汤沐邑。
纪襄一笑。
她本来就不打算继续做新帝的文书了。何况,她背叛了先帝,皇帝即使再信任她,恐怕也心有芥蒂。
至于郡主她若是成了大雍真正的郡主,消失后得出动多少人找她?
她提笔写信,谢恩后想了想又补充道:“纪襄才干平平,但观所结交女子中,有不少才略出众者,并不逊色于朝中诸臣。陛下若能不拘一格提拔,是我辈幸事。”
纪襄装好信,让态度恭恭敬敬的宫人代为转交给皇帝手中。
她看着窗外的一树榴花,思绪万千。她父亲和继母知道她现在是县主,还和新帝新后,大公主等人交情甚笃,都对她十分和气,甚至恭敬。
易氏甚至让纪喻每天下学都来请她去正院用晚膳。
纪襄看着正朝自己跑来的纪喻,无奈一笑。
还好,她很快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这日,是谢侯一家离京的日子。
皇帝亲自率着文武百官,送谢侯出了城门。不得不说,这场面比先帝守灵的规模还要盛大。
纪襄在城外等到了中午,终于等到了谢宪和谢方。
谢宪朝她点头,道:“保重。”
他走到了离二人稍远的地方。
而谢方则是沉默了片刻,道:“你想好了?”
纪襄莞尔:“我很确信我想好了。”
谢方道:“纪襄,你若是改主意了,现在还来得及。”
他仰头看天,不去看纪襄的神色。
没一会儿,纪襄道:“珍重。”
谢方自嘲笑笑,也许他的求娶,从未让纪襄考虑过一丝一毫吧。他年纪太小,出现太晚她没有想过要嫁给他。
他掏出自己的钱袋,拽过纪襄的手,将钱袋放在她的掌心。
纪襄惊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有银钱足够生活的。”
“你拿着,不然我不放心,我马上让人回去禀告说你跑了。”他威胁道。
他不会说,这是他父亲给他的,用来讨她欢心买礼物的银钱。
她道:“真的不用如此,我不用你给我银钱。”
谢方收回手,几步跑到了马边,飞身上马,一鞭下去立刻跑远了。
“谢方!”纪襄追了几步,看着谢方离去的背影。
烟尘滚滚,纪襄失落地看着谢家人以及谢家的军队都离去了。她站在树下,突然看到远处有一辆马车停驻。
纪襄眯起眼睛一看,这是骊珠的马车!
她怎么来了?
纪襄心跳怦怦。
谢方留给她的仆从是个会赶车的女子,过来问纪襄是否现在要走。
她连忙点头,钻进了备好的马车。在将她送到目的地后,已经是天色灰蓝,近乎迟暮。
纪襄再三谢过,女子爽朗一笑,去追赶大部队了-
京城纪家里,广康伯和易氏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怨对方。
早知道纪襄和之前胆小拘束模样大变,在行宫里讨了贵人的好。别说她和未婚夫私会,就算和不是未婚夫的男人私会都不该管她的!
如今她对家人,除了对纪喻还有个笑模样,对他们都没个好脸色。
广康伯唉声叹气,若是能让纪襄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给他升官,给纪喻送去当小皇子或是亲王世子当伴读就好了。
易氏推推他,如今纪襄没了婚约,而宫里又对她如此看重,进宫当个妃子都大有可能。届时还只是送纪喻当伴读?
该是别人来讨好他们了。
但纪襄说了今日去裕华县主府上住,似乎不愿意和他们多待。夫妇俩又开始互相埋怨,悔不当初。
翌日,傍晚时分,纪襄还没有回来。晚膳时,广康伯疑惑道:“阿襄昨日可有说她何时回来?”
易氏道:“她没说。”
广康伯放下了筷子,迟疑道:“要不要去萧府问一声?”
二人对视一眼,听婢女通报,纪襄院子里的碧梧姑娘来
了。
她脸色煞白,道:“昨日姑娘和我说,让我傍晚去翻她的枕头底下,我看到了一叠信封。”
其中有一封是给她的。
姑娘说她不想留在京城,有她更想要去的地方。她说她已经是自由身了,让她多多保重。
甚至还给她留了银钱。
这些信,有留给广康伯的,有给裕华县主的,有给大公主的
碧梧和纪襄朝夕相处,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但不清楚她究竟是在做什么。
她其实隐约有感觉,她是心累,想走。
广康伯接过自己那封信,纪襄留下一封断亲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易氏凑过去一看,大惊失色。
只有纪喻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姐姐怎么了?”
没人理他,他就装哭。易氏回过神来,喃喃道:“你姐姐走了。”
纪喻哇哇大哭起来,嚷道:“我要姐姐!”
易氏愣愣道:“怎么办?她要去哪儿,我们要不要找人进宫说一声?”
“不管她了!”广康伯大喝一声,又注意到了碧梧手里信封上透露的“公”字。
他叹气道:“让我好好想想。”
第95章
纪喻仍在哭个不停,喊着“姐姐”。
但这时候,谁也没心情安慰他管他。
易氏愣愣地接过断亲书,字都认识,但看了好几遍才勉勉强强真正看懂什么意思。
广康伯颓然坐下,连连叹气。
纪襄骤然离家出走,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他看着站着的碧梧,不由气上心头,呵斥道:“姑娘要出去,你怎的不跟出去?”
“我要姐姐——”
碧梧看了哭得眼泪汪汪的小童一眼,解释道:“姑娘说了,不用任何人跟着。”
纪襄一贯如此,昨日她态度坚决,加之她说了去萧府不缺人伺候,所以碧梧也没执意跟着去。她道:“眼下总该派个人去萧府问问,姑娘是何时走的,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不行。”广康伯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纪襄不辞而别,还留下断亲书。这个不孝女!如果让别人知道,会怎么看他和易氏?但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毕竟宫里还派人送过赏赐。若是再来,别人迟早会知道纪襄不见了。
必须要在没被人发现前,把纪襄找回来!
但他们又没有门路能让人去搜查
广康伯犯难,唉声叹气,看着纪喻喝道:“别哭了!”
碧梧心中纠结,也不知该不该让纪襄独自出远门。她捏了捏手里的信,道:“姑娘还给县主等人留了信,我要去送信。”
她屈膝行礼,告退了。
“站住!”广康伯叫住她,“不准去!”
门口守着的两个婢女立即拦住了碧梧,她转身怒道:“难道你们就当做不知道不管姑娘了吗?何况,姑娘已经将身契都给了我,我已不是纪府的奴婢,凭什么拦我?”
广康伯还要说话,易氏摆摆手道:“让她去吧!”
所有人都看向了易氏,她叹道:“纪襄一个年轻姑娘,离家出走要是遇到拐子,不知道多危险,让县主帮忙找回来吧。”
屋内沉默了片刻,广康伯一挥手,让人放碧梧走。
碧梧错愕地看着易氏,没想到反而是平时对纪襄尖酸刻薄巴不得纪襄触霉头的继母会担心纪襄的安危。
她给易氏行礼,走了出去。碧梧回到榴照院,收拾了自己的行囊,走到侧门时,马车已经备好。
萧骊珠的丈夫在回京路上的五皇子叛乱里不幸死了。她父母都没有让她再回过韦家,一回京就直接将她带回成国公萧府。
碧梧被萧家婢女带到了骊珠的卧房外,婢女进去通报后,片刻后出来比手示意她进去。
骊珠正神色郁郁地坐在窗边美人榻上翻一本传奇故事,见碧梧来,问道:“是阿襄有什么事吗?”
碧梧沉默地将书信递上。
窗外花香漪漪,骊珠漫不经心地接过书信拆开,猛然坐直了,神色凝重起来。
“她什么时候走的?”
碧梧一愣,问:“您不知道吗?姑娘昨日出门的时候说的是来找您。”
骊珠立即看向一旁的婢女,婢女出去问了几句,回来回禀道:“县主,纪姑娘昨日没有来过。”
“什么?”骊珠惊讶地将书信又仔细看了一遍。
她难以置信地发呆了片刻,又问:“她有没有和你说过要走?”
“没有。但是姑娘之前和我说过以后放我自由的话,说她有另外想做的事情不用我服侍了。”
骊珠又问:“是什么时候说的?”
碧梧记不得具体日子了,道:“是在肃王谋逆后不久,也是她和”
她停下了话头,不确定萧骊珠是否知道司徒征的事情。
骊珠眼珠转了转,道:“我知道了,是她和司徒断绝关系后不久?”
这两桩事是前后脚发生的,骊珠记得很清楚。后来纪襄从没有再提过司徒征,她也没有问过。她想了想,又问:“后来司徒征和她见过面吗?”
“见过的,司徒郎君似乎是很后悔,很愧疚。奴婢猜他之前是惹姑娘伤心了,一直对姑娘道歉。奴婢问过姑娘是什么事,但她不愿意说,每次都是笑笑。”碧梧小声道。
骊珠喃喃道:“难道她是因为要躲司徒征?”
她咬咬唇,让人去找她哥哥说一声,立即派人去找纪襄。她也不知该不该让纪襄遂心如意,但独自离家实在是太危险了。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下定决心的,竟然瞒住了她们所有人!
在此之前,她感到纪襄前段时日有些沉默,她还当是因为婚事变化而烦心,没想到她竟然是想走
碧梧道:“姑娘给太子妃——不,皇后,大公主等人也留了书信,还请县主帮忙转交。”
萧骊珠点点头,示意她放下。
“要不要和司徒郎君说一声?”碧梧不确定道。
骊珠冷笑:“当然不说了。阿襄又没有书信给他,凭什么和他说?”
何况,阿襄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躲他才走的。
骊珠皱皱眉,司徒征到底做了什么,能让纪襄如此生气?
似乎也不是生气,而是想要彻底断绝关系,连有可能的在人多场合碰面的机会都断绝了。
甚至和她们所有人,都断绝了见面的可能。
她隐隐觉得纪襄厌烦的可能不只是司徒征,这个念头令她心烦意乱,站了起来,催问婢女有没有派人去找了,又让人备下马车,让碧梧跟着她去大公主府一趟。
先帝新丧,大公主亦是有不少事忙。二人等了许久,才见到疲惫的大公主。
大公主惊讶不已,捂住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和骊珠商议了半日,决定先找纪襄两日。
若是找到了一切好说,总不能看着她孤零零地离家。如果找不到既然她给皇后也留了书信,不介意让宫里知道,那就二人再一起进宫回禀此事-
日暮时分,夕阳以一种迫不及待之势西沉。宫城的紫宸殿内,司徒征已经在宫里忙碌三日,正要告退,皇帝身边的杨内监来禀告,陈淑妃想见司徒征一面。
回京后,五皇子和他余党都被关押,等着斩刑。他母亲陈淑妃是先帝嫔妃,也没证据参与谋逆,只是软禁在了宫中。
皇帝若有所思道:“陈氏真有本事,被软禁了还能传出消息来。”
只是这消息是传到了他面前来。
司徒征一笑:“有何可见?她是想承认曾经重金贿赂仙泉寺高僧把我赶到了南方,还是要承认她在我回京船上刺杀过我?”
皇帝哈哈大笑,片刻后笑着摇摇头。他道:“现在就让她病逝早了些,过段时间吧。”
司徒征颔首,没有应话。
君臣二人又随口说了几句,杨内监殷勤地送司徒征出了殿门。
无边暮色里,司徒征微叹了口气。回京后必办的事宜总算暂时结束了,他思绪一转,就看到了护卫在宫门焦急地等待。
“何事?”他大步走过去。
韩岱急道:“郎君,我们的人方才撞到了成国公世子的人,不慎发生了口舌。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和好了。但我们的人听见他们在找人,是纪姑娘不见了!”
司徒征一惊,立即翻身上马,突然又想到什么,道:“你立即派人去回禀皇后一声,让她借我两个宫女去纪家送赏。暂时不要提纪襄失踪的事。”
他说完,打马向成国公府赶去。
成国公
世子萧殷他是知道的,和纪襄从没有任何往来。一定是他妹妹让他派人去找的。
他要找什么理由才能见到裕华县主面谈?
她怎么会消失不见了?
司徒征回想回京路上,叛乱平定后她和他不远不近见过两次,她的反应都很正常。何况她还曾特意让皇帝尽快封赏,以便家中日子好过。
她家人但凡不是蠢到无药可救,就不可能对她不好。
司徒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莫非是出门时被人掳走了?他回过身,将自己的令牌抛给青筠,命他去带人寻找纪襄,城内和每座城门都仔细盘查一遍。
他一路驰行到了成国公府宅邸附近。
此地俱是高门大户所居,车马寥寥。夜色初现,有小厮正在大门口挂上灯笼。不远处有马车驶来,观其随从,像是女人出行。
司徒征让随从上前,若是裕华县主,就请她过来。
那厢,萧骊珠知道司徒征想见她一面,嗤笑一声。思忖片刻后还是同意了,让他回去报信,她在这前头两条家街的赵氏茶坊等他。
天下起了毛毛细雨,街边灯笼的光在雨夜里晕眩连绵成一片。司徒征到时,萧骊珠还不曾到。他在屋檐下静立,裕华的反应很不寻常。
如果她知道了纪襄消失,已经让她哥哥出去寻找,她自己应该在家等消息才是。
适才那车马的规格,和贵女走亲访友的架势无异。
他抿了抿唇,看着婢女簇拥着萧骊珠进了茶楼。片刻后,有婢女出来请他上来叙话。
甫一进屋,萧骊珠就问道:“你找我何事?”
语气里颇有讥讽之意,司徒征瞥她一眼,又在她的身后看到了眼熟的碧梧。他微微蹙眉,没有坐下,直接道:“纪襄是何时不见的?”
“你怎么知道的?”骊珠皱眉,司徒征怎会这么快知道?
他简略地解释一句,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
骊珠嘲讽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你是她的什么人,她去哪儿了和你有何关系?”
司徒征道:“她孤身在外,若是遇到歹人,你能负责?”
闻言,骊珠气得瞪大了眼睛,但转念一想,司徒征确实比她们更有能耐一些。虽然还未正式任命,但司徒征已经接管禁军了。
若他去查,兴许没两日就能找到了。但纪襄未必愿意
她纠结片刻,还是让碧梧一一道来。
司徒征面色一滞,大步走了出去,让候在外头的随从命人去官府衙门查三月至今的路引。他握了握掌心,又让他去率部借着搜查没有登记住客的理由,搜查京城每间客栈。
吩咐好后,他回到了厢房。
他沉下脸,问碧梧:“纪府就让她一个人出门吗?”
碧梧瑟缩了一下,道:“姑娘说萧家马车来接,让我不用跟去。姑娘本来就不习惯出入时有人跟随,奴婢没想那么多。至于广康伯夫妇,现在也不敢管姑娘的事,她说什么也不问。”
她磕磕绊绊地将所有事都说了一遍。
司徒征沉默片刻,问:“她有没有信件留给我?”
碧梧和骊珠一起摇头。骊珠原本想讽刺他几句,但一看他冷峭神色,如同结冰,不知为何害怕起来,想了想提醒道:“这事还是不能大张旗鼓,免得坏了阿襄的名声。”
司徒征颔首。
“你”她心里发怵,“你那日对我母亲说的,可是你的真话?”
“自然。”司徒征简略道,“时候不早了,县主请回吧。”
说完他颔首致意,不等骊珠反应就走了出去。雨仍在下,细密如丝,他冒雨回到家中,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又出门去了。
高头大马上,他面色阴沉,攥着马鞭的手迸出道道明显的青筋。
从她离开纪府,已经足足过去了一日半。司徒征摸了一下下颌,她特意选在谢侯离京一日走人,是因为能猜到他当日必然忙碌,无暇顾忌?
裕华县主和她那个婢女的话明里暗里在说,是他的缘故,她才会选择独自离京。
不用她们说,他也知道。
这本该是一件耻辱无比的丑事,和他相好过的女人怕他纠缠,竟然不惜和家中断绝关系,独自离开了她自小生活的地方。
他沉着脸,闭了闭眼。
不论何事都顾不上多想了,她貌美,手无缚鸡之力,连最亲的奴婢都没有带走,万一遇到歹人,后果不堪设想。
她还停留在京城的可能性不大,司徒征亲自率着一队,去京郊下属城镇,一一盘查有没有见过十六七岁的美貌女子或是矮小清秀男子。
密雨如织,落了一夜。天光大亮时,众人都熬了一晚上,毫无结果,整装回京。韩岱来向司徒征汇报:“郎君,京城里所有客栈都查过了,都没有对得上描述的。”
就连看守城门的,都没有见过独身的年轻女子。
司徒征沉吟片刻,道:“再去查京城中所有车马行。你去开我私库赏赐下去,近日劳累一些。”
他白日里试图补眠,又始终睡不着。
纪襄怎么就骤然不辞而别了呢?
莫非是他当日叫她不要再出去的话说得太重,吓到了她?
还是说,她在行宫里之后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在想着离开了?
屋外竹声簌簌,天光大亮,司徒征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床帐上浅淡的花纹。不一会儿,他又坐了起来,穿好衣衫,让随从去告假,自己则出门去了。
他要尽快找到纪襄。
第96章
宫中兰台殿,二公主撑着下颌,闷闷不乐地看着眼前的牡丹盆景。她心里生出一股冲动,想要狠狠撕碎眼前娇艳柔嫩的花瓣。
她脸颊抽动,这时,婢女绮罗走了进来。
绮罗心下一紧,自从公主殿下回到京城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原本殿下有些脾气,如今却变本加厉,总做噩梦,喜怒无常。
殿下身边原有的婢女在五皇子叛乱时死了两个,回宫后她又大手一挥,将大多数人都换了。如今只剩下自己是服侍多年的了。绮罗扫了低眉顺眼的宫女们一眼,低声道:“公主,奴婢听说永穆县主纪氏不见了。”
二公主挑起一边眉,问:“什么叫做不见了?”
绮罗对此一知半解,走到公主身边,小声将想方设法打听来的消息回禀。永穆县主似乎是留了书信,离家出走了。
自从回宫起,二公主就一直担忧因为她隐瞒纪襄在树洞里的事,皇兄会惩罚她。尤其公主晋升长公主都需由皇帝下旨,燕舜华怕皇兄只给姐妹晋封,吩咐了大公主若是进宫,就去盯着。
不料还有如此意外。
她命令绮罗仔细地说了一遍。
是大公主将纪氏告别的书信呈给了皇后,而从她离家那日算起,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燕舜华猛然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了两圈,嘴角撇了下去。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司徒征在大帐里说的话。
她不由浑身僵硬,没一会儿就被担忧的婢女扶着坐下了。
当时司徒征说完,她怒火冲天,又害怕极了。身边人看出她的异样,但没有一个敢说她闲话,都在安慰她 。她吓得发抖,听着帐里贵女窃窃私语司徒征对纪襄的一片深情,五味杂陈。
原来他对她如此不屑。
而他说的那句话,舜华琢磨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自然,他不会真把她给杀了,无非是怕纪襄听到了萧骊珠不见的事再次跑出去,所以威胁她。
他不可能杀她的。
她不断告诉自己,但回到安全的帐子里后,脑中总是反反复复浮现司徒征的这句话。
还有她被两个士兵强行粗野拖走,被纪襄拽着手,狂奔在无星无月的黑沉夜色里
这些可怖场景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没几日就消瘦了不少。
更让她担心的是皇兄几日后见了她。
舜华知道司徒征不会刻意去告状,皇兄也没有说她什么。
但她就是知道,皇兄一定将这事弄得清清楚楚。回到宫中后,她以为她会好的,不会再做噩梦了。但她仍是一入夜,就会反复梦到那一夜的事。
回宫第三日,皇后闲聊时和她说过一句,会在她过了父孝后,安排婚事。这事,会由她和几个大长公主一道操办。
她有种感觉,父孝一过她就会下嫁。而且这个对象,绝不可能是司徒征。
绝不可能了。
二公主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都驱逐出去。她随手把玩着一个小摆件,开始细想纪襄不见了的事情。
她竟然是留下书信自己走了?
这要怎么走呢?燕舜华从没有独自出行过,想象不出来要怎么出去,而且遇到强人怎么办?
她为什么要走呀?连司徒征这样的人都当众说爱慕她了,她还有什么苦恼?
燕舜华思来想去,头又疼了起来。
不论如何,她对不起纪襄。她就算被司徒征喜欢上了,她也不能因此希望她出事。
否则,舜华忍住泪水,她真的要彻彻底底看不起自己了。
二公主吩咐婢女,派人去将京城附近都仔细搜查一圈。才三日,纪襄不可能走得太远了,等她回来,就向她道歉认错。
她不想再被噩梦纠缠了-
火光冲天,身穿铠甲的乱军拎起地上一个尖叫的女人,一把撕开衣裳,剖出她心,重重摔在地上,血流一地,到处都是这种乱象
纪襄猛地坐了起来,心跳怦怦。她捂住胸口,原来只是噩梦。她分明没有见过这种场景,最乱的那一日也没有见过。
或许这是她如果被那两个士兵抓到后的下场?
纪襄不敢再想,开始穿上衣衫。
这里是离京城五十里外的太平县十里镇万家庄里的一间院落。而这也是她离开京城的第四日清晨了。
“咚咚。”
纪襄道:“进来吧。”
不一会儿,就有个六岁小女娃捧着一碗粥和咸菜进来了,她的衣兜里还装着两个水煮蛋。
让这么小的女孩服侍自己,纪襄羞赧。她已经说过不用给她端早饭了,偏偏杏儿十分坚持,每日都给她送进房里,等她吃完,再拿出去立即洗了。
“杏儿,你真的不用给我端进来的。”纪襄将一个蛋剥好,递给她。
小姑娘想吃又不好意思,纪襄又送了一下,她才道谢接过。
白粥不稀不稠,咸菜是自家缸子里腌制的,味道鲜美。
“刘姨已经出去了?”
杏儿一边吃一边点头,含糊不清道:“我娘一大早就出去了,姐姐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我和你一道做吧,你教我。”纪襄会做点心,但对于如何点柴煮饭,一窍不通,也不会用柴火灶。
杏儿用力摇头:“姐姐不行的,我娘说了你是我们家恩人,不能让你干活。”
纪襄道:“我在这里也没事情做,你让我看着你做饭吧。”
杏儿这才点头,抢过纪襄吃好的碗,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失笑,开始收拾床榻。在这里她也不用见外人,简单梳了个发髻后,仔细收拾了一下屋子,出去看了眼杏儿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坐在她身边,发呆。
杏儿母亲刘翠玉是她母亲出嫁前服侍了十年的婢女,和母亲一起长大。母亲远嫁,而刘翠玉年纪到了,没有跟着来京城,在当地嫁人了。
谁料那男人骗了她,他其实还有个大儿子在外。等男人意外死了,这儿子来将她们赶走了。她娘家愿意收留她,但不愿意再养一个两岁的女童,让她扔了。
她舍不得,想起以前服侍的主子心善,花光了盘缠上京来找。
那日,恰好是纪襄难得出宫回京的日子。当时她十三岁,易氏不愿意处置前头夫人的事,就让她去管。
刘翠玉万万没想到隔着千山万水,她曾经的姑娘竟然已经死了十年了。
她抱着女儿,二人都是面黄肌瘦,风尘仆仆。
纪襄当时没想这么多,就算她不是母亲曾经的婢女,她也愿意帮衬几分。她给了银钱,至于让她们留下,纪府不是她说了算的。
刘翠玉选择了在京城附近安置,她认得几个字,给纪襄写了简单的感激的信,送到了纪府。纪襄是许久后才看到的,知道她们的住处,她是外来的,不能再分田,但是在镇上找了个浆洗衣裳的活计,加上纪襄给的银钱,足够过活了
二人保持着约摸一年一次的通信。
在行宫她伤心欲绝,听骊珠说起去果园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这里。
她很需要平淡宁静的日子,远离勾心斗角的宫廷血腥,也远离那个男人。
纪襄想过,她若是要一个人住,难免有租赁买卖的契约。虽然她不觉得会有人如此费心找她,但如果要找,会发现的。
给刘姨寄信不难,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她在这里住了三日,除了母女两都拼命拦着她做活外,她还有别的忧虑。
听刘姨回来说,这几日都有官兵在镇上搜查。有人说是有逃犯流窜在外,有人说是朝廷追捕逆党。她在几间客栈洗衣,说客人都要仔细盘问过籍贯和路引。
纪襄怀疑是来找她的。
但她给骊珠她们的信里都明确说了,不用找她。何况,她们也不像是能这么快调动禁军的
纪襄突然想起了司徒征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长公主说的。
她抿抿唇,站起来,抢过杏儿手里的扫帚。
杏儿想抢回来,纪襄笑道:“我坐着也无事,还不如动一动呢,你去玩吧。”
闻言,杏儿摇头。她跟着母亲相依为命,更小的时候被带进镇上,母亲在一旁洗衣服,看着她。等她五岁后,就留她独自在家里,扫地,打水,自己做饭。
她知道这个姐姐曾经给过她娘一笔银钱,让她们活了下来,哪里能让她干活?
纪襄已经扫了起来,对快哭了的杏儿叹了口气,将扫帚还给了她。
小姑娘接过,这时,外边突然传来马蹄声。
村里没一个人家里有马的,纪襄小声道:“杏儿,你去门口看一眼是谁。”
她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简陋的厨房里。杏儿没一会儿小跑到她身边,道:“有很高的几个男人来了,看起来都很凶。有点像官老爷。”
纪襄一惊,然后打开灶旁一块同样颜色的砖,跳了下去。
她之前是听刘姨交代过杏儿的,她需要躲人,不能被别人知道她们家多了一个姐姐。而这里是刘姨之前给杏儿准备的,若是有陌生人来,躲起来。财物可以损失,人命不能。
地窖挖的不深,十分狭窄。纪襄抱着膝盖蜷缩在里面,心跳如擂鼓。
漆黑一片中,她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声音,杏儿不说话,哇哇大哭。
“村里人说了,这家人是寡妇带着个小女儿过活的。”
“搜一遍。”
重重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两三个大汉进来了。
片刻后,纪襄隐约听见他们安慰了一句哭泣的杏儿,走了。
杏儿吃力地打开砖头,小声道:“姐姐,他们走了。”
“再等会儿。”纪襄轻声道。
一大一小在厨房里待了约摸一刻,纪襄才从地窖里爬上去。这一来一去,她身上衣衫已经脏得不行了。
纪襄换下衣衫,浑身脱力地坐在凳子上。
第97章
纪襄坐了片刻。杏儿拿起她的衣衫去河边洗,小小一个女童抱着木盆和搓衣板,身子摇摇晃晃。
她直直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身影,重重叹了口气。
刘氏母女是外来的,买了村里一间空屋,因着没有田,也不参与任何宗族事务,和邻居不怎么来往。是以,她那日从河边绕过来到刘家,都没有被人发现。
而她这几日也没有出去过,所需东西都是刘翠玉帮她代买回来。有什么事需要出门,也都是杏儿帮她跑腿。
万家庄的人都不知道刘家多了个人。
但这样长久下去是不行的。
纪襄咬咬唇,先不说她实在不好意思让小姑娘如此伺候她,她一直躲躲藏藏在刘家,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永远不出门。
有的事,必须她自己去办。
纪襄出神地想着,虽说她有过详细的计划,但真正离家后才知道还有这么多事情。
何况,她之前根本没想过竟然有人出动禁军找她!
新帝初初回京时,全城宵禁,热闹街坊日夜有人巡逻,但也不至于这般动静
她心乱如麻,即担心给刘家带来麻烦,又实在弄不清禁军究竟会找她到什么时候?
就不能当她已经死了吗?
纪襄冲动想完,立即“呸呸呸”了几声。这种念头实在太不吉利了!
她将小小的几间屋子收拾好,等杏儿回来后,和她一起烧火做饭。二人的午饭很是简单,两碗饭,一碗水里煮的青菜,昨晚刘翠玉做的炖鸡再热了一回。
乡间饭蔬和她吃惯的宫里佳肴一比,没滋没味的。纪襄却很是喜欢,吃好饭后,她给了杏儿一点银钱,让自己她出去买点零嘴。
她慢吞吞地洗好碗,开始给自己做夏日的小衣。等杏儿回来后,小姑娘分了她一块糖,玩小木偶去了。
酉时中,刘翠玉才回来。杏儿已经急得出去几次,看娘怎么还不回来了。
三人草草用过一顿晚膳后,刘翠玉打发了杏儿去洗澡,嘴唇动了好几下,才道:“姑娘哎”
她三十多岁的年纪,但这几年独自带女儿,生活艰辛,皱纹深深,认真说话就显得愁眉苦脸。
“姑娘,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真的没有在京城里犯事吧?”刘翠玉叹气道,“你和你娘对我有恩,你真犯事了我也不会赶你,但你让我心里有个底。”
纪襄蹙起眉头,道:“刘姨为何这么说?”
“我做活的客栈里今天一大早又有官兵来了,我看有两个偷摸着休息,就大胆问了几句他们找的人长什么样子。”刘翠玉努努嘴,“说是皮肤很白,杏眼,鼻子挺,小嘴巴,个子在女人里不高不矮,很苗条,很美。也可能扮成了男人。”
她继续道:“我以前也想过他们是不是找你,这么一说就确定了。”
刘翠玉目光忧愁,看着纪襄。
纪襄低声道:“你放心,我什么罪都没有犯。是我之前进宫服侍过太后,可能是宫里见我失踪了才找我。”
她曾经入宫八年的事,刘翠玉是知道的。
虽然刘翠玉完全理解不了纪襄好好的县主和伯府姑娘不当,跑来村里待着,但说出来就像是在赶人了。
“那你不想回去的话,就小心些别被找到了。”刘翠玉叮嘱道。
纪襄莞尔:“正要说这事呢,我想过了,我总不能一直躲在家里不出去,等这段时间风头过了,我还是要出门的。到时候就说我是你侄女,从老家来投奔你的。”
刘翠玉笑道:“是我高攀姑娘了,别人哪里信我能有姑娘这么水灵的侄女。”
纪襄抿嘴一笑。
二人又随口说了几句,将一日要做的活计做完就各自回房了。
才到了一更,村里人睡得早。这个时辰,已是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传来的田鸡叫声,十分悠远。纪襄隐隐听见隔壁屋子里杏儿说邻居家的大贵爹娘夜里会去抓田鸡吃,刘姨哄她明天拿碎布料去换一碗吃
纪襄忍俊不禁,坐在简易的书桌前,剪亮了蜡烛。
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只带了必要的银钱,县主册文,几件衣衫首饰,和她珍而重之的文稿。
相比于风云诡谲的宫廷朝廷斗争,她还是更喜欢作诗撰文。
如今传奇故事十分风靡,她打算写几套赚点银钱,其他的则是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来写。有人想创立的新制度或许能沿用数百年,她纪襄写的书说不定能流传千年呢-
司徒征坐在书房里,听几个得力下属轮流汇报。
京城和司阳官府衙门里没有可疑的路引,在京畿之地已密不透风搜查过没有和她相貌一致的人。他还亲自审问了纪襄的父母,他们毫不知情。
而纪家族里的亲眷基本都在京城,都被搜查过了。
毫无纪襄的踪影。
她独自一人,究竟去了哪里?
司徒征皱着眉,敲了敲桌子。他曾经听纪襄说过,她母亲出嫁四年后就去世了,外祖家又远,所以几乎断了往来。
但也不是没可能去投奔了母亲娘家。
他吩咐下去,命下属再去纪襄外祖家,两个姑母的夫家去寻找。
司徒征几日没有合眼。眼下青黑,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伏案小睡了片刻。
一场睡眠后,他恢复了一些精神后,再次琢磨这事。
纪襄的好友熟人,显然没有人帮她,甚至没有事先得知的。京城车马行也没有她雇佣过的痕迹,她要怎么一个人靠两条腿走出京城?
甚至已经走远了。
窗外树荫茂密,花开锦绣,尽态极妍,夏日的自然风光一览无余。司徒征悒悒地从书房里走了出去,在自家府邸里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假山林中。
她和他曾经钻过三次假山。
司徒征闭了闭眼,从
第一回,他就应该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他们二人坦坦荡荡偶遇,有何可避?那时她还是个胆小甚至怯弱的女孩,怕被人说嘴要躲起来,那他呢?
他完全可以站在外面,或直接走人。
分明是来此偷情的一对男女应该躲他们才是。
但对着纪襄湿漉漉透着乞求和害怕的眼睛,对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他鬼使神差般听了她的话,跟着躲了进去。
后来他也曾经想过一回。俗话说义不掌财慈不掌兵,他从来不是心软的人,为何会看她觉得可怜?
但不是什么大事。他当时牵挂的是东宫储位,还有全家人扶持他去辅佐太子的心血。这件小事,他没有多想。
直至后来,他也不曾多想过。
世间许多事对他这种天赋这种出身的人,都是唾手可得,轻而易举。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悔不当初。
悔得夜不能寐,用尽办法都没有将她找回。
他真是愚不可及。
司徒征坐在桃花洞里,看着眼前树树繁花,回忆这几日搜集的所有消息。日光耀眼,他坐了一刻钟后,他父母和下属相继来找他。
定远侯示意韩岱先开口。
韩岱正色道:“郎君,有个农人说四日前在京城出城十里外的地方看到过和永穆县主外貌相似的姑娘。和她待在一起的有很多人,看打扮像是当兵的。”
今日是她不见的第五日,那是在她离家当日发生的事情。当兵的
司徒征道:“谢侯。”
若是谢家马车从她家中接应,混在谢家仆从的马车里出城,根本不需要经过守卫盘问。她只要在城外等着被盛大送别的谢侯出城,就可以一起去庭州了。
无媒无聘,谢侯居然能同意他儿子做这种事?
司徒征暗悔不曾想到当日离京的谢家,抿了抿唇。他对着父母一行礼,转身就想走。
“站住!”定远侯严肃道,“你是要去追谢侯逼问他?”
“是。”司徒征淡声道。
一旁的房夫人挥手示意韩岱退下,扶着定远侯坐在假山洞里的石板,招手道:“小征,你过来。”
司徒征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永穆县主家人说她是病了不能见客,但我们是知道的,她离家了——”
定远侯打断了房夫人的话:“走了几天找不到人,说不定已经死了!”
司徒征面色一滞,他一直不敢想纪襄万一遇害了的事。他盯着父亲,冷冷道:“那你儿子可以赔命了。”
“你们先别吵架!”房夫人提
高了声量,“小征,她一个女孩儿独自离家,先不论她的孝道女德,也不论她是否还活着。她如果被找回,不论经历什么,你确定你愿意娶她?”
司徒征道:“确定。”
他在回京路上对长公主说的话传得沸沸扬扬,定远侯夫妇原本挺欣喜的。纪襄虽然曾经有过婚约,出身远逊司徒征,但她本人据说容德兼美,又有恩封,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谁能预料到人不见了?
房夫人苦笑道:“好。你的事情我们两个早就管不了了。但你能否为你自己,为你的父母,为整个司徒家想想?你这些时日都在全力找她,不眠不休,荒废公务。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已经高坐明台,你和他交情好,出过大力,但他能一直容忍你不务正业下去?”
定远侯严厉地看着儿子。
“你如果不姓司徒,你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当陛下伴读。你十四岁被赶到江南时,没有家族帮扶,能自己养起护卫幕僚?你叔叔还千里迢迢去看望你,怕你受委屈!你和太子要彻底铲除肃王,全家人跟着一块冒险。”
定远侯看着司徒征,一一举例。
他道:“你不准去。我会让人去庭州找你心心念念的纪氏。时值用人之际,你老老实实待在京城,为新君效力。司徒氏能否再进一步,全靠你了。”
“胡闹几天也够了,你必须留在京城。”
第98章
司徒征家的人,都肤白如雪。男人都是眉目英挺,线条清晰硬朗,一看就是强硬之人,即使脸再白,看上去也不好招惹。
定远侯看着儿子英俊又文雅的脸,此刻正面沉如水。
他放软了语气,道:“你爹我身子不好,你几个叔叔和堂兄弟也都才干平平。你的亲属都信任你,信任你能给他们荣华富贵。何况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建功立业,岂能因儿女情长蹉跎?”
司徒征沉默了片刻。
他心中其实没有一丝挣扎,只是犹豫要对父母坦白多少。他耻于对别人说自己的私事,包括亲爹娘。
庭院里传来一阵女孩儿的嬉笑声,很快就被看守的仆妇请走了。
司徒征淡声道:“我和她其实相识已久,是因我有愧于她,她才会出走。她如果出事,罪责全部在我。”
话音一落,定远侯夫妇面面相觑,俱是震惊无比。
不过须臾,已经沉默许久的房夫人说道:“她如果在庭州另有婚配,你预备怎么办?”
她完全不知道纪襄和谢方熟识的事,所以也不明白儿子的表情会如此难看。
司徒征道:“去了再说。”
“如果她成婚了呢?”房夫人坚持道。
司徒征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根本想象不到纪襄嫁给他人。他想了想,道:“可以和离,可以丧偶。”
房夫人倒吸一口冷气,握住身边石凳。
她儿子是不是疯了?
司徒征安慰母亲道:“您放心,我不会胡乱杀人的。”
房夫人并没有因此放心,而定远侯亦是心事重重。他方才没想到,纪氏是跟着谢侯走了,如果嫁给了谢家人,司徒征难道要硬碰硬?
而且,皇帝会无止境地包容司徒征胡闹吗?
几人又争论几句,司徒征心里不耐,道:“我先进宫和陛下陈情。”
定远侯夫妇没有再说话,默认了。至少当面和皇帝报备了,总比一声不吭冲到庭州好。
司徒征从石凳上起身,大步走了。他在府里吩咐好了预备出远门,才一路疾驰到行宫求见。
燕崇登基后,宵衣旰食,每日都和重新入朝为官的秦绰等重臣商议大事,和早前司徒征想见就见的太子截然不同。
他在紫宸殿里候了两个时辰,燕崇才有空见他。
皇帝不顾仪态地接过内监递来的温茶,一饮而尽。他抬手免了司徒征的行礼,直白问道:“又是因为纪襄的事?”
“是。”司徒征将今日听到的消息一说,“臣要去庭州。”
皇帝道:“司徒,你有没有想过,纪姑娘是自愿走的,如果真跟着谢侯一家走了,连你担心的生命危险都没有?”
他坐下,道:“我瞧你是关心则乱。她有本事助我登基,还能在外活不下去了?你不必找她的,她如果真嫁到谢家,也会过得好。”
殿里落针可闻,许久,司徒征艰涩道:“我从前辜负了她,还没有好好补偿她。是因我之故,才害得她远走——陛下,我必须要找到她。”
燕崇道:“那你去吧。”
闻言,司徒征略微错愕。
“你去吧,只要你想好了,去庭州就去吧。”燕崇微微笑道,“等你回来,秦公还等着和你共商大事,他有不少想法,我瞧有你在会更好。”
司徒征泛起一阵愧疚,无言以对。
他跪地谢恩,走了出去。
匆匆回京后,下属仆从已经准备好了远行的物事。他拜别父母,叮嘱养在母亲膝下的一个庶妹多去陪伴,轻车简行,向北而去。
谢家的人已经走了五日,谢侯带来的将士大部队早前已经回去了。是以谢家亦是车马轻便,一路风餐露宿,有时候连官驿都不住。
司徒征问了几家官驿后,知道在途中是绝对不可能追上谢家了。他不再沿途找官驿打听,直接向着庭州而去。
十日后,他在庭州总管府里见到了镇北侯谢宪。
谢侯起初还以为他这皇帝近臣是带了皇帝急令而来,毕竟这一行人看起来消瘦憔悴,像是日夜赶路来的。
让司徒征的下属都去歇息后,司徒征开门见山问道:“谢侯,永穆县主纪氏可在府上?”
谢宪惊讶地挑挑眉,他事忙,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为何问这个。既然没有正事,他就让人将儿子找来,自己赶去军营了。
面对谢方,司徒征又问了一遍。
谢方沉默了,许久才嗤笑一声。
“谢小侯若是不答,我将搜查府上和庭州。”
谢方哈哈笑了起来,这笑并非开怀,而是嘲笑。他看向带着风霜之色的司徒征,他一定是日夜兼程赶路而来的。但那又如何呢?
他听说过司徒征当众表达过对纪襄爱慕的事情,但他也说了,是他单相思。
然而从他出现在这里时,谢方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在荒山野岭里,他沿着车马轨迹找到纪襄时,司徒征似乎是从她坐着的地方出来的。事急从权,纪襄不是那种被外男碰一下说句话就寻死觅活的性子,正常而言她早被司徒征扶着出来了。
他们两个认识,而且有矛盾。
谢方脑中闪过种种猜测,道:“你是用何等身份,来问纪襄的事?”
“和你没有干系。”司徒征很快回答道。
谢方定定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她在何处。”
司徒征霍然起身,道:“谢小侯不必扯谎,有人目击你们离京那日她也在,她究竟去哪了?你可曾想过,她独自在外会有多危险!”
谢方也站了起来,道:“我确实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是用不着你来假惺惺关心她!她亲口告诉我,她已经准备了许久,有安全的住处,我才答应帮她离家的!”
他派去的女婢回来后就忘了纪襄去的地名,但根据女婢追上他们的速度,他能猜出纪襄其实并没有走远。
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司徒征。
“我倒是想问问,你有何资格来问我?”谢方握了握拳,“她即使父母亲不慈,在京城里也能好好生活,非要销声匿迹离开京城,是不是你害的?”
司徒征哑然。
无言以对,他无言以对。
谢方目露怒光,一拳砸向司徒征的脸。他什么都没有想,放下手时惊呆了。
司徒征不闪不避,直直地受了他一拳。他的嘴角流血,司徒征掏出手帕,面色平静,在手帕上吐出一口血沫。
他这种态度,谢方反而讪讪。但他还是更气恼司徒征做过的事,他一定是对纪襄做了很不好的事。
“你对纪襄究竟做了什么?”
“我还是会搜查庭州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谢方道:“别!我可以用性命担保她不在庭州,庭州本就不甚安定,经不起你的搜查。”
说着,他掏出袖里的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臂,鲜血直流。
司徒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他的匕首,往自己的手臂割了一道。
“若有纪襄的消息,还请谢小侯传书京城。告辞。”
他将匕首扔给有些愣怔的谢方,走了出去。
简易包扎后,他让下属都歇息一日,其中一个留在庭州,其余明日回京。
但翌日出发时,他突然改了主意。这回既然出来了,就亲自去纪襄的外祖家和姑母夫家寻找一回-
纪襄在万家庄已经住了一个月。
十日前,她就听刘姨说了镇上的禁军已经撤了,日子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但她一向小心谨慎,在屋子里又闷了几日,才有了出去走走的念头。
这天,刘姨一大早就出去了。杏儿要出门去洗衣衫,纪襄连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二人锁好门,抱着木盆和脏衣服出去了。时值夏日,早晨的日头晒在人身上还不算很炎热。
河边已经有几个村妇趁着凉快出来洗衣了。有个看到纪襄和杏儿走过来,瞠目结舌道:“这你是谁啊?”
纪襄笑盈盈道:“大娘好,我是杏儿的表姐,昨天来这里的。”
村妇瞪大了眼睛,这看着像神仙画像般的姑娘,竟然是杏儿的表姐?不过杏儿这丫头也是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她将信将疑地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杏儿嘴快地报上了老家名字。
村妇一边洗衣裳,一边笑道:“表姐妹嘛,是得从一个地方来的。”
她又问纪襄:“你叫什么名字?”
纪襄微怔,她完全忘记了要编个假名,灵机一动道:“我叫常芳。”
常是她母亲的姓,至于芳,是她看到河边芬芳扑鼻的无名野花想到的第一个字。
村妇又打听了几句,纪襄面不改色扯谎,心里默默记下今日说过的时,省得以后对不上口径。
没一会儿,村妇熟悉的人来了,她抱起木盆,走到了她们身边,看着纪襄窃窃私语。
杏儿道:“姐姐,万大娘肯定是在说你的事。”
纪襄莞尔:“随便她们说好了。”
她洗衣衫很不熟练,旁边没人最好,免得露馅。二人洗好衣裳后就回去了,纪襄坐在门口,剥一筐新鲜的蚕豆。
日头渐渐大了起来。
她微微笑起来,山明水秀,连呼吸都比在宫里畅快。她不用再想着去应付任何人,只用和对她真心实意的母女二人相处。她白天和杏儿一起做完家事,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撰文。
纪襄甚至觉得短短一月,她身子都比从前强健了不少。
大概是夜里虽然会做恶梦,也会担忧被人找到,但比起从前,睡眠安稳许多。
傍晚,刘翠玉回来了。三人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纪襄笑道:“刘姨,我明日想去镇上一趟,你早上叫醒我吧。”
她又问杏儿:“要不要一起去呀?”
刘翠玉给杏儿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去,杏儿乖乖摇头。如果带着去了,纪姑娘肯定又会花银钱给杏儿买东西的。
见女儿懂事,刘翠玉道:“好,你夜里早些歇下。”
既然明日要早起,纪襄没有再挑灯写文稿,收拾好明日要穿的衣衫就睡下了。
不到卯时,刘翠玉就叫醒了她。去镇上要走七里路,只能早早出去。她特意将自己的眉毛画粗画直,又给嘴边画了一颗显眼的黑痣。
纪襄走在刘翠玉身边,将自己昨日和万大娘说的话仔细告诉了刘翠玉。
刘翠玉道:“记住了。”
原本二人还能说说闲话,后来纪襄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顾不上说话。而刘翠玉要赶着去上工,不能停下。
她只好气喘吁吁地跟上。
刘翠玉心疼道:“姑娘下次出来,我给你叫好驴车吧。”
纪襄摆摆手,表示不用。到了镇上,她已经两腿颤颤,不住发抖。纪襄捂住胸口,道:“不用驴车,我多走走就好了。”
二人约定好回去见面的时辰地点就分道扬镳了。
纪襄原地歇息了一会儿,向人打听有无书坊。
第99章
被她拦住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和善地给她指了路,又问:“姑娘,你是从哪儿来的,要不要我带你去?”
纪襄笑道:“不打扰您了,我自己去就是了。”
她微微屈膝行礼,走了。
十里镇很大,而且富庶。街上熙熙攘攘,有不少叫卖新鲜桃子,糕点,馄饨,香药等等的小摊。她原本还担心十里镇上可能没有书坊,不料走了一段后,居然还是挺大一家。
纪襄站在门口又犹豫了片刻。
里面顾客并不多,有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读书模样的男人进去了又很快出来了。
她知道对很多不能考取功名或是门荫入仕的读书人而言,卖文鬻画,帮人代写,收束脩都是常见赚钱法子。想来他就是来卖文的。
这书生夹着一叠纸唉声叹气,看到纪襄时张大了嘴,愣愣地停住了脚步。
嘴里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纪襄原本想躲避开,鼓起勇气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这书生险些原地摔跤。
她忍俊不禁,趁着这强横的势头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就有伙计出来迎接。这姑娘虽然穿着朴素,单单用一块黄布包发也是村姑打扮,但气派却不像村里的。
何况,还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纪襄朝看呆了的伙计笑笑,道:“你家可收传奇话本?”
“收的收的!”伙计连连点头,但他不能自己做主,去把掌柜请了出来。
“是姑娘要卖文稿?”掌柜高高挑起了眉头。
这掌柜显然不信是她自己写的,正好她也不想承认,虽然本能觉得他的态度不适,纪襄还是笑道:“是我家主人要卖。”
她将揣了一路的文稿递上。
掌柜接过,他没立即就翻阅,而是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眼前的年轻女子。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又怀疑这是她自己写的了。
“这故事”掌柜起初不以为意,越看越是认真,如饥似渴看了好一会,急切地翻着,“姑娘,这结局如何?怎么王姑娘成仙后就没了?”
纪襄莞尔:“您若是愿意买下,自然能看到结局。”
她客气地将剩下的部分拿了出来,掌柜立即拿起来看,一双眼睛都黏在了纸上。
“姑娘,您写的——您家主人真是文曲星下凡。”他又看了几眼才抬起头,“您能代替您主人商议价格吗,您主人可有笔名?”
纪襄道:“
雪窗主人。”
二人商议好价格,纪襄答应之后还会卖给他。掌柜左看右看,低声道:“姑娘,您之后再写,可以把里面棒打鸳鸯的写得更小人,下场也更凄惨,扒皮折断手脚做成人彘等等刑罚都可以用上。”
纪襄一怔,这实在是太残忍了,掌柜怎会有此建议?
她缓缓道:“可这样有违律法。”
掌柜见她无甚经验,教她道:“不要紧,爱看话本戏文的小姑娘和大娘就爱看这些,你不能想着律法礼教这些!”
她仍是觉得不对,但不欲和掌柜争辩,点头应下了。
临走时,她注意到书坊里还挂着扇子,纪襄拿起一副,她好像画不出如此精细的,何况画画的话,书案都要铺不下来了。
少了一道赚钱的门路。
但今日收获颇丰,她已经心满意足了。约定好下月再来,她出了书坊。
她出来已经是午时了,街上人来人往,有不少人路过时都盯着她看。纪襄就当没看见,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她家住何处,她的妆扮也和平常大相径庭。
纪襄用了午膳,走走停停四处逛逛,给刘姨买了一盒面脂,给杏儿买了两包蜜饯,就去了约定好的地方等刘姨。
捏了捏钱袋,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如此高兴过-
“可以走了,可以走了,佛祖保佑!”苏夫人又哭又笑,看着自己的幼子,“娘要去法云寺给佛祖捐个金身!”
屋里的其他人也欣喜不已,纷纷喜笑颜开。好一会儿后,屋里的人都散了,只留下了章序和他的父母亲。
章序阴郁已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的右腿被五皇子手下极尽酷刑,当时他只求速死,没想到竟然还有能够不依靠别人搀扶如常行走的一天。
而这个医治他的大夫,竟然是司徒征的人
苏夫人道:“五皇子——不对,他已经是反贼了!等他砍头的时候,娘一定要去看着他脑袋落地,再给府里上上下下都发赏银!”
章序没有说话,与虎谋皮被反噬,他更怪自己。
他太自命不凡,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别人,以为自己武艺高强。
苏夫人还在絮絮地说话,章序沉默地听着。
他不由分神,想起了自己的婚约。
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这桩婚约就没了,甚至这还是五皇子告诉他的。在病床上时,他想过了,即使他终身腿脚不便,也要娶纪襄。
只是他也犹豫
他实在不舍得让纪襄伺候他一个跛脚之人。
如今腿好了,章序问道:“纪襄呢?”
苏夫人的话被打断,脸色也难看起来。她和丈夫对视一眼,不悦道:“你还问她做什么?她将太皇太后气晕了,太皇太后身体一好转就说要退婚,可不是你爹娘拦着你娶媳妇。”
章序微笑道:“那意思是你们同意我和她的婚事?”
“绝无可能。”章父简略道。
章序蹙眉:“我迟早要外放出京的,不在你们眼前过行不行?而且阿襄脾性很好,这事情本来就是太后抠门,本来就是太后先对阿襄发怒,你们别不分青红皂白责怪阿襄。”
夫妻二人再次对视一眼。
苏夫人缓缓道:“之前你伤着,一直没有敢告诉你。如今陛下的重臣,近臣,最得力的一个臣子,司徒征曾经当众说过爱慕纪氏。”
她怕儿子不明白,特意说的很慢,又强调了几遍。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皇太后和陛下关系从不亲近,而喜欢纪襄的人又是那种身份,而且,”苏夫人顿了顿,“我和你都不喜欢纪氏,你不准再惦记她!”
章序嗤道:“陛下早就说过,不会插手感情之事。司徒征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我怕他?离了姑祖母我不能活了?”
苏夫人重重叹气。
皇帝登基时日不久,已经改了不少先帝留下的规矩,甚至下令拆除蓬莱行宫没有坍塌的宫殿,将良木赐予当地百姓。显然父子不和,而章序又受先帝看重
她解释不清,转而问道:“你看重纪襄什么?娘给你挑个比她更好的贵女。”
章序道:“不为什么,她怎样我都喜欢。”
“她人失踪了。”章父干脆道。
闻言,章序猛地站了起来,急道:“什么?”
苏夫人道:“原本我们不想告诉你的,但京城里一直有隐隐绰绰传言说她不见了。纪家是说她养病在家,但有眼睛的人看得出来,她人不在府里!还有那个司徒征如今都不在京城里,说不定就是一起私奔了,人家郎情妾意,你还凑什么热闹!”
章序仔细琢磨了母亲说的几句话。他想了一会儿,纪襄离京也许是真,私奔绝不可能。
他道:“明日我去纪府一趟。”
司徒征若是真想娶纪襄,不至于要私奔的。
苏夫人正要驳斥,章父平静道:“也好,明日让你母亲领着你上门。”
她顿时转向丈夫,一脸的难以置信。
苏夫人不明所以,皱着眉,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好吧,去问个清楚。”
又坐了片刻后,章父章母出了章序的卧房。走出去没多久,章父就吩咐随从:“把我的侍卫调来,不准章序走出房门一步。先关上两个月再说,还想不明白就打。”
他语气狠厉。
苏夫人这时候是不敢插手的,小声道:“那明天还去纪府吗”
“去什么?”章父反问道,“都没有婚约了还去什么,让人看笑话吗?你也相看起来,不拘家世门第,给他挑个脾性好不爱生事的。”-
司徒征回到京城时,从南至北,一路风餐露宿,自他离京已经过了三个月。
已是暮夏时节,房夫人看着他消瘦疲倦尽显风霜的脸,心疼不已。不用问,他显然是没有找到纪襄了。
她催着司徒征去沐浴用饭,又让青筠等人看着他催他尽快歇息。
司徒征确实很累。
他仔细沐浴后,躺在床榻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陷入了睡眠中。
再次睁眼时,已经是第二日。司徒征揉了揉眉心,坐起来,重新沐浴,进宫给皇帝问安。
皇帝原本是想嘲笑他一番的,但他如此沉默寡言,神色郁郁,嘲笑起来也没意思。
何况纪襄人不在庭州,他也有些担忧。
没一会儿皇帝又想,如果现在世道是路不拾遗,年轻女子出远门根本用不着人担心,那该多好。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司徒征的肩膀。
他让司徒征明日就正常上朝。
司徒征应命,告退回家。他浑身疲惫,坐在书案前,慢慢想着这一路可有遗漏的线索,看到青筠进来,他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心中茫茫,不想和人说话,也不想听人说话。
青筠道:“郎君,您有一封庭州谢家的信。”
司徒征立即起身,快步接过,拆信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打开后,他立刻看了起来。
是谢小侯寄给他的。
谢方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他。依照那日车马的速度,纪襄是在京畿一带下车的。自然,她也可能早就走了。
他还说,如果找到了纪襄,不要罔顾她的心意强迫她,但要保护她的安全。
司徒征一把攥紧了信纸。
第100章
她竟然没有走远!
司徒征放下了信纸,连日来麻木空洞甚至绝望的心里,反应了好一会,升腾出喜悦,转而在全身血脉里流淌。
纪襄还在京畿一带!
他唇角微微上翘。可他在京郊各地都命人仔细搜查过,丝毫没有纪襄的踪影。
她真的还在吗?
司徒征心内的欣喜稍稍冷却了一些。
她绝不可能是死了。而要走远需要路引,她已经借助谢方的车马车夫到了她选好的地方,没必要再冒险走远的。
他命人严密搜查过,但说实话,若真是掘地三尺式搜人,别说身边人阻拦,燕崇不准,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如此扰民,引得人心惶惶。
而他派遣的禁军虽然都用了私人银钱加赏,但一层层派遣下去,底下人究竟有多尽心就不可知了。
她一定还在附近。
只要一想到她还在周遭,说不定离他还很近,司徒征就心安不少,心头涌起一阵柔软的眷恋思念,神色缓和下来。
他在卧房内来回踱步,把青筠喊了进来,让他告诉韩岱,京城下属的几个县镇都派人驻守,继续找纪襄。
青筠“哦”了一声,又道:“如果当时纪姑娘赶我走时,我偷偷跟着就好了。”
“不怪你。”司徒征苦涩地笑了一下。
“那就怪碧梧姐姐,”青筠小声道,“竟然让纪姑娘独自出门,还有她爹娘,放纪姑娘一个人出去。”
司徒征闭了闭眼 ,小童虽然无意,说的话却像是在戳他的伤疤。她失去踪迹已经近四个月了,他那些难堪,焦急,气恼,忧愁的心绪都已经散了,能找回她就好。
而这事要怪可以怪很多人,但他是罪魁祸首。
最应该责怪的人。
司徒征简略道:“不用说了,快去传话。”
他临窗而立,对着一树绿荫微微出神。
从前在静园,有过许多这样的时刻。
她常说看久了公文要停下来歇歇眼睛。这个道理他自然也懂,只是忙起来就忘了。她会笑盈盈拉着他的手,一道走到窗边,推开,窗外光景一览无遗。
绿树成荫,花影重重。
但他现在看了好一会儿了,眼睛反而涩起来,没有一丝放松。
就像之前和她相处,总是放松自在的。即使她发脾气,他一时不知怎么哄,却也不至于真的焦急。
不像现在的恐惧。
司徒征恍然,原来他从她不见之后,一直都是恐惧的。她从前想好了退婚就坚持退婚,想好了帮太子就能在御前使力,所以不想见他了,也能彻底消失。
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怕这样的她。
司徒征霍然从窗前离开。
离京三月,他去给母亲请安,几个弟妹坐在一起。没有人敢问他去哪儿了,年纪小的弟弟请他指点功课。到了晚膳时分,定远侯也来了,一家人安静无声地用了顿饭。
他从前在家里一直是这样的,知道即使他不在,家里也是这样的。
今日却觉得万分不自在,尽管身边围着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能够说说话的。
他意兴阑珊,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将近日累积的公文一一批复完,直到天光微亮才抬起头。既然天已经亮了,他没有再去睡觉,提剑去了庭院中。
梳洗沐浴后,司徒征和父亲定远侯一道去上朝。如今的大雍,可谓百废待兴。先帝曾经大肆建寺庙,为了避税而出家之人不计其数,如此一来还严重影响了农事生产。今日议题便是是否拆除寺庙勒令还俗,还有减轻赋税休养生息的事。
早朝到午时仍然没有停下,皇帝宣布退朝后又召集几个重臣去紫极殿,用过午膳后继续讨论大事。
司徒征自然也在其中。
如此几日,司徒征都是早出晚归。被他派去的下属每日都会传讯息回来,纪襄仍是没有踪迹。
他平静地每日陪母亲用晚膳,平静地每日上朝,平静地每日和曾经最钦佩的秦公共商大事,心中却始终提不起劲。
一切都非常平静,这些是他必须做,不得不做的事,仅此而已。
这日,一早便下起了大雨,天色灰暗,似是一夜入秋。他在朝会结束后如常在紫宸殿里议事,约摸申时初,他注意到了秦公脸色不佳。
连日忙碌,年过古稀的老人身子吃不消了。
司徒征朝皇帝身后的杨内监颔首,又朝秦公抬抬下颌。杨内监会意,小声向皇帝禀告。
皇帝的话停了下来,温和地请秦公今日先回去歇息,赐下人参燕窝等物,又命宫人去传轿辇。
大臣在宫里坐轿是逾越,秦绰固辞不受。燕崇看了眼窗外的绵绵秋雨,命道:“司徒,你送秦公出去。”
“臣遵命。”
司徒征起身,虚虚搀起秦公,比手示意他先请。
“听闻你前阵子是出京去办私事了?”出了紫宸殿后,秦绰随口问道。
司徒征颔首,承认了。
秦绰倒也没有追问为了何事,凄风苦雨中,二人很快又谈起了最近的议题。民生是最紧要的,即使要改法度,也不能一下子全改,得定下合理的度。
在殿里坐久了不舒服,出来后秦绰反而精神好了一些,在雨声里提着音量说话。
“你这年轻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善言辞。”秦绰笑着责备道。
司徒征淡淡道:“我不善言辞。”
“当日你劝说我时,可是字字珠玑滔滔不绝。对了,和你一块来的纪姑娘,可是你亲眷?她最近可还好?”老者闲聊道。
二人已经走出了宫门一段路,秦绰的马车近在眼前。
司徒征不知如何回答,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从前“世兄”,“世妹”的称呼。
雨声哗哗,他干脆装作没听见罢了,这些不知情的人问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戳他伤疤。
正想着,雨幕里一个黑衣人影握着一把短刀,直冲秦绰而来。扶着秦绰的随从吓破了胆,“啊”的大喊一声。
刀锋近在咫尺,推开老人若是摔上一跤能去掉半条命,千钧一发间司徒征想定,挡在了愣住的秦绰面前。黑衣人一惊,短刀刺进了司徒征的右臂中,瞬时,血液迸流。
司徒征面色不改,拔下短刀,用另一只手迅疾掐住刺客脖颈,一用力,刺客已经是半死不活不能动弹。他松开了手,匆匆赶来的宫门侍卫连忙压制住刺客。
他掏出手帕压住伤口,唇色略显苍白,平静道:“秦公受惊了,您快回家吧。”
秦绰急道:“回什么家?你是不是骑马来的?赶紧上我的马车,我和你一起去司徒府!”
司徒征颔首:“也好。”
他点了几个侍卫护送,一路上秦绰都在催促车夫快些,到了定远侯府后,又对闻讯赶来的定远侯父母连连道谢。
房夫人笑道:“您老莅临我们府上,蓬荜生辉。这都是司徒征应该做的,您就不必客气了,若不嫌弃,就留下用个便饭吧。”
三人在外客气,屋内府医正在给司徒征包扎伤口,他褪下右边衣裳,沉默地任凭府医清理伤口。
是何人要刺杀秦绰?
宫里的燕崇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一听闻此事,就立刻命人严查。
皇帝都亲自关注了此事,负责的官员立即审问。结果却是出乎意料,这人多年前受先帝暗示,打坏了秦绰孙儿的一条腿,害得人家落下腿疾。
如今秦绰重回中枢,他害怕被秦绰报复,想先下手为强,观察了几日秦绰的行走。恰好遭遇大雨,便在外埋伏等候。
司徒征当夜就听说了此事,一哂,没有评价。
睡前他爱洁的毛病犯了,更换包扎布后,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吩咐青筠去传话,在京畿四处散布他遇到刺客,身受重伤,性命堪忧。
青筠疑惑道:“为什么呢?”
司徒征别过脸,不自在道:“快去。”-
秋高气爽,下午,纪襄带着杏儿去附近转了转,遇到一个货郎,买了不少给小孩吃的零嘴儿,杏儿喜滋滋,黏着纪襄的手不肯放,直到回家了都跟着纪襄去她的屋子。
纪襄坐在书桌前,不紧不慢地写着构思好的故事。
杏儿安静地看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打开黄纸包的糖,挑大小。
窸窸窣窣的声音并不会打扰她,但纪襄还是转过身,看到杏儿天真的黑眼睛。
她心念一动,问:“杏儿,你想不想认字?”
杏儿嘴里含着块糖,含糊不清道:“能赚钱吗?”
纪襄没听清楚,笑道:“你说什么?”
杏儿用舌头将糖抵到一边,问道:“认字了以后能赚钱吗?能像姐姐一样卖文章赚钱吗?”
闻言,纪襄想了想道:“不一定。帮人代写书信,代写诉状,做个西席,卖自己的文稿,都是可以赚到银钱。还有的人因为读书认字,可以去当官。”
“但是呢,”纪襄话锋一转,“读书的好处不单单是赚钱,可以让我们明白许多道理。一些你不高兴的事情,也许看书就能懂了。”
杏儿一时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纪襄,一双眼睛似懂非懂。
纪襄莞尔:“你慢慢想想吧。”
说着,她转回身,专心撰文。杏儿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走出去到河边扔石头玩了,没一会儿又觉得无聊,回到了家里,站在纪襄旁边看着她的脸。
姐姐很白,脸比第一天来家里时胖了点,微微抿着嘴唇,手动得很快。
杏儿看了许久,还是不懂姐姐说的话,打算等亲娘回来后问
问。
刘翠玉回来后,三人开始吃晚饭。刘翠玉吃饭时喜欢说些听来的新鲜事,而今天就听说了一件事,她道:“京城里有个年轻的大官被人捅了,就在皇帝宫门口,血流了一地,说是救不活了。啧,以后出门去还是要小心些,这么年轻”
纪襄握着筷子的手一僵,问道:“有多年轻?”
四十岁当上大官都可以说一句年轻。
“这个没说,应该和皇帝差不多大,”刘翠玉皱了皱眉,“好像是跟着皇帝一起读书的。”
纪襄慢慢地放下筷子。
刘翠玉笑道:“说不定你认识呢。”
“可能吧。”纪襄勉强一笑。
用完晚膳后,纪襄回屋点灯。烛火在夜风里摆动,她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她听到的话。
当过皇帝伴读的有好几人,不一定就是他。他日日练剑,武艺高强,她曾经亲眼见到他悄无声息地扼杀人。
但也许是他给皇帝挡刀?或者是进宫不能佩戴武器
是了,进入皇帝寝宫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带着武器的。
京城里怎会发生这种事呢?
她心乱如麻,大口大口喘着气。
说是救不活了
她今夜没有任何心情再写东西了。翌日早上,她做好家事,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了半个时辰。她放下笔,起身时头有些晕,不小心将砚台撞到在地。
杏儿听见响动,连忙跑进来一起收拾。纪襄无意识地捡起来,被杏儿推去洗手。
凉凉的水淌过她的手指,纪襄回过神来。
她问:“我要去镇上买一块新的砚台。”
纪襄没有问杏儿要不要一起去,拿上钱袋就出去了。半早上的日光不冷不热,纪襄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办法确定是司徒征。
即使是司徒征,她回去又有何用呢?
她又不会救死扶伤。可如果不去看一眼,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纪襄提醒自己,本来就不打算再见面了的,是此生都不会再见面。
能听到他的消息,都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她握拳,又反复松开。
走着走着,等失魂落魄的她意识到时,她已经和一个排场不凡仆婢簇拥的人快迎面撞上了。
她想转身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