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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浮云阁里,萧衔蝉一行人往顶楼走去。

    谢无柩看着毫无守卫楼层,眼睫闪了闪,心中冒出个猜测,如他所想,一路畅行无阻,甚至阁主的房间也无人把守,打开门,里面只有一团有一团快要淹没人头顶的云。

    谢无柩微微皱眉,难道他想错了,那人并非故意诱他们深入,要不然,怎么这里依旧被障目法层层围住呢?

    “我猜地下入口就在白衣人房间里。”萧衔蝉压低声音,

    谢无柩难得点头:“我赞同萧道友的看法。”

    既然那白衣人有意请君入瓮,肯定会留给他们能“入瓮”的地方。

    “这个房间有古怪。”谢无柩想一挥袖,将方寸奇景的法力撤掉,露出屋子本来面目,只可惜现在他与凡人无异,只得道,“萧道友,你试试能不能找到这里祟气最重的地方。”

    萧衔蝉立刻上前,云团没过腰腹,她走在最前面,鼻子一耸一耸,将这看起来没有尽头的屋子走遍,终于在某团云旁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她笃定道,“虽然隐隐约约的好似根本没有,可相比较这间屋子其他地方,这里祟气最重!”

    空茫的夜空上一颗星子也看不到,明月夜建在空中,与月比邻,能看见许多凡人看不见的微小的星星。

    夜犹良忽又担忧,自己虽然打晕了碧芳,让她无法前去撤掉顶楼障眼法,但万一那伙人有什么定位法宝呢?

    他道:“万一他们找到了通往地下的阵法呢?”

    露白长老自信地拿起折扇扇了几下,一派淡然道:“缚在阵中的那凶物已经走火入魔,其魔气之煞,将整个阵法都染上了魔煞,若非飞檐上挂有五百九十又四盏安魂辟邪铃,那魔气早就冲破阵法了。

    寻常筑基修士便是寻到阵法,也会被如此浓重凶煞的魔气引得灵台混沌,严重者还会生出心魔,寸步难行,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有我亲手画的辟邪符护体?”

    一层套一层,除非他们故意引入,不然那些修士根本无法毫发无损地抵达深埋地下的那处。

    浮云阁顶层的众人陷入为难,虽然寻到了祟气最重的地方,然而云雾遮蔽,他们无法真正看清里面是什么。

    金不禁上前一步,示意师妹让开。

    他双手结印,一道火红带金的灵力瞬间结出燃净印,火舌燎原一般将这里的云雾舔舐干净,一个贴满黄纸符箓的阵法出现在众人眼前。

    秦含玉看着符箓边缘黑焦的痕迹,瞳孔一缩,迅速将三师姐拉到自己身后,又大声道:“等等!大家别急着入阵,这里有魔气!”

    妖魔鬼人四修所修成的气各不相同,气之性也不相同。

    魔修讲究顺心而为,无所顾忌,是以他们的魔气最为无状,容易伤人,若是魔修大能,他所散发的魔气甚至可以重伤没有防备的低阶小修士。

    秦含玉右手抽出自己背上的且停侯,一察觉到主人严肃以待的护持之心,且停侯的锋芒利得要将人眼刺伤,丝毫没有充当铁板时的温顺。

    黑色的魔气从且停侯的刀面溢散,渐渐形成一个球,将众人笼罩在其中。

    “这样就好了”秦含玉道,“有我的魔气在外做抵挡,大家入阵时便不会太难受。”

    金不禁和萧衔蝉松了一口气,方才那丝丝陌生魔气充满攻击性,确实让他们感到不适,但师妹的魔气就不同了,他们一同吃住一同修炼,视彼此为血亲家人,

    自然不会对家人身上的气息产生不适。

    萧衔蝉感慨:“幸好咱们门派生态平衡。”

    若无魔修相助,普通修士在这里恐怕会受伤。

    然而,谢无柩很不适应这种将背后交给朋友的行为,他曾经也有深信不疑的人,但换来的结局惨不忍睹,如今他谁都不信,但此时他不仅得交付后背,还要交付全副身家性命。

    本能让他瞬间运气至丹田,可碎裂的经脉和灵府完全无法支撑灵气涤荡,在他三番两次强行运灵后,经脉碎得更彻底了。

    谢无柩将喉间痒意和血腥一同咽下,他不能在外人面前示弱。

    萧衔蝉敏锐的鼻子嗅到一丝血腥,连忙看去,在森寒的黑色魔气和诡异的红纹黄符衬托下,身旁谢道友的脸白得比大师兄洗了几遍的骷髅身还要白,这就使得他嘴角的一丝红愈发显眼。

    她立刻伸出大尾巴将强撑的谢道友裹住,尾巴像米其林轮胎一层一层裹住的瞬间,她感受到了他的摇摇欲坠。

    萧衔蝉焦急道:“谢道友,你本就身负重伤,别为了我们再伤身伤神了,我这就送你回去休息!”

    萧衔蝉要感动死了,他们本是顺手将谢棺从墟空救起,甚至没能彻底治好他的身体,还间接将他的法宝弄得四分五裂,结果谢道友如此舍身报恩,先是为了找到他们其他人而留在浮云阁,现在又为了大师兄跑上跑下,劳心劳力。

    谢无柩喘着气,连忙道:“不行,我一定要下去!”

    他想要的东西肯定在地下,这几个蠢货干甚阻他的路?

    自己都重伤若此,还要下去寻救命恩人,这就是纯朴的修真界才能生出的纯朴之人,一首感恩的心忽然作为bgm响起来,萧衔蝉感动得眼泪汪汪,金不禁和秦含玉也一脸感激看着谢无柩。

    萧衔蝉心想,自己与谢道友相处虽时间不长,却能看出此人是个倔强非常的人,二师兄的燃净印只能支撑一刻钟,此时将他送走,再回来不知会不会生出波折,倒不如将他保护好,让他随他们一起走。

    恐怖片里都是这样的,单个要走的角色都是第一个领盒饭的。

    想到此,萧衔蝉的尾巴将谢棺裹得更紧了。

    谢无柩缓缓吐纳,稳住已破的不能再破的灵府,之前几番强行运灵终究让他的伤更重了。

    许是这个妖修自见面起就常常用尾巴触碰他,他对她的尾巴倒不陌生,现在被熟悉的暖乎乎毛茸茸包裹着,他觉得头顶笼罩的魔气也不是不能接受。

    蓬莱三人将自己个的芥子袋翻了个底朝天,每人都匀出了五分之一师父亲手画的符箓给谢无柩。

    金不禁道:“也是我们考虑不周,你如今无法用法术护身,这些符箓拿好了。”

    秦含玉不多话,豪爽地将符箓塞到师姐尾巴的绒毛里,示意他自己拿。

    萧衔蝉则直接挑出几张护身符箓,在谢棺的额头贴一张,脑后贴一张,胸前贴一张,背后贴一张,贴到他浑身全是绿油油,仿佛一个迎风的招财树后,才道:“好了,如此一来,便是半步飞升也不能伤你分毫了。”

    谢无柩顶着一身在魔气涤荡下唰唰作响的别致绿符箓,被萧衔蝉的尾巴圈着,觉得自己脸都快绿了。

    高处不胜寒,明月夜上更是清寒。

    夜犹良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道:“小子知晓老祖法力无边,又有黄真人在旁协助,那群人莫说寻到入地阵法,便是寻到了,也会慑于魔气,无法入内,可是万一,小子是说万一,万一他们进到了那个阵呢?”

    出个万一,他的摇钱树浮云阁就会毁于一旦,他自己也会遗臭万年。

    露白长老心说被寻到岂不更好,他就不用担心这段时间祟气压不住了。

    他对这个畏畏缩缩,贪财又胆小的后辈很是看不上,不说与名扬九州的原家少君、左家少君相比,就是与其他门派一些凡人出身的弟子比,夜犹良也是比不过的,要不是夜家这一辈实在无人,他才不会让这个小辈参与到浮云阁的事。

    露白长老冷哼一声:“你莫不是忘了地下阵法是什么了?只要他们入阵,便一丝法力也发不出,只能乖乖任阵法攫取法力和灵气。

    除非他们有魄力散尽修为,即便散尽修为,阵法仍能以灵根为食,莫非他们还能有个经脉碎裂,灵根断绝的同伴不成?

    若是他们发现阵眼是那东西……想当初我等降伏它都是趁沉睡之际,如今它虽走火入魔,实力大减,然元婴都不是它的对手,更别说散尽修为的修士,他们若是不自量力,去杀阵眼出阵,只能被那东西当做口粮。”

    夜犹良心有戚戚然点头。

    露白微抬眼皮,瞥了他一眼:“近一月来,黄真人已是第二次将人引到地下,那东西的祟气越来越猖狂,日后你要好好经营浮云阁,多引些外地来的散修。”

    夜犹良讷讷道:“阵中的东西是魔物,折磨他倒还罢了,若是需要灵气,浮云阁赚到的灵石不在少数,何不用灵石……”

    要是失踪的修士越来越多,他的浮云阁就开不下去了啊!可是在露白长老无言的威压下,他说不下去了。

    “蠢货!”

    露白长老声音冷漠,轻挥扇子,夜犹良只觉一阵罡风冲面而来,自己脚下站着的地板如龟背般裂开,他连忙跪下去,五体投地,不敢多言。

    露白云淡风轻地收回扇扇子的手,珍珠楼瞬间恢复如初,他冷声道:“你看,月亮好看吗?”

    夜犹良方从惊骇中回过神,听闻老祖问话,小心答道:“好看。”

    露白看着朗朗夜空和云下如蚁的人群,道:“月亮要挂在天上才好看。”

    明月夜乃密州无冕之主,自该被千万修士所供养。

    夜犹良不敢多话,只心中庆幸,既然阵法所在机密无比,想来那伙人也找不到。

    踏入遍布魔气与祟气的阵中,瞬间天旋地转,再睁眼时,萧衔蝉发现他们来到了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洞。

    金不禁中指与拇指一搓,指尖亮起一小簇明火,足以照亮此地,这里是个像坟包的地穴,一条阴暗小道就在几人面前。

    四周铃铃声作响,是浮云阁飞檐上的铃铛,在阁里时这些铃声一个也听不见,这里听得倒是清楚得很。

    萧衔蝉忽然道:“浮云阁阁主房间里的阵法上贴的符箓,是防止祟气溢散的,那个阁主,他是肯定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

    金不禁和秦含玉一同点头:“看出来了,只是为避免大师兄被那缚鬼阵缠住,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咱们也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谢无柩倒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他们行事之前不细加思量,这么看来,这些人还是有脑子的。

    第24章

    金不禁走在最前面,右手指尖亮起明火,左手放出金灵气凝聚成的尖刀。

    萧衔蝉紧随其后,妖修的五感较之普通修士更加敏感,她仔细探查前方情况,身后的尾巴则紧紧裹住贴满符箓的谢无柩。

    秦含玉殿后,且停侯锋芒毕露,丝丝魔气与整个洞里的魔气交缠在一起。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了许久,在大家以为这条路没有尽头时,一道幽蓝的光芒夹杂着金光,明明灭灭,闪烁在前方。

    “不对劲,不要着急进去。”萧衔蝉眉头紧皱,她闻到了极重的血腥和煞气,“小玉,你送一缕魔气进去试探一二。”

    秦含玉听从师姐吩咐,她的魔气甫一触碰到那抹幽蓝,就被绞杀得一干二净,她没有害怕,反而惊喜道:“我好像感觉到大师兄的气息了。”

    “可是如若大师兄在此,妙妙早就嗅到味道了。”金不禁道,他看向前方金蓝相间的光芒,有些不确定道,“那金光,好像……的确与大师兄的灵气相似。”

    谢无柩本在思考那些人会把他想要的东西放在哪,闻言也看向前方,看到那缕缕金光灿如朝日,他微微讶异道:“花道友不是个鬼修么?为什么他的灵

    气里有如此深厚的功德?”

    恶尽曰功,善满称德,此等耀目金光,非救苦救难者,不可能有如此功德。

    “这是功德?”萧衔蝉也很惊讶,功德不是佛修才会有的东西吗?他们大师兄施法时,其法术常含金光,她还以为修为到了金丹的修士,法术都会变成金色。

    金不禁道:“这也不奇怪,大师兄是医修,他救了那么多人,积攒了功德也很正常。”

    “你们大师兄是个医修?”谢无柩挑眉惊讶道。

    萧衔蝉点头:“你忘了,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们就告诉你了呀。”

    谢无柩惊诧于他们初见时自我介绍竟然是真的,又惊愕于世上竟还有以鬼身入医道的修士。

    他语气满是惊讶:“我素来只知道鬼修走鬼道,魔修走魔道,竟还有不循自身而以他道修行的修士?”

    萧衔蝉笑道:“照你这么说,人修就得走人道,那怎么还会有剑修、刀修、体修、音修、儒修、佛修等等入道方式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循一道自己喜欢的修行就是了。”

    谢无柩想想自己见过的数不清的修士,心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有鬼修入医道,想这妖修也有特别造化吧。

    几人疾行至光芒大盛处,过了极狭窄的漆黑小道,只见一处巍峨大殿现于眼前,环殿竖着十二根石柱,每一根柱子上都有一前爪似鹰后爪似虎的奇兽,威风凛凛。

    兽口中伸出幽蓝色的铁链,层层捆缚着正中冒着黑气的白色玉柱。

    十二奇兽石柱与铁链形成了一个镇压阵法,如同庞大的锅盖圈出这一片地方,阵法中的光芒像雷电一般,时不时攻击一下在南侧的骷髅——那是无法维持肉身幻影的花沸雪。

    萧衔蝉被眼前这幕震住了,面露不忍,盖因这个阵法当中除了大师兄,还有数不清的累累白骨,宛如一个骷髅林。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颗颗朽坏的头颅犹如开败的荷花,一骨碌就从颈椎上断裂,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然后似烧干的柴火般,化为灰烬。

    那骨灰顺着阵法中的灵气盘旋,在地上堆积了厚厚一层灰沙,分明处于水乡地下,却与西北大漠一样。

    花沸雪的黑袍早已被抽得破破烂烂,肉身幻影也维持不住,骷髅身没入这堆小山丘般的白骨里,幽蓝阵法与飘荡的骨灰交织在一起。

    他神情肃穆悲悯,分明打坐于危机四伏之中,却让他坐出了在佛前聆听慈音的架势。

    此时,他双手合十,嘴里不断念出楞严经,身上金光大盛,与幽蓝和黑气斗在一起,有一个女修躺在他身后,形容消瘦,竟比花沸雪这个鬼修还像骷髅,她的身下还压着具白骨。

    秦含玉正要上前叫大师兄,被萧衔蝉拦下:“先不要轻举妄动,大师兄现在真神出窍,正在超度那黑气,若是我们贸然打扰,说不得就会害大师兄受伤”

    他们来到大师兄背后的石柱旁,时刻准备踏进阵法支援。

    萧衔蝉好奇地指着柱子上口含铁链的怪兽:“这是什么兽?”

    谢无柩正细细打量大殿装饰,闻言只说出一个字:“犼。”

    犼,上古神兽,据说一犼可斗二龙三蛟,且这神兽喜食龙脑。

    秦含玉随着他们的对话看向殿中的白色玉柱,道:“用犼来镇压,难不成这里有条龙?”

    只见被幽蓝铁链束缚的玉柱里突然凝聚出一条模糊的龙影,其似是被缚在玉柱中,龙影仰天长啸,威势不比真龙之身,然其龙吟也震得几人耳朵渗血。

    在阵外的几人听到龙吟都受了伤,何况身处阵法之中的花沸雪,他森森白骨上裂开几条纹,耳孔上生长的骨昙都蔫了,花瓣掉落好几片,本就法力大失的他几乎连骷髅体都快凝不住,要显出三魂七魄来。

    “大师兄!”

    几人焦急,半只脚差点进入阵法,却被花沸雪呵住。

    “不要进来,这阵法会吸食修士法力,甚至连灵根都能炼化!”花沸雪急道,白色的指骨指向身旁的女修,“这位道友是土木双灵根,我入阵时她已经濒死,当时阵法为诱我深入,没有显现真面目,我便用回灵丹救了她,她醒来后才对我说了这阵法的邪处,便又昏倒了,如今她的灵根已被蚕食一半了。”

    众人看向这位女修,她身形双颊凹陷,眼圈青黑,正苦苦抵抗攫取她灵气的阵法,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修者炼魂锻体,若非神魂难支,灵法散尽,其体魄一般不会有损伤,重伤如谢无柩者,从外表看,也不过是虚弱了点,可这位女修却已经像是被抽干了。

    秦含玉怒火中烧:“怪道那浮云阁阁主千方百计把我们引来,想必就是为了借用这个邪阵炼化我们的修为。”

    萧衔蝉看着已经快身死道消的女修,不忍道:“师兄,我们能把她拉出来吗?她不会就是失踪的张小凤吧?”

    花沸雪摇头:“除非破了这阵法,否则阵中的东西一样也出不去。”他看向白色玉柱,“阵眼在这根白色柱子处,柱子的守护兽是一条黑龙,我也不确定阵眼究竟是柱子还是龙。”

    这阵法很奇怪,阵中的玉柱看似束缚着黑龙,让他很是痛苦,可若有人要毁了玉柱时,这黑龙便凶性大发,护着玉柱不让任何人靠近。

    且只要一踏入阵法,管你是多高修为,皆如黄沙奔泄,渐渐散得一干二净,只要还有一丝灵气,阵法就不会放人出去。

    而踏入仙途的修士,连骨头缝里都充斥着灵气,是以只要修士入阵,就会被这个阵法扒皮吮血,敲骨吸髓,直至肉身湮灭、身死道消。

    “我方才试图用楞严经去除黑龙魔障,也没成功。”花沸雪疲惫道。

    “不如我们封了修为进阵?和师兄一起杀了那恶龙。”金不禁出主意。

    花沸雪却不赞同:“这阵法高深的很,连灵根都会炼化,还是不要冒险了。”

    阵法外一时陷入无言的焦躁与沉默。

    “霹啪!”铁链过电般响动了一下,阵法中的几人脸色都更苍白了,阵中的玉柱愈加莹白。

    “这也太白了,太干净了。”

    见南山的粮油店里,张喜鹊坐在窗口,低头对着窗外白玉铺就的道路感慨。

    白玉京少有凡人,她出现在白玉京,就如同误入人群的田鼠,处处被忽视、被厌恶,这些天她从没好好看看白玉京,现在于那几位好心道长的房间暂住,才有几分闲心观赏这座城池。

    张喜鹊习惯先低头,然后再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夜,她不由喃喃道:“月亮挂在天上真好看啊,也不知道小凤看没看到……”

    谢无柩盯着阵中白色玉柱的某处,眼眸微微闪动,忽然抬手,食指戳到萧衔蝉的额头上,细微的光芒闪过,他的脸更苍白几分。

    萧衔蝉感受到额头一触即离的微凉,惊愕地看他:“谢道友?”

    “我将剩下的一丝灵力给你了。”谢无柩道,“现在我与凡人无异,此阵对我也无效,不若我进阵看看?许是能找到其他破阵的法子。”

    话音一落,众人皆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花沸雪动容道:“谢道友,我本没有治好你,你何必冒险呢?”

    萧衔蝉补充道:“大师兄你还不知道吧,谢道友在外得知你不见了,急得不顾重伤在身,跑前跑后,就为了帮我们找到你。”

    金不禁无言地拍拍谢无柩的肩膀,秦含玉抱刀感动地看着他。

    大伙的眼神就只有一个意思,这位谢道友,真是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老好人。

    老实人谢无柩捏捏眉心。

    要是有人说谢无柩城府深,他非但不会生气,反而觉得是夸奖,要是有人说他狠毒,谢无柩也只会认为此人独具慧眼。

    可现在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好人?这是多么另类的侮辱啊!

    谢无柩心绪复杂,他决定了,等他在这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就和这群人分道扬镳。

    第25章

    “此阵

    脱胎于九转夺灵阵。“他看着十二犼石柱,“又融合了镇妖阵,缚鬼阵,锁魔阵等多个阵法,压制此间熊熊魔煞,又利用灵气净化祟气。

    破它倒也不难,只需在灵力耗尽之前,感化阵中的魔龙,让他不再有怨,或寻到每个小阵眼,逐一击破。”

    谢无柩的手指在半空比划,一一算出阵眼,只才算出一个阵眼,额头便冒出滴滴冷汗。

    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分析,嘴唇渐渐失去血色,落在萧衔蝉眼中,就是他不顾自身安危,坚持入阵救人。

    萧衔蝉的眼睛突然一亮,拍手道:“不如我们来点简单的法子?”

    谢无柩想起上一次萧衔蝉说简单时,还是她带着一群人帮那个见南山修士逃票闯进浮云阁,他心中顿时涌上一股莫名的不祥之感。

    “俗话说得好,乱拳打死老师傅!”萧妙妙道,她的办法一向直接,“我们不搞那些说服黑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合作共赢的麻烦东西,谢无柩,你就记住一个字——九变十化、化繁为简、简单粗暴!

    进去后,也不必寻找什么阵眼,将爆炸符贴满所有地方,通通炸了了事!”

    谢无柩嘴角抽搐,这是一个字吗?

    萧妙妙气粗胆壮,师父半步飞升的修为,给他们画了那么多法力无边的符箓,每张符箓的威力都至少相当于百吨TNT,这么多的符箓加在一起,怎么着也能和核弹媲美了,她就不信,阵法再厉害,还能厉害过核弹?

    玄学和物理学,谁更强大,今日就要见分晓!

    在谢无柩进入阵法前,萧衔蝉将护体的符箓在他身上贴得满满当当,又拿出一沓“杀”、“爆”、“破”的符箓交到谢棺手上。

    本就绿油油的谢无柩更绿了。

    萧衔蝉犹不放心,看着阵法里那些幽蓝铁链时不时爆出雷电,她皱眉,就谢棺这个娇弱的身体,被打一下会哭很久吧。

    她突然又有了一个好主意:“大师兄,你说这个阵法为了诱你深入,开始时没有吸食你的修为?那我要是把尾巴伸进去,它应该也不会蚕食我的修为吧?”

    棕红色环纹大尾巴在萧衔蝉身后晃来晃去,毛茸茸的尾巴尖勾出跃跃欲试的弧度。

    谢无柩走进阵法里,如他猜测的一般无二,这阵法对他这个与凡人无异的废人一丝兴趣也无,但铁链上幽蓝的光芒会化成雷电,在阵里无规律地游荡。

    “噼啪”一声,雷电没有击中谢无柩,一股焦味传来,黑色的灰从谢无柩头顶窸窸窣窣落下。

    他抬头,头上罩着一片毛绒“伞”,正是萧衔蝉的尾巴。

    萧衔蝉坐在阵外,屁股差一点就挨着阵法边缘,一条大尾巴在她的施法下越来越大,将谢无柩保护得密不透风,阵中的雷击被她的尾巴挡住,她在阵外疼得快哭出来了。

    为了不体验雷劫的疼痛,她连再精进修为的想法都没有,结果现在在这里却体验到了雷击,真是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谢无柩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加快了,将几张符箓飞快地贴到玉柱、铁链以及地板上,如他预料的那样,这条黑龙对毫无修为和法力的凡人一个眼神都没给。

    他大声道:“萧道友,未避免出现错漏,这根玉柱顶最好也贴几张,你可否将我送上去?”

    话音未落,萧衔蝉便如他所愿,毛绒尾巴又长了几分,将谢无柩裹成一个卷,送到了玉柱上。

    这玉柱两头粗中间细,谢无柩在上面看到玉柱好似是中空的,在圆形空洞上,一块灰扑扑的珠子卡在里面,他无声冷笑,一边借由贴符箓的动作,一边不留痕迹地将那灰珠子袖了。

    想了想,又将自己早就碎了的法宝残片放了一块上去,这才招呼萧衔蝉将他放下。

    等他一做示意完毕的动作,就如弹簧般被快速拉出阵法,谢无柩一时反应不及,双手失礼地在半空中乱晃了几下。

    方于阵外站定,萧衔蝉的尾巴就将他裹得更紧几分,在尾巴缠绕上胳膊的瞬间,谢无柩袖中的那颗珠子就化为无形,悄悄没入萧衔蝉的体内,只谢无柩如今形如凡人,萧衔蝉又一向心大,摸摸似是被蚊子叮了的后脑勺,毫无所觉。

    “师兄,快拿出师父给的符箓保护好自己!”萧衔蝉三人在阵外已经双手掐诀,准备引爆阵内符箓,花沸雪立刻将自己和阵中的两位女修护好,缩在一角。

    幽蓝的光芒越来越盛,铁链铛铛作响,好像感受到了不安似的震动。

    身为渡劫期的无法心道君虽然在徒儿面前总是一副男妈妈的和蔼温柔模样,但他一身半步飞升的修为不可小觑。

    绿色叶子上刻有的金色符文好像抽丝般一条条清晰起来,紧接着,成百上千的绿符突然金光大盛,同时发力。

    “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就被送上天和太阳,不,和月亮肩并肩了。

    萧衔蝉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蘑菇云。

    浮云阁正值花魁大比开幕式,阁顶大开,烟花在晚霞中璀璨夺目,红纱飞舞,美人图挂在木柱上千姿百态。

    底下客人们欣赏美人表演,为自己心仪之人豪掷千金,一派潇洒恣意,热闹非凡。

    时青谷被卿鱼公子拉上台,一同主持此等盛况。

    所有人竞选花魁的人都自我介绍完毕,只差最后一个传说中的谢公子。

    底下看客听卿鱼公子讲了半个时辰传说中的谢公子是多么天姿国色,已经个个对没有画像的谢公子心驰神往了。

    有客人不满地泼冷水——“说到底,那个谢公子是何模样,修何大道,来自何门派,我等都不知晓,凭你们几句夸夸其谈,就想勾勒出一个天香国色的美人不成?我猜这个谢公子肯定是个丑八怪!”

    时青谷气得脸都红了,想他的知己谢道友是多么光风霁月,为寻爱侣的师兄,都不顾身体,亲自操劳,品性与容貌俱佳,可谓才貌双全,这人怎么能如此贬低谢道友呢?

    卿鱼公子悄悄对时青谷说:“你既然与谢道长熟识,不若替他做个介绍,待会谢道长来了,也免得面对这些咄咄逼人的无礼之人。”

    时青谷小声道:“你知晓我是修生灵道的,谢道友亦是,九州修士少有看得起生灵道的,我怕……”

    卿鱼公子不赞同道:“那又如何,那些人不过是坐井观天,心胸狭隘之辈罢了,我还是修合欢道的,那些人也从没看得起我,难道为了这些人看得起,便要隐藏真正的自己吗?这样做,岂不是自己看不起自己?”

    时青谷想起谢道友无论何时都道心坚定的模样,心中惭愧自己妄自菲薄,又感谢卿鱼公子的点拨,他感激一笑,想到萧道友吃鸡腿时,夸赞南山修士都是踏实修道的好修士,说他们下接地气,上承天灵,生灵道是感悟天地的道路。

    时青谷心中的底气越聚越多,他面朝台下看官,挺直脊背,大声道:“谢公子是修生灵道的,他是养猪的!”

    全场静默了一瞬,所有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当有人反应过来,要嘲笑时,忽觉地面震动。

    血玉铸造的地板出现龟裂般丝丝裂纹,金光含电游走其中。

    震感愈加强烈,人们犹如簸箕上的豆子,随地面起伏颠簸,众人惊慌失措,做鸟兽散。

    只刹那,一道金光似利刃冲破高台,直接从大开的浮云阁顶冲向夜空,贯穿了整座浮云阁九十九层楼,隔开圆月与明月夜。

    磅礴之力将所有人掀翻,飞檐上的铃铛震动,疯了似的响,浮云阁好像一串被金柱串起来的糖葫芦,人们被这千百年未有之景象震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爆炸的瞬间,萧衔蝉他们就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冲击力冲向他们,即便他们有师父给的符箓护体,也不自控地被这股力道冲击得只能随波逐流。

    在飞沙走石一片混乱中,秦含玉的怀里

    突然“啪叽”一声,砸来一条黑乎乎的蛇一样的灵兽,黑兽睁着一双迷蒙的红眼睛,突然变成一个裸男,抱着秦含玉哭喊:“娘——”

    秦含玉险些被眼前限制级画面刺瞎眼,这裸男突然又变回一条蛇,死了似的,软趴趴的挂在秦含玉脖子上

    萧衔蝉几人惊诧,还不待他们回头看突然喜当妈的师妹,就被粗壮如定海神针的金光带到云霄之上。

    露白真人每日太阳西斜之时都会来到珍珠楼的玉台上,他在此打坐,静侯夜晚降临,在这里,他能看到白玉京的灯火辉煌,游人如织,每个人都会在子时不约而同地抬头望月,目光尽是崇敬。

    这就是明月夜,为众人所敬仰的明月夜,这样的明月夜传到日后登上掌门之位的自己手中,方才不会堕了他的名号。

    露白真人满意地阖眼,手里的扇子微微动着,火烧云席卷天际,云蒸霞蔚中,一点月牙渐渐显露。

    月亮就该挂在天上,正如明月夜就该为密州各门各派的魁首,没有人能将自己放到俯视明月夜的位置。

    明月夜生来就应高高在上,他作为明月夜玉箫道君之下的第一人,日后也会如天边明月,不容任何蝼蚁看低他、俯视他!

    “啊啊啊———”

    露白不满地蹙起眉头,缓缓睁开双眼。

    何人聒噪?

    但见眼前一片金光,好似金乌扑面,他诧异地顺着粗如神柱的金光抬头,和被“蘑菇云”冲上来的萧衔蝉一上一下双目对视,面面相觑。

    露白真人:……

    萧衔蝉:……

    好尴尬呀。

    沉默两秒,萧衔蝉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不礼貌,她在云端保持撅屁股大马趴的姿势,露出友好的小白牙:“嗨!”

    她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寒暄道:“我就上来打声招呼,嘿嘿嘿,这儿还挺冷的……”

    话音未落,重力作用就来的猝不及防,她保持say“嗨”的姿势瞬间掉落,五官在冷风和修真界也要遵守的重力原则下乱飞。

    为避免自己摔成肉泥,紧急之下,萧衔蝉也顾不得形象了,左脚踏右脚使出一个梯云纵,蹬掉自己两只鞋后,萧衔蝉成功为自己招来一片小云。

    露白真人大吃一惊,被吓到双腿乱蹬,慌张地远离玉台边缘,几乎要大喊妖魔鬼怪快离开,什么怪东西也敢来明月夜!

    怎么回事?他修练的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吗?

    萧衔蝉庆幸自己五官乱飞的形象发生在空中,没人看见,不,那个在冷风里扇扇子的修士看见了,想想自己那时候不忍直视的形象,萧衔蝉默然,希望那位修士还好。

    但很快,萧衔蝉就没心思乱想了,因为谢无柩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雀,从高空直直坠落。

    “谢无柩!”

    空中传来萧衔蝉声嘶力竭的呼喊,她双手掐诀,以从没有的流畅速度招来一大团又一大团的云。

    可是哪怕用尽全身法力,也没能追上谢无柩坠落的速度。

    第26章

    谢无柩一身的符箓在刚刚抵挡数百爆破符时,为护住他毫无灵力、破碎不堪的身体,齐齐耗尽,此时他从云端直直落下。

    此世不得好死,谢无柩心中默想自己注定的命运,曾被春不过掌门天枢仙君批过的命,这一世,他以为自己会死在堕魔渊里,结果悠悠千年,他又醒了,还遇到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本想着许是命不该绝,结果他又要死了。

    却原来这一段时间,是侥幸得来的。

    被摔成肉泥,骨头一根根碎掉,身体在掉到地面的瞬间就会变成碎块,如同砧板上的鸡一样死去,这是他此生命定的结局罢。

    红云穿过他的发丝,眼前只有濒临死亡却依然灿烂的晚霞。

    他睁大眼睛,正如他坠入堕魔渊时,亲眼见证自己最后的结局。

    忽然,眼前氤氲起一片旖旎的红雾与彤云交织在一起,耳畔嘈杂声越来越响,一股不同于白玉京醉人香气的清雅馥郁缓缓攀上他的鼻尖。

    谢无柩看见自己身上突然飘出无数花瓣,蹁跹而舞,这些花瓣合成一朵硕大的缓缓绽放的牡丹,将他轻轻托起。

    红雾散去,谢无柩发现自己落在浮云阁一楼的高台上,浮云阁九十九层花灯簌簌从他头顶落下,落了一地花雨。

    台子背后竖着无数道木柱,上面的美人图千娇百媚,唯有正中的木柱没有画像,而他,现在就在正中的木柱前。

    牡丹花像宝座一样托着他从天而降,伴随着漫天飘舞的花朵落到台子上,正好遮住了他们方才从地底冲上来时冲破的大洞。

    硕大的花瓣也挡住了断裂的梁柱,好似天下只有谢无柩一人不染尘埃,遗世独立。

    萧衔蝉在天上看到这一幕,想起来给谢棺买法衣时,衣裳店的老板说这件法衣有特殊之处,原来特殊之处指的是在人遇到危险时,大花布棉袄上的牡丹花会救人!

    绿叶牡丹花从衣服上脱离出来,衣服就变成普普通通的红衣,穿着正常衣服的谢无柩看上去更好看了。

    所有看客被刚刚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到,现在如梦初醒般看着台子正中央被牡丹和百花围绕的青年。

    这人的脸端方持重,看上去不容侵犯,宛如仙界的司法仙君,但眼睛狭长,眼尾勾起的弧度像妖精般夺人心魄,他现在面色苍白,脸上擦出几条血痕,实在是……实在是……

    太让人想将他拉下云端,让他一直稳重冷峻的脸露出失态的表情来。

    时青谷以为自己眼花了,要不然他怎么在方才突如其来的金色光柱里看到了师姐的身影,他的师姐……上天了?

    正在他仰天望月怀疑人生时,一朵妖艳的红色牡丹裹挟异香缓缓飘下,牡丹里……这、这人不是他的知己谢道友吗?

    只一段时间不见,谢道友身上那件引人注目的花布衣不见了,但他出场的方式却更引人注目了。

    谢道友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啊?等等,现在还在花魁大比中!

    反应过来后,时青谷指着谢无柩大声道:“这就是我说的修杀猪道的谢公子,此等容貌与气度,难道还当不起花魁的名号吗?”

    卿鱼公子连忙推波助澜,亦大声道:“我看了谢公子的容貌,心中惭愧,自愿退出花魁之比!大家看看这牡丹,也只有如谢公子般花中魁首,才配得上花中之王。”

    好一副实力C位给皇族让位的景象。

    在两人不遗余力地烘托下,底下从惊魂未定中恢复的客人们顺着天上降落的人看去,喃喃自语:“这就是天仙下凡啊!”人们激动起来,“天女,不,天男散花,牡丹仙男下凡了!”

    观众纷纷将灵石和鲜花扔向台子上,卿鱼公子终于帮助恩公之友圆梦,他骄傲地大声喊道:“我宣布,本届九州花中魁首,乃是谢棺谢公子!”

    浮云阁里一片喝彩,百花飞舞,所有人都很开心,唯独谢无柩硬了,拳头硬了。

    他一脸呆滞地看高台之下人们的狂欢,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谢无柩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吵闹。

    在谢无柩以杀猪之身荣登花魁宝座之时,天上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从浮云阁顶看出去,只见圆月之旁的明月夜,不见了。

    阁外传来止不住的惊呼和跑步声,所有人都说着同一句话——“老天爷下屌了?”

    只见,方才因万千符箓齐齐爆炸造成的光柱还未散去,夹在明月夜和不甚明亮的月亮之间,远远看去,跟某种器官一模一样。

    凡在密州大醉三千的人们看到这一幕,皆放浪形骸,效仿某部风靡九州大作中的主人公,在细雨中振臂大喊:“老天爷你下吊吧,C死我吧!”

    今夜,花魁诞生之夜,亦是文豪诞生之夜,注

    定有人成为鲁先生,有人成为余先生。

    旁人尚可以此事为乐,唯独明月夜的修士们焦急不已,因为他们感觉到稳挂云端,不染尘埃的明月夜,根基不稳了。

    一阵又一阵的震感传来,在惊呼中,挂在密州天上数千年的明月夜,坠落了。

    明月夜落在了白玉山旁,撞击出无数玉屑,下雨般“泠泠”作响。

    好在白玉山峰顶圆润平滑,没有给明月夜带来太大的损伤,加之明月夜的修士一齐出手,或操琴,或吹笛,袅袅仙音托住明月夜,拥有十二楼的明月夜只有十二楼正中的玉台破损得厉害。

    白玉山造型奇特,好像一个倒扣的碗,旁边是一座大湖,名醉仙湖,湖水呈碧青色,白玉京里特有的香气在这里格外浓郁,几乎吸一口就能让人醉过去。

    与这座湖一起观赏时,白玉山就像被打翻的碗,里面的酒液蜿蜒流出。

    萧衔蝉刚落在岸边,便被泠泠碎玉击中额头,她一边捏诀抵挡,一边寻找师兄妹们。

    先找到二师兄和小师妹,三人一同寻找大师兄,终于在浮云阁与醉仙湖之间的水面上找到非常显眼的两具骷髅。

    两具?

    萧衔蝉飞身过去,只见大师兄护着那名女修落下,而那名女修用腰带将一具骷髅捆在身下,骷髅的右腿已经被阵法侵蚀了一半。

    即便昏迷,女修也似用本能保护身下的骷髅。

    牡丹台上的谢无柩正要下台远离这场闹剧,就被时青谷拉住了:“谢道友,我看到萧道友还有我师姐他们了!”

    不待谢无柩说话,时青谷就像拉着谢无柩进浮云阁那样,又带着谢无柩离开了浮云阁。

    萧衔蝉和二师兄小师妹一起给两个情况不太好的人输送灵气,大师兄尚且意识清醒,那位女修只醒了片刻,艰难抬起眼皮,挣扎执礼道:“在下见南山弟子吴青雉,谢诸位道友救命之恩。”

    “吴师姐——”时青谷人未到,声先闻,满脸惊诧与焦急,“吴师姐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变成这副模样?萧道友,你们怎么从地底突然窜出来?发生什么事了?”

    吴青雉道完谢转眼就又晕过去了,萧衔蝉轻咳一声:“咱们还是先回住处再叙旧吧。”

    从诡谲的地底阵法出来,理智便重回大脑高地,萧衔蝉看着浮云阁破了一个大洞的玉地板、差点撞碎的明月夜宗门,还有乱成一团的白玉京,心中的算盘已经算出来一个巨额赔偿数字了。

    也不知道那个居心叵测的浮云阁阁主给的契符能不能兑出灵石。

    “可恶,那伙人明明看着不着调,怎会破了我布的阵法。”白衣人一掌拍到案桌上,牙关紧咬,发出木头摩擦似的咯吱声。

    “主人,轮回盘灵珠还在阵法中,要不要找回来?”碧芳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衣人摇摇头:“罢了,师尊命我亲手销毁灵珠,那颗灵珠被魔龙的魔气侵蚀多年,估计早就毁坏了,无需寻找,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你去收拾东西,今晚咱们就走。”

    “咱们要不要今晚就走?”

    同样谋划跑路的,还有蓬莱岛的金不禁。

    萧衔蝉挠挠头:“咱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得赔偿才行吧。”

    金不禁打着算盘,比小师妹更快地算出了赔偿金:“你知道明月夜宗门是什么做的吗?那是天庭玉池中诞生的仙玉,又久经月华照耀,一块玉值一块灵石,还是上品灵石,你算算明月夜碎下来的玉块有多少?你怎么就能想到爆炸这个法子呢?”

    金不禁抓狂,算盘珠子哗啦啦响。

    萧衔蝉讷讷道:“我不是着急嘛,大师兄还有这位道友都在阵中,谢无柩又没有法力,孤身入阵危险重重……金万两,你放心,大不了我卖身进明月夜,总能赚出赔偿给他们的灵石。”

    “赔什么赔?”金不禁没好气道,“明月夜那么富,还用咱们赔?”

    快想办法跑路是正经,至于那张契符,金不禁已经把它和浮云阁阁主一起当成了骗局。

    “明月夜?”一个沙哑的声音插入对话,“二位道友,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萧衔蝉看去,正是才转醒的吴青雉,她意识到了什么:“吴道友,你是不是知道浮云阁地底有个阴毒的阵法?那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的?”

    吴青雉语含悲切:“我是为了找朋友才落入那个阵法的!”

    众人又看向虚弱的吴青雉,她半靠在引枕上,气若游丝,眼圈泛红:“只可惜,我去晚了一步……”

    想起被吴青雉护在身下的骷髅,众人若有所悟,皆面露不忍。

    吴青雉剧烈地咳喘几声:“此事说来话长,我是生灵道修士,在见南山修炼,她是明月夜外门弟子,名叫张小凤。”

    明月夜,九州十大门派之一,清北级别的top,同时还是密州无冕之王;见南山,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和野鸡大学差不多,修的还是不入流的生灵道。

    按理说,张小凤和吴青雉这辈子恐怕都不会见到彼此,可她们却成了莫逆。

    “道长……你说这是……这是小凤?”张喜鹊已经被请到这间房里,她颤抖着,手指轻轻抚摸骷髅的形状,“这怎么会是小凤呢?她不是修仙去了吗?她是我们村这么多年唯一一个被检测出有灵根的人啊!她很优秀的,很优秀的,她怎么会……”

    她怎么会变成一具骷髅,脆弱的一碰就化成灰。

    张喜鹊瞪大空茫的眼睛,屏住一口气,脸色愈加苍白,像是要昏厥过去。

    萧衔蝉连忙扶住快要晕过去的张喜鹊,给她身体里渡入一点灵气。

    吴青雉虚弱到哭不出声,干涩道:“我和小凤相识于浮云楼,我是去卖彩羽雉的,她是奉宗门长老之命,去那儿送东西的,我们就这样相识。”

    吴青雉每月都去浮云阁卖彩羽雉,张小凤也每月去浮云阁送东西,作为一个小门派的弟子,吴青雉对明月夜这样享誉九州的大门派抱有极大的敬意和好奇,是以遇到明月夜弟子时,她难免按捺不住,前去搭话。

    而张小凤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看不起见南山这样的小门派,更没有以明月夜弟子的身份自骄,二人发现彼此都是小村落出身,更觉亲密,于是渐渐成了朋友,吴青雉时常与她讨论修行的经历,张小凤也会与吴青雉倾吐自己的烦恼与梦想。

    “她常和我说,只要听长老的话,再勤快点、会来事儿点,长老就会收她做内门弟子了。”吴青雉悲戚,“她说当年离开村子时还以为自己很厉害,结果到了明月夜,发现比自己厉害的大有人在,她只能垫底。”

    “可我不会放弃的!”

    吴青雉好像听到了那个瘦削但坚韧的好友的声音。

    “我有幸踏入仙途,更有幸入明月夜学习修行,见识天地之广阔,星河之灿烂,便不会半路而返,终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厉害,即便前路不会如天才般闪耀。我走在我自己的道上,只要行走,便会前进。”

    晶莹的泪水盈满眼眶,终于滑落下来,吴青雉哑声道:“就在两月前,我发现小凤不见了。”

    暮霭沉沉,没了明月夜,天空中月亮的痕迹愈发明显。

    “不见了?”露白长老怒喝,“姓黄的不见了?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封锁春江渡口!”

    手下讷讷称是,迅速离开。

    露白长老在困兽般洞府中踱步,一脚踢翻价值千金的香炉,嗅一下便能清心明目的珍贵香料倾倒一地,他视若无物,手不安地蜷起来,阴谋在心中疯狂滋生。

    今夜浮云阁这般大动静,紧接着明月夜便坠落凡尘,普通修士哪有这个手笔,一定是姓黄的算计他!

    “好啊,姓黄的,你敢算计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他保养得益的脸露出狰狞的表情,往日仙风道骨不染世俗的模样荡然无存。

    “露白长老,掌门请你去今夕楼。”

    门外一弟子匆忙赶来,露白的瞳孔猛然一缩。

    余霞铺水中,风乍起,吹皱一江彩绮。

    听完吴青雉的叙述,萧衔蝉试图理清思路:“你在明月夜和浮云阁多番询问未果,要离开浮云阁时却误入顶楼,发现了贴满符箓的阵法,你发觉不对劲,又

    看这阵法也不怎么凶险,便入阵了?”

    “是。”吴青雉点头,“我自恃金丹期修为,又在此阵感受到一丝小凤的灵气,便入阵了,这阵法把我传送到了一处密室,我看到十二犼石柱,又在当中看到已气息奄奄的小凤,就赶忙过去想带她离开。”

    她想起那时的景象,眼泪愈加多。

    在吴青雉渡入的灵气后,张小凤恢复了一点意识,她看见好友的脸后大吃一惊,干裂苍白的嘴唇吐出两个字:“走……快走!快走!”

    就在这时,阵法启动,她们俩都走不了了。

    “我亲眼看着小凤渐渐逝去,她的灵气被掠夺、灵根被摧毁,皮肉化作气,骨头渐成灰。”吴青雉牙关紧咬,压抑着巨大的痛苦,记忆清晰无比,她强迫自己说清楚每一个字。

    “小凤告诉我,她总共往浮云阁送了三个月的东西,开始还有师兄带领,后来师兄不见了,长老说师兄外出执行任务,她便开始自己一个人送东西。”

    长老说他很信任张小凤,所以才告诉她这个关乎浮云阁名誉的秘密,浮云阁里囚禁着一只厉鬼,她送往浮云阁的是压制厉鬼的符箓,他要张小凤将符箓贴到楼顶的阵法罡气罩上。

    张小凤便按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就落入阵中,在阵中看到了她的师兄赵成和一堆还没化成灰的骸骨。

    吴青雉的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苦笑。

    “你看,是不是很有趣,原来明月夜的弟子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来,也不过是可以随意消耗的物件罢了。”

    “可是道理不该是这样的。”萧衔蝉怔怔出神,“倘若能踏入修行之道的英才都生活得举步维艰,那普通人该怎么活呢?”

    谢无柩若有所感,眉毛高高挑起,似乎要嘲笑她未出之语,他看向萧衔蝉:“你想做什么?”

    萧衔蝉握紧拳头:“我想让犯罪之人受到惩处,我不相信明月夜就没有一个正义之士!我不信天下修士皆是蝇营狗苟之徒!”

    明月夜,今夕楼。

    玉箫道君高坐宝座,看到露白长老匆匆走来,他仿若未见,但露白长老在无言的沉默中已是汗如雨滴。

    半晌,玉箫道君才语调幽幽道:“露白,你可知罪?”

    声音平淡无波,却蕴含着骇人的威压。

    露白长老立刻双膝跪地:“弟子有负掌门所托,请掌门容些时日,弟子一定会……”

    “露白。”玉箫道君打断他的话,“当年密州两条交叉的主灵脉断绝,灵脉冲气也随之中断,也因此,明月夜再不能遥挂天际,又断了一道进项,你站出来,说可让明月夜维持往日荣光,本尊信任你,才提拔你做四大长老之一,这些年也多倚重你,由得你们夜家借浮云阁赚得盆满钵满,你就是这样辜负本尊信任的吗?”

    露白长老努力平静下来:“掌门容禀,弟子这些年夙兴夜寐,一心为明月夜效力,不敢有一日松懈,今日之事是个意外,求掌门容些时日,弟子一定会让我派与天上明月齐肩。”

    “全九州的人恐怕都知道明月夜坠落了!”玉箫怒喝,“你还不快去查清楚,到底因为什么你那个灵脉冲气阵才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是。”露白连连保证,转身就出去了。

    玉箫道君的入室弟子前来禀报明月夜各处损失,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好奇问道:“师尊,露白长老布了阵法才让明月夜继续遥挂天际?他布了什么阵法?还有这样的阵法?”

    玉箫道君抚摸着一管雕龙纹的箫,淡声道:“你无需知晓。”

    不管露白都干了什么才维持住明月夜的体面,只要面上不出差错,玉箫道君便懒得过问。

    弟子不敢再过问,对着册子道:“唯独门派始祖飞升之地——潮生台破损严重,需得重建,其余各地因护持及时,左不过几万灵石便可修好。”

    玉箫道君点点头,正与弟子商议该从哪处拨这一抿子钱,便听到一段悠扬古朴的乐曲,让人顿觉身心舒畅。

    弟子听到不绝于耳的乐曲,大惊失色:“这是什么声音?”

    玉箫道君吃惊地站起身来,没有注意到弟子的反应,他喃喃自语:“惊山铃响了?”

    明月夜原本有三大奇景,一为天上白玉京,二为明月潮生台,三就是春涧惊山铃。

    惊山铃是明月夜始祖所建,因她不喜他人贸然登门,也不耐烦看拜帖,所以造了一个铃铛法器,只有特定的人才能拉响铃铛,惊山铃一动,可响彻整个明月夜,无论她在哪处,都能知晓明月夜来人了。

    “自始祖飞升后,惊山铃只在密州法会时响起过,至今,已有数千年不曾闻惊山铃之声了。”玉箫道君心道,他缩地成寸,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来人。

    金桂簌簌飘落,裹挟着幽香扑面而来,青石之间,河流蜿蜒至断崖,猝然降落,形成一道瀑布,一座古朴的门楼跨越在瀑布之上,这座门楼小巧精致,下面还垂挂着一只石铃铛。

    天际晚霞已经变成瑰丽的紫色,几人逆光而站,昂然挺立。

    萧衔蝉又拉了一下石铃铛,石壁上浓翠的苔藓在暮霭余晖下晃出一片绿影。

    “没人来啊。”她踮起脚看河流的源头,“谢无柩,你确定这就是明月夜的门铃吗?”

    “不会有错,我曾听说明月夜开宗立派的万壑松仙尊特地造出此法器,其友人前来寻她时就会拉响此铃,据说铃声会响彻整个明月夜。”谢无柩道,“你们来明月夜为的是什么?”

    萧衔蝉握紧芥子袋里的东西,她斩钉截铁道:“自然是告状,要求明月夜严惩凶手!”语气铿锵,话语未落,她的眼睛突然瞪圆,“来人了!”

    她激动地指着前方,一位看不出修为的白衣美男子蹁跹而至。

    玉箫道君早在惊山铃响的那一刻就用神识挑剔地扫过这几人,两个修为不高的小修士,还有一个不能再修行的废物,以及一个身负重伤的金丹期女修。

    一群老弱病残,穿着都很……随意,可见不是大宗门出身,估计是小门派的弟子,或是捉襟见肘的散修。

    玉箫道君给他们下了定义。

    至于那个凡人,玉箫道君如漏看了一只蝼蚁般,忽视了她。

    因为惊山铃被他们拉响,他才纡尊降贵来到他们面前,如今看到他们的确都很普通,想来惊山铃许是坏了罢。

    玉箫道君便不欲浪费时间:“尔等前来所为何事?拜帖何在?”

    萧衔蝉道:“没有拜帖,我们是蓬莱弟子。”

    看来又是打着蓬莱名号的骗子,玉箫道君甩袖便要走,忽听到这个女修说——

    “我们就是炸了浮云阁、牵连你们明月夜摔下来的那伙人,我们宣布对此事负责。”

    第27章

    白玉莹润的大厅两侧,云雾散去,雁翅般站满了两排仙风道骨的明月夜长老,个个白衣翩翩,配箫抱琴。

    玉箫道君高坐宝座,在幽幽香气中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深觉今晚去见自称蓬莱弟子的这群人是个错误。

    对了,还不确定这伙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蓬莱弟子。

    萧衔蝉三下五除二,将自己一行人入浮云阁以来所见所闻通通说出,末了,道:“明月夜既享密州供奉,便理应为密州百姓和修士做主。这等害人的阵法是如何出现在浮云阁的,明月夜外门弟子和其他修士又是如何被哄骗进阵法,进而被敲骨吸髓的,还望玉箫道君查个明白,还白玉京一个清净,还天下一个公道。”

    玉箫道君不染尘埃坐高台,他不说话,自然有人替他说,明月夜的长老们率先责问——

    “此等骇人听闻之事,未经查清怎可胡言乱语。”

    “依我看,尔等便是近来打着蓬莱名号、四处作乱的骗子。好大胆子,竟敢讹诈我们明月夜!”

    “区区小修士的话怎能当真,念在尔等年纪尚小,我们不欲计较,快些走吧!”

    这事若是真的,那明月夜一个失察的罪名跑不了,若是再传扬出去,难免招致九州其他门派的耻笑。

    萧衔蝉才告知真相,便听到一车话,全是讽刺贬低他们的,这些长老或心虚、或焦急、或色厉内荏,但没有一人去查清真相。

    吴青雉强撑身体,扶着萧衔蝉站出来:“在下见南山弟子吴青雉,家师乃见南山掌门,在下险些死在白玉京,明月夜若不能给个说法,如何当得起密州之主的名号?如何令我等心悦诚服?”

    明月夜众人听到见南山的名头,倒是安静片刻,却听不知哪人嘀咕:“一个小门派的小弟子,竟也敢叫嚣让明月夜给说法,果然是想讹钱吧?”

    萧衔蝉深呼吸了一下,胸膛剧烈起伏,据吴青雉所说的话以及张小凤的遗言,死在那阵法的几乎全是明月夜外门弟子,明月夜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自家没了那么多弟子?

    可他们没有任何追究查看的举措,不知是高傲到不屑听他人所言,还是浮云阁地下邪阵真的与明月夜脱不了干系。

    她只死死盯着玉箫道君,若今天不能有个结果,她绝不善罢甘休!

    “罢了,既然几位小友这般说,那就去查吧。”玉箫道君不想浪费时间,况且他心中已有了打算。

    这事肯定和露白脱不了干系,玉箫道君的手指轻点,暗自思索,到时候就将他推出去得了,至于明月夜还能不能遥挂天际……才给了密州几大世家入宗名额,不从他们那里收取些好处怎么行呢?

    还有那露白,当初只是把他当做好用的刀来使,谁成想这些年竟喂大了他的心,正好趁此机会将他踢出去,也好出出这些年被人觊觎掌门之位的气。

    在心中算计好所有利益,玉箫道君行事便立即雷厉风行起来,先着人去捉拿黄真人,又顺势在浮云阁里查出不少露白真人的传信玉印,还查出来浮云阁历代阁主全部都是夜家人——露白的族人。

    被传唤来的露白真人又惊又怒,惊的是他已经销毁了所有传信往来,这些东西又怎会出现在掌门手里;怒的是他晓得玉箫道君有一箫谱,名曰归元曲,吹此曲可将销毁物件复原。

    现如今看此场景,想必是明月夜要将他推出去了!掌门终是容不下他了。

    “自从九百多年前密州两条灵脉突然断折,原本借由灵脉冲气才遥挂天际的我派便摇摇欲坠,谁不担心明月夜从此坠落?可谁又真的为明月夜殚精竭虑,做些什么?

    唯独我!唯独我为明月夜不堕声名,这才听信了那个黄真人的谗言,掌门,你若是为此罚我,日后谁还敢为明月夜兢兢业业!何况没有修士因此伤亡,弟子并未酿成大祸。”

    露白紧握折扇,跪地狡辩。

    “我若是知道那孽障急功近利,阴设九转夺灵阵,将修士引入阵法夺其修为,岂会袖手旁观?掌门,徒儿亦是被歹人蒙蔽了!好在没有多少伤亡,还请掌门给徒儿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为了那些蝼蚁一样的人,难道要他堂堂明月夜长老赔命吗?

    玉箫道君沉默着倚靠在宝座上,他有些动容和不忍,虽然露白贪欲过甚,觊觎掌门之位,但他着实是条好用的狗。

    何况他说的有理,若处置了他,谁还会勤恳忠心为明月夜做事?

    萧衔蝉不知暗设阵法,阴夺修为之事倒底有没有露白真人的手笔,但他此刻因为着急撇清干系,甚至说出无人伤亡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话,这让她的心口燃起一簇火,她还记得在阵法中看到的肉烂泥、骨成灰的场景,这叫没多少伤亡?

    萧衔蝉见玉箫道君陷入沉默,不由冷声道:“没有伤亡?明月夜外门弟子赵成因此阵而死,明月夜外门弟子张小凤因此阵而死,见南山弟子吴青雉因此阵而伤。”

    她一字一顿说出这些名字,眼如利剑,盯着露白和诸位明月夜长老。

    “且那法阵中骨灰堆积如沙漠,不知多少明月夜弟子丧命于此,那阵法里侵满他们的血肉法力,这在诸位眼中,也叫没什么伤亡?”

    玉箫道君长叹一声:“然也,吾等修士虽脱离凡身,但怎可视人命如草芥,此话实在有伤天和,只可惜那阵法已破,再难找寻枉死之人的尸骨,对了,萧小友,你等入那阵法,可有用留影石记录证据?可曾救出些可怜人的尸骨魂魄?”

    “那阵法邪得很,魂魄亦能炼化何况尸骨……”萧衔蝉说到一半,心有所悟,慢慢换了说法,“我们没有留影石那等仙器,更没有救出一星半点的尸骨。”

    她看到玉箫道君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仿佛很是满意她的回答,今夕楼紧张压抑的气氛也因此话而消散。

    诸位长老如同吃了灵丹妙药,突然都挺直了脊背,又变回高大泰然的样子,个个挂上高深莫测的笑容。

    萧衔蝉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在掌心抠出深深的痕迹。

    这些修士并不是因为失察和逝去的人命而紧张,他们是为了自己可能消失的荣誉和声望而紧张。

    她还看到大殿当中的露白没有掩藏的得意神情。

    玉箫道君靠在宝座上,完全放松了下来,说出对露白的最终判决:“罢罢,露白,你管了许久外门弟子事,却失察至此,即便被人蒙骗也不能轻纵,便去思过崖,静思己过一百年。”

    话音刚落,露白便消失在大殿中。

    “他故意引弟子入邪阵,道君便只叫他静思己过?”一声怒喝响彻今夕楼,吴青雉因中气不足,声音越来越虚,“一百年,比起区区人命,真是好大的惩戒!”

    玉箫道君似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吴小友,本座知晓见南山因比不上明月夜一直怀恨在心,但你不能因此就污蔑我派长老戕害外门弟子,你有什么证据?”

    “有证据!”吴青雉急道,她上前一步,试图唤醒他们的公义道心,“明月夜外门弟子张小凤曾给家乡好友写过书信,上面提到过长老令她将符箓贴在某一阵法上。”

    那时她还以为自己的努力被人看到并认可了,她以为自己光明又灿烂的未来快要来了,她迫不及待地向所有朋友分享这份喜悦。

    自从来到修真界就一直被忽略的张喜鹊站了出来,当着满殿修士打量的目光,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非常普通的黄麻纸,上面的字迹方正有力,清楚地记载了张小凤那时激动的心情,这也是她最后一封寄给家乡旧友的信。

    玉箫道君长指微抬,那张纸如枯叶落到他的掌心,玉箫只垂眸一瞬,便道:“你怎么证明这是张……张小凤的信?”

    张喜鹊愣住了,半晌,她结结巴巴道:“这就是小凤的字,自从她进了明月夜,几乎每月都会给我们寄信,尊者,我不会骗你……”

    “本尊晓得,谅你也没这个胆子。”玉箫道君淡然,声音充满怜悯,“只你是个凡人,不晓得修真界的规矩,明月夜从不许弟子向外传递消息,张小凤是如何寄信给你的?”

    张喜鹊更加怔忡,小凤说过,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凡是初入修真界的人,大多不能立即斩断凡尘,明月夜里也有凡人帝国的皇子公主,更有修真世家的子弟,这些人常与旧亲联络,明月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好像陷入这光怪陆离的大殿,高贵修士的话如五行山一样,将她越压越低。

    “何况修真界世事复杂,远非你一个凡人能了解的。”玉箫道君宽容道,“这封信绝非我派外门弟子所写,许是你家人为避免你伤心,所以假装成踏入仙途的修者写信给你。”

    他手指微动,那张枯叶般的信便成了灰:“也罢,你们小门派修行之路太难,心生嫉妒,有些歪心思也正常,本座徒长尔等数岁,便当结个善缘。”

    白衣广袖一挥,伴随阵阵清香,一万上品灵石便出现在萧衔蝉眼前。

    “你们拿了钱便好生修炼吧,再不可起歪心思了,须知天道轮回,善恶有终。”

    萧衔蝉看向高坐在上的修士,他宽容又慈和,让她愈加恶心。

    “呵。”一声冷笑打断大殿凝滞的气氛。

    玉箫道君看去,原来是那个再不能修炼的废人。

    谢无

    柩浅红的嘴唇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难怪你们明月夜的惊山铃再没响过。”

    玉箫道君和满殿长老一怔,喝问道:“什么意思?”

    谢无柩并不搭话,只乜了一眼地上的灵石。

    萧衔蝉盯着玉箫道君淡漠的眼睛:“明月夜的行事风格,在下领教了。”

    她转身掐云诀,示意众人随她离开,至于灵石,她未给一丝视线。

    洁白无瑕的明月夜在他们背后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点黯淡的光,闪烁一下,夜风穿过萧衔蝉的头发,片片绿叶红花漫天飞舞,像一曲挽歌。

    秦含玉的手紧紧握住刀,魔气翻滚,双目赤红:“师姐,何不叫我去杀了他们,这些指鹿为马、尸位素餐的肉食者没一个无辜!”

    “打不过。”萧衔蝉闭了闭眼,“咱们还带着青雉喜鹊,我怕和他们打起来后,他们发现小凤的尸骨,到时候连她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痕迹也保不住。”

    看到玉箫毁坏张小凤书信的那一刻,萧衔蝉就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张小凤的尸骨被救了出来。

    “明月夜,亏我以前还觉得他们是才高行洁之辈,现在看来,呵。”秦含玉嗤笑。

    “放心,不会叫他们好过的!”萧衔蝉冷笑,“还记得大师兄吗?”

    秦含玉一愣,想起大师兄和他们一同出来,但是自从进了明月夜就没看见过他,她不由问道:“大师兄他?”

    她话头止住,看见黑斗篷正在不远处等他们。

    花沸雪迎上来:“没出什么事吧?妙妙,你交代师兄做的事,师兄都做好了。”

    秦含玉和谢无柩一起看向萧衔蝉,只听她冷声道:“他们不愿给公道,便怨不得我们自取了——震卦,艮殛,破军!”

    她双手掐诀,话音最后一个字刚落下,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瞬间响彻云霄。

    只见远处那黯淡一点光变成数块粉尘,在无悲无喜的月光下,明月夜彻底变成尘埃了。

    当着吴青雉和张喜鹊惊恐的眼神,萧衔蝉道:“放心,我不是什么杀人狂魔,没有滥杀无辜。”

    吴青雉和张喜鹊看看已化成废墟的明月夜,又看看萧衔蝉,两人对视良久,突然握拳:“干得漂亮!”

    第28章

    见南山的粮油店里,萧衔蝉一行人围坐在一起,窗外嘈杂声不断,所有听说明月夜碎了的修士都赶来看热闹,搅动着一城迷醉的香气。

    白玉京的人前所未有的多,逼得明月夜一边忙着修整自门派,一边还要派出人手严查各处关卡,免得有心人趁机生事。

    吴青雉自从明月夜出来,强撑的身体便软了下来,时青谷抱着师姐喂药,此时他也不在意被师姐的灵鸡吃谷子之仇了,眼眶通红,咬牙切齿:“明月夜,好个明月夜!我原以为大门派定都是德才兼备者,没想到……”

    “没想到尽是衣冠禽兽之徒。”萧衔蝉面有怅然道,“我也以为名下无虚士……不过我没让他们讨着好。”

    她和大师兄相视而笑:“大师兄,你将爆炸符都贴对了地方吧?”

    “放心。”花沸雪点头,“我用了师父给的潜行符,跟着露白去了思过崖,将符贴在他身旁,符箓的威力控制得刚刚好,除了离符最近的露白,不会伤到其他人,只会炸楼。”

    早在萧衔蝉决定去明月夜时就做好两手准备,若明月夜当真清风明月,那最好;如若不是,她让二师兄在外等候消息,若有个万一,就去黑市买些假身份,助他们逃离密州,让大师兄随他们潜行进明月夜,时刻准备接应。

    那时看到玉箫道君只粗略查探后就要保名下弟子,萧衔蝉便在飞讯密域知会大师兄。

    倘若不是明月夜炸了,只怕他们也难顺利离开。

    “只没想到他们的思过崖就在主楼下面,主楼炸了,连带整个宗门都碎了。”

    秦含玉拊掌大笑:“这才痛快,恰好那群道貌岸然之辈都在主楼,活该遭报应。”

    萧衔蝉与师妹笑闹,只笑不达眼底,她心中时而浮现明亮的今夕楼、威严的大能,时而浮现晦暗的浮云阁、森森的白骨。

    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可是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当人处于弱小时,连正义都得靠强者施舍才能得到,且最后得到的正义说不定还是虚伪的正义。

    “娘——”

    一道声音打断萧衔蝉沉浸的思绪,大家看向秦含玉,准确来说,是秦含玉袋子里的蛇。

    这条黑蛇在爆炸时突然变成一个裸男,差点闪瞎大家的眼睛,好在裸男的样貌只维持了一息,也只有靠近他的秦含玉看清了他的样子。

    很快,他就从裸男变回了黑蛇,然后时不时张大嘴巴,将嘴角的皮肤都撑薄,字正腔圆地喊一声“娘!”

    秦含玉一脸烦躁与尴尬:“这小畜生不知怎么的,一开口就喊我娘!”

    “许是雏鸟效应。”萧衔蝉笑,“野兽会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当做母亲。”

    她说着说着突然一顿,这条蛇是从浮云阁地下突然出现的,可那里明明镇压的是一条龙啊!

    蛇,长虫,黑蛇,黑龙……

    她突然想起什么,连忙问时青谷:“时道友,你曾说过白玉京的白玉山是从天而降的,是来自上界的?”

    时青谷不明所以地点头。

    “白玉京以前也这么香吗?”

    自打来到白玉京后,萧衔蝉就嗅到了这里不同别处的香气,非花非粉,而是一种醉人的酒香。

    时青谷细想:“这香气好像是和白玉山一同出现的。”

    “我知道了!”萧衔蝉右手握拳砸桌,她看向师兄妹们,“你们还记得白玉京流传甚广的那个小曲吗?白玉山,仙果酒,一个小虫往里走,黑漆漆,滑溜溜,小虫原是条大龙。”

    她念出这首本来寓意特别的词:“咱们在九转夺灵阵里只看到了龙影,那就说明这条蛇就是黑龙!蛇又名长虫,它又黑漆漆滑溜溜的,就像词里说的那样,小虫原是条大龙!”

    花沸雪将前因后果联系,跟上师妹思路:“你是说这条龙是和白玉山一同出现的?它也来自上界?”

    “是!我有一个大胆猜测。”萧衔蝉道,“密州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灵脉断折,导致使明月夜千百年来能遥挂天边的灵脉冲气没有了,恰好此时,从上界掉下来一座山和一条龙,露白为了明月夜还能像以前一样维持大派作风,便和黄真人一起用邪阵窃取黑龙的修为,去支撑明月夜悬挂天边。”

    想来明月夜捉龙时虽然隐匿身形,可倒底被人察觉,被人记下来,经过千年时间的冲刷,这段捉龙历史演变成人们熟知的曲子。

    谢无柩垂眸道:“那个阵法里,阵眼中的玉柱,是龙骨。”

    大家看向他。

    谢无柩继续道:“龙之脊骨有九百块,上可撑天,下可立地,他们施以秘法,以龙骨去支撑明月夜,也难怪在没有灵脉冲气的情形下,还能不染尘埃这么多年。只是黑龙历经抽骨囚禁的屈辱,走火入魔,其祟气都快压不住了,他们这才布置了九转夺灵阵,试图用修士的灵力去压黑龙的祟气。”

    “原来是这样,仅仅为了让门派维持体面,便一而再再而三害人……”张喜鹊悲怒交加,瘫软在地上哀嚎,“这群王八蛋,我们凡人就这么贱吗?我们这些普通人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啊!难道连这点心愿都不能实现吗?”

    萧衔蝉眼眶泛红,愧疚如潮水般,让她感到窒息,她蹲下身:“对不起,我没能帮小凤讨回公道。”

    她想拍拍张喜鹊的肩膀,指尖却僵住,盖因她也是修士,此时此刻,萧衔蝉为自己能修行而自厌。

    修者翻手为云覆手雨,视凡人如蝼蚁,萧衔蝉对此话一直没有确切认知,可今天,她看到凡人被修士当做蝼蚁,低阶修士被高阶修士当做蝼蚁,或许高阶修士在神仙眼中也是蝼蚁。

    在这样的世道里,她没法堂堂正正地帮枉死之人讨个清

    清白白的公道,只能泄愤,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张喜鹊摇头,从领口掏出个东西:“萧道长,你是个好人,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个福牌,是我爹娘在仙帝祠求来的,虽不值钱,却保佑我平安长大,又遇见你们这些好心人,如若萧道长不嫌弃,我想把福牌赠予你。”

    萧衔蝉看着张喜鹊哭红的双眼,她想说自己懦弱,想说自己受之有愧,想说自己与那些修士并无不同,可最终她只是郑重接过福牌,缄口不言,悄悄推门出去。

    哀哀哭声穿过门,和风远去。

    萧衔蝉擦擦眼角,打开装灵石的芥子袋,准备取出一些灵石炼成金银赠予张喜鹊,也好买副棺材给张小凤,结果她刚打开袋子,就被满满一袋灵石闪花了眼。

    萧衔蝉伸手进去,芥子袋都将她整条胳膊吞进去了,指尖却一直没有触到底还——那张契符竟然是真的!

    “你不是很喜欢钱吗?舍得送出这么一大笔?”

    谢无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萧衔蝉娴熟地将灵石变成金子,手上动作不停,回答道:“是很喜欢,但有时候,有些东西远比钱重要。”

    “呵。”

    “你也别笑我天真,这些钱不全给喜鹊,还有那些早早死在浮云阁地下的人,他们也有家人,我想拜托吴道友将这些钱送到他们家人手中。”

    谢无柩挑眉:“这些灵石是你和同门一起赚的,你这样处理他们的财产,他们会愿意?”

    萧衔蝉自信道:“他们肯定愿意!”

    “谁说的?”金不禁也走了出来,看到一堆金银灵石,眼珠子都直了,正要说些什么,就对上师妹的眼睛,他烦躁地抓脑袋,“算了算了,大师兄是个烂好人,小师妹又是你的跟班,他们肯定同意。”

    萧衔蝉微微一笑。

    谢无柩有些意外:“金道友呢?”

    金不禁蹲在萧衔蝉旁边:“我也同意,千金散尽还复来嘛。萧妙妙,你多少给咱们留点……”

    “知道了,这些灵石给你,你赶快买一些假身份回来,咱们快点离开密州。”

    屋内几人痛哭一场,渐渐平复了心绪。

    时青谷擦掉眼角的泪,准备离开白玉京:“明月夜行事实在不光明磊落,诸位要不随我回见南山吧,明月夜虽是密州最大的门派,但我们南山也是不容人任意欺辱的!”

    萧衔蝉摇头:“不行,若他们真的丧心病狂到杀人灭口的地步,我们最好分头行动。”她站起身来,向吴青雉和时青谷作了一揖,“我有一事劳烦二位。”

    时青谷不等她说完就道:“我明白,是送张小凤尸骨和她的朋友安全回家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护住她们的!”

    粮油店的后院,米满仓豆满缸,时青谷和吴青雉带着张喜鹊一行人,与萧衔蝉他们作别。

    时青谷依依不舍:“经此一事,我已将诸位视为莫逆,日后一定要常用传音符联系。”

    他自觉为自己要找师姐的缘故,这才将诸位好友牵扯进明月夜的大阴谋里,心中愧疚不已。

    在看到萧衔蝉和知己谢棺时他动情道:“好在此番谢道友能圆了做花魁的梦,我这心里才能稍感安慰些。”

    谢无柩默默在自己日后杀人名单上,重重地将萧衔蝉三个字描红了。

    时青谷又道:“愿谢道友与萧道友鸿案相庄,我黼子佩,比翼齐飞。”

    秦含玉瞪大眼睛,猛得转头,花沸雪因为转头太快,脑袋差点掉了,他摁住头骨,将脑袋摁回颈椎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两人一左一右,目光透露着同一个含义: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们搞在一起了?

    谢无柩满头问号,什么?鸿案相庄我黼子佩比翼齐飞是他想的那几个成语吗?莫非这见南山修士以为这个妖修倾慕于他?

    萧衔蝉自来到修真界后,为写狗血文水字数,水到文学素养迅速后退,前面的鸿案相庄、我黼子佩根本没听懂,只听懂了后面的比翼齐飞。

    心想时道友用词真朴实,就因为她驾云时常带上谢道友,直接便用比翼齐飞这个成语。

    修真界的修士真的需要九年义务教育提高文化水平啊!

    她好心道:“这个成语形容我们不合适,我们俩……”她思索了一下,“应当是双宿双飞?不不不……应该是肝胆相照。”

    果然将知识都还给老师了,竟然说出双宿双飞这样暧昧形容的词。

    时青谷却一脸我懂的样子:“萧道友放心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双宿双飞这个词再合适不过!你们除了一同驾云,并肩齐飞,那天也同屋而眠,正是双宿双飞。”

    时青谷抛下一颗炸弹,而后潇洒地挥了挥手:“祝愿我等再见之日,皆行满功圆。”

    他身后的朋友们则一脸深沉地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

    人走了,但让人窒息的尴尬还在。

    花沸雪一脸怕自己孩子早恋,却又觉得二百五十岁着实不算孩子的纠结神情。

    秦含玉则想起师姐一去杳无音信的那晚,原来是和谢道友……

    “咳咳,我去找二师兄,顺带买些衣服,咱们得换个打扮。”萧衔蝉挠挠头,赶忙远离诡异的沉默。

    夜色空茫,皓月当空,天上繁星点点,街上人影幢幢,个个都在看热闹,但没过多久,便有修士严查还在走动之人的身份。

    萧衔蝉屏气敛息,躲在一旁,白玉京连天上驾云或驭舟的修士都要拦下盘问一二,她猜测明月夜已经发现阵法中的龙不见了。

    她自出岛后第一次见识到九州大派的实力有多么强悍,凡是被明月夜拦下的修士,没有一个敢多置喙的,全都老老实实任明月夜检查。

    这更坚定了她要抓紧时间逃出去的决定。

    就在萧衔蝉买了衣服回来,还在纠结怎么解释为什么那晚和谢棺共处一室,意外陡生,谢无柩不见了。

    室内气氛渐渐焦躁。

    “这可怎么是好!”萧衔蝉焦急不已,“谢棺现在一身伤病,比凡人还不如,他一个人在外,遇到危险怎么办?”

    花沸雪也着急:“我看他是跟着你出去,还以为他与你一起,原来他竟自行离开了。”

    萧衔蝉皱眉,难过道:“他肯定是觉得我们要跑路,一路上危险重重,他怕自己是累赘,连累咱们。”

    金不禁捏着手里一沓假文书:“我们一同出生入死,怎么可能觉得他是累赘,谢道友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我也为他备了一份身份文书,他肯定要跟我们一起走啊!”

    几人当机立断,决定一边出城,一边沿路找一找谢棺,兵分四路,最后在渡口汇合,也免得一起出城,目标太大,被有心人发现踪迹。

    天光熹微,月牙似掐痕,一轮红日渐出云霄,谢无柩坐在春江旁的茶棚里,等待最早离城的鸳鸯舟。

    鸳鸯舟与凌云舟不同,它是被驯化的载人灵兽,鸳与鸯总是一起出行,比翼齐飞,可日行十万八千里,共载一万八千人。

    谢无柩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茶杯,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春江与白玉山下的大湖相通,春江渡自然有许多明月夜的修士,只不过无人注意这间小小的茶棚。

    不过由于昨夜明月坠地,今日春江渡口的人极多,都是来看热闹的,这就显得着急离开的人有些明显。

    他的眼神慢慢看向一个穿着黑袍的修士和一个青衣女修,这个气息……他的眼中星芒闪动,这两人不就是黄真人和碧芳么?

    黄真人自昨夜浮云阁突然炸了时,他就意识到不好,赶快整理行装跑路了。

    他心中恼怒多年在密州的基业毁于一旦,却又庆幸自己回身找寻那东西时,只发现了一块黑黢黢的玩意,想必压在龙骨之上的那东西被炸成碳了,也算遵照主上的命令,彻底毁了那东西,

    心中稍感安慰。

    谢无柩施施然站起来,他在浮云阁地下的九转夺灵阵中又寻得了一颗他一直找的东西,想来这人手里有更多他想找的东西,他决定跟着这个人走。

    想到这里,谢无柩手指动了动,似乎在抚摸从玉柱顶拿到的真的轮回盘碎片,但他摸了个空,谢无柩蹙眉,怔愣在原地。

    东西呢?

    “这位道爷,还请出示渡签。”鸳舟里的小修士走到站着不动的谢无柩面前。

    所谓渡签,就是一条玉符,上端是红色,下端用法力写下渡者姓名及身份,谢无柩自然不可能用真实身份买渡签,他花了些灵石,让一个路人为他买了渡签。

    他将玉符放到小修士手里,不着痕迹地观察已经上舟的黄真人,难道轮回盘碎片附了密法,又回到黄真人手里了?

    检查渡签的修士一脸古怪地看着手里的玉签,心中狐疑,有心想叫谢无柩再出示一下身份文书,就听见旁边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富贵!”

    声音之大,渡口所有人都听到了。

    听见这个声音的谢无柩浑身一僵,缓缓转头看去,果不其然是那个妖修,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脸喜出望外地看着他。

    萧衔蝉从昨晚起就一直在找寻谢棺,几乎将白玉京寻了个底朝天,此时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在渡口,恰好与他们离城的方式相同,她高兴极了,正想喊“谢道友”时,又怕明月夜的人猜到身份,所以直接喊了二师兄为谢棺准备的假身份的名字。

    她快步上前挽住谢棺的胳膊,生怕他又跑了。

    春江渡的修士皱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狐疑道:“道爷,为何这位道姑叫你富贵,但渡签上你的名字是南宫……铁蛋?”

    好别致的名字,小修士嘴角抽搐。

    谢无柩:……

    他方才一直留心黄真人的动作,也没仔细看自己渡签上写了什么,原来那个帮他买渡签的修士竟然有如此特别的名字么?

    此刻,看向面前的小修士,谢无柩正要琢磨寻个什么理由,将名字之事糊弄过去,就听见萧衔蝉道:“因为富贵是他的字,铁蛋是他的名。”

    谢无柩所有的话都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

    倒霉是他的命,他心想。

    好熟悉的憋屈感,真是似曾相识,不久前他因她神来一笔就成了参加花魁之比的小白脸,如今因为她神来一笔,他又多了个如此接地气的名和字。

    没事,再多几次他就习惯了。

    谢无柩神情木然,看向远方,他真是倒霉透顶,才会遇到她。

    萧衔蝉正为自己的机智暗自鼓掌,古人有字有号,这里的修士也是如此,她真是太聪明了,能在瞬间想出如此天衣无缝的解释。

    谢无柩目光凉凉地扫过她的发顶,不知心中已经略过多少折磨人的手段。

    萧衔蝉一无所察,继续道:“我们穷苦人,取名当然也想取个吉利的好名字,盼望他富贵,所以才字富贵啦。”

    春江渡口的修士心中仍有些疑惑,他检查萧衔蝉的渡签,只见签上写着的名字是轩辕翠芬,他一脸一言难尽,这两个修士来自九州的哪个州?莫非那里的起名方式就是这么特别?

    看到小修士纠结的模样,萧衔蝉突然挺起小肚子,满脸慈爱地摸了摸肚子里满满的鸡腿:“我们刚刚成亲不久,此番是因为我怀孕了,所以回我娘家报喜,相公,你说咱们的孩儿取个什么名好?要不叫小黑吧?”

    谢无柩行走江湖多年,今日喜当爹,他高兴得面部表情都扭曲了,双目瞪圆,露出又惊又喜、不知所措的神情,幸好他直直看向萧衔蝉,旁人的人才没察觉出他神情有异。

    “诶呦相公,别乐过头中风了,不叫小黑,叫小红、小绿也行啊!”

    萧衔蝉假装没看见谢无柩的表情,在群聊中对他说:“谢道友就是太正直了,我们蓬莱岛的人戏都很多,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能接上词。”

    谢无柩:……

    一同排队等待上鸳舟的其他客人对这详尽的检查早就不耐烦了,听闻萧衔蝉还是个孕妇,个个都劝渡口修士快放人上舟安坐。

    隐匿在人群中的黄真人是唯一一个和谢无柩共情的人,他认出萧衔蝉和谢无柩了,亦觉得十分离谱。

    婴儿会攫取母体修为成长,怀孕的女修为了安全起见,大都轻易不出门,这位可到好,不仅出门不说,还和一群人毁了他在密州多年的精心布置。

    想到此,黄真人不免咬牙切齿,幸而他放置在阵中龙骨上的东西被炸飞了,他在浮云阁出事后特意悄悄回去探查过,没找到那东西的踪迹,想来经过多年极阳龙骨镇压,那东西已经脆弱不堪,化成齑粉了吧。

    也算他多年经营不白费,不然他一定让这对小鸳鸯劳燕双飞、幽明永隔。

    “使者,那些毁了咱们在密州布置的人都来了。”黄真人身旁的碧芳小声道,“我看见那个与我有过口角的修士了……”她悄悄看了眼队尾的秦含玉,突然话音一顿,“为什么他变成女的了?”

    她之前欲将卿鱼公子收入囊中时,他相好的男修来了,她虽然好美色,可也不喜欢弯掰直,就此作罢,可这个男修怎么这么快就变成女的了?难道九转夺灵阵连男人的那啥都要夺走吗?

    碧芳想到此,冷汗涔涔,真人为了检查阵法,时常下去查看,难道真人也?

    她斜眼看向黄真人的下半身某处,好像黄真人这几年来心情时常阴晴不定,难道就是因为……

    不愧是真人设置的阵法,敌我双杀,竟恐怖如斯!

    碧芳敬佩又敬畏地看了一眼黄真人,黄真人懒得理他这个蠢笨的下属,翻了个白眼就进到鸳舟里面去。

    秦含玉用易容术把自己变成一字眉、媒婆痣的丑模样,将小黑龙藏进卖光鱼干的麻袋里,然后缩小袋子塞到腰间,镇定自若地拿出渡签,渡口的修士在放走南宫铁蛋和轩辕翠芬后,终于看到一个虽然丑但名字正常的乘客,稍加检查就要放人。

    秦含玉松了一口气,正要上舟,一直沉默的黑龙开始作妖了,他虽然被装在袋子里,但不安分,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大喊:“娘——”

    春江渡口一静,孩童喊娘的声音在江水上游荡,登舟的萧衔蝉和排队的金不禁都紧张地看向秦含玉,小修士眉头一皱,手一挥,招来几个渡口修士,不远处明月夜的修士也注意到了这边。

    蓬莱岛众人意识到大事不好,暗自拿出武器,蓄势待发。

    小修士拦住秦含玉,目光充满谴责:“这位夫人,孩子三尺以上买半票,三尺六以上要买全票的,你莫不是逃票了?”

    秦含玉:……

    当日在浮云阁因逃票而丢掉的素质,如今全得捡起来。

    眼见负责的修士要带她去给孩子量身高,为避免他们查出袋子里的小黑龙,秦含玉忍痛付了小孩全票,然后捂着脸,看似羞愧实则心痛地跑进鸳鸯舟里的舱房。

    “天呐,为了逃票,竟然把孩子装进袋子里。”人群里窃窃私语。

    “也就是咱们修士身体抗造,要是凡人,孩子都得闷死!”大家纷纷谴责。

    有了藏孩子逃票的风波,春江渡的工作人员们很是痛心疾首地来了一波宣传:“先买票票,再登舟舟,一人一票票,文明上路路。”

    萧衔蝉:噫,叠字字,恶心心。

    好在师妹也安全上来了,踩着彩色的羽毛地面,萧衔蝉忙去秦含玉的舱房找她汇合,却听闻背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悲怆哭声——

    “爹啊啊啊——你死的好惨啊啊啊——”

    这声音很熟悉,萧衔蝉躲到柱子背后探出头,秦含玉悄悄掀起舱房窗子,两人齐齐看向渡口,金不禁一身麻衣,脸上扑了十斤的粉,看上去白森森的,跪在一副薄

    棺旁。

    第29章

    金不禁昨晚弄到好几个假身份文书,唯独大师兄的身份比较难以解决。

    这几天他们也看出来了,岛外八州歧视妖魔鬼修,虽然他们有师父点的敛灵符,旁人轻易看不出他们的原型,但大师兄因为在夺灵阵中待了太长时间,肉身幻影暂未能恢复,现在身体是骷髅样,极其明显。

    众人原还担心大师兄如何离开密州,金不禁却不以为意,只道让他们放心,他有办法和大师兄安全离开。

    萧衔蝉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可眼角还是忍不住抽抽,难道这就是二师兄说的办法?

    金不禁趴在棺材上:“我只想扶灵回乡,安葬老父,你们为何要拦我呜呜呜……”

    小修士很是为难:“我们也不想拦,可这是棺材啊,它要上舟,我们怕其他客人看了不舒服。”

    金不禁继续干嚎:“世风日下,世态炎凉,我只想父亲长眠于乡土,竟也不能么?父亲呜呜呜……”

    人群中又响起议论声,修士对待生死很是淡然,没有落叶归根的执念,有人便道:“曾有诗云,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你何不在密州寻一宝地,安葬令尊也就是了。”

    金不禁:好有道理,谁会随身带棺材?一般人真没这么执着。

    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突然灵光一闪:“我们家族对失怙者有额外补助,但得证明父亲真的逝世才行,我给家族长老出示了就医明细,葬礼记录,可他们说上述这些只能作为补充材料,无可奈何,我只得起棺,带父回乡。”

    人群中有一修士感同身受:“不错不错,家族若是对族人有额外补助,其手续确实繁杂,我之前去领家族补助,还要证明我是我爹娘的儿子,不过手续虽然多,也是避免有人冒领。”

    大伙想想这复杂的手续,个个深有同感。

    金不禁再接再厉,声音百转千回:“我幼年时高烧不退,可山上没有郎中,父亲便背着我走了几百里的山路来到山脚的城镇里。

    我还记得那夜好冷,雪好大,父亲的背却很温暖,为病中我没有胃口,爹爹便将家中仅有的几个铜板与我买橘子来吃,他对我说‘你就在此处不要动’……

    爹爹,孩儿就在此处,你睁开眼看看孩儿吧呜呜呜……”

    好一篇优美范文《我的父亲》。

    萧衔蝉和秦含玉:等金不禁回去后,金叔叔怕不是要拿尾巴抡死他。

    纯朴的小修士和其他乘客被感动到眼泪汪汪。

    修士们连鬼都不怕,何况只是一副棺材呢,大伙纷纷求情,渡口修士才放他和棺材上舟,只交代他不要带着棺材出来乱晃就行。

    只是不出片刻,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小子,为了家族给的灵石,连他爹都不让入土为安。

    谢无柩只想以后再不与这群人为伍,他脸偏向旁边,假装不认识这些人,准备悄悄溜走。

    可惜事与愿违,他的美好期望总是因为萧衔蝉而落空,腰一紧,就被她带到房间里去了。

    鸳鸯舟遮天蔽日的彩羽翅膀一挥,撩起磅礴的水雾,掠过浮云,向南飞去。

    舟上的舱房并不大,几人挤在一个房间难免有些呼吸不畅,尤其当房间正中的棺材传来“刺啦刺啦”的挠棺材板的声音时,大家只觉得牙酸。

    “这趟鸳鸯舟是前往饶益的,戌正落在九歌渡。”金不禁一进门就收了满脸悲戚,拿出自己打听好的消息。

    萧衔蝉翻了翻师父给的地图:“距离关龠法会还有几个月,咱们从九歌渡再转搭青管筏前往关龠,时间很宽裕。”

    “饶益最大的门派是汨罗坞,明月夜不会伸手到汨罗坞的地盘去,咱们暂且安全。”花沸雪终于推开棺材板坐起来,声音温柔,“也罢,大家先回各自舱房稍作修整。”

    一具骷髅从棺材里坐起来,这场景很是可怖,好在没有外人。

    在大伙要离开时,金不禁急切道:“下舟的时候别忘了把房间里的澡豆、手巾等物带走,这可是咱们花了钱买的!”

    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萧衔蝉挥挥手示意知道,拉着谢棺走了,现在她走到哪就把谢棺带到哪儿,生怕他趁人不注意又跑了。

    饶益的风土与密州自是不同,鸳鸯比翼齐飞,柔软的云朵渐渐变成似纱幔般的青色云雾。

    从云端往下看,只觉隔着一层青纱,雾里看花般,一座座青山氤氲着薄雾,川河在山与山之间流淌,吊脚楼样的竹屋依山而建,沿着江河,形成一条又一条的城镇、村落,青石板制的马齿桥间河水冲刷出汩汩白条。

    与白玉京的温香软玉不同,饶益的几座城池看上去都很是幽肃雅正,听说饶益最大的门派汨罗坞专精儒修,想来这里的人都因此多几分书香气。

    九歌渡口荡起一片涟漪,鸳鸯落下,互相用喙整理羽毛,萧衔蝉和师兄妹们在客栈落脚,只等明日最早的管青筏前往昆仑宗。

    谢无柩多番寻找离去的机会无果,现下认命般地放弃离去,计划待到这群傻子去了昆仑宗参加关龠法会,忙起来后他再走。

    为价格考虑,蓬莱岛一行人下舟后又驾云飞了一刻钟,来到附近一处名为青橘的小城,小城毗邻九歌江,城中有一条九歌的支流贯穿东西,当地人叫这条支流胭脂河,盖因河水上常有女儿家的脂粉香气。

    夜黑风高,九歌江浪涛阵阵,胭脂河却静影沉璧,明月似玉盘一样,盛着清凌凌的水,沉在河里。

    谢无柩躲在暗处,悄悄掀开窗子一角,看向无知无觉坐在外面的四人。

    方才金不禁和花沸雪出门前特意检查他是否安睡,他凭借精湛的演技骗过他们,如今他却要听听这四人背着他要干什么。

    萧衔蝉他们不着急睡觉,坐在客栈外面河畔的竹椅上,身边就是胭脂河,他们无暇欣赏夜河风景,个个神情严肃。

    难道是担忧关龠法会?谢无柩心想,要么是蓬莱岛出了什么事?

    萧衔蝉压低声音:“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相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好朋友,谢棺,他的心理健康状况及未来治疗方案,根据他之前的行为,我合理怀疑他目前的心理状况已经发烂!发臭!”

    谢无柩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几个字他都认识,怎么组合到一起他就听不懂了呢?

    秦含玉拉住萧衔蝉:“师姐你不要端着茶盏走来走去了,我总有种你要泼人茶的感觉。”

    萧衔蝉轻咳一声,连忙坐下。

    “虽然谢棺最后被我找到了。”她皱着眉,手指点桌,“但我认为,他这次悄悄离开,已经反应了一些问题,或者说,反应了他心里的创伤。”

    花沸雪点点头,森白的骷髅在兜帽里露出一点,从医者角度给出专业意见:“不错,我行医多年,这样的患者也曾见过,大都修士突逢大难,不得再入大道后,都会意志消沉,自我厌弃,更有甚者心怀死志,何况谢道友天赋卓绝,本有可能得道飞升,如今却与凡人无异,难保他不会更绝望。”

    “修士灵根断绝,经脉破碎,比之普通人断腿断手更难承受。”金不禁道,“还记得咱们家隔壁岛上,有个鲛人与深海凶兽搏命时丢了半条尾巴,后来几次三番想寻死。”

    秦含玉也想起来这件事:“那个鲛人开始时想脱离族人,觉得自己是族人拖累,这不就与谢道友如今一模一样?”

    大伙想起谢道友时而望着他们,神情露出似好奇,似费解的模样,如今看来,可不就是在羡慕他们还能修行,自己却身受重伤,无可奈何。

    听到此处,谢无柩突然想到,莫非这些人觉得他已是废人,不想再让他跟着?想到此他的目光瞬间充满期待,只觉得自己的苦日子要到头了,然而下一秒,他的希望就被打碎了。

    花沸雪道:“我们以后说话得注意点,什么谢道友你以前是怎么修道的,谢道友你能不能用这个法术,诸如此类的话千万不能再说,也不要过度保护,免得谢道友越发心中郁结。”

    萧衔蝉补充道:

    “还有,谢棺现在很脆弱,为了不让他继续消沉下去,日后我们一定要多多鼓励他,帮他重塑志气!”

    谢无柩听了这许久,只觉得无语,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是个脆弱的人,若是从前有人这般轻慢于他,他定要这人知道他好不好相与。

    但是为何今夜听这些蠢货言语对他诸多不敬的猜测,他一点也没有怒火中烧的感觉,反而有种胸口一点一点被水灌满的错觉。

    不不不,他肯定在生气,谢无柩捂着胸口,皱眉躺回榻上,只是跟这些蠢货在一起久了,他的怒气也变得反应慢半拍了。

    第二日清晨,他穿着一身白衣下楼,在楼梯上便看见大堂桌子围坐的几人。

    见他下楼,萧衔蝉几人好像看见大美人的流氓,眼睛都亮了。

    谢无柩与他们共享群聊,听见他们一个个传音入密——

    “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从衣食住行各个角度全方面进攻,绝对没问题!”

    “谢道友一定会感受到我们春风般的温暖。”

    “他要是感动哭了怎么办?”

    谢无柩脚步微顿,看来他们要帮助他这个脆弱的修士重塑志气了,他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走去。

    只是,为什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呢?

    萧衔蝉一个站起身,将谢无柩拉到长板凳上与自己同坐,语气极其夸张:“天呐,谢棺你今天早上自己穿的衣服吗?真厉害!”

    她夸得真心实意,刚来到修真界的时候,面对破破烂烂、缝补了不知多少回的衣服,萧衔蝉的确不会穿,毕竟那件衣服连正反都无法分辨,现在夸起谢棺来,萧衔蝉仿佛一个看着小朋友自己穿好衣服的幼教,骄傲极了。

    谢无柩:……

    这就是他们帮他重塑志气的方法吗?好朴实。

    等等,便是想通过贬低自己捧高他人,也无需将自己描述成一个智障啊!这个妖修如此自轻,想来还有其他目的。

    谢无柩突然想到南山那个修士离开时说的话,莫非……这个妖修真的痴恋于他吗?痴恋到不惜贬低自己,也要仰望于他?

    看着萧衔蝉亮晶晶的眼睛,谢无柩不知道该怎么办,耳根浮出一片红晕,看来得赶紧去昆仑宗,只有她忙起来,没时间看着他,也就渐渐息了对他的心思了。

    坐下准备吃饭,刚挟起一片笋,萧衔蝉夸张的语气又传来了:“谢道友的筷子用得真好!”

    谢无柩捏起筷子的手一抖,这种“妈妈为你骄傲”的语气是怎样啊!

    客栈里同在一楼用早饭的修士们个个用余光看他们这桌。

    谢无柩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他加快吃饭速度,一定要在他们干出更丢人现眼的事前,想法子阻止他们那个可笑的帮他重塑信心计划。

    第30章

    吃完饭,大家上云前先去解决生理问题,谢无柩自从修为尽无后,不得不像个低阶修士和凡人一样,每日都需吃饭喝水,自然也需要前往五谷轮回之处。

    但今天他去茅房只是为了思考出一个对策——如何叫那四个傻子放弃“拯救”他?

    谢无柩在茅房里待了许久都没想出对策,蓬莱岛的人犟得和牛一样,只要他们认准的事,便是成百上千人阻拦,他们也要干。

    这倒叫他无处下手。

    谢无柩像个沧桑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这群人现在真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待谢无柩出来,脚步刚迈向前一步,看清厕所外的景象,顿时眼前一黑。

    只见蓬莱岛四人列成一队,见他出来,齐齐为他鼓掌。

    萧衔蝉看谢无柩脸色愈加沉郁,以为他还在自怨自艾,绞尽脑汁道:“谢无柩你太厉害了,都能独自……”

    上茅厕三字未出口,萧衔蝉就被谢无柩捏住嘴,嘴唇被压成鸭子嘴,萧衔蝉瞪大眼睛,呜呜几声——才从茅厕出来,不要碰我!

    周围人看见这一幕,个个眼神古怪地打量谢无柩,现在年轻道侣之间的相处他们是越来越看不懂了,这么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怎么吃饭上厕所都要他的道侣夸奖督促呢?

    谢无柩黑了,脸黑了。

    他不想再等什么离开的最佳时机,如果他现在不走,早晚会被她气死!

    谢无柩以袖遮面,迈向前方的脚步九十度右转,假装他们口中的谢道友不是自己,他觉得自己从没走得这么快过。

    萧衔蝉在后面招呼师兄妹们:“谢道友害羞了,我们快点跟上去!”

    谢无柩脚步踉跄一下,害羞?见鬼的害羞!

    花沸雪却有些别的见解,他悄悄道:“妙妙,你夸得太刻意了,谢道友肯定察觉到咱们的用心了,我们得做的天衣无缝才行,不如以后遇到什么难事,就让谢道友来相帮,不留痕迹地鼓励他。”

    萧衔蝉紧张道:“我真的做的太明显了吗?”

    大家齐齐点头,何止明显刻意,简直是变态了。

    萧衔蝉虚心接受意见,改变计划,摩拳擦掌,等待下一次夸奖谢棺的机会。

    驾云前往渡口,横跨青橘城时,谢无柩还能看见站在下面不远处,对他指指点点的修士,时不时一两句话飘入耳中——

    “姑娘找了一个有脑疾的道侣。”

    “如果不提醒他吃饭上厕所,他就会忘记。”

    “天呐,那个姑娘真是深爱她的道侣啊!”

    萧衔蝉他们听见云下越来越模糊的话,都很是惊讶——

    金不禁:“咱们昨晚投宿的客栈里还有这样一对苦命鸳鸯吗?”

    秦含玉:“我怎么都没见过?”

    花沸雪:“想来他们不愿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躲在房里不出来吧。”

    萧衔蝉:“要是见到他们,也可以捐一些灵石,帮帮那个苦命的姑娘。”

    “苦命的姑娘”萧衔蝉坐在云上一脸同情。

    “有脑疾的道侣”谢无柩坐在云上面无表情。

    好像自从遇见他们,他的名声就一直朝着诡异的方向大跌特跌。

    清晨的饶益上空有些冷,越靠近九歌江,青色的雾气就越浓重,像湿乎乎的棉花般从他们身边飘过。

    以萧衔蝉来看,这里的青雾比现代最严重的雾霾天气还要严重,能见度不足二十米,好在修士们五感灵敏,这点雾气也不影响他们驾云。

    许是饶益最大的门派汨罗坞多是儒修的缘故,这青雾里也夹杂着纸与墨的香气。

    缕缕青云和丝丝墨香,原本是极文雅的晨景。

    萧衔蝉忽然皱眉:“不太对劲,我为什么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

    他们能透过雾气看清前方,但耳畔却极其寂静,好像早起的青橘城一下子陷入死寂中,他们被裹在一团厚重的棉花里,连呼吸声也听不到,方向不明。

    金不禁试图用火破开重重迷雾,然而被烈烈明火驱散的青雾很快又重聚一团。

    花沸雪森白的骨头上沾上湿气,他突然警惕起来:“不好,我感受到了极其凶戾的鬼气!这城中有厉鬼!”

    大家瞬间戒备起来。

    萧衔蝉第一反应便是将尾巴一甩,把谢棺裹得严严实实。

    谢无柩这时候倒希望她能如同昨夜说的那样,不要对他过度保护,现在自己这副小熊猫卷的模样,着实不成体统!

    “戾——”

    几乎刺破耳膜的凄厉声音突然响起,打破诡异的寂静,穿过云雾,将仿佛地狱恶鬼般的尖叫传到所有人耳朵里,好像这一方天地中只有这只鬼,清雅的青色云雾中渐渐染上丝丝黑雾。

    “不好,这厉鬼怕是要伤人!”花沸雪有些急道,“咱们得去救人!”

    修士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这是无法心道君对每个蓬莱弟子自幼的教导。

    花沸雪此时着急无法迅速找到这厉鬼,生怕去迟了,有人丧命。

    萧衔蝉黑乎乎的发顶弹出两只尖耳朵,耳尖上的聪明毛扭来扭去,她歪着脑袋仔细听,“别着急,既能听到声音,我就能通过声音定位。”

    驶向九歌江的小云转向相反的方向,向青橘城西飞去。

    只见贯穿城镇的胭脂河一旦

    流出城外,河面愈加宽广,在两侧青山下奔流不止,大半青山和竹楼被浓重到诡异的云雾遮住,什么也看不清。

    唯有河中央水渚上有一人影,这人头顶菩萨戒,身着百衲衣,竟是一年轻和尚。

    烟尘斗乱、天昏地暗中,一女鬼从天上黑云探出半个身子,黑发覆面,脸色惨白,唇却红得好似才喝过鲜血般,令人心惊。

    小和尚半步未退,不动如山。

    “呵……”女鬼的声音刻意娇柔,“小禅师,我美吗?”

    女鬼突如其来的发问,让蓬莱岛几人愣住了,这好像与他们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情形不符啊。

    小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施主为人丑黑,遮佛前光明。”

    女鬼娇柔面目立刻一变,嘴唇向两边扯去,几乎扯到耳朵,露出尖利牙齿,一脸凶相,倏尔,这可怖面容却又收回,轻笑出声。

    少女的笑声原该是银铃般,听了让人心生美好,然而这女鬼的笑声恰似刀片刮铁,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呵,小禅师,便是你这般说,我也是要纳你进府的。”女鬼突然一个俯身,从黑云中探出更多身躯,似蛇一般绕到和尚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年轻男孩子的元阳之气我最是喜欢,小禅师,跟了我,我保你喝香吃辣,咱们一起做对西天欢喜佛可好?”

    小和尚一句话未说,只阖眼,单手立掌,另一手捻佛珠。

    眼看他要被女鬼卷吧卷吧,带回不知在哪的鬼宅,萧衔蝉他们着急不已,正待冲上去救下小和尚,却被大师兄拦下。

    “此鬼道行不浅,即便是我也难以应对,你们不可轻举妄动。”花沸雪黑兜帽下的骷髅脸严肃得很,却也没让金不禁息了心思。

    “鬼最怕阳火。”金不禁道,“不如我绕到那鬼背后,咱们再两面夹击,便是有通天本事,到时她也动弹不得了。”

    “可惜咱们的爆炸符快用完了,不然炸了她。”秦含玉暴躁道。

    他们躲在云上,群聊里说得热闹,个个蓄势待发,却突然觉得周身寒意上涌,金不禁第一个反应过来,右手掐火诀,然而一小团火苗只微弱地闪了闪,便化作青烟消逝在他的指尖。

    女鬼修为不浅,在火焰初生之际便觉察到。

    所有人仿佛被猛兽盯上般,一动不敢动。

    循着寒意的来源看去,只见那女鬼漆黑腐烂的眼眶正对准他们。

    “青橘城何时来了这么些标志的小修士?”女鬼声音轻柔,微微裂开嘴角,“甚好,你们是来与我做夫君的么?”

    萧衔蝉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此时也顾不得想这个,只疯狂思考该怎么脱身的同时还能保住那个被女鬼看上的小和尚。

    见他们沉默不语,女鬼的嘴角裂得更大了,声音呕哑嘲哳:“看来你们不是与我做夫君的,难不成,和那些酸秀才一样,是来抢我夫君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女鬼浑身的鬼气已然大盛,仿佛暴雨之前的乌云般翻滚着,即刻就要朝他们冲去。

    花沸雪传音入密:“此鬼的修为至少元婴,你们不是对手,待会你们带着和尚先逃,我来拖住她。”

    秦含玉焦急:“大师兄,你有几成把握?”

    金不禁道:“鬼为阴,火为阳,我得留下!”

    萧衔蝉看着师兄妹们的争执,她不想他们中任何一人有受伤死亡的风险,电光火石间,突然眼睛一亮:“别吵了,我有一个主意,你们配合我!”

    金不禁不解其意,但命悬一线时他也不敢转头看师妹,只希望师妹说的那个主意不会太冒险。

    谢无柩却又心生不详预感,只觉得但凡她的主意,大抵都不太靠谱。

    萧衔蝉走到所有人之前,站在云头大喊:“我们不是来抢你夫君的!”

    女鬼冷笑,阴风阵阵:“哼,你们修士的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不就是怕我带走这和尚?你们想救他!”

    “诶哟喂!”萧衔蝉夸张地跺脚皱眉:“这位美女姐姐,我们是为了救你而来的!”

    在场的几人一鬼俱是一怔。

    萧衔蝉继续道:“我们是九州妇女保护协会的修士,妇女保护协会,顾名思义,是为了保护九州所有妇女合法权益而存在的公益组织。”

    在场的几人一鬼:……

    那鬼脸上的腐肉都震惊到掉下来一块。

    怎么每个字他们都能听清,但组合到一起他们却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女鬼裂到耳朵的嘴角抽了几下:“为了……我?”

    “正是!”萧衔蝉一脸真诚,“美女姐姐,你还不知道吧,你想带回去的小和尚,他……他……他有龙阳之好!只能对男人有反应,你若是与他成亲,可不就耽误了幸福生活了!”

    女鬼震惊地看向面前的和尚,没有眼球的黑漆漆眼眶透露出迷茫来,可倒底这成百上千年的修为不是白来的,她抓住重点:“你们怎么知道他有龙阳之好?”

    萧衔蝉义正言辞:“当然是因为他的前夫找到我们说的呀!他的前夫就是——”

    她拧身,回头看身后的三个男人,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是谁就!是!谁!

    “就是这位!”萧衔蝉将食指对准谢棺,“你心心念念的小和尚在外做零,前夫就是他!”

    江水涛涛,云雾冥冥,谢无柩一双好看的眼睛失去神采,神情木然,他说什么来着?她的主意大抵都不靠谱,嗯,一点也不意外会是这种场景呢,他已经习惯了呢。

    女鬼呆愣半晌,看向面前容貌不俗的和尚,若是她还有瞳孔的话,此刻一定会瞳孔地震。

    然而此刻和尚比她还要瞳孔地震,他的眼睛快要从眼框掉出来了,好像第一次知道自己正在为爱做零似的。

    倏忽之间,女鬼一个黑蛇归穴,从半空中探出身体的洞钻了回去,仿佛背后有鬼在追似的快,只余丝丝戾气和那个江渚之上的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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