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 灯山星桥,今夜燃灯五万盏;
虞家小佛堂那一点微弱的火势,很快就湮灭在上元灯会的繁荣里。
虞明月吸着鼻子, 闻到了鹊楼独有的荔枝馒头味儿。
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如何存下来去岁的荔枝,量还定然不小。只因这馒头须得以荔枝鲜榨出水, 和着酥酪蒸制才能成。
明月一脸向往。
余下三人却实在吃不下了,连忙嚷着“祈愿放灯”, 将人拽到了祈愿笺的摊贩前。
谢西楼这回学乖了,挑了个兔儿造型的信笺, 笔走龙蛇, 写下六个大字——
“吃吃,喝喝,睡睡。”
明月:“……”
出门在外,都得有个贵女人设,瞎说什么大实话!
果不其然,明泽瞧见这份朴实无华的愿望, 不免轻笑起来,就连七殿下都抿了抿唇藏起笑意。
好在,两个年长的没再逗弄小姑娘。
萧珩寻了张莲花笺, 问明泽要不要亲自写上心愿。
虞明泽侧目望去,瞧见萧珩正仔细为她挑选用笔, 脱口而出:“殿下帮我写吧, 什么都好。”
萧珩取笔的手一顿,颔首应好。
等明月她们在前头嬉笑跑远了,虞明泽捧着手上的莲花笺,竟久久不能回神。
那上头只写了四个字:如你所愿。
她忽然就记起来了, 与萧珩的相识之初。
至元七年,祖父带着皇子们入虞府时,她不过五岁。在一众修学者中,唯有她与萧珩年幼身弱,不爱言语,暗地里受过不少欺辱。
后来,她用计护过萧珩一次。
萧珩曾问,想要什么报答?
她说,烦请诸位殿下,别再来虞家。
那日,八岁的萧珩眸子黯下去,也如今夜一般,回了四个字:“如你所愿。”
……
亥时前后,许是萧珩出行太久,病情反复起来,不得已先回了王府。
明月和明泽则由谢西楼护送回家。
进了府门,就瞧见东院的粗使仆役们抬着几节烧焦的长木,往角门方向去。
虞明泽蹙眉将人拦住,问:“发生何事?”
仆役们恭敬垂首,有个腰身粗壮、脸色赤红的婆子开口:“两位姑娘才从灯会上回来,怕是还不知晓,小佛堂忽然起了火,老太太与四太太在里头供经文,一时竟被困住了。好在天爷保佑,是咱们四太太烧伤了半条胳膊,才能背着老太太出了火场。”
明月不由扬起眉梢。
四太太救老太太?这是什么婆媳情深,生死与共的戏码啊!
这么大一出戏,怎么就没叫她们姊妹俩瞧见呢。
明泽将妹妹的小表情看在眼里,伸手捏了捏她,示意收敛些。面上则带着几分焦急道:“即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可有请相熟的太医来瞧瞧?那纵火的人抓到了吗?”
婆子挠了挠头,一问三不知。
这些话,都是四太太的陪房叫她们往外头传扬的,还因此得了棉布和一串沈郎钱。再多的,她们可就编不出了。
明泽心中有了底,拉着妹妹一道往宁寿堂去。
老太太既然受了惊吓,她们做孙女儿的,自然该去请安问候一声。
亥时末,街市上的吵嚷都渐渐平息了,宁寿堂内倒还热闹着。
大老爷兄弟几个都在正厅坐着,除过受伤抬回院里的四太太,其余三位太太也都到场了。东稍间内,请了位擅长诊断外伤的坐堂医,正给老太太细细把脉。这个时辰,他们是没有排面惊动太医的,只能暂且将就着,撑到明日再说。
好在,老太太的伤势不严重。
老郎中给开了两副汤药,一罐涂抹的膏药,便拱拱手去瞧四太太。那位伤重,半条左臂都没一块儿好肉,竟还在三槐堂晾着呢。
明月两人到的时候,正赶上姚老太太醒来。
老太太这会子虚弱得很,喝了参汤,挣扎着坐起身,看向大房一家子的眼神满是怀疑怒色。
“程氏,你可知错?”
大太太无辜地瞧一眼大老爷:“母亲,不知媳妇儿何错之有啊。”
老太太将枕边的玉络扯出来,丢在大房夫妻俩脚边:“你自己可瞧仔细了,是不是你那陪房的东西?”
大太太打眼一瞧,脸色已是发白。
她带来府里这几个陪房,确有一人最擅长编珠络。
珠络这东西分两种,一种是装饰性的“绦子”,配上璎珞玉饰、香车宝马瞧着精致些;还有一种就是实用性的“套子”,平日里装个扇子什么的。
宋妈妈亲手编的玉络花型繁杂,向来只供大房自己人用罢了。
虞明泽瞧着母亲不说话,暗自叹了口气,蹲身将那玉络拾起来。
玉质粗糙,摸着像块儿下等料子。
怕是府中哪个下人的。
她面上不显,笑问:“这不是宋妈妈的手艺吗?也不知帮谁打的络子,怎惹得祖母这般生气?”
姚老太太睨了明泽一眼,顾忌着她如今的身份,没将话说的太难听。
“今日在小佛堂敬香,我与老四家的都亲眼瞧见了,正是这玉络的主人鬼鬼祟祟,在后窗不知做了什么,我便昏了过去。后来佛堂起火,若非老四媳妇将我背出,只怕老婆子的命,就得交代在里头。”
大老爷和大太太听得这话,颤着心肝儿连忙跪地,大喊冤枉。
姚老太将手一摆:“行了,知道你们不敢有那个心思。但大房如今管着家,叫底下人钻了空子闹出这般糊涂事,便是掌家不利。年后,明泽也就到大婚吉日了,祖母知晓,你又要操心着家中庶务,又得顾及嫁娶之事,难免有个疏忽的时候……罢了,明儿你便将对牌钥匙交到钱嬷嬷手上吧。”
“府中如今除了家生子,还有不少外头买来的的人口。今日被那贼人逃脱,又没看清脸,免不得要将东西二院仔仔细细筛查一遍。”老太太闭目靠在大迎枕上,似是舒了一口气,“康氏此番救我出火海,是个好的。既已反省了数月,也该回去三槐堂做她的四太太了。”
“筛查人员进出的事,我看,就交给她去办吧。”
……
正月还没出去,虞家便关起门来,将东西院上上下下过了一遍筛。
大太太从前安插的眼线人手,这回没少被发卖;就连二房三房也跟着受了牵连,拎出去几个没长开的小丫头。
倒是老太太口中的贼子,一直也没能指认清楚。
二姑娘远在东宫,不曾听闻这档子事。便是听说,此刻怕也顾不上。
太子殿下已经有小半月不曾来过了。
虞明汐心中很清楚,先前是殿下用得着她,才给她宠爱与荣耀。可她回门一趟,差事办砸了,就只能尝尝被冷落的滋味儿。
眼瞧着三妹妹都有了恩宠,她却只能独守空房,当真是不甘心。
殿下的恩宠,迟早都会流向别处,可若是能有个孩子……
她在这东宫,才算是真有了一份倚仗。
鸟鸣啁啾,正院里,太子妃檀兮正逗着一只八哥。
她那贴身老仆端着一碗燕窝羹进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檀兮便搁下喂鸟的长勺,取过帕子净了手,坐下来用羹。
“可打听清楚了,那虞氏寻的哪家郎中,开的什么方子?”
老妪沉着脸,满目唾弃:“是街市间鼎鼎有名的游医,说是用了他的药,三次之内必中,还很大几率能得个男孩儿。”
檀兮闻言嗤笑一声。
虞氏还真是个蠢的,也不知太傅府是如何养出这般贵女的。
殿下如今一心关注着夺嫡之事,容不得半点风吹草动。虞氏想在这时候,越过她这个太子妃生下长子,也不瞧瞧父亲安插在东宫的耳目答不答应。
殿下是元后嫡子,继承大统乃是顺应天时;
可偏偏有那碍眼的庶子,总来挡他的道。
更何况,得父亲与那位大人混淆视听,殿下竟当真以为,是虞家姑太太害去他母亲性命……
想到这儿,檀兮笑问:“你猜,虞氏若真怀上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庶长子,殿下可还愿意留着她?”
老妪眸色微变,垂眸赞一声“姑娘高明”。
碗里的燕窝也才用了一口,檀兮便撂下汤匙。
“罢了,你就去帮她寻个机会,尽快‘怀’上吧。”
……
眼瞅着正月出去,到了虞明泽大婚的日子。
按规矩,往日里走动密切的亲属和闺中密友们,这一日都得来向新娘子赠送财礼,也被称作“添妆”。
添妆多是图个好兆头,为新人添福添喜。
因而,今儿一早天还未亮,明月便早早带着两个姊妹来了青箱居。原以为是到的最早的,哪知帘子撩开探头进去,几位太太竟都到了。
一群姑娘妇人们登时围满了屋内,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虞明月挤着人堆儿,将自己偷偷塞到明泽跟前。明泽这会儿正忙着梳发髻上妆,顾不上她,她就乖乖搬了个绣凳坐在一边瞧着。
等最后一只金簪上了头,调整好花冠,虞明泽对着镜中展露笑颜,问明月:“好看吗?”
明月重重点头:“大姐姐美极了!姐夫见了定然要被美晕过去。”
虞明泽笑意加深,隔着镜子嗔一眼:“油嘴滑舌。”
“那可没有。”明月笑嘻嘻起身,凑到她耳畔悄声道,“大姐姐,我也准备了添妆礼,你想不想瞧瞧?”
虞明泽诧异地望了妹妹一眼,又回身看向外间。
几位太太谈笑风生,另外两个妹妹也各自喝着茶水用着糕点,不曾注意她们。
她这才低声道:“旁人都是姐姐为妹妹添妆的,哪家像你这般……”
“大姐姐看了一定喜欢。”
虞明月也不多话,从怀中掏出几个小木匣。她算不上有钱人,因而准备的匣子就是普通匣子,比不得七殿下和谢二,一出手都是什么鎏金、酸枝木的。
但里头的确是好东西。
一个搁着特殊烧制的银筷银勺,天下奇毒,就没有它验不出的;
一个是嵌绿松石戒指,手指推动机关,就能射出三枚带了迷药的银针;
还有一个,则是她亲手画了花样的腰封,解下便是软剑。
明月一一介绍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虞明泽。
怎么样怎么样,看了那么多小说电视剧,聪明的脑瓜总算派上用场了吧?
阿姐快夸我!
虞明泽扶着额头,颇有几分感动和哭笑不得。
外人都当她大喜出嫁,可只有五妹妹知晓,那是去龙潭虎穴里走一遭,有几分尊荣,便有几分险阻。
她喉间哽咽着,将几个普普通通的木匣子揽在怀中,又拉着妹妹的手紧紧握住。
今日大喜,新妇不可垂泪。
可五妹妹这份心,她实实在在记着了。
姊妹俩谁也没有言语,一双手紧紧交握片刻。
明泽好容易稳住情绪,侧目笑着吩咐:“漱玉,快去将东西取来。”
漱玉“哎”一声,很快从碧纱橱取了个锦囊出来。
虞明泽将东西悄悄塞到明月手中,压低声音嘱咐:“王府进出的牌子,你收好莫叫他们发现。往后遇了事,来寻姐姐便是。”
添妆把盏二三之后,新妇便要拜别家人,乘坐喜轿离家。
明澈和明璋都提前从书院请了假,特意打马归家,赶着来送一送大姐姐。
虞明瑾去年末已在京郊大营当值,虽只是个从九品的陪戎副尉,却也憋着一股劲儿。这几年西北再起战事,他就自请前去,拼一份军功,日后才好为大姐姐撑腰。
这些盘算,他从未宣之于口。
只主动领了背大姐姐出门上轿的差事。
从前厅到虞府大门外,不过百二十步。
虞明瑾走得很慢,也很郑重。
明泽先前该交代的,早已都交代给他。这会儿倒是卸下一身重担,没什么再想与弟弟说的。
人到花轿前,明瑾缓缓将她安置进去,只闷声留下一句话。
“大姐姐,照顾好自己。”
明泽怔了怔,神色复杂,忍不住顺着喜轿的窗缝向外望一眼。
明瑾的背影似乎挺拔了许多。
当是……真的长大了。
这样也好,日后诱哄着祖母分家分院,她便能更放心些。
……
按着南晋朝的婚嫁习俗,女方只通过文定、出阁二喜与男方亲眷走动,待到男方家主办新婚宴,却是该回避的。
以此,来宣示男子婚后的主导权。
可若是有情人爱敬妻子,想予以足够尊重,便又有不一样的做法。
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今日东海王府设宴,虞明月一家竟也在邀请之列。
萧珩特意命人将宁国公府与虞家三房设在一处,便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宁国公世子与虞五姑娘已经议亲,听闻陛下近日又过问此事,催着二人将亲事尽早办起来,越快越好。估摸着要不了几个月,这两家人就是一家子了啊!
七殿下是陛下的心尖肉;
那宁国公五万北府兵也不是吃素的;
他们吃饱了撑着,才会去招惹虞家三房!
于是,虞明月得以坐下来,痛痛快快用了一餐美食。
平日里,祝嬷嬷早就将她的嘴巴养刁了,大宴上的菜须得色香味俱全,才愿意多用几口。谁知,七殿下府上的厨子是真不赖,叫她一轮轮吃下来,竟也没觉着腻味。
大姐姐日后有口福了。
宁国公兴冲冲戳了戳自家夫人:“你看明月丫头,多能吃。”
孟夫人在桌下抬腿,给了宁国公一脚:“……吃你的饭。”
别再把小姑娘看得不好意思了。
建康城内不乏官宦之后,名门贵女。可孟夫人看得多了,总瞧着她们都似枯木一般,全然失了鲜活气儿。
明月这样便很好。
谢西楼不知自家爷娘的心思,只刻意挑了虞明月右手边的位子坐,而后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匣,取出一双银箸。
虞明月吃肉的动作顿住,眯起眼仔细打量。
这食箸上头的花纹……挺眼熟啊?哎嘿,谢二食指上那枚戒指更眼熟,只不过从绿松石换成了红玛瑙。
就叫他帮忙寻巧匠打一套东西,这人怎么还偷着自留一份呢。
堂堂世子爷,脸都不要了。
虞明月呲了呲牙,给他递个鄙夷小眼神儿。
谢西楼瞧着便要乐,顾忌着两人父母都在,轻咳一声,掩唇委屈道:“五姑娘只心疼大姐姐,也不知顺带着可怜可怜未来夫婿。”
明月:“……”
我大姐姐嫁人,难不成你也要嫁人?
见小丫头完全不开窍,只神色古怪地盯着他看,谢西楼反倒不好意思了。
借着两家互相敬酒、亲近攀谈的机会,他举杯,低声道:“上元那夜,殿下并非旧疾复发,而是被府中眼线下了毒手。此毒无色无味,慢性发作,好在察觉的早,已将后厨上换了一波人。”
明月听得这话,顿时全身紧绷。
若是那一夜,背后人下狠手毒死了七殿下,她和大姐姐,乃至整个虞家岂不是得背锅?
东海王府赶在腊月中旬将将完工。
七殿下从前的仆役们,定然是可信的。但王府规模更大,需要的仆从也多一些,难免在短期内被人钻了空子。
再往深了想,毒手都能伸到殿下这里,难保就不会伸向她们三房。
毕竟,她与宁国公世子议亲,又与大姐姐交好,本质上,就会让宁国公府与东海王府形成更可靠的姻亲关系——连襟。
不愿促成这桩婚事的,定然不少。
虞明月无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命人多打几套匙箸,送去给姐夫吧。”
想了想,又缩着脑袋补充:“要不,给你我两家也留出几套?”
她这副鹌鹑模样,叫谢西楼终是忍不住轻笑一声。那双粗粝又修长的指尖捻动着,化为眸底无可奈何的服软。
“好,谨遵姑娘之命。”
……
近日虞府好事不断,叫邻里两户官宦家都不免羡慕着嘀咕起来。
这不,才送了大姑娘嫁入王府,紧跟着,宁国公府的聘礼就送到家门口了。要不怎么说,虞家的姑娘们个个儿都随了他家姑太太呢。
宁国公世子今日这纳征之礼,可比王爷还气派一筹!
外头人不知明泽的嫁妆内情,只当东海王给了六十四抬“全抬”下聘,已是足见诚意。
哪知,这宁国公夫人更是抬爱未过门的准儿媳,此番,竟越过礼制给了“双抬”的荣耀。
整整一百二十八抬聘礼,光是进门过礼单,都用去将近一个时辰。
有孟夫人亲自坐镇,礼自然是走了正门,再送到三房院中的。
姚老太太看的眼热,也想从中插一脚,却被孟夫人笑吟吟四两拨千斤,压得动弹不得。
“老太太年岁也大了,儿女事忙了一辈子,如今孙女儿的婚事,且叫他们为人父母的自去打理吧。明月和西楼这桩婚事早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总该多几分体面不是?”
借着话茬,孟夫人又借口想去西院瞧瞧,与三太太周氏相携,出了宁寿堂。
难得瞧见老太太憋屈,周氏用帕子沾了沾唇角,掩住笑意。
入了存厚堂,没有外人,便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孟夫人啜茶,笑道:“今日来之前,西楼还曾拦着我,要转送给明月一件东西。我瞧着此物也还算配得上纳征之礼,便一道带来了。劳亲家太太捎给明月吧。”
话毕,大丫鬟奉上怀中鎏金匣。
虞明月就藏在座屏后头吃瓜,瞧见这眼熟的鎏金匣子,眼角难免跳了跳。
谢二爷挺喜欢金子啊?
好巧,她也是。
周氏在孟夫人示意下,打开匣子瞧了一眼,连忙又给关上。
里头满满都是地契、商铺、钱引,隐约还能望见一柄私库钥匙。
老爷的私房钱都没给她上交过。
这实在太贵重了。
孟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周氏手背,掩唇笑起来:“西楼从小到大,家中给去不少金银财物,加上他自个儿军功挣的,陛下与太后的赏赐,堆在私库里头的确不算小数目。可这孩子,天生不懂花钱享乐。如今,能瞧见他为个姑娘翻箱倒柜寻宝贝,我倒是欢喜得很。”
“国公府家风惯来如此,亲家太太,安心收着便是。”
孟夫人实在磊落又坦诚,周氏晕头转向的,只好道谢接过来。
虞明月听着两位长辈的对话,越发对这位未来婆婆有了好感。
她悄悄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打量过去。比起大姐姐婚宴上的华服美饰,还是今日大气舒展的装扮更适合孟夫人。
威风的像个女将军一般。
孟夫人习武多年,一下子就留意到座屏后蛄蛹的小脑袋。
她微微弯起唇,也不戳破,继续道:“还有一事,望亲家太太见谅。”
“原本,请期之事该国公府择选婚期,与虞家商议后再定下的。可这段日子陛下身上不大好,总念叨着要小辈们多以喜事冲一冲。我怕,两个孩子的事,终究要交由太常寺手里择定吉日了。”
周氏垂眸,藏起满目无奈不舍:“夫人放心,这件事,我与老爷早有准备。”
与宁国公府的婚事,早已不单单是儿女亲事,而是党争站队。
若想明月安全些,还是早入国公府为宜。
……
三太太想是这么想的,可到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还是起身来寻明月。
进了屋,就瞧见虞明月正抱着一匣子契书傻乐呵。
三太太气笑了,伸手戳了戳女儿眉心:“小钱串子!还没过门,就盯着世子的体己钱了,往后可还了得?”
虞明月顺势打个滚,扯着三太太坐在榻边,顺势搂上去:“男子赚了金银不上交,拿着做什么?狎妓赌钱吗?您将咱们虞家的老少爷们一个个拉出来瞧瞧,有哪个是会用钱过好日子的。”
周氏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钱财不就是叫人过得更好的玩意儿,男人却大多没有这个本事。赶明儿,她也将老爷的私房钱收一收。
娘俩又聊了几句闲话,周氏瞧着女儿眉飞色舞的模样,忽然就释然笑起来。
明月比她以为的还要通透许多,是她多虑了。
当娘的总觉着孩子还没长大,不愿意撒手。如今瞧着,明月却是能飞在外头的。
周氏有几分伤感,别开眼,就要下了榻回屋去。
虞明月扑上来,从后头将周氏一个反扣,娘俩便一同躺平了。
明月才用了力气,小脸红扑扑的,笑弯了眼:“娘,好久没一起睡了,今晚搂着我给您讲鬼故事?”
周氏忍不住笑起来:“去,别胡闹,上回那个投井的叫我三五日没睡着觉。”
她嘴上说着,却伸开臂膀将女儿揽进怀中。
总归,她愿守着这方老巢。
……
次日一早,虞明月从美梦中醒来,周氏已经起身用早饭了。
祝嬷嬷拿鏊子煎了笋肉、鱼肉两样“夹儿”,又以应季的时蔬卷了两碟子春饼,搭配一小碗菌菇排骨粥,刚刚好。
虞明月爱吃春笋,这时节的嫩笋便更喜欢了。
周氏特意给她多留着两个笋肉夹儿。
母女俩正说笑着,严妈妈从外头进来,脸色不是很好:“太太,二房出事了。”
二房成日里摔摔打打,三房离得最近,早习惯了。可自从二姑娘三姑娘婚配东宫后,二老爷就改了性子,再没去外头拈花惹草,闹出是非来。
今儿这又是为的哪出啊?
严妈妈:“太太忘了,去年春末,二老爷养在外头那个有了身子,二太太无奈将人接回来照料。”
周氏记起这茬,隐隐察觉不妙。
原是昨夜那下女发动了,因只是个贱籍,二太太没扰着旁人,私下寻了郎中稳婆,折腾一夜,到底还是生下个女孩儿。
二老爷一听报讯,扭头便走了。
二太太听着孩子啼哭也是烦,恰逢那下女讨要姨娘名分,争执拉扯间,二太太的陪房就失手勒死了人。
再隔了半个时辰,二房竟传出消息,说那女婴体弱,也夭折了。
动静闹得太大,压根瞒不住下人院。
二太太略一合计,便打算将大伙儿都拉下水,解决这个大麻烦。
周氏听了始末,冷笑一声:“如今家里四个姑娘都许了王公,她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恃无恐了。”
尤其明月的婚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万不能出岔子。
“二房和家里头我去应付着,你立刻备马车去东海王府寻明泽。”周氏拉着女儿起身往外送,“记着,这件事你得和你大姐姐商议好了,站在一处。”
她将明月向外一推,气势骤然转变,带着严妈妈就往宁寿堂去。
“你派几个壮实的婆子去寻那女婴,想必还能留口气儿。我倒要看看,今日二房杀人弃婴,老太太还能和稀泥装不懂不成?若不给个说法,我三房便分出去单过!”
……
虞明月没套马车。
时间紧任务急,她只戴着幂篱,就往后院马厩寻了匹温驯的小马,直奔王府去。
虞明泽才过新婚,正与宁姑带着几个丫鬟熟悉府中庶务。听是妹妹来了,搁下手头的事情就往外迎。
明月喘匀了气儿,将事情一五一十讲完,又添一句:“娘让我跟大姐姐站一处。大姐姐,我站哪儿?”
明泽不免笑起来,知道妹妹这是在有意安抚。
她开始给明月分析:“那人虽是贱籍,却始终不是家生的奴婢出身。往日里,谁家若打死了奴仆,官府都要查清楚缘由才肯罢休,更不要说,这是个双身子的人了。二太太是想用几个高嫁姑娘的名声地位,来赌,老太太会保下她。”
这也是明月犯愁的地方。
她皮子厚倒无所谓,嫁不嫁谢二也都没差。
可大姐姐不一样。事情传扬出去,只怕他们夫妻俩腹背受敌。
正胡乱想着,明泽忽然柔和了眸子,轻声问:“若将事情闹大,你怕不怕?”
明月一怔,连连摇头:“我有什么可怕的。”
“世子那里也不怕?”
“若为旁人惹的事就要退婚,这般男儿,不嫁也罢。”
明泽听到答复,一脸欣慰和赞赏地看着妹妹:“好,你既不怕,那我们就借着此事,与二房四房切割分家吧。”
虞明月不是真傻的小姑娘,当即明白了明泽的意思。
她们不怕闹大,老太太却舍不得荣华,是万万不敢的。
以此要挟分家之后,再大的雷被人捅出来,也没有他们大房三房的事儿了。
明泽唤青锁取了纸笔,开始写书信。
“待会儿,你将我的手书带回去,想来祖母也不敢过分为难。”
“东院地界大,就让二房和四房带着祖母去过,咱们两家住西院。分家的事一经落定,就叫人尽快将界墙砌出来,原先留好的角门都封上,往后也不必走动了。”
说到这里,她停笔望过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虞明月狡黠笑着接话:“我知道,分家得闹大一些,最好敲敲砸砸摔摔打打,能叫左邻右舍都明白,咱们跟他们势不两立!”
只要脑子里想着钱财吃喝,这点戏,她还是能演的。
明泽被这直白又生动的描述逗得一乐,笔下不停,嘴上却话锋一转,提起了叫她忧心的亲事。
“听世子爷跟王爷说,陛下有意叫你二人今秋就完婚。”
五妹妹今秋也不满十五岁,谢二爷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真早早成了婚,可该如何是好?
虞明泽今日穿一件银朱抹胸,泥金绯罗褙子,底下是百迭裙,颇有几分从前未曾见过的轻盈妩媚之色。
就连蹙眉书信,都有种吸引人的韵味。
虞明月瞧了会儿,忽然贼兮兮偷笑起来。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七殿下那样羸弱的身子骨儿,竟还能跟大姐姐圆房?
啧啧,好励志的姐夫,感人泪下!
虞明泽写好了信,抬眸瞧见妹妹那副怪异模样,不禁又开始犯愁。
五妹妹年纪虽小,看的话本子却多。
可不要婚后将谢二带坏了去。
……
三个婆子从西角门出来,半张脸蒙着巾帕,鬼鬼祟祟追上了二太太的陪房。
她们太太说了,那刚出生的女婴八成还没死,救回来,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三房的主子们都是顶顶好的人,那宁国公府更是千年难遇的好姻缘。老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们这些个鸡犬生下的小鸡犬,可不就指着五姑娘一朝飞升,好跟去国公府过好日子呢。
一想到儿孙前途,婆子们个个打了鸡血似的。
二房那人没甚防备,急匆匆走到一户破败小院,推开门,就能听到里头微弱的婴儿哭声。
三个婆子掀了头巾冲上去,掐喉的掐喉,绑腿的绑腿,剩下那个直接将汗巾子团了团,塞到那陪房嘴里。
女娃娃还活着,只是才出生半日,就受了这许多磋磨,瞧着蔫儿的很。
如今虽是仲春,风里却还带着几分寒意。婆子们寻了几块棉布给裹上,抱在怀里就往府中赶。
才到门外,却被三五个丫头拦住。
打头的老妪自称是太子妃身边人,要她们将孩子交出来,必有重赏。
三个婆子面面相觑。
这话说的……谁能信啊。
太子妃金尊玉贵的,又不是生不出娃娃,咋还抢一个外室女呢?再说了,这是二老爷的种,拿回去太子也不能认啊!
于是,几拳下去,将四个柔弱的丫鬟都放倒了。见那老妪穿锦着缎,身份好似不一般,到底没敢下重手,只拽着跟二房的陪房一道,绑在树上了事。
那老妪气不过,扯着嗓门大喊一声:“胆敢辱我檀家,将军和太子妃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婆子震得耳朵疼,抬了左脚脱下一只破洞袜子,塞进老妪嘴中。
天爷祖宗哎。
不放过就不放过吧。
她们五姑娘泼天的富贵,可算是保住了!
……
坐拥泼天富贵的虞明月,此时还不知她们三房有这般捅破大天的神勇婆子。
她学骑马不过数次,方才情急之下去王府求援,一路出奇的顺畅。可这会子缓过神来,额头便有些冒汗了。
眼瞅着都到家门口了,这马是怎么停住来着?
瞧见门前有人刚下马,似乎是要进府,虞明月连忙开口求救。待那人回头,才发现竟是谢西楼。
明月诧异:“你来干什么?退婚啊?”
谢西楼手上忙着勒马,眼里还得关注着虞明月别摔下来,好气又好笑道:“五姑娘现今想退婚可晚了,陛下已经下了旨,要你我秋八月完婚。”
马打着颠儿原地转了几圈,终于停下来。
谢西楼伸出手,明月这回也没再拒绝,借着他的力下了马。
“这事大姐姐方才已经告诉我了。”明月打量着谢西楼的神色,断定他并不知晓虞家的事,便问,“那二爷来做什么,总不能再送个什么库房的钥匙来吧?”
谢西楼站的更近一些,别开眼:“我是……想叫五妹妹不用害怕。你未满十五岁,许多事情原本该是慢慢来的,只是如今形势逼人,只好委屈你早一步入国公府。但无论如何,请五妹妹相信,我不会逼你做不想做的事。”
“你若不信,谢西楼也可以在此立重誓——”
虞明月终于听明白了,耳根子噌的红起来,眼神飘忽不定,避开与谢西楼对视。
“……二、二爷别说了。婚期的事,我和爹娘都没什么意见。”
看到姑娘红扑扑的脸颊,略微下垂的小鹿眼,谢西楼竟莫名没那么别扭了。
他伸出右手,轻轻抚了抚明月柔软的发丝:“好。往后别这样骑马了,没人在跟前容易摔着。”
虞明月觉着自己就像被哪位高僧点化了,整个头轻飘飘的。
晕乎两秒,总算还记得大姐姐交予的重任。
她当即醒了神,雄赳赳气昂昂越过谢西楼,直冲府邸内跑去。
临进门,还记得背对人家挥挥手:“二爷回吧,成亲以后有的是机会聊!”
谢西楼沉默半晌,终是化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
这小螃蟹,耀武扬威地举着钳子,也不知又要去收拾哪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