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

    第21章

    宁寿堂西稍间里飞出一只臭鞋。

    自打老太爷离世, 姚老太太就猴子翻身称了王,颇有几分得势猖狂。这阵子称病人越发懒散,总不好好洗干净脚, 虞明月侧身躲开时,还能闻到一股发了毛的抹布味儿。

    她默默往边上退了一步。

    老太太躺在榻上,捏着明泽的书信, 气不打一处来:“二房的事揭露出去,她东海王妃能得什么好?这般急着要分家, 当真是养出个白眼狼来!”

    四太太坐在榻边,小心抚着背劝了几句。

    分家?

    分家好啊!大房三房若能自愿去西院, 那就更好不过了。虽说往后要带着二房过日子, 可也算是坐实了与东宫的姻亲关系,待明淑大一些,也能仔细挑个好夫婿。

    四太太不经意间撩了袖子,露出左臂上可怖的疤痕,这才靠近老太太低声说小话儿。

    “母亲当知晓,如今前朝紧张, 东宫与七殿下不对付。大丫头心野了,跟二房反目那是早晚的事,可咱们虞家累世簪缨, 总不能被她拖累了去。依我说呐,早早分家才算妥当。今日瞧着咱们是受了一肚子憋屈, 可只要保着二房不事发, 明汐丫头过得好了,不就是咱们虞家好吗?”

    这话说到了老太太心坎儿上。

    若不是为了虞家荣耀,她早就一口否决分家的要求了。这会子闹开,也不过是想着压制大房和三房, 好给他们少分出去些家产。

    提到家产,老太太不免扁了扁嘴唇。

    五丫头的聘礼她是不敢指望;

    可大丫头是老婆子呕心沥血栽培出来的,王府给的聘礼,少说也该分来一半吧?

    姚老太太盘算的正好,三太太便带着几个立大功的婆子进了院。

    “母亲,请母亲做主啊,这天底下当真是没王法了!”

    三太太抱着孩子,进来便将二房如何杀人弃婴的罪证一一呈举,末了,还把那绑在树上的陪房也给押送过来。

    老太太恶狠狠瞪一眼坐在边上喝茶的二太太。

    用些阴司伎俩便罢了,怎还不做干净些,被人抓着把柄?

    二太太从前可是靖安伯府宠大的小女儿,这些年为着二老爷干尽了乌糟事,她还觉得委屈呢。

    于是一脸愤愤望着老太太:“母亲——”

    “你别说话。”

    免得失言,将二房里外卖个干净。

    二太太将牢骚咽回去,怒视她那陪房。

    姚老太太倒是镇定下来,问:“你想如何处置?”

    三太太已从明月那里听说了分家之事,索性直言:“我费心寻来人证物证,自是想要呈与母亲寻求庇佑的。可若母亲不愿秉公处置,便是为着老爷前程,三房也绝不敢再与这等杀人弃婴者同吃同住。”

    “人证物证可以交由母亲,还请您做主,分了这家吧。”

    姚老太闭目,扯着偏薄的唇角冷笑。

    原以为周氏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没成想,竟敢拿二房的短来威胁她分家了。

    她斜了眸子又觑一眼明月。

    偏偏大丫头和五丫头都是不要脸皮的,分毫不怕事情捅出去。这个家今日要分,只怕还得公公正正、不偏不倚地分出一半去了!

    姚老太太的心在滴血,只能用梦幻泡影般的贵妃之位来骗骗自己。

    忍,忍过这两年,太子登基便好了。

    三太太四太太心思活,都提前命人去请老爷们回来,这会子便已经到了门口。

    二太太懒得去请二老爷,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

    倒是大房两口子,此刻还被瞒在鼓里。

    老太太挥挥手,唤人去请。

    三个兄弟是前后脚进的宁寿堂,三老爷和四老爷约莫知晓是为着分家的事,只大老爷虞青川稀里糊涂的,还跟着两个弟弟开玩笑。

    四老爷实在瞧不过眼,叹了口气:“大哥,你可长点心吧。”

    终究是一个娘生的,当哥的惨遭“驱逐”,当弟弟的也于心不忍呐。

    兄弟三人各怀心思,才进稍间坐下来,老太太就宣布了分家之事。

    祖墓、坟山、地望是没法动的;

    另有虞家名下的养赡田和祭田,朝廷也不允许分割。便打量着折成差不多的京郊水田,以奁田名义兑换给大房和三房。

    除此之外,便是明面上能分割的财产了。

    虞家数代累积的田产、庄园、商铺、地契、金银等物,都得一分为二。因是将嫡长子撵去了西院,等同四房当家,老太太心中多少有愧,还特意多挑了几个好庄子和红火铺面补偿。

    免得叫外人说她心偏。

    这老太太可精着呢。

    她那嫁妆是一分一毫都不打算动的,就连先前给明泽的几套头面,也恨不得开口要回来。

    虞青川听母亲报了一连串,惊得目瞪口呆,再一瞧弟弟弟妹四平八稳的反应,这才有几分回过味来。

    合着分家的事,就他们大房不知道?

    虞青川怒而拍桌。

    老太太淡淡望过去:“分家之事,是你明泽提起的。她亲笔信尚在此处,不信大可瞧瞧。”

    虞青川接过信件,飞快扫视,然后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分、分就分吧,去西院也能清静些。

    见众人都无异议,老太太便想将人打发走,好好睡一觉。

    先前默不作声的虞明月这时忽然开口:“大姐姐说了,公中财产对半开,但从前几位太太嫁进门后,有些家仆、私物归了公,却是要重新捋一捋的。”

    这话……明泽其实没说。

    但明月这会子狐假虎威,忍不住就顺势掰扯:“我外祖家一贯好吃,因而母亲出嫁时,特意为她挑了几位擅做大菜的灶房娘子。从前,只因祖父喜欢她们做的菜式,便都留在公中,其中一位还送来宁寿堂小厨房,如今却是该回西院了。”

    “另外,大伯母进门早,两院公用的大厨房是她出钱搭造,里头两炉七星三眼灶,五口大镬子(锅),连同一应蒸煮煎烤炖的家什都要归西院。这也不费什么事,大厨房本就搭在西院角门边,到时清点了肉菜,分出一半送来东院便是。”

    明月舌灿莲花,绕得老太太她们头疼。

    左右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也就五丫头贪吃才会在意。

    老太太做主摆摆手:“都留着给你们吧。”

    分家之事,到此便算敲定了。

    虞家没有舅爷、姑爷来主持商议,便只能请了同宗的耆老来帮着立下书面契约。

    这样的正式场合,明月没跟去凑热闹。

    她吩咐严妈妈上外头街市,买了足够搭界墙的砖石,另寻来几个砌墙抹平的泥瓦匠。

    只等三太太三老爷从东院回来,冲她点点头;

    虞明月当即吆喝一声,叫匠人们开工干活儿。

    东西两院之间的旧墙,还是十多年前老太爷在世时修葺过的,而今墙身早已有了裂缝,斑驳陆离。

    明月跟大房打了个招呼,索性就从西院内紧贴着旧墙新砌一道界墙,也免得再去过问老太太的意思。

    今日来的匠人,一个二个都是大嗓门。

    你吼一句,他传一声。

    抛砖封门,和泥抹平,不过大半日的吵嚷,就叫左邻右舍都知晓了“虞家嫡长子虎落平阳,搬去西院,还被逼得在院内砌界墙”的事。

    老邻居们撇撇嘴。

    难怪呢,那姚老太太心偏了几十年,如今可算是如愿,将她那小儿子小孙子搂在怀里喽。

    也不知分了家之后,两院之间能消停几日?

    ……

    鸡鸣三遍,老太太才从睡梦中醒神。

    她照例唤了钱嬷嬷来服侍起身,换好衣衫,便坐在妆台前等着净面洁牙。

    过了小片刻,大丫鬟捂着脸从外头跑进来,似是气哭了:“老太太,婆子们今晨照旧去大厨房取热水,谁知,西院却将角门封死了,还砌出一道新界墙来。奴婢想与他们理论一二,却被骂‘不知羞,连个热水都要蹭他们的’。”

    姚老太太哪里还不明白,她是被明月摆了一道。

    若非宁寿堂还搭了个小厨房,今日她就得洗不成脸,吃不成饭了?

    老太太气得天灵盖儿都要冒烟,一边骂着“孽障生下的小孽障,还想翻天不成”,一边吩咐钱嬷嬷:“去,叫小厨房烧热水,备饭食。”

    钱嬷嬷搓着手,一脸尴尬:“老太太,热水倒是能烧,但……管着小厨房的杜娘子,昨儿后晌就被调回西院了。如今还没寻到合适的接替人选。”

    老太太:“……”

    还真没饭可吃了?

    不洗脸的老婆子怒火冲天,叫钱嬷嬷扶着踱到院外,正遇上两个同样没洗脸的媳妇儿,聚在西墙根儿破口大骂。

    主要是四太太康氏在骂。

    二太太到底顾忌身份体面,只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几句。

    初夏的清早,蝉鸣声未起,东院便嚷嚷得热闹非凡。

    虞家东邻是位老御史,姓林,在朝中乃是出了名的公正严明。

    林御史一早就听说了虞家在闹分家。对老太太撵走大房,还逼得人院内砌界墙的事也是颇有微词。只不过看在已故老太傅的面子上,才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这会子,听到两位太太大骂着“没热水洗脸”,林御史的犟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虞家家大业大,金银玉石数不胜数,还有满宅邸的下人伺候着,就供不出几桶热水?

    非得欺负大房给你们烧水伺候着?

    再说,虞家那点老脸早被你们丢没了,还洗个毛呢?

    林御史挽起袖子,洋洋洒洒一落笔,将姚老太太和她小儿子给告了。

    ……

    西院如今有七位技艺高超的灶房娘子,三房留了两个擅做南北各地小吃甜食的,余下五位都去了大厨房各展身手。

    今日早饭用的软羊面,便是擅长北地菜的胡娘子所做。

    一碗热热的羊肉臊子汤面,入口烂软,如同煎酥,连吃带喝之后,额间薄薄出上一层汗,反倒通身舒泰。

    咬金将林御史状告老太太的事说了,搓搓鼻尖笑道:“奴婢功夫不错,今晨特意上了界墙去瞧。老太太被陛下下旨一通责骂,脸都惨白了,还得咬着牙接旨谢恩呢。”

    明月活动活动身板儿:“陛下没反对分家的事?”

    咬金连连摇头。

    虞明月便高兴起来。这算是御前过了明路,往后二房再有倒霉事,休想扯着她们。

    咬金吃了两颗葡萄,又想起件趣事,乐呵呵道:“姑娘也知道,大太太原是不乐意搬来西院的,哪知这才住了三五日,今晨却夸赞起来了。”

    大房过来,住的是二房原先的地盘,三房还如原样住在西夹角。

    二太太夫妻俩为了生儿子,在清心堂又是种枣树,又是栽石榴的,总盼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这会儿被大太太嫌弃院里乱糟糟的,叫人将几颗树都挖了,又送去东院。

    明月好奇问:“大伯母夸的什么?”

    咬金憋不住笑了:“大太太说,西院上头没有宁寿堂,味儿都好闻了。往后也不用晨昏定省,不必做什么都被管着骂着,舒坦。”

    这话像是大伯母说出来的。

    总归,她能想明白这件事,就叫人暂且安心了。

    至于往后西院谁来管家,三房和大房要不要分开,分多分少,虞明月却是懒得去琢磨。

    眼瞅着八月就要出嫁了。

    娘叫她绣的嫁衣,可还停在第一针呢,这该如何是好。

    虞明月双手撑着脑袋,满面愁容叹了口气:“要不,叫谢二去外头寻几个绣娘?”

    漱玉:“……”

    姑娘如今用世子爷还挺顺手的。

    主仆俩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咬金又不知从哪个旮旯打探消息回来,抹去额头的汗,灌了一杯茶水,道:“外头都传,二姑娘越过太子妃先有了身孕,还是个男孩儿。”

    “如今,朝中各路群起而攻,说太子殿下耽于女色,不合礼法,且纵容虞侧妃母家行凶包庇,正逼着陛下彻查问责呢。”

    第22章

    入夜, 东宫烛火冥暗。

    萧仁光今日宿在孺人虞明笙屋中,听到外头有动静,起身披了外袍, 往西稍间小书房去。

    更深夜阑的,那虞三睡得正沉,倒也不怕她偷听说话。

    小书房内一灯如豆。

    暗卫跪地, 将数月来虞侧妃是如何算计着得宠怀孕,虞家二房又是如何杀人弃婴, 甚至太子妃在背后如何推波助澜,都一一呈禀给主子。

    萧仁光静静听着, 逐渐攥紧了掌心。

    骠骑将军好大的威风。

    将人安插进东宫, 连遮掩都不愿,这是捏准了东宫离不开他。

    他扣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圈一圈转动:“今日朝中施压,檀将军可曾替东宫分辨一二?”

    暗卫:“未曾。外头都传扬檀家因此事恼了殿下,陛下似乎……亦有几分动摇。”

    萧仁光不免眸底一紧。

    母族受挫,萧珩崛起, 今时不同往日,他的确不能再失去妻族的支持了。

    檀宗霆的意图已经很明显——

    他要储君低头示好。

    惯来高傲的太子殿下闭目嗤笑一声,思索半晌, 才哑着嗓子问:“先前给老七备的毒,可还有富余?”

    “尚存。”

    “那便取来, 给虞侧妃用上。她家中五妹再有一月就要嫁入宁国公府, 等到回门那日,送侧妃也回母家,好好热闹一场吧。”

    昏黄微弱的火苗,被一息吹灭。

    东稍碧纱橱内, 虞明笙光着脚慌忙睡回榻上,佯装睡熟,一颗心却止不住的扑通扑通狂跳。

    殿下要害二姐姐,甚至想累及整个虞家?

    这份杀心究竟是何时起的。

    从二姐姐有孕,还是那日洛阳水席?抑或从一开始,她们姊妹就只是注定要牺牲的棋子。

    她在母家一贯人微言轻,二姐姐又是个十头牛拉不回的犟种,便是明日一早去报信儿,怕也不听劝,反而拖累自己暴露了。

    虞明笙心下焦急着,忽然想起闺中受欺,淋着大雨被明月请回院里的事。

    她心念一动。

    要不,寻机会给五妹妹去讯试试?

    ……

    天儿一热起来,人就容易犯懒。

    虞明月不想动弹,可偏偏,三姐姐差人送来几盒新样式的胭脂水粉,里头夹带的东西叫她没法儿偷闲。

    思来想去,此事不小。

    还是得跟谢西楼先通个气儿,再决定要不要告知姐姐姐夫。

    婚嫁六礼如今只剩“亲迎”。

    按照习俗,临近婚期日,新妇是要避免与郎婿见面的,免得冲破了婚后的好福气。

    什么福不福气的,先活着才有命享那个福气。

    吩咐咬金悄悄走了西角门,绕去国公府给谢二递话,要他未时正刻在鹊楼见。

    谢西楼这头才练兵归家,听决明传了话,当即脱下软甲,换上一身锦袍,嘴上还要念叨一句“成亲前,不宜相见”。

    话是这么说,腿底下倒是跑得快;

    决明一个愣神,险些没追上。

    明月来时,谢西楼已经干坐了半个时辰。

    她今日特意戴了幂篱,担心被外人瞧见拿去做文章,进了雅室也不曾摘下。

    谢西楼勾着脖子多瞧了一会儿,连个鼻孔都看不见,面上喜色变淡。

    虞明月没发现,坐在他对面,将三姐姐的传话一五一十讲了,问:“虽说如今与东院分了家,可若真冲着我回门的日子来,整个西院都脱不了干系。”

    谢西楼蹙眉,显然也没料到太子会对自己的血脉下毒手。

    如此狠辣的储君,他日登上大宝,谢家还能有个好?

    他摇摇头:“七殿下近日觅得一位神医,正用了新方子,颇具成效,王妃操持里外帮着隐瞒,只怕难以分神兼顾虞家。这事儿先瞒着他们,明日,叫决明将制好的银箸银匙,连着暗器一道给你送去府里。”

    “另外,既然知晓了他要用什么毒,事情可就好办多了。”谢西楼轻笑着,变戏法一般从袖兜掏出一只小葫芦,“这是上次殿下中毒后配制的解毒丸,怕我也中招,便随身带着。你收好了,咱们也好趁机立功,跟陛下表表忠心,再反咬一口不是?”

    明月:“……”

    太子不当人,你却是真的狗。

    好就好在,这狗是跟她站一边的。

    虞明月隔着幂篱那层薄纱,神色复杂地望一眼谢西楼,莫名竟生出一丝安心感。

    安心?

    ……也、也对,狗是人类最忠诚的伙伴嘛。

    将心头那点异样草草掐灭,她伸出手晃了晃葫芦里的药丸子,问:“都给我了,二爷还有吗?”

    谢西楼闻言,肉眼可见的心情大好,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雀跃,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五妹妹终于肯关心我了?”

    看他那副不值钱的样子,明月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里却隐隐有几分受用。

    盛名在外的宁国公世子,鹤骨松姿,文武两全,受到多少贵女倾慕,私下里竟也有这般……凡人姿态。

    是个沾了人气儿的便好;

    成亲后,她也能活得更舒坦些。

    雅室内竹帘半卷,恰逢一缕夏风迎面吹来,将幂篱缓缓撩开。

    谢西楼惊鸿一瞥,只瞧见明月含羞带臊地瞪他一眼,随即半垂下眸子,弯了唇角,带着颊两侧的小小梨涡若隐若现。

    他又多瞧了一眼,趁人察觉前,慌忙伸出手,将两抹轻纱紧紧合拢。

    虞明月:“……”

    谢西楼:“……我是怕唐突了五姑娘。”

    明月憋着笑,歪着头打量他半晌,逗问:“这会儿子工夫,二爷怎的生分起来,不喊五妹妹了?”

    谢西楼也不好意思说,先前那是不由自主想要亲近她。

    索性轻咳一声,正色道:“的确是我逾矩了。如今世道,女子本就比男子受到的礼制约束更多一些。纵使我和国公府不在意什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可世人悠悠众口,只唾沫星子,怕就能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活活逼死。”

    “既真心以五姑娘为妻,我总该……为你考量的更周全些。”

    虞明月鲜少见到谢西楼正儿八经的样子。

    许是因为,少时便被丢去西北,见过生死、历过苦难、识得家国情怀,才叫他平日里刻意藏锋,只显露出几分随性不羁。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内里却拥有这个时代男子鲜见的品性。

    她似乎捡到宝了。

    明月莞尔一笑,掀开幂篱一角望向谢西楼,轻飘飘假嗔了句:“呆子。”

    ……

    呆子回到国公府,衣衫也不换,坐在书案前头,发出今日第十六次低笑。

    大晚上的,决明听得实在瘆得慌,蹑手蹑脚送了杯凉茶过来:“二爷,您别笑了,今儿晚饭用什么,您倒是给句明话啊。”

    谢西楼瞟一眼窗外天色,回过味来。

    想了半晌,道:“五妹妹爱用北地小食,叫厨房挑几道拿手的送来。”

    决明::“……”

    五姑娘爱吃人家在自个儿家里吃,您吃上一桌,还能送她肚里去不成?

    也罢也罢,好歹是愿意用饭了。

    决明就这么看着自家二爷好似害了相思病一般,每日练兵一归家,就掰指头数日子过活。

    八月初三,处暑才过,孟秋凉风起。

    谢西楼总算是等到了大婚吉日,去亲迎心仪的女子。

    明月这里,却因着还没睡醒,未见流露出半点欢喜来。

    实在是亲迎之礼太过繁琐了。

    昨儿的“铺房”虽没叫她操心,自有国公夫人请了全福人去操办。可对她这种到点倒头就睡的人来说,“上花夜”实在难比登天。

    上花夜便是亲迎礼的前夜。照例,当由族中太太为新妇亲手梳头,哭嫁并守夜。

    虞家才分了家,重任自然落到了大太太头上。

    于是,这一整夜,大太太和明月都在频频的哈欠声中度过。就连那点晶莹的泪花,也全是困出来的。

    卯时初,大太太为明月戴上最后的翠羽头冠,又一一收了诸位亲长的添妆礼,把盏对饮一二。

    虞明泽昨夜就回了家。

    她仔细想了数日,还是决定给妹妹的添妆礼送最有用的金银。

    整整一箱沉甸甸的金锞子银锞子带去国公府,是救急也好,吃喝也罢,总归能给妹妹添一份底气。

    辰时一刻,明月便要由哥哥背着上花轿了。

    出外求学一年,虞明澈长高了不少,已经能将妹妹稳稳当当背出门去。

    送入喜轿那一刻,明澈忽然生出万分不舍,不愿放妹妹去嫁人为妻了。

    明月隔着一柄喜扇,轻轻点了点明澈的额角:“二哥哥,秋闱之后,我还想吃崔婆婆家的旋炒银杏。”

    虞明澈哽咽着,将妹妹安置入轿中。

    “好,还有糖炒栗子,二哥哥都牢牢记着呢。”

    ……

    宁国公府内,大摆喜宴迎宾。

    前头再如何喧闹吵嚷,灌酒嬉笑,却是不用新妇再操心了。

    虞明月饿了一整日,这会儿只想寻一些吃食。

    有咬金在外头看门,漱玉帮她先摘了大冠,那东西太沉,压得人脖子生疼。

    主仆俩寻了一圈,喜房里头竟只有一壶茶水。

    实在饿的两眼发绿,明月索性盯上了床榻。

    时人有坐床撒帐的习俗。乃是新人成婚夜前,由多子多福的“全福人”往婚床上抛洒枣子、花生、桂圆之类,以祈福辟邪的礼仪。

    这会子也顾不得什么礼了,她盘腿往榻上一坐,捡一把花生枣子就吃起来。

    谢西楼佯装醉酒,提早归来。

    一进门就瞧见明月剥花生壳剥的正欢快。

    他挑眉冲着漱玉摆了摆手,行至榻前,俯身撑在帐架两侧,将明月圈在方寸之间,笑道:“我还当哪个山匪头子闯了喜房,原来,竟是咱们二奶奶。”

    虞明月绷着身子回眸,瞧见是谢西楼,又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儿。试探问:“二爷喝醉了?”

    谢西楼垂眸笑起来,顺着她的意:“嗯。”

    明月闻言,暗自舒了一口气。

    醉了就好。

    喝醉酒的男人,都不行。

    第23章

    一对儿喜烛燃爆灯花, 为这满室的静谧徒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床帐方寸之地,实在逼仄,即便刻意移开视线, 似乎也免不了感受到二爷的呼吸和心跳。

    虞明月下意识往后倾了倾身。

    随即,那饿瘪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唱起了抗议歌。

    “咕——咕咕咕——”

    “咕咕————”

    谢西楼终于没法装醉,弯着腰轻笑了好一会儿。

    见明月眼刀子瞪过来, 才连忙温柔找补:“咱们二奶奶劳苦一整日,定然是饿着了。我已经叫决明先去厨房取菜了, 国公府的灶房娘子中,也有一位北地过来的, 且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他一边说, 一边自然而然伸出手,牵着明月挪到床边,又蹲身帮她穿好鞋子,一同往外间去坐。

    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实在太过熟练,宛若老手。

    可明月心里头明镜似的。二爷拉着她的手,没几秒就紧张到要冒汗了, 连同耳朵尖儿和后脖颈,也已经泛起了一层红晕。

    ……这怕是个比她还要白纸的小学鸡。

    她借着喜扇掩唇轻笑,才一落座, 外头叩门声响,是决明拎着五层的大食盒回来了。

    大婚当日, 新妇“不食少饮”乃是老规矩。

    怕外头那起子长舌的瞧见, 决明一路都贼眉鼠眼的,顺墙根底下速速溜回来。

    今夜夜宵以清河的下酒十五盏为主。

    主菜是螃蟹酿枨,鸳鸯炸肚,另有炙炊饼脔骨、肚胘、润兔小三样做插食。除此之外, 饭后还给备了一碟子番葡萄、大金橘和榆柑拼盘。

    虞明月肚里的馋虫被勾出来,眼巴巴瞧着满桌佳肴,十分敷衍地客气相邀两句,就大快朵颐起来。

    她是真饿狠了。

    谢西楼怕将人噎着,在旁又是倒消食茶,又是去螃蟹壳的。决明都没眼看自家二爷,悄默声儿的退出屋外守着。

    吃饱喝足,缓慢走动几圈。

    又唤两个丫头进来,帮着卸去钗环梳洗一番,也便差不多该就寝了。

    虞明月悄悄瞥一眼同样只着中衣的谢西楼,飞快别开脑袋。

    真到了这时候,才发觉古人可真是生猛。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陌生人,掀开盖头后,立马就能睡一个被窝里去。

    她忸忸怩怩,在妆镜前磨蹭着。

    谢西楼看在眼里,凑过来弯腰附耳,笑问:“二奶奶还不睡?”

    明月望见镜中那对“佳偶”,莫名心虚地轻咳一嗓子:“二爷请便,我……我倒还不困。”

    说完,忍不住打个哈欠,眼里涌着一包眼泪花儿。

    虞明月:“……”

    死嘴,秃噜快了。

    谢西楼不再逗她,站直了身,正色道:“明月,我没打算食言。只是大婚当日,总不好丢下新妇宿在外头,免得府里下人拜高踩低闹得你不痛快。你安心去睡,我在西稍的弥勒榻上将就一夜。”

    明月眨眨眼,颇有几分诧异。

    弥勒榻尺寸短,娇小的姑娘在上头午间小睡倒还凑合,二爷蜷在里头,只怕成了婴儿床。

    然而,谢二压根儿没给开口的机会,卷了床喜被,就雄赳赳气昂昂往西稍间奔。

    临去前,还故意伸出狗爪子,揉乱了她刚梳柔顺的头发。

    虞明月:“……”

    这不是贱兮兮小学鸡是什么?

    哼,他就活该睡个婴儿床。

    ……

    宁国公府往祖上数三代,就未有过晨昏定省的破规矩。

    婚宴时,孟夫人早早儿派了身边嬷嬷来告知。怕明月拘束,还特意跟她提起长嫂——崔元真进门时也是如此,要她不必担心,都是一视同仁的。

    有这份福气,新婚第二日,明月才得以睡了个囫囵觉。

    醒来时,谢西楼已经不见踪影。

    咬金笑盈盈绑了帐幔,低声道:“姑爷卯初便上值去了,出门前还特意叮咛,说姑娘昨夜累着了,须得多睡会儿,早饭便要小厨房弄几样清淡的,晚些时候送进来。”

    虞明月“噌”的红了脸。

    ……罢了,被误会就误会吧。顶着个被二爷捧在心尖儿的得宠奶奶人设,往后,也好作威作福不是?

    晌午用过饭,明月在院里转了一圈,熟悉熟悉新地盘。

    宁国公府是四路五进的大府邸。

    大晋朝以东为尊,长者居之。因而,国公爷夫妻俩住了最东侧的“藏春坞”,长子谢长简则住西一路的“雪砚斋”,谢西楼虽贵为世子,倒并不挑,只挨着他大哥又往西择了“苔园”。

    苔园临水,统共五进。

    过了垂花门,入院便见穿堂。二进院是面宽三间的外客厅,再往后则有五间正院上房,东西穿堂,以及花厅连带着后罩房。

    过门之前,在苔园伺候的人本就不多,拢共十三人。可若加上此番带来的陪房们,怕是足足要有三四十人。

    虞家带出来的人手,也不都是用惯了的。

    譬如那三个寻回七姐儿立大功的婆子,从前就不是跟着她的。

    这林林总总许多人口,等回门之后,还得好好观察一阵子,再行安置。

    后晌,秋老虎的威力没那么猛了。

    孟夫人特意将明月叫过去,又是塞金银首饰,又是给胭脂布料的,临走前,还念叨着想给她寻一条好皮鞭,平日里晨起练套鞭法,比打拳更强身健体。

    最重要的是,女子手里有兵器,也能镇住夫婿。

    虞明月眼前一亮,可耻地心动了。

    入夜,谢西楼抱着被褥,又美滋滋睡去了西稍间。

    也不知二爷是为着给她做脸,还是天生癖好,爱睡那小萝卜坑儿。

    总归,她倒是睡得莫名踏实。

    与在家中无异。

    ……

    新婚三日回门,虞明月特意换了身好跑路的衣衫。

    新的银匙银箸是早就打好了,可惜东宫管制甚严,递不进去,只好交由三太太保管。回门宴终究要设在西院,一应菜品、器具,都需得万分仔细才是。

    谢西楼一上马车,就瞧见明月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笑问:“二奶奶坐镇后方,欲杀杀哪个威风?遣末将前去迎敌如何?”

    明月总算被逗笑了,嗔他一眼,将角落里堆着的回门礼往他身上丢。

    “这一个月来,三姐姐明里暗里几番劝谏,都没能拦住二姐姐用那毒鸡汤。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玩笑。若二姐姐真在西院落了胎,我……我……就带着爹娘连夜离开建康!”

    憋了半晌,憋出这么句没出息的。

    谢西楼乐不可言,半晌,才从怀里掏了两包药粉出来。

    “这里头是天南星、雷公藤、马钱子之类的毒草,七殿下请神医酌量配得,当与太子那里的毒药是同一种。另一份则包了泻药。”

    明月挑起眉梢:“你是打算先发制人?”

    银箸自证清白,总归不如占着先机,倒打一耙。

    若咬死了有贼子要谋害虞家阖家性命,此事就算闹到御前,说破大天去,也得是她家受了委屈。

    谢西楼懒洋洋支着下巴,眼神缠着明月,笑赞:“二奶奶果真聪慧过人。”

    明月低眉莞尔:“比不得二爷这老奸巨猾的。”

    至于这泻药用在哪个倒霉蛋身上。

    那就得看看,都有谁同二姐姐一道来西院凑热闹了。

    ……

    东院那头,闲着没事儿的人还真不少。

    听说五姑娘已经带着新婿进了门,下人们连忙飞奔回去通风报信。不过两刻钟,姚老太太便领着二太太赵氏过来了。

    虞明汐如今有着身子,虽才满三个月,却因太子“宠爱”,坐了步辇跟在后头。

    下了辇,她双手扶着尚未显怀的肚子,有几分藏不住的扬眉吐气。

    自从有孕后,殿下对她百依百顺,连母亲都对她温柔了许多,是从前从未见过的样子。

    三妹妹总说,母亲被父亲逼得左了性子,说的话不可全听;近日又总是满含酸味儿的,暗示殿下不值当托付。

    好在她一句也没信。

    她虞明汐能有今日,全靠了殿下和母亲啊。

    一群人相继见礼,寒暄起来。

    东西两院虽说分了家,也因此闹到御前,叫老太太失了脸面。可今日过来到底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姚老太太也想借机瞧瞧,西院两房过得如何了。

    若能事事不如心意,她也好顺气儿些。

    可惜,她那点盘算终究落了空。

    三太太本就是通透人;

    那大太太被明瑾成日念叨着,竟也能放宽心,有滋有味地跟着乐呵两声。

    最憋气的是,她这么大年纪的老婆子,还得遵循礼制对着明月一个丫头行礼,尊称一声“世子夫人”。

    但也实在没辙儿。

    按例,国公府世子视同从一品,其正妻乃是朝廷命妇,享同“二品夫人”诰命。虽说比不得明泽的亲王妃待遇,但碾压东院,却是绰绰有余了。

    毕竟,姚老太太只在做媳妇的时候,才被请封过四品恭人的封号。

    后来,老太爷官儿越做越大,却是不肯再给好处。被老太太缠得紧了,还说:“日后,再请陛下为你诰赠个三品淑人。”

    诰赠是针对死人的。

    老太太险些没气个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说话间就到了开宴时候。

    今日却与寻常不同,先上了几样酸咸小食,和一道羹品——奶房玉蕊羹。

    老太太牙口不好,吃不来那些个酸倒牙的东西,倒是爱用这味羹,索性多喝了两碗。

    二太太也跟着用了一碗。

    碗才放下,两人就捂着肚子叫嚷起来。

    虞明汐登时绷紧了身子,怒目望向明月:“你、你们对祖母和母亲做了什么?”

    若非她从小喝不得羊乳,方才是不是也中招了?

    明月也不甘示弱:“没想到,二姐姐今日寻上门来,竟是来找妹妹的不痛快。”

    借着和人争执的时机,她脚底下使劲儿踹了踹谢西楼。

    谢西楼腿上吃痛,面上却分毫不显,起身一甩袖子,将那份无色无味的毒药撒在吃了一半的酸咸小食上。

    随后,十分上道地将明月护在身后:“侧妃这话,是要替太子与宁国公府为敌了?”

    虞明汐倒还没有那份胆量,扑去二太太身边抹眼泪。

    很快,专为七殿下诊治的薛老神医就被请了过来。

    薛老爷子鹤发鸡皮,已过古稀之年,得了萧珩的授意,还得陪着世子爷演这一出好戏。

    他挨个儿把了脉,又一一验过桌上吃食,断定虞家人是中了毒。

    于是,惊慌失措的大太太、满面担忧的三太太几人,各自被发了一枚没甚大用的山楂丸;

    老太太和二太太则是止泻收敛的药丸;

    唯有虞明汐不同。

    薛神医抚了抚胡须,深深瞧她一眼:“侧妃这毒用量少而精,至少已中了月余,还须提防着日常饮食呐。”

    ……

    有薛神医亲自出马,虞明汐捡回一条命。

    只是腹中胎儿受了侵害,已经坐不稳,即便用药强行生下来,怕也是个病秧子。

    外头风言风语传着,说虞家四个姑娘嫁入皇室,怕不是得罪了哪个眼红的,竟想造个灭门案出来。

    姚老太太这一下午出恭虚脱,躺在床上,哭起来都是气若游丝的。

    “唉,都是儿女债啊……”

    二太太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顾念着明汐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挣扎着爬起身,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你听我的,立刻回东宫去。你是太子殿下当成宝护在手心里的,先前言官们论罪于你,不也被殿下压制下去了?你这一胎,必得他亲自来保。”

    虞明汐晌午听过薛神医的话之后,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

    见二太太还这幅打算,她脱口问:“可若是殿下下毒呢?”

    这一瞬,她脑海清明,将三妹妹一月来的所有异常捋了一遍,便得到了答案。

    是,就是殿下想要杀了孩子,甚至杀了她。

    二太太闻言惊慌起来,手底下也没个轻重,几个巴掌抽在明汐的嘴唇上。

    “你胡说什么!你是宫中亲封的侧妃,又是皇后养女,谁敢要你性命……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跟殿下耍小性子了?即已出嫁,便该以夫为尊——”

    虞明汐听厌烦了这些话。

    她打断二太太的喋喋不休,木着一张惨白的脸,哽咽问:“回去后,若女儿丢了性命呢?娘可会后悔?”

    她已经有十一年未曾开口唤过“娘”。

    五岁那年启蒙开智,她愚钝至极,没能博得父亲的关注和停留。是母亲说,她这样的蠢丫头,不配叫娘。

    今日她终是忍不住喊了。

    可母亲高高在上地靠在榻上,动了动嘴皮,没有任何回话。

    在母亲眼里,终究没有她。

    ……

    虞家被投毒的事情还在发酵。

    七日之后,东宫派了个宦官来东院,告知二太太和老太太,说:

    “虞侧妃回东宫当夜,不慎摔了一跤落了胎,太子殿下痛心之余,叮咛她调养好身子,奈何侧妃钻了牛角尖,又恰巧染上一场风寒,不吃不喝,不肯用药,今儿一早便去了。”

    二太太只穿着家中常服,怔了半晌,问:“天使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

    那宦官又好声好气的重复一遍。

    末了添一句:“还请太太节哀。”

    这几个字一出口,二太太便像是发了疯。她扑上去,揪着宦官的衣领子要见她的女儿,要带她的女儿归家。

    宦官眼中透着怜悯:“太太,东宫禁地,您万万去不得。便是想法子进去了,虞侧妃的尸身,也只能留在皇家坟茔呐……”

    二太太嚎啕大哭出了东院,一身简服未换,车驾未套,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去皇宫。

    钱嬷嬷红了眼眶想要追上去,却被老太太拦住。

    许是想起那同样陨落皇宫的女儿,她瞧着沧桑老态几分,垂下眸子道:“随她去吧。能发泄发泄,才好活下去。”

    正午的烈日底下,二太太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

    从前,她是尊贵的靖安伯嫡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是自从嫁入太傅府,做了这二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名唤赵若芙。

    芙蕖本该出淤泥而不染;

    可她却将唯一的女儿葬在了泥塘。

    永安宫内。

    大长秋匆匆进殿,弓身禀告:“殿下,东宫虞侧妃身死,其母跪在宫城外久久不肯离去,直言要见您一面,求您为虞侧妃做主呢。”

    褚皇后才哄着女儿午睡片刻。

    闻言,起身去了明间,才开口道:“她母亲,我记得是……靖安伯嫡次女?”

    “正是。”

    “靖安伯也老了,如今再不能为陛下驰骋沙场,他家长女还与夫婿常驻边关,是没底气惹是生非的。不必理会。”

    不过,这虞二姑娘当真是不中用;

    比不得当年她姑母的一根头发丝儿。

    像贤妃姐姐那样的好棋子,死了可惜了。

    ……

    二太太是被虞家的下人们架回去的。

    几个粗使婆子将人夹在中间,抬上马车,怕不小心伤着主子,还特意挑了身上肉又软又多的挨着她坐。

    须臾,马车停在东院门口。

    她恍恍惚惚被人背着下了车,瞥见西院门口,三太太正抱了个襁褓里的婴孩遥遥看着。

    婴孩……

    二房的确有个出生不久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儿……

    她叫,叫什么来着?叫————

    二太太甩了甩头,忽然看到那孩子伸着手,对自己露出笑脸。

    像极了明汐小时候。

    对了。

    对了对了对了!

    她是叫明汐啊!是她的明汐!

    她从婆子背上挣扎着下来,一瘸一拐,状若疯癫地直奔三太太过去,眼里只容得下怀中那个小小的生命。

    “明汐,明汐,是娘啊,娘来接你回家了。”

    她跪了大半日,滴水未进,这会儿脚下一个踉跄,竟然趴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身。

    襁褓里的女婴看着她,兴奋地叫嚷大笑。

    二太太失声痛哭起来。

    第24章

    暮色四合时分, 谢西楼从外头打马归家,直奔苔园。

    明月正歇在软塌上翻看几册风物志,见他进来, 阖了书笑问:“二爷怎的这般匆忙?衣衫也不在前头换了,还打算要出门?”

    谢西楼握住明月的手,折身便往外走:“是要出门一趟。漱玉, 将二奶奶的披风拿来一件,你们都守在家中, 不必跟着。”

    虞明月不知他是什么缘由,但也没多问, 跟着出了门。

    拴马桩上是那匹顺拐马。

    谢西楼抱着她上了马, 将人圈在怀中,打马飞奔而去。

    虞明月侧身靠坐谢西楼身前,披风上的兜帽隔绝了秋日略带凉气的风。骏马疾驰,颠簸不已,她只好伸出手指,捏住谢西楼腰间的蹀躞带。

    谢西楼单手控着缰绳, 拉着她紧紧搂住自己的腰。

    明月被拽着,径直扎进了坚实的胸膛。

    谢西楼压低声音:“明月,你二姐姐去了。”

    “东宫那头给出的说法是先落胎, 后伤寒,一时想不开才没撑过去。萧珩只派了个宦官, 去虞府草草报讯儿。听决明说, 二太太已去宫城外闹过一场,人不大正常,这会子竟又去了西院,与丈母争夺一个女婴。”

    明月听着这番话, 不由将谢西楼揽得更紧一些。

    她与大姐姐都心知肚明,二姐姐或迟或早,总会走上绝路的。

    她还正当华年,却被一些后宅事裹挟着,修成了今日这般不听劝的性子。若二太太亲自来劝,结果是不是能有不同?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姊妹,明月没法不惋惜。

    她忽然又想起,二姐姐名字里的“汐”字,还是祖父在世时亲自给定下的。

    滟滟潮与汐,来往亦何为。

    夜间的海潮气势磅礴,有万象更新的好意头。

    可惜,直到最后,二姐姐都没明白那份寄予,生出只为自己而活的勇气。

    明月吸了吸鼻子,将头埋在谢西楼胸前,闷闷道:“二爷,再快些吧。”

    ……

    西院内,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二太太哭哭啼啼回家一趟,寻了老太太来为自己做主,非要将“明汐”抱回院里去。

    老太太心知肚明,那是外室生下的七姑娘。

    原先分家那日,三太太将孩子寻回来,二房也没吭声要领回去。三房满心觉着造孽,便好生带在身边,照养了小半年。

    偏偏明汐死了,知道将孩子要回去了?

    三太太平日里是顶好的脾性,与谁也不曾红过脸,这会子忽然言辞尖锐起来:“孩子生下这半年来,二房可曾给添过一件衣,制过一双鞋?二嫂怕是都不知晓,这孩子现如今有自己的名字,唤作明景吧?”

    二太太听到这陌生的名字,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她只要明汐。

    只能是明汐!

    姚老太太余光瞥一眼赵氏,蹙了蹙眉头。

    明汐死了,若赵氏再疯疯癫癫的,保不齐,那靖安伯爵府真要打上门来。

    她递个眼色,钱嬷嬷便喊了外头几个婆子进门,打算抢人。

    虞明月却先婆子们一步,迈入了殿内:“宁国公府的人马即刻便到。我今日倒要看看,谁敢动我西院人一根手指头。”

    婆子们犹豫片刻,瞧见主子铁青的脸色,又悻悻退出去。

    明月却不打算再顾忌什么。

    今日是虞家内宅事,她不愿谢西楼夹在中间为难,只许他在院中守着。即便如此,也足够心安了。

    她冷笑一声,鄙夷问:“将我二姐姐逼死了,便打算再领个孩子回去,原模原样照着捏泥人吗?”

    “二太太莫不是以为这是在街市上买畜生?死了一只,就再补上一只。人不是猪,也不是鸡鸭,养大了立马就盘算着出栏卖出去,能得多少好处。二姐姐今夏才刚满十六岁,这般丢去性命,二太太竟也不反省反省己身,生出半丝悔意吗?”

    赵氏摇着头,目中多了几分惊恐和难言的痛苦,却不知该作何辩解。

    明月并不打算就此放过。

    “二太太可见过姐姐婚后写的词曲?不如我念给你听:苏小小,张好好,千金买笑,今何在玉容花貌?①可听明白了?她根本不愿再入东宫。是你将她亲手推入泥沼,是你,害死了明汐。”

    她扯了句谎话。

    这词曲并非二姐姐所作,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

    但是,定能像钝刀子割肉一般,叫赵氏每每想起便心痛懊悔,午夜梦回,都恨不能给自己几个嘴巴子。

    除此之外,她也无法再为二姐姐做更多了。

    外头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下来。

    虞明月借着国公府的威势,撵走了东院的“伥鬼”们。一脚迈出殿门,就瞧见谢西楼立在院子正中间,负手仰面,似乎正欣赏最后一分夕阳西下的暮色。

    她不自觉柔和了眸子,凑上前问:“二爷瞧什么呢,竟入了迷?”

    谢西楼垂眸望进她眼中,半晌才弯起唇角,摸了摸她的头顶:“明月保护了七妹妹,做得很好。”

    所以,莫要在心里留着任何一丝丝自责了。

    ……

    一整日折腾下来,虞家也没耽搁正事,在府门挂起了白。

    东宫这头,却是半分表示也没有。

    死了个有损殿下声誉的侧妃,且还越过太子妃有了身孕,想想也知道,是个没福气的。

    宫里伺候的都是人精。

    甭管什么虞侧妃张侧妃,只要身死,便是一捧黄土做了古,什么身后荣耀都是虚的。

    更不要说,殿下对虞氏似乎还有些恨。

    虞明笙枯坐在窗边,看着院中盛开的桂花树,已经足有两三日。

    她跟二姐姐刚嫁进来的时候,因姐姐得宠,也曾受益过了几天好日子。那时候,她们便约定说:等到院中桂花开了,就亲手做姐姐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再取了酿好的青梅酒来共饮。

    如今青梅酒酿成,桂花也开了。

    姐姐却已不在。

    她心中有几份伤感,更多的却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太子殿下对她们从未有过半分真情。

    二姐姐虽急功近利,得罪了太子妃,却并非她丢了性命的根本原因。只怕,其中根源有二。

    一则,二姐姐是褚皇后养女,殿下却是先皇后之子,对继后表面逢迎实则提防,二姐姐以这样的身份入东宫,本就犯了忌讳;

    二则,东宫和骠骑将军之间有隐秘旧事。虽不知为何事,但当年定然牵扯到了虞家,致使殿下对她们竟有隐隐的……恨意?

    她到底只是个孺人,所知所闻受限,也只能猜测出这些罢了。

    若殿下果真恨了虞家,姐姐的死便不足以叫他消气儿。

    恐怕,也会对她下手做些什么。

    虞明笙没有猜错。

    等了整整三日,第三日傍晚,萧仁光身边的中官亲自过来了,手上奉着托盘,里头是一碗汤药。

    中官笑眯眯的:“虞侧妃为孩子丢了性命,殿下每每想起,夜不能寐,唯恐孺人也出了事,日后无颜面对太傅府。还请孺人日后都用了这碗凉汤,也好叫殿下安心呢。”

    虞明笙抬眸瞧一眼汤药,心中发笑。

    她认得这东西。

    姨娘便是烟花柳巷里走出来的。曾经说过,鸨母会将酒麹和无灰酒调配出一种汤药,称作“凉汤”。按时服用数月之后,此生再无子嗣。

    殿下竟用这样下三滥的东西来对付她。

    可还真是……恨极了虞家。

    虞明笙深深望向中官,瞧出他眸底的不怀好意,起身盈盈一礼,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用罢,还做出一副弱柳扶风的可怜模样:“只要殿下睡得踏实,明笙每日定会乖乖服用汤药。还请常侍回去带句话,殿下挂念姐姐,也莫要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姐姐从前最爱用青梅酒和桂花糖糕。我这几日做了一些,也请常侍一并捎带回去吧。”

    她如今孤身一人,腹背受敌,不敢与东宫硬碰硬的。

    只好先装痴卖傻了。

    若能用姐姐生前喜欢的吃食,恶心太子殿下一番,那便再好不过了。

    虞明笙实在没想到,她跟着姨娘学来的装乖卖惨小手段,竟还真的蒙蔽了太子。

    这段日子,萧仁光与太子妃檀兮时有争执。

    事后,便总会怒气冲冲宿在她这里。

    太子说喜欢她酿的酒,但不喜欢青梅酒,换成秋日盛开的菊花,酿出金菊醇醪便好了。

    虞明笙听了便温柔道:“殿下喜欢,妾明日便取了槐花蜜和黍米来酿。”

    萧仁光笑:“孤明日命人送几盆上等傲霜□□来。”

    他很是享受女子完全的顺从依附。

    在檀兮身上,却只能感受到骠骑将军施予东宫的压力。

    这般蛰伏下来,隐忍数日,虞明笙终于得了个好机会。

    殿下宿在她这里久了,便将一些公务带来处置。有时候,也会叫内侍、暗卫们就在东厢的小书房里回话。

    她大着胆子再度上前,偷听到了一些事件的始末。

    原来竟是这般。

    当年先皇后诞下太子殿下时,正逢陛下在外祭祖,身边只有母家赵氏夫人作陪。后来,元后产子血崩而亡,陛下虽也疑心,命人彻查,却因没有任何破绽只好作罢。

    那日,正是檀将军当值戍卫宫城。

    这么多年来,檀将军与赵氏一族联同,满口咬定是虞贤妃害死了元后。太子竟也毫无疑心,就这般信了。

    难怪……难怪总能感到他对虞家似有压不住的恨意。

    虞明笙稳住心神,蹑手蹑脚回了后头殿内,装作在制金菊醇醪。

    这东西她每过一两日,都会给太子用一些。里头不止是酒,还添了鸨母常用来惩罚龟奴的“软根儿汤”。

    顾名思义,就是让男儿软根子的毒物。

    她加的量不多,但长年累月喝下来,定能叫萧仁光神不知鬼不觉地断子绝孙。

    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当务之急,是将探听来的秘密速速传回给虞家。

    此事不像先前,她不敢轻易用胭脂之类的小物夹带字条,生怕被人发觉,害了整个家族。

    要想办法出去,亲自见大姐姐和五妹妹一面。

    第25章

    明月这里, 也是挂心明笙的。

    薛神医用药颇见成效,七殿下的病情已有好转。也是时候去问问大姐姐的意思了。

    她正打算备车走一趟东海王府,虞明泽却已到了国公府。

    国公爷夫妇这几日不在京都, 去了庄子上采收。明月从苔园匆匆赶过来时,是大嫂在替她招呼着。

    虞明泽和崔元真也算旧相识,正饮茶攀谈着。

    见明月过来, 崔元真起身笑道:“你们姊妹先聊着,谢长简那根木头昨儿被同僚欺负, 竟撞破了脑壳,我这几日得亲自送他去官署。”

    明月禁不住笑起来:“崔姐姐早去早回, 可莫要将那帮文人吓破了胆。”

    崔元真冲背后潇洒地摆了摆手, 示意不必担心。

    厅内冷清下来,虞明泽与明月对视一眼,先叹了口气。

    “二妹妹的事我已听说了……萧仁光那个人,便是与他做个劳苦功高的幕僚下属,恐怕都难得善终,就更不要说, 只是个女人了。他实非良人,也不知三妹妹这会子孤身一人在里头,究竟如何了?”

    看明月也一副担忧的模样, 明泽斟酌片刻,又道:“二妹妹头七过了, 但咱们到底也没正式祭拜过。不若就请殿下以此为由, 邀了太子和明笙一道出来,去王府小聚片刻?”

    即便,暂且还不能为二妹妹讨还公道;

    可有王府和国公府背后关注着,萧仁光也不好再对三妹妹出手。

    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

    虞明笙在东宫听闻此事, 已是两日之后。

    萧仁光半开玩笑地试探:“孤的笙笙一介卑贱庶女,竟与嫡女们相处如此融洽,本事可真不小啊?”

    明笙面上的意外惊喜却是作不了伪。

    她的确不知情。

    也很高兴,能有这等时机与姊妹们见一面。

    萧仁光心中那轻微的一丝顾虑也随之烟消云散。

    左右不过是一场鸿门宴,在这京都之内,七弟还能将自己这个储君给杀了不成?

    八月十二,太子携了虞明笙,准时出现在东海王府。

    今日是为缅怀亡人才相聚宴饮,因而,王府准备的一应菜品皆为素食所制,就连酒水也是郁金草与黑黍酿成的,味道属实算不上好。

    萧仁光有心推辞,可人人都为他的侧妃惋惜敬酒,不得不饮。

    两轮下来,便有几分想吐了。

    中官善解人意,连忙上前,扶着太子殿下去更衣。

    碍事儿的人终于支开,三姊妹总算能聚在一处,说几句小话。

    虞明笙不敢耽搁,附耳尽力压低声音,将自己听到的昔年秘闻,一字不落全都讲给明月两人听。

    语毕,又添上几句自己的猜测:“赵氏一族与檀将军合谋误导太子,只怕元后之死还藏着什么隐情。他们一力要虞家背锅,或许,与当年姑母在宫中行事有关联?”

    三人心知肚明,姑母最大的荣光,便是发现了六宫殿墙内掺杂过多的水银、朱砂等毒物,破开了宫中留不住孩子的谜题。

    那时,她才从宫中女官破例升为昭仪不久。

    因这一份护佑皇嗣的大功,才被太后亲下懿旨,封为四妃之末的贤妃。

    明月蹙着眉与明泽交换个眼神。

    难不成,姑母的死,也牵扯进檀赵两家之间?

    萧仁光脚步虚浮,被中官又仔细搀了回来。

    他看起来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撑着头倚在桌上,昏昏欲睡。

    虞明泽既已确认明笙安全,也失懒得再与这混账虚与委蛇,索性拿七殿下的身子做个幌,将聚饮就此作罢。

    ……

    夜里忽然下起了小雨。

    虞明泽躺在榻上,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时竟无法入眠。

    前世,她是稀里糊涂病死的,死前也只知萧仁光恨极了虞家。

    如今三妹妹冒险窥得几分真相,竟叫她没来由地,忆起了一些早已模糊的旧事。

    从前,她也曾用了祖父一幅字画,与车骑府交好。

    那会儿与她亲近的却是崔家二姑娘。

    崔将军和夫人乃是忠义之辈,家中几个子女亦教养得好,只崔二稍显娇气一些罢了。

    后来,陛下病重,对萧仁光这个太子也愈发不满,几度想要易储。朝中局势晦涩不明,车骑府因与宁国公府结了姻亲,原是要拧成一股绳,站在七殿下那头的。

    却因为虞家,崔家左右为难,选择了中立。

    谁也没想到,萧仁光登基之后,却小肚鸡肠地对车骑府怀恨在心。

    他翻出崔将军的旧案,寻个由头收了兵权,将他们一家打发去了凉州边境,驻守武威郡。

    那是个战乱之地。

    再听到崔家的消息,是武威郡姑臧城破,崔家上下一百二十八号人口,除过已经嫁入国公府的崔元真,全员战死边城。

    崔二那么怕疼的姑娘,竟也一意迎战,死于城门前。

    这一世,五妹妹与崔大姑娘做了妯娌,她也选择了七殿下,崔将军当不会再有为难了。

    虞明泽望着帐幔顶端,无声叹了口气,小幅度地翻转身子。

    “睡不着?”

    萧珩不知何时醒过来,由着她愁了许久,这会儿才淡声发问一句。

    明泽半侧睡着,稍一抬头,就能望见萧珩白日里刻意藏起的白发。

    薛神医说过,这回的药虽能叫殿下看起来大好,却也有一些旁的坏处。她问过几次,殿下都不肯如实相告。

    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那缕白发:“只是想起从前,有些感怀罢了。”

    萧珩只当她是思念亡妹,沉默半晌,忽然语气生硬地问:“本王早生白发,王妃可会嫌恶?”

    明泽怔愣片刻:“殿下沈腰潘鬓,即便是白了头,也如仙人之姿,怎会嫌呢。”

    萧珩轻笑一声,看起来对这话极为受用。

    明泽却是抚着那缕白发,眼中生出几分心疼难受来。

    她是一朝被蛇咬,实在有些怕了。

    因而重来一世,即便嘴上说着要为殿下马首是瞻,入他帐中做个幕僚,但实际呢?畏手畏脚,有所保留,未曾尽过力去扶持。

    萧仁光的事叫她觉着,女子绝不可全心全意只顾扶持夫婿。

    可萧珩终究与那庸才不同。

    新婚大半年,殿下从未要求妻族给予什么助力,连打理王府内的庶务,他都会真心诚意道一声谢,说“叫王妃受累了”。

    正如五妹妹说的那般——

    既然已经选择了他,付出和接受便都要坦荡一些。若连这点信任都不愿再给,终究,她还是会一败涂地。

    虞明泽整理好思绪,在暗夜中缓缓坐起身。

    “今日三妹妹之言,殿下已经知晓了。我有一策,想要顺势献给殿下。”

    月色透过半开的窗扇洒进屋中,叫萧珩一眼就瞧见了明泽眸中那份坚定。他坐起身,似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总算,等到她愿意敞开心扉了。

    “是何计策,说来听听。”

    “二妹妹的母亲乃是靖安伯爵府嫡次女,出事那日,她曾自报家门,想求皇后出面为明汐做主。只可惜,永安宫未曾给过回应。殿下可知这其中的蹊跷?”

    萧珩道:“本王记得,靖安伯赵士祯与太子母族祖上乃是同宗,只不过,一为嫡系长房‘大宗’,一为旁支‘小宗’。”

    靖安伯祖上便是那小宗。

    因跟随太祖有从龙之功,封了爵位,才逐渐能被本家放在眼里。

    赵皇后出事前,靖安伯与赵氏一族来往还算密切;

    如今,怕只能越发疏远了。

    萧珩思索片刻,似乎猜到了明泽的用意:“你是想要借机拉拢靖安伯?”

    明泽见七殿下一点就透,笑容也越发轻快。

    当年为了说服萧仁光重用靖安伯,她可没少费唇舌,脏活累活都由她来奔走,最后却还不落好。

    她摇摇头,将蠢材抛之脑后。

    “殿下或许不知,靖安伯其人十分擅长研制火器。先前,我有幸跟着二妹妹瞧过一眼他主绘的图样《神器谱》,其中对迅雷铳、擎电铳的构造、制法都做了详细说明,一气最多可以连发十八弹。殿下觉着,这般大才,可以留给太子吗?”

    前世,靖安伯呈献完整的《神器谱》之后,便被陛下特命统领火器营。

    萧仁光最终能以铁血手腕夺权,少不得靖安伯的支持。

    可这一世,没人从旁提点着,太子殿下竟亲手毒杀了靖安伯外孙女。

    他这是上赶着,要将火器营往她们怀里送啊。

    萧珩听到火器二字,眸光微动,看向明泽的眼神越发柔和赞赏。

    “王妃身具统帅之才,本王任听调遣便是。”

    ……

    七姑娘明景近来总是夜咳。

    谢西楼听说此事,特意从军中寻来一些百家布。说是小孩子穿这东西缝制的百家衣,身体才会康健。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特意往碧纱橱藏了一些布料。

    明月满脸疑惑:“二爷不是要给明景,留出一半做什么?”

    “等咱们……”谢西楼似乎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推着明月往外头走,“……往、往后你就明白了。”

    明月脸上微红,没好气嗔他一眼。

    成亲不过十余日,她便往虞家跑了三回。好在国公爷和夫人在外游山玩水,也没心思跟他们计较这些。

    到了西院,三太太正带着明景赏秋菊。

    明月将谢西楼和那些五彩斑斓的花布都丢给娘亲,转身去了东院。

    大姐姐还有话带给二太太呢。

    不过几日未见,赵氏似乎又瘦去一圈,两眼乌青,瞧着便知没睡过好觉。若再这么熬下去,只怕人真的要没了。

    虞明月静静立在殿门处,看她用心擦拭佛堂的每一处,而后跪下开始抄写《往生咒》。

    往生咒统共五十九字。

    赵氏抄了一遍又一遍,似是寻求安慰和解脱。

    明月迈步进去,蹲在赵氏眼皮子底下,撑着脸轻声问她:“二姐姐的尸骨至今都不知葬去何处,太太是觉着,抄几页经文便能安心了吗?”

    赵氏手下一顿,满面苦楚:“……我甘心陪着明汐一道去了。可那又能如何,不也依然没法带她回家吗?”

    虞明月细细瞧了半晌,从那双不见半点活人气的眸中,隐约能瞧出死志。

    她蹙眉,夺了赵氏的笔:“七殿下想要见见靖安伯。”

    “太太若还想着二姐姐,叫她能够落叶归根有个去处,便好好拾掇妥帖了,回母家一趟,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告知靖安伯。”

    她力气大,只一伸手,便将那支狼毫折成两半。

    “往后几年,太太便得如常饮食,好好活着,才能叫靖安伯放下心防,与东海王府拧成一股绳。二姐姐的尸身能否回到虞家祖坟,此番,便全看太太的了。”

    说完这些,明月利落起身,出了这烟熏缭绕的佛堂。

    有二姐姐的尸身做个念想,赵氏应当是不会再寻死了。

    ……

    八月十五当夜,宫中要设中秋大宴。

    陛下的身子近来有些好转,特意点了名,要成年的皇子公主们都进宫赴宴,除此之外,几位国公爷亦在受邀之列。

    宁国公府却是有些特殊。

    每年中秋,国公爷都要陪着夫人回乡祭祖。这件事陛下也是知晓的,索性大手一挥,点了谢西楼这个世子来代替。

    新过门的世子夫人是何模样,老皇帝还未曾瞧过。

    正好借着中秋宴,看看能拿住谢西楼这臭小子的,得是几条腿的螃蟹!

    虞明月可不知晓自个儿被当成个稀罕物了。

    她今日穿着命妇参加宫宴用的翟衣,脑袋上满是金翠花钿,实在难做什么大幅度的动作。且宫宴上的菜重颜色、重刀工,却不怎么在意味道。她吃不来,索性就跟在谢西楼身侧,转转眼珠子,瞧一瞧热闹算了。

    气氛和乐,酒正酣时,太子携太子妃起身敬酒。

    太子妃檀兮常常出入宫廷,这会儿大方行礼后,笑道:“今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儿臣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愿为父皇献一曲桓公所作《梅花引》,聊表心意。”

    桓伊的曲子没几个人能弹出真意。

    陛下大喜,命人速速取琴来奏。

    虞明月还是头一次近距离瞧见这位太子妃。没想到,骠骑将军府养出来的女儿,走起路来竟是这般……丰姿绰约,婀娜妩媚。

    跟崔姐姐那扛着刀走过来的架势截然不同嘛!

    她收敛好神色,悄悄又多瞄一眼。

    身旁谢西楼挑了眉梢,凑过来小声咬耳朵:“二奶奶瞧什么呢?都看入了迷。”

    往后,他除了提防男子,还得提防女子不成?

    虞明月机警地瞥一圈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掩唇小声道:“你看太子妃的步态……”

    谢西楼臭着脸:“那又如何?你若喜欢,我也可以会。”

    明月嫌弃:“……二爷会的,怕不是先秦小狗步?”

    小两口偷偷摸摸拌起了嘴,丝毫没注意到,上首的帝王正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二人。

    檀兮一曲奏罢,老皇帝笑眯眯地摆了摆手。

    弹得什么玩意儿,朕是一点儿也没听明白。

    还不如逗逗谢西楼。

    帝王伸手点着虞明月,笑道:“这就是宁国公世子刚过门的新妇了吧?走上前来,叫朕瞧瞧。”

    明月暗暗瞪一眼谢西楼,连忙又做出一副沉稳的模样,行至殿前欲要叩拜。

    老皇帝抬手免了她的礼,笑问:“你跟谢西楼方才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些什么呢?朕瞧着他脸都气黑了。”

    虞明月眼观鼻,鼻观心,见老皇帝一副看笑话的姿态,便知没什么打紧的。

    她索性编瞎话:“回陛下的话,臣妇方才是与世子说起秋闱之事。”

    “哦?谢西楼竟愿意参加秋闱?”帝王表示不信。

    “世子只说他若参加,必在我二哥哥三哥哥之上。臣妇便回他,秋闱三日后开试,他连门儿都摸不进去。”

    老皇帝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谢西楼这小子也有今日。

    就该他的!

    笑够了,帝王别有深意问:“朕记得,虞太傅家中几个孙辈读书都不错?他那长孙怎么不参加正科?”

    虞明月眨眨眼,垂下眸子。

    她记得原著中有这么一段剧情。

    大哥哥被陛下关注过问一句,惹得大房夫妻俩蠢蠢欲动,竟敢在科场犯下舞弊案。这一罪行,也成为虞家后来被抄家流放的重要导火索。

    几乎只是一瞬间,明月心中便做好了决断。

    她抢先一步,替中官答话道:“陛下有所不知,我家三位哥哥中,唯有大哥哥不擅舞文弄墨。从前每逢书塾小考,大哥哥都是丙丙丁丁的打在大伯父脸上,响个不停歇。陛下……难不成也想听这个?”

    帝王诧异一瞬,继而哭笑不得摇着手:“朕可不想听。”

    殿前欢声笑语一片。

    下首处,虞明泽压住眼底的惊疑,怔怔看着明月的背影出神。

    明瑾最大的灾祸,便是科举舞弊。

    五妹妹她……

    莫不是同自己一样,也得了什么机缘?

    第26章

    亥时二刻, 宫宴方才散去。

    东海王府距离宫城较近,人员又简单,虞明泽便开了口, 邀请五妹妹与妹夫一道留宿。

    明月悄悄瞥一眼萧珩,见姐夫面上并无不喜之色,欢喜答应下来。

    到了就寝时候, 虞明月抱着明泽非要睡一屋,谢西楼摸着鼻子被撵了出来。

    萧珩满脸看笑话, 瞥他一眼:“莫寻本王。”

    谢西楼:“……”

    想多了!他才不会抱个男的睡。

    等碍事的两位爷都走干净了,虞明泽拉着妹妹坐下来, 犹豫半晌, 却只问:“你素来都是偷闲躲懒的性子,若非火烧眉毛,从不干涉他人因果。今儿在殿前,怎么想到提起秋闱和明瑾?”

    这话试探的足够明显。

    若明月当真知晓舞弊案,她的眼神、语气、动作便该与往常有所不同。虞明泽自信,能够分辨出妹妹的异常。

    谁知, 虞明月却歪头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回来。“大姐姐觉着,是因为什么呢?”

    虞明泽被噎了一嗓子, 答不上话来,只好食指点着妹妹额角:“小滑头。”

    明月却眉眼弯弯笑起来。

    难怪她心底里一直觉得奇怪呢。

    大姐姐忽然之间就转了性子, 不愿入宫做女官, 也不嫁太子,反而挑中了七殿下。

    以前看原著的时候,她就隐隐发现萧珩对大姐姐的关注度不太对劲,只是作者一直也不点明, 外加剧情上太子屡屡犯蠢,叫大姐姐受了委屈,她也就没再在意什么男配的单相思。

    大姐姐这一连串的背离剧情,嫁给萧珩,恐怕都是为了逃离原著结局。

    那个她没看到的结局,想来并不好。

    而大姐姐正是因此重生的。

    想想也对。那些虐身又虐心的降智剧情,连她这个读者都气不过,在评论区指指点点。

    大姐姐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想要摆脱这离谱的命运操控者,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虞明月忍不住倾身上前,张开怀抱,将明泽轻轻揽住。

    “大姐姐别怕,这一回,我陪着你。”

    虞明泽即便早已有了猜测,听到这句话,还是难免心神震荡。

    原来这般离奇的事,不止她一人撞见;

    这刀山火海,也不再是她一人闯。

    她伸手拍了拍明月的背,终于能够完全坦然的敞开心扉。

    夜已经深了。

    窗外是尚存一丝暑气的秋风。

    姊妹俩躺在榻上,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坦白。

    明月翘着二郎腿,忽然开口:“大姐姐,你听过灯花婆婆的故事吗?”

    明泽摇摇头,这种时候,五妹妹怎么又想起志怪故事了。

    不等人回话,虞明月就兴致勃勃讲起来《酉阳杂俎》中的一则小故事。

    说这唐代有个叫刘积中的,在朝任职谏议大夫。他妻子久病不愈,有一天夜里,灯芯里突现一白发老妪,为其施法治病,要求每日供奉酒食即可。

    刘积中死马当作活马医,一口答应了。

    后来,刘妻病愈,老妪又两度登门,要刘家代为说媒。说是说媒,也只需要刘家以桐木雕两个人偶,再入梦去为新人铺床罢了。

    可刘积中心生厌烦,待老妪二次登门,便拒绝了。

    没几日,刘积中的妻子暴毙,连同家中姊妹也生起了怪病。

    虞明泽听得入神,见明月不吱声了,说:“事情到这儿,总觉着是那刘家不讲恩义。后来呢?”

    明月意味深长笑笑:“后来呀,靠着一位死去的朋友相助,刘积中才发现,那老妪竟是只白蛾,家中姊妹妻儿生了怪病,本就是它在捣鬼呢。”

    “大姐姐,你跳出来再回头看看这个故事,可曾悟出什么?”

    虞明泽知道,明月这是借着志怪故事,在提醒她前世之事。

    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试图挟恩以报的做派,的确叫她想起一人——

    是褚皇后。

    ……

    两日后,秋闱开试。

    要用的笔、墨、砚、水注、镇纸等物,明澈都早早按照官家要求备好了。至于食物饮水,他则打算轻装上阵,只带些干粮、糕点之流,最多带上几片熏腿肉,嚼来提提精神。

    三太太却不这么想。

    秋闱统共九天八夜,八月十八日、二十一日,二十四日各一场。这期间,拼的不只是学识才能,还有精力体力。

    于是,什么小风炉、炭盆、水筒、竹钉、营养耐放的熟制品,都被一一装了进去。甚至还细心地准备了一卷油布门帘和搁脚板。

    明澈笑着瞧过,确认都是不违制的小玩意,便都带上了。

    另一头东院,虞明璋的笈囊却收拾的并不顺利。

    前儿早晨,他便叮嘱四太太寻来油布帘子防风防雨,烛台也要多备两盏,还有那枕头,必得是不高不低的竹枕才行,他睡不惯过硬的瑶枕。

    四太太对儿子的事情不比从前上心了,点着头满口答应下来。

    今晨一瞧,竟是哪个也没备好。

    虞明璋顿时怒火冲天,将春生一脚踹翻,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四太太也恼了:“你指桑骂槐的说哪个呢?”

    母子俩气氛不对,四老爷却只埋头用完粥底,淡淡道:“行了。明璋科考是大事,你做母亲的没准备好一应物件,便少说几句吧。”

    四太太早已将这对父子看透,这会子却还是感到坠入冰窖一般彻骨的寒意。

    于是,她窝在家里没去送明璋。

    虞明璋装着一肚子气下了马车,就瞧见三房全员出动,连出嫁的明月都来送她二哥哥进贡院。

    他冷哼一声,垂眸越过这家人。

    等到放榜那日,有他虞明澈哭的时候。

    九天八夜的秋闱,本就是是一场耗费心力的荣耀之战。许是时运不济,今年京师内还偏偏遇上了一场大暴雨。

    暴雨下在第二场试,一整夜过去,只着单层衣衫的学子们便有一小半都被冻出风寒。

    明澈因为有炭盆和油布门帘,半点也没受影响。

    明璋可就惨了,他身子本就文弱,染上风寒三日后,竟还发起了热。

    等到出考院那日,虞明璋活像是个逃难出来的。才走到自家马车前,就一头栽下去晕倒了。

    ……

    秋闱这几日,明月在熟悉苔园内的庶务。

    国公府人多事杂,暂时还用不着她来打理,但孟夫人有心栽培教导,遇上那些高门来往的事务,便会将她叫过去在旁学着些。

    这么一来二去的,管好苔园那几十号人,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漱玉和咬金的身份不变,依旧是近身的大丫鬟;

    祝嬷嬷年纪大了,明月不忍心叫她在小厨房操劳,便只许她教了底下人去做,其余时候都在屋里头陪着闲聊。

    至于灶头的事,则分派给家中带出来的胡娘子和宋炊子。

    谢西楼原先的人手良莠不齐,未经好好调教。想来,是这位世子爷深陷西北大营三年,又不讲究吃穿,才叫家中的奴仆生出怠慢之心。

    依她说,那二门上管着粗使丫头的姚婆子,就不算个好东西。

    收拾下人也得挑个好时候,虞明月暂且还打算留着姚婆子。

    秋闱结束前两日,咬金来寻虞明月,支支吾吾的告了两日假,匆匆出了国公府。

    她将这些年攒下来的月例都换成了银钣,沉甸甸的装满一整只锦囊。这会儿被揣在怀里,随着跑动一坠一坠的,叫人心安。

    大妈妈(祖母)昨夜病的厉害,爷爷若非寻不到法子,也不会托人来给她带话。

    咬金先奔去城东,寻了那位有名的坐堂医,将人连拉带拽地领去南郊穷人窝里。老郎中上气不接下气的,坐在满地杂乱还泛着酸味的破屋里头,为躺在土炕上的老太搭脉诊病。

    “这是外感风邪导致的痹症(关节炎)发作。老人家阴雨天身上骨头疼的厉害吧?”

    炕上老太点了点头,心虚地瞧一眼孙女儿,没敢再多透露什么。

    老郎中见得多了,也不多问,先开了治愈风寒的方子,叫咬金煎药三日,之后再换上对症痹症的膏药,每日涂抹。

    这个病多是劳累出来的,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缓解疼痛。

    咬金将人送出去,再回到屋中,爷爷已蹲在炉子上热起了荞麦做的水围城。

    这东西只有她们凉州地界的人才爱吃。

    说白了,就是荞麦磨了面,搅成的浆糊糊,民间也叫作“搅团”。

    搅团沉在锅底的部分,方言唤作“丢丢”。因会缩成一团,怕家中小孩子吃了长不高,都是铲了给老人用。

    咬金没吭声,接了缺角的大汤勺,给大妈妈和爷爷先舀上,最后的丢丢搁自个儿碗里。

    她一边唏哩呼噜吃,一边问:“大妈妈病着,弟和妹呢?”

    老爷子叹口气,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炕上的老太抹着泪唾了一口:“那个挨千刀的,将你留给我们的银钱都偷了去赌,输个精光不说,还倒欠人家百贯钱。前几日,那赌坊泼皮来,说要拿幺姐儿抵债,我们哪里还敢叫她留在屋中。”

    咬金吃不下了,拍着桌子站起身:“妹呢?”

    “后院茅房边上,我为着今年冬日里藏几个毛芋,挖了个地窖……”

    咬金黑着脸,便去那臭烘烘的地界救她小妹。

    她还记得,幼时爹娘做个行脚商,赚了些钱,又有一把子武力,便举家迁来京都过好日子。后来,娘因难产而亡,爹也不慎惹怒权贵送去性命,她为了一家子的生计,才咬咬牙在大雪天里插标卖身。

    若不是遇上姑娘,她早便死了。

    ……

    秋闱放榜定在了九月十五日。

    才从贡院回来,三老爷和三太太便紧张兮兮凑上来,轻声问询:“如何啊?”

    明澈气定神闲,只低调答:“今年出题颇有巧思,但应当错不了。我买了妹妹爱吃的旋炒银杏,今日,喊她回家一道用饭吧。”

    这便是能中举了。

    三太太高兴得很,唤奶嬷嬷抱了明景去碧纱橱睡一觉,又吩咐大丫鬟去请明月归家。

    还不等丫鬟出二门,明月已经先一步到了:“料到二哥哥会给我买玉石炒货,我今儿一早特意留着肚子,只等着吃这顿呢。”

    三房关起门来,欢天喜地地庆贺一场。

    三太太有意说起大爷虞明瑾议亲的事儿,明澈便又被众人好一番调笑。

    待到酒足饭饱,明月借口小憩回了闺中的院子。

    这里头每隔一日都有婆子进来仔细打扫,因而,还跟她出嫁前一个样子。

    明月进了稍间,便靠在软塌上,又唤咬金过来坐在脚踏前,这才问:“你今儿回来可不对劲。上错了一次盏,还夹了一箸我从不用的菜,心不在焉的。告假这两日,你都去哪儿了?”

    咬金忽然跪在地上:“奴婢不敢瞒着姑娘。姑娘也知晓,我家中双亲虽身亡,却还有年迈的祖父祖母要奉养。这些年攒的银子,有一半我都送回家去,就是希望他们过得好一些。谁知……”

    她那弟弟竟是个吸血的。

    咬金一贯是坚韧开朗的性子,这会儿说起家中乌糟事,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奴婢弟弟不是个能改好的,若再留在身边伺候姑娘,往后许会给您带来麻烦。还请姑娘……允准奴婢出府。”

    她说完,冲着明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这辈子欠姑娘的,怕是还不清了。

    明月见这丫头伤心得不得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人拉起来硬是按在榻上,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谁准许你出府了,当国公府是你想进便进、想走便走的地方?”

    “再说了,那不成器的东西欠下百贯钱,你出了府,莫不是打算卖苦力去帮他还债?我将你带在身边仔细教养,可不是为了看你今日这般自甘轻贱的。”

    咬金哭得眼泪鼻涕成一团,囫囵道:“可幺妹儿被盯上了。奴婢脑子一直就笨,想不出好主意……”

    明月轻轻抚着她后背,垂眸思索起来。

    按照大晋朝的律法,收债人若有字据契书在手,寻不见欠债人时,问欠债人的血脉至亲讨要债务,也是合情合理的。

    咬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个腿脚不便的祖母,连夜跑路怕是不现实。

    那么,赔钱弟弟欠下的这一屁股烂账,便只能暂且先认了。

    不过,账既然认了,这亲也必须得断。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且看看愿不愿意。”明月仔细打量着咬金的神色变化,道,“这百贯钱先由我来替你出了,只是必须是以你弟弟身死的名义还上债务。明儿一早,你带了人户产业簿,去官府做个公正,将你弟弟按亡丁消去。等还清了债务,他若再冒出来惹是生非,也与你家中人毫无干系。”

    咬金听得眼前一亮,但还是带了几分犹豫,问:“他是爹娘留下的唯一男丁,这……能行吗?”

    “这就要看在你心中,是祖父祖母和妹妹重要,还是这个丁重要了?”

    明月垂着眼皮,不打算干预她做决断。

    约莫两息的工夫,咬金便攥了拳头发狠道:“我听姑娘的!什么丁不丁的,日后给幺妹儿立女户,我再努努力,家中照样能过好日子。”

    虞明月松了口气,欣慰地拍了拍咬金的脑袋:“好姑娘。”

    “你且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沉没成本都不参与重大决策,已有损失不影响当期决断。”

    咬金挠挠头:“……姑娘又说这些难懂的话了。我听不懂,还是背下来吧。”

    虞明月哑然失笑,也不着急跟她过多解释。

    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主仆俩又恢复了以往的俏皮劲儿,咬金还张罗着要给姑娘写张借钱的契书。

    明月笑睨她一眼:“得了吧,你那身契都在我手里呢。”

    屋外,二太太在游廊底下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听说五姑娘回了西院,她今日是特意前来帮父亲递话儿的。这院子如今也没个人守着,她一路进来,不小心便听到了主仆俩的悄悄话。

    丫鬟没听明白的那句,尤其给了她当头棒喝。

    她其实早就后悔嫁给虞青桥了。

    头两年,她是不愿做个下堂妇被其他贵女瞧了笑话;后来日子越过越久,她赔上的青春也越来越长,便彻底打消了离开虞家的念头。

    而今,她赔上整整十八年,还有亲生女儿的性命,竟还打算留在虞家吗?

    一开始就选错了,总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二太太转过身,眼神骤然明亮起来,大跨步迈出了院门。

    她要请父亲再坚定一些,将绘制好的《神器谱》献给七殿下。

    等一切尘埃落定,她就同虞青柏和离,带着明汐的尸身回赵家。

    乌烟瘴气的虞家本家,恐怕没法叫她女儿的魂魄安息。

    ……

    次日一早,宁国公府。

    明月昨夜没睡好,今晨醒的晚了些。

    她估摸着时辰,伸个懒腰,正要过问咬金的事情办得如何了,漱玉便从外头进了稍间,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虞明月扬了扬眉梢:“你就不是个能藏事的,外头怎么了?”

    漱玉回禀:“姑娘,国公夫人有一位远房亲戚擢升为京官了,听说品级还不小。前两日刚入京中,今儿便特地前来拜访夫人。”

    明月倒没听说过孟氏还留下什么亲戚。

    嘴上笑道:“母亲能有个血脉走动走动,这是好事啊。”

    “就怕夫人是一门心思的会亲,人家却是不怀好意呢。姑娘可知,今日那位远房太太特意带了位表小姐来,听闻还未曾议亲,打扮的倒是艳丽得很。不知道的,还当她是要来选美献艺呢。”

    虞明月来了兴致,满含惊奇地“哦”了一嗓子。

    谢西楼那狗性子,也能冒出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出来?

    第27章

    稀客来访, 又指明了想要见一见世子爷的新妇,虞明月怎么会躲在苔园不见呢。

    她特意换上一身内敛且不失华贵的银朱色长褙子,底下是粉米的石榴裙。由着漱玉取了簪钗、排插和各类佩件, 绾了个颇显气韵的双蟠髻。

    起身,前往藏春坞见客。

    宋家今日来的是当家太太,约莫四十来岁, 虽跟随夫婿在西南虫瘴之地赴任数年,那一身皮子却保养得当, 风韵犹存。

    她身侧,则端坐着那位表姑娘。

    虞明月借着见礼的工夫, 悄悄打量一番。

    表姑娘蛾眉皓齿, 仙姿玉色,尤其那一身书卷气甚为打眼儿。反倒衬得边上那宋家太太略显市侩了些。而且,这母女俩坐在一处,竟也无半分相像之处。

    明月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对着宋家姑娘颔首一笑。

    原本气氛是和乐的,却不知那宋家太太学的哪门子做派, 对着明月上下打量一番后,竟带了几分嫌弃开始上眼药:“我说大姑子,世子爷这门亲事可是亏了啊。瞧瞧虞家姑娘这屁股还没有银盆大, 不好生养的。”

    “还有啊,这女子进了夫家的门, 就该学着伺候公婆, 服侍夫君。她这般盛装打扮着,进门好一会儿,也不说给婆母奉茶布菜。哪里像是能伺候人的样子?”

    “这新妇学不会吃苦,大姑子你可就要操劳了。”

    宋家太太就好像那市井里头挑瓜捡菜的妇人, 对着明月一番评头论足,末了,还要狠狠离间这对婆媳的关系。

    虞明月抬眸看一眼上首,婆母眸中已有藏不住的愠色,对着她点了点头。

    有人撑腰,便不虚了。

    明月道:“刚过门的时候婆母便对我说,这没本事的人才爱炫耀吃苦,她遭了罪、受了难,回头将这些苦和难都恨不得用金银裱起来,好叫人觉着她们值钱又金贵。”

    见宋家太太似乎要翻脸,她又招手唤来漱玉:“将那碟儿糖醋小排给宋家太太换过去。太太在家中吃惯了苦头,怕是没尝过甜的,叫她也见识见识。”

    漱玉憋着笑应一声,将糖醋小排搁在了宋家人面前。

    宋家太太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却没有丫头片子的伶牙俐齿,不知该如何反驳。

    虞明月极度平静地望着她。

    直盯得宋家太太浑身发毛了,才莞尔一笑,轻飘飘道:“方才太太还提到生养。须知这生下来容易,养育可就难得多了。若一个养不好,长大了不知羞,登门做客便敢当众评议主人家的屁股,岂不丢去阖家颜面?”

    殿中伺候的丫头婆子都小声轻笑起来。

    表姑娘趁人不备,忙用帕子沾了沾唇角,藏起那一丝丝笑意。

    宋家太太恼羞成怒,指着明月问孟夫人:“大姑子,这样的世子夫人,往后如何能行走权贵之间?再说了,世子跟前也没个像样的贴心人呐。”

    她一把扯过身旁的便宜女儿:“蕊姐儿知书达礼,自小又与她表哥有几分情意,若进门做个贵妾,也好帮着大姑子打理府中上下不是?”

    说到“几分情意”,她还得意洋洋瞥了虞明月一眼。

    表姑娘则在身后对着明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相信。

    孟夫人原本是想要给宋家留些情面的。

    宋时文毕竟是姨母唯一的儿子。又是多年未见,初次登门,即便有诸多冒犯,她看在死去姨母和母亲的份儿上,也愿忍让一时。

    可他们竟蹬鼻子上脸的,打起了两个孩子的主意。

    想到宋家此次擢升实在有几分蹊跷,孟夫人沉了脸,斥道:“我宁国公府自建朝以来,就没有过纳妾的规矩。宋家而今显耀,已是位至副相,怎忍心将好好的嫡小姐送出去做妾?真是不怕人笑话!”

    她再不给人说话的机会,背过身摆了摆手,唤婆子送客。

    ……

    虞明月回了苔园,坐下来还是觉着燥热,索性倒了杯凉茶喝。

    婆母今日是真被气着了。

    不过顾及她的感受,才特意拉着多解释了会儿孟宋两家的关系。

    孟家上一辈原是生了两女一子,长女是孟夫人的母亲,次女便是嫁去宋家的姨母。

    永安初年,孟将军与长子在战场不幸身亡。恰逢孟夫人的母亲与父亲和离,她便跟着母亲回了孟家,改姓为孟。

    而孟夫人的姨母嫁去宋家多年,只得了一个男儿,取名宋时文。

    孟夫人与宋时文,便是表姐弟的关系。

    说起宋时文,孟夫人似乎有些难以评价。许是两人来往不多,实在没有过多了解。只提起宋时文原本也是京中五品小官,正值升迁前夕,不小心闹出了人命官司,害死个凉州来的商贩,这才被贬去治理戎、泸二州。

    此二州临近大理国,兵荒马乱,蛮夷之地,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宋时文便有天大的能耐做出了一番功绩,也不该一跃擢升为兵部侍郎参知政事,列为副相。

    本朝,副相与宰相须得轮流参与国政谋划;

    可以说,副相成为了分化相权的一个最重要制约者。

    赵蕈被卸任大相公之后,陛下点了一位从不参与党政的诤臣接替顶上。

    太子和赵家不会任由相权完全脱离掌控。

    只怕,宋时文是不可能再与宁国公府一条心了。

    虞明月两杯凉茶下肚,头脑愈发冷静,将孟夫人说的话在脑海中一一过了遍筛。

    如今的宋家太太是宋时文贬官后,在戎州另娶的继妻;

    而表姑娘宋蕊的亲生母亲才是元妻。

    宋蕊的生母受不住戎州地界的毒瘴,早早抛下幼女去了。因而,宋家太太在得了丈夫暗中示意后,才会迫不及待的想将继女塞进国公府做妾。

    宋时文和他背后的主子,需要一个能探听国公府消息的内应;

    这个内应最终的下场不会好。

    宋家夫妻舍不得亲女,便选上了宋蕊。

    虞明月想明白这一层,暗自唾了声“人渣”。

    关系理清,往后再如何对待宋家人,对待宋蕊,她心中便有了底。

    只是歪头琢磨半晌,仍觉得有哪处细节被忽略了。

    “姑娘,姑娘,这是我大妈妈春日里酿的杏儿酒和梨酒。都是特意洗刷干净的坛子,低温窖藏了大半年,想请姑娘尝个鲜呢。”

    咬金满面欢喜,打了帘子从外头进来,怀中果真抱着两只酒坛。

    虞明月被这一打岔,暂且将宋家抛之脑后,招手笑道:“好好好,家里有这样的好东西,从前也不见你拿出来。非得掏出百贯钱才能喝到。”

    咬金知道她家姑娘爱说逗趣儿的话,闻言也跟着笑起来。

    大妈妈和爷爷是满心感激着姑娘的。

    只是姑娘这样的贵人,他们实在从未接触过。也不知能拿什么表达谢意。

    虞明月开了一坛杏儿酒,闻到那股醇正的果香味儿,当即犯了馋,招呼漱玉快快去取三只酒盏来。

    果酒下肚,喉间沁凉香甜。

    明月舒坦地叹了一嗓子,问咬金:“瞧你这副模样,事情当是办妥了。我叮嘱你核验好的户簿、契书可都验仔细了?”

    咬金兴奋点头,将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又掏出人户产业簿和赌坊契书,请姑娘亲自过目。

    虞明月好奇接过来,打开一瞧,上头登记着凉州郑氏一家的人口情况。咬金那已经身亡的父母、连同她胞弟都被官府划了红线,盖上印信。

    咬金,也就是户簿上的郑大妞已经迁出,成了太傅府三房的奴籍。

    整个人户薄上,如今就只剩下三个活人。

    明月问:“你爷爷老迈,日后要如何?”

    “我跟大妈妈和爷爷商议过了,就按姑娘说的,抓紧让幺妹儿立个女户,便是花些银子也使得。”

    “女户虽说田产要少去一大半,赋税却也低了不少。爷爷的身子本就种不了几亩地,够半年嚼用便足够了。幺妹儿经此一事也长大了,这几日出去支摊儿卖五色馉饳(馄饨),竟也能赚十几个沈郎钱了。”

    咬金兴致勃勃说了一通,忽然反应过来,有些羞涩地挠了挠耳朵:“姑娘,奴婢话太多了,不该说这些。”

    虞明月摇了摇头:“你和漱玉都是跟我一道长大的,说是姊妹也不为过。你的亲人在外头过得好,我自然为你开心。便是日后,你们想要出去——”

    俩丫头听这话立马不干了,围上来坐在脚踏前头,委屈得就要落下眼泪来。

    时移世易,外头的人变了,她们同样也在变。

    如今,姑娘便是顶顶重要的人。

    虞明月被两个丫头哭得笑起来,甜言将人哄好了,又问:“从前只知道,咬金插标卖身是为了葬父。你爹娘……究竟是如何走的?”

    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一种直觉,想要问问此事。

    咬金怔了半晌,才低着嗓子:“那时年幼,其实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我爹做生意不慎惹恼了哪位京官,等我和爷爷赶到时,爹已经只剩出气了……”

    她又故作轻松道:“不过,那京官因害死了我爹,亦被判了贬去蛮荒之地。想来,这会儿应当已经搭上一条性命。姑娘和漱玉也不必为我难过。”

    虞明月听到此处,眸光微闪,轻声问:“那京官可是姓宋?”

    漱玉在旁听着,一张脸顿时惨白。

    ……

    谢西楼回到苔园,廊子底下已经亮起了两挂灯。

    回府的路上,他就听决明说起今日宋家寻上门的事,已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什么宋家王家的,他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

    尤其是那位“颇有情意”的宋家表妹。谢西楼自问长这么大,与他有情谊的同辈,唯有大哥和七殿下两人。

    最多再加上个决明!

    他怀里抱着新出锅的玉石炒货,扬起一个自认温柔的笑容,一脚才踏进门,就听屋中传来清清冷冷一句话。

    “我这几日身上实在不舒服,还请二爷宿去前头吧。”

    苔园统共五进,自打明月进门,前头三间便都做了会客用,小书房一时半刻也没腾出手布置。

    叫他睡去哪里,睡在待客用的几张玫瑰椅上吗?

    谢西楼叹了口气,转进稍间内:“二奶奶恼火那宋家,怎的连我也受牵连……”

    待他看清明月那双泛着盈盈水色的红眸,先是一怔,继而连忙转了话锋:“即便要牵连,妹妹是打也好骂也罢,只千万别哭伤了自个儿的身子……我、我当真不记得这宋家姑娘,哪里有什么情意啊!”

    虞明月才和两个丫头,为着郑家旧事哭了一鼻子。

    听了谢西楼的话,抬眸薄嗔他一眼,将手里的帕子甩在他脸上。

    还想看她争风吃醋,为情所伤?

    呸,做梦!

    第28章

    谢西楼接住了那方绣花手绢。

    揣进自个儿前襟。

    手绢是明月亲手绣的喜鹊登梅花样, 比他先前绣的一对儿鸳鸯脂粉囊可好看多了,上头隐隐还泛着波弋小国才产的茶芜香气。

    他笑道:“还从未收过妹妹缝的贴身小物,今儿既然丢在我脸上了, 就算送我的。”

    虞明月被谢西楼这一通过于流畅的动作惊到,使劲儿眨眨眼,才咬牙切齿冒出一句:“二爷的脸皮, 可真比建康城的城墙还要厚。”

    见姑娘还愿意说话,两个丫鬟互相挤眉弄眼的, 悄悄退了出去。

    谢西楼趁势坐在床榻边,轻轻推了推明月:“皮糙肉厚的, 才好叫你出气不是?二奶奶若还不痛快, 便打我一顿消消气儿。打完之后,也好给我个机会分辨两句,可不能二话不说就将我撵出去了。前头院子人多嘴杂的,万一传扬出去,给你添堵不是?”

    一般来说,下人们都被安排在花厅后头的倒座房里住。但也有二门上值夜的婆子丫头, 是卷了铺盖睡在穿堂前的更房里。

    今晚,正轮到姚婆子上夜了。

    虞明月扬了扬眉梢,倒是没再嚷着叫谢西楼出去睡。

    姚婆子嘴巴大, 又爱倚老卖老,捅到藏春坞那头, 脾气再好的婆母怕也对她生出看法了。

    她不撵人, 谢西楼松了一口气。将榻边的花几拉近一些,油纸包打开,轻车熟路给明月剥起了栗子壳儿。

    “二奶奶明鉴,宋时文在戎州呆了三年, 泸州又是三年,按常理此番述职之后,至多不过是调回京城做个四品官。但他面子大,得了赵蕈亲自作保,才凭白得来这副相之位的。”

    太子没犯什么错,陛下自也有陛下的思量。

    总不好叫东宫一党太过势单力薄了去。

    虞明月嚼用着香甜的栗仁,脑子里又思索着这几句话,便没留意谢西楼是个顺杆儿爬,早已越坐越近了。

    待她回神,吓了一跳。

    谢西楼又解释:“二奶奶冰雪聪颖,自然明白,宋时文这时节要将女儿送来国公府做妾,打的什么主意。我与那位叫宋蕊的表妹,只幼时玩耍过两回罢了,当真没有旁的半分私情。”

    看这呆子一直执着于说清楚和表姑娘的关系,明月不知怎的,后晌那点儿难以平复的燥热和火气,竟莫名散了个干净。

    她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道:“那谁知道呢?今日冒出个表妹,明儿又不知该窜出什么了。二爷方才还唤我妹妹,可见,这妹妹与妹妹都是一个样的。赶明儿,就是都迎进门,我也拦不住。”

    谢西楼自然听得出话里的阴阳怪气。

    那宋家太太说话难听,决明学舌时,有些话都说不出口。他便猜也猜得出来,明月定然受了不小的委屈。

    她虽不是由着人欺负的性子,但到底是因为嫁过来,才会受这份气。

    谢西楼忽然变得正经了许多,眼中带着几分歉意,握住明月的手:“今日的确是我不好,做郎婿的,竟叫妻子受了外人欺辱。”

    他捧起明月的手背落下一吻,垂着眸道:“不会有下次了。”

    虞明月的心蓦地跳漏了一拍。

    她忽然之间,想要将咬金和宋家的恩怨告诉谢西楼,听听他的主意。

    虞明月被这种陌生的信任吓到了,许久,才红着脸支支吾吾推开他:“我这手上都是栗子味儿,二爷若是想吃,自己剥一个便是……”

    说着说着她声音越发小了,瞪一眼谢二,翻个身躺下,只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后脑勺。

    谢西楼瞧了反而笑起来。

    他心情不错,起身唤人打了水,洗干净手之后又绞了帕子,给虞明月也擦干净。

    戌时正刻,一切收拾妥当,谢西楼绕去屏风后头换了中衣,顺势坐在榻上,前倾着半个身子看向明月。

    虞明月震惊,手底下悄悄扯紧了锦被:“二爷这是做什么?”

    谢西楼没吭声,又贴近几分,直逼得小姑娘面红耳赤快要伸爪子挠人了,才抱起贴着床榻内侧放的被褥,轻笑一声起身离去。

    “二奶奶压着我的铺盖不撒手,怎么还恼了呢?”

    虞明月冲那背影抬手丢了只扇子。

    有一种人,天生就欠儿欠儿的,说的应当就是谢西楼了。

    ……

    虞明月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已大亮了。

    咬金昨夜怕是没睡踏实,两个眼睛核桃一般肿得很高。怕姑娘担心,刻意将头低低垂着,进屋送了水便又出去。

    虞明月没拦着,只装作不知。

    当年的事情还需要告知大姐姐,请她代为查清楚。在此之前,便只能叫咬金隐忍着些了。

    等到收拾妥帖,婆子丫头们都退出去,漱玉这才凑上前禀报:“昨儿夜里姑娘和姑爷闹得动静不小,加之决明又在前头书房忧心忡忡地,是不是出来张望几眼,被姚婆子她们撞见了。今晨一早,原先在苔园伺候的人便传出一些说词……”

    明月听是姚婆子,挑眉问:“哦?都说些什么?”

    “左不过是怨姑娘太凶,压着世子爷一头的浑话。”

    漱玉满脸无奈叹了口气:“二门上的丫头都归姚婆子管着,这话也只能是她教唆的。她一个老虔婆倒还不打紧,奴婢是担心粗使丫头和婆子们回了下人院,乱传出去,赶明儿姑娘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虞明月本也打算将这个害群之马揪出去。

    拍拍漱玉道:“她一个管着前院的,妄议主子房中事,真当我是吃素的?你去将姚婆子叫进来,再将传谣言的下人们都聚集在正院外,我自有法子收拾她们。”

    漱玉板着个脸去前头寻人。

    姚婆子守了个大夜,身子撑不住,这会儿已经在更房里头睡得打鼾了。漱玉可没对她客气,伸手大力将人晃醒了,凉凉觑她一眼,道:

    “大白日的你倒比主子还睡得踏实。快些起来,咱们二奶奶要见你。”

    这婆子候了这么些日子,总算等到新过门的奶奶传唤了。

    她喜气洋洋下了炕,就着盆里头的冷水抹了抹脸,又抿好头发,就跟在漱玉后头往正院去。

    早就说嘛,二奶奶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还没什么当家主母的手腕。

    只要苔园稍一生脔,少不得要倚仗她这样的老人。

    等日后,她陪着二奶奶久了,国公爷再一过身,她就是这府里有头有脸的姚嬷嬷了。

    姚婆子想得挺美,进门还呲着牙冲虞明月笑呢。

    明月抬起眼皮打量一圈,也不急着叫姚婆子起身,缓缓问她:“听漱玉说,前院有下人传谣造谣,你可知她们都说些什么?”

    姚婆子装得清清白白,将头一摇忙道:“二奶奶明鉴,奴婢是成日里埋头做事的,哪里知道这些个。”

    “那便说与你听听。底下人都传,世子爷放着满城的高门贵女不要,偏生倾心于我,这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可见,是我这个奶奶有些狐媚子手段?”

    姚婆子心中一惊。

    她是传了些不好的话出去,可没有这一句啊!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说未来当家主母是狐媚子

    其实谁也没传,都是虞明月瞎编的。

    老婆子日常里耍些小伎俩,她都睁只眼闭只眼,看在二爷的面子上没急着出手收拾。而今可好,才进门一月出头,就敢舞到她头上了。

    明月昂首正坐在玫瑰圈椅上,对着漱玉挥了挥手:“二爷信重你,叫你管着二门上的人,我便也没调你去别处。可现下前头传出这样的流言蜚语,我便不得不问问,什么叫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

    话音落,漱玉已行至姚婆子面前,扬手狠狠给了两巴掌。

    姚婆子瞪圆了眼呆坐在地上,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明月笑了笑,轻描淡写问:“这一个巴掌,你看拍的可响?若是还嫌不够响,漱玉——”

    不等漱玉动作,姚婆子连连叩首求饶起来:“响!响!响!求二奶奶给奴婢一个机会,我定将外头那些个嚼舌根子的收拾妥帖。”

    虞明月嗤笑一声,对着外头廊子下扬了扬下巴,问:“你们都听到了?”

    明间的门大开着,姚婆子听到齐齐整整的“是”,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去,正与那些或怨恨、或愤慨的眼眸撞个正着。

    她惊慌失措,还想要说些什么弥补。

    明月却再也没给机会。

    漱玉得了眼神示意,走到门外敲打:“今日你们若想将功折罪,也莫要再藏着掖着了。姚婆子这些年干的乌糟事,有一桩算一桩全都抖搂出来,若指认得多,咱们二奶奶指不定还能大发慈悲,将你们调进院里来伺候。”

    外头低眉臊眼的丫头婆子一听这话,登时来了劲儿。

    姚婆子不仁在先,可别管她们不义。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将这恶仆的罪行捅出来,生怕说的慢了,头功就要被人抢去。

    虞明月在里头听了一会儿,垂眸心中叹气。

    谢西楼久不在京中,这些人都已不知何为规矩了。要调教这样一批“野马”,还不如从外头寻些年纪小吃不饱饭的,只要本分肯干活儿,苔园就能好好养大她们。

    拿定主意,虞明月叫漱玉将人都带下去。

    祝嬷嬷和另一位陪房妈妈已在后头备好了纸笔印肉,自会拿了证词,安顿好她们。

    至于姚婆子……

    明月垂眸,笑着询问她:“是你自个儿去藏春坞找夫人坦白领罚,还是我亲自送你过去?”

    ……

    姚婆子这些年贪墨不少,又暗地里惹出不少是非,下人院几回打起来都是她在背后搞鬼。最终,孟夫人狠狠将她打了二十个板子,赶出国公府去。

    苔园这里,除过明月带来的陪房们,余下的丫头和粗使婆子也都做了调动。

    勉强还算本分老实的,就留着去照看“鹿苑”里头的花草鸟兽;

    至于那起子心思重、又爱偷懒的丫头,则只有打发卖给了牙婆,叫她们去寻下家伺候。

    处理好这些事,苔园里头总算是清静下来。

    虞明月伸了个懒腰,带着两个丫头舒舒服服围坐在花厅里头,打算吃个串儿。

    小厨房的胡娘子早就备了牛羊肉和各色素菜,羊舌签、奶房签和肫掌签是必备的,除此之外,还特意弄了几道北地风味的小食,像是猪胰胡饼、肉盦饭之流,连咬金家送来的梨酒都用温碗热着,好好庆祝一番。

    吃饱喝足了,她们仨人就喜欢靠在一处,赏月、数星、吹牛皮。

    咬金今日多了几分伤感,说起什么都透着一股悲伤。

    虞明月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大丫鬟,心里早就把她当自家姊妹一般。她揉了揉咬金的发顶,道:“亲情之重在于‘情’字,而非是还恩。好咬金,你已经做的十足好了,若没有你插标自卖,郑家这会儿怕已是满门白骨了。”

    咬金喝个果子酒似是醉了,怔怔看着姑娘傻笑。

    明月掐了掐她的脸颊:“这世道,男子本就在走一条顺畅大道,女子的路却要艰难晦暗许多,何必再给自己徒添枷锁,庸人自扰呢?”

    那两颊飞红的傻姑娘已经听不明白这些话。

    只笑嘻嘻歪着头,囫囵道:“谁说男人都坏,姑……姑娘的相好就不是!”

    漱玉没憋住,吭哧笑出来:“姑娘和姑爷都成亲了,还相好呢。”

    虞明月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谢西楼身上,总觉得叫人脸皮子发烫,便拧了咬金的耳朵假意斥她。

    咬金一点儿也不疼,还嬉皮笑脸的:“那相好处处都记得姑娘难处,明明是个……嗝,行军打仗的人,还肯花心思,将姑娘放到心尖儿上,我、我放心他。”

    虞明月被这话闹得哭笑不得。

    什么放不放心的。

    说得好像你是他丈母一般。

    但是莫名的,她也柔和了眉眼,仰头看着秋风中盛放的桂树撒落一地,披上满身的月光。

    明月莞尔,低声喃喃:“是啊,因为做他的妻子,我可以一直与他平视。”

    ……

    九月十五,正是秋闱放榜日。

    没钱的穷学子早早聚在贡院外,等着官家张榜。有钱些的人家也提前派了书童小厮们守在榜前,等着一睹中榜举子们的名讳,好早早回府禀报喜事。

    西院这里,三房派了明澈的贴身书童木秀过来;

    东院则出了两个人。除过明璋的书童春生,老太太还特意寻了个腿脚麻利的识字婆子,仔细来瞧瞧两个小爷的张榜名次。

    老太太是分家之后才有几分悔意的。

    尤其这次秋闱,明璋才一出贡院就昏倒在地,高烧用药施针足足四五日,才勉强叫人清醒过来。

    老婆子算是看出来了,明璋就没那个命。

    平日里再有学识又如何?这一到大考就出岔子的毛病,可不能叫虞家再度翻身,光宗耀祖。

    正琢磨着如何跟西院修复关系,外头婆子满面喜色,跑得像是飞一般奔进来:“老太太,中了中了!当真是中了大喜,咱们二爷竟不声不响拿回个解元啊!”

    这便是头名了!

    老太太闻言,昏黄老眼一瞬间都发亮起来:“可看清楚了,真是澈哥儿的名字?”

    “上头清清楚楚写了二爷的名讳、年龄、字号、出身,错不了!”

    老太太高兴极了,起身双手合十念叨:“哎哟哟,菩萨保佑,虞家的列祖列宗尽可以安心了,家中孙辈这是又要出个状元呐。”

    她将天地神佛拜了个遍,这才想起抛到脑后的亲亲孙子。

    “明璋呢?明璋是亚元,经魁,还是亚魁?”

    婆子面露难色,铺垫道:“咱们三爷运道不好,此番染了风寒,又发着高热,能坚持考完满场已是十分不易了……”

    老太太蹙了眉:“究竟是多少?以明璋的实力,便是病得昏了头,也总该能中榜吧?”

    婆子垂下头,低声:“三爷离着中举,只差……一个名次。”

    姚老太太听到这话,怔怔眨了眨眼,一屁股又跌回到扶手椅上。

    完了,四房这回是真靠不住了。

    难不成,她真得拉下老脸,去贴着三房和大房?

    三槐堂这里,四太太与四老爷早已为这件事吵翻了天。

    四老爷虞青川反复问了春生几次,确认明璋竟落了榜,抬手就将茶碗恨恨摔在了地上。

    春生的手被划出几道血口,却也不敢动弹半分。

    四太太冷着眼从旁道:“差着一名也是没考中,怪得了谁?先前考麓山书院便没中,如今秋闱又是不中,我看啊,即便再等三年,他也未必有那个命。”

    虞青川听不得这些丧气话,怒火冲着四太太而来:“早就叫你帮着收拾笈囊,你若像三房那般,早早给他备了炭炉、油布帘子,那解元的位子轮不到他虞明澈去坐!”

    四老爷背着手,在屋中踱来踱去,满口都是“妇道人家坏大事”“头发长,见识短”之流。

    四太太老神在在坐在一边,等他念叨够了,这才幽幽开口:“你当解元是那么好拿的?”

    “我听人说,明瑾如今出息了,调去北府军的积弩营做了射声校尉。这可是北府八校尉之一,往后但凡能立军功,明瑾可就翻身成了朝中武将。如今,他这样的纨绔子竟都能与尚书府议亲了。”

    见四老爷黑着脸不说话,四太太心里便更舒坦了。

    又道:“那明澈中了解元,多得是官宦之家榜下捉婿。说不定,不用等明年春闱,媒人就该把西院的门槛踏断了。”

    “唉,也不知明璋的婚事拖到三年之后,能不能有个好?”

    四老爷终于听不下去这番阴阳怪气,甩袖出了屋门。

    殿外,虞明璋惨白着一张脸静静伫立着,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怨毒和不甘。

    第29章

    明澈考中解元, 的确是件喜事。

    三太太顾念着明年二月的春闱,没敢太过喜形于色,只笑着问明澈想要什么, 尽管拿老爷的体己钱去买。

    三老爷虞青柏在边上绷着一张脸,僵硬又心疼地点着头。

    虞明澈见状,忍不住笑起来, 只要了几册新刊书目。

    合计不到一贯钱,当不算贵。

    三房一家正和乐融融, 严妈妈从二门上过来,一脸古怪禀报:“太太, 老太太从隔壁东院过来了, 说是……要给二爷贺喜。”

    周氏面上的笑瞬间淡下去,垂眸思索片刻,吩咐严妈妈:“你走一趟清心堂,将大太太和明瑾一道请来,就说老太太有好事要宣布。”

    从前没分家的时候,大房和三房就没沾过老太太的光。如今都分了家, 自然更不指望。

    只要大嫂从中搅和搅和,老太太纵有算计,也得衡量一番。

    周氏暗自叹了口气, 嘱咐明澈继续做自己的事,带着丫鬟去了前头会客。

    姚老太太没见到明澈, 面上略有几分失望。

    她对着三太太倒也不含糊, 开门见山道:“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原是跟我提过一嘴,说明澈这孩子瞧着不声不响,却是个有大才的,这般跟着家里的姑娘们从了水字辈, 总归不好看。”

    “他生前便为明澈择了一个‘琮’字,依我看,便趁年前将名儿给改了,往后上了族谱宗谱……”

    原来是奔着明澈前程来的。

    从前,因着老爷是庶出子,她用尽了手段不叫两个孩子从玉从水。这会儿却又扯着老太爷做遮羞布了?

    周氏皮笑肉不笑道:“两个孩子使唤十余年的名字,早便习惯了,哪儿用得着再大费周章的。再者说,单单明澈改回去从了玉,明月呢?也没跟着从姑娘们的水字辈不是?这兄妹俩关系一向好,明澈定然不愿意为个称呼,叫他妹妹伤了心。”

    姚老太太一脸讪讪,显然是忘记了明月这茬。

    但她向来脸皮厚,也沉得住气,默了片刻就顺着周氏的话退让:“这也没什么难的,明月毕竟是高嫁,从水若挑不出好字,便跟着明澈从玉也使得。我看呐,连音都不用改,就唤作‘明玥’如何?”

    周氏觉得老太太怕是失心疯了。

    转念一想,又明白了她为何愿意让步至此来拉拢。

    老太太今年六十有五,眼瞧着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她是怕擅作主张分了家,可分出去的西院却越过越好,东院两房扶都扶不起来,到了地底下没法跟老太爷和虞家列祖列宗交代。

    呵,原来她也有怕的时候。

    周氏不接话茬,姚老太太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

    正欲再问,外头传来大太太的声音:“哟,老太太说要公布好事儿,就是给明澈和明月改名儿?那咱们瑾哥儿也升了射声校尉,明泽又是东海王妃,老太太打算给个什么好呢?是将东院换给咱们住,还是直接将那两房撵出门去?总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空手套白狼吧。”

    大太太跨进门来,笑盈盈和周氏打个招呼,便坐在她上首。

    明瑾也在后头跟着,面上瞧着沉稳,实则竖起耳朵在听她们打机锋。

    他比起从前多了几分男子气概,只是一回到内宅,还是喜欢凑在女人堆里,听听“稀奇古怪事”。

    姚老太太一瞧这架势,便知今日怕是拉拢不成了。

    她也不接大太太的问话,只笑呵呵问了明瑾几句当值的差事,顺势道:“那李尚书家的姑娘,出身好模样好,是最看重门风家规的了。瑾哥儿往后可要仔细着在外头的声誉才是。”

    虞明瑾一一应是。

    大太太程氏免不得撇开头,翻了个白眼。

    只要老太太不在,他们西院的门风清正得很呢!

    ……

    天儿一日日凉下来,眨眼就是橙黄橘绿时候。

    靖安伯爵府总算绘制好了完整的《神器谱》,通过二太太赵若芙,转交到了东海王府。这是他们的一腔诚意,余下的,便要等着王爷定下日子约见了。

    明月为此亲自来寻了虞明泽一趟。

    一则,是想看看大姐姐会不会建议七殿下重用靖安伯;

    二来嘛,她还想请姐姐帮着查一查,当年宋家和郑家究竟因何起了矛盾,竟然闹出命案。

    这是过去许多年的旧事,凭她如今的能力,怕是查不出有用的线索来。

    东海王府占地甚为广阔,当初营建时,便特意留出西边三分之一大小的地界,专程为王爷修了座山水园子,里头囊括田舍、荷池、溪流、花田、栈道等造景。

    陛下说了,七殿下身子弱,有山水风光相伴,叫他病情也能好转许多。

    虞明泽今日便是在山水园招待明月。

    茶房外是野鸭湖,湖边有竹林。丫鬟们送了风炉茶水和干果糕点进来后,便远远在湖边守着。

    四下无人,明月便放心问话:“大姐姐,得了《神器谱》,七殿下还会用靖安伯吗?”

    明泽笑睨她一眼:“殿下并非短视之人,火器营交到赵士祯手上,才能变成有力的杀器。既然要拉拢靖安伯府至同一战线,这点信任,殿下还是肯给的。”

    况且,比起前世的不情不愿,赵士祯这一世已经算足够有诚意了。

    他双手奉上毕生心血,那东海王府自然也不会辜负。

    虞明月松了口气,转而又提起咬金父亲与宋家的事。

    “宋时文当时正值擢升前夕,若说是失手闹出人命,我可是不信的。咬金她们家虽住在京中,做的却是行脚生意,主要贩卖老家凉州武威一带的酒水、熏醋和秃头麦之流。郑家这生意,怎么会碍了宋家的事儿呢?”

    明泽送了杯酒入喉,微微蹙眉。

    这事儿听来的确有几份蹊跷。上一世,她竟从未留意过宋时文这个人……

    明月凑上前,又贼兮兮道:“想必大姐姐已经听说了,宋家要将个表姑娘塞给谢西楼做贵妾,我这里能挡着一时,也防不住他们从旁打别的主意啊。既然他已经是太子一党了,咱们查清楚他背上的命案,当算得上是未雨绸缪吧?”

    她把替咬金报仇这事儿,说得特别大义凛然。

    明泽难免被逗笑了,伸手戳了戳明月的眉心:“小滑头。一张嘴全用来哄着姐姐了,怎么不去哄哄你那郎婿,我看世子爷倒是巴不得为你鞍前马后呢。”

    明月犹豫一瞬,故作不在意地笑道:“那到底是他的母舅家,而天平另一方不过是我的婢女,只怕便是有什么真相,谢二也不愿寻到了。”

    明泽听到这话一怔,继而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五妹妹看别人的事都能通透机敏,怎么到了自己头上,反而迷糊呢。

    她分明,早就是天平上最重要的砝码了。

    ……

    郑五郎摇摇晃晃出了酒肆,打个臭气熏天的酒嗝,便从腰间数出几个沈郎钱,往摊贩那里买了几个肉饼子,油纸一裹往家去。

    他在这花街柳巷躲躲藏藏,也过了快有一月。

    如今身上的银钱见底,想必,家中幺妹儿也该被赌坊抓去抵了债资,他便可平安回家歇息几日了。

    郑五郎哼着小曲儿,两颊酡红,只盘算着给老两口丢一块肉饼哄哄,幺妹儿的事也便过去了。

    待他走到破旧的小木门前,抬手正欲推门而入,却发现那上头竟然落了锁。

    还是一把大铜锁!

    郑五郎一下子醒了酒,双目圆睁,连门带锁反复侍弄,摔得“哗哗”作响。

    隔壁门打开,一老妇极不耐烦地探出半个头:“吵什么吵,那户都卖出去了,你扒拉门是想进去偷呐?”

    郑五郎不可置信凑上去:“卖出去了?谁卖的?这是我郑家的老屋!”

    老妇瞧见他活像是见了鬼,怪叫一声,径直摔上门跑回屋去,哭天抢地地唤着“当家的”。

    郑家五郎不是都死了吗?上月,她还看见老两口在门上挂了白呢!

    青天白日的,可真是见了鬼了。

    郑五郎被摔了一门板的灰,骂骂咧咧两句,又踉跄回了自家墙底下,打算翻墙进去瞧瞧。

    他才二八年华,却因成日偷懒、喝酒赌博玩废了身子,连个一米多高的夯土墙都撑不住身攀上去。

    过了约莫一刻钟,郑五郎终于气喘吁吁坐上墙头。

    他正要跳下去。

    墙下忽然有人开口搭腔:“敢问,这是从前做行脚生意的郑家吗?您莫非就是郑奇唯一的儿子?”

    郑五郎眯着眼打量过去,那人体格肥硕笑呵呵的,穿的是富贵人家才用的绸缎,拇指上头还戴着个成色不差的扳指。

    郑五郎眼头亮了,忙答:“是,唤我郑五郎便可。”

    来人拱手便笑道:“我家老爷想请五郎进府一叙,看看有没有机会,将从前合作的凉州生意再拾起来,共分一杯羹。”

    郑五郎心里头激动又雀跃,面上却还装的冷静。

    从墙头滑落下来,探问:“你家老爷是……”

    “正乃当朝副相——宋时文,宋老爷。”

    ……

    虞家西院门前,一对儿老夫妻闹得正欢。

    陪房妈妈匆忙禀了大太太程氏,不一会儿,便得了程氏允准,要将这对闹事的老两口请进门去。

    那妇人一听要进门,便抱着门外的柱子一屁股坐下来,痛哭流涕起来。

    “我可怜又苦命的女儿啊。人家虞家大爷如今是出息了,只等着与尚书府议亲,全然忘了当初是如何花言巧语、满口承诺,骗去个黄花闺女的身子啊!”

    这会子工夫,门外已经聚了不少百姓。

    左邻右舍的官宦家也都伸长了耳朵在听着。

    陪房只怕传扬出去说不清楚,拉下脸怒道:“你这黑心肝的老妇,可莫要满口胡言攀扯我家大爷!”

    那妇人猛地从地上坐起身,撒泼大骂:“谁攀扯了?啊?你回去问问虞家大爷虞明瑾,去年春日里,是不是强行要了我家青杏?你看看他听了青杏的名字,再敢不敢这般硬气!”

    陪房听到“青杏”二字,脸色不是很好。

    当年大姑娘私下里摆平此事,大太太没少打探,还嘟囔过一嘴,嫌姑娘手段太柔和,给瑾哥儿留下后患。

    如今一瞧,可不就是个心头大患嘛。

    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事儿只怕明日就能传扬到尚书府耳中。

    陪房将心一横,命左右两路婆子上前,将老两口从胳膊肘一架便抬回了西院。

    大太太与三太太正在前厅候着。

    这两口子本也是虞家家生子,只因犯了错罚去庄子上做活儿,府中下人们才瞧着脸生。

    可大太太进门早,却是认得的。

    她兜头盖脸一通骂,叫青杏的爹慌了神,这才连连叩首说了实话。

    他们一家三口本已去了临安置地,又在书院边上支起个食摊儿,日子倒也过得松快。

    可不知从何处走漏了风声,前阵子,竟叫檀家的人寻上门来,绑了青杏不说,还威胁他们老两口上虞家门前去闹。

    若不能搅黄了虞家大爷的婚事,便要青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大太太听到“搅黄婚事”,气不打一处来,早已不会思考了。

    三太太却蹙眉拉了她一把,掩唇低声道:“大嫂,能认得青杏一家的必得是虞家自己人。你且仔细想想,出没临安的人选。”

    这话几乎是明示。

    临安就一个万松书院出名,除了四房的虞明璋,还能有谁!

    大太太怒极反笑:“好啊,他这是自己中不了举,便眼红起咱们两房了。”

    至于虞明璋究竟是如何与东宫搭上架的,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

    她只知晓,瑾哥儿好好的一桩姻缘,怕是要被毁了。

    消息不过半日,便传到了李尚书的耳朵里。一个时辰后,媒人就将纳采时送去尚书府的礼照着单子退了回来。

    “这纳采礼原是不用退的。只是李尚书讲究,不愿白白占人便宜,还请太太清点一番,我也好去回个话儿。”

    大太太哪里愿意,才要无理耍赖,虞明瑾便进了门接话:

    “此事原是我不对,还请媒人将这一点礼送回去,代我向李尚书赔个不是。一并告知他家中人,明瑾年少荒唐,犯下过错,自该承担这份责,便不耽误二姑娘寻一位如意郎君了。”

    他说完,深深向媒人揖手鞠躬。

    媒人本是带着李家满腹怨气来问责的。见虞家大爷这般诚恳知错,反倒不好怪罪了。无奈叹了口气,抬着礼又往尚书府去。

    大太太还想拦着,又被明瑾一把子拽回去。

    “太太,李尚书是最看重声名的了,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莫要强求。”

    大太太憋闷极了,一屁股坐回玫瑰椅上,甩着帕子又要抹眼泪。

    谁知明瑾却蹲身下去,将吓得不敢说话的老夫妻扶起来,问:“可知青杏现在何处?”

    青杏她娘一愣,颤着声满含期盼道:“就在檀将军府中。他、他们说好了,大爷的亲事一黄,就将青杏放出来。”

    虞明瑾起身,甩了袍角出门:“我去接青杏回来。”

    大太太陡然瞪圆了眼,往外头追了两步,哪里还有半点明瑾的影子。

    ……

    夜里刮起了妖风。

    虞明笙从榻上起身去关窗,瞧见书案前的纸册吹落了几张,掌着烛火蹲身去捡。

    身后,太子忽然用力拽着她的胳膊,将人带回自己怀中。

    “夜半三更,笙笙不陪着孤睡觉,要做什么?”

    虞明笙抬着下巴点了点窗外,佯装委屈:“殿下睡得正香,也不瞧瞧外头多大的风。妾想关了窗,又望见殿下的东西吹落一地,帮着捡起来也是错了?”

    萧仁光沉沉笑了两声,牵着明笙往床榻上去:“不必管它。明日一早自有人收拾。”

    虞明笙娇柔应和,倚着太子的臂弯,瞧见那扫落在地的纸上密密麻麻记满了账目,底下落款处,则是一个唤作“郑奇”的人名。

    她不敢多看,只将名字记下来,一个倾身躺在了太子怀中。

    两人一时半刻也睡不着,太子心随意动,又缠着明笙要了一次。

    虞明笙一边配合着做作演戏,一边在心中给他算着时辰。

    不多不少,刚好半盏茶完事。

    比起上回,似乎又快了七八息的工夫。

    看来,她加在酒水里的软根儿汤已见成效了。

    虞明笙心情愉悦,放在萧仁光眼中,那就是对他全方位的认可。

    他免不得自傲起来,跟明笙多说了两句:“过了今日,孤怕是不能日日过来陪着你了。”

    虞明笙知道太子好哪一口。

    配合着抬眸娇嗔:“殿下这是腻了妾吗?”

    萧仁光果然大笑起来,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低声道:“太子妃昨儿才诊出有了身孕,还不满一月,孤少不得要去正宫那里坐一坐镇,关心关心。笙笙,可会吃醋啊?”

    虞明笙先是惊讶掩唇,继而满含喜悦地挤出两滴泪,激动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东宫这回可算是要让陛下抱到皇长孙了。殿下要做父亲,妾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吃味呢。”

    甜言蜜语好一番哄骗,直骗得太子睡着了,唇角都还带着几分笑意。

    虞明笙这才从假寐中缓缓睁开了眼。

    呵,当父亲?

    软根儿汤最大的特性,便是服用期间即便能行房事,却绝不可能让女子怀有身孕。

    这两个多月里,殿下从金菊醇醪品喝到了兰芷琼浆,几乎一日都未曾断过。

    也不知太子妃这不足一月的身孕,是从何处得来的?

    虞明笙瞥一眼太子殿下那黑中带绿、绿到发慌的头顶,心满意足闭上眼入眠。

    这么大一桩皇家丑事,她可得快些告知五妹妹才是。

    第30章

    虞明月听说明瑾亲事被搅黄了, 已经是两日后。

    到底还是亲兄弟,且明瑾这一年多来的确有在改好,她便打个招呼回了虞家一趟。

    门口正遇上明泽下马车。

    虞明泽瞧见明月自是欢喜, 拉着她一边往进走,一边将事情经过简单讲了讲。

    明月诧异:“当真瞧见,是大哥哥亲自将青杏抱下马车的?”

    虞明泽叹了口气, 低声答:“门房上瞧得清清楚楚,就连内院的丫头婆子们都生出许多闲话, 应当错不了。”

    那的确是够出格的。

    明月不免咋舌,想到一种可能:“大哥哥莫非是想要娶青杏。”

    虞明泽心底里也是这般怀疑的, 只是没说出口。便只好给妹妹递了个眼神, 唤她一道去清心堂瞧瞧。

    两人刚过了垂花门,便听到院里吵吵嚷嚷地闹得厉害。

    连花瓶都摔了两只。

    紧跟着,大老爷怒火冲天的声音传出来:“你当你是执掌整个北府军了是吧?啊?还不愿联姻,如今是我们求着人家名门闺秀嫁给你!你不想着如何扭转自个儿的声名,竟还要娶这个青杏进门……”

    屋里头传来两声闷哼,听动静, 当是大老爷又动手揍了明瑾。

    虞明泽蹙眉进去,问:“老爷好大的威风,竟还想着执掌北府军了?五妹妹, 回头问问世子爷,可愿意跟老爷一较高下。”

    明月憋着笑, 口上含糊应一声, 将明瑾扶起来。

    大老爷虞青山却气黑了脸。

    他一个宗正寺官署里打理文书的小文吏,枪能不能扛起来都是问题。明泽这是偏袒明瑾,故意落他的脸面呢。

    虞明泽却懒得去看大老爷的脸色,只问明瑾:“旁的事我也不干涉, 单只问你一句,你是被人捅破此事才打算纳了青杏,还是……”

    虞明瑾抬手起誓:“大姐姐信我一次,我是真心悔过,愿以青杏为妻的。”

    他瞥一眼又要动怒的大老爷,连忙补充:“除过我的意愿,当然也有其他考量。姐姐和殿下背后如今已经站着北府军和车骑府,听闻陛下又打算叫靖安伯执掌火器营,这便是占尽先机的好时候了。这时节,我若一心寻个高门贵女结亲,攀上朝中政要,怕是会叫陛下疑心七殿下别有用心。”

    昔年虞家式微,便是先祖咬牙跟随帝王打下江山,才得今日荣华。

    而今他不过是依着前人足迹,再行一次罢了!

    虞明瑾一双桃花眼中,多了几分从前未曾有过的韧劲儿和血性。与他的长相不那么般配,却叫人安心顺眼许多。

    明泽心下了然,弯唇笑道:“毛头小子,你一口一个娶的,也得问过青杏和她爷娘的意思才是。”

    毕竟,明瑾对青杏而言,可非意中良人。

    青杏的反应却是出乎姊妹俩意料,竟带着几分羞涩,欣然应允了。

    许是明瑾与从前大不相同,值得姑娘托付终生了;又或许外头种田摆摊的日子没那么好过;再或者……青杏年纪也大了,眼瞅着到了二十还难觅良缘,索性也就认命了。

    她是心中有数的,没敢想着做正头奶奶。

    可明瑾如今一心扑在骑射上,对花前月下的事儿半点没兴致,又因为心中亏欠青杏,执意要以她为正妻。

    大老爷和大太太听过儿子那番言论,倒是不再拦着他娶。

    只是到底不甘心,要求为青杏寻个好一些的身世,先纳为贵妾。日后,若是七殿下当真……咳,那明瑾想寻什么样的主母都能寻得来。

    明泽劝着明瑾道:“过几日,叫五妹妹的长嫂出面,请崔将军将青杏记做远房养女,先以贵妾的身份迎进门来。往后日子还长,只要你能立起来,家中做主的终究还是你。青杏是个好姑娘,你叫她这么不伦不类住在府外头,时日久了,她爷娘听多了闲言碎语是会伤心的。”

    这话也的确在理。

    日后,若是明瑾真有出息,却不愿再以青杏为妻了,也只能证明今日不过是逞一时之勇。

    青杏即便做了正头奶奶,怕也有一堆苦头要吃。

    虞明瑾心头一震,念着青杏姐姐,这才点头应下来。

    青杏进门定在了十一月末。

    大太太心中觉得憋屈,又不愿欺负儿子的妾室发邪火,索性带人寻到了东院三槐堂。

    四太太正叫人取了几匹新花样的绫罗绸缎,预备着给六姑娘明淑做几身御寒的冬衣。

    大太太进门瞧见了,奚落道:“哟,四弟妹还有闲工夫看料子?可知你儿子背后干尽了损阴德的事,硬生生将明瑾的婚事搅黄了去!”

    四太太叫人将淑姐儿带出去玩,这才淡淡问:“大嫂怎知是明璋做的。”

    “那青杏一家逃去临安一年有余,又在万安书院外头支了个食摊,日子过得好好的,莫名就被人捅到了檀家跟前。能知晓虞家秘闻,又时常出没临安的,除了你那好儿子还能有谁?”

    搁在以前,四太太必定要呛一句“谁叫你家瑾哥儿犯下那糊涂事呢?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

    可斗了这么多年,她得来的却是母家流放,夫君厌弃,儿子轻视。

    如今只剩下一个淑姐儿,她不愿再折腾了。

    四太太叹了口气,道:“难怪近日他不用功读书,总往外头跑,原是折腾这些小把戏去了。不过,大嫂来寻我可是寻错了,我这母亲,可不被虞家三爷放在眼里头。大嫂不若去他那芝兰院出手教训一遭,想来,老太太也是会装聋作哑的。”

    康氏忽然性情大变,大太太还真被唬住了。

    指着她无言了好一阵儿,才甩着袖子骂声“晦气”,风风火火出了门。

    陪房瞧着人走远了,小心问:“太太,咱们就当真不管三爷了?”

    四太太耷拉着眉眼,比对着手头两匹布:“老爷不是恼了我,嘱咐近日都得闭门思过吗?我如何管得了三槐堂外头的事。”

    “若非我母家都被牵连去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老爷也不敢这般看轻我。”四太太坐下来,自嘲一哂,“儿孙自有儿孙福,且不该为了儿孙自断后路。明璋那般性子我这个做娘的也算看透了,也就是淑姐儿……”

    “且看看这两家斗法,能不能趁势为淑姐儿定下个好人家吧。”

    ……

    腊月二十五,建康城内的年味儿越发浓厚起来。

    这几年西北各方势力安定不少,朝中倒是再没为此发过愁。只是今年特殊,将要新年了,西南却传来快马飞报,说是大理国一言不合又反了,扯着兵马直攻戎泸二州而去,以两州的兵力,只怕抵挡不了多少时日。

    南晋建朝之后,大理国也曾有过一次反抗,后来被太祖打趴下了便臣服自称附属小国。这么多年下来也有过几次小打小闹,但都不打紧。这回怎么就真刀真枪地来拼命了?

    陛下近日咳喘不止,宫中也没人能探听出来老皇帝身体的真实状况。

    好在,将将赶在年根儿底下,总算下了一道明旨:

    “着宁国公世子谢西楼为卫将军,领北府军三万为主将;车骑将军为副将,领五路牙门将(野战军将领)配合主将伏击大理国,力求一举击败。”

    圣旨传到京郊大营时,谢西楼已经在点兵了。

    对他而言,亲自领兵出征都是早晚的事。

    西北大营那三年,只叫他在底层积攒了足够的威望与功勋,但正经八百地作为将军打一场人人称赞的胜仗,才是在朝堂上的立足之道。

    只是,叫谢西楼有几分意外的是,虞明瑾竟敢自请上阵。

    这是明月的兄长,七殿下也会时不时问几句他的近况。谢西楼单手扶额,有几分苦恼地苦笑着。

    罢了,大舅哥愿意上进,总该给个机会不是?

    自个儿只好多留神照顾几分,免得他丢去性命,惹得某人哭了鼻子。

    掌灯时分,谢西楼总算忙完军务,骑马归家。

    虞明月已经听说了出征之事,特意叫小厨房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等着谢二回来一道饮用。谁知这一等,竟不小心趴在桌前睡过去了。

    谢西楼在前头换了常服,进门瞧见这一幕,连忙冲着两个丫鬟抬手示意噤声。自个儿蹑手蹑脚凑在明月身边坐下来。

    熟睡中的姑娘比起从前,似乎更添几分动人心弦的美。

    谢西楼一时看入了神,明月睁开眼醒过来,便猝不及防望进一双深情的眸子。

    这双眼里,似乎只能容得下她一人。

    虞明月觉着耳根子烧得慌,连忙坐直了身子,问:“二爷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谢西楼瞧她一眼,又变成那副自由散漫的笑脸:“二奶奶睡得直打呼噜,我一时好奇,凑近了听个新鲜。”

    虞明月一听变了脸,上手就去掐他。

    许是天生欠的,谢西楼竟也不躲开,由着明月小猫挠痒似的给他两下子,反倒更开心起来。

    闹腾够了,谢二这才拉着人往摆满酒菜的圆桌前坐下。

    “瞧瞧,二奶奶难得疼我一回,想来是知道出征的事儿,盘算着为我饯行了?”

    提及正事,虞明月也懒得搭理他嘴上没个正形。

    点点头道:“今儿晌午只听婆母说,陛下下旨命你做主将,却不知究竟何日启程。我怕赶不及同你一道过年了,便叫人备了酒菜,就助二爷……旗开得胜,平安归来吧。”

    谢西楼听着这半藏半露的话,心里头软的一塌糊涂。

    他坐得更近一些,拉过明月的手:“的确是不能陪你过年了。大军腊月三十启程,如若顺利,明年春闱发榜之前,定然能归家。”

    “我不在家,二奶奶凡事且先记着账,忍一忍,待我回来再为你一一报复回去。”

    虞明月含羞带臊,嗔他一眼:“我才没有那么娇蛮!”

    谢西楼轻笑:“我倒宁愿你再娇蛮一些。”

    两两相望,眸中皆是情意。

    外头不知何时落起了鹅毛大雪,几个丫头们在院前小声欢呼着,说要给姑娘堆个雪人出来。

    虞明月瞧一眼窗外,对谢西楼莞尔笑道:“今夜大雪,想必来年定是个丰年。那就提早祝二爷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谢西楼眸光微闪,看向明月的眼神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深情,以及一丝丝几不可查的占有欲。

    跟随父亲习武数年,西北大营又是三年,已经许久没听到这么简单的祝福了。

    只要平安快乐,就足够么……

    这般想着,谢西楼一手摩挲着明月的指腹,另一手早已不由自主地轻轻扣着她的下巴,倾身上前落下一吻。

    而后,贴着她低声咬耳朵:

    “岁岁年年,二奶奶快活,我便快活。”
图片
新书推荐: 被清冷渴肤哭包攻缠上后 被清冷哭包攻缠上后,我…… 被清冷哭包攻缠上,我…… 长兄在上(重生) 失忆的alpha又对我一见钟情了 满级剑修在机甲学院所向披靡 [崩铁]龙尊,你家徒弟又跑了 虚构史学家绝赞构史中[崩铁] 穿为未来女皇的炮灰渣A 人在五零,拒当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