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了一旬,贾家的省亲别院到底还是定在了会芳院,不大建,只把原来的屋舍修修,移植些花草树木进去罢了。
贾赦本还有些不愿意,被贾母叫去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后,便也咬着牙齿应了。
总归是建在东府,省亲结束后不还是他家的。
就这么四处闹着,转眼间就到了四月,薛宝钗也告了长假,只等着七日那天出阁。
大婚那日果然是最匆忙的,卯时不到薛宝钗就醒了,听见莺儿站在外头和薛夫人身边的嬷嬷小声说话,“江家来人了,说是陛下要申时才摆驾出宫,花轿也那时候出去。”
莺儿:“那要喊小姐起来吗?这么早呢。”
“没事,我醒了。”薛宝钗扬声喊了句,往下一低头,林黛玉缩在被子里也睁开了眼,看着她笑。
“起吧起吧,总归也是睡不着了。”
“哪有你这样的,”薛宝钗无奈笑笑,昨天夜里林黛玉闹着说以后就见不着了,要一块睡去,“快起吧,待会人来了。”
正说着,探春几个就进来了,迎春已经妇人打扮,两个妹妹却还是一模一样的衣裳首饰,还有做鬼脸的史湘云,都齐齐地看着林黛玉笑,“江家哥哥还没来呢,林姐姐倒是先赖上了。”
“哼,”林黛玉哼她,手往薛宝钗身上缠得更紧些,“若我是个男儿,哪里还有哥哥的事。”
“听听,好没道理的话!”探春又笑她。
“好啦好啦,”薛宝钗无奈地笑,推了推小
姑娘,“快起来快起来,待会夫人们见着你这样子,老祖宗又该发愁了。”
“哼。”
林黛玉这才爬起来,由着雪雁几个给她穿上喜庆的衣裳,薛宝钗却是不行,再过一会,全福嬷嬷敲门进来,带着宫里的几个女使一块簇着她换上繁复的嫁衣。
“姑娘头发真好,我当梳头嬷嬷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好的头发。”
一边梳着,嬷嬷一边就笑了起来,负责上妆点胭脂的女使轻抬着薛宝钗下巴左右看看,又把胭脂放回去了,“长得也和神仙妃子一样,我手里这名品胭脂上了反倒不如不上的好了。”
她们夸得天花乱坠,薛宝钗只得不好意思地笑着,薛夫人安排好前头的事情,这才急匆匆地进了屋,就见女儿已经在上妆了,赶忙急道,“那凤冠待会再戴吧,江家那头晚些才来呢。”
“这是自然,”梳头嬷嬷捂着嘴笑,“姑娘这凤冠可是宫里赐下来的,好是好了,就是太重了些,若是早早戴了晚间可就受罪了。”
“那就晚些,晚些。”薛夫人慈爱地看着女儿,止不住地又笑,她今日是最忙的,风风火火地进来转了圈,又绕朝前头去了。
临走时薛宝钗通过门扉看见向来素净的院子里正中停了台漂亮的花轿,这是正宗的八抬大轿,制式是仿着宫里的,各色名贵的宝石绸缎堆在上面,就是压帘子的麒麟坠儿都是精细雕琢的,花团锦簇,富贵又大气,漂亮得好像仙人的座驾一样。
煌煌的烛火照在上面,折射出五光十色的炫目光彩来,天色未亮,整个院子却已经光耀如昼。
“好漂亮啊!”
史湘云最是好奇不过,趁着夫人们还没来,早早拉着探春几个绕着花轿看,薛宝钗也有些好奇,这轿子制好了以后就被锁在了库房里,连她也是才见着。
只可惜她要被压在这上妆,不能出去。
“里头还有尊喜神娘娘呢,”探春小心地透过帘子,看见那搁着的塑像笑,“嗐,再过一个时辰,宝姐姐就要坐进去了。”
“哎,怎么是玉做的?”
迎春也看了一眼,顿时有些称奇,她是出嫁过得,那日花轿里一样有尊喜神娘娘,只是是按照京城惯例用的漆木。
薛家这花轿里的怎么是玉呢?
“这是姑爷送来的呢。”里头有嬷嬷们看着,莺儿帮不上忙,也就跑出来和她们站一处,有些狭促地笑,“说是要配小姐的那块金锁呢!凑什么金玉良缘呢!”
“他又是如何知道宝姐姐有块锁的,定是你这妮儿多嘴!”
探春听了直笑,忍不住掐了掐莺儿的脸颊,“还没到时辰呢,这么早就叫上姑爷了?”
“总归是错不了,赶早不赶晚嘛!”莺儿笑得灿烂,她和薛宝钗相似,都是一贯稳重的模样,这还是少有地露出撒娇的情态,“说不定待会姑爷见我这么上道,多给些喜钱呢!”
“好莺儿,我平日是少着你银子了?”
薛宝钗在屋里听见,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嬷嬷们都笑得直不起腰,任她走到窗前临轩而笑。
“哎哟我的姑娘们!还笑呢!前头来人说江家的出门了!”
薛夫人也正是这时急匆匆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群送嫁的夫人们,都好笑地看着几个丫头,“快快快,新娘子那头可好了?”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说申时吗?”莺儿大惊,赶忙进里头去催,好在嬷嬷们都是老练了,薛宝钗天生丽质,也不许如何上妆,只简单修饰就行。
眼下戴了凤冠披了霞帔,也就好了。
“宫里的事情,哪里说得清呢,陛下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就是吉时。”有位夫人捂着嘴笑,“快快,薛大公子呢,准备背新娘子出门了!”
薛蟠今日一身的喜气衣裳,听这话紧张得脸都白了,惹得夫人们又是一通好笑。柳绵绵眼下的身份是薛家的表小姐,也在人群中看着他笑。
“来了来了!姑爷到正元街了!”
又有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喊,正元街就在薛家前头,一时间夫人们也顾不得笑了,七手八脚地推着薛蟠往门前去,“怎么样?可梳妆好了?!”
“好了好了!盖盖头了!”
梳头嬷嬷赶忙高声应下,两个人有条不紊地把盖头一展,高举又落下,薛宝钗心底难得地有些紧张,一眨眼间,眼前的热闹景象就被一片红覆盖了。
视线被阻,时间也就过得格外快,只听见熙熙攘攘的笑闹声被轰隆隆的鞭炮声给盖住,声势越来越大。很快,就有嬷嬷高喊着吉时到了,丫鬟们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到正厅去拜别爹娘。
薛宝钗心跳愈快,出了门,只看见脚下大红的地毯和两旁连绵不绝的艳丽凌霄花,轰轰烈烈地铺成一地好景色,她被夫人小姐们簇拥着,慢慢地进了正堂,江知渺已经等在那儿了。
薛宝钗看不见他的衣着形貌,只被人搀扶着往前与他并排站住,鼻尖嗅到那股浅淡的幽香。
那人应是很高兴,借着嬷嬷们铺垫子,扶薛夫人上座的时候悄悄地勾了勾她的袖口。
低垂的视线里,薛宝钗看见那双玉雕一样的手腕上,和她一样绣着龙凤呈祥金纹的大红喜服。
她的脸轰地红了个透彻。
“新娘拜别父母,叩谢亲恩!”
见一切准备就绪,主礼的女使清清嗓子高声唱和,主位上坐着薛夫人,另一张圆椅上面摆着的却是薛家主的牌位,莺儿扶着,薛宝钗浑身细微地发抖,敛衽下跪。
薛夫人眼睛顿时就红了,呜地一声别过眼去擦眼泪,薛宝琴见了,赶忙低声去哄,薛夫人又见跪在女儿旁边的江知渺,这才慢慢地笑了起来。
“我的儿,快起来,往后好好过日子去!”薛夫人带着哭腔地喊。
见她松口,外头锣鼓顿时喧嚣起来,江家来接亲的都涌了进来,在厅前头大撒喜钱,满天的铜板飞舞,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还混有碎银子和金瓜子,喜得丫鬟小厮们嘴甜无比,不住地道喜。
花轿也被轿夫抬着,重重地落在了外头。
“亲家太太,”江家管事笑得露出满口白牙,不住地冲着薛夫人作揖,礼官也笑着,只等着接新娘子出门。
薛蟠这才近乎同手同脚地走上来,蹲在薛宝钗前面大着舌头,“妹,妹妹,我背你。”
“嗯。”薛宝钗轻轻应下,莺儿搀着她弯下身子,被哥哥背了起来,离地的一瞬间,她听见薛夫人呜呜呜的哭声。
薛蟠也很想哭,但他不敢,生怕哭软了手脚摔了妹妹,江知渺死死地盯着他们,直到看见薛蟠平稳地走到花轿前头,丫鬟们扶着薛宝钗进了轿子,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翻身上马。
“起轿喽!”
吆喝声里,轿夫们齐齐使劲,八抬大轿起了就不能停,一直在锣鼓声里,在喧嚣炮竹声里踏着一地红花出了薛家,围观百姓们欢呼雷动,铜板喜糖雨一样落下,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了一场红雨。
江家的聘礼是早就晒过得了,直到这时候,京城夫人们才见着了薛家给的嫁妆,当真是十里红妆,每一抬都装得实实的,扎着大红绸缎,跟在花轿后头绵延不绝。
“再往前数个十年,也没见过这般热闹的婚礼了。”看着架势,有夫人不由得感慨,天子主婚,何等的显赫,别的不说,就是这一路上不断有从宫里赐下来的添妆,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特别是路过四皇子府的时候,一抬抬的添妆从门里出来,一半是九公主给薛宝钗的,一半是萧慎给江知渺的,凑一块比有些人家全部的嫁妆彩礼加起来都多,实在是令人咋舌。
两家小厮们显然都是得了消息的,默契十足地就让人并了进去,只让这迎亲的队伍更看不见尽头。
绕着京城走了大半个时辰,花轿在江家门口落下的时候,后头已经跟了乌鸦鸦地一大片人,有小孩儿混在里头捡糖吃,文武百官都到了,
见新人过来,也忍不住上前来凑热闹。
这才是皇帝主婚真正的显赫所在,天底下最大不过是皇帝,景康帝都来了,底下的臣子们怎么敢不来呢。
是以,无论往日里在朝堂上打得多么脸红鼻子粗,这些大人们今儿都心照不宣地挂着笑脸,携着重礼上门来贺。
江禹山没了,江知渺也就没有直系的男性长辈,师者,父也,是以,今日是由远道而来的林如海代他代客。
江知渺下了马,脸上的笑一直没落下来过,远远地朝几个皇子们见了礼,转身把薛宝钗扶了出来。
也是这时,街边另一道明黄的依仗洪流一样铺展过来,天子銮驾一到,文武百官们都乌鸦鸦地跪了一地。
“免礼。”景康帝被太子搀着,笑呵呵地下了轿子,亲热地走到江知渺前头,一挥手,自然有老内侍将一对新人扶了起来。
“好侄儿,眼下也算是长大成人了,朕儿子不少,却只有你这么一个侄儿,如今看着你成家,来日百年之后朕也算是有颜去见姐姐了。”景康帝满意地看了看新人,笑着开口。
江知渺又跪下谢恩,景康帝才转眼看着后头的老臣们笑,“朕也是第一次替人主婚,若是哪里做得不好的,你们可得指出来。”
话虽如此,百官哪里敢指,只笑呵呵地说些恭喜圣上的话,毕竟江知渺为官之正,进士出身,自然也算是天子门生。
他结亲,自然也是要恭喜圣上的。
热闹声里,景康帝四下看了一圈,才满意的抬脚进了府。
“累不累?”江知渺跟在他后头,悄悄地说了句话,“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薛宝钗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喜绸,示意他不要说话,景康帝还在前头呢。
于是江知渺又笑。
进了正屋,一切早已经准备好了,江禹山和清河郡主的牌位摆在上头,正中间却是留给景康帝的,云夫人虽不是亲母,但她与江知渺亲同母子,也早早得了恩旨,与清河郡主的牌位坐在一块。
景康帝视线落在那两块牌位上,一时间心绪浮动,好半晌才落座,点头示意开始。
礼官赶忙齐声奏和,喊着新人拜了天地高堂,萧慎体恤这便宜弟弟,拜完堂以后就上前借着贺喜的名义缠住了景康帝,江知渺才能在一众笑闹声里绕进了后宅。
外头男人们严肃,里头女眷却是欢欣的,江知渺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夫人们的调笑,将薛宝钗送进了洞房里头。
“这屋里都是信得过的人,你别顾忌着什么,先把凤冠卸了,这得多重啊。”
他还没挑了霞帔,就忍不住笑着开口,可见江知渺这话所言不虚,那些喜嬷嬷们听见这话也装作没听见,只一味说着吉利话。
凤冠之所以华贵,自是因为上头镶嵌着的那些宝石珠宝数不胜数,薛宝钗头上这个足有快十斤,纵然梳头嬷嬷们花了巧心思想法子借了力,却也还是压得生疼。
“是有些,”薛宝钗缓缓吐了口气,霞帔被缓缓挑起,她抬眼朝着江知渺笑,“多谢你体谅。”
她一抬眼,那惊人的美貌让整间屋子里的丫鬟嬷嬷们都忍不住倒吸了口气,江知渺一愣,两人视线相对,虽有了心理准备,但都忍不住惊奇于对方的容貌之盛,面色齐刷刷地都红了起来。
“老爷夫人都是天仙般的人物,将来小小姐小少爷得多漂亮啊!”
嬷嬷们讨喜地笑着打趣,薛宝钗脸色越红,像是被江知渺身上那身喜服灼了眼,怎么也没法子拿出以往交谈的淡然来,别过眼去不敢再看。
江知渺也难得地害羞,转过身不好意思地咳了咳,喝了交杯酒以后赶忙招呼丫鬟们给薛宝钗卸下凤冠钗环。
“陛下还在外头,你去吧,”薛宝钗忍不住又转过脸笑,“少喝些,我等你。”
“好,桌上有吃食,你先吃些,别饿着了。”江知渺脸色飞红,见丫鬟们开始忙活起来,他才转身出去,吹着屋外凉风拍了拍滚烫的脸。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了!”
观砚捂着嘴缩在旁边笑,江知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头却满是笑意,“好了,我去外头,你让嬷嬷们看好了,别让那些夫人们闹太过了。”
“还有,”他顿住脚,又忍不住笑,“老师那边,等晚些时候悄悄带妹妹过去,他忙着这头,妹妹也还没见着呢。”
“您放心吧,”观砚笑着推他,“快去前头露个面就回来,可别耽误了良辰美景呢!”
“越发没大没小了。”江知渺笑着骂他,脚上飞快,穿过热闹非凡的后院,又到了前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景康帝虽是主婚,但也不能在外头待太久,江知渺走了没多久,他就已经起驾回宫了,临走时还体贴地不让人去扰了江知渺,要他来跪送。
他一走,太子自然也就跟着走。
眼下大堂里只有几位皇子在,虽说也是天潢贵胄,但到底压迫感没有景康帝强,前院里的官员们都凑做一处,喝酒笑闹。
八皇子萧禩也来了,他为人亲和,竟然有胆大的官员敢上来劝酒,萧禩也不拒绝,只交待几个弟弟别喝多了,自个来者不拒地灌。
萧慎面色发青,阴沉沉地坐在上首看着他们。
江知渺一进来,就看见周玉文孟文微几个躲在萧慎后头,压制不住地笑。
萧慎没好气地别了他们一眼,看见江知渺,才有些赌气地瞪了萧禩一群人一眼,看着江知渺笑,“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前头我替你看着,你去吧。”
江知渺看了看他,也忍不住笑,他显然比周玉文几个要放肆多了,笑意里说不出来的意味深长,“那就多谢殿□□谅了,臣观八皇子殿下喝得爽快,怕惹了事,还请殿下替臣多看顾些。”
萧慎:“…………”
“蹬鼻子上脸的,”他没好气地骂道,一挥手把江知渺赶出去,自个又坐在主位上喝酒,萧禩那边多热闹,他这边就有多寂寥。
除了几个户部官员碍着上司面子,敬酒后聊了几句,竟没有别的官员愿意主动来接近这冷面王了。
萧慎面色越来越沉。
“不行,我真是越看越想笑。”看着这场面,周玉文恨不得笑晕过去,只得把脸埋在袖子里不住地抖。
“好了好了,”孟文微也难得不显阴翳,推推他,“殿下瞪你呢。”
“话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景康帝和太子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陛下走了,竟然把太子也叫走。”
“这态度,真是令人深思。”
“思什么也等明儿再说,”周玉文挥挥手,眼角还带着笑出来的泪意,“看那头,人要去闹洞房去了,你这伴郎还不去拦?”
……
前有几个伴郎给力,后院里又有云夫人坐镇,江知渺回到院里的时候,总算是清静了。
薛宝钗已经卸了钗环,洗去脂粉,正巧刚从屏风后头出来。
喜娘们见江知渺进来了,都忍不住笑着退出去,观砚机灵,早早奉上鼓鼓囊囊的荷包,笑嘻嘻地关上了门。
一时间,挂满红绸,点着臂粗龙凤呈祥红烛的屋子里只剩下小夫妻两个面面相觑。
江知渺两辈子的阅历了,应该是风轻云淡不动如山才是,奈何结婚这种事情,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揽着薛宝钗往床榻上一坐时,还压碎了颗藏在喜被上头的干桂圆。
咔嚓一声脆响,甜腻腻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薛宝钗:“…………”
她一下子就不紧张了,忍不住看着江知渺手足无措的样子笑。
“有这么好笑么?”江知渺颇感无奈,耐心地捡起那颗桂圆撇去碎末放在嘴里。
下一刻,薛宝钗眼前天旋地转,唇间先是柔软的触感,紧接着,香甜的滋味蔓延开来。
是桂圆的味道。
“好甜!”她忍不住惊呼,传出来的却只有气音。
大红绣鸳鸯戏水的喜被被一双玉白的手拽住一抖,金黄的花生棕红的大枣哗啦啦地滚了一地,金帐钩被打掉,重重
帷幕一下子落了下来。
顿时间,安静的屋子里只剩灯花炸开的脆响和呜呜咽咽的喘息声。
第52章 卖女朝中官员娶亲,向来是有……
朝中官员娶亲,向来是有三天婚假的,但这般关头,想要一点事都不放在心上地玩,也实在是没可能。
第三天一早,江知渺就出了门去,到四皇子府的时候,萧慎已经在等着了。
“今儿朝里出事了,”一见到他,萧慎就开口道,“陛下当众把太子训斥了一顿,还罚了太子太傅和乔尚书。”
乔衡乃本朝兵部尚书,其膝下有一独女,正是太子妃。兵部掌天下武官选用和军械军令,是最为险要之地,景康帝早年特意把乔家女许做太子妃,是真的有要把皇位传给太子的意思。
父子情深的时候是好,眼下有裂缝了,他又不免疑心起太子来。
“罚了什么?停职?”江知渺若有所思,“这样一来,那边怕是坐不住了。”
“不错,圣旨一下,乔衡只留了个名头赋闲在家,兵部事务由左右两侍郎暂管,太子妃也被斥责,暂搬回乔家。”
萧慎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兵部事务本不是皇子该干涉的。”
眼下几个参政的皇子里,萧慎虽名义上管着户部,但他谨慎,除了份内的事情,其余一概是不插手太多的。三皇子管得礼部比他还低调些,样样事物都是尚书拿主意。
八皇子那头倒是没明确管着什么,但和他一党的十四皇子在禁军里挂了个职,算是走的武路子。
“早时情深义重,怎么没想到这天呢,”江知渺对这对天家父子嗤之以鼻,“只可惜太子妃,本是极显赫的位置,坐着却如同吞针。”
历朝历代这么多年里,哪有太子妃被申饬到婚后搬离东宫回家去的,这和扫地出门什么区别。
若是个心性不够坚韧的,到了这一步只有死路一条了。
“陛下的心思已经这般了,按那位的性子,想来是要鱼死网破的,”江知渺指尖点了点,神色凝重,“他那些银子养得私兵可不是废物,也该拿出来用用了。”
毕竟景康帝显然是已经查到些什么了,早死晚死都得死,还不如拼一把。
“要起兵也不是随时随地就能起的,”萧慎若有所思,“需得京城里出件什么大事,他们才好浑水摸鱼。”
两人对视一眼,江知渺慢慢地吐出个词,“省亲。”
这一世没有林家和薛家给钱,自然修不起恍若仙境的大观园来,几个月过去,贾家的省亲边院就已经修缮好了。
贾政请旨,于五月初五端午节,请娘娘省亲。
其他几家早修好了房子,只是碍于自家女儿没有元春身份贵重,不好先请罢了,眼下贾家一动,他们也就跟着上书了。
景康帝御笔一挥,只说要在宫里过了端午家宴后,才许娘娘们出宫。
萧慎意有所指地笑笑,“这时机实在是好,你那个姨父家,当真是好用。”
“呵,”江知渺冷冷地笑笑,“我都特意提点过了,没想到这人还敢这么做。”
“当真是与虎谋皮,自寻死路。”
贾政几个一心要求死,江知渺也自觉拦不了他们,只是探春几个要多费些心思罢了。
他从四皇子府里出来,上了停在暗处的一辆马车,还没走,就见道路尽头缓缓驶过来辆豪华无比的车架,光看制式就知道须是宫里的贵人们才能用的。
那马车停在八皇子府门口,一身华服,模样阴柔美艳的萧禟跳了下来,熟门熟路地往宅子里去。
八皇子府的下人也都习惯了,不像是对待另一位皇子一样的小心,反倒自然地如同迎接主人回家。
而萧禟脸上,是隔着老远都看得见的笑意。
“啧啧啧……”江知渺看着这景象,神色奇异地摇摇头,“天天看这景象,难怪殿下这么疯。”
要知道这待遇,以前可都是只有他自己能享受的。
孟文微早等在马车里了,他这人一贯这样,做事神不知鬼不觉的,眼下听见江知渺感慨,探着脑袋看了一眼,也摇摇头。
“若是太子真的倒了,按陛下那心性,下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可就是他们了,”孟文微道,也有些叹息,“还不如太子呢,好歹有那些年的情谊。”
萧禩有什么,死在他和景康帝中间的良嫔吗?
“到了这地步,不走也得走,”江知渺神色复杂,马车里光线晃荡,打在他脸上的时候甚至有些冷酷,“殿下不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吗?”
像萧禩这样的,若是太子真的登基,他一定活不下去。是以,那本账本到了八皇子党手里,必然是要交上去的。
他们没得选择。
“可问题是,若是咱们殿下真的成了,他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孟文微摇摇头,放下帘子叹了口气,他当年也是伴读,与萧慎之间虽不如江知渺那样有个表弟的名义,却也是亲密的。
就是因为知晓当年萧慎和萧禩之间多兄弟情深,才遗憾眼下这针锋相对的局面。
“好了,真有那一天再说吧。”马车停下,孟文微努努嘴,“到了,滚吧。”
……
江知渺进了院子,就见薛宝钗难得懒懒地半躺在海棠树下面翻账本。
“回来了?”她抬眼看见江知渺进来,笑着坐直身子,把账本放下,下一刻,怀里就钻了个人进来。
“对不起,”江知渺委委屈屈地靠在她膝上,“本来应该在家里陪你的。”
“我是什么小孩子吗,哪里需要你日日陪着,”薛宝钗笑着用账本拍拍他的脸,又伸手摸了摸,“没你乱着,我账本都算得快些了呢。”
她前头没答应接管薛家的生意,江知渺这人却还不放过,转眼就把江家的那些产业全丢了过来。
云夫人也乐得清闲,半点异议都没有,只快快乐乐地把库房的钥匙等等都送来,薛宝钗顺顺当当地掌了家。
“哼,这才几天,你就嫌弃我闹你了,”江知渺轻哼一声,主动把脸在她手上蹭蹭,“再过些日子岂不是见着我就烦了?”
“哪里的话,”薛宝钗无奈地笑笑,顺势掐了掐他的脸颊肉,这人长得好看,做出一副乖顺表情的时候就像个棉花堆出来的漂亮娃娃。
“要出什么事了吗?”薛宝钗深知不能陪他闹下去,否则江知渺的轱辘话必将滚个没完,赶忙换了个话题。
“是啊,要出大事了。”江知渺叹了口气,“贾家的帖子呢,可送过来了?”
“送了,五月初五,除了咱们这,还有迎春那边,”薛宝钗点点头,眉目间有些忧虑,“林妹妹还在他家住着,怎么得也得走这一遭。”
“若是……”她欲言又止,“那头出了事,可会牵连到林妹妹?”
“没事,老师还在呢,我也还在这,”江知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神色平淡,“他家男人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就好,关几个女儿家什么事呢。”
“就是三妹妹那边有些难办,”江知渺有些发愁,“她到底没出阁,眼下贸然定亲也不好,若是一不小心,可又是当年二妹妹和梅家了。”
薛宝钗如何不懂,她笑了笑,“说起来,劳你去打听个人,你的那位同年,眼下任翰林院编修的谢大人,要外放到何处去呢?”
“他?”江知渺一愣,也顿时笑开,“哎,我怎么把这人忘了。”
当年打马游街的时候,榜眼笑话两个同年要经历榜下捉婿的乐事,江知渺自言已定亲,而谢淮安却是说了另一席话。
他对京城那些端方典雅,柔柔弱弱的小姐们都不感兴趣,只喜欢手段凌厉,心气高能管事的。
偏京城贵女多是前头那样的,可若是身份低些,又当不起谢家宗妇,入不了谢家主的眼。
有心气、有手腕,家世也算不上低,这么一想,探春不真正好吗?
“我也是前不久三妹妹悄悄说了,才知道她盘算着这个,不过也好,我那个姨妈姨爹,实在不是个好的。”
薛宝钗摇摇头,她外表端方丰美,是最典雅不过的大家小姐,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惊世骇俗。
“都说男子择妻,女子又为何不能择婿呢?”薛宝钗面含笑意,“搏一搏,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另一头,贾家,侍书紧张地进了屋,反手关上房门。
“怕什么,”探春坐在桌前,神色镇静,“取回来了吗,给我看看。”
“小姐,您这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些,私相授受,若是被老爷知道了,那可就真的完了。”
侍书心惊肉跳地坐下,抖了两下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探春。
“就是不被他知道,我也是要完的了,”探春叹了口气,眉眼里满是疲累和悲痛,“你没听见他前些日子说得那些吗,要把我送去给人当继室去了。”
虽得了元春的书信,但贾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甘心。
特别是这个时候,太子竟然离奇地松缓了态度,对他露出几分亲热来。
他这人嘴上说是被荫蔽所害,才会一辈子到老都只落得个五品官当着。但贾政其实实在是没什么大本事,也觉察不出官场上的那些波诡云谲,还当太子是早年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呢。
是以,对权势的贪恋最终还是打败了警惕,让贾政赶忙着催着家里修好别院,顺着太子的意思,早早地上书请求省亲。
而景康帝答应得那么利落,更是助长了他的信心。
也正是这时候,贾政知道了个消息,太子的岳家,太子妃的某个族弟妻子去了,只留下个半大的孩子。
乔家有心想为他再娶个继室,好照看孩子延续香火。
他本来没什么想法,直到那日回到家后随口一提,赵姨娘眼睛一亮,当下凑上前去说了探春。
“家里的大姐儿在宫里当皇妃,与乔家关系匪浅,虽是继室,但三姑娘这个做妹妹的嫁过去,岂不是亲上加亲了?”
赵姨娘眼底满是算计,笑盈盈地哄着贾政,“老爷,这事可得和夫人商量商量得好。”
一听到元春,王夫人能有什么意见,自然是点头应了,只担心老太太那头不愿。
“嗐,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我女儿,婚事自然也得我做主,”贾政挥挥手,面皮都不带动的,也不罔贾赦前头骂自己是真小人而他是个假君子,实在有几分道理。
“乔家家大业大,若是正经娶媳,咱们哪里配得上呢。”
“也多亏了元春这个做皇妃的,不然乔家只怕还不愿意呢。”
他、王夫人、赵姨娘三个大人各有算计,也算是难得统一地定下了主意,只等着省亲过了以后,派人暗戳戳试探乔家的意思。
以探春的容貌,那死了妻子的鳏夫哪里会不愿意呢。
父母房里的事情,探春一个女儿的如何知道,还是她的奶嬷嬷,赵姨娘身边侍奉着的秦嬷嬷知晓了消息,心里不忍,顾念着探春往日里的恩情,悄悄派人来说了。
盛夏日里,探春如坠冰窟。
第53章 省亲探春有时候甚至会庆幸万……
探春有时候甚至会庆幸万寿宴时出现的那只鹿,引着她进了林子。
如果没有那次的相遇,到了现在,她要如何和谢淮安搭上话呢?
“记得,你今儿去取的是宝姐姐送来的信,”厢房里,探春一边翻着信,一边嘱咐侍书,“好姑娘,咱俩能不能逃过一劫,就看现下了。”
“是!”侍书重重点头,眼底冒着火,“老爷他们不仁,咱们也只能不义了。”
“只是……”她又有些犹豫,“小姐,奴婢听说谢大人是要外放的,他有心上进,挑的都是艰难地方,若是您跟着去……”
“我不怕苦,”探春笑笑,眼含泪意,“只是到地方上去,更何况我去了,少说也是个县令夫人知府夫人呢,能有多苦呢?”
“我虽身在内宅,但听宝姐姐宝姐夫他们说得那些话,也知道太子地位不稳了。”
她垂下眼眸,“我知道他们会帮我,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顺着父亲的意思,嫁到乔家去。”
那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二姐姐嫁了,林姐姐也有姑父他们看顾着,整个家里除了老祖宗,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四妹妹,”探春起身,握住侍书的手,“你记着,我走了,你就去求老祖宗,到惜春妹妹那边去。”
“你护着她,她护着你。”
“小姐……”侍书更是想哭,哀哀戚戚地拉着她的手,“真要这样吗?”
“我没法子了,”探春眼含热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怎么样呢?”
贾政下定了决心,就连老祖宗都救不了她。
探春再看一遍那封信,谢淮安是个君子,身上有着大家公子的端方和难得的上进,或许他也并非没有不喜欢自己,不然实在没必要回这么一封信。
信里那人说,愿意娶她为妻,愿意帮她。
哪怕自己将要名声扫地。
“东西你先备着,”心中飞快地下了决定,探春反倒镇静起来,“到大姐姐省亲前面,咱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说不定有什么转机呢……”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粽叶香气里。
贾家一大早就忙碌起来了,贾赦、贾政连带着大大小小的主子们,有诰命的按品大妆,没诰命的也穿上了齐整的衣服,从日不亮就等在家门外头翘首以盼。
迎春也回来了,她在孟家过得很不错,周身气质越发有种质朴的温柔,拉着妹妹们闲话家常。
“三妹妹,”见探春面颊瘦了些,神态颇有些紧张,迎春一拧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没事,近来有些苦夏,没休息好罢了,”探春回神笑笑,指尖藏在袖口里,“说起来,也不知道大姐姐什么时候才回来。”
“早着呢,”薛宝钗笑容端庄,鬓发间带着诰命夫人才戴得的花冠,越发显得丰美艳丽,“宫里端午家宴,至少也得天黑尽了才散。”
她是无碍,只是林妹妹这身子骨,从早站到晚的,哪里站得。
薛宝钗摇摇头,悄悄地走到林黛玉身边牵牵她的手,“还好吗,少说也得几个时辰呢,我家的马车就在进面那头,你去歇歇,等到宫里来消息我再让人去唤你。”
林黛玉悄悄往她身上靠靠,“娘娘出宫,代表的就是天家的体面,轻视不得。”
“老祖宗都还站着呢,我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若是让随行的礼官知道了,怕是不好。”
薛宝钗越发想叹气,这国公府里的姑娘们都知道顾忌着天家的体面,维护着家里,怎么贾政几个大老爷反倒不知道了呢?
“你当今儿的礼官是谁?正是你哥哥,”薛宝钗点点她眉心,“若是别人,我哪里敢让你去休息,去吧,别累着了。”
“是哥哥?”林黛玉一惊,仔细想想却也是,皇妃省亲,除了宫里的女使太监,前朝也是要有礼官随行的。
元春到底是贵妃,不似吴贵人几个位份低些的,只要派些小吏来就行,劳动尚书侍郎又太过小题大做,这么一来,江知渺倒是刚刚好。
“嗯,”薛宝钗点头,“我知道你挂心老祖宗,去吧,我去和她说。”
说罢,她上前去凑到贾母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贾母上了年纪,身子骨也算不得硬朗了,头上戴着的钗冠压得她脖子生疼,站久了也有些头晕目眩的。
眼看着大半日过去,宫里依旧没什么消息传来,贾母转身看看几个孙女,还是轻轻点点头,只是不敢走远,只叫人搬了几个小凳到院里略微坐坐。
只是贾政他们这些等在西街外头的,却是没什么办法,只能硬站着了。
“多谢你操心了,”贾母坐下,松快地叹了口气,抚着薛宝钗的手,“还有江大人那头,替家里道声谢。”
“老祖宗哪里的话,您折煞咱们小辈了。”薛宝钗笑着给她捏捏肩,“一家子亲戚,应该的。”
“哎……”贾母沉沉地叹了口气,老迈的目光看着西街那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天亮等到天黑,一直到夜风呜呜呜地刮起来,才有骑着马的内侍跑来,说娘娘出宫了。
贾政几个脸都站白了,白日里太阳晒着出了满背的汗,眼下夜风一吹着又冷,只觉得实
在难熬。
眼下得了消息,他一下就振奋起来。
贾宝玉身为男儿,自然也是在西门等着的。他一念期盼着见到姐姐,一念又担忧林妹妹站了一日会不会累着,迷迷糊糊间都快睡着了,才被贾政拽着耳朵叫醒。
一睁眼,就见一对红衣太监骑着马跑来,至西街外下了马,把马赶到围隔外面,才在围隔处垂手西面站住。不一会又跑来了一对,一模一样的动作,安静地像个摆件。
直到二十来个红衣太监都齐整地站好,远处才有乐声传来,烛光亮得大半条街明晃晃的,人影渐多,一队队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浮尘等物过完之后,才见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过来。
贾政几个赶忙跪了一地,江知渺骑在马上,随侍在版舆前面,他轻轻一昂头,几个太监就小跑过去把贾政几个扶起来。
轿舆穿过高耸的石牌坊继续上前,天色虽晚了,但附近的人家却是很激动,哪怕给围隔隔着,什么也看不见,也不妨碍他们垫着角,试图从那些缝隙里窥见皇家的光彩。
一直到了贾府外面,贾母等人得了消息,早早地跪了一地,江知渺远远看着,夜色里老人一身锦绣袍子闪着微光,人却是掩盖不住的老迈了。
又有太监上前把人扶起来,他看见薛宝钗站在林黛玉旁边,朝他微微一笑。
他下马轻轻颔首,太监们便上前开路,贾家正门大开,国公府的牌匾高挂着,金顶轿舆直直地进了门,一行人在后面快步跟着,直到会芳院外头,太监们散去,才有昭容等女官引着元春下轿。
江知渺低垂着眼,并不去看,只等着元春按照礼制更衣上舆,最后才进了行宫正殿。
贾家并未大修,虽也算是典雅精致处处是景,但十数年方得归家,元春哪里还顾得上看这些,只坐在主座上竭力压抑着情绪,等着传贾政几个觐见。
她在宫里是一等一的扎眼,眼下随行的昭容几个也不是自己的人,是以,处处按照礼制,半点情面也不讲。
王夫人她们跪在下面,元春想说些什么,眼神一瞥到下首站着的女官,又只能强撑着笑着喊起。
明明是多年不见的骨肉至亲,却只能生疏地口称娘娘,一举一动间不敢逾礼。
江知渺暗暗叹了口气,视线落在王夫人通红的眼眶上,虽然她算不得是什么什么好人,但眼下一幕也实在可怜。
“昭容大人,”他走到女官旁边,声音温和,“论例,皇妃省亲是要写记表的,微臣年岁不足经验欠佳,犹恐错漏了些什么。”
“听闻昭容大人行事老练稳当,还请昭容大人指点。”
为首的女官姓朱,单论品秩的话,朱昭容比江知渺还要低上一些,更何况不久前陛下主婚的盛况还历历在目,朱昭容看了眼女眷群里的薛宝钗,微微一笑,还是决定卖这个面子。
“大人抬爱了,”她笑意柔和,抬脚往偏殿去,“记表回宫时便要上呈,娘娘在正殿,咱们便去偏厅吧。”
“左不过半个时辰便能写成。”
江知渺从善如流地跟上,两位上司一走,剩下的几个女官就都明白了意思,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安排起娘娘回宫的仪仗去了。
元春眼眶猛地一红,心底感激不尽,赶忙从主座上起身,一下扎进王夫人的怀里哭喊,“娘——”
“我的儿啊!”王夫人也再也绷不住,泪如雨下,哭得近乎晕厥,一会又是摸摸女儿的手臂看看瘦没瘦,一会又怕人受了好大的委屈。
贾母握着她的手,一时间也老泪纵横。
“孙女得太子殿下举荐,有幸承蒙天恩,本以为人生圆满,不曾想还有见到祖母的一天,”元春泪眼婆娑,死死握着贾母的手,“今夜一别,不能在祖母面前尽孝,还望老祖宗保重自身啊!”
“娘娘,家里一切都好,只挂念着你在宫里。”贾母也心酸不尽,她就这么几个孙女儿,三春姐妹都还能见着,只有这个大孙女,早早为了家里牺牲。
“我的儿,你在宫里吃得可好,用得可好?”王夫人搂着她,祖孙三代人哭成泪人。
元春进宫的时候,就是最大的迎春也还小,对这么个姐姐并无太多印象,可到底血脉相连,见着这一幕也难免叹息。
她们都守礼地站在后头,并不扰了这难得的相处时间,只探春看着长姐牢牢牵着王夫人的手,又听她提起东宫,想到父亲嫡母几个的算计,一时间心底滋味愈发难言。
直到时辰差不多了,元春才擦去泪眼,由几个丫鬟服侍着重新上了妆,回到主座上坐下时,又成了端方典雅的贤德妃。
朱昭容也从偏殿里回来,见王夫人几个通红的眼眶,心底就默默叹了口气,她也不多说什么,只看着凤姐几个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
元春才起身,命宝玉导引,共同游园。
江知渺这才好好地见着了这个低配版的大观园,十数万两搁外头,已经够大半个县的百姓吃上一年了,砸在贾家被上下剥削了一层后,却也没剩多少。
院子大体上修得精致,细看却有些不足之处,原著里的那番恍若仙宫的场景不见了,元春反倒是悄悄地松了口气。
一直到游尽的时候,元春才示意女官,命家中子弟女眷作诗。
这诗自然是要呈到圣上的,贾家人设了桌案,江知渺提笔,看着贾宝玉几个挠头细思。
陛下特许省亲,落到臣子家里自然是天大的恩德,元春自是明白,但不好明言,故只是让他们随意题一匾一诗。
迎春、李纨几个作好之后,都上呈到元春处看过,只是些简单的诗词,并未明白元春的深意。
薛宝钗倒是明白了,但她到底不算是贾家人,也不上赶着替他们找补,只随便作了首交上去。
林黛玉写完自己的,走到贾宝玉身边欲看,她自从跟着刘庸在书院读书,所学超脱往日,又接触了些科场文章,自然明白其中深意。
见贾宝玉仍是一脸茫然,而元春目中隐露叹息,林黛玉到底还是心软,提笔替他写了首《杏帘在望》。
女儿家做不好还能说是无才,贾宝玉几个贾家男儿还不夸赞一番圣上,便显得目无君主了些。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诗一呈上去,元春一看总算是笑了出来,她知晓弟弟的本事,也注意到了林黛玉的小动作,心生感激。
江知渺也松了口气,他抄完诗,贾蔷几个已在朱昭容的示意下递了戏目,元春点了四出,台子上热热闹闹地唱起来,她却无心去看,只分神看着亲人。
一直到丑正三刻,江知渺起身朝身后的执事太监示意,那太监便一溜烟地跑上前去跪呈:“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元春听了,顿时落下泪来,她到底稳得住,今夜也说了许多知心话,暂得满足了些,没失态到要朱昭容提醒的地步。
她要走,王夫人几个又上前来跪送,元春死死地拉住母亲的手不忍释放,“好自生养,不要挂念……”
锣鼓又响,她泪眼婆娑地狠下心,到底松开手,在喧天的乐声里上了轿舆,起驾回宫。
第54章 夜奔江知渺一路护送省亲……
江知渺一路护送省亲的队伍进了宫,又交了省亲实记,才顶着夜色回了家。
京城已经四下寂静,只有些百姓还缩在屋里讨论着今日远远瞥见听见的省亲场面,江知渺进了主院,却见屋里依旧点着灯。
他脚步一顿,放轻动作进了屋,就见薛
宝钗已经卸了钗冠,只着一件浅色寝衣,外披莲青袄子杵着手坐在桌前小睡。
莺儿在旁边做针线,见他进来刚想行礼,就被江知渺制住了,他轻声开口,“别守夜了,去睡吧。”
“是。”莺儿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江知渺合上门,转身看见灯下美人欲睡的景面,只觉得心底一阵柔软。
“唔…”灯烛啪地炸开小花,薛宝钗猛地惊醒,看着江知渺笑,“你回来了?”
“嗯,”江知渺走上前把她抱起,脱了袄子放到床榻上去,“我以为你今晚在贾家睡了?”
“想着你明日还要去宫里,就回来了,”薛宝钗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快睡吧,天要亮了。”
江知渺这才脱衣上床,床帷垂下,烛火也被他吹熄,晚间的那些热闹喧哗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小小的空间里只弥漫着幽淡的冷香。
他无端地感到安宁,就连今夜太子的小动作都抛在了脑后,抱着人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江知渺一动,薛宝钗就睁开眼,半靠在床榻上看他,“午间还回来吗?”
“回,”江知渺动作飞快地穿上官服,转身在她眉心处亲了亲,“这几日京里要不太平了,你若是去查铺子,记得多带些人手。”
他投入萧慎门下后,便特意嘱托了孟文微特意看顾着,江知渺虽然信任这人对手段,但多一层防备总是好的。
“大早上就这样……”薛宝钗抚抚还残留着温软触觉的眉心,没好气地晲他一眼,“有把握吗?”
“别说大早上,我们登徒浪子整日都是这样的,”江知渺笑着又凑过去亲了一下,神色才凝重起来。
“若真像我们猜测那样,太子借着昨夜省亲的动静藏人进宫,那么些人,久了是躲不住的。”
“左不过是这几日了。”
“好,”薛宝钗点点头,“我会小心的,只是探春妹妹那边……”
她欲言又止,“姨爹只怕是铁了心思要做出错事来了,若是真的就赶着这几日与乔家定了亲,探春妹妹可就完了。”
江知渺也忍不住叹气,贾政这人吧,贾珠苦读累死他不在意,贾元春进宫受苦他也不在意,贾宝玉整日里无所事事他也不知道管只知道打骂。
偏对探春倒是逞起父母的威风来了。
“三妹妹心气高,就算是一时间想不开做了错事,谢淮安却是个稳妥的,”江知渺道,“唯一怕的就是贾家落罪以后,谢家嫌弃妹妹出身。”
京城世家里,谢家也算是难得的,从顺天府丞谢大人,到谢淮安,包括家里的旁支女眷,谢家满门上下都拧成一团,努力奋进。
谢淮安探花郎出身,本是可以在翰林院当一辈子清贵官员的,他偏要去偏远地方外任,谢大人也同意了,一是为了避开京城近来的风波,二也是在尽力托举孩子。
探春若是能嫁到谢家去,她的本事不会得到半点限制,只会大放异彩,和谢家人一起努力地把日子过好。
比起原著里远嫁他乡,毫无希望的日子不知道要好多少。
“我看她打的怕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薛宝钗有些无奈,“这样下来,乔家是解决了,但只怕谢淮安那头出了纰漏,不靠谱。”
女孩子一生就好像琉璃纸,太轻薄而易碎了,若谢淮安生了歹念,探春可就算完了。
“他就是不靠谱,我也会让他靠谱的。”
江知渺笑笑,握了握薛宝钗的手,“放心吧。”
说罢,他才出了门上了马车,到礼部去点卯去了。
另一头,贾家忙碌了大半个晚上,主子下人们都累得够呛,整座宅邸安安静静的。
“怎么样?”探春却睡不着,咬着唇焦急地等着侍书的消息,“那边可有改口?”
“没呢,”侍书忍不住哭了出来,“小姐,奴婢去打听了,嬷嬷说昨儿睡前老爷还特意写了您的庚贴,准备送到乔家去呢。”
庚贴一换,婚事就已经成了定局。
“他竟是一天都等不得了,”探春苦笑一声,眼底熊熊地冒起一团火焰,“让我嫁到乔家去送死,倒不如现在走了干净些!”
“左不过是被东宫权势迷了眼,听不得一点劝了,我倒是要看看没了我这么个女儿,他要找谁嫁去!”
说罢,探春一刻也不敢停留,只怕待会下人们醒了开始活动起来,从箱笼里翻出早早备好的包裹,卸去珠花钗环,换了下人的衣裳,抬腿就朝外头跑去。
此时天还未亮,就是看门的小厮嬷嬷们都靠在墙上睡着了,探春心脏跳得飞快,只觉得自己简直要长出翅膀飞起来了。
一直穿过角门,远远地看见巷尾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她才猛地顿住脚,抱着侍书直掉眼泪。
“待会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必是要闹起来的,”探春紧咬着唇,取出几封信带给她,“好丫头,到时候你就把信给宝姐姐林姐姐她们,还有老祖宗,她们会护住你的。”
“嗯。”侍书又一次哭了,死死地抱住探春,“小姐,你保重,到了那边给家里也好,给宝姑娘她们也罢,记得写信报平安啊!”
“你保重——保重啊!”
眼看着有个小厮哼唧一声就要醒来,探春松开手往马车跑去,回头含泪应她,“回去吧,回去吧。”
说罢,她上了车厢,顿时间泪如雨下。
这马车一下就动了起来,车厢里竟然还坐着另一个人,面容俊秀,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大家公子特有的修养,见探春哭得可怜,给她递上方帕子。
“三姑娘,”谢淮安叹了口气,“你竟是真来了。”
“我若不来,还能真被困死不成,”探春擦去泪眼,眼底火焰灼灼地烧着,“若是真生成了男儿家,不用这般自毁便能出得去,我哪里至于这样!”
“到头来,只不过怪我时运不济,没得个好出身罢了。”
谢淮安看着她,心底猛地被触动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林子里,华服少女神情刚烈,桀骜不驯地瞪着蒙骆的样子。
“谢公子,多谢你愿意帮我,”探春看着他,将那点与男子单独相处的不自然抛在脑后面,神色感激,“是我耽误了你,你这样的身世才情,本该娶个更好的夫人的。”
“三姑娘这样的品性才干,也本该得个好结局的。”谢淮安笑开,马车一直在走,却不是向着此前与探春商量好的城外别院去,反倒在一家商铺的后院停了下来。
“这——”探春觉察到马车停下,心底重重一跳,正想说些什么,帘子却被人猛地掀开,露出两张分外熟悉的面孔来。
“好你个贾探春!”林黛玉气得够呛,难得失态地一下把她拽下来,“咱们姐妹情深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悄悄走了!”
“林姐姐!宝姐姐!”
探春猛地瞪大眼睛,看看林黛玉,又看看后头面色沉沉站着的薛宝钗,露出难得的无措来,“你们怎么在这!”
“三妹妹说得好生奇怪,”薛宝钗这时语气依旧平缓,“这是我家的铺子,我们怎么不能在这呢?”
“倒是三妹妹你怎么会在这?”
探春说不出话了,若是这时候她还不明白缘由,也就配不上往日里能干的名声,只愣愣地看着谢淮安,“你——”
“姑娘放心于我,漏夜出逃,勇气可嘉,我却是不能辜负姑娘,让您隐姓埋名地与我无媒苟合的。”
谢淮安第一次笑得那么温柔,眼底都在闪着细碎的光,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折好的信,连带着一份金红的贴子递了过去,“看看吧。”
探春抖着手,都不知道怎么接过那东西的,她最先翻开的是那份帖子,上面工笔写着谢淮安的八字,还盖了谢府丞的印,言词真诚。
“我想让你和我一块外放,是想你和我一起名正言顺地竭尽才能,为百姓,也为自己挣个好出路的。”谢淮安笑,“你有胆气从家里出逃,我自然也有胆气说服家里。”
谢家对他深切希望,就是择媳,也是希望从
真正的高门大户里找的,谢府丞早相中了人选,也是这时,谢淮安却突然说自己非贾家三姑娘不娶。
谁家都好,偏是贾家。
谢大人简直要气晕过去,京城里明眼人都知道贾家老爷站队太子,眼看着是要完了的,一着不慎,贾家的小姐们就得落个罪臣之女的名声。
就算他家逃过一劫,但谢家这样的清流,几代积蓄,举族托举,只为谢淮安能不依附别人坦坦荡荡地走,又不是没本事,又何必参与进这些风波里呢。
骗他儿子犯浑!
谢淮安为了说服父亲,在书房外头跪了一夜,他是个聪明人,动之以情,晓之于理,客观又精准地讲出探春管家处事的本事,最终还是打动了谢府丞。
驾着马车到贾家外面接人的时候,他甚至才刚跪起来,膝盖青肿。
“我,我……”探春心如擂鼓,定定地看着那份庚帖,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她又抖着手翻开那折好的信,露出上面娟秀的字迹来。
“吾妹探春,姐自入宫以来,身陷囹圄,进退艰难。为逃必死之命途,求得东宫之庇护,安危暂解,却不想长父野望,连累于妹……”
“四日初,谢家子求之,有言长姐如母,家父母愚瞒,姐依附于人,无力阻之,悲痛灼心,见其心诚,愿替母命,于其定约,则名正言顺……”
“此离京城,望妹安好,勿念,勿念。”
进了夏末,京城的天色整日乌蒙蒙的,好似随时会下场淹没人的大雨来。
探春眨着眼睛,看着信纸上的一点湿痕不知如何是好,“下雨了……”
“傻丫头,”薛宝钗又温柔又无奈地看她,取出帕子轻轻擦去探春眼角的泪,“是你在哭。”
“你相信我吗?”她柔声问。
“自是信的。”探春泪眼朦胧,她漏夜出逃却不敢与薛宝钗几个透露音信,只交代侍书后头再转交,并不是不信,只是怕她们被自己牵连。
“好,”薛宝钗点点头,握住她的手,言语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那你再等两天,谢大人是个好官,与他一同前往地方也有个光明的前程,但何必要这般狼狈呢。”
她笑笑,意味深长,“说不定只需几日,事情就会有转机。”
太子兵变只在这几日,他们都能得到消息,薛宝钗不相信皇帝会没有准备。
此次兵变,是东宫走投无路下的拼死一搏,单论成功的概率,许还不如多年前。
到那时,太子势败,贾政就是侥幸逃脱,也不会再打探春婚事的主意了。
谢淮安听着这话,神色忽地一顿,但他家是绝对的中立派,谁最终坐上那个皇位,就忠于谁。
是以,他只惊叹这薛夫人消息灵通,倒并没有想掺和进这滩浑水的意思。
“无事,”见探春惊醒一般,有些愧疚地看过来,谢淮安笑笑,“赴任不只在这两日。”
“我愿意和小姐一块,等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
第55章 起兵探春跑得再麻溜,也还是……
探春跑得再麻溜,也还是被贾家人发现了。
侍书被几个嬷嬷压着肩膀跪在贾母面前,不住哭泣,老太太急得坐立不安,指着她骂:“你家小姐呢!什么叫人不见了!好端端一个姑娘会去哪里啊!”
“老太太,奴婢不知道呀!”侍书哭着摇头,死咬着牙不肯开口,王夫人是第一个发现探春不在的,眼下也站在屋子里怒发冲冠,“好你个贱丫头!说!是不是你怂恿小姐出去的!”
“你知不知道这消息传出去!她的名声会坏成什么样!”
侍书心底冷冷一笑,名声算得上什么,若是名声坏了能绝了他们夫妻两个卖女求荣的心,小姐只怕还巴不得呢!
她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只一味地哭喊着说自己不知道,贾母定定地看着她,无力地叹了口气。
也是这时,鸳鸯急匆匆地跑进来了,“老祖宗!薛家那边来消息了,说是昨儿夜里宝姑娘把三姑娘接过去了,见夜深了才没派人来通传一声。”
“眼下宝姑娘留三姑娘在家住几天,过些日子再送回来。”
“宝钗?”贾母一愣,视线移到那丫鬟身上,见侍书也一脸呆愣,心底就有了底。
“好了!”她一锤定音,神色肃穆,“既是去亲戚家了,那没什么好说的。昨儿夜了,只怕她没带全东西。”
“你们待会就去收拾好送去江家,照顾好姑娘,别让人委屈了。”
“是……”侍书心底乱成一团,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被几个丫鬟一块扶着走了出去。
王夫人晲她一眼,笑着凑到贾母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祖宗,说起三姑娘……她年纪也不小了,我到底是做人嫡母的,倒是给人相看了一桩好婚事。”
“正是咱们前头的那个姜家,这事老爷也知道,您看……”
姜家?贾母是老了,但也不是老糊涂了,听到儿媳这么说,她一时间心灰意冷。
姜家哪有适龄的男儿,贾政和王夫人这对爹妈,怕是要把探春送去给人做小啊。
也难怪逼得探春连名声都顾不上了,连夜出逃。
贾母并不信江家的那套说辞,薛宝钗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住了好几年的,这丫头生性谨慎圆滑,要接探春丫头去玩,就是真的天色黑尽几个主子都睡了,难道不能派人和鸳鸯她们说一声?
这一看就知道是在给探春,给贾家一个台阶下呢。
而她插手了,那黛玉也该是知道些什么的,贾母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道说点什么。
“老祖宗?既然是桩好婚事,那宜早不宜迟,探春在江家就这么住着也不是个事,不然把她接回来?”
见王夫人还杵在面前殷殷切切地问,贾母难得地沉下脸,出言训斥:“我往日里观你也是个好的!怎么做得出这么糊涂事来!”
“你就是想要卖探春保元春,也该看看元春愿不愿意被你保!”
“糊涂东西!”
贾母的怒斥声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王夫人心底一惊,赶忙跪下。
“老太太!媳妇冤枉啊!我,我……”
她嗫嚅着说不出口,贾母也不想看她这样子,只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身朝内室走去。
“二太太,”鸳鸯几个立马笑着上来,温柔又强势地把王夫人搀起来往外走,“老祖宗要休息了,太太请回吧。”
“…………”
直到被人狼狈地撵出荣庆堂,王夫人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了什么,顿时间神色狰狞。
“老不死的东西………”她边小声暗骂别往回走,脚步飞快,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嘴上说着疼元春!到底还是比不上养在跟前的!若不是我女儿,你们哪有这般风光!”
她越想越气,在王夫人眼里,女儿能得宠多亏太子的照拂,只是两家联系不够紧密,太子也不好多出手。
若是有了姻亲关系在,这一切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更何况姜家显赫,哪怕探春嫁过去就是做小,难道委屈她了?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恶狠狠地骂道。
另一头,薛宝钗刚让人带着探春去梳洗,大门就被人猛地推开了。
江知渺急匆匆地跑进来,见到她的时候如释重负,“午间别出去了,要出事了。”
“那边动了?”薛宝钗心思一动,赶忙让人去把探春接过来主院,江家到底投了四皇子,若是太子一朝发疯,可就危险了。
“别怕,”江知渺深吸一口气,看向皇宫的地方,江家老宅离皇宫不远,隐隐约约地可以听见些动静了。
“陛下那边已经有准备了,最多到晚间,事情就结束了。”
“嗯。”薛宝钗应了一声,两人并肩在院子里坐下,他们早就预想过这一天了,家里的侍卫都有条不紊地动作起来,将整个宅院严防死守。
探春急匆匆过来的时候,整个人神色都是恍惚的,“宝姐姐,姐夫,这是……”
“东宫谋反了,”江知渺点点头,眼底闪着笑意,“别怕,今夜过后,他们绝不可能怪罪你逃跑了。”
指不定贾政几个还要谢天谢地探春跑了,不然今天一大早他们就去定亲,到时候就真的插翅难飞。
“太子反了,那娘娘呢……”探春下意识脱口而出,她恨自己那对便宜爹娘,却不恨远在深宫里的姐姐。
皇权、父权……层层压迫之下,能盖上自己的印,支持她和谢淮安的婚事,让探春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地落得个私逃的名声,已经是元春做到的极致了。
“我会努力的,”江知渺只是叹了口气,“大姐姐当年走东宫的路子承宠,本来就已经是剑走偏锋了。”
一个不慎,就要落个粉身碎骨。
“…………”探春眼睛一眨,落下泪来,“我明白了,明白了。”
酉时的时候,有人奔走,挨家挨户地敲门,自称是禁军,江知渺一直没让人开,敲了一会,那声音也就消退了。
一直到天色黑尽,江家大门才再次被叩响,从门缝里看见个眼熟的老太监,神色肃穆。
那太监隔着门喊,“江大人,陛下宣朝——”
江知渺凑前去看了两眼,点点头头,薛宝钗替他取来了官服,他亲亲人眉心,“我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和三妹妹睡吧,别担心。”
他笑笑,“是福公公来喊,已经说明问题了。”
“嗯,”薛宝钗点点头,目送他骑上马消失在夜色里,见周围几处人家都有了动静,才吩咐人到薛家、贾家几处探平安。
这两家都只空有地位没有权势,倒不是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今夜叛乱也少有波及他们。
最要命的,是他家,还有王家。
薛宝钗派人打听了,一众姻亲里,也只有他们两家酉时的时候有人敲了门。
“宝姐姐,”探春挽住她的手,神色担忧,“宝姐夫他这一去会不会……”
“我相信他,”薛宝钗笑笑,揽着他往屋里走,“别怕,睡吧。”
一路上,江知渺得见几个朝中大臣神色匆匆地往皇宫走。
在家里不知道,一出来才发现外面的街道并不似所想的那么混乱,一排排穿着金甲的侍卫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山一样地站在那。
看似叛乱,但整个京城都被那位龙座上端坐着的皇帝牢牢掌握。
进了殿,就见景康帝高坐在最上首,下方乌鸦鸦跪着一地的臣子,几个皇子都来了,皆神色奇异地跪在那。
而往日一贯跪在正中,甚至有着面帝不跪特权的太子,眼下一身狼狈,嘴角脸颊全是伤口,要死不活地被几个太监压着跪在那。
“臣叩见陛下。”江知渺神色飞快地一瞟,便跪在几个臣子旁边,萧慎就跪在他的正前面,手指微微一动。
这是要退的意思。
江知渺心底暗暗点头,穷寇莫追,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当然,八皇子九皇子几个也未必不懂,只是他们既然点燃了这把火,便没有退下去的余地了。
“二哥!”九皇子最先开口,一脸的义愤填膺,“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论宠爱,你一贯是我们兄弟里面最多的,论地位,你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太子冷冷的笑笑,到了这般田地,他面上却依旧没什么懊悔的情绪,复杂得让人难以看明白。
“我只想问一句,父皇,”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景康帝,“从我长大开始,你真的有把我当做太子看过吗,还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儿子呢?”
是了,江知渺也暗暗叹息。
景康帝年少时不得先皇疼爱,没有半点帮扶,一切苦难全靠自己熬过来。
人最缺什么,就会疯狂地给予什么,大抵景康帝年轻时,是真的想和太子父子情深的,好慰藉他记忆里那个,一直渴望父爱却从未得到的身影。
但他自己都没得到过,又怎么能理解太子的心情呢。
天底下没有哪个儿子,能忍受父亲像管宠物一样死死管着自己,从五岁,十岁,到二十岁。
“…………”
满堂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景康帝却一直一言不发,只沉痛又哀悼地看着这个自己最满意也最疼爱的儿子。
半晌,他莫名其妙地一挥手,总管太监一脸笑地走上前来,把所有的皇子大臣都请了出去。
“老头子这是什么意思?”江知渺听到九皇子一脸莫名地问,萧禩神色复杂,强撑着扯着一抹笑,“不知道呀,九弟,我们回去吧。”
“左不过几日,就该有个结果了。”
“哦。”萧禟不太理解地挠挠头,顺从地跟着他走了,只留下萧慎黑沉着脸站在他们后面远远望着,难得的好心情毁了个彻底。
“恨海情天啊恨海情天……”
江知渺凑到他耳边,小声唏嘘。
第56章 二废太子景康帝许是被伤到心……
景康帝许是被伤到心了,又或者他早就有所预谋。
第二日一早,消息就传遍了京城——太子二废,乔家满门抄斩。
事关太子,景康帝总是那么疯疯癫癫,这一次,除去姻亲下属,就连翰林院里负责给太子讲学的那些侍读们都受到了牵连。
天知道,他们甚至没能见过太子几面。
江知渺深感自己幸运,若是像别的状元一样走翰林院的路子,眼下就栽了。
但同时,他也要上下奔走,至少摆出个态度来。
满翰林里,可有几个是他当年科考时的考官呢。
等到一切忙完,江知渺就接到了萧慎的消息,他赶到四皇子府时,书房里两排相对的圆椅上难得地坐满了人。
“来了?”张老朝他笑笑,给江知渺指了位置,光从座次来看,他已经算上萧慎手下数一数二的了。
“此次叫诸位来,是想商讨一下接下来该怎么走?”萧慎见人都齐了,沉吟着开口。
“东宫一倒,朝里唯殿下,三皇子,八皇子党几个最为显眼,”张老最先开口,神色认真,“但论朝臣支持,谁也超不过八皇子,但从陛下心意来看,他未必占优。”
一废太子的时候,景康帝满腔怒火宣泄到了江家,而这次二废,承受的人该到八皇子了。
“三皇子那边不必担忧过多,他到底只是得文臣喜爱,又无母族助力,难以成事。”
又有幕僚开口,他们各抒己见,萧慎却只是坐在那,看不清神色。
“江公子怎么看?”张老看看他,又笑着看向江知渺。
“殿下,”江知渺先看向萧慎,“你准备好了吗?”
他这话看似在问萧慎有没有做好夺嫡的准备,实则内里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江知渺问得,其实是你有没有做好站在弟弟对立面的准备。
当年夕阳染红宫墙,东宫的侍从走后,萧慎拖着两个被吓得满面苍白两股颤战的弟弟出来,前往皇后宫里避难。
江知渺胆子大些,很快就恢复了,但萧禩缓了又缓,还是腿软。
是以,比他没大多少,身形清瘦的萧慎叹了口气,蹲下把他背了起来。
那时江知渺走在后面,看见这场面,只觉得无比羡慕。
他一只独苗苗,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体验到了“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的意思。
眼下,却还是到了该抉择的时候。
萧慎手背青筋暴起,一双眼死死地看向窗外,好像要透过那一层层的花墙看到什么人。
“殿下?”张老叫他,萧慎这才回神,慢慢地握起拳。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准备不好的,”他笑了一声,“总归我是不能退的。”
他的态度摆在这,幕僚们也就明白了,江知渺叹了口气,“往日里不争,是为了树个孤臣的名头,也是为了避开太子锋芒。”
“眼下再不争,别人真当殿下不想要那个位置了。”
说罢,一群人点点头,凑在一块商量着日后该如何行事,萧慎混在其中,光打在他素白的脸上,锐利逼人,半点看不出之前犹豫的样子。
另一头,贾家闹翻了天。
听
闻太子兵变,贾政眼前一黑,啪地软倒下去,王夫人又后怕又担忧,也跟着气急攻心一块倒了。
到最后,二房里只站着个叹息又不能卖女求荣的赵姨娘,和一脸茫然的贾宝玉。
“妹妹,”他忍不住看向林黛玉,神色认真,“太子兵变,和咱家有什么关系呢?”
林黛玉:“…………”
她一时间情绪复杂,完全没想到贾宝玉这人在政事上能迟钝成这样。
她们都知道大姐姐是靠着东宫的路子,才成了宠妃的。而贾家姻亲王家,九门提督王子腾更是太子党的坚定拥趸。
也幸好贾政几个还没来得及给探春和乔家子弟定下婚事,不然便真得得一块死了。
贾宝玉见她神色复杂,一时间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捂着嘴,一双眼睛如同稚童,茫然地看着家里老老少少焦头烂额,痛哭流涕的样子。
“行了行了都哭什么,哭能解决问题吗!”贾母揉了揉额,重重地一敲拐杖,“外头还没传消息来呢,咱们就先乱了阵脚!”
“老祖宗!”王夫人可不吃她这一套,哀切地扑到前头,“怎么办啊!我的元春丫头怎么办啊!”
“她才过了多久好日子,可不能就这么去了啊!”
“你少说这些晦气话!”贾政也急得冒烟,听到什么去了的,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就要来拉。
“你还说!都是你非要上这条贼船的,现在好了吧!”王夫人哭哭啼啼地被他扯起来,一双手握拳直往贾政身上打。
“好了好了!”贾母一脸头痛,赶忙让人把他们分开,视线在贾宝玉、贾赦几个身上划过后,最终还是朝外头挥了挥手。
“赖二,你去找江家打听打听……关于娘娘,陛下是个什么态度?”
“是。”赖二领命往前走完,一时间也忍不住感慨自己的落魄了。
这般生死攸关的时候,竟然是要靠着江家才能得到消息。
“不用去了。”还没踏出荣庆堂,就见一个满身绫罗气势逼人的姑娘走了进来,赖二一看,不知三姑娘是谁。
“好丫头!”见到她,贾母赶忙上来拉住人上下打量,见探春衣着完整神色淡定才放下心来。
她有些哀求地喊,“我知道你想薛家姑娘,但家里到底挂着你,你去的时候也多和家里说说才好。”
“…………”
探春沉默片刻,还是笑开,“好,老祖宗放心,不会了。”
等到这边尘埃落定,谢家的人就会上门提亲,而后她便要与谢淮安外放出去,哪里还至于要夜奔呢。
“宝姐夫知道家里挂心娘娘,特意托我带句话,”视线落在贾政几个身上,探春神色认真,“事到如今唯有等,父亲不若主动请罪,也好保全娘娘的性命。”
贾政神色巨变,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听明白了江知渺的话,太子的事必是要连累元春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主动请罪,舍掉工部员外郎一职。
曾经贾政无数次认为是这个职位耽误了自己,但眼看着将要失去了,他却凄然起来。
“老太太……”他下意识看向贾母,却见贾母神色沉沉,到底叹了口气。
“也罢,老二啊,元春这丫头为你们,为这个家里舍了这么多。”
“眼下也该咱们偿还她了。”
贾政面色一白,顿时就晕了过去。
…
“八哥八哥!事情不都像咱们设想的那样进行吗,你怎么还不高兴啊!”
八皇子府里,萧禟亲热地凑到萧禩脸畔笑,“有什么烦恼的说出来,弟弟给你排忧解难!”
“…………”萧禩被他逗笑,抚了抚人额头,“我就是觉得父皇的态度有些太怪了。”
看着弟弟的眼睛,他忍不住吐露心底的担忧,“若是事情败了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萧禟笑着挥挥手,“最后的不是咱们,就是三哥四哥他们。”
“特别是四哥,咱们又不是太子得罪他得罪得那么狠,就是他真的赢了,还要把兄弟几个都赶尽杀绝不成。”
“他一点都不在意名声了?”
“也是……”萧禩看到弟弟眼里暗含的担忧,总算把心底莫名扬起的恐慌和胆战心惊压下,露出抹笑来。
“到时候我没银子吃饭了,可得要九弟养着了。”
“我有那么多钱,养十个八哥都绰绰有余!”萧禟一拍胸口,露出抹神秘莫测的笑来,“更何况咱们也不一定输呢。”
“干什么不需要钱,老四那边没有我,不就是靠着那个皇商薛家吗?”
“薛家的那个先家主确实有本事,但他家眼下是那个什么——薛蟠做主,心里都没杆秤的毛头小子,想和我斗!”
萧禟冷冷地笑笑,“看我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你别太过了,”萧禩赶忙去拦他,神色里满是不赞成,“薛家是民你是官,小心御史台告你以权压人。”
“八哥放心吧,”萧禟赶忙开口,“我哪里是这种人,我保证只是简单设计设计他们。”
“商场如战场,薛家自己技不如人,又怪得了谁呢。”
“好吧,总之你注意分寸,”萧禩疲累地叹了口气,“薛家女嫁给了江知渺,他也曾是我儿时的玩伴。”
“只是我们不同路罢了……”
另一头,贾政连夜赶到宫里去,却连景康帝的面都没见就被赶回来了。
不过一会,宫里传来旨意,他的官职被削了。
“那元春呢,我兄长呢——”听见这消息,王夫人顾不上伤心赶忙开口问,贾政面色一黑,“那传旨的太监说元春被软禁在了宫里,但陛下没说怎么处置。”
“至于舅哥那边……”贾政心底一跳,几乎有些窃喜。
王家和太子站得那么近,还靠太子得了个九门提督的职,总不能他挨削了,王子腾却一点事都没有吧。
他赶忙派人去问,侍从回来时却得了个天崩地裂的消息。
“老爷……舅老爷那边没被贬,反倒升任了兵部尚书一职,眼下江家、史家相熟的人家都送贺礼过去了。”
“您看看咱们……”管事的小心翼翼地瞥了他问,贾政却说不出半点话来了,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晕倒前,他看见发妻王夫人一脸欣喜,期盼着开口,“真的吗?那有哥哥再去,元春说不定能活啊!”
是我的官职保住元春的!
贾政几欲吐血,彻底晕了过去。
第57章 落定王家院子里熙熙攘攘,京……
王家院子里熙熙攘攘,京城人的消息最为灵通,太子被废,百官挨罚,这般关头王子腾竟然不退反进,升官了。
是以,金吾卫解除京城封禁的第一天,大家都默契地到了王家来参加他家的庆贺宴了。
实为庆贺,暗为打听。
王子腾的夫人姓蒋,是蜀地那边的大户,远嫁至京,性格也颇有蜀地那边的豪迈精明。
王家几个女儿里,薛夫人是最小的那个,她与几个姐姐不甚亲近,和这位嫂嫂倒是关系不错,一大早便来到王家。
薛宝钗几个也来了,陪着蒋夫人在里头招待女眷们,江知渺则到了前院去见王子腾。
这人往日里忙着巡边抚安,除了大婚那日,
这还是江知渺第一次见他。
“你来了。”见到江知渺,王子腾放下手里的书笑笑,他长得和林如海这些儒官不同,身形高大健壮,气质不怒而威。
“大舅舅,”江知渺行礼,王子腾亲自起身搀着他坐下,“都是一家子亲戚,何必多礼。”
“说起来我还没谢你呢。”王子腾缓缓眯起眼睛,年前他收到了一封信,是个从未见过的字迹,上面写着太子拥兵自重的事情。
当时远在边境的王子腾便大吃一惊,一面烧了那封信,一面赶忙暗地里派人去查。
查来查去,太子的事情是落实了,偏那封信的主人却没个影踪,王子腾心下明白,对方会写这么一封信,其实也是好意。
若不是得了提醒早早寻谋从太子党里跳船,也许他这次有就着了。
一连好几个月,那封信主人还是没有消息,王子腾都准备放弃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封从京城来的帖子,上面写着外甥女的婚期等等,后面还附了一句话。
一看那话王子腾如遭雷劈,内容且不说,这字是不是有点熟悉。
娟秀,漂亮,他一直以为是个女人,没想到竟然是他未来的外甥女婿。
怪不得找不到,这性别都错了啊!
而且……王子腾简直匪夷所思,江知渺当初中状元的时候他还特意找了人文章一看,不是这个字啊。
对于此,江知渺只能呵呵一笑。
作戏要做全套,哪有楚楚可怜的花魁写得一手奔放豪迈的好字呢,那可是他特意用左手练的簪花小楷,没想到不在春意阁了也有妙用。
“舅舅实在客气,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呢。”看着王子腾试探的眼睛,江知渺微微一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竟然真的是你……”王子腾心情复杂,他到底当官多年,很快就调整了思绪,“你来,是想问废太子的事情吧。”
“不错,”江知渺点点头,“我那日进宫,看见京城里满是金甲的金吾卫,这些人此前却从未见过,端午省亲的热闹事里,除了太子,陛下也有所动作吧。”
“对,那些都是我的人,”王子腾叹了口气,“一部分在当初你大婚时借口随从与我一同进京,另一部分则是省亲那夜混在人群中来的。”
还有他的事情啊,江知渺眨眨眼睛,怪不得景康帝今早还特意赏了他一番。
“舅舅,”他拧眉问,“东宫谋逆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这么就罚得那么重了?”
论规模,论危害,这次谋逆远没有前次严重,景康帝若是个正常人,可能是因着太子死性不改才暴怒。
但他显然不是。
“你倒是敏锐,”王子腾眯着眼看着他,慢慢地笑了出来,“是你自己问的,还是你背后的主子问的。”
他这个外甥女婿投了四皇子门下,这并不难打听。王子腾倒不觉得多难理解,当初江禹山还在时,景康帝挑选那些大家子弟进宫,打的不也是这个主意吗。
除了不得景康帝喜爱的八皇子,其他每一位皇子身边基本都有这样的伴读。
“既是他想问,也是我想问。”江知渺坦然承认,一脸哀求地看向王子腾,“舅舅……求求您了。”
“…………”王子腾浑身一抖,顿时色变,“你少来这套!”
说罢,他还是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暗室,“你过来看吧。”
顺着长长的走道往里,尽头的书桌上摆的是几封信,江知渺捡了一封看起来,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陛下可以忍受太子叛逆,不听他的话甚至故意忤逆他,”王子腾淡淡开口,“但他到底还是个好皇帝,是不能接受一个逆臣的。”
“我明白了……”江知渺神色恍惚,他放下信不再看,和王子腾一块慢慢往外走。
“我知道四皇子想拉拢我,诚然,比起八皇子,我也确实更看好他。”
临出门前,王子腾叹了口气,望向后院,王家女眷还有姑娘少爷们,眼下都在那边热热闹闹地为家主升官而庆祝着。
这几日里,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比王家更显赫的人家。
“但我年纪大了,赌不起了,”王子腾无奈地笑笑,“兵部尚书,这次生还既是陛下的厚爱,也是一次敲打。”
其一,站在这个位置上,王子腾只能牢牢地依附着景康帝,不能投到任何皇子门下。
其二,景康帝是想说,我能给你这个显赫光荣,也能随时收回他。
乔家出了个太子妃,又位居六部尚书,当年是多么显赫啊,而眼下,他家男儿的脑袋在菜场口滚了一地。
“舅舅何必烦忧,”江知渺出言安慰,说是安慰,眼神却是恳切无比,“您是能臣,将来若是有幸,那位也不会是个庸碌之君。”
“良鸟择木而栖,只不过是一时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王子腾笑开,王家遗传基因实在强大,就是薛宝钗身上也有几分王子腾的影子,江知渺一愣,就见王子腾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那我就等着来日看看,你嘴里的这根凤凰木是个什么模样。”王子腾笑着摇了摇头,“行了,不多聊了,赴宴去吧。”
……
王家后院里,蒋夫人忙碌了好半个日,总算是送走那些来庆贺的夫人们,到了晚间便是一家子关起门来用膳的时候,她才松了口气,挽着薛宝钗往屋里走。
“你舅舅也是的,早上就把人叫去前头,现在宾客散了也不让人回来。”
薛宝钗柔婉地笑笑,“眼下京城巨变,他们可有的事要谈呢,更何况都是亲戚,多相处些也好。”
“话是这么说,”蒋夫人叹了口气,跳过了这个话题,视线不住往薛宝钗小腹处瞟,“说起来,你们成婚这么久了,可有……”
“……”薛宝钗笑容一僵,赶忙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这事看缘分,更何况眼下多事之秋,要是真有了,反倒麻烦。”
“我当初怀熙歌的时候,你舅舅正好被指到外头去,”蒋夫人叹了口气,“那又是头一胎,我半点经验都没有,娘家又远在蜀地,帮不上什么。”
“还是你母亲,不嫌弃产房血腥,一直陪着我,才算是把孩子生下来……”
王子腾持家有道,对夫人也尊敬爱护,但蒋夫人想起那日,还是忍不住握紧了薛宝钗的手,“也是,你也不大,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这么早生不好。”
她也生不下来啊,薛宝钗心底无奈地笑笑,江知渺不知道找了个什么名医,口口声声说太小了生产不好,整日自己给自己熬苦药喝。
每次看他喝完药赶忙塞一颗枣,薛宝钗又好笑又欣慰。
生产这种事情,确实难得说,琏二嫂子当初多年强健的一个人,从早到晚理一天账都不带累的,生了大姐儿以后不也虚弱下来吗。
正想着,江知渺就从外面进来了,先与蒋夫人请安以后便一块出了府。
“要回家吗?还是去殿下府上?”薛宝钗扭头问他。
“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下。”江知渺揉了揉眉心,王子腾八成是军队里待久了,也有了嗜酒如命的作风,在前头用膳的时候硬是给他倒了好多。
这人一醉了也颇有些蛮不讲理,江知渺一推拒,他就来一句长者赐不可辞。
他现在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酒味。
“我让人给你熬醒酒汤,”薛宝钗心疼地看着他,抬手给人抚了抚眉心,“着急吗,不急先喝了再去。”
“嗯。”
江知渺把她手握住,在掌心亲了一口,最开始的时候薛宝钗还会害羞地缩回手,这么多次下来她已经练出一颗大心脏了,反倒把手压上去,捂住江知渺的嘴巴。
“呜呜——”江知渺装作说不出话的样子哼了两声,两人都笑了出来。
马车停下又走,江知渺下了马车,快步走到主院去,“殿下,问出来了,从东宫里查出了太子和西戎的密信。”
“太子答应老狼王,只要借他人马,待登基以后便会割地赔款。”
“…………”萧慎神色急剧变换,光影下看着甚至有些愣愣的,“他是太子,是举朝供养的天潢贵胄,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现在想想其实也早有预兆,”江知渺唏嘘地叹了口气,“西戎请求和亲的时候,几个皇子里,也只有太子想的是如何靠妹妹夺得西戎支持。”
“他既起了这样的心思,那便是谁也留不得他了……”萧慎呢喃自语。
第58章 远走太子被斩那日,京城出了……
太子被斩那日,京城出了大好的太阳。
刑场不设在往日里斩官吏的菜场口,而是单独找了个风景秀美的别院,景康帝下令,要所有皇子都去观刑。
实在是说不清,他到底是想让弟弟们送兄长一程,还是想要警示一下底下的几个皇子。
江知渺也去了,萧慎几个都上前去和太子说话,只有他远远地
站在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同于穿越前看的那些小说里,主角和别人有着血海深仇。江家死得太惨太冤枉,事情的起因又实在太过离奇,恢复记忆以后,江知渺时常产生一种迷茫感。
他的恨,是不是就那么轻轻薄薄的呢,是,太子被景康帝控制着实在委屈,但他父亲又做错了什么呢。
江禹山是个彻彻底底的儒官,若说萧慎是装出来的直臣,那他便是发自内心地认同这位君主,倾尽所有都只为得到皇帝的赞誉。
偏偏苦干半生,等来的是这个。
还在杭州的时候,江知渺有时不仅恨皇帝恨太子,他甚至会怨恨那个不为自己争取,就轻率地在牢里自杀的父亲。
恨江禹山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和云夫人孤儿寡母,该怎么活。
觉醒了记忆以后,这满腔的恨意反而冲淡了。
一个正常人,和他家这一窝子神经病计较做什么呢。
京城的太阳晒在身上,泛起暖洋洋的感觉,江知渺看着太子苟伏在地上的身影,慢慢地笑了。
终于,终于也让他等到了这一日。
等到萧慎一身沉郁地走回来的时候,江知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见他过来指指内室,“殿下,热水已经放好了。”
他们这样近距离观刑的,难免染上一身血腥味,四皇子妃刚诞下麟儿,每日萧慎下朝都要去王妃那看孩子,可不能就带着这么一身血腥气回去。
“有劳了,”萧慎点点头,抬脚往里走,他对这个二哥的感情恶大于喜,眼下自然也不至于沉痛什么的,推开门的时候,他忽然顿住。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往前看。”萧慎开口说。
“是呀,”江知渺愣了愣,而后笑开,他抬手遮住眼睛,阳光透过细长的手指间隙落下,照得前路一片光明。
“都过去了。”
……
一直到翻了月去,景康帝下令在宫里办了几场宴会之后,京城的气氛才算彻底热闹起来。
每日天还未亮,贾政便会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掀开被子就要往外走,直到被人匆匆唤住,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意识到,自己不用去点卯了。
他失了官了。
这般大的打击,让他一时间心性剧变,从贾宝玉到贾环,膝下的两个男孩儿日日被叫到父亲身边请问训话,苦得贾宝玉哭都哭不出来。
探春逃过一劫,贾政对这个女儿心情十分复杂,又恨她违背父命夜逃出府,还伙同着外人来给他施压,一边又不由得庆幸探春明智,没让家里真和乔家成了亲家。
纠结到最后,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女儿了,只好日日避之不见。
也是这个时候,谢家的媒人上门来了。
“谁?顺天府那个谢家?”听到媒人说的名号,王夫人和贾政面面相觑,默契地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他们可还指望着这个女儿嫁个高门大户,像她姐姐那样重振二房荣光呢。
谢家那小子是要去外放的,京城向来僧多粥少,这一走,谁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您请回吧,这桩婚事我们不同意,我们是要把女儿留在京城的。”王夫人看向媒人笑道。
“您别这么坚决呀,先听我说说,这个谢家儿郎可是香馍馍,好着呢……”
谢家媒人还想说什么,就见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利落的声音,丫鬟支起帘子,一个长得明艳美丽的姑娘走了进来。
“不用了,”探春淡淡地开口,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王夫人,“月前长姐已经做主为我定下了婚事,姐姐是娘娘,君臣有别,咱们还是别多干涉得好。”
“元春?”王夫人大惊失色,赶忙拿起那纸细看,果然,这定魂书下头盖着的印上面贤德妃、凤藻宫尚书几个字,不是元春是什么。
虽想想不明白,但王夫人马上就转了口风,亲热地拉住那媒人,“哎,这也是巧了,我家探春也是个好姑娘呢,我虽不是她亲生母亲,却也是记挂着的,劳您给我说说那谢公子的情况。”
娘娘,定亲了?
那媒人一时间匪夷所思,但她与谢家交好,眼下是打着说定这桩婚事来的,见王夫人愿意问,赶忙一连串说出来。
越说王夫人神色越怪,到底是京城里有名的红娘了,说话间虽有些夸大成分,但也得谢淮安自个成,才有米让她炊啊。
女儿怎么给这丫头定了桩这么好的婚事?
王夫人心底腹谑,但她是个听话的,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贾政还想说些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张嘴,探春就冷冷地打断了,“这是娘娘的吩咐,传出宫来,便是陛下的意思,父亲这是打算抗旨不遵吗?”
“咱们家里眼下没了官,可不要连爵位都被削了。”
“你,你——”贾政色变,气急败坏地瞪了她好几眼,到底咬牙应下了。
这么一来便好办了,媒人交了谢家的帖子与信物,又收了贾家的,拟了定亲书,便算是说成了。
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拿着那张定书,犹豫地看看王夫人又看看探春,不知道给谁。
“母亲,”探春看向王夫人,示意她接下定书,待媒人离开后却马上收回袖子里。
“女儿得祖母爱重,自幼养在祖母膝下,婚丧嫁娶并非小事,自然也该让祖母知晓才好。”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真是反了她了!还敢威胁起我来了!”贾政勃然大怒,探春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暗戳戳地点他们之前想要与乔家结亲,一直瞒着老太太直到瞒不住吗?
“古来男女婚嫁,哪有第一次媒人上门就同意的!”王夫人也有些不高兴,“外头知道了,还以为咱家姑娘多么恨嫁呢,元春眼下可不好过,千万别连累着她了。”
“她都有力气来管家里的事情了,哪里会不好过?”贾政冷笑一声,死死地捏住拳头转身回书房去了。
屋子里,正在抄大字的贾环姿势僵硬,两手上挂着砚台,见他进来,露出个瑟瑟发抖的笑。
“父亲……”
“嗯,”贾政应下,背着手走到书桌前,勃然大怒,啪地一声把桌子推翻,研磨多了的墨水撒了贾环一脸。
“哎哟!哎哟!”见贾政神色阴沉,转身就要去请家法,贾环顾不上擦,赶忙扑上去连哭带嚎,“父亲饶命,父亲饶命啊!”
贾政却置之不理。
眼看着那手臂长的戒尺露出,贾环心生绝望,只盼望着王夫人赵姨娘,或是探春也好冲进来救他。
直到被打得两臂青肿了,那些人依旧没有出现。
……
媒人出了贾家,就直奔到谢家处把今儿的事情吐露得一干二净。
谢大人本来还阴沉着脸,听她说到探春冷言讥讽贾政夫妇后,才算是露出个满意的笑。
“倒是个狠的下心的,”谢夫人站在旁边,一脸笑地地看向他,“怎么样,可还行?”
“不错,”谢大人沉吟片刻,给了探春一个很高的评价,“国公府败落,她的家世是差了些,人才品行却是一流。”
就得是这样不给母家拖累,当机立断的性格,才正适合他家。
第59章 高飞探春和谢淮安的婚事到底……
探春和谢淮安的婚事到底是定下了。
贾母知道以后叹了口气,把孙女叫到身边,悄悄地在她嫁妆匣子里又塞了点私房钱,探春看着看着,眼眶就突然红了。
“孙女不孝,”探春直直地跪下,眼泪直流,“日后就不能在祖母身边尽孝了,还望祖母保重自身,福寿延绵。”
“你们这些丫头过得好,我也就好了,”贾母笑笑,给她正了正鬓间的发簪,“也多亏你明智,帮家里逃过一劫。”
“可惜了……”她叹了口气,眼底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凤丫头也是你也是,你们都投错了身子,若是个男儿,早有一番大出息了。”
她看得明白,家里这几个女孩儿为人处事学问操守处处都比几个爷们好,就
是最为出息的那个宝玉,也许做个女孩儿会更好。
可惜啊,可惜啊。
“祖母……”探春把脸埋在她膝上,默默落泪。
“谢淮安要外放,你们的婚事办得还是急了些,”贾母搂着她,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搂还不及腰高的孙女儿一样,“好在他家到底是个好人家,礼节周成,聘礼也重,也不至于让你被别人落了闲话。”
“他是去做父母官的,你去了那头,吃穿用度上自然是比不得家里,但不要摆小姐架子,穷困地区的百姓是蛮愚,但他们也是记恩的。”
“我孙女这样的本事,若是能为他们做成一两件好事,教化妇孺也好开化孩童也罢,哪样比困在宅子里当大家夫人差了。”
“去吧,”贾母闭上眼睛,“去吧。”
九月初六,秋高气爽的日子,探春在姐妹们涟涟的眼泪里出了阁,婚后七日,便启程前往南边,与谢淮安一同赴任了。
薛宝钗站在城门处送她,看着那对车马慢慢地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
“三妹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林黛玉未定亲,不能像她那样坦然地出现在人前,以兜帽遮住身形,只坐在马车上打起帘子,满是愁绪。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就是不能见面又如何呢,”薛宝钗笑了笑,“南边天地开阔,三妹妹到了那,说不定会有大作为呢。”
“总比困在家里好。”
“也是。”林黛玉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下来,她也算是能坦然地面对离别了,待人影彻底消失天色渐明,他们才上了马车,往京城里走。
月前,许是为了冲淡东宫谋逆的影响,景康帝特意命内务府将诸妃省亲时家眷所作的诗词挑选整理成册,由翰林院词臣们点评发刊。
《杏帘在望》赫然位于首位,一时间传唱满京,就连不懂诗词的农家百姓都夸这诗写得好,朗朗上口,就是村里生气勃勃的模样。
虽然几个礼官都看见了,但呈上去的时候,上面题的是贾宝玉的名字。一时间,书院里的学子们都纷纷跑来夸赞,给贾宝玉夸得一头雾水。
他对于妹妹的事情,总是格外地实诚,不好意思应下这些夸赞,极尽详细地把事情说了。
也因此,林黛玉名声大噪。
她不是男儿,不能参加科举,和这些书生学子们没了竞争关系,反倒让他们放下了戒心,不再摆出往前那副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模样来,对林黛玉大加推崇。
她知了这事,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
就连林如海不是写信上来,都狭促地打趣家里出了个才女,连带着老父亲都扬眉吐气了。
有了她做例,一些“不安于室”的大家小姐们心思也悄悄地活络起来,市面上出现了许多或是言语清新,或是活泼自然的诗词集,没署全名,只自称为“某家女”,或是题雅号。
林黛玉把这些诗集都整理出来,在京城里租了个小铺面,教贫民女孩儿们读书。
越是困苦的人家,被程朱理学禁锢地越重,在有些人家看来,学诗认字是男儿家的事,女孩子去学那些男人写的诗,不成体统。
但学女孩写的诗不就没这个问题了。
林黛玉就是看准了这点,告诉那些人家,学了这些就能像大家小姐一样,才不“愁嫁”,这才让那些人松口把女孩儿送去学堂。
那些小姐们,都默许她扯了自己的大旗。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下人小厮,悄悄地送些诗集字帖到书院门口。
除了学诗认字,小丫头们还会学女红等等,织出来的帕子裙子漂亮卖价高,为家里挣了钱,这么一来,有些顽固不化的,也松了口。
学堂不大,但仅靠林黛玉和紫鹃几个姑娘已经忙不太过来了,香菱跟在薛宝钗身边这么多年,性子渐渐开朗,见状,主动拉上几个识字善俗务的姐妹请缨。
到后来,在薛宝钗默许下,香菱干脆放了那边的事务,整日里在书院与孩子们同吃同住,姐姐一样照顾着所有人。
也是这时候,她的母亲封氏有了消息。
这些年里,薛家、江家、林家……相熟的人家都记挂着这事,一直在帮着找着,但她自个没什么记忆,年纪太小也没有乡音,天地茫茫,寻找起来何其不易。
几家只能画了香菱的画像,让人找三四十岁,面容与她相似的妇女。
见面的第一天,香菱就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了。
封氏没了丈夫,老父兄弟最开始还愿意养她一个寡妇,到后头也日渐厌烦起来,更何况,他们从来没有要找香菱的意思。
封氏日渐绝望,最终还是离开了家,靠着女红手艺挣点吃食路费,四下寻摸。
她长得好,就是人到中年面容憔悴了,也有美人之态,这一路上没少有富商官吏见她孤身一人,想强娶为妾的。
封氏一狠心,毁了自己的面容,如此方得安静上路。
她面容有损,又怕人家嫌弃不收她的绣品,每次都是带着面纱偷偷摸摸地请买,更不会主动去听人说什么,就这么硬生生地错过了。
香菱本还有些犹豫,见着母亲苍老的面孔和脸颊上的疤,一时间泪流满面,母女两个抱在一块,死死不愿意放开对方。
见女儿过得好,封氏也放下心结,她不愿意离开,便每日与香菱一块住在书院,帮着料理事务。
短短几日,薛宝钗再到书院里的时候,封氏穿着蓝布褂子,长发束起,整个人精神已经焕然一新。
“总算是有了消息。”江知渺陪她一块来,见状也叹了口气。
他往前寻思过从贾雨村处入手,奈何这一世有了他,林如海也没想过要让女儿的西席护送进京,自然也没有举荐一说。
江知渺找到人时,贾雨村还在苦讨生活,开了家私塾,教附近小儿读书写字。
与原著记载,当真是天差地别。
但江知渺想着原著里曹公的评价,这人虽有才,但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一个对老百姓残暴不仁的父母官,还是不要的好。
贾雨村没了飞天的机会,也没见过香菱,虽阴差阳错还是娶了娇杏,但早被琐事填满了脑子,把当年的恩人忘之脑后。
娇杏倒还有些印象,只是寻着她破碎的记忆去找,早已人去楼空。
……
太子死后不过半月,景康帝却突然下了一道旨意,骇得百官满目茫然。
他要求朝官上书,从剩下的皇子里举荐一位,虽未明说,但已经有了要再立储的意思。
古来储君之位,一概是朝臣日夜关注的重点,没立的时候,日□□着皇帝立储,立了以后,天天守着太子挑刺,等太子登基了,又要开始新一轮斗,让立新的太子。
收到这一封旨意,朝臣们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但大好的能光明正大议储的机会,他们还是不想放过,于是,写满自己意向皇子和理由的折子雪花一样飞向皇宫。
孟文微悄悄去打听了一下,支持萧慎的,寥寥无几。
江知渺:“噗嗤——”
周玉文:“噗嗤——”
见萧慎面色不善地看过来,两人赶忙憋住移开眼,周玉文尴尬地咳了两声,“哎呀,是哪几位大人这么慧眼识英雄啊——”
“礼部的容大人、御史台陆御史……”孟文微念出一连串的名字,江知渺飞快地对上人,若有所思。
萧慎冷面王的名声已经足够吓退一堆“狂蜂浪蝶”了,他在户部管的属下近乎全年无休,但凡想要过得轻快点的,都不会选他。
但这时候就能看出来,真正会
选萧慎的多是些朝廷的中流砥柱,这些官员可能并不太受同僚喜爱,但多为实干家,有治国理政的好本事。
景康帝也不是瞎的,难怪最后是这位爷赢了。
“对了,”孟文微瞥了眼萧慎的面色,有些犹豫地开口,“有近乎百位朝臣,联名举荐了八皇子殿下……”
“眼下举荐的书信应该已经到了宫里了。”
萧慎骤然色变,猛地站起身,眉目沉沉,“他疯了?!这个时候出这么大的风头,生怕父皇不削他是吧!”
“殿下,”江知渺轻轻提醒,为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至少在外头不能被人看出来。
见萧慎冷静下来,江知渺才慢慢地开口,“八皇党多是年轻官员,意气风发,将此次议储视为大抒己志的好时候,更何况党羽发展到这个地步,尾大不掉,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按得住。”
妄论这里头难免还混有浑水摸鱼,想把局面搅得更乱的人。
“…………”萧慎沉沉叹息,“到了现在,该上折子的都上的差不多了,最迟明日早朝就该有定论。”
“如今之计,只有等了。”
第60章 百官举荐今日本是常朝,景康……
今日本是常朝,景康帝却宣旨,命所有在京朝官日朝。
江知渺跟在礼部尚书容正后面一块穿过掖门,人流如织,都趁着这一小段时间与同僚交谈着。
“哎,”江知渺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今儿只怕不太平,又要站桩了。”
“以防万一,本官到现在可是滴水未进啊,难熬,难熬。”容正是他座师,两人又在一块共事,江知渺活计干得极好,让容正轻松不少,他也就越发和颜悦色。
江知渺:“今儿不知道几点才散呢,大人就不怕饿晕过去。”
他们在后头些的还好,容正一部大员,是要站在景康帝眼皮子底下的,若是晕过去,实在不雅观。
容正神秘一笑,悄悄把袖子往上一撩,只见那官袍下层衣裳上不知何时缝了个暗袋,方方正正的似乎塞了东西。
容正一掏,江知渺顺着他的动作仔细一看,两块方糖。
“我夫人特意给我缝制的,每日早起上朝的时候亲手取来糖放进去。”
“这糖个头小,也没甚气味,撑不住了悄悄往嘴里一塞,若是陛下突然问着了,借着说话动作吞下去就好。”容正兴致勃勃地分享经验,脸上一脸地得意。
“师娘当真巧思……”江知渺一脸钦佩,这般神奇讨巧的法子,可不是谁都能想出来的。
容正和老妻感情甚好,是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江知渺夸他夫人,他心底也高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前头靠墙有个人慢慢地走着。
他俩都是习惯早来的,距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但也多是到殿前大广场去等着,不似这个人,脚步迟钝,有时甚至停下来不知道想什么。
再走近些,那人听见脚步声回首一看,不正是这几日京城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八皇子萧禩是谁。
“容大人安,”萧禩见到他们先是一愣,收敛起若有所思的神色朝容正打了个招呼,又看向江知渺,有些说不清是苦涩还是什么的笑笑。
江知渺:“…………”
容正何等人精,自然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借口飞快上前两步,留出后面的空间。
“好久没见你了,”萧禩笑笑,“怎么样,还好吗,三哥性情温和却是个眼光高的,我没少听他夸赞你,说是有了你,礼部运转都快多了。”
“得多谢三皇子殿下和几位大人赏识,”江知渺也笑笑,比起萧禩的笑脸,他笑得就显得有些敷衍,“殿下呢?”
“我很好……”萧禩笑笑,笑容里有着难言的悲伤,“只是怕好不了几天了。”
百官举荐,何等的显荣,若是是一废太子时有这个场面,萧禩也许都会被冲昏了头脑,奈何太子的前车之鉴就在那,他只会胆战心惊。
这样的举荐,与太子的逼宫何疑。
“…………”江知渺沉沉地叹了口气,上朝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人多眼杂,他只是摇摇头,飞快地说了一句,“不管如何,四皇子是你的兄长,何必走到这一步呢。”
“我知道,”萧禩神色复杂,“四哥把我当弟弟,但没把九弟十弟他们当人。”
这个人就是这样,江知渺叹了口气,谁也舍不得,谁也放不下。
这样的性格适合当贤王,但难当皇帝。
偏偏哪个皇帝能容忍手底下有这样的贤王呢。
“八哥!八哥!”九皇子正好从广场前头绕过来,一双眼睛颇为神奇地在那么多人里准确地看见了萧禩,兴高采烈地小跑过来。
江知渺见状,一言不发地走了。只留下萧禩站在原地。
萧禟看见这场景,面色立马就沉了下来。
好他个江知渺,萧禟咬牙切齿,看在八哥的面子上他都收敛了没对那薛家下手,他竟然还敢大庭广众下给八哥没脸!
他以为他是谁啊!天王老子吗!
萧禟暗下决心,明天,不,今天回去他就要让薛家吃不了兜着走!
江知渺并不知道这个八哥毒唯脑补了这么多,禁鞭响了三下,他老老实实地低垂着脑袋进了殿,等着景康帝驾临。
果不其然,上朝一开始,景康帝便点了几个支持八皇子的朝臣,身旁的老太监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支持谁。
整个大殿里一片死寂,只有太监尖锐的声音和那官员压不住抖的嗓音,萧禩就站在最前头,低垂着头面无表情,什么都看不清。
逼问到第三遍的时候,一个官员终是顶不住了,“三,三皇子、不、四皇子!我支持四皇子!”
同排的官员也崩溃了,一时间,叫三皇子的也有,叫四皇子的也有,甚至连还在读书并未参政的小皇子们都被点名了。
景康帝笑笑,一双老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萧禩,看他就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往日里和自己相谈甚欢,发誓一辈子追随自己的人就这么改口叛变。
到了最后,那近百的官员近乎半数的改口,偏还有几十个就那么地执拗,死咬着夸赞萧禩贤明。
景康帝不甚满意。
萧禩轻轻地对他们摇摇头,面色青白。
萧禟已经要忍不住了,站在他身边的十皇子用了大力气才把他按住,十四皇子也面色苍白,一时看看他,一时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场近乎拷问的逼供下来,百官们身心俱疲,景康帝才慢慢露出个笑,下巴一昂,有太监领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
“十三皇子?!”江知渺听到旁边的官员一脸诧异地小声呼。
那年轻皇子面容称得上俊秀,但也掩盖不住眉眼间的疲惫与灰败,尽管他竭力在伪装了,但行走间的依旧有些跛。
看见这人的时候,萧慎面色立马变得苍白,这下他和萧禩站在一块,倒是说不出谁的面色更难看些。
“朕十三子,早年无知犯下大错,但今年来已经改过,”景康帝声音里带点高兴,“从今日起,特许其出宫建府。”
一天之间接连恶心这么多位儿子,江知渺觉得自从太子死了以后,景康帝真是越发地不当人了。
幸好,他活不了多久了。
上朝的时候有多热闹,下朝的时候就有多死寂无声。
与萧慎与八皇子这对阴间兄弟而言,他和十三皇子的兄弟情十分阳间,两人一个你指挥我听从,是出了名的好搭子。
几年前十三皇子无缘无故地被景康帝申饬,受了杖刑以后立马就丢到了别院去,缺医少药,连侍奉的人都没几个,还是萧慎想着法子悄悄送了点东西进去,才保住他的命。
只是那双腿,
却是再也好不了了。
“四哥,”走在宫道上,萧祥面色苍白地笑笑,“你走慢些,我跟不上了。”
萧慎抿了抿嘴,他有在放慢速度,只是没想到弟弟的腿已经差成了这样。
“你再忍忍,”萧慎出言安慰,眼底满是内疚,“出宫就上马车,到四哥家里去,我给你请大夫。”
就景康帝对十三皇子的态度,能给他派什么好太医,还不如萧慎府内养的府医尽职尽责。
“多谢四哥了,”萧祥笑笑,他还是个少年,却半点不显得意气风发,反倒有些过分的沉稳了,“听说四嫂生了个小侄儿,可惜了,我没能见着。”
“等到了府上,我把他抱过来,”宫门近在眼前,萧慎神色却越来越紧绷,他强撑着笑笑,“到时候让他喊你十三叔,你还要教他骑马射箭呢。”
“是吗,真好啊,”萧祥沉沉地笑了笑,他踌躇着踏出宫门,忽然顿住了脚,暖融融的日光里无奈地笑,“四哥,我腿废了,骑不了马了。”
“不好意思啊……教不了小侄儿了。”
……
江知渺下了朝就去了礼部,年关一步步近了,六部都陀螺一样忙起来,直到天色欲黑,他才结束了手里的事务,悄悄地下了衙。
家里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江知渺匆匆地吃了饭,才去了四皇子府上。
书房里比往常多出了个人,除了他,其他几个跟在萧慎身边久了的都知道十三皇子的状况,只叹息地看着他的腿。
“大夫来看了吗?”江知渺进去走到他身边站着,看着那锦袍掩盖不住瘦削的身形。
“咦,”周玉文惊诧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你们认识?”
废话,孟文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江知渺在宫里当了那么多年伴读,能不认识萧祥吗。
江知渺心底沉沉,他记忆里的萧祥十分割裂,一个是少时还不及腿高,说话都说不太清楚的小童,念他的渺字总是念不清楚,一出口就成了喵。
那时候江知渺还悄悄和萧慎吐槽过,他这弟弟是不是有点问题。
再后来就是记忆里那个为国为民,为了萧慎奔走劳累至死的亲王,史书上的画卷里,总是掩盖不住的疲态。
而看着现在这个瘦削的少年,江知渺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面对命运洪流时的那种无奈。
他、萧慎、萧禩……乃至废太子,生在皇家,没一个人是真的开心的。
“看了,只说要好好养着,以后阴冷天有得熬呢,”萧祥也还记得他,两人都因景康帝遭了大罪,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萧祥笑笑,“四哥还说要我教小侄儿骑射,现在看还是得你来,刚好文武一块教了,有个连中三元的老师教着,小侄儿还不知道多出色呢。”
“小殿下日后定然有无数个老师的。”江知渺意有所指,萧祥看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还是没开口。
等了半天,却不见萧慎过来,他这人一概礼贤下士,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张老最先坐不住了,正要遣人去看,就见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过来,“各位老爷,殿下晕过去了,皇子妃派我来告知诸位一声,请回吧。”
“晕过去了?”几人面面相觑,孟文微赶忙派人去打听,下属前来回话,他的神色渐渐奇异起来。
江知渺心生疑惑,等到人都走了以后,他悄悄地凑到孟文微旁边,“怎么回事?”
“殿下今儿不知怎么去了隔壁……”孟文微语气奇怪,“据说和八殿下大吵了一架,气晕过去了……”
“这事说起来有点丢人,你别说出去啊。”
江知渺:“…………”
多大人了还这样。
但是萧禩那个温温柔柔的性子还会骂人,还能把萧慎气晕过去,江知渺心生疑惑,但是转念一想史书里记载的那些诛心之言,顿时也就理解了。
果然温柔的人诛起心来,才是最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