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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魏东强是个不要脸的,吃了吕家的绝户不算,还想拆迁的时候占着他们的名额。

    没想到,她媳妇刘娣来也是个厚颜无耻的。

    魏东强昨儿晚上来沈家寻人没办成事,最后败兴而归,不知道他回去咋跟他媳妇说的,弄得她第二天也找上了沈家。

    刘娣来的心眼比藕多,来沈家的时候,沈山生和王冬梅都已经去市里上课了,家里只有沈万山在家。

    她也知道,老人心软最好说话,所以专挑软柿子捏。

    “叔?沈叔?对不住啊,昨儿晚上是俺家那口子不会办事,吵着你们了吧。”

    “我来给你们赔罪了,对不起!”

    “这东西是我特意从市里买的,对老年人的身体好,您要不就收下?”

    可惜,她盘算错了。

    沈万山可不是那心软的老头儿,好歹从前和吕家也算是认识,吕春华也叫过他几声叔,为着曾经这份交情,他也不会听这种鸠占鹊巢的东西多放一个屁。

    “拿着东西走吧,我用不上。”自顾自地在院子里打太极,沈万山把收音机的旋钮又调大了一些,试图盖过她的声音,“也不用特地跑来跟我道歉,昨天你男人来的时候我都睡着了,一点没吵着我。”

    沈万山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刘娣来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无事不登三宝殿,沈万山心里明镜似的她找上门来肯定是别有目的,可不管是有什么图求,他都不想听。

    刘娣来很能忍,被挡在门外半个多小时都没生气,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偶尔有人从门口经过,本想上去帮她扣门,可走近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后便没有多管闲事。

    沈万山是在家的,从来没有把谁挡在门外过,既然他在家却不愿意开门迎客,那就证明这人不算是“客”,而是怀着一副歪心肠的小鬼儿。

    “你不是俺村的吧,瞧着脸有点生。”

    “你是哪个村的?找沈叔有啥事吗?”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上前问她道。

    刘娣来尴尬地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解释说:“我是清平村的,昨天俺家那口不懂事,我就想着来替他跟沈叔赔个不是。”

    刘娣来没敢跟人明说自己是魏东强的媳妇,也不敢说魏东强昨晚来上门是求着办什么事,因为她心里清楚,他家三口人在豫市各村的口碑都烂了几十年了。

    她的智商要比魏东强高一点,意识到沈家的正门进不去后,她又想到了沈家的另一个门。

    沈家可以闭门,但医馆总得开门治病救人吧,而且听说开堂坐诊的他家小孙女才二十多,女孩子家家,想来应该是个好说话的。

    “下一位,十三号,十三号可以进来了。”

    沈妙把病历记录好后,继续往后叫着号。

    一抬头,她就看到一个满脸堆着笑意的女人,手里拎着大包小裹地迈进了门槛。

    瞧她看自己时眼睛都快要变成两条缝了,沈妙不禁问道:“你是……?”

    “是妙妙吧,长得这么大了?你忘了,小时候你来俺村赶集,咱们见过,我还抱过你呢!”

    沈妙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勉强了,“啊……”

    小时候抱过她的人多了去了,过了这么多年,她怎么会认得出谁是谁?

    刘娣来将手上的礼物放下,不太好意思地向她表明了自己身份:“昨天晚上,你魏叔去恁家来着,俺俩是两口,你叫我婶子就中。”

    “哦~”

    沈妙没有像沈万山那样跟她摆脸子,而是用热烈的笑容回应她,“是魏婶儿啊,快坐快坐!”

    沈妙没有戳穿她刚才的谎。

    什么小时候抱过,就算她记性再不好也听说过他家的破事,就算她小时候再不懂事,也不会让她这么个人抱的。

    当然,沈妙也不傻,她这么费劲巴拉地跑一趟,不就是想跟沈家维护好关系吗?

    一定是昨天沈山生对魏东强的态度尚算客气,才给了他家这样的错觉,觉得只要能和沈家处得好,就能让沈山生帮他家在吕国胜跟前吹吹耳边风。

    可惜啊,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沈妙是小辈,为了不落个没家教的名头,她不能直接跟长辈们大呼小叫,否则她肯定会抄起墙角的笤帚把她给打出去!

    “怎么?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是这样的,昨天恁魏叔不是上门托村长办事嘛,在恁家闹得有点不太好看,所以……”

    “婶儿,”整理的面前的病历簿,沈妙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们大人的事,我们小辈儿插不上嘴,你这得跟俺爸俺妈说啊。”

    “你看我这还得给人家看病,医馆也不是聊这些事的地方。这样吧,俺爷在家呢,要不你去家里跟他聊吧。”

    “对对对,是我不好……”

    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墙角,刘娣来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把那个用来挡门的小板凳拉来坐下,“你该忙忙你的,我在这儿坐会,等中午咱一块下馆子吃,到时候再好好给恁家道个歉。”

    沈妙:……

    果然是块狗皮膏药。

    不过她有张良计,自己也有过墙梯。

    从座椅上站起来,沈妙来到门口对外面的人说道:“谁帮忙去小敏家跑个腿?我这笔没水了,上她家帮我买根笔吧。”

    “好。”

    这就是沈妙的脱身之计。

    沈妙早就跟小敏定过暗号,只要医馆出现麻烦就会托人给她带话:

    笔没水了,就是要小敏来帮自己脱身;本子没纸了,就是医馆出事了,让她赶紧去村委会叫人;饿了想吃点小零食,就是病患这边有热闹喊她一起来吃瓜……

    沈妙还以为得再等上十几二十分钟呢,没想到还没十分钟,小敏就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过来。

    “妙妙!妙妙快来一趟,有人晕倒了!”

    沈妙故作紧张地应了一声,“哎,来了~”

    小敏的演技是越来越好了,这一路跑来满头大汗的。

    跟着她往外走,沈妙偷偷撞了一下她的手臂,夸赞她道:“演得不错,有进步。”

    小敏一脸懵逼地看着她,“哎呀!啥啊,真有人晕倒了!”

    沈妙:!!!

    跟着小敏从医馆出来还没走多远,就瞧见几个姑婶一起扶着个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沈妙定睛一看……好家伙,是孙红霞!

    “哎呦,哎呦我的娘哎……”

    说是晕倒了,可她这一路是被人扶着走过来的,而且捂着的也不是头,是心口。

    乍一看,大概率应该是装病。

    姑婶们扶着孙红霞进医馆里坐下时,沈妙向小敏打听具体是什么情况,小敏只用一句话就概括了下来:关公面前耍大刀,自讨没趣。

    孙红霞是带着儿子来相亲的。

    自从听说东边这几个城边村也要拆迁后,孙红霞的如意算盘也打到了城边村的姑娘身上。

    光是找个漂亮的、贤惠的儿媳妇对她来说还不够,更要紧的是门当户对。

    不说家里条件有多好吧,起码也得有几套房子才行,这样婚后才不会惦记着他们家的家产。

    于是孙红霞这么找啊找的,就找到了清河村的余家,今天便是两家见面相看的日子。

    为了能让王前进找个好媳妇,孙红霞在媒人面前吹得那个离谱啊,结果双方一见面发现和当初说的不一样,女方父母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女方的意思是就别继续接触了,两家坐下来一起吃个饭就算完了。

    可孙红霞的情商低啊,为了证明自己儿子有“人格魅力”,想要说有好多姑娘都巴不得嫁给

    他,嘴皮子一秃噜,差点把瞟唱的事给抖搂出来。

    为了表明自己儿子顾家,是个过日子的老实人,结果又把他在家不务正业天天喝酒打麻将的事给透露了几分。

    当时女方那边的脸上已经是很难看了,孙红霞却还继续说“嫁给俺小是你的福气”、“能嫁到俺家,那真是你家祖坟上冒青烟”这样的话……

    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眼看着差点动起手来,结果孙红霞一下子就当着众人的面晕倒了。

    听小敏说,原本孙红霞是真的晕倒没意识了,是王前进又摇又晃,“妈妈妈”地这么叫嚷着才把她给弄醒了。

    大家担心孙红霞会有什么毛病,这才带着她来沈家的医馆,再让沈妙给瞧瞧。

    “欸?是妙妙啊!”

    看见沈妙,孙红霞倏地一下抬起了耷拉着的眼睑。

    她还想着能跟沈家结亲的事呢。

    害,早知道就不折腾这一趟了,早去沈家多好?沈家一家子都是老实人,才不会像余家人那么粗鲁。

    “哎呦~嘶……”

    孙红霞高兴得太早,忘了自己刚才摔倒的事,刚要去拉沈妙的手,就被肋巴骨的一阵疼痛刺激得说不出话来。

    她只想着跟沈妙套近乎了,进门时还被摆在门口的那些礼物给绊了一下,还好姑婶们扶着,要不指定得摔个大马趴。

    “谁呀?这么不长眼,把东西堆在门口?!”

    瞧一眼自己那双红皮鞋上磕着的灰,孙红霞一下就注意到了坐在小板凳上的刘娣来。

    拎这么多礼物来,是来给沈妙说亲的?还是求她办事的?又或是她家的亲戚?

    刘娣来还算有眼力见,赶忙把东西给挪走了:“对不住啊,我给挪一下。”

    暂时拿不准刘娣来身份的孙红霞没有太强势,而是向沈妙询问:“这是恁家亲戚?”

    “不是,”沈妙的脑子一转,瞬间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她是魏叔家的婶子。”

    “魏?哪个魏?”

    沈妙的音调稍稍提高了几度,“魏叔!就是那个清平村的魏叔,魏东强嘛!”

    魏东强?

    这可是各个村子之间口口相传地头号人物,早二十年前,谁听说吕家的事不骂他一句乌龟王八蛋。

    也就是现在打人犯法,不好把事情闹得太大,要不他们这对吃绝户的狗男女哪还能继续活着啊?

    一听说她是魏东强的媳妇,几个姑婶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而她们扶着的孙红霞也渐渐直起了腰板。

    “老魏家的啊?”

    “这好好的,跑来俺村是想要干啥?”

    “送这么些礼,呦,不会是来求人办事吧!”

    姑婶们身上没个一官半职的,自然不用像王冬梅那般对她好声好气,双手交叉往身前一放,个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省得她作什么妖。

    “没没没,别误会。”

    刘娣来感觉到了姑婶们的敌意,连忙解释道,“我就是来跟妙妙道个歉,昨天俺家那口子大晚上来恁村,吵着沈叔了,我替他来赔个不是。”

    小辈是不好对长辈无礼的,可村子里的姑婶们就不一样了。

    沈妙没有让她避重就轻地把事情给模糊过去,而是半遮半掩地把昨晚的事给抖了个干净:“害,是这么个事儿,昨天魏叔来俺家找吕叔让他帮忙办个事,吕叔喝了点酒嘛,就稍微闹了点不愉快。”

    “办事?办啥事?”

    沈妙继续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应该是要迁户口的事吧?我昨儿晚上跟俺妈在看电视,没太听清,好像是请吕叔把他们的名字加进他们村。”

    见姑婶们的脸色更差了,沈妙继续添油加醋道:“害,也不知道怎么突然要迁户口了,这好好的,从前也没提过呀?不过也难怪吕叔不同意,还没到时候呢,这名字想加也加不上啊。”

    沈妙都暗示到这个份儿上了,姑婶们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急着迁户口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想着村子要拆,好多分点面积啊!

    一家子的吸血虫,贪了吕家的钱和房不够,现在人家一家四口都没了,还想利用人家的名额给自己分房子。

    呸!真叫不要脸!

    “这是恁村的事儿,来俺村不太合适吧。”

    话音刚落,她就一脚踢在了旁边的礼物盒上,力道不重,但是却足够把它踢倒。

    “就是说啊,”另一位婶子也跟着踢了一脚,“你也不用欺负妙妙人小,想着她不懂事,送点东西、哄两句话就能帮你。我今儿跟你明说了,不可能,你们一家的名字都迁不进,要是不服就去法院,不用来俺村作精。”

    “法院?她倒是敢去啊?去了得好好说说吕家的事,说说他们一家三口不要脸吃人家绝户的事!”

    姑婶们说话句句不留情面,音调一声高过一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做的这些缺德事。

    刘娣来的脸皮就算再厚,也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跟她们硬碰硬。

    她没有脸,自然没办法撕破脸,她心里清楚事情要是真吵起来,吃亏的只有自己,所以便只能像个鹌鹑似的站在那,听着姑婶们的贬低。

    可骂得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像她这样的滚刀肉,是不懂什么叫脸面的。

    “还站着干啥?还不滚?”

    坐在椅子上的孙红霞又踢了一脚她带来的那些礼,“别以为自己算盘打得好就中了,老天爷长着眼呢,缺德事做多可得当心了,省得被一个雷给劈死!”

    在一众姑婶的联合下,总算是把刘娣来和她的东西都赶走了。

    兴许是刚才骂得太上头,这会儿孙红霞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体不太舒服,不用沈妙说,自己就把手腕放在脉枕上了。

    “我这胸口闷得慌,不知道是不是被气得很了,头还有点疼。”

    “还有我这腰,刚才肯定是摔着了,酸疼得很,是不是得贴个止疼膏啊?”

    孙红霞今年不过五十多,还没到一生气就气出个什么好歹的年纪,而且听她说话时中气十足的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严重的病症。

    毕竟是在余家出的事,陪着一起来的姑婶们都紧张坏了,生怕孙红霞会有个什么好歹。

    摸了摸她的脉后,沈妙的眉头一抖,问她说:“你最近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就是心口闷,肚里不太舒服,啥都吃不下。”

    “那事来了没?”

    “害!我这都多大年纪了,上上个月就没了。”

    沈妙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嗯,那看来日子是对上了。

    “你这不是身子不舒服,是怀上了,”沈妙一边说一边记录着脉案,“马上三个月,摸着脉有力得很,我估计啊,应该是个小。”

    听到孙红霞的身体没事,几个姑婶连忙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是怀孕了不是气出了啥毛病,不是俺们家的责任。

    嘶?等等……

    “真的假的?真怀上了?”

    孙红霞正要向沈妙确认,一旁的婶子就替她开口道。

    “真的,两个多月了,你这段时间太操劳了,所以胎像有点不稳。”

    “我,我真怀了……”

    孙红霞开心得脸上都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了。

    这个孩子来得好啊!

    她一直想着王家就王前进这么一个孩子,香火太单薄了点,而且她心里有数,自己的这唯一的一个儿子不是个省油的灯。

    可没办法,家里就他这么一个独生子,只能宠着,任由他的性子来。

    如今自己肚子里又有了一个孩子……

    不仅是如此,要是孩子能赶在拆迁之前出生,有了户口,那家里就能多分几十平方啦!

    一遍遍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孙红霞高兴得都流眼泪了,“妙妙啊,给我开点安胎药,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多少钱都中!”

    沈妙:“中,没问题。”

    等着沈妙给开药方的时候,孙红霞继续跟身边的姑婶们聊着。

    “我明天是不是也得去医院做个检查?”

    “应该的,你这个年龄,得多注意着点。”

    “怪不得

    最近这么想吃酸呢,每次家里做饭我是一口肉都吃不下。”

    “吃吧吃吧,可别亏了自己的嘴,想吃点啥就吃点啥。”

    “那后天咱说还去给前进相那个谁……”

    “不去了不去了,让他自己去吧,我还能管他一辈子呀。”

    之前对孙红霞来说,天大地大都不如儿子王前进的婚事大,给儿子找个称心如意的媳妇才是最重要。

    现在可就不一样了,肚子里怀着一个呢,她可不能再操太多心了,免得累到自己。

    过了十几分钟,等大家的情绪都静下来后,王前进和几个余家的男亲戚也来了医馆。

    “小啊,小,我跟你说,你要有个弟弟了!”

    孙红霞激动得不行,一把拉着王前进的手说道:“马上三个月,估计明年夏天就出生,跟你一样呢。”

    “啥?”

    王前进错愕地看向孙红霞的肚子,结巴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你,这,啊?”

    “咋了,不替恁妈我高兴啊,”孙红霞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恁兄弟一出生,等以后我跟恁爹不在了,你也能有个伴儿,他也能帮衬着你。人这一辈子,最亲最亲的除了爹妈,可就是自己的亲兄弟了。”

    这喜讯来得太意外,王前进还是没能反应得过来。

    慢慢地蹲下身,他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可是……笑得好丑。

    “怀,怀了好啊,咱家要添新人了,等你和俺爸年龄大了,以后也能多个人照顾了。”

    不止是孙红霞高兴,陪着她来的媒人,还有一行的姑婶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孙红霞这一怀孕,就不会天天张罗着给王前进找媳妇,忙着祸害别人家的姑娘了!

    *

    十月最后的那几天,豫市下了好大的雨。

    白天瓢泼、晚上滴星,断断续续地好几天都没停。

    晚上吃饭的时候,电视上播的新闻都是关于拆迁的事,折腾了这么多年,今年年底终于要开始动工了。

    最先开始的自然是城中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这些城边村。

    对拆迁这事儿,沈妙还是挺期待的,毕竟要是清河村真要拆的话,那他们沈家也能一夜暴富啦~

    所以她有点理解那些人,等着盼着希望拆迁消息能够早点下来的心思了。

    噔噔噔……

    有人在敲门。

    “谁啊?”

    沈妙打了个把伞一路小跑去了门口,打开门时,只见有几名警察拿着手电筒,一脸严肃地站在了门外。

    “警察同志,请问你们是要找谁?”

    “沈妙在家吗?”

    “我就是。”

    “有人举报你涉嫌一起投毒案件,请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第62章 老天爷咋不一个雷劈死你……

    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沈妙总觉得身后的墙在漏风,有一股股的寒气不停往她后脖颈里吹。

    看着面前那两位表情严肃的警察,她一下子想到了过年时沈山生被带走的那一晚。

    即便他们父女俩这一辈子都老老实实的,自认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可在看到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八个大字时,手指也会紧张地发抖的。

    等了大概十分钟,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这才推门进来。

    “沈妙,是吧?”

    “嗯。”

    男人一看就是办案多年的老警察,并不像身边那两个青瓜蛋子一样,情绪紧绷、一本正经地端坐着。

    摘下警帽放在桌子上,坐下时,他脸上的表情稍显轻松:“你别紧张,我们来找你只是想跟你了解一些情况,投毒的罪名成不成立目前还不一定。”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即使警察的语气平和,但在听到“投毒”这两个字的时候,喉咙处还是哽了一下。

    翻开本子,掏出钢笔,警察继续说道:“你认识孙红霞吗?”

    “认识。”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普通的医患关系……不过应该也算是熟人,因为家里共同的好友比较多,所以吃席的时候会经常碰到。”

    就在警察做记录的时候,沈妙大概猜到了事情应该是和孙红霞有关,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是孙红霞她出什么意外了吗?”

    “流产,”警察回答地很干脆,“医院里的医生说,她是吃了某种抗孕激素才会导致流产。目前孙红霞的情况紧急,正在医院抢救。”

    沈妙:???

    “所以她的意思是,我给她下药了是吗?”说着,沈妙心头的那一股无名火就烧了上来。

    当初沈妙摸出孙红霞有喜脉,想着她年龄大了,特意让她去医院好好检查,让她问问医生需不需要做什么保胎措施。

    孙红霞跟她说,说医生说她的怀象很好,只是有些劳累要她好好休息。

    是孙红霞非要拉着她,让她给开些安胎药才能安心,说比起医院的医生,她还是相信他们沈家的医术。

    见孙红霞这么诚恳,沈妙也不好拒绝,于是每周都会给她把个平安脉顺便给她开一点养身保胎的药,甚至还给她写了食谱,告诉她该怎么吃才能更健康。

    “天地良心,我为啥要给她下药?”

    “警察同志,真跟我没关系。你想想,这都三四个礼拜了,我真要想给她下药,为啥不第一天就下?!”

    沈妙的情绪有些激动,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好家伙,本想着帮帮她,结果自己流产后还倒打一耙告自己给她下毒?

    弄得她现在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别激动,我们就是叫你来问问,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

    警察示意身边的同事给她倒一杯水,随后继续问道:“你能说一下你给她开的药里有什么吗?”

    接过水喝了一口,沈妙稍稍平复着心情,缓了一会后,回答他说:“艾叶、白术、枸杞子、杜仲……是一个滋肾育胎的药方,你们可以去我家药馆看,药方和用的药都在。”

    在警察继续做笔录的时候,沈妙又问:“孙红霞她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怀疑是我?”

    “因为她是在吃了你给开的药后才流产的。”

    下午五点,警察接到孙红霞儿子的报案,于是赶往医院了解情况。

    听王前进说,中午他们一家在吃饭,吃完饭后孙红霞就熬起了沈妙给开的安胎药,结果刚喝下去一个多小时,就腹痛难忍,还没来得及打车去医院就开始出血。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抢救,医生没能保住孩子,因为孙红霞的年龄大了,再加上孩子已经长到了四五个月,所以强行流产后的情况很糟糕。

    向医生询问后,医生说是孙红霞服用了打胎的药物,他们把药渣送来做检查,也确定里面有抗孕激素的成分,因此王前进便选择报案,以投毒、故意伤人的罪名让警察逮捕了沈妙。

    情况了解的差不多后,警察合上了手里的笔,说:“大概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这样吧,你先留在警局里,看医院那边是啥情况。毕竟孕妇现在还在抢救,得等她情况好了,再送你回家。”

    “好,我知道了,”沈妙表示理解,不过她也提了一个自己的要求,“能让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吗?出来的

    急,俺爸俺妈肯定担心坏了。”

    “行。”

    带着沈妙从审讯室出来,迎头就看见了攥着拳头要来找她算账的王前进。

    “姓沈的臭表子!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给俺妈下毒?!”

    看到沈妙,王前进就跟发了狂的疯狗一般,张牙舞爪地就朝她冲了过来,还好民警们拦得及时,才没有让他的拳头落在沈妙的身上。

    “我没下毒!我开的药没问题,是恁妈自己吃错了东西,少冤我!”

    “妈来笔,你还给我兴是不?看我今天不抽死你个赖孙!”

    被激怒的王前进彻底变成了一只凶兽,几个人都没能拦住他。

    盛怒之下,哪怕是被锁链所禁锢,也会露出锋利且能伤人的爪牙。

    眼看着王前进快要挣脱警察们的束缚了,他的身后倏地出现了一只更有力的手掌,稳准狠地掐在了他的后脖颈上,同时另一只手将他的伸出的手臂反扭过来,抬起的膝盖压在他的脊梁骨上猛地一用力,王前进就这么被制服在了地上。

    骆嘉麟?

    他怎么来了?

    此情此景,让沈妙的脑海里快速地闪过了一个词:武松打虎。

    面对这样快要失去理智的人,光是阻拦有什么用?只能以暴制暴地把他按在地上,才能让他冷静下来。

    “这是警察局!不是打架的拳击台,谁允许你动手的!”

    死死地将王前进压在身下,骆嘉麟那一声义正言辞的训斥声,远远盖过了他的愤怒。

    见他还想挣扎,他甚至还加重了五指的力气,硬是把他的脸给掐得通红。

    一个被警察礼貌对待着,一个被警察制服在地上……这一时间,谁还能分清谁是报案人,谁是嫌疑人呢?

    “我,我我,我错了,我错了!”

    等到王前进实在受不了了开始向他求饶,骆嘉麟这才松开了他被反扭着的手。

    站起身,骆嘉麟简单用手掸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他并没有轻信王前进的话,而是时刻保持着警惕,以防他再次出手。

    “事情还在调查,在调查清楚之前就算她的嫌疑再大,也不是你对她动手的理由!”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法治社会,你要敢动手,那你也没好果子吃。”

    从地上站起来,王前进抹了一把鼻子,不服地指着沈妙:“俺妈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我是来找她算账的!俺妈不能白白受这顿苦!”

    “还想动手是吧?”骆嘉麟活动着手腕,再次警告他道。

    意识到了自己不是骆嘉麟的对手,王前进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没有再说下去。

    见他彻底没了要对沈妙动手的想法,骆嘉麟这才走到警察身边,向他们问道:“调查到哪一步了?”

    “我们这边已经做完笔录了,准备安排人再去她家的医馆查一趟,然后就是医院那边,等到孕妇情况好点了再让她回去。”

    骆嘉麟点点头,“好。”

    接受、审查、处理、调查……一切都合法合规,没有问题。

    看骆嘉麟的上衣湿了一大片,头发上还挂着几滴雨水,沈妙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爸担心你,就打电话让我来帮忙看看。”

    骆嘉麟伸出手时,沈妙下意识想躲,可他却没有像长辈那样教训一下自己,而是把带来的那只牛皮纸袋递了过来。

    里面是一件浅灰色的长外套,应该是前段时间洗好晒过的,除了洗衣服的香味外还能闻到几分阳光的明媚。

    “今天晚上你先在警察局呆一夜,等明天再看看情况。”骆嘉麟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只是皱了皱眉,“下雨了风大,睡觉盖着点。”

    沈妙点点头,“嗯,知道了。”

    而另外一边,虽然王前进没办法用自己的方法教训沈妙,却不停地对警察说道:“你们一定要好好审她,一定要让她说真话!警察同志求求你们了,俺妈一把年纪了怀孕不容易,千万不能放过这种狠心的妮儿啊!”

    看向王前进向警察请求的模样,沈妙气不打一处来。

    他妈流产不容易,自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人冤枉,还要在警察局过夜就容易吗?

    “我没害恁妈!咱就这么说吧,谁要存心害了恁妈,谁是乌龟王八蛋,谁天打五雷轰!谁让老天爷一个雷劈死!”

    轰隆隆……!

    沈妙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阵阵的响雷声。

    不过沈妙一点都不怕,没做就是没做,她相信老天爷绝对不会劈她!

    *

    第一次在派出所过夜,沈妙怎么都睡不着。

    尽管门是关着的,身上还披着骆嘉麟的衣服,但总觉得那股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轰隆……

    轰隆隆……

    傍晚刚要见停的雨,到后半夜忽然又下大了,闷雷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吃人的恶魔趴在云层上朝着人间低声耳语。

    四五点的时候,熬了一夜的沈妙终于有了几分困意。

    刚想打个盹休息一会,忽然听到了外面那些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

    “都去都去,给放假的人打电话,让他们回来。”

    “现在情绪紧急,赶紧让分局派人去支援!”

    “抢都带上,一定要先保证好自己的安全。”

    从他们的交谈中,沈妙嗅到了几分紧张的气息。警棍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乒乓”的声音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应该是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沈妙正要把耳朵贴在墙上,好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紧闭着的门忽然就被推开了,还带进来了一股夹杂着水汽的凉风。

    是骆嘉麟。

    他身上还穿着昨晚的那套衣服,落在他身上的雨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不过却在他的肩膀上留下几片不太明显的水痕。

    难道他昨天晚上一直留在派出所,没有回家吗?

    “外面发生了点事,我得去一趟,所里留了两个人值班,有什么事你就叫他们。”骆嘉麟没有多说什么,交代完后便匆匆离开了。

    沈妙没有问他外面发生了什么,怕耽误他办正事,只是回了一声“好”。

    等骆嘉麟带着大部分警员离开后,派出所的电话也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叮铃~叮铃铃~

    电话太多了,几乎刚挂断一个电话,下一个电话就会跟着打进来。

    本该是要好好做梦的后半夜,可瞧着派出所的架势,却比春晚打电话点节目的环节还要热闹。

    直到外面的雨声渐小,窗户透进了微白的天色,派出所的那部座机才变回安静。

    “是出什么事了吗?”去卫生间的时候,沈妙向留在派出所的警员问道。

    “南关村出事了,”警员没有瞒她,向她坦白了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好几栋自建房被雨浇塌了。”

    沈妙:???

    这场雨接连下了好几天,虽然不是持续地瓢泼大雨,却给豫市的排水系统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一些地势较低的路段积水迟迟没能被疏导,积蓄在地面上的水便会通过渗透作用向四面八方蔓延。

    豫市整体是西高东低的地势,大部分积水都在朝着东边流动,市里这几年修的柏油路面还好,可各个城中村却承受不住雨水的压力,就算路面铺着水泥板,被雨水泡得时间久了,还是会有泥翻上来。

    可是,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才是最严重的。

    房子的地基。

    南关村大部分的楼房在建时地基打得都不深,顶多能支撑六七层的楼栋高度,但是近几年为了能扩大拆迁的赔偿面积,家家户户都在扩建自家的房子。

    能往上盖的就盖,没办法网上盖的就从侧面加盖。

    加盖的楼大多只有三四层高,为了减少施工时间,所以没有打地基,全靠跟主楼之间的链接撑着,建筑材料也是尽量图便宜,毕竟谁都不指望能住多久。

    这类加盖的“侧楼”原本就不安全,一楼经常能看到有很多根混凝土柱子撑着,如今被连绵几天的雨水这么一泡,便和一摊泡了水的豆腐渣没有区别。

    其实前天就有村里的人发现,侧楼被雨水浇出了很大的缝隙,地上也能看到一些从楼里露出来的碎砂,可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今晚,突然下大的暴雨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一块就会有第二块跟着倒,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

    原本只有东边一栋正在施工的侧楼塌了,不知是不是倒塌时引起了地面的震动,前后还没有半个小时,两百米外的另一栋侧楼也倒了,紧接着又是南边的第三栋……

    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一共有三栋侧楼倒了,还有一栋没有完全倒,是侧靠在了旁边的另一栋楼上,即使自己住

    的楼再坚固,看到压过来的侧楼也是把里面的住户吓得够呛。

    这次事故发生在后半夜,凌晨两三点,正是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梦乡中的时间,不用想就知道情况一定很糟糕。

    不止是南关村,距离南关村比较近的另一个城中村也有楼塌了,只是情况不如南关村那么严重。

    房子倒塌后,第一要务就是要救人。

    还好,这些加盖侧楼的房东们还算有点良心,大多数都是把侧楼的房间当成仓库来用,只有几间房间会低价出租给那些没什么钱的租户,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人员的伤亡。

    医院的救护车接连不断地往南关村赶,可是村子里积水了车子开不进去,便只能靠人力把从废墟里救出来的人给抬出来。

    有人在喊救命,有人在忙着救人,有人在帮着医生把伤者抬出去,有人从家里拿出灯和救急的物件主动前来帮忙……

    看似大家都在力往一处使地救人,但这是城中村,是聚集着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界,也有不少人在趁乱浑水摸鱼,把捡来的东西搬回家甚至都不算什么了,更有些丧良心的,直接撬门抢夺。

    反正天黑看不清是谁,抢了东西趁乱就跑,也没有人会发现,见有人尝到了甜头,便有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做这些腌臜事。

    原本来帮忙的警力就不够,这下更是分身乏术了。

    俗话说得好,邪不压正,就算场面再混乱也只是一时的,没过多长时间就被镇压了下来。

    医生、警察、消防员、老百姓……经过多方人员的不懈努力,终于在天亮的时候稳定住了情况。

    下了一周的雨,停了。

    上午九点半,阳光终于透过乌云照在了豫市的大地上。

    天气变晴,自然也会有好运降临。

    这次意外,一共造成了数人受伤,还好无人死亡,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医院那边也打来了电话,孙红霞脱离了危险,所以接受完调查的沈妙可以暂时回家了,等后续有什么情况再来派出所。

    从派出所出来,沈妙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去了一趟南关村。

    救援工作是结束了,不过现场还需要清理,沈妙到的时候正有不少人拖着木板车从四个方向的门把建筑碎片拉出来。

    虽然雨已经停了,但积水并没有完全消退下去,还是有着超过小腿肚的深度。

    昨晚发生在村子里的意外,今天才在村子里传开,有不少人都去了现场凑热闹,不过都被拉起的警戒线给挡在了外面。

    沈妙没有第一时间去,而是先去了王琴和周强他们家。

    “沈姐姐~!”

    好久没有见到招娣她们了,几个姐妹们那一张张憨态可掬的小脸儿,如同一朵朵开得明媚的花。

    还好,周强当初没有图便宜租低价的侧楼房,筒子楼的房东也没有被利欲熏心加盖几层,所以附近的几栋楼并没有被凌晨的意外波及。

    沈妙来时,周强已经去工地上班了,王琴也去买菜了,坐了好一会才见到她拎着两兜菜回来。

    “我跟你说,俺村昨天晚上出大事了!”

    王琴出去这一趟买菜可没少带回来消息。

    虽说她不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可昨天晚上的事儿实在是太大,就算他们住得地方隔着半条街也听到侧楼倒塌时的动静了。

    而且今天村子里到处都是说这事儿的,她不用去问,也有各路的消息往她的耳朵眼里钻。

    “倒了的侧楼,一栋是村里副村长自己家的,另一栋是副村长亲戚家的,你说巧不巧!”

    沈妙撇撇嘴,“难怪,估计用的是同一家的料,所以才会这么不结实。”

    “就是啊,听人说那料子懊糟得很,用手一搓就给弄开了,怪不得呢,被雨这么淋几天就塌了。”

    喝了半杯水后,王琴又继续说:“不过就算料子用的差,但好歹楼里面没咋住人,一共就伤了六七个人吧,而且都是轻伤,没骨折也没咋。”

    “就第三栋伤得人多,到现在还有好几个人没救出来呢,也不知道伤得咋样。”

    听王琴说,第三栋楼是最早塌的,里面住得人也最多,一共四层十二间房,有十间房都是租出去给人住的,另外两间也是因为实在租不出去了,才用来放杂物。

    结果这次楼一倒,里面的人全部倒霉了,根本来不及逃出来。

    “所以说,这人就是不能太贪,”在替租户感到遗憾的同时,沈妙也在骂当时建侧楼并且把房子租给他们的房东,“这下他们有的赔了,医疗费肯定都得房东掏。”

    “对了,房东是谁?”

    “嘶……没记住,姓王,叫王啥啥来着?”

    王?

    沈妙大胆猜测道:“不会是叫王大富吧?”

    “对!就是王大富!你咋知道?”

    沈妙:!!!

    王大富?

    他可是孙红霞的丈夫,王前进的爹啊!

    第63章 你以后就是一家之主了……

    沈妙回到家的时候,沈万山和沈山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市里找她,村里几个儿女在市里上班的长辈,也说要一同去派出所,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沈妙可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长辈们还不清楚吗?

    就算瞧不上孙红霞那得势张狂的性子,也是绝对不可能做出下毒打胎这种腌臜事的。

    一定是诬陷!

    还好沈妙及时被放了回来,否则他们这一群人肯定要守在派出所门口讨个说法不可。

    想着南关村今天刚发生了塌楼的事,自己的案子可能要拖个几天才能解决,没想到下午就接到了骆嘉麟从警局打来的电话。

    “给孙红霞下毒的人抓到了,你要来一趟吗?”

    按理说,沈妙既然摆脱了嫌疑就不必再跑一趟,只需要通知她一声即可,不过骆嘉麟觉得她应该会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便问她要不要再去派出所跑一趟。

    “是谁?是谁栽赃的我?等等等等……”沈妙迫不及待地想听到那个鳖孙的名字,可转念一想,还是想换一种方式,知道那人的名字,“等等啊,你先别说,让我推理一下。”

    昨天晚上沈妙前半夜一直没睡,就是在推测是谁怀了歹心,要拉自己当这个替罪羊。

    “余家的人?因为上次相亲闹了点口角,所以对孙红霞怀恨在心?”

    “不对。”

    “王家的仇人?瞧不得他们家过得比自己好,就找了机会偷偷下药?”

    “也不是。”

    “嗯……难不成是孙红霞自己?在熬药的时候不小心把别的药掉了进去?”

    “要不你再猜猜?”

    把自己怀疑名单上的名字都猜了一遍,也没猜出那人是谁,最后沈妙索性摆烂地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也没有别人了呀,孙红霞平常虽然傲了点,但也不是个惹事的性子……唔,总不可能是王大富或者王前进吧?”

    “对……”

    沈妙:!!!

    骆嘉麟也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但事实正如她随口说的,是孙红霞最亲近的人。

    放下电话,沈妙几乎是飞着去了市里的派出所。

    来到派出所时,骆嘉麟要在分局处理昨晚塌楼的事件

    ,暂时来不了,不过他已经跟这里的警员打过招呼了,让他们带着沈妙到审讯室后面的房间旁听。

    沈妙来得有点早了,正在审讯室里接受调查的并不是罪魁,而是两名挑唆者。

    “你们是怎么知道米非司酮有打胎效果的?”

    “是他,他特意找药店店员问的。”

    “那又是谁让王前进下药的?”

    “是他,他在打牌的时候说的,我就是应和了两句。”

    王,王前进?!

    他可是孙红霞的儿子啊!

    审讯室里的两人相互指责,谁都不想承担更多的责任,殊不知即使只是挑唆,他们的双手就已经注定要戴上一副镣铐了。

    派出所的大部分人力都调去救灾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负责这起案子,所以没办法同时对他们进行审问,只能由表及里地去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抽丝剥茧地找出真相。

    知道下毒的人是王前进,沈妙沉默地许久,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她也听不进去他们交代了些什么,直到他们从审讯室被带走,换了王前进来,沈妙才重新竖起了耳朵。

    “姓名。”

    “王前进。”

    “年龄。”

    “三十一”

    “籍贯。”

    “豫省豫市黄河区南关村一队。”

    “与被害人关系。”

    “母子。”

    王前进的语气十分平淡,没有愤怒、没有懊悔,好像整件事情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就跟隔壁的沈妙一样,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为什么要对被害人下毒?”

    “不为什么。”

    “是你发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就是单纯不想让她生下来。”

    “我提醒你一下,最好说具体原因,不要消极对待。”

    “要生下来就得我来照顾,还得跟我争家产,这个理由你们满意了吧?”

    王前进可以接受自己的亲妈“老蚌生珠”,也可以接受家里要添人口,但接受不了有个人要跟自己分家产。

    算上这些年盖好的侧楼,王家一共有将近两千个平方。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等到几十年后王大富和孙红霞百年,他就可以得到家里全部的资产。

    要是孙红霞给自己生个妹妹还好,顶多以后嫁人送她两套房子当嫁妆,可万一是个弟弟,那家里的这些房子可就不一定都是他的了。

    好点,兄弟俩一人一半。

    差点呢?

    所以,他不能赌……

    ——

    “前进?前进呐!过来扶我一下!”

    “前进?前进,锅里的鸡汤炖好了没?给我盛一碗过来。”

    “前进?哎呀,以后你要来楼下就别抽你那个烟了,我怀着孕不能闻烟味,对恁弟不好!”

    ……

    自从孙红霞怀孕以来,每天喊叫最多的字就是王前进的名字。

    孙红霞对肚子里的孩子异常珍视,生怕自己磕了碰了会对孩子不好,所以有什么事情都会让王前进去办。

    为了她的日子能过得舒坦点,王大富特意雇了个住家保姆,可孙红霞信不过外人,只让她在家做些杂事,但凡是涉及到自己吃喝拉撒的,还会叫王前进。

    “前进?前进呐!”

    孙红霞的嗓门很大,中气十足地一声喊,就算中间隔着一层楼王前进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王前进昨天晚上打牌到半夜,原本输了钱就难受,这才刚睡没一会就听到孙红霞在叫自己的名字,心头一股火“蹭”地一下就烧上来了。

    换做是他前妻,他早一耳刮子扇过去了,但孙红霞……

    王前进装作没听到,把枕头盖在头上继续睡。

    “前进!你下来一趟,快点!”

    “前进!王前进!你在楼上弄啥呢?赶紧下来!听不见吗?!”

    孙红霞的音量一声盖过一声,眼看过了十分钟还没见到王前进的人,她也没想着要站起身,而是让保姆上来喊他。

    被这么三催四请了半天,王前进的困意全无,只好趿拉着步子跟保姆来到了楼下。

    “弄啥?!”王前进没好气地喊了一声。

    孙红霞一边看电视磕瓜子,一边抖了抖自己的腿,“我今儿起来发现我这腿有点肿,你过来帮我捏捏吧。”

    “你不会让保姆给你捏?”

    见王前进不愿意,孙红霞的脸上一下就沉了下来,说:“咋,我养了你几十年,就让你来给我锤个腿都不愿意是吧?”

    放下手里的那把瓜子,孙红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小时候睡得浅,担心蚊子咬你,哪天晚上我没有帮你把屋里熏干净?还有你感冒发烧,哪次不是我整夜整夜地照顾你?”

    “好啊,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觉得恁娘不中了,就不想管我了……”

    “唉!我的命咋这么苦啊,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不疼他娘一点,天天就知道喝酒打麻将。”

    王前进再怎么心硬,也听不得孙红霞这么说。

    所以哪怕再困、再不情愿,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来到了孙红霞身边坐下,帮她按摩着酸胀水肿的小腿。

    孙红霞好哄得很,就按了这么一会就又眉开眼笑了。

    “一上午吃这么多瓜子,中不中啊?”

    孙红霞随口道:“妙妙说了,我不用忌口,想吃点啥就吃点啥。”

    稍稍躺平了些,孙红霞满意地抚摸着稍稍隆起的小肚子,“恁弟弟在我肚子里健康着呢,我感觉得出来,他以后肯定可有出息,说不定还能考个好大学哩~”

    听着孙红霞对孩子的幻想,王前进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他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因为家里盖的房子多,孙红霞又宠着自己,所以他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出去找工作,算是一路混着活了这三十多年。

    他从没觉得有什么,可就在听到孙红霞对肚子里的孩子抱有希望的话,他才隐隐意识到,孙红霞可能心里也是对自己失望了,所以才会冒着高龄产妇的风险再怀一个孩子。

    就像是熬坏了一锅汤后,重起炉灶再次熬一锅新的一样……

    正想着,孙红霞的手忽然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前进啊,你马上就要有个弟弟了,高兴不?”

    “嗯,高兴,高兴。”王前进干巴巴地抬了下唇角。

    “前进啊,”摩挲着他的手背,孙红霞语重心长地说,“你过了年可就三十二了,也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我和恁爸年龄也大了,你是家里的老大,以后咱这个家也该轮到你来做主了。”

    做主?

    那是不是以后家里都是自己说了算?钱啊、房子啊,都是……

    王前进正幻想着,紧接着就被孙红霞的下一句话给打断了:“以后老二就靠你多照顾着点了。”

    王前进:???

    王前进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啥,啥啊?!”

    “让你多照顾着点啊,”孙红霞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表情有多难看,还在继续说着,“我和恁爸都五十多了,肯定没以前那么能使力,可不得靠你这个当哥的嘛。”

    养孩子有多麻烦,孙红霞是最清楚的。

    喂奶、拍奶嗝;哄睡、换尿布;遛弯、晒太阳……可比找一份工作要累得多,而且照顾孩子不止是耗费力气,更会消耗一个人的精气神。

    别的不说,光是每两三个小时起来喂一次奶,就让人根本没办法好好地睡觉。

    孙红霞和王大富年龄都大了,哪还能像年轻时那么折腾?

    还好,王前进今年已经三十多了,也该让他学学怎么做一个“一家之主”,别的先不说,就先从学着照顾孩子开始吧。

    反正他以后也是要有自己的孩子的,现在先学起来,以后自然能用得上。

    见王前进迟迟没有回答,孙红霞又问:“咋了?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王前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换个角度回她,“我一个大男人哪会照顾小?要不找个保姆?月嫂吧?肯定比我熟练。”

    孙红霞看了眼正在厨房里打扫炉灶的保姆,压低了几分音量,说:“外人哪信得过?到底不是她们自己的小,万一磕住碰住了咋办?半夜不想起来喂奶咋办?”

    “不可能,等俺弟出生了,我给他觅个好的保姆,绝对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那外人能有自己人上心?”孙红霞撇撇嘴,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恁可是亲兄弟,你照顾他小,等你老了,他自然也会照顾你啊。”

    孙红霞这么不说,王前进差点还忘了。

    对,这三十岁的年龄差也是个问题。

    要是这弟弟是个好相处得还行,万一脾气跟自己一样,等到自己五六十的时候,他可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到时候不得把自己给欺负死啊?

    他可不想以后看人的脸色过

    日子。

    “那你和俺爸呢?他可是恁俩的小,生下来恁俩就不管了?”

    “你这话说的,啥叫不管啊?俺俩这不是年龄大了嘛,就想让你帮衬一下,又不是……”

    品味了半天,孙红霞才意识到王前进话里话外的意思,于是把正让他按摩的腿给收了回来,“说到底你就是不想管,中中中,我知道了。”

    见孙红霞生气,王前进急忙哄她,“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我……这不是还早嘛,你让我再适应适应,现在都还没个影呢。”

    “放心,等俺弟出生了,我这个当哥的肯定照顾他,你让先适应适应,中吧?”

    孙红霞就知道,在兄弟亲情面前,王前进一定是嘴硬心软的。听他说了软话,刚才还生气的面孔瞬间就转怒为喜了。

    拉着王前进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孙红霞温声道:“小啊,这是恁弟,是除了我和恁爹之外跟你最亲的人,以后恁俩一定得相互帮忙,听见没?”

    王前进虽是不愿,但还是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八万。”

    “二饼。”

    “杠……胡!杠上开花。”

    难得胡一把杠上开花,可王前进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开心,向三家收钱的时候甚至还叹了一口气。

    “最近这是咋了?天天赢钱都不开心?”

    “前进哥,你这状态可不太对啊,是不是叫哪个小妮儿给迷住了?”

    “你这烟抽得也少了,昨天就是这包烟,还没抽完啊。”

    烦躁地推着桌面上的麻将牌,王前进没回答,原本想点上一根烟解解乏,可刚把烟放在嘴里就听见楼下有声音在叫自己。

    “前进?前进啊,快下来一趟。”

    得,又没办法抽了。

    王前进不敢耽误,放下烟就赶紧下楼了,顺便还把身上的烟味给拍了拍。

    “这是咋了?”

    坐在沙发上,孙红霞难受地皱着眉,“我这睡不得劲,肚子里空落落的,你去给我下碗面吧。”

    看了眼卧室的方向,王前进反问:“俺爸呢?”

    “他去弄热水了,一会让他给我擦擦身,这几天身上粘得很。”

    孙红霞这一胎简直跟怀了个“大太子”没什么两样,家里两个男人都得尽心尽力地伺候她。这原本都是保姆的活儿,可孙红霞一句“还是让自家人来吧”就让她回屋睡觉了。

    烧水、切菜、煮面……一套忙活下来,王前进总算是能回楼上去了。

    一进门见三个人都用一种奇怪得眼神看着自己,王前进不悦道:“码牌啊?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字。”

    “当哥可真不容易。”其中一人慢悠悠地调侃了一句。

    “是啊,”另一人也哼笑一声,“大半夜了,还得给恁妈下面条。”

    “现在还好呢,等再过几个月,可就是喂奶粉了。”

    王前进原本心里就憋着一口气,被他们这么一嘲讽,差点就一拳头捶在了他们的脸上。

    “妈来比,都看我笑话是不?”

    “不是不是,”连忙扶着王前进坐下,那人安慰道,“咱都是兄弟,咋会看你笑话呢?纯粹是在为你的事儿操心而已。”

    王前进哼了一声,“操心?有啥可替我操心的?”

    “你想啊,恁妈这身体情况,孩子生出来可不得让你来带了?”

    “是啊,你要带不好,你觉得恁妈不会怪你?到时候你可就是里外不是人了。”

    “就算你带好了,俗话说得好,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以后长大了,你说恁家这家产……可不就得掰成两半了?”

    心里想是一回事,心里话被人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咋办,怀都怀上了,迟早得生下来。”

    那人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可要是生不下来呢?”

    王前进抬起头,用一种诧异地眼光看着他们。

    “都是兄弟,我们肯定是为了你好。”

    “是啊,说到底这关起门来都是恁家的事,再咋分也分不到俺头上是吧。”

    邪恶的念头就像是一颗种子,只要埋下就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每次去帮孙红霞跑腿,王前进都恨不得把孩子按死在她的肚子里,可也只是一时冲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成了一个具体的念头。

    “放心,这孩子还没出生,按理说不能算是个人。”

    “咱只是打掉他而已,也不是要伤害恁妈,不会有啥事的。”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王前进越发动摇了。

    经过几个人的出谋划策,王前进首先想到了下药的主意。

    不是给孙红霞下药,而是给王大富。

    像摔倒、意外这样的情况太伤害孙红霞的身体,不如从内部“瓦解”。

    王前进以前是色字当头,自然知道有不少这种下作的药,于是他便趁着有次吃饭的机会把药放进了王大富的碗里。

    那药起效的速度挺快,吃得差不多后,王前进就看见王大富开始起杆了,等他和保姆离开后没多久,果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

    两次?还是三次?

    王前进忘了听到的到底有几次,但不管有几次,都足够把孙红霞肚子里的孩子给“顶”出来了。

    紧张地在楼上守了一夜,这次,他竟希望听到孙红霞叫自己的名字,让自己上去,可过了一夜都没有什么动静,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让他下去帮他煮一碗虾仁粥。

    孙红霞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没事?!

    她看着有些疲惫,或许是折腾了一晚上的缘故吧,眼下有两片乌青,但她的肚子却还是像平常一样安稳。

    王前进有些意外。

    这怎么可能?都说怀孕后不能同房,怎么可能……

    无声无息地想把孩子打掉的计划失败了,不过王前进没有选择放弃,在几个损友的怂恿下没过几天他就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法子:

    打胎药。

    这药是百分之百能把孩子打掉的,他们问了好几个药房的人,卖药的销售员都这么说,还说对身子的损伤比较小,比较安全。

    王前进信了,也真的买了一盒回来。

    药是有了,下药的机会却不好找。

    他不能让孙红霞发现是自己的意思,所以必须要找一个能把自己撇干净的方法。

    “还好还好,没有淋湿。”

    从保姆的手里接过那几包安胎药,孙红霞庆幸道。

    外面下了好几天的雨,孙红霞很怕保姆去找沈妙拿药的时候,会不小心把药给淋湿。

    幸好,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中用。

    “又去买沈家的药了?”王前进随口问道。

    “是啊,”孙红霞隔着牛皮纸闻了闻这熟悉的药味,“沈家的药确实好,喝了这么长时间,感觉身体都舒服了不少。”

    看着孙红霞手里的药包,王前进忽然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既然都是药,那么放在一起的话会不会……

    “小啊,帮我把药熬上吧,一会吃完饭了我好喝。”

    王前进把裤兜里捂着药片的手抽了出来,笑着答应了她:“中。”

    吃完饭后,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躺在自己的床上,王前进紧张地心脏砰砰直跳,静静等待着楼下的情况。

    直到……

    “血!咋会流血啊?!”

    “我的肚子好疼,我,我的小啊……”

    第64章 儿子杀了儿子

    王前进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以为只要把打胎药掺进沈妙开的药里,融化后就不会被发现,但他低估了医疗技术以及警察的办案能力。

    经过对中药残渣的检测,可以知道导致孙红霞流产的成分是米非司酮,这种物质是通过化学合成的,并非从某种物质中提取,也就意味着只能在药店里买到。

    只要在市里售卖米非司酮片的药店进行盘查,就知道沈妙并没有买过,反而是几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又是问药、又是打探,嫌疑很大。

    最后再询问一番他们的外貌特征,就能将嫌疑确定在王前进和他的狐朋狗党身上。

    既然被抓了,王前进也懒得替自己辩解浪费

    时间,而是十分坦诚地说了自己的目的。

    “我就是不喜欢小孩,就是烦!”

    “她要是真生个小,那以后俺家的财产也就有他一份。我以后又要养他,又得把钱分给他,凭啥啊?”

    王前进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双手交叉叠放在身前,瞧他那鼻孔对人的模样,没有半点犯罪嫌疑人该有的模样。

    “你们也不用吓唬我,我都打听过了,我把俺妈弄流产不是啥重罪。”

    说了半天话,王前进也有点累了,于是一边喝着杯子里的水,一边轻描淡写地道,“小孩只要还没出生就不能算是‘人’,这种情况只要俺妈俺爸原谅我,最后顶多就是关几天的事儿。”

    嚣张,实在是嚣张!

    王前进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可是王家的独生子,送自己去蹲监狱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闹大了传出去还会有损家里的名声。

    王前进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所以当初下药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你错了。”

    放下手里的笔,警察拿出了旁边早就准备好的厚厚一本刑法,义正言辞道:“孙红霞是可以原谅你打胎的行为,但是你因为滥用打胎药致使孙红霞受害,昨晚在医院抢救一夜,已经构成故意伤害行为了,这是刑事案件,不是他们原谅就可以不追究的。”

    “还有你报警时污蔑沈妙投毒的行为,也属于诽谤,沈妙可以随时申请跟你打官司,这责任你也逃不脱。”

    “哼,我不信。”王前进还在嘴硬,“别以为我不懂法,你们别想吓唬我。”

    “没有吓唬你,只是在跟你说事实而已。”

    说完,警察就示意同事把那本《刑法》拿给他看。

    “我不看!律师呢?我要找律师!”

    王前进才刚得意了没一会,就被警察的几句话说得变了脸色。

    可惜啊,就算叫了律师来帮他也没用。

    他自以为能够全身而退,殊不知从孙红霞被推进抢救室、沈妙在他的诬陷下被带到警局协助调查开始,他就注定要接受法律的惩罚了!

    这件事情在豫市闹得很大,尽管电视台连续几天都在报道南关村塌楼的事故,但老百姓口口相传的,却是“儿子给亲妈下药”这样的八卦。

    塌楼的事故纵然让人惋惜,可这种不孝子孙更惹人愤怒。

    事关自己,沈妙也没闲着,三不五时地就去市里的警察局,配合警察在各种文件上签字。

    莫名其妙被王前进往头上扣了一个屎盆子,沈妙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必须要多给他加几年的刑期,好好长长教训!

    当然,沈妙可不止是一个人要跟王前进斗到底,沈万山、沈山生、王冬梅还有整个清河村的村民都支持她把官司打到底。

    上次是沈山生被冤枉,这次是沈妙被栽赃,实在是太不把他们沈家放在眼里了,都把他们当成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正好趁着这次机会给某些人敲个钟,让他们看清楚,沈家可不是好欺负的主!

    就在他们的案子在往上递的时候,又有人冒出来要状告王前进,这次的罪名是欠钱不还,而凭证则是厚厚的一沓欠条。

    小到几百、大到几千,全是王前进按了手印、签了名字的,加起来差不多有二十来万。

    这都是近些年王前进在牌桌上输掉的。

    人人都知道南关村要拆迁,王前进家里又有不少的房子,所以就算他没能第一时间还上钱,这些债主们也不着急,反而还愿意继续借钱给他。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王前进要被关进监狱了,故意伤人、蓄意下毒、恶意诽谤……少说也得判个七八年呢,债主们先是找到王大富,可王大富掏不出钱来,他们这才找上了警察。

    “他借的可都是高利带啊,放贷的那些人还敢找警察?”

    在警局听说了放贷人找警察讨债的事,出来后,沈妙不可思议地咋舌道。

    放贷的人找警察主持公道,简直是自投罗网嘛,这跟老鼠找猫帮自己讨要粮食有什么区别?

    把签好名字的文件都装了起来,沈山生只是撇撇嘴:“这也是没办法,就算要被警察罚款,多少也能收回来一点,不告的话,怕是一分钱都难拿住。”

    “为啥?”沈妙更不理解了,“现在还没拆迁呢,告也拿不回多少钱,等拆迁之后再要不就行了?”

    沈万山四处看了看,随后低头凑到身边耳边,小声说:“南关村拆不了了。”

    沈妙:!!!

    南关村的拆迁只能算是板上有钉,但并不是板上钉钉。

    当初,论位置、论面积、论情况,南关村都是最合适拆迁的村子,所以自然会被排在名单的前几位,也确实有几家地产公司早早看中了它,所以当今年得到某个地产集团出资后,便开始拟定后续的拆迁改造事宜。

    集团派出过几只调研小组去视察南关村的情况,别的情况都还好,唯独这变高的楼、拔地而起的侧楼……

    几年前,调研小组对南关村的赔偿款和回迁面积,有过一个大概的预计范围。

    谁成想,短短几年过去,要赔偿的面积几乎多出了整整三分之一,也就意味着他们不仅要多出至少三分之一的钱,将来还要多赔偿三分之一的面积。

    这怎么算都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再加上,上个月南关村违规建造的侧楼发生了倒塌,爆出了建筑材料都是劣质品,一个月就能盖起两层侧楼的事,带头的还是村里的村长,更让地产集团确定了南关村想要“骗赔偿金”的事。

    于是便跟有关部门商议,政府也同意了暂缓南关村的改造计划。

    “前几天去市里开会的时候说的,应该最近就开始发通知了,”沈山生再次向沈妙强调道,“你可管住嘴,先别到处乱说啊。”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这下沈妙算是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急着要钱了。

    南关村要是没办法拆迁改造,那谁都变不成枝头的金凤凰,都得老老实实地当圈里的土鸡。

    哪怕家里的房子再多,也只是多收点房租罢了,想一夜暴富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王家的侧楼还塌了,受伤了那么多的人,住院费、医药费、这费那费、乱七八糟各种费都得他们王家出钱,别说靠以后的房租来抵了,怕是还得卖几间房子才能填的上窟窿。

    城中村,这三个字说得好听,但其实就是普通的村子。

    村里的房子都是自己家盖的,所以并没有房产证,没有房产证的房子不好卖,更卖不上价钱。

    这么看来……又要还债、又要赔钱的,王家怕是要被掏空了啊。

    “爸,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去趟医院。”走到十字路口时,沈妙对沈山生说道,“孙红霞一直给我打电话又是哭又是说对不住我,她现在还住着院呢,我想去看看她。”

    孙红霞怀孕快五个月被打胎,对她的身子伤害不小,再加上受了刺激,这都快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了,身子也没能缓过来。

    儿子被关在看守所,丈夫又要四处奔波忙着赔偿的事,只有王家的亲戚时不时地去医院看她。

    一码归一码,王前进污蔑自己是他的问题,孙红霞到底是无辜的。

    即使她之前嘴碎又轻狂,没少惹人侧眼,但怀孕以后性子还是收敛了很多的,而且每次来村里找她拿药,都会给她带些糕点和礼物。

    所以于情于理,沈妙都觉得自己该去看看她。

    “我陪你,咱俩一块吧。”

    “不用,女人家的事儿,你去了不太方便。”

    沈山生点点头,又叮嘱她说:“你去看看她也行,但是千万可不能心软啊,她要是让你原谅王前进……”

    “不会不会!我心里有数得很,”沈妙拍着胸脯向他保证道,“我可不是那心软的人,王前进的事儿,就算她咋求我,我都不可能退步的。”

    “那就中。”

    *

    沈妙来到医院的时候,孙红霞正躺着休息。

    其他病床上的病人都有家人陪着,倒显得无人陪伴的孙红霞有些凄凉。

    和沈妙料想得没错,孙红霞确实向她提了王前进的事,声泪俱下地替王前进道歉,希望得到她的原谅。

    沈妙瞧她也是可怜,不仅没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也要坐牢,做了几年的暴富梦成了泡影不说,等她出院后说不定家里的房子都不剩下几间……

    于是她选择了原谅,但还是像来时答应沈山生的那样,仅仅只是口头上的原谅,并不会轻易放过他诽谤自己的行为。

    见她床头的水杯是空的,暖瓶里也没有水,沈妙便借此找了个理由

    去给她接壶水,算是全了最后这点情分,等接完水回来就离开。

    沈妙来到开水房时,这里有不少人在排队。

    住院楼只有二楼和四楼有开水房,上下几层楼的人都要来接,老旧的开水机又只有一个水龙头,自然要耽误一些功夫。

    “小慧,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我爸他故意为难你?”

    “真的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

    哼哼……嗯?是有瓜的味道?

    等着排队时,沈妙眺了一眼排在前面的那一对年轻男女。下意识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左右排队也是无聊,就想分一口瓜来吃。

    “你爸他对我很照顾,是我自己没好好吃饭,才……”

    “你不用替他隐瞒,我都跟你们办公室的人打听了,他总是让你跑腿。”

    “这没什么,我就是个小职员,给老板跑腿是应该的。”

    “要不我们都别干了吧,我们一起找个别的公司。”

    “小凯你听我说,你是你爸的儿子,哪有儿子去别人公司上班的道理?放心吧,我没事,只要能一直陪着你,让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小慧,我……算了,等会再说。”

    毕竟是在公共场合,男人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可沈妙是谁?那可是多年吃瓜的老手,就算他没直说,也从他们俩的对话中拼凑出了事情大概的轮廓:

    这个叫小慧和小凯是一对情侣,一起在小凯他爸的小公司上班。

    小凯他爸好像是个笑面虎,而且不太喜欢这个“未来儿媳妇”,因此在工作上对她百般刁难,试图把她从小凯身边逼走,而小慧深深爱着他,为了他愿意忍受“未来公公”的刁难。

    今天就是因为在跑腿的时候低血糖晕倒了,才来医院打针。

    总之,大概就是一出“棒打鸳鸯,但鸳鸯非要在一起”的烂俗戏码,没什么好吃的。

    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轮到沈妙接水了。

    接完热水回去后,沈妙又陪着孙红霞聊了一会便走了。

    来到一楼时,远远就看到走廊那头有好多人围聚在一起看热闹,几个护士也在带着保安往人堆里挤。

    “放开!我自己会走。”

    “这是在医院,注意点影响!”

    “呵,怎么?是怕人看穿你是为了赚黑心钱,压榨员工的无良资本家的面孔吗?!”

    其中一个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好像是刚才那个“小凯”的。

    难不成是他爸来了?

    沈妙最爱凑热闹,这种儿子为了女朋友出头跟老爸对着干的戏码,她怎么能错过?

    尽管剧情是烂俗+狗血了一点,可架不住好看啊!

    努力地往人群里挤,沈妙好不容易才挤到了前排。可在看到两人的脸时,她瞬间就傻眼了。

    魏东强?!

    他爸竟然是清平村的魏东强!

    那他……岂不就是当年刘娣来带来的那个孩子?

    这些年一直没刻意打听过当年的孩子叫什么,只听说是跟着刘娣来的姓,后来才改姓了魏。

    呵,这世界可真是太小了,竟然能让她在医院里碰到这对狗爹犬子!

    十几分钟前,魏东强急匆匆地开车来到了医院。

    低血糖晕倒的人名叫阎慧,是他办公室里的一名助理。

    他今天让她跑腿去给人送个文件,没想到会晕在半路,他还是在开完会后听公司的人说了才知道这件事,于是也第一时间赶过来,看看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你来干啥?”魏文凯拦着他,不许他进输液室。

    魏东强皱了下眉,反问他道:“我是她老板,她要出点什么事我得负责任,你说我来干啥?”

    “怎么?这么想她出事啊?”

    魏东强最讨厌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

    从他入赘到吕家,他就经常听到清平村的人这么冷嘲热讽,后来他继承了吕家的财产,更是天天听着村里那些人不阴不阳的咒骂。

    所以,他平生最厌恶别人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可偏偏眼前的这个人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造了什么孽,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么恨自己。

    是,从他出生一直长到六岁,自己都没有尽过半点的责任,甚至连见一面都没有。

    可是他已经弥补了呀,从把他们娘儿俩接到身边后就一直在弥补,从来没有缺他的吃、缺他的喝。

    他想要玩具了就买,考试成绩不行,就花钱给他找学校,甚至市里的那套新房子也都是为了他买的,可这都二十多年了,他从来就没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

    小时候还能被刘娣来软硬皆施地叫几声“爸”,可长大后就再没叫过了。

    他是实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只能归咎于上辈子欠了他太多,这辈子才让他托生成了自己的儿子来讨债。

    “我不想跟你说这么多,你现在立马给我回去,”魏东强指着外面命令他道,“把客户扔在现场像什么话?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魏家开的是装修公司,接的是新房装修的活儿。

    今天魏文涛正在客户的新房里介绍装修的设计,在收到了BP机的消息后,二话不说就丢下客户跑来了医院。

    也是客户打电话到公司投诉说要解约,魏文强才急着赶来医院。

    “去,回去给客户道歉。”魏东强克制着脾气,在外面,他不想下儿子的脸面。

    “不去,”魏文凯坚持地梗着脖子,“我要等小慧打完针。”

    魏东强深吸了一口气,还在按捺着快要烧起来的那股火,“我再问你一遍,去不去。不去的话,明天你就给我从公司滚蛋。”

    “呵,我早就想走了,要不是为了小慧,你以为我愿意在你的公司呆啊?”

    “不愿意呆就滚!是我太惯着你了是吧?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

    “好!我滚!我和小慧一起滚!再也不碍你的眼了!”

    ……

    眼看着两人越闹越凶,护士这才赶紧叫来保安要把他们都拉走。

    而一直在屋里打吊针的阎慧,在刚才吃完一桶泡面后也缓过来了不少,赶紧过来劝和。

    “魏总,您,您别怪文凯,是我不好。”

    “文凯,我真的没事了,你看,吊瓶马上就快打完了。你快回去跟客户道歉,好不好?刚才你答应过我,我也答应过你的,对吗?”

    护士和保安人再多,也抵不上阎慧的这几句话有用。

    左劝一句、右劝一句,刚才还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很快就收敛了锋芒。

    魏文凯答应了回去跟客户道歉,而魏东强会留下来处理阎慧的医药费,顺便开车送阎慧回家。

    勉强算是皆大欢喜了吧。

    魏文凯走后,在场的人也都散开了,趁着自己没被魏东强认出来,沈妙也假意低着头往旁边的另一间注射室走。

    她没有离开,因为直觉告诉她,还有瓜吃。

    举着玻璃瓶里只剩一半的药液,转身时,阎慧的脚下又踉跄了一下,还好魏东强及时扶住了她,这才没有让她摔倒。

    “没事吧?”

    阎慧摇摇头,似有不舍,却还是躲开了他的手,“谢谢魏总。”

    比起刚才跟魏文凯说话时的居高临下

    ,他对待阎慧的态度明显更加温柔,眼神里的情绪也不仅限于领导对下属的关心。

    “怎么会低血糖?是早上没来得及吃饭吗?”

    “早上帮文凯收拾东西,耽误了太多的时间,所以……”

    “是你联系了文凯,让他来医院的?”

    “你也知道,文凯一直不喜欢我跟别的男人有接触,一听说是路人把我送来的,立马就跑来了。”

    “要不我安排你去……”

    “不用了,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盯着我。”

    跟刚才在茶水间时不同,阎慧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魏文凯在时,她是受他父亲嫌弃、被他父亲刁难,但依旧坚持愿意与他共同面对,敢于挑战权威、不畏父权的新时代女性;

    而在魏东强面前,她又是一副被控制狂严厉掌控,没有一丝自由、逃不出他手掌心的笼中鸟。

    前者,她的身份是女友,而后者……

    看向坐在一旁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的魏东强,阎慧羞怯地咬了下嘴唇,“魏总,对不起,是我不好让您担心了。”

    “没事,你人没事就好。”

    听着阎慧柔软到让人心疼的声音,魏东强也不禁让自己挺直的脊梁稍稍放松了些许。

    阎慧将自己用过的杯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喝点水吧,您的嘴唇都起皮了。”

    “哎,好。”

    端起那只杯子,魏东强看到了杯口上那半圈唇膏留下的痕迹。

    淡淡的粉色似乎还带有她唇瓣的香气,当被杯子里的热气蒸腾地涌进他的鼻腔时,他的喉结也不由得上下滚了滚……

    第65章 福禄寿

    “爷,你记得咱村有谁是姓阎的不?”

    “姓阎?哪个阎?”

    “好像是阎王的阎。”

    回来后,沈妙没有直接提及阎慧,而是旁敲侧击地向沈万山打听着,村里之前有没有姓阎的人家。

    沈万山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咱村没这个姓,咋了?”

    “不咋,就是问问。”沈妙淡淡地道。

    那天在医院瞥见阎慧的脸后,沈妙越想越觉得有几分熟悉,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熟悉。

    她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是模样却瞧着十分贤惠,莫名给人一种很温暖、很贴心的感觉。

    那句老话是怎么说来着?哦对,老婆脸,她长了一张天生的老婆脸,不娇媚、不张扬,沉稳又端庄,是家里长辈都会喜欢的长相。

    除了她在魏东强和魏文凯之间“长袖善舞”的行为。

    虽说人不可貌相,可沈妙隐隐觉得她不像是坏人,再加上她有几分面熟,回来后这才向村里的姐姐妹妹们打听,看看是不是小时候曾在村里一起玩过。

    姐姐妹妹们不记得有这个人,叔婶姨奶们的记忆也有些模糊。知道爷爷不喜欢听自己谈八卦,所以她最后才来问他,没想到他也说村里没有姓阎的。

    既然不是小时候一起玩过……那会是在哪见过呢?

    趁着今天太阳不错,又没什么人来看病,沈妙和沈万山便把一些不常用的药材翻出来晒晒太阳,以免发霉。

    正在忙着给药材翻面呢,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老沈?老沈在家某?”

    是罗奶奶。

    还没看见人呢,就先听见她的声音了。

    过了十几秒,这才看见罗奶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医馆门外。

    看见罗奶奶回来,沈妙赶紧跑过去扶住她,“奶奶,你啥时候回来的?”

    “呀,这才几个月没见啊,妙妙是不是又变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啊。”罗奶奶笑眼盈盈地牵着沈妙的手,随她往里走。

    罗奶奶的名字早已记不得了,她已故的丈夫姓陈,所以称作陈罗氏。

    罗奶奶的年龄比沈万山还要大几岁,今年已经八十二了,是村子里年龄最大的一批老人。

    她的白发已经变得稀疏,口中的牙也掉了个干净,不愿戴假牙的她在说完话后嘴唇总会叠在一起,有些字的发音也会比较模糊,不过她的精神头很好,身子骨也很硬朗。

    扶着罗奶奶来到院子的椅子上坐下,沈万山给她倒了一杯水来,“老姐姐,你不是跟着儿女们在市里享福呢?咋又回来了?”

    “这不是在市里头也没啥事嘛,就想着回来住几天。”

    沈妙记得小时候罗奶奶待自己很好,她很喜欢孩子,夏天晚上孩子们在村口乘凉时,会围在她身边听她唱戏,还会听她讲建国前的一些老故事。

    她的子女们过得也不错,接二连三地都在市里扎根了下来,她也在几年前被子女们接去了市里养老,只有过年会回来村里扫扫家里的坟。

    罗奶奶难得回来一趟,也不好让她只喝水,想着前天从市里回来的时候买了点鸡蛋糕和酥点,沈妙便趁着她和爷爷聊天的功夫回家去拿。

    爷爷好久没有跟他的老朋友们见面了,想来他们一定会聊得很开心。

    可等到沈妙端着糕点回来时,却看到罗奶奶在用手帕擦眼泪,沈万山的脸色也被气得铁青。

    “没,我没事……”罗奶奶是不想哭的,只是心里实在是委屈,这才止不住地落泪,“我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给山生说说,把俺家的老房腾出来一间给我。”

    罗奶奶跟着儿女们搬去市里后,村里的老房子就空下来了。

    房子要是没人气儿养着会破败得很快,于是当时就跟村里商量着借给别人住,收来的租金就用来对房子进行养护,家里的地也是一样,多余的钱就交到她手里。

    沈万山叹了一口气,替她做主道:“要不住俺家吧,俺家的空房间多,住哪一间都中。恁家房子现在都住着人呢,不好叫人家腾。”

    “那能不能把房退了?我把钱退给他们也中。”

    罗奶奶面露难色地说,“我这一把年纪了,住恁家不方便,万一哪天人没了,给恁家也添晦气。”

    “啥晦不晦气,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沈万山嗔怪她道。

    环顾着沈家的这套老房子,目光扫过房檐和树梢的枯枝,罗奶奶疲惫地眨了眨眼,“害,都这么大岁数了,晦不晦气都那样了,我就是想等没的那天能躺在自己的家里,那我就知足了……”

    罗奶奶不是自愿回来的,而是被子女们赶回来的。

    过去的几年里,罗奶奶一直是跟着女儿住。她女儿早些年嫁去了南关村,家里的房子比不得别人那么多,却也有三四百个平方可以住。

    前几天听说南关村要拆迁,她家借了钱给家里加盖了两层楼,只等着拆迁后能分到一笔丰厚的赔偿款,一夜暴富。

    不成想,南关村不拆了,她们一家都背上了债务,大到五六十的女儿女婿,小到二三十的孙子孙媳妇,都在想办法赚钱去填补当初借钱盖房的窟窿。

    罗奶奶不想再给女儿添负担了,便主动提出去其他儿子们那里住。

    罗奶奶的子女不少,一共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从女儿家出来后,她先去了大儿子陈福的家。

    陈福有出息啊,从小学习就好,罗奶奶和过世的陈爷爷也没有阻了他的学业,硬是拼着供他读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得到了一份市里的工作,前几年刚以副厂长的身份退休,可谓是他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陈福有出息,陈福的儿子也不差,听说今年考上了京市的大学,真是光宗耀祖地很哩!

    可是罗奶奶并没能在他家落脚。

    陈福是有出息,但家里已经供养着他媳妇的父母,也就是他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了,实在腾不出功夫再多照顾一个老人。

    罗奶奶表示理解,毕竟自己这个大儿媳妇的家庭条件不错,当初也是陈福娶了她才有了升职的机会……

    于是为了不给大儿子拖后腿,她便离开了他家。

    紧接着,她又去了二儿子陈禄的家。

    陈禄这个人,人如其名,很有经商的头脑,早些年赚到不少的钱,可

    惜他不是个能守住财的人,年轻时赚到的钱都被他花得差不多了。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市里还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罗奶奶去的时候还没张口,陈禄就开始向她诉苦,说家里怎么怎么没有钱,说他儿子非要学着做生意,走他吃过亏的老路,说自己过得有多么不容易。

    他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罗奶奶也不好再开口,只得再次拎着行李离开。

    罗奶奶对小儿子陈寿是最不抱希望的。

    陈寿这辈子都庸庸碌碌的,吃不得半点苦,陈老爷子在世时就总说他没出息,经营不好家庭,也经营不好自己的人生,是个十足的失败者。

    今年陈寿也五十多了,不仅没个老婆孩子,就连住的地方都是他当保安的宿舍。

    发了工资就喝酒买猪头肉,存折里怕是连一百块都没有。

    不过罗奶奶还是没有放弃他,对他说可以一起回到村里,家里有地,只要以后好好种地多大年纪都不怕从头再来。

    不出所料,陈寿没有答应。

    他都五十多岁了,就算是重新来过又能干多久呢?

    他宁愿这么一事无成地过下去,靠当保安的那点钱过活。

    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一丝丝孝心的,为了证明自己心里是有父母的,他主动承诺每个月分十五块钱给她养老,但要说住的地方……那他就无能为力了。

    从前她住在女儿家里,每逢过年,三个儿子都殷勤地凑在她跟前尽孝心,非要让她来自己家里住上一段时间不可。

    可谁能想到,当她真的要搬去他们家时,一个两个的又用各种借口来推脱。

    四个孩子,只有女儿坚持要养她,是罗奶奶不忍心给她的家庭雪上加霜,这才回到村里想着自己生活……

    她并不觉得自己命苦,因为这一辈子她生下了四个孩子,并且都成功地将他们养大成人,她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她只是觉得心寒而已。

    心寒自己有这么多孩子,却没有几个能让她安度晚年。

    她也不想哭的,只是想到自己操劳了一辈子最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啪!

    沈万山一巴掌拍在竹桌子上,把放在上面的水杯都给震得跳了起来。

    “太过分了,条件再不好,家里还能没几尺宽的地界养自己的老娘?”

    沈万山向来是不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可这次不一样。

    百善孝为先,碰到这种不孝顺的鳖孙,就该扇他们几个嘴巴替陈罗氏出气。

    “你不用着急,这事儿交给我了,”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沈万山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有我在,我看谁敢不养你。”

    都是一个村的,罗奶奶这几十年的苦,沈万山是最清楚不过了。

    为了供陈福考学,夫妻俩省吃俭用拿钱给他交学费;为了供陈禄做生意,夫妻俩把盖新房的钱都让他拿去进货;哪怕是最没出息的陈寿,他们也是三不五时地给钱接济他。

    陈老爷子走得早,没能享到儿孙的孝敬,可罗奶奶还在。

    年轻时为了儿女们付出一辈子,到老了还要独自生活?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罗奶奶可不是除了孩子就没人可倚仗,在孩子那受了委屈,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只要她还是清河村的人,那村里所有人就都是她的后盾!

    下午,沈山生按照沈万山的吩咐去市里跑了一趟,挨家挨户地去敲了陈家三兄弟的门,让他们回清河村一趟,商量一下陈罗氏的养老问题。

    为了给陈罗氏撑够场面,沈万山把村里各家的长辈都叫来了家里坐镇,同时又联系了几个其他村子能说得上话的耆老,这样等明天陈家兄弟们来了,光是气势上就能压过他们一头。

    就像是早些年各个村子里审村案一样,凡事和伦理有关且为了脸面不好去打官司的案子,就由各家长辈来“三司会审”,身为“九品芝麻官”的村长们协同处理。

    村子里许多年没有断过村案了,沈妙只在小时候听沈万山说起过,说是当年程家老两口意外亡故,几兄弟分家产就是由村子里的长辈们和村长一起定下的。

    沈妙向沈万山求了好半天,沈万山才答应她明天可以旁听。

    第一次参加,沈妙激动得不行,在家里忙前忙后地为明天的村案准备着。

    可惜事与愿违,眼看着天色渐晚,罗奶奶并没有等到她那三个不孝儿子要出席的消息,只等到了沈山生从市里打来的一通电话。

    “他们不肯来,都说有事……”

    砰!

    沈万山气得又拍了一巴掌,音调都高了一个八度:“不肯来?有啥事?能有啥事比自己老娘还重要啊?!”

    “去叫,你再去给我叫,必须把人给我叫来,要不你也别回来了!”

    沈山生:???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罗奶奶的事气昏了头,沈山生感觉他好像把那股气都发泄在了自己头上。

    他不是没去叫,也不是没想办法,可陈家那三兄弟各有各的说辞,他也是实在没办法啊!

    想着陈福是个读过书的文化人,多少会有点涵养,于是沈山生最先找去了他家。

    陈福退休也有几年了,可退休后他也没有闲着,隔三差五就会参加一些厂里或是社区举办的一些活动。

    今天沈山生找去陈福家时,他没在家,听他爱人说他和几个退休的老干部,正在陪记者一起慰问厂里员工的父母们。

    按照地址找来厂里的家属院,正好看到陈福和几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一起下象棋、打太极,而记者们肩上的镜头,则记录着他和其他退休领导“敬老爱老”的瞬间。

    “既然是一个厂的,那我们就是一家人。”

    “就算哪天退休了,大家也是用着一口锅的兄弟姐妹。兄弟姐妹的父母,自然就是我们大家的父母。”

    “孩子们在厂里工作,我们自然要陪伴好他们的父母,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才是。”

    不止是陪老人们进行娱乐项目,陈福还带头给他们拎来了一些礼物。

    老人们平常都是独自在家,看到孩子的领导不仅主动上门慰问,还送了东西,可把他们给感动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

    负责采访的记者,手里的笔也是记录得飞快,陈福还没说几个字,他们就洋洋洒洒地写了大半篇纸的内容。

    沈山生在一旁等了好一会,才等到他们结束。

    将陈福叫到一旁,沈山生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罗姨现在年龄大了,自己住在村里肯定不方便,这样吧,明天你回村里一趟,咱几个坐下来好好说说。”

    沈山生怕会吓到他,所以没有透露沈万山召集了十多号长辈要审村案的事,只说关起门来好好地商量。

    可即便是这样,陈福也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不用商量,俺妈把俺几个养大,俺肯定有赡养她的义务,就算他们几个小的不愿意养,我身为老大也肯定会担起这个责任来。”

    “只是你看,我爱人她父母年龄也大了,她又是家里的独生女,当年多亏了她父亲的提拔,才让我从科员往上走了一步,咱总要知恩图报,是吧?”

    “这样吧,先等几年。她父母的年龄大了,说句不好听的话,都八十多了,能过

    过几天好日子啊,等到送他们走了,我一定把俺妈接来跟前好好尽孝!”

    不愧是当过官的人,说起话来真是一套又一套的,硬是把沈山生都给套进去了。

    沈山生起初还觉得他挺好交流,结果东拉西扯了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跟自己打太极。

    他确实表明了要赡养陈罗氏,但前提是要等他爱人的父母去世,否则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

    乍一听挺合理的,可沈山生在来之前去过他家,见到了他家里的另外两位老人。

    完全不像是他说得那样身体不好,尽管隔着一道门观察得不够仔细,也能看出他们的气色不错,对比之下,反倒是陈罗氏瞧着……

    “就算要等,那这几年怎么办,总得商量商量吧?”沈山生继续道。

    陈福眉心微皱,态度有些不耐烦了:“那这几年就不是我的事了,俺妈可不止我一个儿子,让老二老三他们帮衬一下都不行吗?”

    “我……”

    “我已经说过了,俺妈我绝对会养,但不是现在。现在是他们几个的责任,你应该去找他们商量。”

    陈福的意思沈山生明白了,他也意识到再纠缠下去没什么意义,便离开去找陈家的老二,陈禄。

    来到陈禄家时,隔着门,沈山生听到他好像在同人打电话。

    “这只股票可以,你就信我吧,咱多少年的兄弟,我还能骗你不成?”

    “还不信?那这样,赚了你分我一半,输了我给你补,中不?”

    “还有几个我瞧着势头不错,你也可以跟着一起买,但是得抛得早一点,做短线,长了可就容易亏了。”

    不是沈山生想偷听,实在是他打电话的声音有点大了。

    其实就算听了也没关系,反正他不懂得股票的这些门道,就算他说出了什么赚钱的窍门,怕是他也没这个赚偏财的命。

    不过……

    沈山生听陈禄跟人打电话时那言之凿凿的语气,貌似是赚到了钱的,应该还赚了不少呢,否则怎么敢跟人说“输了算自己的”这样的话呢?

    而且开门时,陈禄那满面红光的模样也不像是亏了钱的。

    估计是忙着来开门,没把钱收好吧,沈山生还瞧见那块帘布下露出了半张百元钞票。

    都是一个村长大的,虽然平时不怎么来往,但陈禄对他还是很客气的。聊了半天,沈山生感觉时机差不多后,便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看,恁哥现在家里不方便,要不明天你来村里,咱商量商量恁妈养老的问题?”

    “我就知道老大是个这!”陈禄嫌弃地啐了一口,“不用商量了,让俺妈跟着我住!我来养她!”

    沈山生刚要喝一口水,放下悬在心上的那块大石,结果他又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只是现在不太行。”陈禄面露难色。

    “???为啥?”

    陈禄解释说:“我准备换房子了。”

    “这是好事啊。”

    “你不懂,”陈禄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慢悠悠地说,“我原本就是要换个大房子好把俺妈接来养老的,但俺小刚开始做生意,我把钱都给他了。”

    “现在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房子也找好了,但是装修啥的可费功夫了,又得刷墙、又得散味,起码得等个一年吧,要不屋里有味对老年人的身体也不好。”

    “我这房子住不了多长时间了,等这房子一卖,我就住新房里忙装修了。”

    “我是没啥事,但总不能让俺妈跟着我一块受苦吧?”

    陈禄的意思沈山生也明白了。

    他要换大房子,哦不,是为了给老娘养老,特意换了个大房子。只是房子还没装修,没有地方住人,所以没有办法把她接来跟自己住。

    至于明天去清河村坐下一起商量嘛……他也实在是分不开身,因为明天他还得去房产局办手续呢。

    陈福和陈禄都推脱说是没空,想着陈寿从小到大都最不靠谱,沈山生也就懒得再上门找他了,而是打个电话通知他,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明天去?好,那我去跟俺队长说一声,让他给我调个班。”

    “放心放心,我去!我肯定回去,那是俺妈呢,我能不管她吗?”

    “你给我说个时间,我肯定准时到!”

    没有“可是但是”、没有“虽然不过”,陈寿爽快的态度着实让沈山生有些意外。

    看来真的是自己小瞧他了。

    既然他都同意了,沈山生就想着再去找他一趟,跟他说说体己话,也算是为了给明天的村案给他打一记预防针吧。

    可当沈山生找到他上班的厂子时,却没见到陈寿的人。

    他溜了……

    第66章 养儿防老?有房才防老……

    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愿意来商量母亲的养老问题。

    一个个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感念父母的养育之恩、一定会竭尽所能地照顾他们的生活。实际上,他们不过是把父母当成了一只玻璃瓶罢了:

    当玻璃瓶里还有牛奶时,他们会攫取、吸收其中的营养,可一旦玻璃瓶空了,便会被当成废物,丢弃在不起眼的角落。

    罗奶奶,如今就是被丢在乡下的玻璃瓶。

    或许破碎后会发出一声脆响吧,也会迸出许多碎片,但只要没有影响到他们兄弟几个的生活,他们就不会在意。

    “要不给她妞打个电话?”回来后,沈山生提议道,“罗姨年龄大了,身边必须有人照顾,总不能真……”

    “净瞎说。”

    沈万山瞪了他一眼,打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人家还有自己的家要养,南关村拆不了了,他家现在正缺钱呢。说得不好听点,万一出点啥事儿,医疗费还得叫人家掏吗?”

    “就是,薅羊毛也不能狠逮着一只羊啊。”王冬梅也跟着说道。

    同为女人,王冬梅最能体会她的处境:“当初她嫁人的时候啥都没拿到,这几年能养着她妈都够不错了,总不能叫她养一辈子吧?!”

    陈家一共有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唯一的女儿排行老二,名叫陈玉。

    陈家对三个儿子的疼爱村里人是有目共睹,但对这个女儿……就比不得三个儿子了。

    陈老爷子重男轻女,坚信“养儿防老”这句话,所以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他们三兄弟身上,对女儿就显得有些冷漠了。

    陈玉小时候学习也不错,原本是能考上高中的,是陈老爷子说女孩子读书没用,迟早都是要嫁人的,便让她毕业后跟着自己一起种地。

    陈玉的脑子聪明,不仅种地是一把好手,还摸索出了一些赚钱的门道,比如什么菜和什么菜一起种收成会更好,拉到城里哪个集市更能卖个好价钱。

    好不容易攒了一点私房钱,陈老爷子又把钱全部拿走给陈禄报了个技工的班。

    每一次都是这样,每次当陈玉快要靠着自己开出漂亮的花时,总会被陈老爷子给掐下来按在几个儿子的身上。

    可村里面也不止他这一个偏心眼,所以哪怕他做得再过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因为在他们眼里看来,只要能把女儿平安养大,他们的责任就尽到了,反正他们不需要靠女儿养老,付出再多也是白搭。

    终于,陈玉在二十岁的那年出嫁了,嫁到了南关村的老段家。

    老段家的家庭情况虽不说有多么出色,好在一家子对陈玉很好,陈玉嫁过去就拿了家里的钥匙开始当家,日子也算是过得越来越红火了。

    唯一的失误,怕就是当初借钱加盖房子的事。可这也不能全怪她,毕竟她也是为了家里好,谁不希望拆迁能多分几个钱呢?

    十多年前,陈老爷子重病去世了,苦了一辈子的他没来得及享一天福。

    想着母亲一个人在村里住不方便,陈玉主动提出把她接来南关村。

    尽管陈老爷子没那么疼爱她,可陈罗氏对她是很好的。

    陈玉不怪她,毕竟她也是那个年代的受害者,也确实给予了她力所能及的关心,所以陈玉是心甘情愿把她接到身边养老的。

    这一晃,她也照顾陈罗氏好多年了,如果不是南关村的拆迁计划被取消,她一定会继续养着陈罗氏的,可……

    “陈玉能照顾她妈这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现在放着三个小不叫,还叫她来养?是不是太欺负人了点?”

    见王冬梅越说越生气,沈山生连忙给她端水认错:“我也就是说一嘴,没别的意思,好了好了,快消消气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他们不是陈罗氏的家里人,眼下这个情况,自然还是让她留在家人身边的好。

    “我有个办

    法。”

    听大人们说了许多,沈妙最后才弱弱地举起了手,“我能把陈家那三个叔伯给叫回来,就是……可能有点不太恭敬。”

    “啥叫不太恭敬?”沈万山问道。

    沈妙尴尬地挠挠头,“就是……比较晦气。”

    沈妙的想法是,再次给陈家那三兄弟打电话,但叫他们来的目的不能是给陈罗氏“养老”,而是给她“送终”。

    “给他们打电话,就说罗奶奶气没了,骗他们来分家产。”

    “人活着他们有理由推脱,人没了,那总得回来奔丧吧?要不肯定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沈万山:……

    沈山生:……

    王冬梅:……

    也就能沈妙能想出这么“晦气”的办法。

    可该说不说,咒陈罗氏死的理由说出去是不太好听,但真要是能把陈家的三兄弟骗来也不是不行,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人叫来,至于原因……

    “那你去打。”

    沈万山本想用戒尺教训她乱出馊主意,可从腰间抽出来后,却随手丢在了桌子上,“童言无忌,你去打这个电话,那你的话在老天爷那就不作数。”

    沈妙:???

    她马上就二十五了,还“童”啊?!

    不过仔细想来,自己也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山生今天刚跟他们打过交道;王冬梅不是个会撒谎的人;村里的长辈们嫌晦气……所以只有沈妙这个平时最好事,演技最好的人能担得起这个任务。

    沈妙郑重地点点头,将这重担答应了下来。

    她没有急着当晚就打电话“报丧”,而是挑了个更合适的时间:第二天早上。

    早上四五点,天刚蒙蒙亮,熟睡中的人脑子也不甚清醒,这个时候给他们打电话最好。

    等他们赶来的时候,估摸着天也就亮透了,正好谈事。

    当然,沈妙也是故意要打扰他们的清梦,算是身为外人给他们的一个小教训。

    嘟嘟……嘟嘟……

    “喂?”

    “喂,是陈福伯伯吗?我,我是沈妙,清河村的……”

    沈妙入戏速度极快,这边电话刚打通,她就立马哽咽地接上了话。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吸了吸鼻子,眼角还真的被她演出了几滴湿润:“罗奶奶昨天晚上没了,恁快点来一趟吧。呼……俺是外人,有些事儿俺也不好办。”

    一大早就听到噩耗,电话那边的情绪明显顿了一下。

    “咋回事?昨天,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陈福在说话时尽量保持着沉稳,但语气是有几分意外和害怕的。

    为了彻底击碎他的怀疑,沈妙也抽噎得更大声了,“在老房子里上吊了,唉!今天早上俺爸去送饭的时候才发现。”

    沈妙一个字都没骂他,可这话说出来远比骂他要重得多。

    表面她是在说上吊,实则是在说:瞧瞧,恁妈是被你们这些不孝顺的鳖孙给逼死了!

    沈妙没有多说,只重复交代他赶紧来就立马挂断了电话。

    “咳咳。”

    清了清嗓子,沈妙用半分钟调整好情绪后,紧接着又拨通了陈禄的电话。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然很迷糊。

    趁他没清醒,沈妙“嗷”一嗓子就喊出了声:“是陈禄叔不?哎呀!可算找到你的电话了!罗奶奶昨儿晚上人没了,你赶快回来一趟吧!”

    给陈福打电话时,她的语气时是淡淡的哀伤和惋惜,但是到了陈禄这儿,就变成了心焦和急切。

    这叫看人下菜碟,对待不同的人,就得用不同的方式去骗。

    “啥啥啥?你再说一遍?”

    “罗奶奶人没了,”沈妙重复道,“昨天她想搬回老房子,跟人吵起来没吵过人家,结果后半夜就在恁家老院里上吊了!”

    未免他们兄弟之间打电话发现端倪,所以沈妙捏造的“死法”是一样的,但告诉他们每个人的“死因”各有不同。

    果然,陈禄立马就说要回村里来给陈罗氏讨个公道。

    再次挂断电话,沈妙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短时间内连演两出戏是挺累的,还好,给陈寿打电话就轻松多了。

    “喂?你们厂有没有个保安叫陈寿?麻烦转告他一声,说他妈昨天晚上过世了,让他有空赶紧回来办事。”

    沈妙料到陈寿没在上班,所以就让人代为转告了。

    像家人去世这种大事,想来他的同事不会耽误,一定会想办法早点告诉他的。

    好了,眼下罗奶奶的三个儿子都能来了,接下来只需要把鸿门宴给摆好,等着长辈耆老们来断他们家的这桩村案就行。

    “妈!妈啊……我那苦命的妈啊……”

    快七点的时候,远远就听到一个哭诉的女声在朝着村委会这边靠近。

    沈妙出门一瞧……

    陈玉?!

    她也没给陈玉打电话啊?她怎么来了?!

    不止是陈玉,她们一家子都来的:小段扶着陈玉,老段抱着小小段,小二段、小三段跟在后面拎着布丧的物件,一家几口的脸色都不怎么好,陈玉更是哭得连路都快走不动了。

    “妈!你,你咋就这么走了啊……!”

    听到外面传来陈玉的哭声,正在同沈万山说话的罗奶奶,一脸震惊地抬起了头:嗯?谁说我死了?

    拄着拐杖从院子里出来,看到女儿哭得嗓子都哑了,罗奶奶赶忙上去迎。

    “小玉?你咋来了?”

    “妈?你咋,咋……”

    沈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陈玉解释了一番,也为自己“童言无忌”的事向她们表示抱歉。

    罗奶奶和陈玉能够理解,也知道沈妙是为了自家的事儿操心,实在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所以并没有怪她。

    “姑,你是咋来了?”沈妙问道。

    陈玉:“一大早俺哥就给我打电话说俺妈没了,俺弟也打电话骂我说我没把妈照顾好,然后我就赶紧过来了。”

    陈玉早上也是被电话吵醒的。

    第一个电话是陈福打来的,他没有明着责怪她,只问她家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把妈逼得没地方住,不得已回到村里住;

    第二个电话是陈禄打来的,上来骂得那叫一个难听,什么入不得耳的腌臜话都有,明着说是她把妈给害死的,妈上吊自缢,她得负一大半的责任。

    挂断电话后,陈玉也顾不得收拾了,赶忙带着一家人就来了。

    沈妙:……

    真是一对好兄弟啊。

    听说自己老娘出了事,第一反应竟然是找一个嫁出去的妹妹背锅?把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他们怎么不说自己从来没照顾过老娘一天呢?

    无耻!

    “妈,要不跟俺回去吧,”陈玉拉着陈罗氏的手,温声劝她道,“我给你养老,家里的债你不用操心,过几年俺就还完了,肯定没事的。”

    “是啊,妈,俺养得起你。”老段跟着说道。

    小段的声音最洪亮,郑重地向姥姥保证说:“姥,我上班能挣不少钱,你就放心给俺家住吧,住多长时间都行。”

    “姥姥,姥姥,回去。”

    三岁的小小段也过来抱住了太姥姥的腿,眨巴着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陈罗氏叹了一口气,坚持地说:“我不跟恁回去,今天这事儿你兄弟必须给我个说法。”

    经过沈万山一晚上的开导,陈罗氏也想开了。

    她得要个说法,得让老伴偏心了一辈子的儿子们负起责任。

    人老了又怎么样?老了就活该被孩子们当皮球一样踢吗?

    “妈……”

    “不用劝我了,”陈罗氏扶着拐杖坐正了些,坚定地看着村口的方向,“你们没啥事就赶快回去吧,今儿这案子是我要跟小们断,没有妞们的事。”

    陈玉欲言又止,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他们没有走,而是都留了下来。

    陈玉的心里不放心,既然来了,总要知道最后的结果才行。

    在沈妙打完电话的三个小时后,陈寿来了;九点过了一刻,陈禄也到了;等差不多快到十点了,陈福夫妻俩才姗姗来迟。

    三个儿子的家庭,加起来的人都没陈玉一家来的人多。

    见他们一个个脸色铁青,陈罗氏担心他们会狠狠地责怪沈妙,

    便帮她把责任揽了下来,说是自己的意思,要沈妙撒谎骗他们来的。

    “妈,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就是啊,你要想见俺,直接打电话就行了,搁得住骗人吗?”

    “真的是,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跑着一趟,股票都没来得及弄,一上午这得少赚多少钱呢。”

    话里话外他们都在责怪陈罗氏,责怪她无理取闹,非要把家里的事拿出来说,还叫来这么多人把场面闹得难堪。

    陈罗氏不想跟他们说话,只是扭头对着到场的各家耆老们说道:“俺家小们都到齐了,恁给评评理吧,俺家这个事儿,到底该咋办。”

    “恁仨,一个个可真中用啊,有本事了,就不要自己老娘了?”

    “亏得他俩从小对恁这几个小那么好,啥好的都紧着恁,现在他们老了,连吃口恁家的饭都不行啊?”

    “咱村多少年都没断过村案了,要是恁几个孝顺,恁妈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

    这可是来自长辈们的压力,或许他们在市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吧,但此时此刻,身为小辈的他们是没有资格为自己还口的,更何况他们还不占理。

    断村案不是上法庭,讲的主要是情不是理,所以只有把情给理顺了,才好说后面的事情该怎么办。

    都是从小看着陈家兄弟长大的,村里的长辈不说全然了解他们家的事,却也知道个四五六七分。

    先是帮着他们回忆陈家老两口当年的付出,再说一说当他们在城里过好日子时,老两口在家过得有多不容易,最后再说一说陈罗氏近些年在陈玉家住的事实。

    “……让恁妈自己在村里住肯定是不可能,必须得接到身边去养。”

    “这样吧,我提一句,你们哥儿仨轮流养,一人接家里养半年,这样谁都不亏。”

    “陈福?你是家里老大,给他们做个榜样,今天就把恁妈给接回去。”

    既然今天要把话说开,他们也不没什么可顾及的了,索性把脸面丢在地上,赤膊相见。

    陈福:“我现在的情况昨天跟老沈说过了,我养不了,凭啥不让老二养?俺爸妈当初可是最疼他的,钱都花他身上了。”

    陈禄:“???你要是不想养咱妈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啥叫花我身上了?你当初读书的学费,都是大风刮来的?”

    陈寿:“是啊,大哥,你都养恁老丈人丈母娘这么多年了,养咱妈半年咋了。”

    陈福:“你可说上话了?你个败家子,要说花钱,咱家就属你花得最多!你不是没结婚没有小吗?那我看还是先从你开始吧,你照顾咱妈最合适。”

    陈寿:“我可以养啊,我没说不养,可你非要说我花得多,那咱就把账算清楚了,看看到底谁是败家子!拿陈家的钱养别人家的人!”

    一开始,他们还只是在推脱谁先养陈罗氏的事,后来话题不知不觉就转移到了谁占了家里更大的便宜,谁应该为家里付出得多一些。

    陈福说陈禄花了爹妈很多钱,陈禄说陈寿最让爹妈费心,陈寿说陈福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

    一环套一环,就像是个死循环,谁都觉得自己委屈极了,觉得自己是家里最不受爹妈疼爱的孩子,谁都觉得自己过得不容易,他们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自己。

    可真正在陈家最不受疼爱、最委屈的孩子一直在外面坐着,偷偷地抹着眼泪。

    里面的兄弟在讨论谁拿的钱少了,恨不得吃饭少吃一块肉的事都要拿出来说。

    但陈玉呢?她当初在家里可是把钱拿出来给哥哥弟弟们花的,碗里甚至都没有肉的那一个。

    “好了好了,恁都不用说了!”小段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走进屋对他们说道,“俺姥还跟着俺住,中了吧?恁以后都不用管了!”

    “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陈福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陈禄也冷哼了一声,“我还真不知道,俺陈家的事儿,要轮到段家的人张嘴了?”

    “中了啊,”沈万山替小段挡住了他们的话,“在这儿坐的哪一个不是外人?要是恁哥儿几个中用,轮到我们这群外人插嘴?!”

    咚!咚!

    村里另一名长辈也跟着磕了磕手里的拐杖,把屋里的火给压了下去。

    “既然恁都不想养,那就给钱,给钱让小玉来养!”

    如果不肯接到自己家里养,那给钱也是个解决办法。

    每个月都给固定的赡养费,总比什么都不付出要好。

    可提到钱,陈家的几兄弟又开始争执个不停。

    要让各家都给的一样,那他们就会说老大多在爹妈身边呆过几年、老二又花了不少的钱,这么分不公平;可如果要让谁多给一点,又拿出自己的难处来说,谁都不愿意多掏一个字儿。

    沈妙算是听出他们的意思了。

    人呢,是不想接的;钱呢,是不想掏的。但是谁都不能说他们不孝顺,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一定会尽孝的。

    说是来解决事情的,可这么拖来拖去,硬是从上午拖到了下午一两点也没个结果,中间也没有停下来吃口饭,因为气都气得饱了。

    等到下午快三点的时候,村长办公室里的那部电话响了,沈山生只好暂时去接了个电话。

    约摸着过了十几分钟左右,沈山生这才着急忙慌地从隔壁折返回来,进门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慢点慢点,这是咋了?”

    环顾着屋里的人,沈山生定了定神,一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咱们村要拆了。”

    众人:???

    拆,拆迁吗?

    这会儿,谁还在意陈家的这点小事,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恨不得把头伸过去向他确定。

    “真的假的?啥时候?”

    “城中村都还没拆完呢,就先轮到咱了?”

    “不会吧,你是不是听错了?!”

    沈山生肯定地说:“没听错,就是咱们村,市里打电话通知我去开会,说要商量咱村拆迁改造的问题。”

    第67章 真富婆

    时代在快速地发展,豫市也要跟得上现代化、科技化的发展步伐。

    省政府和市政府近几年一直在计划,打算在豫市的东边打造一个中央商务区,从而带动附近的经济发展,成为新的城市核心。

    如今的市中心虽然繁花似锦,可发展潜力有限,等到几年后、十几年后,一幢幢高楼大厦在它附近拔地而起的时候,它迟早是要被时代所淘汰的。

    只有创造出一个新的城市中枢,让它具备金融、贸易、服务、展览等多种功能,才能满足城市的发展需求,源源不断地给城市提供动力。

    可是这个城市发展的蓝图,对于一九九七年的豫市来说过于庞大了。

    给病人更换一颗心的心脏纵然紧急,但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持,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根据豫市的发展规划,上级政府同意拨付一大款项用于豫市的发展建设,只是数字刚好是他们提交上去的预算金额,分毫不差。

    豫市之前从未有过拆迁改造的项目,不确定预算和实际支出会相差多少。

    万一超出预算太多了怎么办?超出的钱又要从哪里填挪?

    备用金。

    在缺乏经验的情

    况下,想要让这样庞大的政府项目开始动工,就需要一笔备用金来提供保障。

    当然,在没有多余备用金的情况下,也有第二个方案:参考拆迁改造的经验。

    豫市市区里有好几个城中村要进行改造,可以把它们当成参考试点。

    说来也巧,几个城中村加起来的面积,和规划的中央商务区一期的总面积接近,这样根据城中村改造后的实际支出,与一开始的预算金额进行对比,再经过仔细的计算,就能大概得出一个范围。

    因此,豫市市政府暂缓了中央商务区的建设,主抓城中村的拆迁改造。

    直到南关村的改造进程出现了意外……

    投资商放弃了贪得无厌的南关村,政府又不希望丧失这次合作的机会,于是便把中央商务区的建设方案拿了出来,希望留下他们的这笔资金。

    表面上是从东墙上抠下了一块砖,可实际上,有了这块砖后,原本还没影的西墙就能够建设起来了!

    有了这笔充足的备用金,豫市便准备在城中村改造的同时,对东边的城边村进行拆迁,为建设中央商务区的一期做准备……

    与城中村改造不同,因为不需要招商引资,所以从传出消息到定下来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而拆迁方案也是参考了城中村改造,总体不费什么功夫。

    第一批要拆迁的城边村一共有五个:清河村、清平村、岔河村、三里铺、罗砦。

    当拆迁的文件下来后正是临近新年的日子,算是给每个村子都添了一把喜气。

    “妙妙来啦?!”

    陈玉正在厨房里炸过年要吃的鸡块、排骨这些年货呢,见沈妙来了,忙不迭地端来半盆刚炸好的莲夹,“来,尝尝我炸得咋样?”

    莲夹做法简单,无非是两片莲藕夹点肉馅,然后裹上面糊放在锅里炸,不过因为用料的多少有所差异,每一家做出来的味道都不尽相同。

    “嗯!好吃~”沈妙咬了一口,热乎乎的肉馅可把她香迷糊了,“跟当年奶奶做的味道一样哎!”

    也难怪,陈罗氏在陈玉家过了这么多个新年,身为女儿自然是继承了母亲的手艺。

    沈妙不敢吃太多,怕手上的油弄脏了带来的东西,随后嘬了嘬手指,说道:“俺奶在家没?有份文件得让她签个字,或者按个手印也中。”

    这是份准许拆迁的文件。

    等过完年,测绘局的人就要来村里测量各家房子和耕地的面积了,还有后续拆迁补偿款的问题也要提上日程。

    一家一户地来太麻烦,索性就让各家的代表签个字、印个手印,这样就能由沈山生和整个村委会代表集体来协商后续的事宜。

    陈玉的早早就迁到了南关村,陈福、陈禄、陈寿当年想吃上市里的商品粮,也陆续把户口迁走,从农村集体户口改成了城镇居民户口。

    这也就意味着,只有陈罗氏一个人的户口在清河村,家里的赔偿款、回迁房、安置费、过渡费全都是她一个人的。

    见锅里的肉飘了起来,陈玉赶紧用筷子搅了搅,回她说:“跟蛋蛋在二楼呢。”

    “中。”

    沈妙来到二楼的时候,陈罗氏正躺在床上打盹,她的曾孙子“蛋蛋”则捧着一本小人书靠在她身边自言自语地给她讲故事。

    放在桌上的那台收音机一直在播放着戏曲,不过祖孙俩谁都没有听。

    “……这只小鸭子,一直游啊游,马上就要游到岸上……”

    其实小小段还看不懂小人书上的字,只是凭着几副图画自己在编故事而已,听到旁边忽然想起了“哼哼”的鼾声,他“蹭”地一下就坐了起来,喊道:“太姥!不许睡啦!你,你都说听我讲故事啦!”

    “啊?”

    陈罗氏正做着梦呢,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嗯?我没睡啊?我听着呢,就是挤住眼了。”

    带孩子累啊,尤其是她这个年纪的老年人。

    她倒是不用带着曾孙子去遛弯,陪他玩玩具,可光是听他这么讲故事也累得很。

    哪家老人成天要听六七个小时的故事啊……天晓得这小子像谁,小嘴儿嘚啵嘚啵一天都不嫌累。

    “太姥,沈姑姑来了。”

    小小段聪明得很,只见了沈妙一次就知道该叫她姑姑。

    扶着枕头坐起来,陈罗氏把被子拉了拉,示意她来床边坐:“妙妙来了啊,吃晌午饭了某?恁姑快做好了,正好留下吃点吧。”

    都说财气养人,可哪怕是还没到手的财,也是能把人滋养得很好。

    陈罗氏的气色瞧着不错,精神头也比两个月前要好,想吃吃、想睡睡,这才是“富婆”应该有的生活。

    沈妙婉拒了她的好意:“不用了,俺妈正做着呢,等我回去一起吃。”

    把床头那包没吃完的爆米花拿来,还有抽屉里的桃酥、牛舌饼,陈罗氏像变魔术似的,不一会就变出了好些零食,“那吃点零嘴儿吧,燕儿个刚买的。”

    这次沈妙没有拒绝,拿起一块桃酥放进了嘴里。

    “对了奶,有个文件得让你签个名,”沈妙一边吃一边把文件掏出来,“过完年就该量面积了,家家户户都得签。”

    陈罗氏的年龄大了,眼神也不太好使,别说是写字了,看到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头晕。

    “按手印中不?”

    “中~”

    沈妙从口袋里掏出那盒早就准备好的红印泥。

    陈罗氏很相信她,所以也不用看文件上的内容了,沈妙说在哪一页按手印,她跟着按手印就行。

    “好了~这几天要签字的文件多,需要签字我就来找您。”

    “好。”

    看着手指头上的红色,陈罗氏小声地向她问道:“对了妙妙,你知道咱村具体是咋赔的不?”

    陈罗氏算是问对人了,要说起拆迁这事儿,沈妙最清楚不过了。

    “先按各家的面积和人头分赔偿款,然后在回迁房盖好之前,每个月给过渡费,等到房子盖好了,就能搬回去了,但具体能分多少房,现在还没定下来。”

    附近几个村的拆迁方案都是这样的,因为拆得急,虽然拆迁面积的赔付比例肯定没有城中村的高,但赔偿款和过渡费都是按照最高标准来的,所以拿到手的钱肯定要比城中村的多。

    “俺爷前两天帮恁家量了一下,恁家那老房带上院子,差不多有三百多平,光是房子的赔偿款都得有三四十万呢,恁家地也不少,加起来差不多得有六十个?”

    六十万?

    听到自己一下要有这么多的钱,陈罗氏的眼睛都高兴地眯缝成了两条月牙。

    “呵呵呵,好啊,好好,多少钱都好……”

    六十万,就算一年挥霍六万,都够她潇洒个十年了,更别说每个月还有过渡费了。

    瞧她乐得快合不拢嘴了,沈妙不禁好心提醒她道:“奶,这钱到手你可得捂严实了。”

    沈妙毕竟是外人,具体为什么捂严实、怎么捂严实,她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否则被人听去了,少不得要说她挑拨别人家的关系。

    不过陈罗氏眼明心亮,人老心不老,想来就算自己不明说,她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放心吧,我知道。”陈罗氏点点头道,“这钱的用途我早都想好了,谁都别想花一点。”

    沈妙:“中,既然都想好了就中。”

    两个多月没见了,想着陈罗氏的年龄大了,沈妙便给她把了把脉,看看她最近的身体情况。

    嗯,一切安好。

    她的年龄虽大,但身体没什么病痛,瞧着精神也挺好的,想来活个九十一百岁的应该是不成问题!

    沈妙拿着签好的文件离开时,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了陈福一家人。

    还记得上次见他,模样跟个黑面阎罗似的,多说一句话都怕被他给骂回来,哪像今天这样红光满面的?手里还拎了不少东西。

    黑芝麻糊、蜂蜜、鸡蛋糕……都是松软可口适合老人吃的零嘴儿,想来是特地买给陈罗氏的。

    不知道是不是临出门前特地交代过,不止是他,他的爱人、儿子、儿子的爱

    人、儿子的孩子脸上都挂着几分浅淡的笑意,还没上前敲门呢,就能感受到他们一家子的热情。

    那天断村案,到底是没有把脸面给撕破,所以在见到陈福时,沈妙还是主动地同他打招呼问好:“陈伯伯好,你们一家子都来看奶奶啊?”

    “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就想着带孩子来热闹热闹。”

    沈妙只是客气地笑着,没有急于揭穿他的目的,“中,那恁去吧,我就先走了。”

    “好。”

    骑自行车离开时,沈妙不禁回头看了眼陈福他们一家。

    可惜啊,可惜没理由留在陈玉家吃饭,否则不知道要看到怎样一出“母慈子孝、阖家团圆”的大戏呢。

    ——

    噔噔……

    噔噔噔……

    “来了来了。”

    过来开门的是小段,看到大伯父他们一家齐齐整整地站在门口,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笑意,小段的表情倒是僵了一下。

    连忙将大门打开,小段一边接过他手里的礼物,一边问道:“大伯?大大?恁咋今天来了?”

    往年都是大年三十才来看姥姥的,今天才大年二十三,是不是早了几天啊?

    小段对陈福一家是有怨念的,能客客气气地说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他可做不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和他们亲亲热热地聊着过年的事。

    “这不是想着恁该炸东西了嘛,就提前来看看,能帮上啥忙不。”

    “不用不用,俺妈她们都炸的差不多了。”

    领着人往里屋走,小段朝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妈,俺大伯他们来了。”

    不止是小段,小段媳妇、陈玉、老段,他们一家都还记得两个月前回村里断村案时,陈福那副居高临下的嘴脸。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是陈家人,别管陈家事……这些扎心的话,到现在她都还记得清楚呢。

    可到底没有真的动起手来,也没有把那层窗户纸捅破,而且话说回来,陈罗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娘,所以陈玉即便心里再不痛快,也得招待他们,免得让外人看笑话。

    “来啦,坐吧坐吧。”陈玉用毛巾掸了掸沙发,随意地招呼道,“饭快做好了,正好留下一块吃吧。”

    陈福抬头看了眼表上的时间:“恁做饭还挺早,我还想今儿中午咱两家一块去饭店吃呢。”

    饭店?

    陈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上次陈福做东去饭店吃饭,还是庆祝小陈大学毕业呢。以往过年,他们都是提点东西来家里坐坐就走,顶多是哪个孩子饿了坐下吃两口,可从来没有说去饭店吃过饭呢。

    “咱妈早上起来说想吃粉蒸鱼了,刚蒸好的鱼,下次吧,下次再出去吃。”

    陈福又说:“要不明儿个?就去红河路那家‘一家人’吃,咱妈不是好吃蒸野菜嘛,他家蒸的马生菜做得可得劲。”

    蒸菜?呵……

    陈玉没有揭穿他。

    老太太爱吃的是肉,尤其是挂着薄薄一层肥肉的瘦五花,蒸得烂烂的,稍微蘸点酱油、醋和香菜小葱调得汁儿,都能就着吃一碗米饭呢。

    什么爱吃蒸菜,是当年家里穷,只能吃蒸菜,就算后来能吃上肉,她也把肉让给了他和两个弟弟罢了。

    毕竟没有人会不爱吃肉,尤其是像她们这些过过几十年苦日子的老一辈。

    “中啊,那你上去给咱妈说说吧。”

    “好。”

    留家里的人在楼下坐着同陈玉家的人闲聊,陈福自己走上了楼。

    在上楼梯时,陈福都想要一会要跟老太太打得小报告了:这楼梯这么高,您年龄大了走上来多不方便啊?我瞧着一楼有个四十多平的大卧室呢,为啥他们不让您住?

    可当他看到陈罗氏住的房间后,那些刚在嗓子眼编好的小九九立马就咽了下去。

    和一楼的格局不太一样,二楼一共有五间房,一个大卧室、两个小卧室、一个空出来的屋子和一间卫生间。

    最大的那一间是陈罗氏在住,坐北朝南、南北通透,别人家的房子离得远,挡不到这里的阳光,所以从早到晚屋子里都是亮堂堂的。

    窗台上养了几盆绿植,有屋里的煤炉烘着暖气也不用怕冻,每一盆都长得郁郁葱葱的。

    靠近床的位置放了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台十几寸的黑白小电视,不过陈罗氏如今年龄大了眼神不太好,她还是更喜欢听收音机。

    “大爷好~”

    看到陈福进来,小小段礼貌地同他问了声好。

    小孩子不懂大人们的恩怨,所以对谁都很亲切。

    “哎,好,”陈福揉了揉他的脑袋瓜,“蛋蛋过完年得五岁了吧?”

    小小段伸出了四个手指头:“四岁。”

    “长得真快啊,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话还说不利索呢。”

    陈福一边说一边留意着陈罗氏的反应,可她一直是闭着眼睛的,估摸着是睡着了吧。

    换作以前,儿子来看自己陈罗氏一定会高兴得不行,毕竟一年之中除了逢年过节之外难得能见上几次。

    但是现在,她不想见了,见了就心烦。

    所以索性闭上眼装睡,希望他能有点眼色,赶紧下楼去。

    “太姥姥,太姥姥,大爷来啦~”

    可小小段哪里懂得她心里想什么?傻乎乎地摇晃着她的胳膊,想要把她叫醒。

    陈罗氏:……

    既然没办法再装下去,陈罗氏只好睁开了眼,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重新坐了起来:“嗯?老大来了啊。”

    “哎,来了。”

    陈福殷勤地拿来旁边的枕头帮她垫在身后,又帮她把被子掖严实了些,“今年比往年冷,前几天还下大雪了,就想着过来看看您。”

    冷,今年确实冷。

    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她也不会觉得儿子们的心一个比一个冷。

    “我这儿挺好的,小玉今年刚给我弹的棉被,厚实得很。”

    停顿了片刻,陈福又说:“俺家属院前几天有人在出租房子,七十平,一楼,双气,家里家具啥的都有,我想着您在小玉这也住了十来年了,要不搬去跟我们住?”

    “俺那家属院安静,不像都市村庄里这么乱,啥人都有。而且那套房就在俺家隔壁楼,我成天找您也方便,你觉得咋样,要不要去看看?”

    租房子?

    哦呦,这么多年了,他可是第一次提出要租个房子来给自己养老哎。

    确实是陈罗氏的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对自己这般殷勤,不还是为了即将到手的拆迁款和将来的回迁房吗?

    沈妙今天来跟她说了,等赔偿款到手起码有六十万,回迁房的面积打底也是二百平起步。

    之前她或许是一无所有,除了每个月那点少得可怜的租房钱,怕是没什么能留给孩子们的。

    现在不一样了,她可是富婆,实打实的富婆!

    急着租房子把自己接过去,不就是想自己哪天没了,把房子和钱留给他吗?

    还是那句话,要是两个月前没有让村里耆老来断村案,或许等房子和钱分下来后,她会一碗水端平地给几个孩子分一分。

    可现在……

    她想通了。

    “不用了吧,我在小玉这儿住得挺好的。”

    陈罗氏一边说一边拿出那袋桃酥,慢悠悠地掰下两块,一块自己含在嘴里,一块递给坐在一旁的小小段,没有要分给陈福意思,“搬来搬去也怪麻烦的,而且恁那家属院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住着肯定不习惯。”

    陈福也没有强求,他早就想好了陈罗氏拒绝后的应对方法。

    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陈福从里面拿出了二十张一百块的票子,塞到了陈罗氏的手里,说:“过年了,想吃点啥就买啥,衣裳要是不够了就给俺打电话,我让小秀去给你买。”

    二十张,整整两千块!

    这是陈罗氏第一次从陈福的手里拿到这么多钱。

    往年陈福来给自己拜年,也会给钱,不过也就是五百而已,除去给他家孩子发的压岁钱,顶多剩下二百块。

    今年还没过年就先给了两千……

    啧啧,真是多亏了拆迁啊,让自己的身价

    一下子翻了四倍呢。

    “放心吧,就算你住在小玉家,我也不会不管你的。”

    “从小你和俺爸对我最好,一直尽心尽力地培养我,现在恁儿子、孙子都有出息了,也该轮到我们孝顺孝顺您,让您好好享享清福了。”

    陈福越说越煽情,把自己的眼睛都快说湿润了。

    殊不知陈罗氏并没有老年痴呆,她还记得当时断村案时,他是怎么埋怨自己和老头子偏心陈禄和陈寿的事呢。

    听他说了许多想要孝敬自己的话,陈罗氏一直没打断他,直到最后才拉住了他的手,淡声地说:“过年就给我两千块吗?”

    “啊?”

    陈福错愕地眨了眨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呃,不够,不够的话我再……”

    陈罗氏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老三前几天来可是给我塞了三千呢。”

    第68章 不给儿子画饼,就得吃儿……

    沈妙再次来陈玉家,是大年二十八,来给她送过年村里发的东西。

    今年村里赚了不少钱,一人能分到一桶油、一袋米、一袋面和二百块钱,家里有超过六十岁的老人能额外多分一桶油。

    原本是通知各家亲自来村委会领的,可沈妙实在想吃一口陈玉家的瓜,便主动跟沈山生申请跑腿,帮着把陈罗氏分到的东西和钱带给她。

    “让让,让一下。”

    来到陈玉家时,他家门口停了一辆大卡车,上面装着一张旧床和两个破了门的木柜子,看着有点眼熟……好像是陈罗氏房间里的。

    东西还没搬完,几个工人正在楼梯上左右调整着角度,要把那只大衣柜给搬上去,还有两个工人则在一楼的外堂等着,旁边是一台刚验收拼装好的水暖器。

    那只装着大彩电的箱子还没打开,负责送货的工人估摸着是刚到,正坐在板凳上喝着两杯热水休息。

    哦吼,这是要把陈罗氏屋子里的东西全部“以旧换新”一遍吗?

    同样是来送东西的,沈妙三轮车上的米面油就显得有点寒酸了。

    “姑,新年好啊~俺爸让我来给恁把村里发的东西送来。”

    从车上抱着一桶油来到屋里放下,沈妙看着满地的纸箱,不由得感叹道:“恁家今年可是没少换家具,光是这纸箱加起来都能卖个几毛钱吧。”

    陈玉撇撇嘴,站起身跟沈妙一起把外面米和油拎了进来,“可不,这几天都没停过,天天都有人来。”

    又要招呼工人们搬家具,又要谨慎着会碰到磕到,来来回回一上午,可把陈玉忙的是晕头转向。

    老段和小段也没闲着,这会正在跟几个工人研究要把那部滚筒洗衣机安在哪里。

    “威力牌的呀?”沈妙无意间瞥见了洗衣机的牌子,惊讶地说,“这得一千多吧?”

    陈玉无所谓地撇撇嘴,“不知道,反正不是俺家花钱。”

    说着,她又伸手指了指楼上,小声地说,“都是小们孝敬老太太的。”

    陈玉说话声不敢太大,怕被楼上的几位孝子听到。难得三人聚的齐,总不好打扰了他们演戏的兴致。

    啊……是陈罗氏的那三个儿子啊。

    真巧~想不到还真让她吃上一口瓜了。

    “哦对。”

    拉着沈妙来到厨房,陈玉打开那部新买的冰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只青皮果子递给她:“尝尝这,叫啥潘石榴,我尝着怪中吃的。”

    沈妙凑近闻了闻,表面是一股陌生而独特的水果香气,试着咬下一口……嗯!冰冰凉、很软糯,有种吃冰淇淋的感觉。

    “确实怪好吃的,在哪买的?”沈妙又咬了一大口,问道。

    陈玉又像刚才那样往楼上看了一眼:“老三给老太太买的。”

    北方冬天很少能买到这样芳香味十足的水果,多半是从南方买来的。

    冬天的水果比肉贵,陈禄也是真舍得。

    四目相对,沈妙和陈玉都明白那三兄弟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不过她们不说,只是心照不宣地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串马奶葡萄,又拆开了一包那个叫啥巴旦果的坚果来吃。

    其实,有些窗户纸没必要捅破,管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只要老太太能吃好、喝好、玩好、过好,快快乐乐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那就足够了!

    “小玉?小玉?”

    果然,背地里是不能说人的。

    这才刚嘀咕一句,就听到陈福在楼上叫自己了。

    “哎,咋了?”陈玉也朝着窗户喊道。

    “你看看我给咱妈买的羽绒袄是不是在楼下?拿上来让咱妈试试。”

    “中,我找找。”

    陈玉放下了手里的那把巴旦果,起身走向沙发旁的那一座“小山”,很快就从里面翻找出了那套深红色的羽绒服,随后拿去给小段让他送上楼去。

    楼上,陈福正蹲在地上亲手给陈罗氏换鞋。

    厚实的棉鞋要比她的脚大一些,不过很暖和,鞋里有一层厚厚的毛绒,踩上去软乎极了,简直像在云朵上漫步似的。

    “咋样,暖和不?”

    陈罗氏揣着那只电热水袋,笑盈盈地点点头,“暖和,暖和得很呢。”

    “老年人冬天可得做好保暖,尤其是脚,万一受了寒可麻烦了。”

    “屋里这么暖和,平常也不咋开窗,顶多中午开会通通气。放心吧,恁娘身子好着呢冻不住。”

    无意间看到陈福手背上的那块红,陈罗氏心疼地拉着他的手,问道:“这是咋回事?磕到哪了?”

    “没事儿,”陈福无所谓地活动了两下,“就是扶着俺老丈人出去晒太阳的时候碰了一下,不碍事。”

    “恁老丈人出去晒太阳还得叫扶着啊。”陈罗氏随口道。

    陈福点点头,“嗯。”

    说起自己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陈福似是有满腔不足向外人道的苦水,可眼前的人是自己的亲娘,他也就有话直说了。

    “唉,小秀那个人您也知道,心里只有她爹妈,担心这、担心那,从当初结婚到现在小伟都快该结婚了,一直都跟着俺家住。”

    “他们又是城里人,开销大,啥都不能应付,前几年还好,这两年他们年龄大了,买这买那,一个月光保健品都不少花钱。”

    “你知道,咱娘儿俩从小最亲,我跟你可比他们谁在你身边的时间都长,你说我能不亲你吗?真的是情况不允许,要不我早就把你接来了。”

    陈福的表情沉重,语气也是满怀悲愤,就好像是那被银河隔在两端的牛郎织女一样,是老丈人和老丈母娘阻隔,才让他没有办法在陈罗氏身边尽孝。

    说了这么多不得已的糟心事,陈福还没哭呢,陈罗氏倒是忍不住落了两滴眼泪。

    不是心疼他的不得已,而是感动于他的演技。

    知子莫若母,是真是假,陈罗氏心里清楚得很。

    都说人的年龄一大,就会忘掉许多过去的事,可陈罗氏这些天倒是在他们忆往昔的时候,想起了好多已经淡忘的旧事。

    她还记得当年为了感谢亲家的提拔,自己和老头子提了不少东西呢,结果还没送进门就被他以“拿不出手”为由,让他们重新去市场买些贵价的礼物来。

    她也想起了,当初她陪着老头子来市里看病,想着儿子在市里站稳了脚跟,可以帮他们打点一下。不说安排专家号吧,起码能领他们楼上楼下地做个检查,不至于找不到地方。

    然后呢?

    号都没排上,他就急着要去陪他的老丈人去应酬,直接把他们丢在了医院。

    还有每年过年,他拿回家里的那些保健品,每次保质期都只剩几个月……仔细想来,应该就是他老丈人没来得及吃,所以才带回家的吧。

    什么被逼的,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他心里清楚,只有把老丈人一家都哄好了,自己才能够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而自己那农村出身的老爹和老娘既然帮不上他的忙,自然不需要太多关心。

    所以啊,陈福他不是不孝顺,只是他心里的那杆秤没让他把更多的孝心分给自己罢了。

    “儿啊,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陈罗氏没有揭穿他,反而心疼地摸了摸他额头的皱纹,和鬓角也微微泛白的头发。

    不管他此时此刻的孝心是真是假,起码他送来的衣裳和鞋子是真的暖和。

    “你现在退休了,还得应付家里那俩老的,钱够花不?”

    陈福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陈罗氏会主动提起钱。

    “不够花记得给娘说,娘……”

    “够花够花,”陈福反过来捧着她的手,感激地抵在额头,“娘啊,过去你已经为我操不少心了,就不用再担心我了。就算我再没钱,也肯定会孝敬您。”

    陈罗氏叹了一口气,笑着对他说道:

    “唉,娘不用你们孝敬,只要能经常看到你们就满足了。”

    “娘现在有钱了,等老房一拆,娘手里就能有几十万呢,到时候不怕恁老丈人家看不起咱。”

    “我的年龄也大了,脑子越来越记不住事儿了。你是老大,到时候还得靠你帮娘把这钱都收好才行啊。”

    “不老,您一点都不老,”陈福揉着她的腿,上扬的嘴角怎么压都压不住,“您的钱我哪能拿呀,您自己收好就行。”

    “欸,话不是这么说的,”陈罗氏继

    续煞有其事地说,“你是咱家老大,恁爸没了,你得当起家来,家里的钱啊、房啊以后该咋给他们分,都得你做主呢,我收住也不知道该咋用啊。”

    陈福把头低下几分,似是很不情愿地答应道:“那中吧,等钱分下来了我就先帮您收着,您需要花了就跟我说,以后咋给他们分那到时候再商量。”

    陈罗氏笑着点点头,“好,就这么办。”

    “对了,”话锋一转,陈罗氏又说道,“你能再给我拿两千块钱不?恁爹当初生病,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完,这都拖好几年了,也不好再拖了。”

    “两千啊。”

    上次才给了三千,最近又接连送来了大大小小的东西,现在又要两千……

    见他面露难色,陈罗氏便说:“没事,难为的话就算了,我……”

    “不难不难,”陈福一口就应了下来,“这样吧,我下午去取,明天给您拿来,中吧?”

    “中,中!”

    继续摸着他的脸,陈罗氏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还得是俺的老大孝顺啊,以后我也能放心把咱家全交到你手上了。”

    “妈,热水器装好了,过来试试?”

    帮着工人把卫生间里的热水器装好后,陈禄一边摘下手套一边朝卧室走来。

    见两人的神色有异,陈罗氏的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陈禄便问道:“咋了这是?”

    “没事没事,”陈罗氏欲盖弥彰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扶着轮椅的把手想要站起来,“装好了?那我来试试水温咋样,之前那个热水器总是一会凉一会热的。”

    陈禄连忙走过来,稳住了她轮椅后面的推手:“不用站起来,我推着你过去都中。”

    既然方才已经听到了陈罗氏的承诺,而且陈禄也在,以免被他瞧出什么端倪,陈福便找了个理由下楼,“我去饭店买几个菜吧,也不用让小玉做了,给她省点事。”

    陈禄点点头:“好,那你看着弄吧。”

    看着他下楼的背影,陈罗氏又叫了他一声:“老大啊,咱刚才说的事,你可得记着啊。”

    陈福回过神,笑着点点头,“放心吧,忘不了。”

    陈禄:???

    他们刚才在聊什么?怎么就忘不了了?

    而且瞧老太太看陈福的眼神,还有脸上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不对,不对劲儿。

    扶着陈罗氏来到卫生间,陈禄依次给她演示着房间里新换的物件。

    “那个旧椅子我给你扔了,以后解手可以坐在这个马桶上,安全,这还有个棍可以扶着。”

    “热水器的温度可以调,你看,按上就是温度高点、按下就是温度低点,就不用来回弄水龙头了。”

    “这个是灯洗澡的时候可以开,一开屋里可快都热起来了,还能排气,不用怕洗澡洗得心口闷。”

    这些东西都是他之前早就看好,准备买回来安装进自己新家的,只是现在……

    为了讨取老太太的欢心,趁着过年这段时间,陈福可没少往这里跑,又是换床、又是换柜子,衣裳裤子也没少给老太太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孝心。

    陈禄不傻,他难道会看不出陈福这么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老太太手里的赔偿款和回迁房嘛!

    既然他这么急着献媚讨好,那自己也得努力争取,总不能叫他把钱和房子都吞了吧。

    床和柜子值几个钱?为了证明自己比陈福更孝顺,陈禄索性把陈罗氏的电视机、煤球炉全部换了,还有卫生间里的这些东西,乱七八糟的东西加起来可花了他不少钱呢。

    再加上这些天给老太太塞的钱,加起来少说得有一万块了。

    “咋样?”

    “嗯,这水温正好!”

    拿起那条新的纯棉毛巾帮她把手擦干净,陈禄笑着说道:“那就中,毛巾我也给你换了几条,用起来更软乎。”

    在弯下腰给陈罗氏擦手时,陈禄嗅到了她头上有些味道,又说,“要不咱洗个头吧?洗发膏也是新买的,正好试试咋样。”

    “中。”

    为了让陈罗氏更舒服,陈禄让她仰靠在水池旁边,同时拿来一个软垫放在了她脖子下来,这样就不用怕洗头的时候会有水流到眼睛里了。

    这是陈禄第一次给老母亲洗头,动作有些生疏,但是却很仔细。

    “咋样?”

    “得劲~”

    “那就中。”

    继续揉着陈罗氏打湿的头发,陈禄也忆往昔道:“妈,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不爱洗头,总是洗不干净,都是你给我洗的。”

    “记得,当然记得。”

    “不止呢,每次吃饭你也总把瘦肉挑给我吃,有啥好吃的也总是第一个紧着我。”

    陈罗氏没说话,还是继续笑着。

    “俺爸向来偏心大哥,觉得俺哥学习好有出息。但是俺兄妹四个里头,你对我是最好的,咱娘儿俩也是最亲的。”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不?那次我做生意亏钱了,还是你背着俺爸把钱塞给我的呢。”

    “你为我苦了一辈子,现在也该轮到我照顾你了。”

    是啊,她都苦了一辈子了。

    或许是因为是在倒着看他吧,陈罗氏只觉得陈禄脸上的笑十分扭曲,全然感觉不到他的孝心,反倒觉得他是在看一颗闪闪发光的金元宝。

    几个孩子里,就属陈禄最不孝顺。

    是,自己是从小就对他更加偏爱,可都是迫不得已的。

    陈禄什么都要用好的,什么都要吃好的。

    洗头膏不香?不用;肉有肥的?不吃。

    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穷人的身子少爷的命。

    后来他做生意赚了钱,也给家里添置了不少的东西,但每次带东西回家都会要更多的钱,美其名曰是帮他们做什么投资?可给了那么多次却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回头钱,有时候回家要不到钱还会甩脸子……

    不知道是年龄大了性子更沉稳了,还是真的攒了一些钱,这些年总算是不再向家里伸手了,但同时,回家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所以陈罗氏知道,陈禄在自己身上一下子花这么多钱,一定是有所图的。

    忆往昔忆得也差不多了,陈禄心里一直惦记着刚才的事,于是这才旁敲侧击地试着找个话题来聊聊:“妈,你这身衣服是俺哥买的?”

    陈罗氏抻了抻袖子:“嗯,说是一两百呢。”

    “瞧着怪不错,一件衣服一两百,俺哥可真舍得。”

    陈罗氏岂会不明白陈禄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为了少听点这些酸话,她主动把话扯到了钱上:“恁哥也作难得很,他老丈人老丈母娘都不是好说话的,唉,能攒点钱不容易。”

    听陈罗氏心疼的语气,陈禄心头的危机感又增加了不少。

    不过他没有明着表现出来,而是跟着说道:“是啊,俺哥也就是表面瞧着风光,其实手里没什么钱的。他也是跟我太生分了,其实有啥需要帮忙的知会一声就中,都是亲兄弟,我还能不帮吗?”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明着争抢会显得自己不懂事,所以陈禄想着换一种方式,让自己也能吃一口糖。

    “妈,你就放心吧,以后我肯定跟俺哥多走动,我现在赚到钱了,俺小的生意做得也不错,肯定能帮一点是一点。”

    陈罗氏拍拍他的手背,欣慰道:“还是你懂事。”

    见他用毛巾继续帮自己揉着头发,陈罗氏又说:“对了,听沈家那妙妙说,咱家的房拆完后能分到六十多万,你觉得是真是假?”

    六十万?

    陈禄的手抖了一下,但脸上却在尽力保持平静,“嗯,应该还能多,毕竟咱家的面积也不小,还有那么多地呢。”

    陈罗氏点点头,继续说:“我是这么想的,钱呢,给恁哥,等到房子分下来了,再把房子都给你。”

    刚给陈福画完一个饼,紧接着陈罗氏也给陈禄画了一张。

    饼嘛,是这样的,要是自己不赶紧画出来,那可就要吃别人画的饼了。

    “你是不缺钱,所以房子留给你,小壮他媳妇不是马上就生二胎了?以后几个孩子大了,结婚娶媳妇也能有套自己的房。”

    陈罗氏没有瞒他,直接把自己刚才跟陈福说的话,全部告诉了他。

    为了凸显自己年龄大了脑子不清楚,陈罗氏还特意强调道:“我知道房子没那么值钱,不过恁哥他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咱就把钱都给他吧,你就稍微委屈一点,拿点房,中不?”

    “老四是咱家最不中用的,又没媳妇、又没小,到时候你就做主给他留一套,不用太惯着他了,让他自己过日子就中。”

    中中中!简直是太中了!

    陈禄就知道,老太太心里是最疼自己的。

    谁说房子不值钱?现在市里的房价涨得可是飞快呢,等过几年几套房子到手,折合成市价可比六十万多出好几倍呢!

    和陈福一样,陈禄也是个得到便宜藏不住的性子,方才还耷拉着的唇角也开始微微上扬了。

    “好,就听您的,毕竟都是您的东西,您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乖。”

    陈罗氏拍拍他的手,欣慰道,“恁哥要是以后想要套房了,恁俩可以商量商量,都是亲兄弟,你让一步,也能叫他让一步,比如让他分你点钱?对吧。”

    “对,您说的对。”

    陈禄点头如捣蒜。

    他只顾着沉浸在得到房子的喜悦里了,所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知道村里的老宅要拆迁,家里的这三双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

    陈罗氏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好是一时的,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暴露本性。

    倒不如先把饼给画好,满足了他们的贪念,省得他们吃不到肉就总惦记着。

    可是,人嘛,哪有会知足的呢?

    手里有了钱的会图房子,手里有了房子的又会想要房,陈罗氏已经在口头上把东西都分给他们了,至于谁想要的更多,那就要看他们自己怎么跟对方争取了。

    拿着肉喂狗,狗急了会来咬自己,倒不如分成两块让它们相互争抢。

    还有那个嘴里空空如也的狗,也能把注意力转移到两个哥哥身上,少来打扰自己。

    而她,只管画饼就成了,有香味勾着,不愁狗们不对自己摇尾巴。

    “对了,老三,”擦完头准备出头发的时候,陈罗氏又说,“你能再给我拿两千块钱不?恁爹当初生病,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完,这都拖好几年了,也不好再拖了。”

    第69章 最后的惊喜

    咚咚!咚咚咚!

    大年初二,陈玉和老段带着孩子们串了一天的亲戚,累了一天的他们才刚闭上眼睛,还没睡着呢,就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

    打开灯看了眼挂钟的时间:十一点五十二。

    谁啊?大半夜的跑来敲门,扰人清梦。

    老段披了件衣服去开门,刚把门打开,靠着门的陈寿就踉跄地倒在了他身上。

    “老四?”

    “姐,姐夫。”

    陈寿揉了揉鼻子站直,一开口就是一股浓郁的酒味。

    好歹也是五六十当长辈的人了,看着还是没一点正形,过年高兴喝两盅可以理解,可这迷迷糊糊地跑到别人家敲门又是想干啥?

    陈玉打开外堂的灯,朝外面瞧了一眼,神情略带嫌弃:“大晚上的不睡觉,来俺家是有啥事吗?”

    北风刺骨,来时被吹了这么一路后,陈寿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想咱妈了,”陈寿怯怯地指了下楼上,像极了受委屈的孩子,“我来找咱妈说说话。”

    二楼卧室的灯一直亮着,他刚才还看到有个人影走过,所以确定老太太还没睡。

    陈寿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十年,没房、没钱、没老婆、没孩子,在陈福和陈禄整日跑到陈罗氏跟前献殷勤时,他来得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提来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

    一筐鸡蛋、一袋面还塞了个五百块的红包?

    陈玉本以为他是对家里分的赔偿款和房子没兴趣呢,没想到他是有自己争财产的手段。

    “咱妈估计还在楼上看电视,要我陪你上去不?”陈玉问道。

    “不用,我自己上去就行。”

    凛冽的寒风把他的鼻子吹得很红,脖子附近的毛领上也结了一层薄霜,进门时,迎面扑来的热气让他不禁咳了两声。担心他把外面的寒气传给老太太,陈玉给他倒了杯热水暖手,让他在楼下等一等再上去。

    陈寿很快就把那杯水喝完了,随后放下杯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往楼上走。

    “妈。”

    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

    陈寿没出息,性子也软,陈福和陈禄两个当哥哥的都瞧不上他,从前在家里时就经常欺负他。

    在人前时,陈寿从来不会抱怨也不会反抗,但在人后,他就会跑到爹妈跟前摇尾乞怜。

    如同一只被恶人打到遍体鳞伤的小狗,不需要叫得太大声,只把自己的伤口露出来,就能引得他们的心疼和偏爱。

    况且他原本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他还小的时候,家里所有的资源都拿去供给陈福和陈禄了,对他的栽培自然松懈了许多,所以老爷子便会多偏心他,起码让他心里舒服一些。

    没想到过了几十年,老爷子都不在了,他还是想用这招讨取老太太的偏爱。

    “老四?这都快二半夜了,你咋来了?”

    “我想你了,想来跟你说说话。”

    “又喝酒了?这一身的酒味。”

    “嗯,刚才在俺哥家,跟他俩喝了点。”

    “脸咋这么红,咋看着不高兴啊?”

    “没,没事儿……”

    陈寿今天是受了大委屈了,但他不说,他在等着老太太自己发现。

    今天晚上在陈禄家喝酒,原本是开心事,可等酒喝得一多,气氛就有点不太对了。

    先是陈禄明里暗里地说老太太把家里的房子留给了他,还说之前是自己疏忽,以后一定会多多照顾陈寿,紧接着陈福也说,说有什么困难就跟他张口,老太太尽管以后要把钱放在他那保管,但也一定会分给他。

    一个有房、一个有钱,那自己呢?

    也是,自己从小就不像他们争气,赚不着钱,没办法到老太太跟前给她吹枕边风,自己什么都分不到什么东西也是活该。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以后要看他们的脸色?

    既然有心想给自己分一点家产,凭什么非要经过他们的手?

    陈寿当时已经在忍了,不想把心里的不愉快表露出来,偏偏陈福和陈禄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当着他的面又讨论起了分房和分钱的问题。

    一个说现在儿子做生意缺钱,能不能等赔偿款到了之后借一点;一个说兄弟之间不用这么生分,要多少他都可以给,只用分一两套房子给他就行,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下下一辈,也就是爹妈的亲曾孙子。

    就像当时在村里让老一辈断案一样,他们都

    觉得自己手里拿到的太少,觉得自己应该分得更多,可是老太太已经把财产都分好了,他们只好借着“兄弟”的由头相互拉扯,看看能不能多为自己争得一些利益。

    全然忘了还有一个什么都没分到的弟弟……

    “妈,我也想孝敬你,想把你接来住,但是恁小没本事啊,没有钱……不想把你接来跟我一起吃苦。”

    “我要是小时候好好上学就行了,要是能跟俺哥一样考上学,今天也不用让你住在俺姐家了,肯定让你住上电梯房。唉,但现在说啥都晚了。”

    “妈,是儿子没本事啊,没办法让你过上好日子,呜呜呜,儿子不孝啊……”

    打了个哈欠,陈罗氏的眼眶里这才勉为其难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说实话,她没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这段时间大儿子和二儿子往家里送了不少东西,又是家电、又是家具,还有各种各样的新衣裳和吃食,完全不差小儿子这点仨瓜俩枣。

    只要他不像之前那样来找自己要钱,那她过得还是挺好的。

    可此时此刻,她又不能把他赶走,只得像哄孩子那样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好了好了,没事儿,妈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妈不求你有多大出息,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

    “唉,妈也想给你留点啥,可恁俩哥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年龄大了,恁爹也不在了,他们都要到我跟前了,我还能不给吗?”

    “不过他们肯定不会不管你,你就找他们要,都是一家人,他们多少都能帮帮你。”

    楼下,小段被楼上陈寿那哼哼唧唧的动静烦得睡不着,就想着起来倒口水喝,没想到看到厨房的灯竟然还亮着。

    陈玉正在里面熬解酒汤,老段也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妈,大晚上你不睡觉,煮啥汤呢?”

    快速地搅着碗里的鸡蛋花,陈玉回道:“恁舅晚上估计得在咱这儿睡,他喝多了,喝点汤能舒服点。”

    就算他们兄妹几个不是那么亲近,但陈寿从小对自己还算可以,更何况就算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也得多照顾着他点。

    喝着杯子里的水,小段小声地问:“妈,你都不想找俺姥要点啥吗?”

    “要啥?”

    小段也是上了年纪才意识到房子和钱有多重要,更何况现在南关村不拆了,家里还欠着好几万的外债……

    “你想要啥?”老段帮着把葱给剥了剥,反问他道。

    “你看,俺姥把房和钱都给俺大舅二舅了,咱……”

    “那是恁姥的东西,她想给谁就给谁,”把鸡蛋搅开后倒进锅里,陈玉淡淡地说,“咱家又不是没有?还没到伸手朝人要东西的那一步。”

    陈玉嫁人后就没从家里要过一分钱,也没想要过一分钱。

    爹妈把她养大,那她给老太太养老是应该的,就算老院的房子不拆,分不到钱,她也会把陈罗氏接到家里住。

    这叫孝道。

    “等咱以后拆迁了,咱家也能分不少钱和房呢,搁不住伸手要。”

    其实老太太也不能算偏心,起码过年前要还债家里拿不出钱的时候,是老太太偷偷塞给了她一万块,帮着她解决了燃眉之急。

    虽然没有赔偿款、房子那么值钱,但对她来说就够了。

    她心里有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自己分不到家产是应该的。

    老段赞同地点点头:“这人呐,不能太贪,知足常乐。”

    经过给家里加盖楼结果没办法拆迁的事,他也算是看清了,做人一定要学会知足,否则后面一定会吃苦头。

    而且他觉得老太太这么做也没问题,起码能让她在人生的最后这一段路上,可以享受一些孩子们的孝敬。

    毕竟对老人来说,儿女的关心可比金山银山要重要得多。

    *

    大年初三早上,陈禄早早就让儿子开车带自己来陈玉家等着,等到八点左右,陈福一家也收拾利索齐刷刷守在楼下,等他扶着家里的“老太君”下楼。

    今天是回村里扫墓的日子。

    往年的今天,都是陈玉带着陈罗氏先去,等到差不多要吃晌午饭的时候,三兄弟才陆陆续续地到场,并且基本呆不了多久就要走。

    哪像今年这样?四代同堂,整整齐齐地出发回村里给先人上香。

    驱车来到清河村,下车后又往北走了两里地,翻过那座小土坡后,这才看到了祖坟里飘出的缕缕青烟,还有那些孝子贤孙们的哭声。

    清河村、清平村、清爻村,三个村子离得近,所以村子里的祖坟当初是安置在一块的。

    偌大的一块地界上,远远望去,全是两尺高的小土堆。许久不曾来了,好多土堆都是今年刚埋的,碑前还插着几根柳仗,绑在上面的孝帽也落了尘。

    “爸,等过两年这祖坟是不是也得扒了?”

    “那不叫扒,叫迁。”

    “这么多坟呢,迁哪去啊?”

    “再往东,差不多得到洛平县了吧,跟南关村和北关村的祖坟离着差不多六七里地。”

    “那清爻村挺惨啊,村子没拆,祖坟先给迁走了。”

    “嘘!别瞎说话,叫人家听见了不好。”

    一路往自家的祖坟方向走,两边全是来给先辈烧纸的人,或是掩面哭泣、或是跪在地上同石头碑说话,每个人的表情都寄托着对亲人的哀思。

    按理说,上了岁数的人是不让进坟地的,怕被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也怕会触景伤情、多思多想,所以一般都是由子孙代劳。

    但陈罗氏每年还是坚持来给陈家的祖先们扫墓,亲手给陈老爷子和先辈们的碑后添一把土。

    叠好纸钱、摆上水果和馒头,再跪下给祖先们挨个磕个头,最后再把纸钱给烧过去……听着儿孙们的嚎啕大哭,拄着拐在一旁的陈罗氏也忍不住跟着落了几滴泪。

    好久没见儿子们哭得这么狠了,还有孝顺的儿媳、出息的孙子,匍匐在地上时哭声一个比一个大,瞧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爹啊!我的爹啊!你的命苦啊,还没享福可就走了啊……”

    “我的亲爹啊,你在那边一定要保佑咱家,在阎王爷跟前多说点好话,给俺妈多添十几年的寿啊。”

    他们平时不仅在陈罗氏跟前尽孝,如今在一块块石碑前,也在唱着一出孝顺的大戏,好像谁家里人哭得声音大、喊得嗓门高,就是真孝顺。

    倒是独自来的陈玉不怎么作声,只是静静地抹着泪,一张接一张地烧着纸钱。

    老段今天带着小段他们去了他们那边的祖坟烧纸,所以她是一个人来的,自是比不过家里兄弟们这么孝顺。

    不过她也懒得表现了,她来烧纸,本就是看在陈老爷子养大她一场的份儿上,比起孝顺,她的心里还是埋怨和不服更多一点。

    纸烧得差不多后,陈罗氏没急着离开,而是让孙子扶着往南边的方向走了走。

    没想到还真叫她猜着了,她想着沈家来烧纸的时候会早一点,果然让她在这儿碰到了沈家的那几口人。

    “老沈?你们来得挺早啊~”

    “哎呦我的老姐姐,恁家来得也不晚呐!”

    “上次不是说了,你在外头等着就行,烧纸的事儿叫给小们就中。”

    “白说我了,你不是也进来了?”

    两三个月,陈罗氏可比上次见面时要精神多了,脸也吃圆了一点。

    都说财气养人,可没想到财还没下来呢,她就先被“养”上了。

    瞧瞧这身衣服,加起来得几百块吧?手里用来驱寒的热水袋,好像还是可以充电的高档货哩,就连之前十几块一根的拐杖也换了更贵的材质。

    啧啧~她的孩子们终于知道要对老娘好了哦。

    不一会儿,陈家的那三兄弟和陈玉也过来同沈万山和沈山生问了好。他们一个个都健忘得很,好似去年断村案的事儿没发生过一样,照样热络地同他们聊着天。

    可是沈山生和王冬梅心里却膈应得很,只是客气地回应了几句。

    拉着陈罗氏走在前面,沈万山小声地问道:“小们现在对你咋样?”

    “就那样吧,”抻了抻衣袖,陈罗氏轻描淡写地说,“给我换了个三十二寸的彩色电视机,买了几件几百块的衣服,还把我楼上的东西都换了一遍。”

    沈万山撇撇嘴,“小们舍得给你花钱,这还不好啊。”

    “再好,不也还是图我的钱、图我的房?”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陈罗氏也不同他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了,“要是咱村没拆,我分不住钱和房,估摸着这会儿我还不知道在哪吃糠咽菜呢。”

    沈万山没说破,只是点点头。

    既然她心里有数,那他

    也能放心了。

    “听说你要把房分给老三?”沈万山又问。

    “你咋知道?”

    “俺家妙妙那个嘴啊,啥事打听不到?”沈万山哼了一声,“她那个耳朵啊,都快长到恁家门口了。”

    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最后面的沈妙,陈罗氏说道:“恁家妙妙是个聪明的,精得很,以后肯定不会被欺负。”

    直起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又说,“放心吧,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着呢。钱和房子的事儿,我也就是说说而已,真要给,咋都不可能轮到他们仨头上。”

    自从上次请人来断村案,她就对儿子们彻底失望了。

    过去她还会信“养儿防老”这句话,现在?呵,可别讲这种笑话了。

    “我今儿来找你也是想让你帮我个忙。”凑得更近些,陈罗氏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沈万山:“你说?”

    “过几天我想你陪我去立个遗嘱?我看电视里演的,死之前立个字据,就能把家里的财产想给谁就给谁了。”

    陈罗氏对遗嘱的了解不多,全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她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叫人来问,只好找到沈万山这儿,请他帮忙。

    她不想死后,财产平分给四个孩子,也不想在死之前就看到几个孩子,明着为了财产争得头破血流,所以她要提前立一份遗嘱。

    “遗嘱……”沈万山有些犹豫,“这我也不懂啊,要不我先找人问问吧,等到问清楚到底是个啥情况了,我再叫你一块去。”

    “中。”

    想了想后,沈万山试探地问:“打算都给小玉?”

    陈罗氏会心一笑。

    当初陈老爷子去世后,是陈玉把自己接到身边十几年如一日地照顾,就算知道家里要拆迁的消息也没有向自己讨要过什么,明明知道家里有外债,也没想过找自己开口。

    她是好孩子,她丈夫老段也是个值得依靠的。

    冲着他们照顾自己这十多年的份儿上,她也心甘情愿把所有的财产都给她。

    当然,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要等到自己去世后,再由别人来告诉她。

    “一点不给小们留?”沈万山又问。

    陈罗氏:“留啥,有本事就自己赚吧,都把他们养大了,还得养他们一辈子不成?”

    两家人快要从坟地出来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喊。

    “沈叔?是沈叔不是?”来人是个帮忙跑腿的,瞧着沈万山眼熟,便说道,“那边有人伤着了,这一时也没法送去医院,能过去帮忙看一下不?”

    沈万山看向男人指的方向,离得可不近呢。于是朝沈妙扬了下下巴,“妙妙,你去一趟吧,看看是咋回事。”

    沈妙:“好。”

    跟着男人快步朝北边走,沈妙简单向他了解了一下情况。

    其实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好像是有人摔伤了,同行的人在到处喊人帮忙,男人想着清河村的沈家今天也来烧纸,便帮着来叫了人。

    走了差不多快二里地,总算看到求救的人了。

    沈妙原本还很紧张,担心今天没拿药箱不好救人,可当看到受伤的人时,瞬间就生出了想要“见死不救”的想法。

    魏东强?刘娣来?

    呵,怎么会是他们这对狗男女?!

    不过受伤的不是他们俩,而是倒在地上的阎慧。

    沈妙来时,阎慧正虚弱地靠在一旁魏文凯的怀里,嘴唇白得吓人,而魏东强和刘娣来则站在一旁,神情紧张地看着他们俩。

    周围有不少来烧纸的人,他们都是清平村的,一看是魏家的事儿,便也都懒得管,权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还是清爻村的人瞧着受伤的不像是他家的人,这才帮着去叫了沈家的人来。

    “小慧,小慧你没事吧?走,我带你上医院。”

    “没事,就是肚子疼,别别别,别动我,让我,让我歇会……”

    乍一看,并看不出阎慧伤在哪里,只是脸色看着很不好,稍微动一下都会疼得发抖。

    看她疼得直流汗,可把魏文凯心疼坏了。

    阎慧为了不让他担心,一直努力挤出几分笑意,可她越是想要装出没事,越是让魏文凯自责。

    抱又不能抱、站又站不起,可把他急得够呛,于是再次抬起头对刘娣来叫嚷道:“妈,你就这么看不惯小慧吗?过个年都不能安生几天?”

    忽然一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刘娣来差点原地窜起两丈高来:“天地良心,我咋看不惯她了,她自己身子不舒服,也不能怪到恁妈头上吧!”

    刘娣来冤枉啊,看到阎慧一摔不起,她也吓得够呛。虽然跟自己确实有一点关系,但她可绝对没有要把阎慧伤得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想法啊。

    “你到底打着她哪了?看给她打的,都起不来了!”

    “我没打她啊,就是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刘娣来有些理亏,但还强撑着不肯认错。

    “刚才还说没看不惯她,”魏东强也跟着皱起了眉:“真要容得下她,你撞她干啥?”

    刘娣来:???

    啥情况,你们父子俩都帮着一个外人是吧?!

    第70章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

    今天魏东强他们一家来坟地,是给吕家上香的。

    魏东强每年初三、清明、十月一都会来给吕老爷子和吕春华母女扫墓。

    吕春华的女儿吕燕早年被人贩子拐走,生死未卜,后来过了几年,听人说外省抓到了一批人贩子,人贩子手里死了不少被拐卖的小姑娘,其中就有吕燕,吕家的亲戚这才给她也立了一块碑。

    乍一看,魏东强是讲情义的,每年都会来给吕家烧纸,可要不是他,吕家也不至于……

    话说回来,原本今年和往常一样,魏东强带着刘娣来和魏文凯来扫墓,只因阎慧马上要嫁到他家,这才让她一同跟来了坟地。

    刘娣来对阎慧没什么好感,她觉得阎慧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再加上一家子姓“魏”的给一家子姓“吕”的点香烧纸听着实在是离谱,她不想阎慧知道以前那些事,所以很抵触她来。

    这下好了,果然还是出事了。

    “啥意思?我刚才没注意崴了一下脚才撞着她,恁觉得我是故意的?”刘娣来一脸不可思议地打量着他们父子俩,一开口,音调都高了一个八度。

    魏文凯不说话,魏东强也看向了别处,没人应她的话。

    是不是故意的,她心里有数,他们心里也有数。

    反正自她知道魏文凯和阎慧谈恋爱后,就一直不待见她,这些他们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几个月前,魏文凯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刘娣来就给阎慧来了个下马威。让跟着自己在厨房里做饭、洗碗,还让她扫地拖地干家务,简直跟对待个保姆没什么分别。

    她和魏东强一样,是两只表里不一的“笑面虎”。

    表面上对待阎慧客客气气的,却在魏文凯看不见的时候苛待她,阎慧性子好又体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告过状,是魏文凯观察入微才发现她受了委屈。

    可他们越是这样,魏文凯越是爱她爱得很,今天要带她来给吕家人扫墓,也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至于,魏东强是什么时候,发现刘娣来对阎慧有意见的呢?大概就是从阎慧来给自己当助理之后吧。

    魏东强自认不是个好色的人,一开始答应阎慧来给自己当助理,一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也是因为她的能力强。

    可刘娣来好像很不放心他们似的,总是找各种理由支使阎慧,偶尔还说几句冷言冷语。

    包括阎慧第一次以儿媳妇的身份来家里吃饭,他也注意到刘娣来对她很有敌意,处处想压着她以此来宣示自己的主权。

    直到后来,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他渐渐地对阎慧产生同情、心疼、怜惜以及不该有的情愫,他便愈发觉得刘娣来容不下她,哪怕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完美得近乎无可挑剔,刘娣来也总能找到她的错处……

    见平时不对付的父子俩,此时用一个鼻孔出气,心眼向来多的刘娣来第一时间竟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儿,只是不停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冤枉啊,真是天大的冤枉!

    说实话,她确实瞧不上阎慧,不想让她当自己的儿媳妇。

    她的家世不算好,是西南一个小城市的姑娘,父母在她小时候接连病故,家里又没钱没亲戚,就她这条件,村里的媒婆瞧着都直皱眉。

    谁不想找个本地的姑娘呢?最好是城市里头的,父母还是双职工的那种。

    不说对自家有多大的助力,起码不能拖后腿吧。

    但既然是儿子喜欢的人,她也只好试着让自己接受。

    事实证明,还是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

    从阎慧第一次来家里吃饭,刘娣来就嗅到了她身上那股特殊的气味。

    像是一头想要钻进羊圈的异类,在门口打滚刮蹭上羊的粪便来伪装自己,只是因为接触的时间尚短,刘娣来暂时分辨不出她是狼还是犬。

    直到儿子每每提到她都跟自己唱反调,她才意识到阎慧来者不善。

    可这时候再想把她赶走已经晚了……

    “是我没站好,不关,不关阿姨的事儿。”

    见魏东强和魏文凯都误会了刘娣来,阎慧急忙想要起身为她解释,可腰才稍稍挺直一点,腹部的一阵抽痛又让她表情更加难受了。

    “别动别动。”

    要是受伤的是魏东强家里人,沈妙绝对懒得管。

    可现在阎慧毕竟还不算他们家的人,看在她来给吕家上香的份儿上,沈妙还是赶忙扶着她坐下,替她检查着伤处,“你摔倒的时候磕着哪了吗?是哪里疼?”

    “我也说不上来,”阎慧捂着自己的小腹,“刚才阿姨推……啊不是,是碰我之前,我就感觉身体说不上来的乏,想着应该是最近没休息好就没当回事,结果摔倒后肚子就开始疼。”

    担心他们“误会”了刘娣来,阎慧还在强调道:“真的跟阿姨没关系,是我原本就有点不舒服。”

    阎慧这么一说,魏文凯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在抬头看向刘娣来时,眼神里也充满了责怪。

    看看,她现在都在为你说话呢!

    明知道她身体不舒服还推她,难道你就一点不惭愧吗?!

    沈妙先是替她按了按被摔到的部位,又检查了一下她的舌苔,瞧着不像是有什么大病,但是脸上却没什么血色,随后又摸了摸她的脉。

    指尖的触感圆润流畅,如同一颗颗饱满的珠子反复滚动。

    是滑脉。

    “除了身子乏,最近还有什么别的症状吗?”沈妙又问。

    “胃口不好,感觉吃不下东西。”

    “例假这个月来了吗?”

    阎慧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暗示,余光在身边这几人中扫了一圈后,羞怯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没摸错的话,应该是喜脉,你怀孕了。”将她的手放下,沈妙又继续说道,“只是刚怀孕不久胎还不稳,刚才摔一跤又动了胎气,所以你才觉得浑身不得劲。”

    “怀孕?”魏文凯一双眼珠子瞪得老大,“真的假的?”

    怀孕是喜事,不过沈妙却不想看他,也不想表露出什么喜悦的表情,“不信我的话,可以到去医院做检查。”

    “信,信信信!”

    魏东强还是很信任沈家的医术。

    想当年吕春华一直没能怀上孕,就是吃了沈家的药调养,后来也是沈万山把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虽然后来……不过那都过去了,沈妙深得沈老爷子真传,想来应该不会出错的。

    “别让她在地上坐着了,地上凉,坐久了对身体不好。”

    医者仁心,沈妙再不待见魏家人,可不会迁怒到阎慧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是信得过我,可以先去俺家医馆休息会,你的体质有点弱,我用艾再给你灸灸,晚上回去能睡得好点。”

    阎慧点点头,“好,谢谢你啊。”

    阎慧是魏文凯抱着从坟地里出来的。

    今天本是家家户户祭拜先人的日子,按理说应该是悲伤的、惆怅的,可就是在这样一个汇聚着眼泪和哭声的凄凉地,他们一家人却有了好消息。

    原本受了委屈的刘娣来还阴沉着脸,一听阎慧怀了孩子,脸上也跟着露出了喜颜色。

    看着他们一家眉开眼笑地从坟地里走出来,清平村的村民看得眼睛都快滴血了。

    老天爷不公平啊!凭什么这种吃绝户的鳖孙能有后代?应该叫他断子绝孙才是!

    魏家从坟地出来时,正巧碰到了沈家和陈家的人。

    看向魏文凯怀里抱着的那个女人,几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强忍着对他家的厌恶,勉为其难地跟他们问了声新年好。

    “啥情况?”沈万山问道。

    沈妙:“怀孕了,就是她的胎有点不稳,体质也弱,就让她先去咱家医馆,灸灸艾。”

    听到他家要有后代,沈万山实在说不出“恭喜”两个字,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是信的谁家的妮儿啊?”陈罗氏温声问道。

    “川省那边的一个县,”在跟她解释时,魏东强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不是咱们这儿的。”

    陈罗氏又仔细看了看她,“这样啊,我瞧着有点眼熟,还以为是咱这儿谁家的妮呢。”

    是吧是吧!

    沈妙上次瞧见阎慧就觉得眼熟,还以为她家是清河村的,现在终于有人也跟自己想得一样了!

    *

    估摸是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吧,刘娣来和魏东强没有跟着一起去清河村,从坟地出来后夫妻俩就开车回去了,只有魏文凯在阎慧的身边陪着。

    孩子是无罪的,尽管他们这对豺狼办了许多腌臜事,可魏文凯到底是无辜的,还有阎慧,更是与他家这烂泥坑无关,所以村里人对他俩的态度尚可。

    扶着阎慧来到医馆,沈妙给她煮了一点生姜水暖身,等到她的手脚稍微暖和起来后才开始准备艾草。

    “姐姐,我瞧着你很眼熟,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沈妙一边用药碾把艾草碾碎,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

    阎慧想了想后,回答说:“没有吧,我不记得咱们见过。”

    “你是川省的?”

    “对。”

    沈妙把碾碎的艾草捏在一起,微微笑道:“我还没听过川省的方言呢,可以说两句叫我学学嘛?”

    “好啊,”阎慧清了清嗓子,“咳咳……这句,你是干啥子呦,意思是你在干什么,还有这句,巴适得板,意思是舒服得很。”

    “干啥子呦……巴适得板……”

    沈妙学着她的语气,来回重复着她教的这两句话。

    “学得很像嘛,有那么点意思了。”阎慧夸奖她道。

    嗯,确实好学。

    可沈妙却发现,她在说普通话和在说川省方言的语调有很大区别。

    众所周知,方言是很有感染性的,尤其是从小就开始说方言,就算日后说普通话也会多多少少带一点方言的味道,用词也会有一点方言的习惯。

    但阎慧没有,她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几乎没有川省方言那种一拐一拐的语调。

    她不像是从小就在川省长大,更像是后来特地

    学的,所以没有土生土长的那股方言味,在教自己说方言时,也有点“夹生”。

    直觉告诉沈妙,这个阎慧身上有秘密。

    又联想起上次在医院时,她在魏文凯和魏东强两人之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做派,还有今天在坟地时……

    “对了妹妹,我问你个事儿?”

    看向内堂用来挡风的棉帘子,阎慧压低了音量,似乎是不想让等在外堂的魏文凯听到。

    “你说?”

    右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阎慧的表情透着几分苦涩:“如果我想把这孩子打掉的话,以后还能再怀上吗?”

    沈妙:???

    她有点没理解阎慧的意思。

    “打掉?为什么?”

    都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当娘的怎么会想抛弃自己的孩子?

    “我……”

    “小慧!”

    帘子只是用来挡风的,根本没有什么隔音的功能,所以哪怕阎慧的声音再小,还是被等在外堂的魏文凯听到了她这不该有的念头。

    魏文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猛地把帘子掀开闯了进来。内堂里好不容易攒了一点热气,一下子就被他夹带进来的冷风给冲散了。

    “为什么要打掉我们的孩子?难道你不想要他吗?”魏文凯不解地问道。

    “想,我当然想,”阎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你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总不能让孩子出生连个户口都没有吧。”

    沈妙有点没太懂她的意思。

    不同意?

    没有吧。

    刚才在坟地的时候,魏东强和刘娣来瞧着挺高兴的啊?尤其是魏东强,他的眼角都快炸开花了,如果这都不算开心,那沈妙真不知道怎么才是喜悦了。

    魏文凯坚定地对她说:“结婚,过完年咱俩就去扯证结婚。这是咱俩的孩子,用不着他们同意!”

    魏文凯很爱她,沈妙能看得出来。

    因为只有把一个人爱到了骨子里,眼神里才会有像他这样灼灼的光亮。

    或许是缺少母亲管教、又或是缺乏父爱,魏文凯从小就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软硬不吃,从头到脚一身都是刺,不仅是父母,外人也很难同他相处。

    直到认识了阎慧。

    阎慧犹如照进他灰暗人生中的一束光,让他第一次打开心扉,学会了去爱一个人。

    为了保护这一束光,他可以与全世界为敌,包括自己的父母,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自从他和阎慧在一起后,就没少为了她的事和父母吵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明明阎慧这么温婉贤惠,人人都喜欢同她相处,偏偏他们就是会明里暗里地欺负她。

    阎慧替他们解释,说这是他们爱自己的方式,但他却觉得,他们只是想控制自己罢了。

    “文凯,别这样,他们好歹是你的爸妈,做人不能不孝顺父母。”牵着魏文凯的手,阎慧温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想逼你结婚才有了这个孩子,所以……”

    “我知道,我知道。”

    紧紧地攥着阎慧的手,魏文凯再次被她的通情达理感动到了。

    阎慧慢慢把魏文凯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语气温柔:“我希望他们能够真的接受我们,接受我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盘算,在停顿了片刻后,又说:“可以让我搬进你们家吗?让我多和叔叔阿姨相处相处。”

    “你疯了?我妈那么恨你,你要真搬来我家,她不得欺负死你啊?!”魏文凯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阎慧再次拉住了他的手,用手指把他眉心的褶皱抚平:“放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相信阿姨迟早有一天能够接受我的。现在讨厌我,或许只是不了解我,以为我是想把你抢走,等她哪天看清楚了,自然就不会再为难我了。”

    这阎慧也太贤惠了吧!

    又为魏文凯着想,又站在刘娣来的角度考虑。

    要不是因为沈妙也是女人,她差点就被这番话给感动了。

    没错,女人最了解女人。

    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有女人的第六感能够分辨得清楚。

    什么要打胎?她不过是想打着“多和他们接触,让他们接受自己”的旗号的同时,给自己搬进魏家找个理由罢了。

    以退为进、转守为攻,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的棋局。

    不过沈妙并没有想过要拆穿她,左右不过是他们的家事,她想跟那一对狗男女斗法就由她去。

    况且,他们这二十多年过得确实有些太平了,也该有人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给他们的生活添点堵。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药碾里的艾草渣都快被沈妙磨成艾草粉了,感觉他们聊得差不多后,沈妙才起身示意他出去等,同时也跟他一起出来找点把艾草粉装在一起的纸和火柴。

    院子外面好像有轮胎轧过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后,魏东强拿着车钥匙走了进来。

    “你咋来了?”

    “恁妈不放心,说让你带她去医院做个检查比较好。”

    “咋?还觉得小慧是装的?”

    “你也别怪恁妈,她不也是不知道吗。”

    “等会再去,等沈大夫给她熏熏艾再说,我去给她买点东西吃。”

    “中,那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魏东强对魏文凯和阎慧很关心,但魏文凯对他的态度却是淡淡的,一点都不像是父子俩,更像是一对仇人。

    借着他来送车的机会,魏文凯跟他提了要把阎慧接到家里来住,方便自己能时常照顾她的事。

    还不等他开口,魏文凯就先给他打了一记预防针,说希望他们善待阎慧,说阎慧是诚心希望得到他们的祝福,还说自己即将要父亲,既然身为父亲就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和妻子。

    话里话外都在警告他,不要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他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魏东强哪怕原本没有要拒绝的意思,也只能顺着他布置的台阶走下来,答应他以后是一家人,一定会好好相处。

    见他这么说,魏文凯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点。

    魏文凯走后,魏东强拉来张椅子坐下,向沈妙问询着阎慧的情况:“她的情况咋样?我早上瞧着脸色很差,真的没什么大事吗?”

    “没事,就是她的体质比较差,又缺乏营养,所以胎气会不太稳。”

    除了艾灸,沈妙还想给她用药球按一按腿上的几个穴位,帮助她恢复气血,只是半天都没找到药球在哪。

    嘶……好像前几天按摩的时候拿回家了?

    沈妙起身回家去拿药球,结果刚走到半路,忽然就想起来,上次虽然把药球拿回了家,但后来爷爷又把药球拿回医馆了,说是药味淡了,要重新装点药。

    对!就在医馆存药的屋子里放着呢。

    沈妙返回到医馆时,魏东强没在外堂坐着,不知道人去哪了,沈妙没多想就去药房里把药球翻找了出来,又重新往里面填了几味药材。

    准备去内堂给阎慧做艾灸的时候,倏地听到了魏东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你的身子怎么会这么弱?瞧瞧你的脸,一点血色都没。”

    阎慧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我没事儿,只要肚子里的孩子好好的就

    行。”

    “他都这么对你了,为啥不离开他?还说要搬到俺家住?”

    魏东强不止一次劝说过阎慧,让他离开魏文凯。

    不止是因为自己喜欢她,而是因为她是个好女人,不该被自己这个控制欲强到近乎疯魔的儿子毁了一辈子。

    只要她能够平安,他宁愿自己和儿子一同从她的生命中退出。

    “你知道,他是不会放我走的。在你们家里住,或许他还能收敛一点。”

    沈妙:???

    阎慧这变脸速度真是绝了,刚才还委曲求全想得到公婆的祝福呢,这会又变成为了保护孩子不得以才“与狼共舞”。

    “而且……孩子应该也很想多见见他的亲爸。”

    “你,你是啥意思?是那次在……”魏东强的脑子“嗡”了一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是我,我的?!”

    阎慧没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随后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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