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才缓和不久的气氛一瞬重新凝滞起来。屋外竹林被狂风吹得扑簌,耳边只剩下簌簌惊雨的声响。
一下,两下,三下……漫长得没有止息。
再过了一会儿,内侍叩门,恭敬地唤着殿下,魏珣却置若罔闻。
他不曾应,内侍便不敢贸然入内。
衣袖之下,萧棠的指尖已经紧紧抠住掌心。
她别开脸,错开魏珣的视线,平复好心情,低低地给出男人想听的答案:“阿棠知错。”
紧接着,内侍又唤了一声:“殿下,快到戌时了。”
魏珣才与她擦肩而过,径自离开。
脚步声远去,门却不曾合上。
书房重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魏珣默许她入内,可魏珣走后,宅邸里的仆从侍婢却万万不能放心她一个人在里面待着。
冷风灌入,吹得萧棠手指一阵冰凉。侍女走到桌案边,贴心地拿来狐毛大氅披在她身上,又道:“姑娘,奴婢先送您回房歇息。”
萧棠也自知不能再待在此处,拢紧大氅,跟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连廊外一路飘雨,天上月华已被乌云遮掩,视线所及之处都似被天瀑刷洗过,黯淡模糊成一片。
只有侍女提着的灯笼还发着光,勉强映出前方的路。
回到寝房中,炭火皆已备好,暖融似深春。侍女为她取下大氅,挂在一旁龙门架上,无声退下。
不过一会儿,门被叩响,来者是萧棠不曾想过的人:“吴年公公?”
吴年作揖,主动解释道:“府中有些杂事,殿下让奴才留下来处置。”
所谓杂事,萧棠当然不会自作多情觉得与她有关。
可吴年此时来找她又是为何?
不等她问,吴年又说:“殿下见公主手上有伤,便特命奴才取了玉女花研磨成粉。”
“这玉女花是进贡花种,难得一朵,据说对女子肌肤容颜颇有效用,对公主的伤最适合不过。”
萧棠委婉拒绝:“既是进贡之物,如此贵重,我实在不敢要。”
“若对公主的手伤有效用,便算不得贵重。”
吴年先说着体己话,又语重心长地劝起她:“公主的一片真心,殿下自然心领,但那些有的没的,以后还是莫要再提。东宫的恩赏,公主好好收着便是。”
萧棠当然明白吴年的意思。
——不论恩赏的是什么,只要是魏珣的命令,她都应该收着。
不得拒绝,不该扫兴。
哪怕她绞尽脑汁,搬出了种种看似深明大义、合乎情理的借口,也依然没有什么用处。
太子殿下只需要她乖乖听话而已。
其余的,她没有资格置喙。
更没有资格处置东宫的那些赏赐。
她先前种种实在太高估了自己,也错看了魏珣,还以为自己说的话、编的理由,只要足够合乎情理,就能够让魏珣听进去。
结果倒好,落在魏珣眼中,便是她又自作主张。
这么看来,她原本打算好好跟魏珣说清楚,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不论理由有多充足,太子殿下都根本不可能依她说的去做。
萧棠心头一哂,又听见吴年道:“方才殿下虽未吩咐,但依奴才看,殿下今夜怕是不会再回来,公主还是早些歇息吧。”
萧棠:“还请公公替我备下车马,我想即刻回宫。”
“外边的雨这么大,公主确定?”吴年怕她多心,解释道,“太子心头还是有公主的,也不会不允公主留宿,公主好好歇着,不必多想。”
“我知晓皇兄一向照拂我,可我惹他不快,确实没有脸面再待下去。这是我为皇兄所绣的香囊,我便不亲手交给皇兄了,还请公公代劳。”
萧棠袖中拿出一物,放在他手心,又柔声重复道:“我想即可回宫。”
吴年想起男人离开时淡漠的脸庞,心头也有几分摸不准。
但想来太子今晚是不会回来了,萧棠留宿与否都不要紧。他掂了掂手中香囊,叹了一声,点头道;“奴才这就去办。”
送走萧棠后,外头夜雨又下大了些。
魏珣命吴年留下,是为处理林少卿身后事。他忙活了一通,抬头一看窗外夜色,已经漆黑如墨。
恰是此时,下人匆匆通报,太子殿下的马车停在了府邸外。
太子怎么冒着这么大的雨回来了!?吴年一惊,几乎是以飞奔的速度跑出去相迎。
魏珣的神色与平日无异,下马车后直接去了书房,一路上都不曾过问萧棠。
吴年心头思量几许,还是如常服侍在侧,半句不主动提及萧棠,认真禀报起太子要他安置之事。
私狱从来不无缘无故审无罪之人。那死了的林少卿是太子党羽中的奸细,向誉王内线传递了不少密信。
严刑拷打了他后,东宫才知道誉王与先前那位回屹可汗竟会有所勾连。
那位可汗醉酒后冒犯天子,惹来龙颜大怒,看似是意外,实际却是太子一手筹谋。
太子殿下此举,除了跟誉王有勾结的异邦可汗,扶持了回屹本部对大邺正统忠心耿耿的新人,还免了淳和公主的和亲之苦,可谓一箭三雕。
事成之后,那林少卿没了用处,又是叛徒之身,怎么想只有死路一条。他明白自己的下场,干脆先一步含毒自杀,以求太子因此垂怜其妻儿。
照拂孤儿寡母没什么不好办的,只是这人的尸首要怎么安排,吴年费了些头脑,最后才决定将尸首抛入护城河中,派卫兵发现林少卿失足坠河。
一具面目全非,却携带少卿官印的尸首,衙门说是谁就是谁,说怎么结案就怎么结案。
誉王哪怕猜出几分,也忌惮东宫抖出他与外邦勾结的事,不敢有什么多的动作,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太子闻言,嗯了一声,算作认可了他的方案。
烛蜡无声滴落,灯火静静摇曳,直至又换了新的一盏,魏珣垂下眸,视线落在案桌上菜呈上来的纸函。
那是晏家人的全部信息。
先前谢闻引荐晏何修来东宫拜访,他知晓此少年才刚崭露头角,还未站稳脚跟,便只打算往后再看其造化。
如今才正眼瞧了他的背景家世。
却也只是一眼而已。
男人很快便收回目光,语调不冷不热:“市井小道,以后不必再呈。”
吴年的脑袋低得快埋到地上去了:“奴才知错。”
他自然知道太子指的是什么。
那上头除了晏何修的父母兄弟姊妹家世等等,还特地附了一段逸闻,说晏公子至今不曾娶妻,是因其为人凶神恶煞。家中曾为他安排过一位未婚妻,他却三言两语说哭了那姑娘,害得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都不愿意嫁给他。
自此后传出恶名,独身至今。
太子殿下今日瞧见淳和公主与晏大人同行,忽地叫他去查晏家人,吴年琢磨半晌了魏珣的心思,特地让人附上这么一段,令太子殿下放心。
结果看这样子,反倒是画蛇添足了。
他心中叫苦不迭,又道:“晏大人进京述职约莫要待上半月,若殿下不喜此人,不想他再与淳和公主接触——”
“一个准指挥使而已,何必费那么多心思。”
魏珣的声音极淡:“若他真有才干,助他一臂之力有何不可。”
吴年愣了愣,才吞下剩余的话,应道:“是。”
这就是让他们不必再特别留意晏何修,一切如常的意思。
这倒的确更像太子一如既往的作风,绝不会为了某个人,某件小事,对谁徒生喜恶,只要是忠贤之才,有用之人,东宫都不吝帮扶。
都提到了晏何修,那便不得不提萧棠了。吴年不敢相瞒,连忙将先前与萧棠的对话一一禀上。
说到他已安排人送萧棠回宫时,吴年的声音不由得小了一些,紧紧留意着魏珣的反应。
太子殿下却并未有什么反应,似乎并不在意。
吴年这才放下心来,若殿下回来是专程来见淳和公主,他却把淳和公主放走了,这么大的罪,可不知道要怎么交代。
还好,太子看来只是回来问林少卿的事情,别无旁意。
先前书房里的对话,吴年站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老实讲,瞧淳和公主的反应,也不像是不惦念太子,反倒像是太惦念太子殿下,想以退为进,求太子容许她能直接去东宫。
这话他可不敢直说,但不论淳和公主抱的是哪一种心思,在太子殿下这儿,都已经算是严重的僭越。
太子不喜,理所当然。
此时不该多嘴,应该默默退下,然而想着袖里的香囊,吴年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香囊也呈到了男人手边,低声道:
“淳和公主对殿下感激涕零,这几日连夜挑灯做了一只六尾锦鲤纹的香囊,方才拜托奴才转交给殿下。”
“奴才瞧着这香囊细致,比之宫中绣娘的手艺都不相差,应当确实是花了不少心思……”
饶是吴年作为东宫大太监见过不少名贵绣品,也觉得萧棠这只香囊的确做得精巧。
可太子殿下却是看都没看一眼,仍望着手中案牍,语调轻慢:“无关紧要的东西,你自己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