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漾月第一次说喜欢她。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不是喜欢她笑起来亮晶晶的眼睛,不是喜欢她工作时的认真,不是喜欢她情动时泛红的耳尖——而是喜欢她,喜欢舒图南。
却是在这种情形下。
舒图南想问她,琛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值得放弃两人的感情,用婚姻去交换?
又问不出口。
林漾月是一个理智又清醒的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一直在为之努力。
琛玉当然重要,拥有琛玉意味拥有权力。琛玉是林漾月意识觉醒的开始,是从十几岁起就开在她心头的花,是她要打碎的玻璃罩。
可是她呢?她对于未来的规划里,从来都没有她的位置吗?所以她才从不轻易说喜欢,也不跟她谈以后。
“我不同意结束。”舒图南抓住林漾月的手腕,“无论你打算做什么,我都可以和你在一起。”
“乖一点。”林漾月打断她,声音轻得像在哄闹脾气的宠物。这个语气舒图南太熟悉了,每次她准备在办公室通宵达旦时,林漾月都是用这样的语调说“该回家了”。每次她因为画不出满意的设计焦虑时,林漾月也是这样揉着她的头发说“已经很棒了”。
现在,她也用温柔的语气说:“听话。乖乖结束我们的关系。”
舒图南和林漾月在一起三年半,无时无刻不在揣测她的心意,她太了解她,以至于立刻猜出她没说出口的下半句。
不要给她造成困扰。
林漾月做下的决定,没有人能更改,所以她该乖乖离开,别给她带来麻烦。
舒图南突然就说不出话了,她站起身,手捂住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保留最后的体面。
走出办公室之前,林漾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轻得几乎不可闻,她说:“不要恨我。”
舒图南更伤心了。
她才不会恨她,她也没有理由恨她,如果不是林漾月,她说不定还在那个小山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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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她的小狗,小狗被抛弃也不会记仇,只会默默离开,哪怕以后漂泊无依,也只会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不够乖,主人才不要她。
*
走出琛玉大门,外头太阳热烈得让人发昏。舒图南站在台阶上恍惚了一瞬,险些踩空最后一级阶梯。
她踉跄着走到马路边上,慢慢蹲下来。刚刚好像把脚扭了一下,此刻脚踝正在灼热地疼。可这痛感反而让她觉得真实,至少证明自己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
虽然每一下都带着钝痛。
行人从她身边匆匆走过。穿高跟鞋的白领姐姐一边讲电话一边赶路,外卖骑手灵活地穿梭在车流中,牵着孩子的母亲轻声细语地哄着哭闹的小孩。所有人都朝着明确的方向前进,只有她像个被丢弃的小狗,茫然地滞留在原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姜予乐发来的信息。舒图南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她无处可去。
既然要和林漾月分开,自然没理由再住她那里,幸好学校宿舍可以住到六月底,不然她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她给姜予乐回信息,没过多久一辆minicooper停在她面前,车漆倒映她的样子:苍白的脸色,红肿的眼睛,木然又呆滞。
“上车。”姜予乐什么也没问,只是帮她拉开车门。
车辆行驶至公寓,姜予乐陪着她上楼,帮她将东西搬到客厅。几件常穿的衣服、常穿的鞋子、洗漱用品。
舒图南坐在沙发上,沉默着看姜予乐忙前忙后,所有东西一共装了一个行李箱,就是她近四年的全部痕迹。
姜予乐:“就这些了?我看衣柜里还有…”
舒图南机械地摇头,衣柜里还有些东西,成套的高定,昂贵的首饰、限量版的包包、都是林漾月买的,她不想带走。
她带走的,只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宿舍里安静得可怕。这个时间点曾露在图书馆埋头复习,伍梧桐和夏然周末都会回家。
四张床铺整齐排列着,只有她的那张凌乱地堆着刚搬回来的行李。
姜予乐站在门口,欲言又止:“那个…今晚要不要我陪你。”
舒图南摇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想自己待会儿。”
门锁咔嗒一声合上,寂静立刻如潮水般涌来。舒图南坐在椅子上,盯着桌上的书发呆。
过了许久,她缓缓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眼睛被刺得生疼。锁屏是她们在安纳西拍的照片,她从背后搂着林漾月,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笑,美好得就像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她划开屏幕,消息列表空空荡荡。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仿佛整个世界都忘了她的存在。
舒图南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自虐般点进林漾月的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两天前。她点开通讯录,手指悬在“漾月姐姐”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打给她,她会接听吗?就算她接了,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求她不要赶走自己吗?没用的,她试过了。
舒图南又想哭了。
关掉手机,将衣裳挂好,行李箱收进柜子,舒图南躺在宿舍床上,情绪突然决堤。
窗外传来同学们的嬉笑声,楼下有人在弹吉他唱情歌。整个世界都在正常运转,只有她的时间停滞在了林漾月说合约到期的那一刻。
她蜷缩在硬板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痛哭起来。枕头很快湿透,闷得她喘不过气。舒图南翻身仰躺,泪水顺着太阳穴流进鬓角。她没有擦眼泪,反正擦了也会源源不断流出来。
手机突然震动,舒图南心跳漏了半拍,立刻打开手机,却是姜予乐发来的:“给你点了外卖,记得吃。”
*
从林漾月家搬出来后,舒图南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白天,她照常上课,和舍友们一起去食堂吃饭,甚至还能在伍梧桐讲笑话时跟着笑两声。晚上,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直到凌晨三四点才能勉强入睡。
舒图南觉得自己像个拙劣的演员,在所有人面前扮演“没事人”的角色。她照常去图书馆,照常准备毕业论文,照常筹备毕业设计,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有时候她会突然走神,回过神时发现笔记本上写满了“林漾月”三个字。有时候,她会吃到某道菜时眼眶发热,因为那是林漾月最爱吃的。
这段时间她挺忙的,做了很多事,去图书馆值班,帮辅导员整理资料,协助社团准备毕业大戏。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脑海里就会浮现林漾月的脸。
她低头看文件时微蹙的眉,她喝咖啡时摩挲杯壁的小动作,深夜纠缠时落在她发间的呼吸。
每个夜晚,舒图南蜷缩在被子里,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不敢肆意宣泄,怕吵醒室友,更怕她们发现自己的异常,让她们担心。
五一前两天,舒图南接到了廖依的电话。
电话那头,廖依的声音带着几分局促,“高校长病了,挺严重的,你五一有时间回容美镇看看她吗?”
舒图南握着手机,一时没反应过来。廖依如今在容美高中念高三,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平时课业紧,只有五一才放一天假。
她没想到,廖依会特意抽时间去看高校长,更没想到,会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
“高校长怎么了?”
“听说是心脏问题,住院了。”廖依顿了顿,“她一直念叨你,说你很久没回去了。”
舒图南沉默了一会儿。
这几年容美镇变化很大。因为发展旅游,镇子附近修了高铁站,从宁城坐一个小时高铁就能到,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先坐跨城大巴到县城,再转车颠簸回去。
即便交通便利了,她也很少回去,那个地方对她而言没有太多美好记忆,她只想逃离。
但她想去看看高校长。
她最终答应,“我会回去。”
五一返乡人潮汹涌,舒图南好不容易候补到无座车票。候车大厅的电子屏上滚动着列车信息,舒图南盯着“容美镇”三个字,恍惚间记起两年前。
那年春节,林漾月陪她回容美镇探望高校长,旅途中她忐忑又期待,因为她已经提前计划好,要在容美镇的温泉酒店中表白。
那时候林漾月说,想要维持现在这种关系,她不想改变。
当时她以为林漾月只是还没准备好。现在才明白,那根本不是犹豫,而是清醒的划界。从始至终,林漾月都清楚地知道这段关系的边界在哪里。
她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用金钱买她四年,她的想法从未改变,贪心的是她,一直试图向她索要更多。
舒图南又想哭了。
列车进站,人群如潮水般向前涌去。舒图南被人流推搡着检票,上车。
列车启动,窗外的高楼大厦开始后退。舒图南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宁城的高楼一点点缩小、消失。
当列车钻进第一个隧道时,黑暗骤然吞噬了一切,车窗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她憔悴的倒影。
真的好憔悴,眼下青黑,无精打采,像一百年没吸到血的吸血鬼。
她回宿舍这些天,伍梧桐总是“恰好”多买一杯奶茶塞给她,夏然会默默帮她整理散落的文稿,曾露甚至破天荒地提议全宿舍一起看恐怖片。这些反常的体贴,分明是她们察觉到了什么。只有她自己,还固执地以为伪装得很好。
列车到站,列车员开始催促下车,舒图南迈入拥挤的出站通道。人潮像浑浊的河水般推着她向前,四周尽是重逢的欢笑,出站口挤满了举着接站牌的人,没有一个在等待她。
舒图南在*镇上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从小旅馆醒来时,窗外传来早市摊贩的吆喝声。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了故乡——这个曾经拼命想逃离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唯一能收容她的避风港。
廖依早早就在医院门口等她。女孩比上次见面时高了不少,蓝白相间的校服端正穿在身上,手里拎着一箱牛奶。
舒图南也没有空手,她手里拿着水果和鲜花。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白炽灯在瓷砖地上投下惨白的光,舒图南跟在廖依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去乘坐住院部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闭时,廖依突然开口:“我以为林小姐会和你一块儿来。”
舒图南呼吸一滞:“她…最近很忙。”
廖依“哦”了一声,“高校长一直念叨她…”
推开病房门时,里面正传来一阵笑声。四五个年轻人围在病床边,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其中两人舒图南认识,高中同班同学,从初中就同校。
“哎哟,这不是图南吗?”高校长第一个看见了她,眼睛一亮,撑着就要坐起来。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一秒,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了过来。舒图南僵在门口,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花束包装纸。
“好久不见啊。”当年坐在她后桌的女生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朝她招手,“听说你考去了宁大,厉害啊。”
“你特意从宁城过来的吗?就是个小手术,你们一个个,搞得跟临终关怀似的。”高校长摸摸胸口,那里埋着崭新的心脏起搏器,“医生说了问题不大,就是要注意别太劳累…”
老人的目光在她身后搜寻着什么,最后有些失落地收了回来。
舒图南知道她在找林漾月,心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她低头整理花束的包装纸,把那些褶皱一遍遍地抚平。
高校长的精神还不错,陪着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多数时候是别人说,她听。
探视时间结束,护士板着脸将吵吵嚷嚷的年轻人赶出病房。舒图南走在最后,注意到后桌同学一直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她。
“是有什么事吗?”她直接问道。
同学的表情有些犹豫。“哦没事,就是想问问你…还记得叶心童吗?”
她压低声音,“去年过年同学聚会你没来,她讲了一些关于你的…不好的话。”
难怪她进病房时,大家齐刷刷看她。
见舒图南面色不愉,她连忙补充:“…你也别放在心上,大家现在都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没人会相信她。对了…你在宁大念的专业,是你当初填报志愿时选的吗?”
舒图南皱眉,“什么意思?”
“唉…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讲,你还记不记得,那年考完出分后,老师组织家里没有电脑的同学在学校机房填志愿。我听说,叶心童把有希望考上宁大的同学的志愿都改了,改成和她一样的专业。她真是神经病,高中当公主没当够,大学还想有人伺候她。”
舒图南猛地转头:“是她改的?”
她原本报的宁大法学,收到的录取书上却是珠宝系,这些年她不止一次庆幸这个阴差阳错,让她离林漾月更近一步。
“本来这事儿大家都不知道,但她在容美高中实习时,和管理机房的老师…不清不楚的,才被人爆出来这件事,现在好几个同学在搜集证据打算起诉她,你要不要和她们一起?”
“我记得那个老师…有家庭。”
同学露出嫌恶表情:“是啊,大家都挺意外的,她那么趾高气扬的人,居然会给人当小三…破坏别人的家庭,哪会有好下场。”
舒图南的心突然狠狠颤抖。
这些天舒图南不是没想过,哪怕林漾月结婚了,她也可以继续和她在一起。
第82章 不要陷在不见天日的感情里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爬上她的心头,吐着信子诱惑她:只要不放手,只要装作不知道,她就能永远留在林漾月身边。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让人不齿的、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形象,居然成了她内心隐秘的渴望。
舒图南觉得自己真是要疯了。
同学还想跟她聊一下起诉叶心童的事,舒图南却只是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改天吧,我还有些事要办。”
她没有骗她,这次回容美除了探望高校长之外,她确实还有一件事。
舒图南在老邮局旁边找到一家丧事铺,丧事铺没有招牌,一进门,地上摆着各式香烛纸钱。
“要两捆纸钱,一对香蜡。”
老板抬头看了她一眼,包好纸钱和香蜡,又塞给她一个打火机。
“山里高燥,小心着火。”
舒图南点点头,抱着纸钱坐上乡镇大巴。车厢里弥漫着柴油的味道,几个老人用方言大声交谈着。她靠窗坐着,看着街景一点点后退,最终变成连绵的青山。
山路颠簸,让人发晕,到终点站时司机粗声粗气喊了一声,“到了!”
舒图南抱着纸钱下车,走过熟悉的村道,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山上走。半山腰的坟茔很久无人打理,已经荒草丛生。她跪下来,用石头压住纸钱,点燃香蜡,青烟袅袅升起时,她终于哭了出来。
她边抹眼泪,边往火堆里送纸钱,山风突然变猛烈,卷着燃烧的纸钱打圈,舒图南仰起头,看着火星在空中飞舞,灰烬随风飘散,忽然想起奶奶曾经跟她说,纸钱旋转代表“先人”在听她说话。
真好,有人在听她说话,是爸爸妈妈吗?
可是她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悲伤她的委屈她的难过,仿佛被堵在嗓子里,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只能发出哀伤的呜咽。
她不知道自己在山上待了多久,天色渐晚,暮色像薄纱笼罩山野。舒图南在坟前磕了个头,与父母告别。
一步一步走下山,脚下的泥土松软,每一脚都留下清晰的脚印,很快又被野草覆盖。
乡镇大巴已经收班,山里也没有出租车,舒图南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一步朝山下走。
暮色四合,山风渐凉。舒图南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天边浮现出第一颗晚星,久到前方终于能看见城镇零星的灯火。在最后一个转弯处,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前方有一个熟悉的石墩,是她上学路上的休息站。石墩静立在那里,表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
她忽然就想起自己走过的路。从集仁村到容美镇,她走过无数次。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晨光熹微,披星戴月。
她曾经决绝地离开这里,如今又狼狈地回来。
但是,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不是吗?至少如今,她已经有能力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如果十几岁的她,知道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她会说什么?
舒图南想,她或许会说,“这条路你走得很辛苦,你一定要有很好的未来。舒图南,不要陷在不见天日的感情里。”
*
又过了一个多月,毕业如期而至。
今天是个阴天,舒图南站在宁大大礼堂外,学士帽的流苏被风吹得晃动。
她原本不想参加毕业典礼的,但姜予乐硬是拉着她来,美其名曰“四年青春总要有个交代”。
大礼堂内冷气开得很足,舒图南坐在珠宝学院方阵里,低头翻看毕业手册。看到“特邀嘉宾”那一页时,她的手指突然顿住。那一页上印着是林漾月,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宁大杰出校友”。
台上校领导正在致辞,舒图南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主持人宣布“有请林漾月女士为毕业生寄语”,她才猛地抬起头。
林漾月穿着剪裁利落的衬衫和职业裙走上台,好久不见,她似乎比上次分别时更瘦了些,下颌线愈发清晰,脸也小小一片,衬得眼睛大得惊人。
但她的气色很好,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整个人散发被权力滋养的人才有的光彩。
舒图南坐在人群里,死死低着头,手指指节掐得发白,一眼都不敢看她。
这些天她过得并不容易。离开林漾月以后,思念与绝望在心底疯狂滋长。思念她眼里的温柔,思念她工作时候的小习惯,思念落在自己眉心的吻。
却又绝望她的冷漠绝情,绝望她连一个回眸都不肯施舍,绝望她从来不接她的电话,绝望她将那些缠绵的夜、那些相拥的晨,都轻飘飘地归为“合约”。
她日日沉溺在回忆和妄想的漩涡里,清晨刷牙会想起她,路过咖啡店会想起她,甚至深夜惊醒也会下意识想起她。
酒量那么差的她,居然也学会买醉。她在酒吧最暗的角落,灌下一杯又一杯苦酒,有时醉得狠了,会恍惚看见她就坐在对面,还是那副矜贵模样,温温柔柔对她说:“南南,别喝了。”
直到某个宿醉的早晨,舒图南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睛,突然笑出眼泪。
她的心底,最终涌现的感情,居然是恨。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恨她把自己从泥沼里拉出来又推下悬崖,恨她教会自己摘取星星又亲手遮住所有光亮。
更恨她连这恨意都显得如此可笑。
所以她低下头,不看她。
不敢看,不该看,不能看。
她怕自己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去求她回头,求她怜悯,求她爱自己。
那也太没骨气了,毕竟在林漾月的人生词典里,她不过是个可以随时抹去的错别字。
林漾月结束致辞,台下响起热烈掌声。下台前,林漾月的目光扫过观众席,在掠过珠宝学院方阵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毕业典礼结束,走出大礼堂众人才发现外面下着很大的雨。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打湿学生们的衣角。礼堂的檐廊下挤满了躲雨的学生,嬉笑声、抱怨声混成一片。
林漾月出现的时候,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她撑着黑伞,自雨水中缓缓走来。灰蒙蒙的世界突然失了焦,雨幕中熙攘的人群褪成模糊的水彩,檐角滴落的雨水凝固在半空,只有她踏着水花走来。
她就这样走到舒图南面前。
“你有没有带伞。”
这句话问得好刻意。舒图南想,她当然没带伞,不然怎么会站在这里。
今早出门时天气尚可,谁会预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像她没预料到,林漾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她面前。
她真是个坏女人。
和她在一起时处处避嫌,从不在公共场合与她并肩,连递文件都要隔着办公桌。分开后才肯施舍这点怜悯,像给流浪狗扔一块过期的面包。
雨声太大,舒图南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不用了。”
林漾月还想再说些什么,舒图南已经转身冲进雨幕。学士服的衣摆在风中翻飞,像只断翅的鸟。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发梢流下来,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林漾月望着那个逐渐模糊的身影,眼底划过一丝无奈。忽然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姜予乐,问她:“我们可以聊聊吗?”
姜予乐点头:“当然。”
两人走到礼堂侧面的檐廊下,雨声隔绝外界的喧嚣。林漾月收起伞,雨水顺着伞面滑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洼。
“舒图南…最近过得好吗?”
姜予乐坦然:“不太好。”
她能察觉到舒图南和林漾月的感情出现问题,但舒图南不说,她便不问,有些伤口,旁人问得越多,反而越难愈合。
而且,这两人是个什么状态,猜也猜得出来。
舒图南从林漾月家搬出来后,整天失魂落魄眼里苦涩弥漫,再加上她醉酒后的啜泣,深夜里的喃喃,细碎的痕迹像散落的拼图,拼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局。
旁人的感情,姜予乐本不该说什么,但舒图南是她的朋友,见她这副样子,自己免不了心疼,就忍不住控诉:“从你家搬出来后,舒图南就过得不太好。以前很爱笑的一个人,现在每天沉默寡言的,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林漾月垂眸,沉默很久,才说:“请帮我多照顾她。”
姜予乐皱眉:“不是照顾不照顾的问题,是她整个人都被击碎了。你知不知道分手带给她的伤害有多大?有天她喝醉了跟我说,‘她走了也好,不然我总担心她要走’。你明白吗林漾月,在她的潜意识里,你迟早是要走的,她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会被你坚定地选择。”
林漾月的脸色瞬间变苍白,方才优雅从容的姿态荡然无存。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主人,她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那个从集仁村被她带回家的女孩,骨子里始终有寄人篱下的不安。
舒图南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会记下她花过的每一分钱,会在分手后第一时间收拾好行李箱。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细小的刺,全部扎回林漾月心上。
“我以为…我把她照顾得很好。”
姜予乐摇头:“她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林漾月垂眸看着地面,周身弥漫浓得化不开的难过,连雨水都冲不散。
姜予乐叹一口气。
其实她很想不管不顾地指责林漾月是渣女,骂她玩弄舒图南的感情。但是舒图南那么难过,也没说她一句不好,大概也不会愿意自己替她说。
她知道,像林漾月这样的人一定有很多身不由己,无论她和舒图南的感情出现什么问题,都不能说全是林漾月的错。
雨势渐小,姜予乐用手遮住脑袋冲进雨里,很快消失不见。林漾月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向停车场。
开着车在校园慢慢行驶,不知不觉她竟然将车开到舒图南宿舍楼下。望着熟悉的灰白楼房,林漾月将车缓缓停下,脑海里浮现第一次接她的情形。
那时她刚出差归来,迫不及待就来找她。将车开到这里她在车上小憩一下,再睁开眼时,就看到舒图南站在车门旁边,用身子帮她挡住热烈的阳光。
舒图南的感情赤诚又热烈,但她却没有办法回应她。
林漾月低着头,忽然感觉心里钝钝的痛。
发动车子缓缓驶离熟悉的小路,后视镜里宿舍楼渐渐变远,林漾月最后看一眼宿舍楼,猝不及防看见熟悉的身影。
是舒图南。
舒图南坐在宿舍楼背后的台阶上,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
她整个人湿淋淋的,学士服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一缕缕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她就这样坐在雨中,不知道在等谁。
林漾月的心猛地揪紧。
她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湿滑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顾不上熄火,就这么仓皇地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衬衫,但她全然不顾。她快步走到舒图南面前,唤她:“图南。”
你为什么不回宿舍,你为什么在这淋雨,你是在…
等我吗?
她伸手想碰舒图南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舒图南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她的眼睛红红的,却倔强地不肯移开视线:“姐姐,我给你打过好多次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当然是怕自己心软。
怕在深夜听到她的声音,就会立刻驱车去找她;怕见到她红着眼睛的样子,就会忍不住将她搂进怀里;怕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会在她一声“姐姐”中土崩瓦解。
她费尽心机用尽手段,绝对不可以回到原点,所以她做了她认为正确的选择。
林漾月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让人担心。”
“除了你,还有谁会担心我。”
“你还会遇到很多人。会遇到新的朋友,爱人…你的人生不会停留在雨里。”
“可我只想要你。”
林漾月沉默半晌,最终只能说:“对不起。”
舒图南的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像是最后一盏灯也被雨水浇灭。
她慢慢站起身,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去。“我明白的,你不用道歉的,姐姐。
我会去走我该走的路。
也祝你幸福。”
哪怕她的幸福里,没有她。
舒图南转身走进雨里,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我第一次去Mist的时候不知道点什么,调酒师随便给我调了一杯,我觉得很好喝。姐姐,纵然感情不由自己做主,我也希望你有这样的好运气。”
林漾月站在原地,看着舒图南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喉间像是堵着一团浸湿的棉花,让人窒息让人说不出话,林漾月闭眼,用尽全身力气,终究只能挤出一句:“我走了。”
舒图南的脚步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她不敢停,怕一停下就会忍不住回头,怕看到林漾月还站在原地,更怕看到林漾月已经离开。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弯腰的竹子,倔强地走向雨幕深处。
林漾月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天,在每个转身的瞬间,舒图南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舒图南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天,林漾月其实没有走。她始终站在原地,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中,才缓缓蹲下身,放任自己哭出声来。
第83章 决心离开的人,是没有手拿花的
二零一九年,六月。
窗外蝉鸣聒噪,宿舍楼下的毕业生们抱着花束合影,笑声像碎玻璃一样扎人耳朵。
舒图南的邮箱突然跳出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来自米兰设计学院。
她的手指握在鼠标上,迟迟没有点开。
一个月前她申请了米兰设计学院,投递资料的那个深夜,林漾月依旧没有接她电话。当时舒图南填写着表格,内心抱有一丝希望:如果没被录取,就证明她和林漾月之间还有回旋的余地。
米兰设计学院每年开放给亚区的招生名额极少,而且招生门槛极高,即使舒图南大学四年绩点在年级前5%,也没有绝对的信心能申请上。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点开邮件。邮件打开之后是一封全英文的录取通知,邮件末尾还附了句手写的意大利语祝福:IltuotalentoècomelalucedelsoleaMilano(你的才华如同米兰的阳光)。
舒图南突然笑了。
命运给的答案这么干脆。
她关掉邮箱页面,打开计算器,开始计算留学的费用。
最重要的开支是学费,各国留学学费的差异极大,米兰设计学院作为公立院校,有阶梯式减免学费制度。减免条件根据学生家庭收入水平划分三档,舒图南是孤儿,可以划入最低档。
这意味着她每年只需支付1200欧元学费——不到巴黎院校学费五分之一。
再然后是房租,意大利的房租比欧洲大多数国家低廉,这是舒图南最终选择米兰设计学院的主要原因。她仔细研究过欧洲各国的租房开销,巴黎19区劳工公寓要700欧元,柏林租一间小单间至少600欧元,相较之下米兰的房价则美丽很多,租一间独立公寓只需要400欧元。
最后是生活费,听说学校食堂有提供5欧元的补贴餐,包含意面、主菜和水果。想要更节约的话,她可以自己做饭,生活费大概可以控制在每月300欧左右。
舒图南关掉邮件,打开手机银行查看余额。大学兼职和实习攒下的钱,加上四年的本科奖学金,刚好够她去意大利读研。
其实也不光是钱的问题,她卡里还有林漾月打给她的一百万,她和她说合约结束的当天就到了账,就像是想用钱给她们之间的感情画个句号。
舒图南盯着手机银行里那一串零,这些钱供她留学绰绰有余,但舒图南不想用她的钱。
她宁愿坐转机三十个小时的红眼航班,宁愿住没有电梯的老公寓顶层,宁愿去运河区古董市场淘便宜的配件和摊主讨价还价,也不愿意让林漾月的钱成为她在米兰新生活的基石。
她要证明,没有林漾月,她也能活得很好。
八月三十一日,晚上九点半。
宁城机场国际航站楼的灯光冷白刺眼,广播里温柔女声一遍遍播报着航班信息。舒图南拖着行李箱,站在安检口前,转身给姜予乐一个用力地拥抱。
“我走啦。”她声音轻快,却把脸埋在姜予乐肩头多停了两秒,“这两个月……谢谢你收留我。”
姜予乐眼眶瞬间红了,她拍着舒图南的后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什么情绪砸进去:“神经病啊,说这些做什么?都是好姐妹。”
舒图南松开手,笑着揉了揉眼睛。姜予乐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不由分说塞进她裤子口袋。
“喏,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舒图南身子一僵。
姜予乐叹了口气:“我问她为什么不自己给你,她说你不会收她的钱。”
果然,舒图南都不问她是谁,立刻要把卡掏出来。
姜予乐一把按住她的手腕,“拿着吧。穷家富路,万一你在国外遇到什么事……”
她顿了顿,把“我们都不在你身边”咽回去,换了个轻松的说法,“还能应个急。”
舒图南的手指在口袋里蜷缩起来。银行卡边缘硌着掌心,割得她生疼。
“密码是你的生日。”姜予乐抹了把眼泪:“快走吧,等过些天请到假,我就去找你玩。”
舒图南抱一下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安检通道,她的背影挺得笔直,一次都没有回头。
*
Mist酒吧的卡座里,杜简悠和岑夏溪并肩坐着,灯光昏沉暧昧,水晶杯里威士忌折射出琥珀色的光。
林漾月被服务生引进来时,发丝上还沾着夜雨的湿气。她随手将车钥匙扔在桌上,目光在触及岑夏溪的瞬间微微一滞。
“夏溪也在?怎么没把你家那位带过来?”
岑夏溪抬眼看她。依旧是那张清冷的脸,眉眼如画,却莫名少了从前的锋利。
灯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覆了一层柔和的雾,连带着她看起来都有人味儿许多。
“她耳朵做了手术,需要静养,酒吧太吵。”岑夏溪语气平淡,却不再像从前拒人千里,“倒是你,怎么来迟了?”
杜简悠说:“送小狗去了呗,今天晚上的飞机吧。飞哪里啊,巴黎?”
“我没去送她,也没打听她要去哪里。我今晚在宗家。”
林漾月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她却觉得胸口烧得厉害。
杜简悠轻晃酒杯,挑眉看向林漾月,唇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没给她一个Goodbyekiss?好狠的心啊。那临别礼物总该送了吧?”
林漾月又给自己倒杯酒,垂眸看杯中晃动的酒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送了张卡。”
卡里是卖车的钱。
她欠舒图南一辆车,她一直没说想要哪辆,林漾月就卖了最贵那辆,又凑了个整给她。
杜简悠嗤笑一声,“好俗啊,不如挑束漂亮的花。”
林漾月盯着杯中渐渐融化的冰块,声音沙哑:“决心离开的人,是没有手拿花的。”
“给钱是对的。”岑夏溪突然开口,“小迟因为拮据吃过很多苦,我对此一直很后悔。”
林漾月闻言一怔,转头看向岑夏溪。
岑夏溪很少和她们说起那个女生的事,杜简悠和林漾月只知道她有个初恋,大学时就分手了。分手后几年,岑夏溪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最严重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卧室整整一个月,画了上百张同一个人的肖像,却一张都不肯留。
直到去年,她才想方设法把人家弄来身边。
但她没想到,会从岑夏溪口中听见“后悔”两字。
这可一点儿都不岑夏溪。
要知道去年圣诞因为没起来床,放了国际大导鸽子导致到手的女一易主时,岑影后嘴里都没有说出过后悔两字。
放下手里杯子,岑夏溪站起身理一理裙子:“我该走了,家里还有人等我。”
杜简悠不满:“喂,你才来不到半小时就迫不及待要回去,怎么,家里那位还没断奶?”
岑夏溪戴上墨镜,樱唇微微勾起:“你可以这样理解,我不反对。”
她的语气依旧清清冷冷,但杜简悠分明看见她嘴角那一抹藏不住的弧度。
林漾月突然开口:“她回到你身边后,你感觉怎么样?”
岑夏溪脚步一顿,墨镜后的眼睛看不清情绪。她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很好。”
就这两个字,却让杜简悠和林漾月同时怔住。
她们太了解岑夏溪了,她从来不屑于解释、不屑于表达、不屑于示弱,也从不肯承认自己身体和心理上有问题。
此刻站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她却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柔软的话。
“我感觉很好。”岑夏溪又重复了一遍,“比以前好,能吃下东西,晚上也能睡得着。”
杜简悠收起脸上嬉笑,神色认真道:“那就好。”
“行了,我走了,她还在家等我。”岑夏溪转身离开。
杜简悠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喊道:“下次带她一起来啊!”
岑夏溪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看我心情。”
杜简悠转头看向林漾月,发现她正盯着岑夏溪留下的空酒杯发呆。
“羡慕啊?”杜简悠故意调侃。
林漾月收回目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羡慕。”
仿佛是想强调什么,她又重复一次:“是我自己的选择。”
酒吧的灯光慢慢暗下来,舞台上蓝调歌手沙哑的嗓音在空气中流淌。
杜简悠耸耸肩:“好吧,看来只有我羡慕。”
*
陌生的国度,陌生的文化,陌生的语言。舒图南对米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来之前她就联系中介,在Comasina租到一间顶楼公寓,走路六分钟就可以到地铁站,房租400欧元每月。
她提前看过公寓照片,房子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还带一个小阳台,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家乐福超市。
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正式签署租赁合约时,见她是个女生,特意给她便宜了20欧,还送了她一套新餐具。
适应留学生活的过程比她想象的要慢,但也比她担心的要顺利。
每个周五的晚上,她会去超市买打折的蔬菜和肉,家乐福晚上七点后开始打折,番茄、洋葱、鸡腿肉的价格能便宜一半。
她拎着帆布袋,混在一群精打细算的主妇和留学生中间,和她们抢最后一盒打折鸡腿肉。
回到家,她会花两个小时处理这些食材,把鸡腿去骨腌成照烧口味,番茄炖成酱分装冷冻,洋葱切碎炒香备用,这些加上贝果或者麦芬,就是她未来一周的晚餐。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自生活,没有林漾月的安排,没有姜予乐的照顾,甚至没有熟悉的语言环境,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怎么申请税号和办理电话卡,怎么区分小偷和路人,怎么维修漏水的屋顶。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孤单。
或许是因为米兰的夕阳太美,或许是因为设计学院的教授夸她有天赋,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终于开始只为自己而活。
异国他乡的日子,像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初尝苦涩,回味却带着醇厚的香。
语言仍然是最大的障碍,尽管她已经能应付日常对话,可当超市收银员语速飞快地报出金额,或是电话那头银行客服用官方术语解释账户问题时,她还是会在瞬间陷入茫然,只能尴尬地重复"Puòripetere,perfavore(能重复一遍吗)?"
还有一些无法避免的无助时刻。
某个深夜,她发高烧到39度,浑身发颤地爬起来找退烧药,却发现药盒是空的。
米兰没有24小时的药房,她又不想因为发烧打急救电话。
房东老太太应该已经睡了,同班的新同学她还不熟,好朋友都在国内。空荡荡的公寓里只有烧水壶发出轻微响声,她蜷缩在床上,盯着手机屏幕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拨通任何人的电话。
第二天清晨烧退了些,她拖着虚浮的脚步去药店,却在回来的路上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透。
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她站在公寓楼里,突然很想念林漾月给她擦头发的样子。
幸好这样脆弱的时刻不多,更多时候她是愉悦的。
房东老太太经常投喂她,有时候是刚出炉冒着热气的千层面,有时是芝士能拉出长长丝的比萨,老太太厨艺很好,每次做饭时香气能飘满整栋公寓。
班级助教Marco,一个漂亮的西班牙女人,每次上课都会帮她留靠窗的座位,还免费借给她意大利语入门学习教材。
她的教授,在看完她的期中作业后,也露出赞许的表情,用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说:“Youhaveauniqueperspective,Shu(你有独特的见解,舒)。”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舒图南常会觉得,选择来意大利留学是她人生中第二正确的决定。
她在意大利感受到真正的自由,不必追逐爱意,不再小心翼翼。可以肆意表达自己,没有任何拘束,未知的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昨天还在为陌生人的善意感动不已,今天就被打翻的杂物搞得狼狈不堪;刚觉得自己开始融入这座城市,转眼就会因为一句听不懂的方言再度成为局外人。
某天她站在阳台,看见初雪飘在米兰的街道上,听到教堂的钟声悠然回荡,舒图南忽然就领悟,所谓成长就是学会在妥协和坚持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平衡。
舒图南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找到。
米兰的冬天来得很快。
十二月的风裹挟着亚平宁半岛特有的湿冷钻进舒图南的脖子,让她忍不住买了条围巾。她围着柔软厚实的羊毛围巾,踏遍米兰的大街小巷,寻找合适的兼职。
留学生因为签证原因能做的兼职很少,愿意雇佣她们的多是餐厅和商店,舒图南在公寓和学校附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合适的兼职。
时间很快到月底,月底的圣诞节对意大利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学校月初便宣布圣诞节会有一周假期。
班上的本地同学早早就开始讨论各自的过节计划,留学生则三五成群约着去芬兰看极光,或是去瑞士滑雪。
舒图南没有家人可以团聚,也不能浪费钱去旅行。
银行卡里的数字很诚实地提醒着她,如果不省吃俭用或者找一份合适的兼职,下一年她的房租和学费会差一截。
节前最后一堂课结束,舒图南踩着薄雪去坐地铁。冬天太阳下山早,街灯在雪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钻进围巾缝隙,舒图南缩了缩脖子,裹紧大衣低头快步穿过人群。
唐人街的霓虹招牌在雪夜里格外醒目,她一家家商店问过去,从杂货铺到礼品店,得到的答复不是“不招人”就是“只收熟手”。直到推开挂着红灯笼的川菜馆门,热辣的香气扑面而来。
老板是成都人,正忙着给外卖订单打包,听她说找兼职,头也不抬地甩了句:“会端盘子吗?”
“会。”舒图南答得干脆,顺手接过她手里摇摇欲坠的餐盒堆,稳稳码进泡沫箱。
老板才抬眼打量她,脸蛋漂亮的小姑娘,手上有薄薄的茧,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心血来潮体验生活的大小姐。
“每小时7欧,干满三小时包饭。”老板把泡沫箱递给自家外卖员,问她:“平安夜当天能来吗?”
她当然能。
川菜馆生意好,头两天忙得脚不沾地。舒图南发现来这儿的多是外国人,喜欢点宫保鸡丁和糖醋里脊,上菜时舒图南闻到过宫保鸡丁的香气,是甜的。
店里偶尔有中国人光顾,老板会给她们隐藏菜单,隐藏菜单上菜品更多,口味也更辛辣。
平安夜打烊已是十点,舒图南从饭馆出来时雪已经停了,月光把路面照成银白。她哼着歌拐进公寓附近的地下通道,忽有黑影从拐角扑来,速度快得她来不及尖叫。
“钱包!手机!”匕首抵住她的腰,舒图南浑身一僵,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
余光可以看到,对方是个瘦高男人,帽檐压得很低,呼吸里带着劣质伏特加的呛味。
她没敢反抗,颤抖着从大衣口袋摸出钱包和手机,递了过去。
男人一把夺过,粗鲁地翻检着,随即不满地啐了一口:“就这点?”
舒图南没吭声,只是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男人忽然盯上了她的围巾,他伸手就扯,舒图南本能地往后一仰,围巾被拽松,藏在围巾下的项圈露了出来。
鸽血红宝石在昏暗的夜色里划过一道璀璨的光,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一团燃烧的火。
男人的眼睛立刻亮了。
“这个,摘下来。”
一直表现得怯懦老实的舒图南却不愿意,两只手紧紧捂住脖子。
男人不耐烦地逼近一步,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快点!”
舒图南猛地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却依旧死死攥住项圈。
“不给是吧?”男人冷笑,刀尖一挑,狠狠划向她的锁骨。剧痛袭来,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衬衫,毛衣领口洇开一片暗红。
舒图南闷哼一声,却仍不肯松手。
男人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倔,愣了一瞬就要扑上来抢。远处突然传来警笛声,男人咒骂着踹了她一脚,转身消失在地下通道的黑暗里。
舒图南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她该报警,可手机被抢走了,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也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隧道里的灯光在她视线里渐渐模糊成晕染的光斑,耳边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恍惚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她面前蹲下,是个女生的声音,开口是中文。“坚持住,我打了急救电话,一会儿就有救护车来接你。”
再次醒来时,满鼻都是消毒水的气味。
睁开眼,天花板上围了一圈蓝色帘子,耳畔还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舒图南试着动了动手指,锁骨处立刻传来尖锐的疼痛。
“醒了?”一道清冽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舒图南艰难地转头,看见病床旁的椅子上坐着个陌生女生。对方穿着oversize的黑色卫衣,正低头削苹果,水果刀在她指间灵活翻转,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察觉到视线,女生抬起头,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短发利落,眉眼带着几分英气。
她自我介绍:“我叫闻郁,昨晚在地下通道捡到你。你失血过多,加上伤口缝了八针,已经昏了十七个小时。”
舒图南试着张嘴,干裂的唇瓣黏在一起,扯开时尝到淡淡的血腥味。闻郁会意地递来吸管杯,水温刚好。
温水润过喉咙时,舒图南呛了一下,锁骨处的伤口立刻传来尖锐刺痛,她忍不住咳嗽,眼前炸开一片黑斑。等视野重新聚焦时,她才发现闻郁的手正悬在她背后,想拍又不敢拍的样子。
“谢谢。”气音挤出来,又缓了好一会儿,舒图南才能正常说话,“手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闻郁挑眉,从卫衣口袋里摸出手机递过来。
舒图南本是要给姜予乐打电话的,却鬼使神差地按下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嘟——”
第三声过后,电话被接起。
“你好,哪位?”清朗的男声透过听筒传来,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一切。
舒图南的呼吸停滞了,这个声音她听过,是宗正。
她猛地按下挂断键,动作大得扯到了伤口。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刺眼地亮着,16:00。
冬令时的米兰比北京慢7小时,现在国内已是深夜11点。
舒图南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第84章 敬新未来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警报,刺耳的“滴滴”声打破病房的寂静。舒图南还没理清混乱的思绪,白大褂就鱼贯而入。
护士检查完仪器后,报出几个舒图南听不懂的医学名词,医生点点头,熟练地翻开舒图南的眼皮检查瞳孔。
舒图南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医生立刻按住她的肩膀,用英语对她说:“放松,深呼吸。”
舒图南深呼吸几下,监护仪上各项指标逐渐回落至安全线,医生又确认了一遍数据,才转向闻郁,表情严肃对她道:“她的伤情还不稳定,伤口容易崩裂,请避免任何可能引起剧烈情绪波动的话题。”
医生离开后,舒图南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直到远方教堂钟声响起,才骤然惊醒一般,急切对闻郁道:“手机能再借我一下吗?”
闻郁:“…不行,我不想被医生再责怪一次。”
舒图南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我想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她今天到米兰,下午三点半的飞机。”
与此同时,米兰马尔彭萨机场。
姜予乐一只手放在行李箱上严密保护行李箱,另一只手握着手机,眉头皱着,正给舒图南打第四个电话。
电话那头,机械女声没有感情重复着:“抱歉,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舒图南你放我鸽子!”她咬牙切齿地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吼道。
周围金发碧眼的旅客纷纷侧目,姜予乐毫不在意地回瞪回去。
她已经在机场到达大厅晃悠了一个小时,原本约好来接机的舒图南杳无音信。
最可气的是,舒图南连条微信都没给她发。姜予乐点开聊天记录,最后一条还停留在她登机前发的“明天见”,舒图南回了个“猫猫ok”的表情。
异国他乡,联系不上的好友,ok你个大头鬼啊ok。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姜予乐低头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米兰本地号码。她冷笑一声,狠狠划过拒接键。
才下飞机呢!电话诈骗就来了?
她对着黑下去的屏幕翻了个白眼,把手机塞回大衣口袋,“哼,意大利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拖着行李箱大步走向出租车站,姜予乐看一眼出租车上贴着的价格,好贵,还是坐机场大巴吧。
姜予乐拖着行李找车站,不死心摸出手机又拨了一次舒图南的号码,依然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
能出什么事?米兰治安再差也不至于…等等,米兰的治安好像就是出了名的差呀!
正胡思乱想着,那个米兰号码又锲而不舍地打了进来。姜予乐盯着闪烁的屏幕看了三秒,决定接听:“Hello?”
“喂,予乐,是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虚弱得几乎要飘散,姜予乐不得不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再堵住另一边耳朵,才勉强听清好友的声音。
“你——”她刚想质问,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窸窣声,电话似乎被人拿了过去。
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干脆利落,不带任何废话,“你好,她受伤了,现在在医院,没法去接你。我把医院地址发你短信,你自己想办法过来。”
电话挂断后两秒,姜予乐就收到一条短信。她在谷歌地图上查了一下收到的地址,显示确实是家公立医院。
舒图南出事了?
姜予乐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车祸?抢劫?还是被人打了?
也顾不上车费贵不贵,她立刻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地址甩给司机。五十分钟后,出租车一个急刹停在医院门口,计价器还没跳完,姜予乐就甩下两张大额钞票推门而出。
跟着短信里的地址找到病房,透过门上的玻璃,她看见舒图南半靠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吓人,脖子下面缠着厚厚的绷带。一个短发陌生女孩正坐在床边啃苹果,想必就是电话的主人。
闻郁一抬头就看见门口站了个黑发黑瞳的女生,招手让她进去。
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姜予乐却觉得手脚冰凉。她慢慢走到病床前,看着舒图南努力挤出的笑容,突然红了眼。
“怎么搞成这样?”她抓住舒图南没输液的那只手,过低的体温让她心头一颤。
闻郁替她解释:“遇到抢劫的,锁骨被划了一刀,失血有点多,但没生命危险。不过她昏迷了十几个小时,刚醒不久,你有什么疑问等她好点儿再问。”
舒图南轻轻摇头,打断闻郁,开口时语气虚弱得不得了:“等很久了吧…对不起。”
姜予乐听她说话就心头一紧,连忙按住她的手:“没事,你别说话,好好休息。”
她又转头看向闻郁,“报警了吗?你是她在米兰的朋友?谢谢你照顾她。”
闻郁说:“我是好心的路人,我报了警,警察会明天找她做笔录,不过米兰警察的效率…”
她双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表情:“基本不做指望。”
姜予乐眉毛一拧:“人受伤了总要给个说法吧!我要去找大使馆。”
闻郁站起身:“…你还是好好照顾她吧,我去买饭,给你们带。”
她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对舒图南道:“对了,你的东西我放在床头柜里了,应该对你很重要,你昏迷时都攥着它。”
闻郁一走,姜予乐立刻拉开床头柜,果不其然里面躺着一个红宝石项圈。
项圈红宝石部分依然艳丽似火,皮质部分却被利刃割开一道狰狞的豁口,还能看到氧化成暗红色的血渍。
姜予乐看一眼项圈,再看一眼舒图南受伤的位置,一下就把情况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顿时就来气了:“是不是人家要抢项圈,你不给,才会受伤?就为了这么个死东西,你连命都不要了?!!”
舒图南眼神闪躲,心虚得不敢开口。
看她这副模样,姜予乐心里怒火烧得更旺。但看见舒图南苍白的脸色和锁骨处渗血的绷带,又硬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放柔声音:“还被抢了什么东西?证件什么都在吗?”
“证件在公寓里,只被抢了钱包和手机。”
姜予乐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不用补办护照那么麻烦。她正想再问些什么,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闻郁拎着几个塑料盒进来,塑料盒里的餐品让人看着就眉头紧皱。
吃完饭,姜予乐看了眼已经疲惫得半闭眼睛的舒图南,压低声音对闻郁道,“能不能麻烦你,和我一起去她公寓拿点换洗衣物和日用品?”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闻郁已经在医院守了一整天,以“好心的路人”这个身份而言她已经做得够多了。
可她对米兰完全不熟,连地铁站都找不到,更别说舒图南住的那个小公寓了。
闻郁正靠在窗边回消息,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
姜予乐:“我知道有点儿麻烦你…”
闻郁干脆地收起手机,“可以。”
舒图南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步行约二十分钟。路上姜予乐和闻郁聊了下,得知对方也是宁城人,在欧洲留学后拿了工签,就顺便留下来。
从舒图南公寓拿了证件和日用品,闻郁又将姜予乐送回医院,临走前两人互相存了号码,闻郁说如果姜予乐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她。
舒图南在医院住了五天才被允许出院,出院那天姜予乐帮她收拾私人物品,舒图南靠在窗边晒太阳,突然对她说:“你的假期都浪费在我这儿了。”
窗外阳光正好,姜予乐原本计划的行程表上,前天她该去瑞士雪场滑雪,明天该去埃菲尔铁塔拍照。
可现在,她的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病房角落,她连米兰大教堂都没来得及去看。
“说什么傻话,等以后有时间我再去。”
“你期待了那么久的旅行…”
“没事,最重要的一站还来得及。”姜予乐冲她眨眼,给她看手机里的红磨坊演出门票。“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把法国定在最后一站。”
舒图南微愣,脸上浮现一丝迟疑:“你去看秀…桑沅姐知道吗?”
姜予乐的眉毛瞬间挑起,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喂喂喂,我是二十二岁不是十二岁,不用什么事情都跟她报备吧!”
舒图南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姜予乐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最后泄气般地垮下肩膀:“好吧…她确实说过不让我去这种地方…”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嘟囔。
“那你还…”
“天高皇帝远嘛!”姜予乐凑近舒图南,讨好地晃了晃她的胳膊,“你不会告诉她的,是吧?”
再说,法定意义上她早就是成人了,看点成人该看的东西怎么了?
只是桑沅那人太古板,知道后肯定会不高兴,所以她才没有告诉她。
舒图南被她晃得头晕,无奈地叹了口气。
“以后要是桑沅姐问起来…”
“就说我去的卢浮宫!”姜予乐立刻接话,眼睛都不眨一下,“艺术和人文都是art,四舍五入差不多啦!”
舒图南被她这通歪理逗得轻笑,牵动了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姜予乐立刻紧张地扶住她,刚才那股理直气壮的气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是你,你一个人行不行呀?”
舒图南缓了一会儿,等伤口没那么痛才微笑道:“我可以的,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会找房东太太。”
*
2020年12月。
舒图南在米兰的第二个圣诞节,房东太太去世了。
消息来得突然,圣诞节早上舒图南下楼时,发现公寓门口圣诞树底下摆着一束白玫瑰,隔壁的邻居低声告诉她,老太太昨夜在睡梦中离开了。
没有痛苦,没有漫长的告别,就像一片枯叶从枝头轻轻落下,安静得几乎不像死亡。
葬礼那天,舒图南穿了一件黑色大衣,站在教堂最后一排。
棺木上铺满白色康乃馨,穿着袍子的牧师在用意大利语念悼词:“Lavitaèbreve,mailcuoreno.(生命短暂,但爱无尽)”
葬礼结束后,她收拾行李,搬离了那间带小阳台的顶楼公寓。
新家在PortaRomana区,交通便利治安稳定,舒图南租的老式建筑的三楼,两室一厅,房租比之前贵了些,但胜在空间宽敞。
更重要的是,她有了室友。
看房那天中介推开房门,舒图南意外地看见闻郁正站在客厅里量尺寸。两人面面相觑,随即都笑了。原来她们都想换房,又恰好看中了同一间。
舒图南问她:“合租吗?我很会做饭。”
闻郁点头:“正好,我擅长打扫。”
搬家的第一天,闻郁除了行李,还带了个小小的“惊喜”:一个一岁半的小姑娘,闻满。
闻满是闻郁姐姐的孩子,姐姐空难去世后就被闻郁接过来,圆脸蛋,大眼睛,走路还不太稳当,却已经会奶声奶气地喊“姨姨”。
小满的到来让新家瞬间热闹起来,客厅铺了软垫和爬行垫,餐厅添了儿童餐椅餐具,阳台上堆满小满的玩具,冰箱门贴上托儿所的作息表,浴室里并排挂着三块不同大小的毛巾,两室一厅很快有家的样子。
小满喜欢黏着舒图南,舒图南也喜欢带她。有时候闻郁加班,她会去托儿所接小满,带她回家给她准备晚餐和睡前故事。
小满睡前要闹一会儿,舒图南就会哼小时候妈妈哄她的歌谣。哄十来分钟小满就会渐渐安静下来,蜷在她怀里睡着。
渐渐地,舒图南和闻郁形成默契分工,闻郁负责早餐和送小满去托儿所,舒图南负责接她回家给她做晚餐。
日子如河水般静静流淌,转眼到了次年四月。舒图南即将毕业,开始为实习机会奔波。
周末早餐桌上,闻郁一边给小满系围嘴,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VCA最近在招管培生,要不要试试?”
VCA是知名高级珠宝品牌,以精湛的工艺和独特设计闻名,对设计师的录取门槛极高。
舒图南搅拌咖啡的手顿了顿。
她还没有想好毕业后去哪里,似乎…留在意大利也不错?
闻郁看出她的犹豫,直接掏出手机将招聘信息发给她:“我可以内推你,面试负责人是我在佛罗伦萨培训时的导师。”
此时的闻郁已在VCA工作两年半,刚刚晋升为副店长。舒图南看过她的工资条,欧元为单位数字后面四个零,一个月抵国内很多人做一年。
最重要的是,那可是VCA。
舒图南立刻投了简历,不知道是内推加分还是其他,三轮面试出乎意料地顺利。
舒图南收到录用邮件的那天,闻郁也提早下班,拎着草莓蛋糕和香槟回来庆祝。小满已经快两岁,正是调皮的年龄。闻郁不让她喝香槟,她就举着沾满奶油的手往舒图南脸上抹,抹完舒图南又去抹闻郁,把两个人都抹成花猫后,三人笑作一团。
VCA新入职人员要在门店实习八周,舒图南被分配到拿破仑大街店,这是她第一次做销售类型工作,却完全没有学生身上那种腼腆。
进店的客人里有半数是中国游客,进门便指定要中文接待,舒图南一下子成了店里最忙的人,其他店员轮流去后间用餐时,她总是被预约表填满,只能在两批客人交接的空隙,飞快地咬两口早已冷掉的三明治。
最疯狂的是周末,中国旅行团的巴士会直接停在店门口,二十多位客人蜂拥而入,每个人都喊着“要中文服务”。舒图南像陀螺一样在柜台间旋转,介绍完项链又去解释退税流程,刚帮阿姨们试戴完手链,转头就要给年轻情侣科普钻石标准。
八周后,当店长将最终的业绩报表摊开时,整个门店的销售人员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舒图南的名字赫然排在榜首,她不仅超额完成管培生考核业绩的180%,更打破了门店保持五年的单人单季销售记录。
实习结束,舒图南顺利转入VCA设计部,起初的日子并不轻松,设计总监Lucia是个严谨到近乎苛刻的意大利女人。她第一次审阅舒图南的草图时,用红笔在上面画了十几个问号:“东方人设计珠宝总是太含蓄,含蓄得让人看不明白是什么。”
舒图南把那张被批得体无完肤的草图打印出来钉在工位前,开始疯狂补习欧洲珠宝史。
她泡在博物馆临摹文艺复兴时期的金器,周末去斯卡拉歌剧院观察贵妇们佩戴的珠宝,跟着闻郁去门店记录最畅销的款式。
某个深夜,她想起前任房东太太的悼词,忽然来了灵感,在数位板上勾勒出一个昙花造型的吊坠。
花瓣用透光的珍珠贝母雕琢,花蕊是细小的黄钻,不同光线下贝母会展现不同的盛开效果。
Lucia看到这个设计时破天荒地说了句不错,三个月后,「夜昙」系列成为VCA亚洲区七夕限定款,东京银座店的首批货品两小时售罄。
在设计部的第一年,舒图南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她将东方留白与意大利的华丽工艺结合,设计出「竹韵」「锦鲤」等系列,用翡翠与黄玉演绎竹林般的清雅,又用红宝石和珐琅表现锦鲤的活泼,这两个系列一经推出便备受好评。
升任设计师那天,舒图南收到Lucia送的水晶钢笔,这位严厉的导师难得露出微笑:“继续大放异彩吧,来自东方的姑娘。”
*
春去秋来,米兰大教堂前的鸽子换了几茬羽毛。
不知不觉间,舒图南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四年。
这天傍晚,舒图南下班回家,发现闻郁罕见地提前回来,正在阳台上收拾东西。
四岁半的闻满坐在地毯上,面前摊开一本中文识字书,正在用铅笔歪歪扭扭地描着“中国”两个字。
“我要回国了。”闻郁说,“我妈身体不太好,想让我们回去。而且小满明年就该上学了,不能一直跟着我在意大利漂着。”
舒图南蹲下来帮闻满捡起掉落的铅笔,小女孩已经能懂“回国”的意思,奶声奶气地问她:“姨姨,中国有冰淇淋吗?”
舒图南捏捏闻满的脸蛋:“有啊,中国什么都有。”
小满又问:“姨姨你也回去吗?”
舒图南没有回答。
闻郁是宁城人,回国后肯定会在宁城,那里有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从小长大的街道和熟悉的方言。
那里是她的家。
那她呢?
哪里才是她的家呢?
米兰的这间公寓算不算家?有她亲手挑选的沙发,养了三年的绿萝,墙上贴着小满的涂鸦,可如果闻郁带着小满离开,这里会不会变成一个只是用来睡觉的陌生房子?
又或者,她的家在集仁村?
那个她拼命逃离的乡村,有她父母的坟茔,有她童年奔跑过的田埂,有她发誓再也不要回去的旧日子。
再或者,她的家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具体的地方?
它是姜予乐笑着递来的热奶茶,是闻郁留在客厅的灯,是小满搂住她脖子时呼出的热气。
舒图南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回去。
闻郁还在等她回答,目光平静而了然,仿佛早已看透她所有的犹豫。
哄睡小满,舒图南开了瓶香槟,金色的气泡在玻璃杯中轻盈跃动,像两年前庆祝自己入职时那样。
这次闻郁喝得很快,气泡还没完全升腾,她就仰头灌下一整杯,像是要把什么哽住的东西一并咽下去。
“VCA总部可以给内推信,直接空降到宁城分店做店长。”
“你要去吗?”
闻郁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笑,却不是平日里那种温和的笑,而是带着点野心的、明亮的弧度。
“我不想去。”她转过脸,直视舒图南的眼睛,“我想做个自己的品牌。”
舒图南微微一怔。她从未听闻郁提过这个想法,可此刻从她口中说出来,却莫名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
闻郁在VCA做了四五年,对客户需求、市场风向了如指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样的珠宝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掏钱。
“名字想好了吗?”舒图南问。
“没有。”
“需要设计师吗?”舒图南半开玩笑地问,却见闻郁眼睛一亮。
“真的?我正愁怎么说服你呢,你要是愿意加入,直接当我的合伙人,我们利润五五开——如果能挣钱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闻郁把剩下的香槟倒进两人的杯子。
舒图南举杯:“敬合伙人。”
闻郁的杯子轻轻碰上来,“敬新未来。”
第85章 一株盛放的白玫瑰
VCA的设计师离职流程远比销售人员复杂。
闻郁作为门店店长,潇洒递上辞呈后只需两周就能完成客户交接,顺利离职。
舒图南却不行,她的名字还印在即将上市的「枫叶」系列设计稿上。提出离职的当天,集团律师就准备好厚厚一叠竞业协议,条款密密麻麻地列了三页纸:至少得等「枫叶」系列上市满三个月,她才能继续从事珠宝设计工作,同时,她在VCA任职期间设计的每款作品版权都归VCA所有。
「枫叶」系列上市时,闻郁已经回到国内,并且成功与伍梧桐和罗然会面。
大学毕业后,伍梧桐和罗然就去了海城,两人创办了一家独立设计工作室,专接珠宝设计类工作,主要客户为江浙一带的饰品加工厂。
起初接的都是些小单子,给义乌的饰品商设计925银的吊坠,或是帮诸暨的珍珠商开发新款式。渐渐地,她们的客户名单上出现了不少知名代工厂,连深城水贝的几家大厂也开始找她们设计。
她们精耕国内珠宝行业,早已摸透了市场的脾性,这也是舒图南和闻郁拉她们合伙的原因。
视频会议里,伍梧桐的脸突然凑近镜头,刚染的紫灰色头发在屏幕里格外扎眼,“听姐姐一句劝,别砸钱开实体店,否则三个月后咱们都得去天桥底下流浪。”
开实体店的成本太高,光是宁城核心商圈商铺的月租金就要8-15万,再加上装修、铺货、人员,前期投入至少200万起。
这段时间舒图南也做了不少功课,她往群里发了个PDF,是一份详尽的数据分析报告,“我也认为我们应该从线上渠道切入,这是三年里国内几个新兴珠宝品牌的成长轨迹,线上起家的'饰语'只用18个月就实现了盈利,而同期开实体店的'珠光'至今还在亏损。”
“那就做线上。”闻郁在镜头外道,背景里还有小满咿咿呀呀的声音:“线上客户多是年轻人,我们可以用人工宝石,走轻奢路线。”
这几年宝石合成工艺已经稳定,人造钻石也屡见不鲜。合成宝石的成本只有同品质天然宝石的二十分之一,她们也没必要为了几颗石头,就把创业资金都搭进去。
舒图南点头:“就这么定了,等线上累积一定客户资源和名气后,我们再考虑线下实体。”
四人一拍即合,连着好几个晚上开视频会议敲定细节。
新品牌确定为“繁星”,这个名字是舒图南起的。她说:她们就像天上的星星,单颗或许不起眼,但聚在一起就能让整个夜空都生动起来。
经过反复的市场调研和成本核算,四人最终将繁星的品牌定位精准卡位在“轻奢入门级”这一细分市场。
闻郁在共享屏幕中标出一组关键数字:“首批主推款定价控制在800-1200元区间。”
是都市白领和刚工作的大学生都能接受的价格,这个价位段最妙的是,既能保持轻奢调性,又不会让顾客需要分期付款。
珠宝品牌有个共识,定价低于500元的饰品会被归为快消品,而超过2000元的又会面临国际大牌的降维打击。
家喻户晓的奢侈品牌,如LV、Gucci、Prada等都有些2000出头的合金基础款式,无论是自用还是送人,消费者更愿意为品牌价值买单。
伍梧桐已经考察过两家代工厂:“这个价位的话,我们可以用925银镀18K金。”
她一边说话一边在群里发工厂实拍视频,“镶嵌人工宝石,单件饰品成本能控制在300元以内,而且流水线工厂出品稳定,下订金后七天内可以出货。”
罗然的设计方案也随之调整,她将原本繁复的镶嵌工艺简化,转而突出首饰的设计感,并增加了时下年轻人更喜欢的元素。
闻郁已经开始搭建线上渠道矩阵:淘宝店主打品牌调性,微信小程序侧重会员服务,抖音直播间则负责爆款引流。
她计划每月上新两次,每次上新两个系列,保持顾客新鲜感。
至于舒图南,她已经办完了VCA的所有离职手续,但竞业协议的限制让她暂时不能投入新工作,这段意外的空白期,反而成了她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假期。
九月上旬,她去了希腊,在圣托里尼待了半个月。早上七点,窗外的海浪声会将她唤醒,走到阳台,蓝色的爱琴海毫无防备地撞进眼帘。像是把全世界的蓝都倒进去,又掺了一勺阳光。
九月下旬,她去了巴塞罗那,高迪的建筑在阳光下闪烁着梦幻的色彩。她站在圣家堂的彩绘玻璃前,看着阳光透过玻璃花窗在地面投下粼粼波光,突然有了新的灵感。
十月,巴黎已经有些冷,她裹着驼色大衣在巴黎闲逛,有时*候她会走进某家不起眼的手工作坊,可能是首饰店、可能是服装店、也可能是皮具店,她向店主了解历史,一坐就是整个下午。
二零二三年十一月的第一天,舒图南手机上突然弹了提醒,竞业协议倒计时归零。
她笑了一下,把登机牌拍照发到群里:「星光即将返程,请注意签收」
*
经过紧张的筹备,「繁星」淘宝店上线了。
首批发售四个系列「春日絮语」、「仲夏流光」、「秋夜同游」、「冬雪呢喃」。
虽然线上开店省去了实体店高昂的租金和装修费用,但互联网营销的“隐形账单”同样惊人,仅淘宝直通车的点击付费,单日就能烧掉一万块。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大家好不容易接受这件事情,闻郁又抛下重磅一击:“首页焦点图一天要价两万,精准推送的千人千面算法更是个无底洞。为了打造爆款,我们必须持续购买“猜你喜欢”版位的流量。没办法,酒香也怕巷子深。”
更烧钱的是直播带货她还没说呢,请腰部主播专场费5万起,还要额外支付20%的销售佣金。
幸好投下去的成本很快产出效益,四个系列发售当月销量就全部突破三千件,其中「冬雪呢喃」系列的锁骨链更是成为爆款,单款销量就达到八千多条。
店铺粉丝数迅速突破三万,后台的收藏数据每天都在刷新纪录。
闻郁每天都要频繁刷新数据看板,最忙的时候,窗口多到让电脑卡顿。
原本还担忧库存积压,结果第一周就宣告售罄。伍梧桐不得不找工厂临时加开两条生产线,日夜催着工厂给她出货。
她吐槽:“这哪是卖首饰,简直是在搞军备竞赛。”
宣传上面也烧了不少钱,小红书“繁星四季搭配”话题阅读量破亿,抖音时尚博主们竞相演绎“如何用四季系列搭配出高级感”,「繁星」一下子在社交媒体引发现象级传播。
最让团队惊喜的是,淡圈很久的影后岑夏溪在机场被拍到戴着「冬雪呢喃」系列的耳钉,直接导致该耳钉日销量暴涨300%。
赚钱感到高兴之余,舒图南还从大量的客户买家秀里获得情感上的满足,她特别喜欢翻看买家秀里的四季故事。
有顾客晒出戴着「仲夏流光」系列项链在南半球冲浪的照片,湛蓝的海水与项链上的蓝宝石相互辉映;还有位顾客把「春日絮语」耳钉戴去草莓音乐节,粉水晶在海南的阳光下通透得像是真的花瓣。
真实的佩戴场景,比她想象中更美好,这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正向反馈,让她工作起来干劲十足。
「繁星」的亮眼表现很快吸引了资本市场的目光。淘宝店上线满三个月,闻郁的邮箱开始频繁收到带着“投资意向书”字样的邮件,甚至有几家知名机构的合伙人直接打私人电话。
其中最积极的要数盛达资本,他们不仅给出了5000万的估值方案,还承诺引入顶级百货渠道资源。
但细读条款后,闻郁发现对方要求签订对赌协议,若三年内未达上市标准,创始团队需回购股份。
而另一家风投提出的“资源置换”更让人警惕,对方要求产品线必须接入他们控股的直播平台/独家销售,对于线上品牌而言,这样做无疑是自断活路。
最终闻郁选择了一位天使投资人,那位投资人不仅给「繁星」投了很多钱,而且只要求10%的股权,不干涉任何日常经营。
这哪是投资人,分明是金主妈妈!
签约那天投资人并未亲自到场,只派来一位姓廖的年轻助理。
廖助理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穿着熨烫妥帖的藏青色西装,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
她解释合同条款清晰明了,遇到专业术语时还会特意停顿,闻郁看着她低头翻阅文件时微微蹙眉的样子,恍惚间竟想起了舒图南。
两人专注时散发出的沉静气场如出一辙。
送走廖助理后,闻郁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暮色中宁城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她突然拨通了视频电话。
屏幕里很快出现三张熟悉的脸,舒图南伍梧桐罗然三个人都在海城的设计工作室里,三人正围坐在一起吃外卖。
闻郁有些好笑:“我在宁城冲锋陷阵,你们在海城吃香喝辣。”
伍梧桐抓着鸡翅,油光蹭得满嘴都是,另一只手忙不迭地比划着:“天地良心,这才是我们今天第二顿!再说海城这地方,连煮米饭都要撒糖,哪来的吃香喝辣呀!”
镜头扫过她们的餐桌,几个外卖盒凌乱地摊开,清一色都是些速食简餐。
罗然面前摆着半碗已经凉透的葱油拌面,舒图南手边则是一杯喝到见底的美式。
显然,为了赶进度,三人都没时间好好吃饭。
闻郁看着屏幕里这群狼狈不堪的伙伴,又好气又好笑:“你们那个工作室的租约快到期了,也该回来了吧?老让我一个人在前面顶着,算什么事呀?”
伍梧桐:“这不是让你当门面担当嘛!”
闻郁:“我可不管,下周有商业酒会,至少舒图南得回来陪我参加。”
舒图南从桌上抽了张纸巾,让伍梧桐擦拭嘴角的油渍,对着镜头温声道:“新系列的设计稿已经定稿了,样品也打好了。梧桐和工厂那边都交接完了,就等你一声令下,我们随时可以打包回宁城。”
*
二零二四年,四月。
时隔四年半,再次踏上宁城的土地,说不感慨是假的。
飞机落地时正值黄昏,夕阳将机场的玻璃幕墙染成琥珀色,舒图南拖着行李箱站在到达大厅,恍惚间竟有种时空错位的错觉。
五年前离开时,她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拎着一个行李箱,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不安;如今再回来,她已经27岁,硕士毕业在VCA担任两年设计师,还是「繁星」的联合创始人。
闻郁的车停在机场到达层,车窗缓缓降下,先探出来的却是后座上一张小小的脸蛋。闻小满扒着车窗,眼睛亮晶晶的,脆生生地喊了声:“南南姨姨!”
她今天扎着两个小揪揪,头发一晃一晃的,像两个小冲天炮。
舒图南惊喜地“呀”了一声,连忙拉开后车门。闻小满解开了安全座椅的卡扣,正努力往前爬,想要给她一个拥抱。
“还以为你下午就能到,小满今天特意请了幼儿园的假。从早上就开始问'南南姨姨到了没有',把外婆都问烦了。”
“没想到飞机会晚点,小满都饿了吧,吃不吃零食呀?姨姨这里有饼干。”
闻郁阻止她的投喂行为:“先去我妈那吃饭,晚点再送你去宿舍。”
舒图南在宁城没有房产,原本打算先在酒店暂住几天,再慢慢找房子,没想到闻郁早就安排妥当。
「繁星」如今已初具规模,光是仓管、发货、客服和运营助理就有二十多名员工。为了方便管理,闻郁在创意园区租了个三层楼的房子,一楼改造成仓储中心,二楼、三楼是办公区。为了方便员工上下班,她还在附近的小区租了几套公寓作为员工宿舍。
闻郁转动方向盘拐上高架桥,“正好有套两室一厅还空着,家具家电都是齐的,上周刚让阿姨打扫过,离公司大概步行十分钟,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远。”
在闻郁家吃完饭,闻郁将小满留在家,送舒图南到宿舍。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两室一厅的格局,米白色的墙壁搭配原木色家具,简约而温馨。客厅还有个小阳台,摆着两把藤椅和小茶几,正适合夜晚看星星。
闻郁指了指卫生间:“牙刷毛巾这些日用品都备齐了,沐浴露和洗发水都是你在米兰时常用的那个牌子。要是还缺什么,小区门口就有24小时便利店,走路五分钟就到。”
舒图南环顾四周,不禁有些恍惚。
这几年她很少添置衣服或者生活用品,从米兰到海城再到宁城,她所有的行李都浓缩在24寸的行李箱里。
她觉得自己像只鸟,没有目的地所以只能不断飞行,偶尔会在某个地方落脚,却又随时准备迁徙。
但此时此刻站在这个房子里,舒图南突然产生些许归属感。
闻郁帮她收拾行李,把她的衬衣挂进衣柜,收拾得差不多以后,才拍了下手上的灰:“你今天早点休息,明早我来接你。”
次日清晨,闻郁准时出现在楼下。
舒图南刚坐进副驾驶,就被塞了杯热腾腾的豆浆和刚出炉的鸡蛋灌饼。
两三分钟,车子就驶入公司所在的创意园区,远远能看见一栋被爬山虎覆盖的红砖小楼。
闻郁停好车,带着舒图南径直上二楼,推门而入的瞬间,原本忙碌的办公区突然安静了一秒,随即大家又接着做自己的事。
一眼望去,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女孩子,有扎着丸子头正在打印快递单的,有戴着黑框眼镜盯着电脑屏幕的,还有戴着耳机在和淘宝客服电话battle的。
每个人的工位上都点缀着星星元素的小装饰,有的挂着「繁星」的饰品样品,有的贴着可爱的手绘便签。
闻郁拍拍手,众人放下手上工作看过来,她清清嗓子,介绍道:“这位是舒总,也是咱们「繁星」的主设计师之一。”
她微微侧身,让舒图南完全站在众人视线中心,舒图南微笑着与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是舒图南。”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几个经常和舒图南线上对接的设计师最先反应过来。
“哇哦,南南姐是知性大美女诶!”运营助理小鹿第一个喊出声,她之前只在视频会议里见过舒图南的远景,此刻近距离看到真人,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正值四月,舒图南穿着简约的米色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扣起,长发随意地搭在肩上,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整个人透着一种沉静气质。
设计助理小林激动地拽了拽旁边同事的袖子,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我就说她肯定是大美女吧,上次她给我改设计稿的时候,光听声音就觉得好温柔,没想到真人更绝!”
一瞬间,舒图南就被热情的女孩们团团围住。
“好了好了,都回去干活!”闻郁提高声音,像赶小鸡似的挥了好几下手,半开玩笑地挡在舒图南前面,“再找理由摸鱼,小心我扣你们下午茶额度。”
人群依依不舍地散开,闻郁带着舒图南上三楼。三楼比二楼安静许多,除了财务的办公区和会议室外,还隔了四间小办公室。
闻郁在一扇磨砂玻璃门前停下,下巴朝里点了点:“那间是你的,另外两间留给伍梧桐和罗然,等她们也回来「繁星」才算正式聚齐。”
周二晚上的商业酒会,舒图南和闻郁准时出席。
酒会开在一家私人会所里,水晶吊灯将整个宴会厅映照得流光溢彩,香槟塔在角落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三三两两的宾客举杯交谈,衣香鬓影间尽是商业精英与时尚界人士。
为了今天的酒会,舒图南特意去商场买了套正式的衣裳,还打理了头发。
米兰的理发师收费贵得离谱,她在米兰几年,原本齐肩的头发不知不觉已经长到腰间。白天她特意找了家沙龙,让理发师将她的头发长度修剪至锁骨,整个人看上去更加利落。
酒会上,闻郁带着她穿梭于衣香鬓影之间,为她引荐各路商业伙伴。舒图南端着香槟杯,落落大方地与不同的人交谈。
就在某个转身的瞬间,闻郁忽然眼睛一亮,对着不远处挥手:“哟,廖助理!”
舒图南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猝不及防撞入两张熟悉的面孔。
廖依穿着一身藏青色套装,面容脱去从前稚气,变得更加沉稳。
站在她身旁的林漾月,则穿着一条黑色鱼尾长裙,长发如瀑披散在肩头,发尾微微打着卷,衬得脖颈愈发修长白皙。
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面容依旧美丽,只是气质更加成熟,宛若一株盛放的白玫瑰,优雅、矜贵,又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
舒图南犹豫是该若无其事地过去打招呼,还是装作没看见转身离开。还没等她做出决定,闻郁已经自然地挽住她的手臂,带着她朝那两人走去。
第86章 从前关系比较…亲密
“想必这位就是林总吧。”闻郁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声音清亮却不失礼貌。
廖依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惊讶,又立刻切换成职业微笑。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闻总。”
闻郁笑了笑,又转头对舒图南介绍道:“这两位分别是林总和廖助理,是「繁星」的合作方。”
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闻郁朝舒图南使了个眼色,传递某种暗示。
就是她们!我跟你说过的大金主!只图付出不图回报的金主妈妈!
闻郁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这句话。
她又扭头看向那两人,流畅地切换回商务模式:“这位是舒图南,「繁星」的合伙人之一,也是我们的主设计师。”
林漾月的目光终于从闻郁挽着舒图南的手臂上移开,她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眼尾微微上扬,带着几分难以捉摸,似笑非笑,“好久不见。”
舒图南垂眸,不与她对视,“好久不见。”
“咦,原来你们认识?”闻郁适时地插话,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舒图南从未和闻郁说过自己从前的事,她们合租几年,闻郁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宁城人,父母很早就不在”这两个干巴巴的关键词。每次闲聊触及过往,舒图南总会岔开话题,久而久之,闻郁也就不再追问。
舒图南说,“嗯,从前就认识。”
林漾月莞尔,轻轻晃了晃酒杯,手上金丝镯随着她的动作晃动:“我和图南做过一段时间室友,从前关系比较…亲密。”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让舒图南绷紧身体。
她们何止是室友,她曾经是舒图南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她的灯塔,是她的引导者,是她贫瘠生活中耀眼的光。
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住过四年,分享过彼此的心事,探索过彼此的身体。
只是后来,林漾月不要她了。
旧情人见面,总是分外尴尬。
舒图南自觉没什么好跟她们聊的,轻轻从闻郁臂弯抽出手臂,朝三人礼貌点头道别:"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时,舒图南在走廊拐角碰到了廖依。
或者说,廖依显然是专门在那里等她。
见到舒图南,廖依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久别重逢的欣喜,她上前半步,又克制地停在社交距离:“图南姐,真的是你!你这几年去哪儿啦?我给你发过好多消息,你都没有回。"
舒图南看着这个命运同样多舛的学妹,几年过去,她已经成长为优秀的大人。神色不禁露出几分柔和:“我大学毕业后出国念了两年书,又留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多,最近才回国。”
她顿了顿,解释道:“中途手机掉过一次,重新办的号码,和好多朋友都失去联系。”
廖依立刻掏出手机:“你现在的号码是多少呀?我存一下。”
舒图南报出一段号码,没一会儿手机传来悠扬铃声,微信也同步弹出新朋友提醒。
她顺手点了通过,突然想起什么,问她:“对了,高校长现在还好吗?”
廖依的表情瞬间黯淡下来,声音低了几分:“高校长…三年前就走了。”
啊…
舒图南一阵恍惚。
她知道高校长身体不好,毕业那年出国前,她还特意回容美镇探望她,那时高校长就已经办了退休,专心在家休养身体。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竟会是最后一面。
廖依的声音带着几分怀念:“高校长没有亲人,是学校领导替她主持的后事。依照她的遗愿,将她埋在容美初中后山上,高校长说…即使她走了,也想每天看着学校的孩子。”
舒图南的喉咙发紧,眼前浮现出那个山坡的模样。
她知道那个山坡,整座山坡都长满野菊花,秋天时会开成一片金黄。
与廖依约好下次一同去给高校长扫墓后,舒图南忽然失去了返回酒会的兴致。
给闻郁发了条简讯,她独自走出会所。
四月的晚风裹挟着樱花的清香,会所的庭院里栽满了吉野樱,正值盛放时节,月光如水,将樱花映成温柔的粉,花瓣边缘泛着白色光晕,偶尔被风吹落,像一场无声的雪。
舒图南站在樱花树下出神,手机忽然响起视频通话的提示音。
屏幕里跳出小满圆嘟嘟的脸蛋,小姑娘举着电话手表,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郁郁姨姨的电话打不通,你们在做什么呀?”
“我们在外面谈事情呢。”舒图南柔声回答,一片樱花恰好飘落在摄像头上,小满立刻睁大眼睛:“下雪啦?”
她的小手隔着屏幕去接,鼻尖几乎要贴到摄像头上。
舒图南忍不住轻笑,将镜头转向满树樱花:“是樱花哦。要看看吗?”她举起手机,让小姑娘能看清月色下的花海。
夜风拂过,更多的花瓣簌簌落下,如同碎雪轻盈地飘散在夜色中。
“好漂亮呀,你们早点回来呀,我给你们留了草莓蛋糕!”小满凑近屏幕亲一口,萌萌地朝她挥手:“小满在家等你们哦~”
鲜活的气息将舒图南从恩师去世的怅然中拉出来,她正要与小满说拜拜,突然感觉有人从身后靠近。
蜜桃混合清苦咖啡的香气笼罩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走舒图南发间的花瓣,那人眼眸弯弯,正想说什么,却在看到视频画面时突然僵住。
舒图南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立刻按掉手机往侧边退一大步,鞋跟碾碎几片落樱,脸上方才的柔情也一扫而空:“林小姐。”
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疏离,林漾月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挑眉看向舒图南。
舒图南垂眸,不与她对视。
“刚刚跟你视频的那个小姑娘是…”
“跟你没有关系。”
林漾月静静打量她,心里逐渐有了猜测,她明知这个猜测荒谬,可却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方才舒图南注视屏幕时眼中流露的柔情与母爱,是装不出来的。
林漾月来得晚,没听到小满问她闻郁姨姨,只听到小姑娘甜甜的说给舒图南留了草莓蛋糕,要她早些回去。
所以…舒图南消失的几年…有了一个孩子?
林漾月的心尖突然泛起一阵酸涩的刺痛。
难怪她觉得舒图南看上去成熟许多,眼角眉梢褪去了年少的锐气,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温润的沉淀。
原来是因为她曾经孕育过一个新生命。
林漾月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夹在耳后,很快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别紧张,我就是随便问问。小朋友长得很可爱,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舒图南更警觉了:“你问这做什么?”
林漾月惊觉自己的问题越界,笑了笑,目光不留痕迹地划过舒图南左手无名指,空空如也。
“没什么,只是觉得她长得和你很像,特别是眼睛。”她故意放轻了语调,尾音微微上扬,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舒图南耳尖。
舒图南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
又有一片樱花恰好落在舒图南的肩头,林漾月自然而然地伸手拂去。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衬衫面料,感受到布料下舒图南的身体微微绷紧,又立刻收回去。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
舒图南又不说话了。
月光下,她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林漾月向前迈了半步,鱼尾裙摆扫过舒图南的裤脚,“我托姜予乐给你的卡,绑的是我的手机号。”
她看着舒图南骤然绷紧的下颌线,继续道:“那张卡上,没有境外消费记录。”
更准确的说,是没有消费记录。她给舒图南的那笔钱,她一分都没有花。
舒图南终于抬眼,与她对视:“嗯,我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
夜风突然变得凌厉,卷起满地落樱。
林漾月笑了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和从前一样什么?
林漾月没有说,舒图南不知道,也不想猜。
她已经不是会去揣测林漾月心意的舒图南了。
“诶,你在这呀。”闻郁的声音突然从庭院另一端传来。
她先看到舒图南,远远地就挥了挥手,走近了才注意到站在她旁边的林漾月,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扬起职业性的微笑:“好巧,林总也在。”
林漾月颔首:“好巧。”
闻郁完全没察觉到两人之间几乎凝固的氛围,还热情邀请林漾月到公司考察,她说:“您投了那么多钱,真不来公司实地考察吗?”
舒图南以为林漾月会拒绝。
毕竟闻郁之前就和她们吐槽过,投资人很神秘,从来不露面,光听声音就知道很难搞。
林漾月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地爽快:“好啊,这周五下午可以吗,具体时间我让廖助理发给你。”
闻郁晚上喝了几杯香槟,没法开车便叫了代驾。
轿车缓缓驶入夜色,舒图南将头靠在皮质椅背上闭目养神。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驳影子,像无声放映的老电影。
身旁的人却不让她清净。
“我今天才知道,林小姐居然是琛玉集团的总经理,难怪我一直觉得她的名字耳熟。”
总经理…很高的职位了呢,看来这几年林漾月过得挺不错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舒图南有点替她高兴,但是只有一点点。就像看到曾经养过的花在别人家阳台上开得很好,那点欣慰里掺杂着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们还说,她极有可能是下一任继承人。”闻郁凑近脑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继续道:“听说她有两个哥哥,但是这几年都出了事。老大在拉斯维加斯赌博欠下二十个亿,被林董赶出家门。老二被老婆捅了一刀,丧失生育能力。还有,她本来有个未婚夫,两年前出了车祸…”
闻郁第一次参加商务酒会,以为能结识些合作伙伴,没想到听了一耳朵豪门秘辛。
怪精彩的。
舒图南打断她:“抱歉,闻郁,我不想听。”
闻郁以为她喝多了不舒服,立刻止了话,将她送到宿舍楼下,还叮嘱她早点休息。
舒图南上楼拿了点东西,走到小区门口便利店,买了一个饭团,边走边吃。
她找到一个银行自助机,插入银行卡,输入她的生日,查余额。
三百万。
对五年前的她而言,是很大一笔数字。
林漾月从来都没亏待过她。
走出自助机,舒图南坐在银行门口台阶上,发了一会儿呆,隔得远远的,她看见路边有条狗在扒垃圾桶。
城市里常见的那种小白狗,毛乱糟糟地打着结,沾满了灰尘和树叶,潦草又落魄。
舒图南随便嘬了两声,小狗就立刻竖起耳朵,摇着尾巴向她跑来。
走近了才发现,小狗脖子上还戴着个褪色的项圈,皮质边缘已经磨得发白。
它曾经有过主人,后来被抛弃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舒图南找了家便利店,在货架上看了很久,最后给小白狗买了两根火腿肠。
“吃吧。”她蹲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把掰成小段的火腿肠放在手心。小狗吃得狼吞虎咽,舌头不时舔到她的手指。
舒图南知道火腿肠对小狗不健康,盐分太高,添加剂太多。但一只快要饿死的流浪狗,哪还顾得上健康不健康呢?
有主人爱的小狗才有选择的余地。
*
周五下午约定的时间,林漾月准时抵达繁星办公室楼下。
她今天穿着雾霾蓝的衬衫和套裙,肤色如雪,妆容精致,连发丝都透着精心打理过的弧度。
看上去应该出现在米兰时装周秀场,而非灰扑扑的创意园区。
闻郁领着她将三层办公楼转了一遍,林漾月看似在听她介绍,视线却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墙上的员工合影。
将她带到接待室,闻郁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地方比较小。”
林漾月语气矜持:“还好。”
闻郁向她解释:“我们的运营模式和琛玉不一样,没设生产部门,所有货品委托其他公司生产,所以不需要太大场地。”
之前她不知道林漾月是琛玉总经理,只当她只是个有钱的金主,一直没想太多。现在知道人家经营那么大个珠宝集团,相较之下她们繁星就是小打小闹,挺让人见笑。
林漾月莞尔:“初创公司有这样的规模已经很不错了。”
她站起身,走到百叶帘前,透过缝隙看到其他几间办公室都关着门,状若不经意问闻郁:“今天似乎没看到舒小姐。”
闻郁正在给她倒茶,闻言抬起头说:“她去海城出差了。”
林漾月坐回沙发上,双腿优雅地交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杯沿留下一个完美的唇印,“这样,我以为她在陪女儿呢。”
闻郁脸上笑容一僵。
她怎么不知道舒图南有女儿?
她很快反应过来,林漾月口中的女儿,大概率指的是闻满。
莫名其妙的,闻郁嗅到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她没有解释闻满的身份,而是换个话题:“海城那边工作室要迁过来,还有些工作要交接,可能得忙一两周。”
林漾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临走前她突然问闻郁:“能给我舒图南的手机号吗?”
闻郁:“啊?”
“我给她发过消息,一直没有回复,我想,她可能换了手机号。”
“哦,她以前丢过手机,那会儿在国外,可能没法补办,就换了号码。”
林漾月重复一次:“能给我她现在的号码吗?”
闻郁打开手机通讯录报给她。
存好舒图南的号码,林漾月唇边笑容突然鲜活起来。
她的眼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收到添加好友申请的时候,舒图南正在海城工作室里画设计稿。
窗外的夜色已深,路灯在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彩影。
她左手在数位板上快速勾勒着线条,右手时不时揉揉发酸的后颈。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凌晨两点,她才终于保存文件,合上笔记本电脑。
工作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除湿机的嗡嗡声在寂静中格外明显。她伸了个懒腰,摸出静音多时的手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熟悉的昵称和头像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
LaLune
深潭里的月亮。
舒图南的手指悬在“通过”两个字上,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在米兰被抢走手机后,她换了新号码,也注册了新微信。有段时间她和国内朋友断了联系,后来又慢慢找回来一些。
但她从未想过要把林漾月加回来,也没想过向她解释自己消失的原因。
微信界面上,头像下面验证消息里只有三个字:林漾月。
舒图南在同意和拒绝两个选项里纠结了一下,决定无视。
海城的工作并不紧急,需要交接的文件可以通过快递寄送,再不济视频会议也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舒图南临时飞来海城,就是为了躲林漾月。
在海城待了一周,处理完手头工作后舒图南抽空去了趟银行,看着银行卡上的余额从三百万变成四百万。
在文具店买了个素白信封将银行卡装进去,又找店老板借了笔,笔尖悬在信封上许久,舒图南最终只写下两个字。
两清。
她将信封寄给林漾月,收件地址写的琛玉大厦总经理办公室,两天后这封邮件就会被送到林漾月的办公桌上,她看到信封就会明白她的意思。
信封寄出去的第三天,舒图南收到邮递员电话:“寄件被拒收了,你看是原路退回,还是…”
说来也巧,寄到琛玉的信件和快递本来应该由行政部统一签收,再分发到各办公室。偏偏那天邮递员去的时候,刚好碰到林漾月。
林漾月看到面单上字迹,捏了下袋子,就把邮件还给邮递员,说她要拒收。
林漾月的好友申请还静静躺在通知栏里,舒图南每次打开微信都会下意识点进去看一眼,直到第七天熟悉的头像褪成灰色,微信昵称旁边多了一行小字“已过期”。
又过了几天,海城工作收尾完成,伍梧桐、夏然和她一块儿回去,飞机上舒图南与二人打预防针:“繁星的投资人…是林漾月。”
伍梧桐正在喝橙汁,闻言差点呛到,“我们见过的那位吗?”
“是的,闻郁不知道我和她的事,所以…”
伍梧桐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眼睛却瞪得更圆:“明白明白,我绝不多嘴。但这也太戏剧化了吧?她知道你是繁星的合伙人吗?还是说她是故意的?”
舒图南:“…投资时不知道,现在已经知道了,前段时间我们见过一面。”
伍梧桐还想再问什么,被罗然扯了下袖子。
回到宁城,一切风平浪静。
「繁星」淘宝店和小程序又上了两个新系列,反响依旧不错,开始有商务找上门寻求合作。
闻郁邮箱收到抖音官方发送的邮件,「我们关注到贵品牌在淘宝平台的出色表现,现诚挚邀请您入驻抖音电商,开启品牌短视频与直播运营」
她将邮件转发到核心群聊,附上一句:「大家怎么看」
罗然:「抖音的流量很大,但繁星走的是轻奢质感路线,抖音的生态更偏向快节奏、强互动的营销模式,两者能兼容吗」
伍梧桐秒回:「干啊!流量就是钱」
舒图南则谨慎许多:「我们的视觉风格偏静奢,抖音用户不一定吃这套。可以试试,但*不急着卖货,先做品牌内容」
闻郁点头,回复邮件:「繁星接受邀请」
抖音账号认证完成,运营助理小周干劲十足,当天就剪辑了三条视频,后面也基本保持一天一条的状态。
半个月后,小周拿着数据报表,垂头丧气的:“认证以来一共发了18条抖音,播放量最高的一条才2万,点赞不到500,引流效果太差了。”
舒图南翻看竞品账号,发现同行的爆款视频都有人物展示,有几家甚至请流量小花做代言人,凡是小花出镜的视频,点赞收藏转发量一骑绝尘。
“短视频内容太单一了,全是产品特写,无法抓人眼球。”
小周试探性地提议:“要不…开直播?现在珠宝饰品类的直播转化率很高,我们不用直接卖货,就当是品牌曝光,把流量引到淘宝和小程序。”
伍梧桐从样品堆里抬起头,挑眉:“直播?我们连模特都没有,谁上?”
罗然推了推眼镜,淡定道:“不用模特,直接展示产品细节就行,重点讲工艺和设计理念。”
闻郁思索片刻,拍板:“行,先试试。”
直播地点暂时定在公司的小会议室里,闻郁将会议室清空,搬进长桌铺上黑色丝绒布,架起环形补光灯和手机支架。舒图南翻箱倒柜找出几块质感不错的背景布,小周则调整灯光角度,确保金属和宝石的美貌能被完美捕捉。
“这打光够专业啊!”伍梧桐惊叹。
小周微微一笑:“以前是吃这碗饭的。”
闻郁站在门口,环视一圈:“设备没问题,但谁来播?”
众人面面相觑。
“要不……我来?”伍梧桐举手,神情跃跃欲试。
“不行。”闻郁否决。
伍梧桐性格活泼,但是个性太直不够沉稳,如果观众里混入对家故意闹事,恐怕容易被人带偏,互联网时代一不留心就会被人断章取义。
伍梧桐:“那罗然?”
罗然摇头:“我不喜欢出镜。”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舒图南身上。
……
舒图南深吸一口气,“行吧,我上。”
第87章 你长得像我前女友
晚上8点,「繁星」的抖音直播间正式开播。
舒图南坐在镜头前,略显僵硬地调整了下耳麦:“大家好,这里是繁星…”
弹幕寥寥无几,只有零星几个观众飘过。
【新品牌?没听过】
【主播的眼睛好漂亮,亮晶晶又温良的眼神,像小狗】
【好像是个卖饰品的,有优惠吗】
舒图南定了定神,拿起最新系列的手链,开始讲解:“繁星本月上新了这款手链,主体材质采用925银,镶嵌的是做过特殊切面的莫桑石…”
她的声音渐渐流畅,偶尔会回答弹幕提问,与观众互动。
【能试戴看看吗】
舒图南垂眸,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银色链条上,银白冷光衬得她腕骨愈发分明。她将手链翻转半圈,莫桑石在镜头前划过一道流光:“可以试戴,我们做了可调节扣的设计,无论手腕粗细都能…”
弹幕忽然多了起来——
【救命!这个腕骨线条杀我】
【姐姐的手指骨节比我人生规划还清晰】
【平铺图挺一般的,戴在主播手上好欲】
小周在旁边疯狂比手势,最后干脆举起白板狂写:【露手腕!转角度!互动】
舒图南会意,思忖片刻,慢条斯理地将衬衫袖口往下折了两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她的表情和动作带着点无奈的纵容,却意外流露出慵懒的性感。象牙白的肌肤在补光灯下泛着白瓷光泽,腕骨凸起的弧度恰好托住手链。
“这样看得清楚些?”她微微转动手腕,全方位展示商品,弹幕瞬间陷入疯狂:
【这手是艺术品吧?】
【姐姐的血管里流的是雪山水吗】
【三秒内我要知道直播的护手霜牌子】
直播间屏幕中央突然炸开一片绚烂的金色光雨,巨大的嘉年华特效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系统音瞬间霸占整个画面。
舒图南被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惊得微微后仰,下意识转向小周寻求解释,却见对方也露出错愕的表情。
弹幕以三倍速疯狂滚动:
【老板大气!!】
【卧槽十万块的礼物说送就送】
【主播懵掉的样子好可爱啊啊啊】
小周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有人刷嘉年华!”
她手忙脚乱地调出后台数据,“ID是7338248的用户连刷了30个嘉年华,谢谢金主姐姐!”
舒图南还未来得及反应,屏幕又接连炸开豪华游轮和梦幻城堡的特效。五彩斑斓的光影在她脸上流转,将那双无辜的下垂眼映得盛满星河。
小周突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俯身凑近麦克风,用一种特别欢快的声调:“感谢姐姐的嘉年华,希望姐姐多支持一下繁星的生意哦~”
十几二十万的礼物砸下来,「繁星」直播间立刻跻身区域榜首,一下子涌入更多观众。
舒图南也大概弄懂一连串的特效是怎么回事,双手合十对着摄像头道:“感谢7338248姐姐的厚爱,但我更希望得到大家对产品的认可。”
用户7338248的弹幕带着七彩流光特效从屏幕中央划过,后面还跟着三个闪烁的钻石图标:
【不用带昵称】
【我喜欢你直接喊我姐姐】
【看看手链平铺展示】
舒图南依言将手链解下放在丝绒托盘上,抬起托盘示意给特写镜头:“这个可调节扣的设计”
话音未落,弹幕瞬间炸开一片哀嚎:
【不要啊!!!镜头拉这么近干嘛】
【我们要看主播的手!谁要看冷冰冰的产品啊】
【导播扣鸡腿!把主播姐姐还给我们】
监控屏上的实时观看人数开始肉眼可见地往下掉,小周急得直跺脚,疯狂对着舒图南比划“拉远”的手势。
舒图南余光瞥见数据波动,抿了抿唇,忽然伸手将托盘往镜头前推了推:“这个角度…”
她的食指恰好点在手链的吊坠上,指甲泛着健康的淡粉色,在聚光灯下像一片小小的贝壳。这个似有意若无意的动作,让弹幕立刻回光返照:
【啊啊啊手!手出现了!】
【主播太会了!知道我们想看什么】
【这若隐若现的指尖比直接露还致命】
用户7338248又哐哐刷了十个礼物,画面完全被特效淹没,观众都懵了。
【金主妈妈这是要承包整个直播间?】
【什么都看不到了,是不是对家来搞事的啊】
【你家搞事真金白银刷几十个W呀】
直播间的画面突然一黑,系统警告霸占整个屏幕:【该直播间涉及违规,正在审核中】。
舒图南怔在原地,还保持着讲解产品时微微前倾的姿势,眉眼间浮现一丝茫然:“这是?”
小周一个箭步冲过来:“完了完了!直播间被抬了!”
她手忙脚乱切进后台:“不会是刚才那些特效刷屏,被系统判定成诱导打赏了吧!”
在电脑上捣鼓半天,小周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完蛋了没给直播间挂小黄车,系统判定我们是无货空播,直接给封禁七天!”
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都怪刚才特效刷得太猛,我光顾着看数据错过管理员提醒,我这就去找管理员——”
她掏出手机就要给平台运营打电话,被舒图南阻止,“封禁就封禁吧,今天的直播效果也不是很理想,等我们准备充分一点,再预告下一次直播。”
小周想了一会儿:“也可以,我先把今天直播的高光片段剪一下,发到官号预热。图南姐你可以趁机开个个人账号直播维持热度,平台对个人账号的监管松很多。”
舒图南:“…还要播?”
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小周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犹豫,连忙解释:“不用像今天这样正式,个人账号很随意的,你甚至可以只露手不露脸,就当是和粉丝聊聊天…”
舒图南轻轻呼出一口气,妥协般地点了点头:“好吧,但我不保证效果。”
小周立刻眉开眼笑:“放心!就随便播一播,可以直播你画设计稿的日常,或者讲讲宝石挑选的小知识。”
周五夜晚,舒图南洗完澡没什么事,坐在电脑前架起手机支架打开直播。
屏幕显示着抖音直播的界面,账号是小周帮她注册的,ID叫「图南的手札」,头像是一张她随手拍的星空。
小周用公司账号@过她,虽然她至今为止没有发过一条抖音,但是已经有两千多粉丝。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悬在“开始直播”按钮上方,犹豫了几秒才点下去。
屏幕亮起的瞬间,弹幕立刻涌进来:
【啊啊啊是活的图南姐】
【背景好像不是公司,设计师姐姐在家】
舒图南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戴上耳机:“晚上好今天就是随便播一下。”
她的声音比平时轻柔,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面前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还有数位板,为了避免设计泄漏,直播镜头大部分都对着她,只露出数位板的一角。
【这么晚还在加班吗?加工资!】
【姐姐刚洗完澡的样子好软啊想rua】
舒图南回答了几个问题,就打开设计软件开始修改一张项链设计图。
压感笔在数位板上沙沙作响,她细长的手指和恬静的侧颜在灯光下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偶尔遇到需要思考的地方,她会无意识咬住下唇,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忽然,熟悉的礼物提示音响起,绚丽的特效瞬间霸占整个屏幕,ID号7338248的神秘用户又给她送了十个嘉年华。
她握着压感笔的手一顿,有些错愕地抬头,“这是…”
弹幕瞬间炸开了锅:
【卧槽!又是这位神秘土豪】
【人民币说砸就砸?】
【图南姐懵掉的样子太可爱了叭】
特效的光芒渐渐散去,一条带着VIP钻石特效的弹幕缓缓飘过:【有时间聊聊天吗】
经过小周的科普,舒图南已经弄明白直播礼物的价值体系。她盯着数据面板上明晃晃的「嘉年华×10」的提示,无意识地在心里计算…
这位富婆姐姐,已经给她刷了三万块钱,她能立刻提现一万五千。
舒图南抿了抿唇,忽然把数位板往旁边推了推,“非常感谢您的支持,但请不要破费…”
话音未落,又是三个嘉年华带着彩虹特效炸开,弹幕瞬间被「老板大气」刷屏。
7338248:【怎么这么晚还在加班】
舒图南笑了一下:“闲着也没有什么事情做。”
【你是住在家里吗】
舒图南:“不是,公司宿舍,我不是宁城人。”
【宿舍环境怎么样?和同事合住吗?】
舒图南直播经验少,还没学会太多套路,对方问什么就答什么:“两室一厅,环境挺好的,没有其他同事。”
7338248的弹幕继续飘过:【要注意安全】
紧接着又是五个嘉年华特效炸开,整个直播间被绚烂的光影淹没。
舒图南被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有些懵,但还是礼貌地回应:“谢谢,小区安保挺好的。”
【周末打算做什么】
“打算去给一个长辈扫墓。”
弹幕彻底沸腾:
【这对话怎么莫名像查户口?】
【图南姐姐警惕一点!网上什么人都有】
【别太单纯了啊啊啊啊啊还不知道对方是人是狗】
后台也突然涌入许多私信,多是粉丝提醒舒图南注意隐私,舒图南因为互联网的善意而感动,又有点心慌。
她切回直播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就直播到这了。”
说完才想起小周教过的结束语,又匆忙补充道,“谢谢大家下次见。”
她伸手去关直播,头发不小心勾住了耳机线,这个小小的意外让她无意识地抿了抿唇,微表情立刻被眼尖的观众捕捉到:
【啊啊啊别关!设计师害羞了】
【这个抿嘴动作我死了】
【姐姐下次什么时候播】
舒图南这次没有回复,直接退出直播,下一秒看到后台收到新私信。
ID7338248:【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ID7338248:【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你长得有点像我前女友,特别是眼睛,我一看到你就想起她】
ID7338248:【五年前分手后,我就没怎么见过她,我很想她】
舒图南将消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又点进对方主页,主页里一片空白,只在简介处有一个代表女性的粉色符号。
寥寥几句话,ID号7338248在她心里的形象一下就变了,从出手大方但没有边界的富婆姐姐,变成苦苦思念前任的痴情人。
舒图南斟酌了一下,回复她:
【没关系,谢谢你的礼物】
【下次直播时你可以再来找我聊天】
【不用给我刷礼物,我不缺钱】
*
周六清晨,有薄雾。
舒图南站在宁城大学门口,等着廖依来接她。
今天是高校长的忌日,她和廖依提前几天就约好,今天要回宁城给高校长扫墓。
她在大学门口等了一会儿,远远看见一辆黑色埃尔法慢慢驶来,廖依坐在副驾驶上冲她挥手。
埃尔法停在她面前,后座车门缓缓打开,舒图南正要上车,却在看清车里人时猛地刹住脚步。
林漾月穿着素净的米色套装,怀里抱着一束白色洋桔梗,正低头拨弄手上的金丝镯。
廖依见她半晌没上车,扭头看她几秒,恍然大悟立刻解释:“高校长去世后,漾月姐每年都会去宁城扫墓。”
林漾月将花束往怀里收了收,露出一个很浅的笑,“真巧。”
巧个鬼。
舒图南本来打算坐火车回宁城,是廖依再三邀请,才同意坐她的顺风车。
廖依可没提前告诉过她林漾月也在。
但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廖依,廖依只知道林漾月是她的资助人,却不知道她们之间那段隐秘的过往…应该不知道吧?
舒图南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出国前廖依才高中毕业,两人交流不多,自己肯定没跟她提过与林漾月的事。
林漾月应该也不会说,毕竟那时候林漾月对外只说她们是普通关系。
而且廖依也说了,林漾月每年都会去容美,要是舒图南这会儿突然拒绝上车,倒显得她意识过剩。
权衡再三,舒图南还是坐上车。
幸好埃尔法是七座车,第二排是两个独立的座椅,她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舒图南如是想。
至于林漾月…舒图南偷瞄一眼身侧的林漾月,正好撞上林漾月望过来的目光,眼神对上,林漾月莞尔一笑。
舒图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移开目光,假装看窗外风景。
黑色埃尔法很快出了城,道路两旁青山如黛,在薄雾中连绵起伏。
舒图南偏着头,目光追随着不断后退的山影,苍翠的山廓在视线里渐渐模糊,化作一片流动的墨色,就像她纷乱的心绪。
她看得太专注,直到脖颈传来一阵酸涩的刺痛,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半个小时。
舒图南轻轻转动僵硬的脖子,听到后颈关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真是…岁月不饶人。
转身坐直,舒图南余光瞥见林漾月正低头看手机。晨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
她今天没戴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长发也没有披着,而是用浅咖色发带松松束成麻花辫,垂在修长颈侧。整个人看上去特别温柔,让舒图南忍不住多看两眼。
林漾月发完消息收起手机,将臂弯里白色洋桔梗换了个方向,突然开口,“你女儿呢?怎么没一起带出来。”
舒图南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在与自己说话。
只是…
女儿?
见她不吭声,林漾月以为她想回避这个问题,眉头一拧佯怒道:“你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
舒图南眼神躲闪:“…不是,有其他人照顾她。”
她一点儿都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林漾月却硬把话题打开:“保姆?看得住吗,她似乎很黏你。”
舒图南含糊其辞:“嗯,她是很黏人。”
林漾月继续问:“她有上幼儿园吗?听闻郁说你们之前一直在米兰,突然换了个环境她能适应吗?”
舒图南呆住,她的“女儿”和林漾月有什么关系?她怎么这么多问题。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界,林漾月轻咳一声,与她解释:“我的侄女…乔如曼的女儿,也刚回国不久。回来后很不适应,一直不愿意去幼儿园。”
哦,所以林漾月是出于关心侄女,所以想跟她聊育儿心得?
舒图南仔细回忆了下闻满刚回国时闻郁和自己的聊天,安慰她道:“小满回国之后,一开始也不太适应,在学校总不肯说中文。不过慢慢就好了,小孩子嘛,适应能力很强的,你也不要太担心。”
林漾月注视着舒图南的侧脸,发现她提起“女儿”时,眼角眉梢会染上温柔神色,这种母性光辉她在乔如曼身上也见到过。
这让林漾月的心一阵刺痛。
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和舒图南讨论她的“女儿”,也不喜欢别人在她心里占据重要角色。
但她没有办法停下来,舒图南现在对她很防备,态度疏离又冷淡,她想了解她这些年的经历,就必须了解她的“女儿”。
而且归根结底这是她自找的,是她先说分手舒图南才会出国,在陌生的国度生下女儿,吃尽苦头后带她回国一个人独自抚养她。
坐在副驾驶的廖依突然回头,“咦,图南姐你有女儿啦?几岁呀,那你家那位呢,也和你一起回国了吗?”
第88章 她就是故意的
舒图南知道自己正在编织一个拙劣的谎言,只要她们到繁星打听一下就能拆穿,但此刻她却像着了魔一般无法停下。
她心一横,索性撒谎到底:“快四岁…她在米兰的工作还没收尾,过几个月才会回来。”
廖依又问:“是小满节气出生的吗?那快到她生日了呀。”
“…是的。”
林漾月支着下巴看着她,眼神带着莫名的怜爱,语气也充满心疼:“在国外边念书边带孩子,一定很辛苦吧。”
舒图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辛苦肯定是辛苦的。
但是林漾月的重点是不是弄错了?
如果她“女儿”马上四岁,算算时间她出国前后就得“怀孕”,时间才对得上呀!
那时候她们才分开多久?半年都不到。
林漾月怎么这么平淡就接受她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因为不爱,所以不在意吗?
舒图南心里莫名发酸,她觉得自己好没有骨气,明明五年前被林漾月伤得那么深,现在她只不过和颜悦色地和她说几句话,她就又开始纠结往事。
出于某种复杂心理,舒图南立刻否认:“没有,一点儿都不辛苦,前两年最难带的时候我都没怎么管过。”
她这可不算说谎,毕竟她第一次见到小满,她就已经一岁半了。
“两岁以后我也只负责做晚饭和偶尔带睡。”
这也是事实。
“她虽然有点黏人,但是很乖很可爱,学习和工作辛苦时,只要看到她我就会感到很幸福。”
她说得情真意切,车厢内却突然陷入一阵微妙的沉默。
她偷偷看林漾月,林漾月垂着眸摆弄臂弯的洋桔梗,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有她陪着你…也挺好的。”
……
黑色埃尔法平稳停在容美初中门口,舒图南走下车,抬头打量曾经的母校。
她曾在这里求学三载,也是在这里结识高校长,从此受她多年照顾。
校门旁的铁艺招牌已经褪色,“容美初中”四个字边缘的漆皮微微翘起,在风中轻轻颤动。越过校门能看到学校后面有座墨绿色的小山,山上的树木比记忆中更茂密,层层叠叠的树冠在春风中泛起波浪起伏。
舒图南记得念书那会儿学校里常有学生情侣逃课,偷偷溜到后山去约会,自己也曾逃掉一节体育课,躺在半山腰那块平坦的岩石上看云。
林漾月最后一个下车,她今天没穿高跟鞋,而是踩着双平底乐福鞋。
“走吧。”廖依率先迈开步子。
舒图南和林漾月走在她身后,脚下的水泥路渐渐变成泥土小径,青绿的野草擦过裤脚,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快登上山顶,眼前的景象却和舒图南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她以为山顶只有一座孤坟,看到的却是一座精心修的墓园,石砖围栏圈出约莫十平米见方的区域,中央的墓碑前摆着一束已经枯萎的白桔梗。
黑色墓碑上刻着高校长的照片,戴着熟悉的眼镜,眼角堆着慈祥的笑纹,是学校教师栏上挂着的那张,也是所有师生最熟悉的那张。
她的音容笑貌,被永远定格在此处,变成冰冷的石碑。
照片下方,“高芳”两个字刻得端庄隽永,一笔一划都透着为人师表的温厚。右上角是她的生辰和逝日,左下角应该镌刻后代姓名的地方,则刻的“容美初中全体师生”。
一阵裹挟着青草气息的风突然掠过山顶,风声中夹杂着山下操场隐约的喧闹。打篮球的喝彩声,练习体操的广播声,还有体育老师的哨音,都与十几年前的记忆重叠在一起。那声音穿过时光的帷幕,在舒图南耳边愈发清晰起来。
她恍惚看见,逃掉的那节体育课,穿着洗得发白旧衬衫的高校长独自一人来山上找她,轻轻擦掉她脸上泪痕:“我和你们体育老师说好了,下周体操比赛你还是参加,校服费用你不用管,我给你垫上了。”
记忆的闸门突然被冲开,她忽然就想起自己逃掉体育课的原因。
学校广播体操比赛在即,她被选中参赛却交不起校服钱。那天上课,体育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没有新校服就不能参加比赛,这是规定。”
她的自尊心在贫穷面前一文不值,逃避才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她第一次产生逃课的想法,并且实践了。
是高校长找到她,把她带回去。
比赛那天她穿着崭新的校服,在阳光下和同学们一起伸展手臂。看台上的高校长朝她竖起大拇指,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欣慰的光。
后来,那套校服被她穿了很久,第一次见到林漾月的时候,她还穿着它。
一阵刺痛从心脏蔓延到眼尾,舒图南眼眶湿润,视线变得模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墓碑上校长永远微笑的眼睛,冰凉的触感又让她猛地缩回手。
廖依蹲下身,沉默地捡起枯萎的洋桔梗,林漾月上前半步,将怀中那束新鲜的洋桔梗轻轻放在碑前。
下山的小径被杂草铺满,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漾月接起电话后渐渐落在后面,舒图南趁机快走几步,与廖依并肩而行。
“高校长的墓园是谁修的?”
廖依转头看了眼落在后面的身影,脚步微顿:“是漾月姐。”
果然如此。
舒图南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她就猜到,容美初中连生锈的招牌都不舍得更换,哪能掏一大笔钱给高校长修墓园。
三人回到容美初中门口,临上车前廖依突然说:“难得回容美镇一趟,我想回家看看爷爷奶奶,就不和你们一块儿去宁城了,明天我再自己坐车过去。”
廖依不在,车上除了司机便只剩舒图南和林漾月二人。
“喝水吗?”林漾月问她,同时递过来一小瓶矿泉水。
同样的黑色埃尔法,同样的人,同样的场景,舒图南的思绪立刻被拉回2015年。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她不是2015年的舒图南,林漾月也不是2015年的林漾月。
舒图南很快回过神,接过水拧开,抿一小口,说:“谢谢。”
林漾月低头哼了一声,说:“你是应该谢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钝刀般缓缓割开往事:“高校长去世前廖依给你打过电话,没有人接。”
舒图南猛地抬头。
林漾月做个打断的手势,继续道:“后来她找到我,我去见了高校长最后一面。她插着氧气管,还跟我问你。我跟她说你在国外留学赶不回来,但你过得很好…当天夜里她才走。”
她顿了顿,声音轻而沙哑:“她一直很挂念你。”
这句话终于击碎了舒图南强撑的平静,她闭上眼,两滴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落下。
“还有她的后事。”林漾月偏头望向容美初中破旧的教学楼,声音沙哑:“学校财政困难,本来只准备给她在陵园立个碑,是我找工匠在山上修建的墓园,满足高校长最后一个愿望。”
舒图南用手背抹去眼角泪水,哽咽着说:“谢谢…不止谢谢你给高校长修墓园,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顿了顿,喉头滚动着咽下更多翻涌的情绪。
“修墓园的钱,我转给你。”
舒图南擦掉眼泪,抬起眼直视林漾月,目光里带着固执的坚持,“我知道钱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但这是我…作为高校长的学生…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
“十七万。”林漾月的表现很平静,仿佛对舒图南要给她钱这件事一点儿都不吃惊。
这个数字比舒图南想象中要高一些,但她没有犹豫,从口袋拿出手机:“账号还是之前那个吗?”
林漾月看着她熟练地输入自己的银行卡号,眼睛弯了弯:“不是,之前的卡注销了。”
舒图南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抬眼看她,等她给一个新账号。
林漾月却突然转过头去看窗外风景,只留给舒图南一个漂亮的侧脸。
舒图南握着手机的手指发紧,她看着屏幕上已经输入完毕的转账金额,就等一个账号她就能和林漾月两清。
车里空调吹得她后颈发凉,她等啊等,等到埃尔法驶过宁城收费站,熟悉的大学城景从窗外掠过,等到车子停在宁城大学正门口,电动车门滴滴两声缓缓打开,等到自己已经下车站在路边,都没能等到林漾月报出那个银行账号。
算了,没关系,也不差这一笔。
舒图南想,她可以把这十七万存入那张寄出又被退回的银行卡里,反正那张卡本来就是林漾月的。
她这样想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林漾月轻飘飘的声音:“那笔钱,转到我微信。”
她慢慢转身,看见林漾月终于转过头来,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长而媚的眼睛微微眯起,像一只坏事得逞的小狐狸。
车门缓缓关上,司机一踩油门黑色埃尔法扬长而去,只留尾气在阳光下蒸腾出扭曲的热浪。
舒图南站在原地,看着车影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突然反应过来——林漾月是在故意报复她。报复她前段时间,没有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舒图南无奈地叹了口气,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点开微信里熟悉的“新的朋友”列表,在几条过期申请中找到了林漾月的头像。
她的手指悬在已过期的好友申请上方停顿了几秒,终于点了下去。下一秒,弹出一条冰冷的系统提醒:「朋友请求已过期,请主动添加对方」
舒图南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下了“添加”按钮。屏幕立刻跳转到验证界面,两行灰色的小字像嘲讽般跳了出来:
「对方启用好友验证」
「你需要发送验证申请,对方通过后才能开始聊天」
……
舒图南盯着手机屏幕,突然有种想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
什么破APP!怎么没完没了!
舒图南深吸一口气,在验证申请的对话框里输入“高校长的墓园钱”。手指在发送键上徘徊许久,最终还是删掉。
重新输入,又删掉。
最后她咬着嘴唇,飞快地打下三个字:舒图南
发送。
如石沉大海,了无声息。
林漾月无视了她的好友申请。
舒图南愈发确定,她就是故意的。
好友申请没被通过,舒图南接下来几天都心不在焉,手机每次有叮声响起,她都要拿起来看看是不是林漾月。
发出好友申请后的第五天,林漾月终于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舒图南立刻将钱转过去,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林漾月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舒图南盯着聊天界面,看着“待收款”三个字迟迟不变,心里莫名烦躁起来。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网络出了问题,反复退出微信又重进,可林漾月的头像始终安静地躺在对话框顶端,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手机屏幕自动熄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震动了一下。
【我记错了,不止十七万】
林漾月的消息跳了出来,隔着屏幕舒图南都能想象到林漾月打字时候漫不经心又轻飘飘的样子。
【下次给账单你】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
难道她们因为这件事还得再见一面?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舒图南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上两次见面已经够尴尬了,她不想再有第三次。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敲击:
【不用了,大概多少钱,我直接转给你】
发完这条消息,她盯着屏幕等了又等,可林漾月那边却再也没了动静。
聊天界面安静得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她的消息孤零零躺在那里,无人回应。
舒图南咬了咬下唇,又补了一句:
【或者你把账单发我微信】
依旧没有回复。
舒图南盯着那个始终没有变化的聊天框,忽然觉得可笑。
她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五年前她就这样,消息已读不回,最后只丢下冷冰冰的一句“合约终止”。
五年过去,她还是这副德行,话说到一半就消失,连个像样的理由都不给。
她就这么笃定,自己还会等她吗?
舒图南才不会。
心情瞬间烦躁,舒图南甩掉手机扑进床上趴了好一会儿,突然爬起来架起手机打开直播软件。
她现在特别、特别想找人说说话*,哪怕是对着屏幕那头的陌生人。
开启直播后立刻就有几个眼熟的ID跳进来,但是7338248似乎没在线。
舒图南和观众互动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直播间的人数正在快速攀升,原本稀疏的留言变得密集起来,莫名开始出现一些很典的发言。
【主播怎么穿这么多】
【长这么好看肯定有男朋友了吧】
【聊天直播间?不跳舞?没意思】
舒图南:…感觉更烦了。
眉头一皱正要关播,突然看到几条带着彩虹emoji的留言:
【南姐别理那些傻逼】
【建议加个#Le标签】
【对对对,加上标签典男就自动退散了】
舒图南犹豫了一下,在直播间设置里添加了#Le标签。几乎是瞬间观众就少了一半,直播间氛围也变了样,变得友善又可爱。
有个眼熟的ID问:【图南姐今天没加班吗】
舒图南说:“没有,繁星每个月只上新两次,工作量不算大。”
【吓!这还不大,是我就该猝死了】
舒图南笑:“我以前在…琛玉,还有VCA都工作过,那两家的工作压力和强度都要大很多。”
【好好哦都是甲方呢,我也是做设计的可是我在乙方呜呜呜,就是那种改了十八遍最后甲方说‘还是用第一版吧’的乙方】
弹幕顿时笑成一片,纷纷刷起【听懂的人都哭了】【人间真实】
又有人留言:【图南姐今年多大呀?看着好年轻,像大学生】
舒图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轻笑一声:“已经27岁了哦,毕业好几年了。”
弹幕立刻炸开了锅:
【什么?!完全看不出来】
【状态也太好了吧】
【求保养秘诀】
舒图南被逗笑:“哪有什么秘诀,就是多睡觉少熬夜…”
她伸手调整了一下补光灯角度,让面光更均匀打在脸上:“最重要的是…开美颜。”
弹幕瞬间炸开:
【哈哈哈哈姐姐好实诚】
【笑死,美颜是当代年轻人的续命神器】
【姐姐连怼脸拍都这么好看还需要美颜】
舒图南笑着摆摆手,顺手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别夸了别夸了,真的都是美颜功劳。”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们看这个黑眼圈,都能cos熊猫了。”
一条弹幕突然飘过:【姐姐这么好看,大学时一定很多人追吧】
舒图南想了想:“应该没有吧,我不太记得了,都过去很久了。”
那人又问:【姐姐谈过恋爱吗】
舒图南的笑容微微凝滞,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里,系统提示悄然闪过:用户7338248已进入直播间。
“谈过呀,不过后来分开了。”她终于开口。
【啊,因为什么原因呀】
舒图南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嗯,没有特殊的原因,就是和平分手,很常见的恋爱结局。”
【一定很伤心吧】
“嗯,当时可伤心了。”舒图南顿了顿,眼神温柔下来:“但是我挺感谢她的,她给我留下很宝贵的东西。”
尽管她和林漾月没能走到最后,但在一起的四年她尽心尽力地照顾她、教导她,让她成长为更优秀的人。
即使分开,她也让舒图南明白,有些离别不是为了结束,而是为了让彼此成为更好的人。
舒图南从往事中回神,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所以呀,如果你们哪一天也经历分手,别太难过。有些人出现,就是为了在你的生命里留下一些什么,然后安静地离开。”
她话音刚落,直播间里突然炸开一连串炫彩特效,用户7338248连续投了十个“梦幻城堡”,绚烂的特效几乎淹没了整个屏幕。
舒图南笑:“谢谢7338248姐姐的礼物,不过你今天来晚了哦,我们已经聊了好一会儿了,我也准备下播了。”
手机屏幕另一头,7338248女士倚在公寓柔软的沙发里,修长双腿交叠,平板电脑搁在腿上,屏幕冷光映照着她精致的面容。
她没有如往常般浏览新闻或审阅文件,而是在看直播。
她盯着直播间下面的Le标签,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来迟没关系,她刚巧听到最关键的部分。
纤长的手指轻点,发送早已编辑好的内容:
【不要觉得可惜,错的人早晚会走散,对的人迟早会重逢】
第89章 来接我好不好
5月19日那天,舒图南突然收到一个巨大的包裹。
“这是…寄错了?”舒图南核对快递单,收件人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寄件人却是空白。
闻郁和伍梧桐都围过来,让她拆开看看。
拆开层层包装后,里面是一大堆礼物:芭比梦想豪宅套装,小马宝莉全系列玩偶,Chanel儿童斜挎包,独角兽睡裙和毛茸茸兔子拖鞋,mini拍立得相机…
礼物最底下压着一张信纸,上面是舒图南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小满的生日礼物」,落款是林漾月。
林漾月一定是故意的,她太了解舒图南了,知道如果直接在快递单上写自己的名字,或者把卡片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舒图南一定会看都不看就把包裹原路退回,她才使了个“小心思”。
但是,小满可不是她的女儿。
所以,舒图南猛地弯腰,费劲地抱起整个纸箱,一股脑儿塞进目瞪口呆的闻郁怀里。
“合伙人送给小满的生日礼物。”舒图南面无表情地说。
闻郁被沉甸甸的箱子压得连连后退,差点撞到身后的会议桌:“真的吗?也太大方了,这一箱礼物起码值十万块,林总真是人美心善。”
她手忙脚乱地把箱子往沙发上放,“不过,她怎么知道小满快过生日了?真细心。”
伍梧桐在一旁憋笑憋得肩膀直抖,悄悄用手机拍下这一幕发给罗然:
【好想告诉闻郁真相】
【她现在夸得越起劲,等知道林总是图南前任时表情就会越精彩】
舒图南:“…她可能就是钱多没地方花。”
闻郁骤然联想起之前的事:“不对,她以为小满是你女儿。”
她又把箱子塞回来,学着小满说话的语气:“南南姨姨,小满才五岁,承担不了这么重的人情债,麻烦你把这些送还给月月姨姨。”
还给林漾月,那不是又得和她见一面?
舒图南才不要。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电显示上的号码她倒背如流。
闻郁和伍梧桐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微微上扬,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舒图南绷着脸,抓起手机快步走进办公室,反手关上门,深吸一口气才按下接听。
“喂。”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冷淡。
电话那头,林漾月的嗓音依旧带着从容不迫的优雅,仿佛她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包裹收到了吗?”
“嗯。”舒图南硬邦邦地应了一声。
林漾月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小孩:“不知道小满过农历还是公历生日,提前将礼物寄给你。”
舒图南沉默了一瞬,“你不用这样子。”
林漾月仿佛没听出她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四岁的小女孩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几种。”
骗人,她明明有做功课,每一个礼物都精准踩在小女孩的审美点上,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让小满尖叫着扑上去。
“林总对'随便'的定义真是令人叹服。”
林漾月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舒图南的耳畔,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试探:“好吧,还是认真挑选过的,毕竟是要送给…你的女儿,希望能在她那留个好印象。”
她刻意在“你的”二字上微微停顿。
舒图南的呼吸不自觉滞了一瞬。她太熟悉林漾月这种说话方式了,当年她们还在一起时,每次林漾月想暗示什么,都会在关键词语上留下意味深长的停顿。
“我会转交给她,也替她谢谢你,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就挂了。”
“能拍一张照片给我吗?”林漾月的声音很轻:“我想看看她收到礼物的样子。”
“…可以。”
5月20日是小满生日,闻郁提前答应小满带她去游乐园玩,舒图南赶在她们出发前将礼物送到闻郁家,小满看到一堆礼物果然很开心。
她整个人扑在小马宝莉的玩偶堆里,抬起头甜甜地对舒图南笑:“谢谢图南姨姨。”
舒图南举着手机,将这一幕定格。照片里的小姑娘齐刘海大眼睛,笑得见牙不见眼,怀里紧紧搂着云宝黛西。
她把照片发给了林漾月,附上一句:【她说谢谢】
林漾月的回复来得很快:【她很可爱】
舒图南收起手机,蹲下身帮她整理蹭乱的刘海,“不用谢,这是另外一个阿姨送给你的。”
“啊?小满见过她吗?”
舒图南学着她的语气说:“小满没有见过她呀。”
小满困惑地眨着眼,“那她为什么要送小满礼物呢?”
“因为小满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
小满突然从玩偶堆里爬起来,一把抱住舒图南的手臂左右摇晃,“既然小满这么可爱,南南姨姨能不能陪小满去游乐园呀?”
舒图南:“可我今天还有工作…”
小满把毛茸茸的脑袋往她怀里钻,“外婆身体不好,不能去游乐园,只有我和郁郁姨姨好没意思——”
她故意拖长尾音,学着大人叹气的样子,“我想你也去嘛。”
舒图南低头看着怀里撒娇的小团子,小姑娘正用湿漉漉的眼神发动终极攻势,肉乎乎的小手还抱着她的手臂不放。
舒图南的心一下就软了:“好。”
小满高兴得跳起来:“好耶!我去告诉郁郁姨姨!”
工作日的原因,游乐园里人不算多。闻满穿着嫩黄色的蓬蓬裙,蹦蹦跳跳像只快乐的小雏鸟。
她的身高刚过一米,还是一只小团子。游乐园里许多设施前都立着“身高1.2米以下禁止游玩”的牌子,小姑娘踮着脚尖比划了半天,最后只能瘪着嘴被工作人员拦住。
“没关系宝贝,”闻郁牵着小满细声细气说:“我们去坐旋转木马,让图南姨姨给你拍照片。”
舒图南举着相机跟在后头,看着小满在旋转木马上兴奋地挥舞小手。粉色的木马随着音乐上下起伏,小姑娘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接下来玩什么?”小满一手牵一个,眼睛亮晶晶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看。
舒图南看了看地图:“我们去坐小火车吧,那个不刺激。”
结果所谓的“小火车”是穿越游乐园的环园列车,全程要四十分钟。闻郁在第三遍听《小星星》变奏曲时已经开始眼神涣散,舒图南则被迫当了一路的人形讲解员。
“姨姨城堡里真的有公主吗?”
“为什么南瓜会变成马车呀?”
“长颈鹿为什么会在天上呀?”
……
傍晚时分,小满终于玩累了,趴在闻郁肩头昏昏欲睡。
舒图南拖着步子跟在后面,手里还拎着没吃完的棉花糖和气球。
回程是舒图南开车,闻郁瘫在副驾驶里看今天拍的照片,小满则心满意足地抱着新买的熊猫玩偶睡着了。
将闻郁和闻满送到家,舒图南打了辆车回去,才刚到家,就收到林漾月发来的消息。
【你们去游乐园了?小满玩得开心吗】
配图是朋友圈里闻郁发的九宫格照片,其中一张恰好拍到舒图南抱着小满的侧影。
舒图南累得脑袋快罢工,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她迷迷糊糊地看到林漾月的消息,手指比脑袋更快地动了:【玩了一整天,好累】
发完才猛然惊醒自己语气太过熟稔,她急忙长按想撤回,却看到对话框上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啊,林漾月已经看到了。
舒图南手指悬在空中,进退两难。
林漾月盯着她的消息看了好一会儿,蹙着的眉头才微微松开。
一个人带小朋友很辛苦,所以才喊上闻郁的吗?
屏幕的光映在林漾月脸上,将她的眉眼衬得格外柔和。
【下次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叫我】
【我也很擅长带小朋友】
小朋友的体力堪称永动机,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随随便便就能把两个大人累到灵魂出窍。有人主动提出分担,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如果舒图南真的有个女儿,如果她不曾和林漾月之间有过刻骨铭心的过往,看到这条“需要帮忙可以叫我”的消息,她一定会感极涕零。
只可惜,现实没有那么多"如果"。
闻满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闻郁姐姐的孩子;林漾月也不仅仅是“喜欢小朋友的热心朋友”,而是她曾经深爱过,又亲手推开她的“金主”。
舒图南最终没有回复,她将手机锁屏,捧起一掬水狠狠拍在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滚落,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别的什么。
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的脸和微微发红的眼尾,她深吸一口气,指尖颤抖着解开衬衫纽扣,一颗,两颗,三颗…直到露出锁骨上半指长的疤痕。
受伤以后,她再也没穿过圆领或者V领的衣服,不管什么场合她都穿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最顶端。
她的锁骨上曾经缝过八针,伤口已经痊愈,疤痕却永远不会消失。
心里的疤痕也是。
*
五月底,繁星推出了全新的「童梦」与「稚园」系列,以“成年人的童话”为主题,将童年幻想融入珠宝设计中。
为了给新系列造势,公司特意聘请了专业的代运营团队来搭建官方直播间。代运营方安排了位经验丰富的助播,协助繁星每周周三、周六直播两次,为品牌带来持续热度。
助播陈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扎着元气满满的高马尾,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她天生有种让人亲近的魔力,直播时总能精准捕捉观众情绪,适时抛出俏皮的问题或暖场小玩笑。
舒图南和她合作播了四次,两人配合越来越默契,陈橙负责把控整体节奏和互动氛围,舒图南只需专注讲解产品。
有次演示“稚园”系列的八音盒项链时,舒图南不小心把发条坠饰转反了方向,陈橙立刻俏皮救场:“看来我们的主设计师太沉浸在童话世界里啦!”
她顺手接过项链自然地调整好,弹幕顿时刷满【哈哈哈】和【橙橙好暖】,很快还开始有人磕舒图南和陈橙的CP。
除了直播效果外,后台数据也很不错,最近三场直播的观看人数翻了两倍,转化率更是突破历史峰值。
周六的直播持续到晚上十点才结束。舒图南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关掉手机的专注模式,才发现直播时林漾月给她打过两次视频通话和一次电话。
舒图南犹豫几秒,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划,回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后,听筒里传来规律的嘟嘟声,第三声时,通话突然被挂断。
舒图南盯着骤然暗下去的屏幕,胸口泛起一阵莫名的窒闷。还没等她放下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林漾月发来了视频通话请求。
舒图南咬了咬唇,拇指悬在接听键上方迟疑了几秒,点下绿色按钮,却在接通前的最后一刻,迅速关掉了自己的摄像头。
画面亮起,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晃动的影像。林漾月似乎开了后置摄像头,镜头对焦不稳,时而闪过几道昏黄的光线。
舒图南眯起眼睛,隐约辨认出林漾月是在车里,车上还挂着微微摇晃的挂饰,是一只水晶雪花挂件,很久很久以前她送给林漾月的圣诞礼物。
“我喝醉了…”林漾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明显的醉意和轻微的鼻音,“来Mist接我好不好?”
“你找店里人送你回去,Mist的老板不是你朋友吗?她们不会对你坐视不理。”
摄像头又晃动了两下,画面突然切换成前置镜头,林漾月曲着腿蜷在副驾驶座上,黑色丝绒裙摆滑落至膝头,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路灯照进来,昏黄路灯在她身上覆上一层温柔光晕。
她看上去醉得不轻,耳边的珍珠发夹已经松散,眼尾洇开一抹艳糜的红,几缕碎发垂落在泛红的脸颊边,却衬得肤色越发瓷白。
镜头忽然拉近,林漾月的面容在屏幕里骤然放大,微醺的眸子泛着水光,像是浸了霜的蜜糖。
她似乎无意识地凑近镜头,鼻尖几乎碰到屏幕,呼出的气息仿佛要穿透电波,灼热舒图南的耳廓。
舒图南的摄像头没有打开,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她。
五年过去,岁月似乎格外优待林漾月,没有在她脸上增添一丝纹路,还让她的美更添几分醇厚的韵味。
“舒图南。”林漾月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带着醉意特有的黏稠,“我怎么看不到你呀。”
“你喝醉了,让华姨去接你,或者让Mist工作人员送你回去。”
林漾月的声音软得不像话,却又固执得让人无可奈何,“不要,就要你来接。”
舒图南沉默,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林漾月似乎等得不耐烦,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好吧,我自己叫代驾,刚好路边就有。”
舒图南听到车门被拉开的声音,她的心猛地一紧:“这么晚了,代驾不安全。”
“你又不来接我。”林漾月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还要管我安不安全。”
电话那头传来代驾司机询问地址的声音,林漾月的声音渐渐远去,像是真的要挂断。
最终,舒图南还是低声开口,“我现在过来,在原地等着,别乱跑。”
林漾月那边忽然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车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和一声极轻的、得逞般的笑。
舒图南打车到Mist楼下时,夜已深了。
晚上下过一场雨,街道霓虹灯在雨后路面投下斑斓倒影,湿漉漉的空气中浮动着酒精与香水混合的气息。
她很快找到林漾月的车,那辆熟悉的白色奔驰静静停在路边,车窗闭着,隐约能看到里面蜷缩的身影。
林漾月似乎醉得厉害,整个人歪在副驾驶座上,长发散乱地遮住半边脸颊,呼吸轻缓而绵长。
舒图南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只是沉默地靠上车门,仰头望向远处闪烁的霓虹,任由夜风拂过发梢,带走那些说不出口的情绪。
宁城的夜晚总是喧嚣,车流不息,人潮涌动,可这一刻舒图南却觉得整个世界很安静,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指尖捻开糖衣,橙色的糖球在路灯下像一颗小小的琥珀。她将糖塞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立刻在舌尖炸开,刺激得她微微眯起眼。
这是她在VCA养成的习惯,压力大时就想吃点刺激性的东西。
舌尖抵着糖块在口腔里转了一圈,酸味刺激得她舌根发涩。舒图南用力咬碎糖块,清脆的咔嚓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过了一刻钟,林漾月悠悠转醒。
她微微蹙眉,似乎被车内闷热的空气和残留的酒意搅得不适,手指摸索着按下车窗键。
车窗缓缓降下一条窄缝,夜风裹挟着微凉的空气钻了进来,吹散了她颊边的碎发。
她醉眼朦胧地望向车外,目光在触及舒图南的身影时一怔,“你怎么在这里…”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尾音软软地拖长,像只刚睡醒的猫。
“…你叫我来的。开门,我送你回去。”
林漾月酒量向来不错,轻易不会喝醉。今晚不知是有什么心事,竟喝到连眼神都失了焦距。
舒图南坐上驾驶座,车厢里除了林漾月惯用的香氛味道外,还有淡淡的酒味。
“系好安全带。”她低声提醒。
林漾月却抱着腿蜷在副驾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看她。她今天穿的吊带裙领口有些大,沟壑若隐若现。
“你现在好凶啊…”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醉酒后的不讲道理:“都不问我为什么不开心。”
舒图南叹了口气,放弃和醉鬼讲道理。倾身过去,右手撑在林漾月身侧的座椅上,左手去够安全带。
这个姿势几乎将林漾月半圈在怀里,近得能闻到她呼吸间淡淡的酒香。
林漾月似乎被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到,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舒图南的碎发垂落,轻轻扫过她的脸颊,痒得她轻颤。
“咔嗒”一声,安全带扣入卡扣。
退开时,舒图南的目光无意识落在林漾月的唇上,那里还沾着一点晕开的口红,在昏暗的车内显得格外诱人。
然后,她被揪住衣领。
舒图南的视线从她的唇移到眼睛,发现林漾月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眸子里氤氲着雾气般的醉意,又像是藏着别的什么。
后方车辆的启动声打破这一刻的暧昧。舒图南迅速坐回驾驶座,扣上安全带,“你住哪里?”
林漾月轻轻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从前那里。”
第90章 这会儿她倒出奇的乖
车子沿着街道驶入夜色,停在熟悉的公寓楼下。
走到副驾驶那一侧,舒图南拉开车门俯身去扶林漾月。对方刚迈出一步就踉跄着栽进她怀里,温热的呼吸混着酒气扑在她耳边,舒图南下意识收紧手臂,掌心隔着单薄的衣料触到林漾月腰肢,熟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幸好夜风裹挟着初夏的凉意扑面而来,让她脑袋稍微清醒了些。
“我该走了,小满还在家里等我。”
闻言林漾月抬起头,眼底醉意里闪过一丝清明。她突然转身去拉车门,边拉边嘟囔:“不可以让小朋友一个人在家……我跟你一块儿回去。”
手指却因为醉酒失了准头,几次都没能成功拉开车门。
“别闹了。”舒图南按住车门,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疲惫,“我送你上去。”
林漾月执拗摇头:“我不上去,走吧,别让小满等急了。”
舒图南懒得跟醉鬼讲道理,伸手揽住林漾月的后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微微屈身,一个使力就将人稳稳打横抱了起来。
林漾月猝不及防,下意识搂住她的脖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放我下来…”林漾月小声抗议,声音却软得没有半点说服力。她挣扎了一下,舒图南怕她跌下去,反而收紧了手臂。
“别乱动,再动我就把你扔下去。”话虽这么说,舒图南抱着她的手却很稳。
“你好凶呀。”林漾月在她怀里嗔她,明眸皓齿,娇媚得像只妖精。
舒图南敛神不看她,电梯很快到十七楼,电梯门打开,熟悉的花团锦簇扑面而来。
林漾月伸出拇指按在指纹锁上,门锁咔哒一声打开。
舒图南抱着她跨过门槛,将她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冰凉的大理石柜面让林漾月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往舒图南怀里缩了缩。
“别动。”舒图南将她扶正,单膝跪地动作熟练地解开她脚踝上的细带,轻轻脱下高跟鞋,露出磨红的脚踝。
舒图南眉头蹙起,用指腹在她泛红的皮肤上轻轻碰了碰,确认没有破皮才松了口气。她转身从鞋柜里取出拖鞋,动作自然地替林漾月穿上。
林漾月乖乖坐在玄关柜上,俯着头看她。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舒图南蓬松的发顶和白皙的后颈,还能看到一点鼻梁弧度,依然如记忆中那般好看。
她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两下舒图南散落的额发,见舒图南不理她,她的指尖调皮下移,沿着舒图南高挺的鼻梁轻轻描摹,最后停在干燥的唇瓣上,指腹徐徐摩挲下唇的轮廓。
“要坐一会儿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醉意的沙哑,却又藏着几分清醒的试探,和明显的暗示。
指尖下的唇瓣因为她的触碰而微微颤抖,骤然紊乱的呼吸喷洒在她的手掌内侧,温热而急促。
舒图南缓缓抬起头,玄关灯映照着她的眉眼,在她眼底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她深深地凝视林漾月,目光在林漾月脸上停留很久很久,久到林漾月看清她瞳孔里细碎的挣扎与痛楚,才终于开口:“我该回去了。”
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干哑的涩意。
“还有…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
林漾月的手指蓦地僵住,眼中的醉意也清醒了几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舒图南:“那我要给谁打?”
“都可以。你的朋友,你的下属,你的家人,你的…未婚夫,都可以。”
这一句话仿佛耗费舒图南全身的力气,她突然觉得缺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痛。
她需要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留着她们共同生活痕迹的地方。
她猛地站起身转身就走,却在下一秒被一股力道从身后紧紧抱住。
林漾月下巴搁在舒图南肩上,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耳畔:“我可以…将你刚刚那句话,理解成你在吃醋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狡黠的笑意,嘴唇几乎要贴上舒图南的耳垂。
“松手。”舒图南声音发紧,却没有真的用力挣脱。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没有去掰开腰间的那双手。
林漾月才不松,她笑了一下,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说:“可我喝醉以后,只想见你呀。”
话没说完,舒图南突然转身,脸色阴沉声音冰冷:“我们已经分开五年了,林漾月,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林漾月歪着头看舒图南,“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她向前迈了半步,脚尖踩上舒图南鞋尖,全然进攻的姿态:“你觉得我把你当什么?”
舒图南下意识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我有女儿。”
“我可以当后妈。”林漾月答得飞快,眼睛亮得惊人,甚至带着几分跃跃欲试。“她不是很喜欢我送的礼物吗?那她也会喜欢我。”
“…我还有对象。”
“是在国外的那位吗?没关系,”
她的声音里带着蛊惑般的笑意,“我可以当小三。”
林漾月在发酒疯。
舒图南确定。
她才不会把醉鬼的话当真。
舒图南抿着唇,伸手拽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人往客厅带。
“别闹了,坐好。”她语气生硬,手上力道却放得很轻,生怕捏疼了她。
林漾月踉跄着被她按进沙发里,身子一歪,差点栽倒。舒图南扶住她的肩膀,余光瞥见两只拖鞋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应该是她刚才从玄关柜上跳下来时甩掉的。
舒图南闭了闭眼,认命地叹了口气,将拖鞋捡回来。蹲下身一手握住林漾月的脚踝,另一只手拿起拖鞋替她穿上。
林漾月的脚踝很细,皮肤温热,触感细腻,舒图南的指尖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喝水。”
她倒了杯温水塞进林漾月手里,语气不容拒绝。
林漾月窝在沙发里,指尖揪着舒图南的衣角轻轻晃了晃,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来:“我要喝蜂蜜水。”
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像只耍赖的猫。
舒图南又去厨房给她冲蜂蜜水,拉开柜门的一瞬间她怔了怔,五年了,厨房里的格局竟没有丝毫改变。
回到客厅时,那人已经蜷在沙发角落,长发散落在米色靠垫上,像幅晕染的水墨画。
“起来。”舒图南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林漾月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
一杯见底,林漾月整个人都软绵绵地陷进沙发里,美眸半阖,却还强撑着不肯睡去。
她伸手拽住舒图南的手腕,声音带着蜂蜜水浸润过的甜:“今晚真的不留下来吗?”
她看着她,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含着月光,又像是藏着一整个雨季的潮湿。
舒图南一看到她的眼睛就心软,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只要林漾月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舒图南就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于是她抬起手,轻轻掩住林漾月的眼睛。
掌心下的睫毛颤了颤,像蝴蝶振翅,扫过她的皮肤,痒痒的。
林漾月没有躲,反而微微仰起脸,蹭了蹭她的手掌,像是某种无声的依赖。
这会儿她倒出奇的乖。
舒图南屏住呼吸,生怕惊扰这一刻的安宁。过了好一会儿,掌心里的睫毛不再颤动,林漾月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是终于沉入梦乡。
舒图南这才缓缓收回手。
她调高空调温度,又从卧室拿出一条薄毯轻轻盖在林漾月身上。
客厅唯一的光源是一盏落地灯,光线柔和地笼罩着沙发上的身影。林漾月睡得很沉,长发散在靠枕上,唇微微张着,看起来毫无防备。
舒图南坐在沙发边缘,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她忽然想起从前,林漾月偶尔也会这样在沙发上睡着,而她总会轻手轻脚地把人抱回床上。
但这次不一样。
舒图南站起身,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林漾月,转身走向门口。
手指搭上门把手的瞬间,她停顿了一秒,然后毫不犹豫地拧开,离去。
门锁咔哒一声合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沙发上,本该熟睡的人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紧闭的门,良久,轻轻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毯子里。
*
次日九点舒图南刚踏进公司,小周就急匆匆迎上来,告诉她一个坏消息。
最近几场直播的反响不错,昨晚下播后没多久代运营方就和小周说,她们新近签约的奢牌需要两名带货主播,并且对方点名要陈橙。她们已经征求过陈橙意见,陈橙表示接受。
舒图南曾和陈橙聊过,知道助播的天花板低,特别是「繁星」这种没有开通直购链接的,助播收入全靠基础薪资和微薄的绩效提成。
一场两小时的直播需要讲解四到六款单品,互动率和观看率要分别做到10%*和40%,最后可能只能带来几十个淘宝店的询单客户,而且后续转化很难直接算到助播头上。
陈橙事业有发展,舒图南很为她高兴,对她会离开也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至于「繁星」这边,代运营方准备了几个备选方案,都是有过轻奢品类直播经验的,粉丝基础也不错。
当天那边就安排了新的助播过来接洽,是个做事稳重的大姐姐,人很温和说话总是不急不缓。
舒图南才和对方接触两天,就不得不暂停直播工作,因为她马上要赶赴港城,参加亚洲珠宝设计大赛决赛。
亚洲珠宝设计大赛三年一届,是亚洲区含金量最高的设计赛事。不同于其他比赛繁琐的报名流程,这个赛事向来以开放包容著称:不设年龄资历门槛,只需提交电子版作品集。
正因如此,每年全球投稿量都超过万份,能从海量作品中脱颖而出的六十位入围者,无一不是业内翘楚。
夏然三年前参加过亚洲珠宝设计大赛,最后获得银奖,也是因为那次获奖在行内闯出一些名气,工作室才逐渐走上正轨。
舒图南还未回国时,夏然就多次提到这个比赛,要她留意报名时间,错过就要再等三年。
三月初大赛开放报名时,舒图南花一周时间将自己的作品做成作品集发送到指定邮箱。经过两个多月评选,组委会最终选出六十位有资格参加决赛的设计师,向她们发送邀请函,邀请她们到港城参加现场决赛。
飞机起飞前半小时,舒图南正低头整理安全带,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蜜桃香。她指尖微顿,余光瞥见斜前方有道纤细的身影。
林漾月正往行李架上放包,腕间金丝镯在机舱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舒图南!”
一声娇喝突然在身后炸响,舒图南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扑了个满怀。姚菱的手指掐上她的腰:“好呀,失踪几年,回国了都不告诉姐姐!程芮,快帮我抓住她!”
舒图南笑着往后躲,后背抵在飞机座椅上,压得椅背沙沙作响:“姚菱姐,好巧。”
姚菱正要继续声讨,空乘走过来提醒她回到自已座位。
舒图南和程芮的座位在一排,姚菱和林漾月则在她们前方,为了继续谴责她,姚菱特意跟程芮换了个位置。
“小没良心的!”姚菱不依不饶地戳她肩膀:“回来多久了,嗯?亏姐姐当年那么照顾你!要不是在参赛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在国外呢!”
“参赛名单?”
姚菱表情神气:“哼哼,没想到吧?琛玉是这届亚洲珠宝设计大赛的赞助商之一。”
前方程芮轻笑出声,回头冲舒图南解释:“在参赛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后,姚部长特意申请当大赛特邀观察员,她说要公报私仇,你就等着在决赛现场哭鼻子吧。”
这几年琛玉经历了剧烈的权力更迭,姚菱已经从当初跟在林漾月身后的助理,一跃成为品牌部部长,程芮也接替了林旭祖的位置,成为设计部部长。
“私仇?我怎么不知道。”
“还装!当年你一声不吭就辞职,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等我理顺公司事去找你,才知道你已经出国了!”
舒图南不知道姚菱对当年的事了解多少,但她绝说不出自己被林漾月甩了出国疗伤,于是只能沉默。
但很明显,姚菱没打算轻易放过她。宁城飞港城的这两个小时里,姚菱像个尽职尽责的审讯官,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
“你当年到底跑去哪了?欧洲?澳洲?”
“怎么把手机号都换了,怕我们去找你呀?”
“毕业怎么没回国?回琛玉上班不是挺好的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还都是些舒图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只能避重就轻捡些不重要的说。
两人说了几乎一路,程芮偶尔回头插几句话,只有林漾月一直安安静静坐着。
飞机降落在港城国际机场,舒图南长舒一口气,心想终于能暂时摆脱这场审问。
刻意与三人保持距离,取完行李后舒图南刚拉起行李箱准备道别,姚菱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你去哪?”
“坐地铁。”舒图南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机场快线的导航信息,“组委会推荐的路线,直达酒店。”
姚菱翻了个白眼,红唇一撇,伸手就把舒图南的行李箱拽了过来,“坐什么地铁,和我们一块儿走,我们包了车,再让漾总给你安排个海景套房。”
舒图南下意识转头去看林漾月的反应,却见她已经利落地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黑色镜片将她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高挺的鼻和漂亮的唇。
没有反对,就是默许的意思。
来接她们的是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副驾驶上坐着琛玉香港分部的同事,热情地帮她们放好行李就回到副驾驶,给她们留下两排座椅。第二排两个独立座位,以及第三排的三人联排座椅。
舒图南脚步一顿,本能地想要去最后一排。可姚菱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拦在车门前,不由分说就把程芮推进了第三排,然后自己灵活地钻了进去,还顺手把随身的小包扔在了中间空位上。
现在,整辆车只剩下第二排的两个座位。
舒图南站在车门外,表情有些犹豫。她宁愿和姚菱她们挤在第三排,也不想独自面对那个已经坐在第二排右侧的身影。
“愣着干嘛?上车啊。”姚菱喊她。
舒图南硬着头皮坐上车,车内冷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车载香氛的味道。幸好不是林漾月常用的那款,这让舒图南的呼吸稍微顺畅了一点。
车子驶过青马大桥时,香港分部的同事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热情地介绍着窗外的地标:“左边系维多利亚港,右边就系我们琛玉在港的旗舰店所在的中环…”
但她的解说没人在听,车内气氛凝滞得快能掐出水来。林漾月始终偏头望着窗外,让人看不清表情。舒图南每隔半分钟就点亮一次手机屏幕,假装查看消息。
后座的姚菱和程芮则全程低着头,看上去在休息,实则捧着手机聊得热火朝天。
程芮:【你今天好怪,好奇心格外旺盛】
姚菱指甲在屏幕上敲得飞快:【你不懂,我可是带着任务出来的】
程芮:【什么任务?】
姚菱发了个“嘘”的表情:【漾总布置的,具体保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