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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1章 天地情怀(39)


    南北翼国公竟然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那自然,京城的事便有不成。


    卢度世不住的摇头:“疯子!疯子!疯子!”他看向文昭帝,“你将自己的命和京城的安危,全寄托于韩、林两家,此为大不智!你跟太祖一样,为豪杰,为英雄,然并不是好的君王!并不是好的君王呀!”


    文昭帝看着远处的三位老人,叹道:“你们只谈利益,从不知情义为何物。自然便不必知道,生死可相托是什么样的感情。”说着,便将身上佩戴的所有帝王的佩饰都摘了下来,而后走了过去。


    桐桐就看见文昭帝到了那两位跟前,双膝落地,跪在了两位老者面前。


    这两位老者面色严肃,但还是站着受了这个礼,而后一人一边将文昭帝扶了起来。


    太远了,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但这怎能不让人动容呢?


    林克用扭脸看自家闺女,“你祖父来接了,准备准备也该回京城了。”


    是!当年的案子究竟如何,得在宫里审问。


    但桐桐并没有拜见这个祖父,因为林重威和韩冒劼一起,上了龙辇了。十数年了,西北如何,西南如何,再有折子,可那不直观呀。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事要问,桩桩件件都是大事,那见晚辈的事自然就是小事了。


    林宽过来找林克用禀报事情,桐桐才趁机跑了,得问问四爷伤着了没有。


    怎么会伤着了?补刀,甄别哪些是该留活口的,哪些的该杀的,又没冲到前面去,距离战场那么远,怎么可能伤着?


    桐桐伸手抓了他的手腕号脉,确实是没伤到,这才收了手!两人绕过去看大皇子和二皇子去了,这俩到底伤的咋样呀?


    林克用余光看着,先是看着她抓了人家郎君的手,再一看:哦!号脉呢,那没事。


    他转过脸专心的听林宽说话,“你刚才说什么?”


    林宽朝战场指了指,“没有咱们怕是也没事!您没看哪儿,猎狗分食了马,愣是把骑兵给毁了,马都吓疯了。要么不要命的跑,要么打死都不跑……”


    打仗的都知道,这马要是突然尥蹶子了,那人就心慌了。


    林宽一脸的惊悸:“谁想出这么个损法子来?忒凶残了一些。”


    能是谁?


    林克用还没回话呢,青牛先生走过来哼了一声,“能用这法子,必是用毒高手!这药配的,可真是高明呀!”说着就斜眼看林克用,敷衍的拱手:“恭喜恭喜!令爱千金天赋异禀……”


    胡说!孩子只是好奇配点药而已,怎么用那是孩子能说了算的吗?


    “再说了,孩子在府里,若不是你给推荐医书,她上哪学去?我还没问你呢,你给我闺女看的都是些什么书!”


    青牛先生一口气差点没憋过去,“枉林伯爷也是饱读诗书之辈,竟是不知道这自来药毒不分家!一样的药典,人家悟出来的是怎么治病救人,你家孩子悟出来的是怎么害人,这是在下的过错?”


    “谁告诉你毒药是害人的?药并无善恶,就跟兵刃无善恶一般,只看谁在用,用在什么地方了。怎么就成了我家孩子悟出这个来就是害人的呢?你这就是污蔑!我警告你,我虽然不是很在乎我闺女嫁不嫁的出去,但你要是想这么毁了我家孩子的名声,这事可不能干休!”所以,管好自己的嘴!


    有人无意间听见了这话,悄悄的离林克用再远一点:你家女郎君的名声……呵呵!回了京城就知道了。


    那可不!这不是就回了京城了么?


    该押解的押解回去,押解回去就都知道了。


    路上只三天时间,桐桐没去陪贵太后,而是被皇后拘在身边了:“见到两位老国公,贵太后怕是又想起往事了。叫老人一个人呆着吧,她想一个人呆着。”


    嗯!林雨桐抬手给皇后摁着,“您得出了京城就一直没怎么休息好,趁着路上这几日,您养养神。放心吧,我哪里也不去,您只管安心的睡您的。”


    于是,皇后踏踏实实的睡了三天,进京城的时候都已经是第四天晌午了。


    梳洗用饭,而后宣召京城内四品以上文武百官上朝,这有些事当然得往明白的说。


    皇后叫了四爷和平王三公主,“你们去宫门口,替我迎迎显德仙姑和李、王两位真人。”


    显德仙姑刘南德是四爷的生母,是武昭帝的嫡妻,是为皇后。因武昭帝驾崩,她又是弟媳妇,本是要安排一处行宫安置的,但她拒绝了,并做主将亲生儿子和庶子庶女都给扔宫里了。


    这事做的极有决断,事实上,叫圣上和皇后这么养着,免了孩子们的尴尬,解了子孙后代之危。而且,出家了就是出家了,不掺和皇家事务。对儿子的事真就不管,皇上是打是骂,病了伤了,都一盖不言。一切都交给帝后来打理!


    是个不尽职的母亲吗?不是!唯爱子才会为其长远计。


    四爷站在宫门口,看着三辆华盖马车缓缓的近了宫门。跟平王和圣荣一起,先往第一辆马车跟前去了。


    一个中年道姑笑着撩开车帘子,从车里出来一个姿容中等的女子,她长了一副端正的容貌,神态端庄,姿态娴雅,看过来的眼神温和慈爱。


    见四爷伸出手了,她也就伸手扶住,下来之后打量平王和圣荣,两人口称‘仙姑’,她便朝后指了指,“去后面接两位真人吧。”


    两位真人是平王和圣荣的生母。


    等人走了,她才上下打量四爷,然后眼神落在四爷的左手上,“伤可好了?”


    “已然无碍了。”四爷扶着人下来,换了宫里的凤辇往宫里去。在路上,四爷就问说,“您身体还好吗?山里寂寞,等儿子分府了,接您回来。”刘南德只浅笑了一下,“以后分府了,常去看我就是了,又何必住回府里呢。我住在山里挺好的,怎么能算是寂寞呢。”说着,就伸手从仆从要,“把匣子递给我。”


    是!


    边上跟着的仆从果然是带着匣子的,递过来之后她又递给四爷:“这是送你的,瞧瞧。”


    什么?


    四爷伸手打开,里面像是一册书。但这锦缎做的封面一个字都没有,他将书取出来,将其翻开,映入眼帘的是画。画中是一个少年,一身短葛,背着箭囊,看样子像是在山里。画中人一手水囊,一手弓箭,他的头仰着,像是在专注的看树上的鸟儿。


    看画中人的长相眉眼,看表情神态,看的出来这是个英俊又阳光的少年。


    刘南德轻声道:“这是你父亲!我知道,你看过你父亲的画像,在奉先殿里。但是……那是做了帝王的你父亲,不是真正的你的父亲!”她的手伸过来,轻轻的从画册上划过,“这……才是你父亲的样子。”


    四爷翻到下一页,是少年叼着狗尾巴草,躺在树杈上睡着的画像。


    再往下翻,是少年骑在墙头,一边是举着棍棒的家丁,一边是冲着他汪汪叫的狗子。


    不用往下看都知道,这曾经是个活泼到淘气的少年。


    刘南德不好意思笑笑,“我也想着,你父亲没的时候你才那么一丁点大,还不会说话……我想叫你记住你的父亲!可父亲是什么样的,是古板的,是板着脸的……你父亲从不古板,也从不会板着脸……我给你画不出那样的父亲……但我想,你的父亲是他,他本来是什么样子的,就该叫你记住他是什么样的。他……还没来得及变的古板,也没人给他时间叫他慢慢学会板着脸……就被人给害了。但他若是活着,一定是个好父亲。你想去爬树,他会带你去爬树;你想去玩耍,他能带着你一起玩耍……他自幼丧父,太祖将他当幼子一般宠爱,惯着的时候多,苛责的时候少……”


    四爷能说什么呢?此人去的时候是个刚度过少年期的青年,他永远留在了最好的年华里。在宫里为什么少有人谈呢?因为太心疼了。不论是贵太后还是太后,亦或者帝后,都绝口不提。


    不是不怀念,而是提一次,疼一次。


    四爷就说,“都没忘!没人敢忘,也没人能忘。”他就说,“您放心,父亲还有我,还有我们,杀父仇人,儿子必手刃之!”


    刘南德笑了笑,没再言语。


    到地方了,皇后站在外面亲自接了出来。刘南德搭着皇后的手跳下来,“嫂嫂。”


    “嗳!”皇后上下打量她,“看你气色好,我心里就踏实了。”


    刘南德抱着皇后的胳膊,“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过好每一日,然后再将外面的事都一件一件记下来。等将来到了那头,我好跟济世说这些热闹呀!”


    皇后的眼圈马上就红了,她抬左手攥住抱住她右臂的妯娌的手,“走!随我去大殿。”说着回头又看李、王两位真人,“都跟上!老三、圣荣扶好你们母亲。”


    这两位都清瘦的很,也沉默的很,由两个孩子搀扶着,进了大殿。


    这一行一进来,大殿里比刚才更安静。


    刘南德看到了韩宗道,韩宗道鼻子一酸,跟刘南德互相见礼。


    一转脸又看见林克用,林克用的眼泪一下子便下来了。两人一个拱手,一个福身,一如当年年少。


    等刘南德看见韩林两位国公,什么话都没说,却走过去,缓缓的跪在两人身前,额头抵着两人的膝盖,哭道:“叔父……叔父……你们当日要在京城该多好……你们当日要在京城该多好……叔父,再没有济世了……再没有济世了……”


    韩冒劼拍了拍刘南德的头,可能说什么呢?那个孩子没了呀!


    皇后将人扶起来,“莫哭了,事总要水落石出的。”


    大殿之上,满朝文武位列两班,在丰宁押解回来的重犯和参与京城谋反之案的,都被押解了上来。帝后端坐中央,两边分别坐着贵太后和太后,刘南德陪着太后,长公主陪着贵太后。再其次,两边分别安置了座椅,坐的是韩、林两位国公,韩宗道和林克用站在各自父亲的身侧。


    而桐桐和韩嗣源,则跟着皇子皇女连同长公主的三个子女,侧向而立,能看清楚大殿里的情形。


    大理寺卿左传典站出来,就问说,“陛下,此案谁审?”


    “是啊!谁审呢?”文昭帝摇头,“事发在皇宫大内,你们都怕呢!怕审出什么来,是吧?行!今儿朕找个不怕的来,来审理这件案子。”说着,就顿了一下,扬声道:“永康郡主林楚恒,你上前来。”


    桐桐愣了一下,再抬起头,都朝她这边看。


    林重威一扭脸就看见一个哈口气都能吹走的女郎君,见她先是愕然,而后一步一步从侧面走了出来,拱手对着上位,“儿在。”看着跟没吃饱饭似得,但好歹气度天成。


    他皱眉,陛下是想叫这个孩子来审这个案子?成吗?


    文昭帝就说,“因牵扯内宫,大臣不敢审!而朕是既得利益者,朕不能亲自审!且朕和在坐的人,都有嫌疑,也都是苦主。嗣源呢,他随他父亲的时日也不少,是否受了他父亲的一些影响,对一些事有偏见,也未可知。唯独你,你在宫里的时日短,你父亲久病在床不清醒,过往的事你一盖不知。所以,这个案子你来问,可敢?”


    桐桐看向贵太后,贵太后点头。


    她又看向皇后,皇后还是点头。


    再一瞟,四爷微微颔首,她便端正的站好,而后缓缓的跪下,“儿敢!”


    好!“今儿这就是大堂,大殿内外,不管何人,你都问得!”说着就看刑部和大理寺以及秘书丞,“记录!”


    是!


    于是,大殿两侧,又设置了桌案,有书吏跽坐在大殿上,手里抓起了笔。


    桐桐转过身来,视线从大殿里的群臣中挨个扫过,而后才将视线落在卢度世身上,这才缓缓的走过去,蹲在卢度世面前,跟他视线相平,“老人家,按照年纪算,您该比我祖父和太祖还年长一辈,可对?”


    卢度世看向这个小小的女郎君,而后颔首,“当然!老夫年长。”


    “听说您是老柱国公的知己密友?”桐桐一脸好奇的看对方,“是真的吧?”


    卢度世看了贵太后一眼,而后点头,“当然是真的!我们乃是同窗,相交莫逆。”


    桐桐叹气,“所以,你们便是主谋,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只有谋还不行呀,你们缺一个动手的人!你能告诉我,是谁亲自动的手吗?皇宫大内,任何饮食都有专人验看亲尝……是谁的手送到太祖和先帝的嘴里,才不需要宫人验查的?”


    这话一出,满大殿都屏住了呼吸:这小小一女郎君,一开口可就问在了最要紧的地方了!就差没明说,宫里有内应,地位非同一般!


    第1022章 天地情怀(40)


    桐桐看着这个老者,“你们一定非常了解太祖的习惯和先帝的习惯!先说太祖是怎么没的?首先,不可能慢性毒药,为何呢?因为太祖与老国公一起中毒,太祖暴毙,老国公当时一定毒发了,只是被发现及时救过来了而已。这要是慢性毒药,不会都在那一刻爆发,因而,这必是一种烈性毒药。


    可巧的是,我父亲曾昏睡了十数年,我自来体弱,钻在医书里的时间不长,但还算有所得。瞧病这个事,我没试过!但自问药上,我还是有几分独到之处的。我看了当年刑部、大理寺、以及太医对中毒一事的记载,如果判断没错的话,这该是一种蛇毒。此蛇生活在东南山里!而恰好,南唐彼时正在东南。我就想,这药跟南唐是否有瓜葛呢?”


    说着,朝外喊了一声,“将宋皇后请上来了。”


    大殿里一静,宋皇后不是丢了吗?这是又从哪给找出来了。


    然后果然就见宋皇后被带上来了,看不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刘云摁住宋皇后的肩膀狠劲一压,对方吃力不住,噗通一声给跪下了。


    林雨桐这才去看宋皇后,“你是个不甘平庸的女人!大陈崛起,南唐偏安一隅,你没有颓废,宋家这样的家族在乱局里追杀我父亲这件事,就足以说明,你连同宋家一直在寻求机会,想要恢复大唐的荣光。但你是个识时务的人!在南唐的局势眼看不好的时候,你将你的儿子果断的藏了起来,以防不测;在南唐的局势已经到了末路的时候,你果断的毒杀了你的丈夫,南唐末帝,以求自保;到了大陈之后,发现大陈内部依旧是暗潮涌动,于是,你跟世家本就没断的联系又有了。他们扶持你的儿子,你手里有大笔的财富,你们有合作的基础。这些选择,以你的立场来看,都不算是错的!那么而今,我想你依旧不会选错的!大陈没有什么世家了,你除了前朝末代皇后这个身份可以依仗,再无其他了。大陈两位帝王,死于南唐所产之毒,你若还是保持缄默,那么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找了一条死路!不仅仅是你,就连你的女儿,你那儿子,都一样,都得死!别觉得把你儿子藏起来就万事无忧了。世家都能找到你藏起来的人,那你猜,我能不能找出来!树倒猕猴散,世家若不在了,谁还会替他们保守秘密?供出南唐太子便可获得荣华富贵,那你猜知情人会不会用你儿子来换富贵前程。”


    宋皇后抬起眼睑,看了林雨桐一眼,“你不用管威胁我,到了这个份上,我自是会说的!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讲!”


    “第一,得保证我们好好的活着。我要去安乐候府,做太夫人,我要照样享受前朝皇室待遇。”


    文昭帝点头:“可!”


    “第二,我得接我儿子回来,安乐侯这个爵位是他的!”


    文昭帝还是点头:“可!”宋皇后便不再求其他了,只颔首,“十五年前,确实有人从南唐求过宫中秘药,那药叫碧青,从蛇毒中提取而来。此种药有一别的药没有的优点,那便是有浓烈的竹香味!”


    贵太后蹭的一下站起身来,“碧青!竹香味?”


    宋皇后点头,“是!就是竹香味。此药原本是宫中用于防蛇虫鼠蚁的,只需要微微一点剂量,混合在香料之中,点燃之后,便能杀虫。这是下面的人找来的,做主子自然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之处。东南多山多蛇虫,人不在屋内的时候将这香料点燃,杀虫之后,屋内只留下淡淡的竹香味儿,散散就没了。这样的味道对人的危害不大,也从未曾有人想过,服用这种药会是什么效果!我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知道宫内有碧青的,但是既然要了,我也没多想,只以为弄回去是配药的,便给了小小一瓷瓶,一两左右的量吧。”


    林雨桐问她:“此药你给了谁?”


    宋皇后摇头,“我在后宫,自然不能见外人。但是,我身边的嬷嬷说,她叫人留意了,他言说看见那位相公身边的随从,他身上的荷包上带着‘崔’字样。”


    崔?


    林雨桐转脸又去看在卢度世边上的一位老者,此人叫崔文宗,乃是清河崔氏的老家主的兄弟。


    但她没问崔文宗,而是继续问宋皇后,“你们能合作,你能相信他们肯跟你合作,我想,你手里一定有什么东西。钱财?他们需要,但是这不是唯一?你儿子?这对你重要,但对人家并不重要!如果需要,他们能制造出十个八个的南唐太子来。所以,这两者都不是!你手里一定有他们跟南唐私下来往的把柄,可对?”


    宋皇后沉默了半晌,这才从脖子上摘下一个木牌了。这牌子古朴,像是个老物件。就见宋皇后轻轻将其掰开,这木牌便分成两块,内里掉出一张薄极了的绢帕,帕子上用黑线绣的密密麻麻。宋皇后捡起来,递过去,“你要的是它吧。”


    果然!


    林雨桐拿起来扫了一遍,然后叫了吕城吕公公,请他把这个呈上去。


    文昭帝的面色很难看,冷笑着看着下面这些人。


    林雨桐这才看崔文宗,“老先生,药是你打发人从南唐带过来的。想的挺好的,万一事发了,往南唐身上一推,你们能洗刷的干干净净的,可对?”


    崔文宗闭眼,一言不发。林雨桐轻笑一声,“老人家可以不说话,你只听我说的对不对。这药得从南唐要,其一,就是为了事发好推脱的,其二,便是这种药其性特别。这样的药,有苦味,但更浓烈的是竹香味。这种味道,极具欺骗性。药下在哪里合适呢?只能是竹叶茶里。凡是各种叶子做的茶,味道难免有苦有涩,泡一盏这样的茶送到嘴边,谁会戒备?太祖简朴,在宫中又常在菜园子里住,也常在那边见亲近之人。那边的园里放着石桌石凳,石桌上放着瓦罐粗碗。那一日,石桌上的茶是竹叶茶,量很小。太祖用大瓦罐泡茶,那么一点茶叶自然全扔到瓦罐里了。等茶泡好了,且得等瓦罐不烫手了,他才能抱起瓦罐给他自己倒了一碗,又给老国公倒了一碗。太祖性格豪爽,自来也无品茶的习惯,倒出来茶不烫了,他必是一口饮尽了!而老国公又不同,他素来文雅,茶必要一口一口喝……这就是为何,当年一个暴毙,一个只是中毒的缘故。”说完就看向贵太后,“那么问题来了,太祖自来不饮茶,看那瓦罐粗碗,想来那瓦罐里常年放的该是凉沸水才是……到底是谁送了太祖竹茶?那个菜园子是掩映在竹林高墙中的,也就是说,这竹茶乃是有人就近取材了!太祖不奢华,简朴的很,而今有人采了竹叶制茶,这便如同采了野菜做饭食一样,是惠而不费的东西。他必是会接受的!这个人需得满足两个条件,其一,她能靠近竹林,敢在竹林中采摘;其二,她送给太祖之后,不拘是一片草还是一片树叶,太祖都极为重视,甚至于想要炫耀……”


    贵太后眼睛重重的闭上了,而边上的长公主已然是白了脸了。


    林雨桐就看长公主,“要说公主有心谋害,我不信。公主得想想,是谁给你出主意,叫你制作竹叶茶!你的茶,每一步都是你做的,没借别人之手吗?”


    长公主的声音都在抖:“……是驸马带我去了一趟南山,南山有竹,竹沥、竹茹、竹根、竹实、竹菌、竹笋,这都是可用的。便是竹叶,也是能入药的。竹叶,只是微苦,但却无毒,不仅能做药粥,还能治失眠!父皇一夜一夜难以安枕……我想到驸马所说的,便采了竹叶回家,在家里做了竹叶茶。这竹叶茶做起来,我自然不可能总是盯着的。竹叶要用盐水浸泡,之后要晾着阴干,再之后还得放在锅里慢火炒茶,我怎么可能一直跟着呢。”


    “长公主送了太祖多少?”


    “炒糊了不少,从里面挑出来完好的就一小瓷瓶。”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感觉瓷瓶只巴掌那么大。


    林雨桐又看向贵太后,“当日发现太祖暴毙之后,都谁进去过您那个院子?在封存的证物册子里,没有人提过那一罐子茶,也没有人提过有一个放置了茶叶的小瓷瓶。”


    贵太后的眼睛没睁开,“当日,发现太祖暴毙,公主指责济世谋害太祖,要跟济世厮打,驸马抱住公主,公主挣扎……许多东西都乱了……当日,太祖跟老柱国公是用了饭之后才喝的茶。饭不是在小院用的,而是在御书房用的是御膳房的饭菜。回来之后才喝的茶!沸水是我烧的,茶叶是长公主和驸马亲自做的,喝茶的是长公主的亲生父亲,是驸马的亲祖父……”


    谁能往那里想?谁敢那里想?


    “当时我顾着太祖,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天下不能乱!”


    她一下子就捂住了胸口,只觉得心被什么攥住了。


    林雨桐看向卢度世,“你们之恶,实乃十恶不赦!你们处心积虑的拉赵敬下水,再利用驸马,继而通过了长公主的手,毒杀了亲生父亲。驸马不无辜!那瓷瓶只有驸马有机会藏起来,那一罐子茶,也只有在这种挣扎中,才会无意识的摔了瓦罐!”


    事本身并不复杂,只是因着继位者是金匡民,才让事情变的更复杂了。


    长公主咬定了金匡民篡位弑君,很多人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么,太祖死了,新君继位了,很多人便不敢纠缠太祖的死了。


    林雨桐抬手看向卢度世:“老匹夫,始末是否如此,你说!”


    卢度世看着林雨桐的眼神颇为惊讶,“你小小年纪,从一味药便能抽丝剥茧,还原事情的始末,也着实是难得。”说着,就抬头看向上面,“没错,事情就是如此的。当时,城防营,京郊三营,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只要一声令下,扶持驸马登基,便可成事。”说着,就看贵太后,“可谁能想到,贵太后反对长公主和驸马继位,她宁肯将江山给先帝……”


    贵太后点头,“当日京城迅速戒严,我便知道事有不好!要乱只在瞬息!怎么办?皇宫大内被层层围住……那个时候我便觉得赵家有不妥当。彼时,我们敢信谁?老国公中毒了,一直就没清醒。可别人不知道老柱石公没清醒呀!赵家有昏迷的老柱国公,便如拿着尚方宝剑。老柱国公在军中何等威望?只要赵家说金匡民杀了先帝,那谁都会信的!在他们看来,是有人要篡了太祖的江山……可他们却不知道,他们要维护的其实才是贼子。怎么办?匡稷在外领兵,不在京城,太祖属意于他,可他连消息只怕都收不到!这还不算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是,已经有人上折子,说了,若是宫中再无懿旨,群臣可就要拥立新帝了!”


    难怪呢!


    一旦朝臣拥立了新帝,那这事就再无转圜的可能了。


    朝臣败不起!


    如此,皇室谁能活呢?便是长公主……结局也看的见呀!真要簇拥了驸马,长公主活不过三年就得被人害了。


    刘南德的眼泪滂沱,“彼时,怎么办?能怎么办呢?”


    贵太后哽咽难言,“济世是为了护住他舅父留下的江山,是为了他舅父的遗言和愿望,更是为了护住皇室至亲呐!他知道一旦登基,便是凶险重重,但他还得这么干。于是,他登基了。而后,有义想法子出京了,给他大兄送信去了。可京城之危怎么办?是有忠冒死周旋于诸位将军之间,说服他们,请他们不要被人煽动,等见到老柱国公再说。这才使得京城虽然危如累卵,但到底是局势没更坏。可饶是知道凶险,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生生的要了他的命!”说着,就恶狠狠的看向长公主,“你说,你给济世送过什么……”


    长公主摇头,“没有!您将我圈在父皇的灵位前,就没有离开过呀!我没有害济世!我……我没有!”


    林雨桐转过身来,“不是长公主,偏偏皇宫被围困,进出极其不方便。那么,这个害先帝之人是谁呢?此人须得跟世家一个立场……”


    于是,众人的视线就落到四位世家出身的女子身上。


    林雨桐摇头,“不是!我问过了,李、王两位真人当时不在宫里,先帝登基仓促,而在这之前,先帝有自己的府邸,两位真人带着还年幼的平王和三公主在府里,并未曾进宫。而显德仙姑之所以在宫里,一则,她是正妻。二则,她是贵太后的亲侄女,太祖骤然驾崩,至亲在侧是陪伴贵太后的。三则,贵太后也乐意留显德仙姑,因为仙姑所生嫡子手有残障,贵太后怕仙姑多想,也想多留在身边以张目,可对?”


    对!


    “也不是萧、高二位贵妃,他们当年跟着陛下,虽不在战前,但也在大城中安置,因为都有孩子要抚养她们不在京城。”


    两人点头,这事真跟她们无干。


    众人一想也对,如此,皇宫中就没有旁人了。谁还会去还先帝呢?


    若是宫人的话,先帝又不是愚笨之人,怎么可能不防备呢?真不是什么东西都随便用的!所以,他能用了,一定是极亲近的人给的。


    还有谁呢?


    文昭帝不由的把视线看向一直都没言语的太后,“母后,当日你在宫里!你可亲手给济世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济世机敏,除非你亲手递过去的,否则,他谁都不会轻易信的,哪怕是您派的亲信,他都不会用的。”


    太后嘴唇颤抖,“你……你什么意思?难道能是我害了亲生儿子?”


    是啊!亲娘没有害亲儿子的道理,所以,事情才卡住了呀,“先帝所中之毒跟太祖还不同,那就是很常见的一种毒。先帝在奉先殿被人毒杀……在这之前只您和先帝在奉先殿争吵,请问,吵些什么?”


    太后就道:“追封他父亲为帝的事。”


    林雨桐皱眉:“您觉得应该追封?”


    “当然不是!他继承了他舅舅的江山,凭什么要册封金家的先祖?没这样的道理。”


    林雨桐就看显德仙姑,显德仙姑皱眉,“先帝怎么可能在那种情况下册封亲生父亲呢?之前母后说吵起来是为册封公公的事,我还以为是您想册封,他不同意呢!可你们都不想册封,那又为什么吵起来的?”


    太后眼睑一垂,面色苍白,双手抓住扶手不住的颤抖。


    这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显然是太后说了假话。她跟武昭帝吵的必不是这个!


    文昭帝急忙看她:“您到底跟济世说什么了?”


    太后却一言不发,牙关紧闭,只任由眼泪肆意的流。


    文昭帝缓缓的跪下,“儿求你,你到底跟济世说了什么?”


    太后缓缓的睁开眼,“在我去见济世之前,赵敬给我送过信。赵敬在信上说,你距离京城只一日路程了,眼看就回来了。而济世却有禅位之意!赵敬说,一旦禅位呢,济世和济世的三个孩子就都活不成了,子子孙孙都活不成了!我就说,叫济世改姓陈,自此跟你切割开来。”


    文昭帝的脸一瞬间白了彻底,“赵敬的话您为何要信?”


    太后又是沉默,良久的沉默!


    桐桐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年太祖忙着打仗,贵太后是跟着太祖的。而太后却在大后方,只能托付给老柱国公。赵敬又跟太后年纪相仿,这一个门进进出出的……必是他们之间有别人不知道的情愫。


    所以,太后对赵敬跟别人不一样!可这个话却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就听太后说:“我当时就是想叫他好好当皇帝,用赵敬的话说,他禅位了,你登基了,你们兄弟最后还是要阋墙的,子子孙孙都要争斗到底的。与其让我将来痛失儿孙,那就不如让我死了干脆!”


    所以呢?


    文昭帝抓住太后的胳膊,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您以死相逼,不叫济世禅位?”


    是!太后哭嚎道:“我是带了一壶酒去!但那只是酒呀!进去之前,我还喝了一口,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哭道,“是他……是他自己选了死路!”


    不是!四爷摇头,一个那般顽皮的孩子,是不可能自己去找死路的。


    桐桐看太后,“谁陪着您去奉先殿见的先帝?您喝完酒之后,那酒壶呢?你交给宫人了?”


    没有!太后急忙给道,“酒坛子是新打开的!我亲自倒出来喝了,证明酒没事!便叫人拿了酒壶和杯子来……”


    “酒壶是什么样的酒壶?杯子是什么样的杯子?”


    “酒壶就是我常用的酒壶,杯子就是我常用的杯子……”太后道:“拿过来之后,我亲自给酒壶里添的酒,亲自提着,在奉先殿外,自己倒了一杯,又喝了……这才端了进去!”


    四爷将手中的书册打开,之前朝后翻了翻,有一副画闪了过去。他重新翻出来,递给桐桐。


    桐桐朝图上一看,是一个少年偷酒喝的样子。好好的酒杯不用,总是拿着酒壶往嘴里倒。


    她将图画举起来,“先帝惯常喝酒,是否一直是如此?”


    林克用和韩嗣源不住的点头,是!就是如此!嫌弃酒杯小,爱拿着酒壶往嘴里倒。


    桐桐便明白了,而今的酒具多是沿用唐朝的,水壶一样的那种不太用,倒是那种双耳把手,只中间一个进出口的那种多些。那种器具精美华贵,迄今为止,太后好似用的都是这种酒具。


    这种酒具,想用它往嘴里倒,就必须用嘴放在器具口。要是一个壶嘴的形状,那挨着不挨着嘴,都能倒进去。只这种的不能!


    若是有人把毒事先抹在了这个口上,哪有不中毒的道理?


    左传典忍不住问说:“那若是如此,为何当时找不到酒具呢?”


    林雨桐看向太后,“……这种毒药暂时是死不了的!先帝知道中毒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打碎藏匿了酒壶……不为别的,只为了保护亲生母亲!他知您不是有意的,他不想叫您知道是因您之故害死了他……他不想叫您愧疚的活着……只是如此罢了……”


    太后一愣,继而嚎啕出声,指着外面,“本宫宫里的人只管带去……本宫竟不知杀子仇人就在身边……就在本宫的身边啊!”


    四爷指了指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嬷嬷,“钱嬷嬷,是你吧?”


    太后愕然:此人跟在自己身边二十多年了!


    四爷肯定的很:“是赵敬的人吧!”


    钱嬷嬷抬起头,手里的簪子朝着太后的脖颈而去……


    第1023章 天地情怀(41)


    桐桐看得见那簪子戳了过去,都朝那边看呢,都看见了。


    文昭帝跪在太后身前,跪的时间长了,打击太大了,瞧着有些恍惚。皇后距离还是有些远的,这里有潜意识里能救她的,也有觉得能救但是不想救的。一如两位老国公,一如韩、林二人。


    但谁也没想到,出手的会是刘南德,她一拉一送卸掉了钱嬷嬷的胳膊,直接往后一推,将人给掼到地上了。紧跟着侍卫才扑了过来,摁住了钱嬷嬷。


    这可当真是意外的很!


    刘南德是谁?是武昭帝的结发妻子。太后是害死了武昭帝的间接凶手,她是武昭帝的母亲,也是文昭帝的母亲,若是这么着不死,那谁又能把太后怎么着呢?


    可刘南德还是抬手救下了太后,为什么的?


    林雨桐就觉得好生可惜,若是刘南德为后,她何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呢。


    这般救太后,能为什么?难道叫这么多人看着,太后就在圣上的面前被人杀?忠孝节义,礼义廉耻,这八个字哪个做到都不容易。


    孝之一字,何等要紧?大陈皇室不能叫天下非议。


    太后究竟如何,那是可以关起门来说的话,但是当着满朝的文武,却不能看着刺客弑母而无动于衷。


    皇后的眼泪不住的落,弟妹如此,何其艰难?


    太后惊惧之中,拉着刘南德的手只不撒手。


    林雨桐收回视线,看着被押过来的钱嬷嬷。此人不能在这里审,她知道的隐秘太多了,不能把皇室的脸丢出去。


    包括堂上的这么些犯人,都可以押下去。聚在一起什么也审不出来,只能分开审,为了保命,也不怕人知道他都招供了什么,自然什么都会说的。


    在大殿之上,把当年传位的事情讲明白了,就足够了。


    桐桐扭脸看韩嗣源,韩嗣源便走了出来,大手一挥,人便被带下去了。他没请旨,亲自押着人回了监狱。


    韩冒劼从这俩孩子身上收回视线,心里不由就有些欣慰。孩子在宫里被教的很好。只这份分寸的拿捏,就难能可贵。知道事办到什么份上是合适的,这便足够了。


    文昭帝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皇后一把扶住了,他才转过身来,看韩宗道和林克用,“几个孩子不是当年事端的当事人,还是你们去吧!你们去处理后续去吧。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参与会审!”


    领命!


    桐桐就知道,自己只能参与到这里了。


    朝臣都散了,林克用也忙着差事去了,桐桐去哪?她看四爷,四爷站到他的位置上去了。那自己去哪呢?也只能站回自己原先的位置。


    大殿的门关上了,里里外外的,除了自家人谁都不留。


    贵太后看向长公主,长公主起身跪下了,跪在贵太后面前。


    贵太后挣扎着站起来,看着长公主,“你父疼你、宠你,从不曾过多的苛责你,可你呢?你呢?你是怎么回报你的父皇的?”长公主俯在地上,不住的摇头,哀哀哭泣:“儿臣不是有意的!儿臣不是有意的!”


    是啊!你不是有意的,你就无罪吗?


    可若是非要治罪,又怎么治罪呢?难道不是因为她成了长公主,才成为人家的目标,将一生给搭进去了。


    结束了乱世,救人于苦痛,救世于战乱,可结果呢?世上的所有苦痛好似都叫自家担着了。


    贵太后捂着胸口,但还是一字一句的道:“从今以后,圈长公主于府内,终生不得出,不得赦!”


    长公主愕然的抬起头来,“娘——”


    贵太后背过身去,不看她,只抬手一挥,“叫人来,把她带下去吧!”


    长公主膝行过去,抱住贵太后的双腿,“娘——娘——儿这就将赵家人杀干净——儿这就去为父报仇——”


    贵太后挣脱开长公主,“晚了!晚了!便是杀尽赵家人,你父皇能活着吗?况且,你是谁家人呢?你难道不是赵家人?杀的尽,赶的绝吗?”


    长公主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过来抱着韩冒劼的腿,又扭脸看林重威,“二叔三叔救命!阿娘要圈了儿!”


    韩冒劼抬手揉了揉长公主的脑袋,一如她是当年那个娇蛮的女孩儿,“孩子,听话,去府里呆着吧!府里安生,少是非,自由自在的过你的,好不好?”


    “我不要!二叔我不要!”哭着又伸手勾林重威,“三叔,我不要——”


    林重威呵斥道:“休要再哭!你不要,那你说,要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道理你不懂?要么,乖乖的回府去,要什么有什么;要么,跟我去西北,西北有庙宇无数,安置你的庙宇总是有的!那里骑马三五天不见人烟……你要去吗?”


    长公主不敢哭了,只不停的摇着韩冒劼的衣摆。


    韩冒劼低声道:“回府去吧!以后按照你心里的喜好活……除了不能出来,其他的一切依你!”


    长公主看向三个孩子,“我不能出来,那孩子呢?”


    贵太后呵斥道:“犯错的是你,不是孩子!你的错你该圈,孩子们没错,自然不用圈。”说着,就看向两位国公,而后又看文昭帝,再之后招手叫小辈过去,“都过来!都过来,哀家有话说!”


    桐桐随着皇子皇女过去,跪在最后。


    贵太后拉着文昭帝的手,“济民——”


    济民是文昭帝的字,而今没几个人敢这么叫了。文昭帝跪在贵太后身前,拉着贵太后的手,“舅母,您说。”


    贵太后跟两位国公对视一眼之后,这才道:“世家之恶,我跟你的心是一样的,恨不能诛其九族以泄心中愤恨……可是,儿啊,太祖当年便极力的更改律法,株连此法,太祖觉得这是不人道的!谁的错谁担着,不杀无辜之人。但是,凡是家中有作奸犯科之人,其三代不许为官,不许入行伍,这也是太祖留下来的话。”


    文昭帝嚎啕出声:“舅母——舅母——儿心里憋的慌——儿心里憋的慌——”


    贵太后攥着文昭帝的手,“你舅舅当年就说过,做帝王便是要克制!不仅要克制欲望,还要克制情绪,情感……不管是爱还是恨,都得去克制。我儿若是一凡夫俗子,这一怒不过是仇人血溅三尺。可我儿是帝王呀,帝王一怒,天地震动。所以,才越发要克制自己。太祖临终说,天下不能乱。天下而今自然是乱不了的,就算是把世家都屠杀干净了,天下也是乱不了的。那么,这便能因此而屠杀干净吗?你舅父所期望的天下,不是这样一个天下。我儿可明白?”


    明白!儿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贵太后则抬头看向三个外孙,“这话你们都听见了,这话是我说的!不株连,赵家其他人在西北、西南两地,便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了。除了不能随意的离开当地,子孙三代内不能为文官入行伍之外,其他的跟当地的百姓无不同。而你们,父母皆有罪过,那你们也一样,不得在朝中任任何官位。”


    文昭帝道:“舅母,三个孩子无辜!但一则,他们是舅舅的血脉;二则,老柱国公于国有大功,不能叫其后人都没了下场。因此,赐德广安平侯,德毅其伯爵爵位不收回,不参与朝事,无朝廷俸禄,但朕会赐老柱国公祭祀田,由其后人经营打理……”


    林雨桐便懂了,给爵位是给他们张目的,省的谁不长眼欺负了这三个孩子。不给俸禄,也是惩罚之意。标志着他们跟其他的勋贵不同!但是呢?他们以后怎么办呢?靠什么生活呢?


    文昭帝奖赏了老柱国公,褒奖其功勋。赐给祭祀田,那必是极大的一份产业。这哥俩做为后人,打理这一份产业,再加上长公主府这些年的积攒,可以说,只要不折腾,这一生这哥俩都能富贵无忧。便是子孙后代也可以无忧了,毕竟祭祀田这个东西,又不需要缴纳赋税,只要经营的好,养子子孙孙问题不大。


    贵太后是罚,这是因为文昭帝不好去处罚太祖的后人,于是,贵太后替文昭帝把他不好处理的事给处理了。


    文昭帝是赏,这是因为贵太后再是如何,对血脉至亲都有几分放不下!可一心求公正的贵太后没法给这几个孩子安排以后,那文昭帝就要把贵太后不放心的事给安排妥当了。


    而后贵太后看向太后,“你为帝王生母,除了哀家,谁也不能处罚了。可你是两位帝王生母,又能怎么罚你?”她叹了一声,“你出家吧!南德离宫之时,你与她同去!她是去修行去的,你陪她去修行。她是你的儿媳,在你身边侍奉,你也不算是膝下空虚。既然出家,此生便不要回宫了。等将来终老了,你也不要入皇家陵地了,葬回老家,与妹婿合葬吧。彼时,恢复公主之尊位,妹婿为都尉驸马,不得加封!”


    太后愕然的看向贵太后,“嫂嫂!”


    贵太后看着她:“济世不只是你儿子,还是我和你兄长的儿子!”你却生生要了济世的命!


    别的事她不想问了,打发的远远的,此生都别出来,省的给儿孙惹麻烦。


    刘南德站起身来,扶住太后,“母后,咱们走吧,近些日子,宫里怕是得清洗一遍,您在宫里住着也不安生。跟我走吧!”


    太后不得不站起身来,由刘南德搀扶着往出走。


    桐桐就听刘南德温和的跟太后说话,“天冷了,儿媳正给济世做棉鞋呢,正好,您帮儿媳看看做的可合适。以前我给济世做的,他都说没有娘做的舒服……可到底是哪里不好,儿媳现在也没处问去了……是啊!舒服不舒服,他也不能试了!也不知道捎给他……他到了那边要是穿着不合适,该怎么办?还有衣裳该做了吧!他不爱穿大毛的衣裳,嫌弃累赘,他那人,天天的来回窜,一点也不知道啥是冷。可到了那边……怕是冷的很吧!人家说了,比父母先走的,那都是罪人。到了那头是要受罚的!可你说,他要是受罚了,冤枉不冤枉?他那么个性子,如何忍的了这般的冤枉。母后啊,您将来到了那边,您一定得跟人家说清楚,他不是有意撇下长辈先走的……他不是不想孝顺呀……这来龙去脉,您得给阎王老爷说清楚!”


    太后的手开始抖了!


    刘南德像是没感觉一样,继续扶着她往前走,“母后,山上挺好的,可清净了。我那边的屋子都是按照我们新房的样子准备的……对了,新房是您帮我们布置的吧!您去看看去,跟您当年布置的,到底哪里不一样?我一直觉得缺了点什么……又想不起来……也是,我们才在一起好好的过了几天呀,新房我都来得及看明白,他这狠心的就走了……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这一去挺突然的,您先住我们的新房,我在榻上凑活凑活!您容我几天功夫,叫我给您布置一间屋子出来。您的喜好挺杂的,我在您身边伺候的日子也短……要不,干脆按照济世的喜好给您布置一间屋子,您想济世了,睁开眼就能看见那些物件!吃饭的时候,碗一端到手里,您就会想,吃饭的碗颜色怎么这么闹腾呢,谁家吃饭端这么个花不棱登的碗呢?喝水的时候,您会想,一年四季都不喝热水,那胃肠只怕是铁打的。朝外一看,树那么高,也不知道济世是不是又窜在哪棵树上打盹去了,不知道喊一声,他会不会应答呢。有时候稍微一点响动,您都会想,是不是他又不走门,翻墙翻窗回来了……真的,住过去您就知道了!只要心里记挂,济世就永远活着。”


    该上轿辇了,太后看着宫人掀开帘子,不由的朝后退了两步。


    刘南德笑道:“他大了,也做了皇帝了,再不会像是小时候一般藏起来又猛地钻出来吓人一跳了,您上去吧,济世没藏在里面。”


    太后连呼吸都重了,但还是坐了上去。


    刘南德又跟她商量,“东街有一家酱板鸭,济世特别爱吃。路过的时候咱多买些,今儿回去,咱就吃酱板鸭。吃一半藏一半,指不定济世馋了,晚上回来到处翻腾的找板鸭吃呢。”


    果然,太后当天晚上就听见风声里夹杂着各种响动,像是谁在翻箱倒柜。


    山里的风本就野的很,鬼哭狼嚎的,在加上这悉悉索索的声响,她一晚上都没能合眼。


    一早起来,就听见儿媳妇在外面喊:“母后,您出来看看,是不是济世昨晚回来了……”


    后面的话还没听见,太后便晕过去了。


    王真人小声问:“要报给宫里吗?”


    “宫里正忙,只是病了而已,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的。”刘南德就说李真人,“济世爱喝红枣粥,你亲自去熬吧,等太后醒来就呈上去。”


    李真人特别利索,转身就去了。


    王真人就道:“那我喊丑姑来给太后看诊?”


    去吧!桐桐和四爷一大早就奉皇后之命给太后送东西,结果到了鸣翠山才知道,太后晕过去了。


    刘南德含笑坐在床榻边上做针线,见了两人就招手叫两人过去,“回去就说,这里不用圣上和皇后担心,一切都挺好的。”


    桐桐的视线落在那针线上,粗布的衣裳确实是男装。


    太后醒了,李真人马上捧了粥出来,刘南德亲手捧了,又喊王真人,“拿了糖罐子来,放两勺糖。”


    红枣粥,这么浓的枣香味,还放糖呀?


    刘南德一边搅一边道:“……济世呀,都那么大的人了,竟是戒不了吃糖的毛病。每次都放两勺,稍微舀的少一点,他都不乐意。您尝尝,是不是他喜欢的味道!”


    太后一口一口吃下去了,眼睛都没睁。


    桐桐和四爷就慢慢的退出去了,是当时就死了好受呢?还是如现在一般,日日受这般煎熬好受呢?


    里面刘南德的声音在外面还能听见,“您吃这一点怎么行呢?照顾不好您,我怎么跟济世交代!您看,他临走想的都是怎么样销毁了证据,省的叫人知道这里面有您的事……可见,他孝顺呀!他孝顺,我就得孝顺,我怕将来他怪我!”


    两人站在外面都没言语,直到太后吃了一大碗甜甜的红枣粥,刘南德这才出来了。


    送来的都是常用的东西,两位真人去安排去了。


    刘南德这才带着两人在女观里转悠,“你们也看了,这里挺好的!山下有人守着,女观外围,住的都是女卫,野畜也靠近不了。这里的供应是最好,一直没缺过什么。”


    四爷点头,是挺好的!冬暖夏凉,只要能耐的住寂寞,这里便是世外桃源。


    刘南德就问说,“可是还有什么要叫我知道的?”


    桐桐就道,“我爹和二伯昨晚连夜审问了卢度世和崔文宗……还有那个钱嬷嬷。主谋就是卢度世和崔文宗,他们是乾坤会的首脑人物。至于那个钱嬷嬷,也交代了,太后与赵敬之间有私情,钱嬷嬷是知情者!而钱嬷嬷在宫外有男人,是国公府的管事,就是那个在驸马死了之后,服毒自杀的赵丙。”


    刘南德皱眉,“与赵敬有私情……可赵敬得到什么呢?”


    桐桐叹气,“太后与赵敬育有一子,这事当时做的隐秘。太祖和贵太后在外打仗,后方老柱国公要征调粮草,哪里顾得上后宅?太后发现怀上了,赵敬怕被太祖知道,也怕被国公爷知道,太后便说要祈福,赵敬禀明了老国公之后,就护送太后去祈福了。当时世道乱,本是在女观里住着的,可据说当时有一股子流寇在山里,他们便不敢在山里呆着了!那最近的地方是卢家的一处庄子,只能去庄子上躲流寇。孩子便生在了那个庄子上!因着卢度世乃是老柱国公的密友,赵敬求了卢度世,将孩子交给卢家抚养……”


    卢家?卢家哪一房?


    桐桐问说,“您可知道卢七郎之名?”


    知道!可年龄对不上呀!


    “是卢七郎之父!”桐桐解释道:“卢七郎是其父在十三岁时生下的,彼时那人大病一场,卢家怕死了不好交代,给冲喜了,娶了一房妻室,结果……人病病歪歪的一直活着,妻子年长了三岁,也确实是有孕了,生下个儿郎,便是卢七郎。”


    刘南德心说,十三岁的时候叫妻子受孕了,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这种事,概率有多大?


    当着俩孩子,她没说这个。只表示知道了!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也就明白了。


    可等俩孩子走了,她才问丑姑,“一个十三岁的儿郎与一个十六岁的女郎君成亲,年初成亲,年末就生下一个康健孩子的概率有多大?”


    这叫人怎么说?给孩子成亲早,是有早早怀上的可能,也有平安生下孩子的!不过是夭折率更高一些,并不是说不能活下来。


    刘南德点头,原来如此呀!


    她嗤笑了一声,又去找太后了,“母后,之前您没见过打仗,这次您该见了吧!打仗那是要死人的!刀剑无眼,伤着了就有可能丧命。您年轻的时候,跟谁有情愫,都不算是错的!您便是找到合适的人,要求改嫁,想来太祖必是能高高兴兴的为您筹备嫁妆,送您出嫁。且告诉您,孩子放在娘家,不用你操心。真的,便是济世在世,只怕也会这么说的!您要改嫁,谁都不能说您错了!可您与赵敬……当时,赵敬已经娶妻生子了,您这算怎么回事呢?其一,您的兄嫂,您的孩子都在最危险的地方,您不担心他们,却在跟男人花前月下,敢问您可有心在?其二,与有妇之夫苟且生子,您可廉耻二字?”


    太后面朝墙,眼泪肆意的流,良久才道:“我成不了嫂嫂,也成不了你们这样的女人。我就想有个娘家做依靠,有个男人在我身边叫我心里踏实……这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错吗?是!我信了赵敬……因此害了济世!可若是知道赵敬有我害我儿之心,我又怎么会……自从生了那个孩子,不敢叫人知道,我跟赵敬就断了……且那都是乱世之时的事了!也就是我儿后来成了帝王,我这般才像是十恶不赦。可若是我兄长一直在,我不过是个公主!公主肆意而活,又哪里错了?我知道,你在折磨我!折磨吧,原也是我该的!”


    这天夜里,刘南德在外间,太后在里间。


    半夜,刘南德听见里面的动静了,她躺在外面睁着眼没动。直到一刻钟之后,她才起身进去了,看见太后挂在梁上,又静静的坐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拂到地上,惊醒了其他人。


    太后薨了!


    怎么薨的?刘南德给圣上的折子上是这么写的:曾数次追问卢家可有何口供!自来了道观,私下问了不下百次,实不知太后害怕什么,以至于自绝而亡!


    能怕什么?不过是因私情而私生子,她无颜活命而已!


    第1024章 天地情怀(42)


    太后薨了!


    贵太后不许其回宫,她的葬礼自然也就不能回皇宫来办。


    装殓之后,停灵在与距离鸣翠山不远处的皇家寺院皇觉寺。因着这里是皇家寺庙,周围别院最多。但只韩家和林家的别院距离皇觉寺最近,规格大且严整。那皇家吊唁,就主要歇在韩林两家的别院。而朝中百官来吊唁,也有别人家的别院可以借宿。总之,丧事得办,总的来说,很简朴!


    文昭帝必须尽快给案子做个了结了,依照贵太后的懿旨,遵从太祖对律法的一惯看法,该杀的绝不手软,但不知情的无辜之人,皆赦免了。围在各世家门口的兵也退了!


    世家反对太祖,觉得太祖的所有政策都是错的!


    可正是他们反对的这些,保住了他们的子孙后代。


    卢度世在牢里接到旨意的时候,愕然的看向林克用,“不株连?”


    林克用看他,“你的心里,只有世家而无天下无苍生!你不用懂,此生你注定是懂不了的!跟你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我也是闲的,说这个做什么呢?照我心里的恨,恨不能将你卢氏上上下下凌迟,可……卢氏是小,推着世道往前走事大。你小小一卢氏,与天下大事比起来,也不过一屁耳!”


    说完,他转身走了。


    一转过来,就见到二兄靠在墙上一动不懂。


    怎么了?


    韩宗道靠在墙上,“你二嫂的事……那小子还在审!”


    林克用跟韩宗道靠在一边,隔着墙皮能隐隐约约的听见里面的响动。好半晌,嗣源才出来了,出来谁都没看,直接走了。


    两人进去一看,审问的犯人都死了,一剑正中胸口,死透了。


    桐桐见到韩嗣源的时候,这孩子的眼圈红着。大皇子追过来问说,“怎么样,查出来了吗?”


    桐桐带着两人进了亭子,吩咐青芽,“要几个素菜,端一壶素酒来。”


    是!


    桌上几样简单的素菜,一壶素酒,大皇子斟酒递给义弟:“先饮一杯!”


    韩嗣源接过来一口就给喝了!喝完,眼泪下来了。良久这才道:“我爹当时受伤了,我娘出去给我爹找大夫……可好的太医都在柱国公府。当时,老柱国公中毒,但是赵敬和世家以老柱国公之名联系武将……我娘私下里找了太医,应该是知道了老柱国公的情况不乐观,她是想尽快给宫里送消息,这才被杀了!”


    桐桐叹气,哪一场乱子不死人呢?哪一场乱子不死好人呐?


    她抬手给三个人都斟了酒,而后举起杯来,“……惟愿天下常平,世道常安。”


    是啊!逝者已矣,再痛再恨,也换不回那么些很好很好的人了。能怎么办呢?


    惟愿天下常平,世道常安!


    这一杯酒才饮尽,宫里便有快马来报信:贵太后不大好了。


    什么?


    桐桐的蹭的一下站起来,“病了吗?怎么没听说呢?”


    宫人趴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哭泣,可却一言也不能答。


    三个人再不多问,跑着就出门,上马就往京城就赶。


    到的时候,该到的都到了。在这个小小的农家院里,贵太后一身粗布衣的躺在炕上,文昭帝和韩嗣源林克用都在炕上,文昭帝叫贵太后靠在他身上,韩嗣源和林克用两人守在边上,哭的不能自抑。


    两位国公就坐在炕边的长凳上,两人一脸的悲怆,只余沉默。


    桐桐进来的时候就直接到了跟前,拉着贵太后的手号脉,“别管什么病,会有办法的!您信我,我配的药可好了……”


    可手搭在对方手腕上了,她愣住了,然后不可思议的看贵太后:“您几日不曾进米水了?”


    贵太后却笑了,反手拉了桐桐的手,“我想我的丈夫了,我想去见他了!不是不肯吃,也不是不肯喝,只是吃了喝了还是会吐出来……身体无恙,那你说这是为何?”


    这是因为您觉得活着没意义了!您把您能办的事都办完了,觉得该去见他了。


    贵太后缓缓的点头,“是呢!我该去见他了,这么些年了,我怕他等的急了,也怕再老下去,他便不认识我了。我总觉得,他在等我,一直一直在等我。”说着,就看两位老国公,“老二,老三,我得先走了……有你们在,我没有不放心的!这些年一直都在怕呢,怕是到死都见不到你们……如今把你们也见了,知道西北和西南是何境况了,也知道你们都有多少子多少孙了……到了那边,你们大兄若是问起来,我也好有话来答了!若不然,他以为我慢待了你们,得恼了!”


    韩冒劼跪下,眼泪往下掉,“当日一去,却不想竟是跟大兄永诀!而今回来,又要与嫂嫂诀别……嫂嫂在京城一日,我也只当大兄还在……而今嫂嫂要随大兄去了……那便劳嫂嫂给大兄带句话……就说……大兄安排的差事还没完,等忙完了差事……弟便去找大兄,再一处喝酒说话……”


    林重威在边上,沉声道:“嫂嫂跟大兄说,当日大兄叮嘱的话,弟弟们一日也不曾忘……兄长和嫂嫂要慢着走,等着我们些……到了那边,能无忧太平自然是好,若是依旧是世道不好,大兄说打哪,咱们还去打哪……咱们兄弟一心,没有打不下的天下……”


    贵太后却笑,“不着急,他陪你们的日子比陪我的日子长,你们得长命百岁,替他看着点。你们容我多跟他处些日子……若不然,等你们来了,他又嫌我絮叨……”说着,就拉文昭帝的手,“儿啊……”


    “已经叫人去请千金了……”


    贵太后摆手,“不叫她出来,那就是不许出来。不要让她进宫,也不要让她送葬……叫她的安生的呆着吧!只有她一直那么呆着,我才安心。”


    皇后便忙招手叫人,去拦着去请人的人了。


    贵太招手又叫了皇后到了跟前,“你们要好好的!这些年,你殊为不易。他日,我儿若是对不住你,你只管揍他,这是我的话。这么多人作证了,他不敢将你如何。”


    皇后不住的点头,不住的掉泪,一句话却说不出来。


    贵太后这才看文昭帝,“儿啊,没什么不放心你的。你舅父放心你,我也放心你。国事托付给你,我们放心!要走了,当着你叔父们的面,我再叮嘱两件事。”


    您说!


    “其一,太祖不重姓氏,陈家没了就没了,陈家永远不过继子嗣。”


    文昭帝点头,这是永远绝了有人用姓氏说事的可能。


    “其二,之前我下懿旨,叫你母与你父合葬……可而今,我觉得不必了!你将你母葬于你外祖父外祖母身边吧!在父母身边,叫她永远做陈家的女郎。而今,她去哪里都少不了要被责难的。那就不如叫她去父母身边,孩子犯了再大的错,做父母的也能包容。如此,你能安心,你舅舅和济世也能安心了。”


    文昭帝将额头贴在贵太后肩上,哽咽道:“您别走……您再疼疼我……”若是您也走了,谁还能为儿遮风挡雨呀!


    贵太后抬手摸了摸文昭帝的头,摸到了王冠,“承此冠之重,其中之苦,只能独自承受!儿啊,你说的对,我和你舅父自来疼济世比疼你多!这最苦最难的担子,交给你了。”说着就看韩宗道,“你大兄还有你大嫂陪着,可怜你丧妻鳏居……我常忧你出门在外,不知道能不能及时添衣,可否有一碗热汤饭……又常忧你夜半无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曾有过劝你再婚之念,可想想你媳妇……到底是没提过!我心疼我儿,可谁心疼你媳妇呢?你若是有再婚之念,此不算错。天下夫妻,能一起走的终归是少数。可你若是不想再婚,那便不再婚。可就一点,得疼自己个……”


    韩宗道不住的点头,抓着贵太后的手只不言语。


    贵太后看向林克用,笑道:“天下美貌儿郎颇多,但无一可与我儿比……”林克用哇的一下就哭了,将脸埋在贵太后怀里,“儿好似昨儿还是少年,儿以为还有很多年很多年的时间慢慢孝敬您呢……天有不公,夺了我十数年的时光……您也对我不公,少陪了儿好多年……”


    “所以,才越要好好的!把你这十数年的光阴给活回来。”贵太后一下一下的摩挲着这孩子的脊背,说话越发的有气无力,“我儿前半生遭遇了至苦至噩之难,后半生一定会顺遂平安的!”


    说着就道:“我走之后,我常用的随葬即可,不可抛费。数年积攒钱财,我所动不多,都有账册。这些东西,给小辈的孩子们分了吧!曾侍奉伺候的宫人,看各自的意愿,若是愿意出宫,那便叫出宫吧,钱财我已经给了。若是不愿意出宫,或是守灵,或是分配差事……有年迈者,给些清闲的差事叫养老去吧。女卫多数给了南德,她在城外,需得护卫。随我的女卫还有三百,这些尽数给桐桐吧!桐桐自来生的弱,出门别叫人给欺负了。”


    皇子和公主们都点头,给吧!合理!桐桐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抬眼看向贵太后,却见她看着门口的方向。


    是的!贵太后就是看着门口的方向,好似那里站着个人来接她似得!她的手朝门口的方向伸着,“……你可看见,没乱……天下平世道安……能放心的走了……”说着,声音就渐渐不可闻,嘴里好似在哼唱着什么。


    桐桐仔细去听,那唱的是: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第1025章 天地情怀(43)


    哀乐阵阵,叫这秋风也变的凄凉了起来。


    四爷的余光能看见桐桐,很少能见到她如此恸哭。别人的真情,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叫她动真意。


    悲吗?悲的!但愿苍天有感,能叫她陪在想陪的人身边。


    他抬头看天,突然觉得,老天对自己和桐桐还是慈悲的。别管要经历什么,总也不至于叫自己和她失散了。


    其实,这天地间,可敬可佩可感可念的太多了。


    灵堂里,没有一个是贵太后亲生的,可哪个的哀痛不是真的呢?


    林克用在灵堂晕过去了三次,他自幼长在太祖和贵太后膝下,可太祖薨逝之后,他都没来得及参加葬礼,就出城报信去了,再之后就昏睡了十数年,等再醒来,忙着复仇,好容易大仇得报,贵太后又走了。


    对别人而已,太祖驾崩十余年了,多少悲痛也都抚平了。


    可对林克用来说,并不是如此!这样的灵堂,他想起了太祖,太多的悲愤无处宣泄,往灵堂一跪,一声‘阿娘’喊出来,竟是直直的朝后倒去!


    疼!太疼了!


    只恨天不公,眨眼将她予秋风。


    只恨地无情,转瞬带她只西行。


    可再多的恨,再多的疼,终归是留不住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起灵与太祖合葬。


    一到陵地,可了不得了。两位老国公扶着地宫的门,几乎哭死过去。当日太祖的丧事他们没能回来,而今看到地宫里,如何能不痛?


    患难同,生死共,这是当年结义时的誓言呐!


    大兄,慢些走!再慢些走,等等我!等等我!


    处斩罪魁祸首的鲜血染红了法场,残忍吗?


    可听听皇家哀恸之极的哭声,谁还敢说什么,谁还能说什么?


    丧事办完了,天也冷了,皇室病倒了一半的人。


    宫里如何,桐桐也管不了了,林重威和林克用回来就躺下了,面色苍白,呼吸不畅,气息不平,说话有气无力,咳嗽止不住。


    这是悲伤太过,伤了心肺了。


    青牛先生给号脉,然后道:“得养着,尤其是老国公,少则三个月,多则的半年的养着。”


    林雨桐亲手给熬药,她说青牛先生:“家里有我,劳您去一趟二伯那边,看看韩家祖父和二伯如何了……”


    正说着呢,林宽来禀报:“郡主,世子来了,带了国公爷和伯爷。”


    赶紧的,把人接进来。


    林雨桐急匆匆的往出迎,韩嗣源道:“这俩病人太难伺候,我给送来了!两个是治,四个也是治,都放在这边吧。”行!赶紧的!屋子有现成的,安顿进去。


    韩冒劼问说,“你祖父呢?我跟你祖父住。”


    那可不行!本就得养着,守在一处说一些过去的事,心绪难平,怎么养病?


    一个院子可以,一间屋子,这个不行。


    林重威和林克用用了药都睡着了,这会子是喊也喊不起来的。先叫韩家父子住下,青牛先生给重新号脉,桐桐跟着又给号脉了。


    韩嗣源就在边上道:“我瞧着症状差不多,用一样的药……”


    胡说!而今这病,看起来的确都差不多。其一,劳累过度。长途跋涉,紧跟着便是丧事不断,谁都会累的够呛的。其二,便是情绪所致。他们经历过什么,只他们知道,别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所以,都有伤了心肺的症状。


    但是,韩冒劼跟林重威不一样。林重威在西北,西北干旱,他身上的其他毛病,跟韩冒劼这种长期生活在西南的人当然是不同的。更何况,早年战场上的旧伤,这些年又添的新伤,环境导致的身体潜藏的其他病症,这是不同的。


    两人的身体是需要大修补的!


    而韩宗道呢,这十数年来,东南西北的跑,风餐露宿,能有好吗?五脏六腑都不是康健的,再加上林克用这个久病才愈之人,修复他们的身体是个大工程。


    需得缓缓的调理。


    林雨桐跟韩嗣源说这里面的差别,又告诉他为什么要这么用药,“回头你进宫,跟皇伯父说,至少得半年。等明年开春之后,祖父他们才能动身。”


    韩嗣源靠在边上,“皇伯父也病了,没敢叫人知道。”


    “那你熬药,我进宫一趟?”


    “不用!我才从宫里回来,是张太医给瞧的,吃了药喘息平稳了,只说稍微好些了就出来看看。”


    桐桐就再没言语。


    韩嗣源才又道:“大兄跟四郎跟礼部的人回老家去了!”


    给太后送葬?


    嗯!给太后送葬。


    桐桐看了看天:“怕是要落雪了,路上少不得受罪。”


    是啊!可有什么法子呢。侍奉汤药是尽孝,送葬也是尽孝。


    可桐桐不放心呀,收拾了许多东西分做两份,叫刘云带着人快马给送去,省的路上受罪。


    人走了,心里安稳了。她跟韩嗣源得侍奉长辈呀!


    每天这个汤药,都是桐桐给下药。茶房里,药罐上做了标记,每个人的药都不同。饶是如此,桐桐还是怕弄错了,把药给下进去,而后叫韩嗣源看着火,慢火熬着吧,火跟不上了,得用炉子扇着。而桐桐呢,在小厨房里忙。病人嘛,得养着,少食多餐,一天按照五顿饭的给准备,人老喝药没胃口呀,还得换着花样给做。


    林克用靠在榻上,还是有气无力的。最近的美人顾不上美了,面容苍白,嘴唇干裂,一脸的病容。早上起来简单的在榻上洗漱了,这就行了。靠在榻上拿一本书,看书翻开,不一定看的进去。好容易看了两行字,桐桐就端着汤药来了。


    白玉的碗里放着大半碗的药,边上一个白瓷的杯子里是干干净净的水,再边上的水晶碟子里,放着三个精致的腌樱桃。


    桐桐把盘子放在小几上,抬手端了白玉碗递过去。林克用无奈的接了,一口气给闷了。这边才喝完,手里的碗就被拿走了,手里马上多了一个杯子,用杯子里的水漱口,漱口水才吐出来,那边小小个的精致的腌樱桃就放嘴里了,这玩意是用糖和蜂蜜腌渍的,去了籽了,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甚是适口。


    服了药半个时辰,早膳就来了。牛乳粥一碗,一碟水菠萝,一碟菜心,小小个的千层花卷两个,鸡蛋一个,这就是早饭。


    吃了早膳人就又困了,困了就又睡。睡起来了,精神好多了。端来的是点心,甜的咸的拼了一盘,再一杯青青绿绿的水,不是茶也不是药,看着清爽,喝着也清爽。


    而后就得起来在屋里活动了,活动一会子,又是午膳。一小碗的银丝面,搭着一个豆腐,一个说不出来的什么菜,口感怪好的。吃完半个时辰,又是一碗药。


    这会子是真能看一会子书了。中间还会加一次点心,再就是汤汤水水的晚膳。睡前再喝一碗药,这就能睡了。


    还别说,就半个月,他觉得他好了。气息不喘了,胸口不闷了,早起精气神也好了。


    也终于被允许出屋子,去看看其他人了。


    这一出屋子才知道,自家闺女是在亲力亲为呀:这大冷天的,手都糙了。


    他拉自家闺女,“走,见你祖父去。”


    林重威在榻上看最近朝廷的邸报呢,结果就见自家儿子带着孙女进来了。他放下手里的邸报,皱眉看儿子,“怎么出来了?不养着?”


    林克用把桐桐往林重威面前一推:“父亲,这是儿家的女郎君。”


    知道!见过了!我们祖孙这半个月不是相处的挺好的吗?没看见老子这一身居家的装扮吗?都是我孙女做的。


    林重威看了林克用一眼,“你又想要什么?”


    “家里的女护卫,得给桐桐至少五百。”


    林重威抬手就扔了邸报过来,“女卫拢共一千人,你要五百?你皇伯母不是给了桐桐三百吗?早前听说还给了五十,这都三百五了!再要五百,成千人呢,你养在哪?拿什么养?胡闹!最多给一百,多的没有了。”


    “两百!”林克用坚定的看林重威,“就要两百。”


    林重威看了乖巧的站着的孙女,“一百五,凑够五百,这是极限了。”


    好吧!一百五就一百五。


    林重威招手叫孙女到身前来,“有些话,祖父得叮嘱你。”


    嗯!您说。


    “太祖是祖父的义兄,陛下是你父的义兄……你也有义兄!人待我以诚,我需待人以真。当日,你父的选择,祖父没干涉。而今,你的选择,祖父也不干涉。一代人有一代的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境遇。我跟你韩家祖父连同太祖,我们生于一个王朝的末年,长于一个王朝的末年,我们揭竿而起,结束乱世,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你父亲连同你两位伯父,他们生于乱世,长于王朝新立的混乱期,他们的任务是叫社稷稳固。我们是从生里死里蹚过来的!我们的情义,是用同生共死考验过的。而今,看到韩、林两家富贵权势的多,忘却我们当年同患难共生死的也多。祖父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别被王权富贵迷了眼。”林重威面色沉凝,看着桐桐:“祖父说这些话,你可懂这个意思?”


    林雨桐点头,“我懂!皇权的左近,从来都不会是风平浪静的。”


    “对!”林重威叹气,“接下来你会遇到什么,我不知道。你父会知道,但该怎么做,我替你做不了决定,你父也替你做不了决定。祖父是想提醒你,初心难得!你需得秉持初心不变,方能长久。”


    桐桐郑重行礼:“谨记祖父教诲。”


    林重威叹了一声,“那就慢慢收拾东西吧,我跟你二祖父得动身了。”


    啊?


    不是!您这身体情况最好是能休养半年。若是半年不行,三个月也是好的!等过了年,过了年再走也不迟呀。


    林重威笑了一下,说桐桐,“去准备宴席吧!”而后看林克用,“若是皇上身体无恙,请皇上今晚过来,有些话要交代。”


    林克用嘴角翕动:“就三个月,您陪儿子过个年。”


    林重威只催促,“快去!别废话。”


    那便是谁说什么都不行了。


    桐桐从屋里去小厨房的时候,韩嗣源也跟来了,“这倔老头,非要走!”


    林雨桐朝屋里指了指:“一个样!都嚷着要走!”


    怎么就不肯多呆呢?


    林雨桐叹气,“不是不肯多呆,是不能多呆。北有北辽时有侵扰,南有交趾反叛不断。”


    韩嗣源就说,“真想去西南,上阵杀敌,沙场建功……”


    林雨桐没言语,事不是那么个事!如今看着,西北和西南而今都挺好的,两位国公忠心耿耿,可是之后呢?人的寿数终是有限的。等他们去了,常守在两地的韩、林两家后人跟皇上可没那么大情分,那时,该怎么办呢?


    韩宗道和林克用再去西南和西北吗?然后呢?自己和韩嗣源吗?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但是,这个话自己现在是不能说的。她准备了一个素锅子,难得人多,咱聚在一处,热热腾腾的吃一顿饭吧。


    晚上文昭帝果然来了,他比之前清瘦了很多。入席就坐了,文昭帝才问说:“两位叔父……这么着急走?再如何也没您二老的身体要紧呀!”


    韩冒劼抚了一把胡子,“调理的很好,药也叫开了,路上吃一疗程,到了再吃两疗程,后头每年吃七副,便能保安康。不是非得留再京城才能养病的。”


    林重威跟着点头,“二兄之意,正是我之意。北辽崛起异常迅猛,不敢大意呀!”


    文昭帝一脸为难,他是不忍叫两老人在这个年纪了,还在寒冬里跋涉数千里。


    林重威看韩冒劼,韩冒劼微微颔首,林重威这才道:“圣上,今儿在这里的,没别人,有些话得我们兄弟说给陛下听。”


    文昭帝坐好,“叔父请讲。”


    林重威沉吟了半晌才道:“当时,将南北两个国公府放在西南和西北,是太祖稳定边疆之策!此策甚好,叫大陈的版图比盛唐之时更大!这些年,我们戍边,已然达到了太祖的目的。放两个国公府出去,是太祖做了他能做的,也是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可接下来,陛下,您该考量收回两个国公府了……”


    这话一说,谁不变色?


    文昭帝面色大变:“三叔!”


    林重威抬手,不叫文昭帝说话。韩冒劼这才道:“你三叔的话你得仔细思量!不管是西北还是西南,都该是大陈的疆域。我们驻守,那么他们属于大陈。可之后呢?陛下,你不能再依靠两个国公府了,您得叫西北和西南彻底与中原长在一起。西北不能是林家的,西南不能是韩家的,不能给两家后人割疆裂土的机会!大陈疆域一统,此方为大治!”


    说完,韩冒劼站起身来,林重威也跟着站起来,两人冲着皇陵的方向一拜,而后才看向文昭帝,“天下须一统,寸土不许让。这是太祖当年留给我们的话!”


    文昭帝胸口起伏不定,站起身来,复又跪下:“谨——领训!”


    韩冒劼和林重威又看韩宗道和林克用,两人跟着跪下:“谨领训!”


    而后两位老人又把视线落在韩嗣源和桐桐身上,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郑重的跪下:“谨领训!”


    两位老人这才像是放下了心事,文昭帝留下了,他们在彻夜长谈,桐桐被打发回屋睡觉了。


    可躺下了,桐桐却彻夜未眠。


    自己所谓的远虑,有人想到了前头。两位老人家拥重兵而初心不改,临走了,竟是要提醒文昭帝,该削弱两个国公府了,不该养出新的军阀和地方势力来!他们管这个叫做割疆裂土。


    做到这一点何其艰难?


    她用心的给两位老人拟定方子,跟青牛先生讨论。然后又拟了保养的方子、解毒的方子,温养的方子,又根据各地出产药材,拟定了许多伤药的方子,然后放在匣子里给添到行李里。又做了沿途吃的丸药,确保不耽搁调理。


    三天后,送两位老国公出京城。


    雪下的纷纷扬扬,两位老人一人牵着一匹马,缓缓的朝前走着。


    他们走的不疾不徐,去的方向正是皇陵。


    皇陵里,太祖的墓碑前,韩冒劼倒了一杯酒洒在墓前:“大兄,此一别,何时能回来看您,弟也说不准!若是还能回来,弟再来与你共饮;若是回不来,兄莫着急,千里万里,弟的灵柩得运回来,葬在兄身边的。彼是,弟去了那边,兄也要备好酒,你我兄弟再共饮也便是了。”


    林重威将碗里的酒也祭奠于灵前,“大兄,您交代的事还有最后一点事没办完,您再等等,等事情了了,弟弟们就回来了。彼时,我们兄弟再聚。”


    说着话,两人又给彼此斟酒,然后两人碰杯,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朝后退了两步,对着墓碑叩首后,起身又站立了良久,这才往出走。


    前路漫漫,一南一北,终是要分别的。


    在岔路口,林重威站在韩冒劼身前,而后缓缓跪下:“二兄,此一别,山高水长,你我兄弟若是不能活着想见,那就相约九泉,不见不散。”


    韩冒劼红了眼圈,要扶林重威起身,但林重威还是坚持了叩首之后,才起身。两人相扶相携,对视良久。


    然后相视朗然而笑,彼此相拥,有同时抬起手捶了捶对方的后背,便又松开,同时跃上了马背。


    骑在马上了,一个笑着说:“二兄,长路漫漫,一路珍重。”


    一个笑着回:“三弟,天寒地冻,此去保重。”


    珍重!


    保重!


    一声声珍重,一句句保重,岔路口就在眼前,该分别了。两相视一笑,而后同时扬鞭催马,一南一北,背驰而去。


    文昭帝站在原地,缓缓跪下,深深一礼,久久不能起身……


    第1026章 天地情怀(44)


    风呼啸,雪飞舞。


    桐桐裹着斗篷站在一株红梅前,怔怔的对着红梅正出神。青芽轻手轻脚的过来了,低声道:“郡主,承恩侯府打发人送来了一封信。”


    承恩侯府?


    林雨桐接了过去,顺手展开,扫了一眼而后塞给青芽:“不用管。”


    青芽看了一眼,原来是吴东璃偷着叫人送出来的,说是宋家被抄家了,宋受勋得被处斩,宋家的其他人怕是得回老家,宋家的康乐侯的爵位也被夺了,府邸也被查封了,希望能看在血脉关系上,给予一些帮助。


    真是闲的蛋疼!宋氏那般脑子的女人怎么生出这么个糊涂蛋女儿。


    她没搭理,只问青芽:“去看过义云县主了么?炭火和用度足吗?”


    “足!府里置办的时候把县主那边的也置办了。奴婢去的时候,县主正跟几个嬷嬷打马吊呢。”


    是吗?过的好就成了,“吩咐下去,每月初一都过去瞧瞧,我怕有时候我忙起来了,顾不上那边。也叮嘱好那边伺候的,不论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别瞒着,只管打发人找你要便是了。能满足的要尽量满足!”


    记住了!青芽看着密密匝匝漂下来的大雪,“郡主,雪大了,回屋吧。”


    桐桐指了指一支梅花,“那一支如何?”


    好俊呐!


    “去取剪刀来!”


    青芽忙取了剪刀过来,桐桐抬手将这一枝红梅剪下来了,然后抱着红梅去了正堂,供奉在牌位前,正要上香呢,林克用回来了,看见那红梅,便笑了,这孩子比自己细心。


    府里就爷俩,但至少不用一个人用饭了。林雨桐鱿鱼汤过去,“您尝尝,味道可对?”


    泡发的干鱿鱼做的汤,林克用尝了一口,不腥只鲜,“好味道!”重重的生姜味,一口气喝下去,汗都出来了,“还是家里舒坦呀!你是不知道,为父今儿给难受坏了。契丹派了使团进京,今儿在御书房见了他们的正使,那家伙身上的味道可别提了,差点没给为父给熏回来了。”


    契丹派使臣来了?


    “败了一仗,也知道朝廷跟两个国公府之间的关系跟他们想的不一样!内部无裂痕,他们便忌惮。派了使臣来,一则,为了吊唁两位太后;二则,也是带了国书来,契丹改国号为辽。”


    辽国国祚绵延两百余年!


    当真是一强敌。


    桐桐没言语,她发现了一个盲点,那就是京城中和朝中是否存在奸细?


    这一点甚至可以肯定的说:有的!肯定是有的。


    第二天林克用一走,桐桐就叫刘云给陈六送信:世家四散了,为分剩余的家产大打出手的不在少数,大家分成了小家,各自求生去了。留几个人顺便注意就行了!该把视线从内患上□□了,多打听辽国的消息,多盯着京城的安全,别叫朝中被人渗透的像是个筛子。


    陈六愣了一下:盯奸细?


    他急速给宫里递了密信:这位郡主没交还差事,又开始盯着奸细了。


    文昭帝正跟大臣议事,去更衣的空档看了一眼密信,而后便笑了:瞧,这不是挺好吗?不管什么时候心存警惕都是对的。


    他低声吩咐吕城:“告诉陈六,一切听郡主差遣。”


    吕城笑着应了,“三爷还总怕郡主被人欺负了。”


    文昭帝轻咳一声,“不要多话,且看他几时能发现。”一个丧事接一个丧事,丧事完了又病了,身体没养好又送走了两位国公,回来还没好好坐下说话呢,辽国的使臣又到了,叫人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老三自然什么也没发现。


    说完又问说,“大郎和四郎几时能回来?”


    后天吧!按日子算,后儿是必回来的。


    结果四爷一回来就听说辽国的使臣到了,大皇子低声道:“这便是家和邻不欺了。”


    是!家和邻不欺。


    京城就在眼前了,石坚喊了一声:“那是郡主么?”


    不是她能是谁?得亏下着雪呢,她还给迎到了城外。一个人站在亭子里,不冷么?


    四爷夹了坐下的马,先过去了。


    大皇子会心一笑,见石坚要追,他忙喊住了,“你急什么,怎生这点眼力见也没有了?”


    石坚一愣,然后挠头,“郡主果然心悦我家王爷吗?”


    大皇子奇怪的看了石坚一眼,“为何这般问?”


    石坚低声道:“郡主喜好美男子……”


    胡说!大皇子正色道:“郡主乃是性情中人,用情自然专一。不可人云亦云!”


    石坚抬眼望去,就见雪中的十里亭里,一黑一红两个身影相对而立,明明没有太多的亲昵,可就是只他们站在一起是对的,是好的,是叫人不由的想要报之以微笑的。


    到了近前了,桐桐朝大皇子招手,“大兄,快来!这里点着火,有热汤,来暖和暖和再走。”


    大皇子这才过去了,果然,亭子里点着炭盆,上面吊着铜壶,铜壶里倒出热滚滚的汤水来,吹了几口喝到肚里,果然舒服。他就笑,“赶紧回去,还没给两位老国公请安呢。”


    请不了了!他们回去了。


    回去了?怎么这么快?


    三个人围着火盆,桐桐才把那晚在林家说的那番话转述给二人,“……真就是一天没多呆,下雪也没拦着两人的脚步。”


    这可真是叫人没想到的提议!四爷叹了一声,最怕遇到这种纯粹的人!面对这种人……叫人毫无招架之力!


    他看桐桐,桐桐也看他,然后两人视线一转,看向大皇子。


    大皇子眼圈红了,然后站起身来,对着西南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对着西北的方向,又是三个响头,等起来的,额头都红了。


    四爷和桐桐:“……”得!有多一个。


    回宫回宫,好生闹心的说!咱不怕遇到坏人,真的!坏人坏不过我们。可咱是真怕遇到好人,要是好人过不好,咱就感觉咱是有罪的。


    所以,看似很轻松的日子,真的就那么轻松吗?


    情义值千金,可叫情义不变,感情不散,这何其艰难。


    一起回城,可桐桐却不跟着回宫了,“不能回去住了!”


    哦!桐桐的美人爹回来了,见面好似不大方便了呀。


    于是,桐桐回家,两人回宫。


    去御书房复旨意的时候,大臣们正吵嚷呢:“联姻一事,未尝不能谈。此与和亲不同,只是联姻而已,此乃两国交好之意。臣以为此法甚好,联姻为上策!两国能不交战,此乃大臣与大辽百姓和朝廷之福,臣以为当为。”


    说话的是礼部才上任的尚书叫萧蕴。


    大皇子认得此人,此人是萧家的人,同族,关系不算太远,应该算是母妃的堂叔父。算是唐末的进士出身!此人跟家族不睦,被嫡房压在上面,愣是不靠家族举荐,每年三五十个进士的名额,还真被他给考出来了。考出来之后,一直在地方任职,从不掺和家族事务。


    而今,萧家倒台了。当然了,父皇也不会叫世家那些人在外面胡说八道的,于是,像是萧蕴这般的世家子便被提拔了几个。


    萧蕴的话音才落下,一个老者也开口了,四爷和大皇子并不认识此人是谁。


    吕城过来上茶,低声道:“是新简拔的内阁程翰程大人,寒门进士出身。”


    程大人怎么说的呢?程大人也说:“臣以为萧大人所言极是,而今百姓急需休养生息,不交战是最好的策略。联姻、通商,臣以为以现在而言,是为良策。”


    朱权冷哼一声,“联姻?怎么联?说到底,不过是畏战而已!”


    冯岩看向朱权:“畏战?朱大人,您是武将,武将不畏战是好事。可文官畏战便是坏事吗?若是敌人打来了,文官畏战,死不足惜。可而今,是需要与人争斗的时候吗?况且,对方要打仗吗?没有!对方提出想联姻。那若是我们拒绝,会如何呢?这便是落人口实。再者说了,联姻怎么了呢?汉时不联姻?还是唐时不联姻了?”


    文昭帝坐在上面没言语,只朝大郎和四郎摆手,又低声吩咐吕城:“叫他们下去歇着吧!也累了!请太医给看诊,喝了汤药驱驱寒气。”


    大皇子和四爷就都从里面出来了。


    两人站在廊庑下,看着巍峨的宫阙,谁都没说话。


    大皇子叹气:“朝臣大部分还是支持联姻的!这不能说他们错了。”


    四爷摆手,“这事不是非必须的,不想成……总有办法叫它成不了。”不急!


    这事也真不是一句两句能定下的,朝中的声音只怕一时半会的都无法统一。


    四公主在在拨弄鸟食,喂挂在屋里的这个鹦鹉,就听外面禀报说,“娘娘来了。”


    母妃来了?


    四公主抓了一把瓜子放在食槽里,就拍了拍手,去迎母妃了。


    萧贵妃一进来就把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小四,你听说了吗?朝廷要联姻。”


    联姻呀?跟契丹?


    嗯!萧贵妃拉了女儿坐了,“你想呀,这联姻能用谁联姻?三公主?这不可能!你父皇觉得亏欠了你叔父的,万万不会用三公主去联姻。林家那丫头?那更不可能,翼国公府在那里放着呢,你林家叔父又只这一个宝贝疙瘩,怎么可能选她?再要不然,那便是要德丰那丫头?这最最不可能了,太祖和贵太后就只那点血脉了,怎么可能远嫁?所以我说,这必是要在你跟小五中间选一个的。”


    四公主被说的心里发毛,问说,“那依您的意思呢?”


    “听闻承恩侯府长房只一子,最是敦厚本分!不若,去求求皇后……”


    这是什么主意?可着承恩侯府联姻没完了是吧?大皇兄才跟吴家的姑娘和离了,回头又盯上人家的儿郎了?


    四公主不住的转着手里的杯子,然后摇头,“您别瞎出主意,也别听风就是雨。这事……我打听打听再说。”


    可上哪打听去呢?


    她出宫了,上林家,找林三:“联姻的事你听说了么?”林雨桐听说了,“你放心吧,这事暂时成不了。”


    为何?


    “在孝期呀!”林雨桐就说,“皇伯父只要以守孝为由,延后议此事便可!这守孝多少年呢?一年?三年?俩太后分开算,两年?六年?说不准的,对吧?”


    四公主眨巴了一下眼睛,“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林雨桐而后又笑,“还记得在猎场,皇伯父叫咱们拿刀杀敌的事吗?”


    记得!是了!是了!父皇宁肯看着自家的女郎君拿着刀杀敌,也不会强迫女郎君去联什么姻!真是,差一点又被母妃给带沟里,她的话是真不能跟听的。


    在宫里呢,四爷叫人给三公主送了消息,“只管安心,联姻这事不成。”


    三公主将手里的手里的针线收了,都放在匣子里,“这是四郎的,给他送去,出门骑马膝盖冷,把护膝带上。”


    宫人赶紧去送了,回来说,“雍王不在,说是面圣去了。”


    在不在有什么关系,送去了便是了。只是不知道面圣又是为了什么?


    四爷就是为了跟辽国联姻的事的:“很多大臣的看法有他们的道理,与邻能交好,自然是要比交恶强。贸然拒绝,恐落人口实。以守孝为借口,拖下去,难免叫人觉得失了诚意。那为何不以诚相待,守孝是真,这不是推脱。联姻这事可暂不提,但却能提别的事!比如,两国之间的,为何不能有些别的方面的交流呢?比如,皇室互访……”


    什么?


    “皇室互访!”四爷就道,“咱们可以叫皇子公主去大辽看看,三五个月便回。他们也可以打发他们的皇室前来,咱们可以给兴建馆驿。每年如此有来有往,什么都可以借着互访来谈。甚至可以为了表达诚意,咱们先派人过去。若是他们觉得可以,儿觉得,儿可去一趟。”


    又不是把皇室的后辈全送到狼窝里了,折损了就后继无人了,怕什么?转转嘛!


    文昭帝有点发愣,这还真是一种比较新颖的处置方式。以前派遣使臣的多,谁家还真派遣皇室成员来回的窜门呀?


    可四郎提的这个事吧,又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他问说,“你带着使团亲随,真敢去大辽?”


    “大辽人难道不是两个肩膀一个脑袋?”四爷起身,“伯父,此事值得试试!”


    文昭帝起身徘徊,“能试?”


    能试!


    “敢去?”


    敢去!


    文昭帝站住脚,喊吕城:“今晚设家宴,通知二爷和三爷一样,快去!”


    于是,桐桐就被林克用带到宫里,参加家宴了。


    这一开席,文昭帝就扔出个大雷来,竟是要搞什么皇室友好访问。桐桐蹭的一下就朝四爷看过去:这主意是你出的?


    第1027章 天地情怀(45)


    这黑心肝的心里不定憋着啥坏主意呢。


    桐桐看四爷,四爷可无辜了,坐在那里乖乖巧巧的,特别像个好孩子。


    文昭帝指了指四爷:“主意是四郎出的,叫他来说。”


    四爷:“……”你完全可以说这是你的主意,为什么要这么磊落。一个个的都看过来,他只能看了皇后,又看韩、林二人,解释道:“不管是嫁公主,还是娶契丹的女子为皇子妃,这都达不到咱们想要的目的。契丹跟咱们不一样,咱们这皇位自尧舜禹之后,便是家天下。但是契丹不是,它正在过度期!以前呢,是三年一选可汗,部落之间争斗不断。而今呢,是遇上一位雄主耶律阿保机。此人早前因战功蝉联三界可汗,而他身边的谋士多为汉人。他受汉人影响,便想将选举制改为世袭制,为了加强汗王的权利,他将部落联盟分位南、北两院,分设南院大王,北院大王,以分联盟之权,将权利尽数归于汗王之手。后因其汉人官员提出‘汉胡分治’,而今,契丹内部有一种声音,觉得应该将南北两院事务分开,北院主管北面官系,南院主管其境内汉人州县等事务……”


    林克用:“你这都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这都是对的!朝廷关于契丹的消息多是西北林家传来的,但这小子才回来,消息从哪来的?


    四爷就道:“茶商!契丹几乎离不了茶,茶商来来往往,自然就能知道。”说着,就看了桐桐一眼,她送的那两斤普洱,叫他想起该跟这些茶商亲近亲近才是。


    他看桐桐了,以为能换来桐桐恍然的眼神。结果呢?却见桐桐嘴巴微微张开,眼神带着几分恍然甚至于愕然。


    这是又走神了,想到哪里去了吗?


    嗯!这南院大王、北院大王……为嘛听起来这么熟悉呢?原来南院大王是主管汉人的州县以及事务的吗?


    我以前怕不是个傻子!


    才这么一想,脑子里‘轰’的一下子好似涌进去许多东西,一个个动作,一本本医书,好容易有个人的模样了,就听到咳咳两声,脑子里那根弦蹭的一下断了。


    她激灵一下,朝四爷看过去,马上接话:“这么做……谁能服?”然后坦然的看四爷,我有认真在听,真的!


    四爷点头,“是!没谁能服。”本来都有机会做汗王的,现在都没机会了,“这必然会导致长时间的内部动荡,所以,他们想跟咱们和平相处是他们内部有这个需要。之前有个‘诸弟之乱’,阿保机的兄弟们尚且要反,更别论其他部族了。在这种情况,联姻不明智!一个不小心就卷入他们的内斗之中,此弊大于利。”


    桐桐点头,长时间保持的选举制不是那么轻易就被打破的,只要有野心的,都能借口选举制来闹事!今儿跟这个联姻,转脸他下台了。谁也不能保证这个汗王上台之后,继位者一定是他的儿子。


    事实上,辽朝史上就是如此,老二把老大赶下去了,回头老三接了老二的位置,转脸老大的儿子又从老三的手里抢位置。这般你方唱罢我登场,你这联姻怎么联?


    这个想借兵,那个想借势。借吧,无端的搅和进去了。不借吧,转脸就能交恶。


    既然对方也想求双边太平,那只要有诚意,是不是通过联姻的方式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如果大陈不稳,内部分崩离析,那人家就能对外扩张来转移内部矛盾。之前出兵就是因为他们觉得大陈内部出现问题了。


    可现在发现大陈经此一事,根基稳了,这不是就来了吗?他们得保证边境安,才能处理内部的问题。


    所以,只要不打仗,什么方式来保证两国的友好关系,对方都能接受。


    只要这边谈拢了,便能很快的缓解西北的压力,少些摩擦也是好的。


    文昭帝看韩宗道和林克用:“四郎此想法如何?”


    林克用点头:“可行!先接触接触吧……不能着急……”说完就问说,“今年冬天是不行了,要去也得春暖花开之后,路上就得月余,呆上三五个月,也就是秋里才能回。”


    韩宗道就问说,“谁去?我去?还是老三去?”


    文昭帝的视线在几个孩子身上扫了一眼:“你和老三谁都不去,孩子们去吧。”


    林克用在大皇子身上瞟了一眼:这小子过了年就十七了,是不能总圈着了。


    行!那就这么着吧,明儿在内阁和枢密院定下来了,就召见使臣。


    大皇子起身,“父皇,若是定下来,自然是要常来常往的,机会都有。只是儿子居长,这头一次就让儿子去吧。”


    嗯!如此也能显得郑重些。


    桐桐赶紧给韩嗣源使眼色,韩嗣源马上道:“大兄要去,我跟桐桐自然也是要去的。”


    对嘛!对嘛!结义为兄弟,怎能不相随呢?


    林克用斜眼看自家闺女,你们这眼神乱飞,我是瞎子呀?“你不去,契丹什么境况还没摸准呢,你去也是添乱,还得人分心照看你。”


    林雨桐:“……”这个爹有点难办呀!


    她求助的看文昭帝,文昭帝咳嗽一声,转脸给皇后夹菜去了。


    她又看四爷,四爷将水萝卜递过去:“要这个?”


    桐桐:“……”过分了昂!


    一直到出宫,都没有一个人再提议叫桐桐跟着去。


    但自己必须跟着呀,就四爷那能耐,出门谁能放心呀。


    可怎么说服林克用呢?不太好办呀!


    当天晚上没能说成,因为林克用喝多了。这倒是不急,反正明年春上才出发呢。回家把林克用交给林宽,桐桐回去洗洗也睡了。


    可这一睡着,脑子便有一个姑娘。这姑娘一会子脚踏湖面,翩然而行。一会子掠过树梢,飒然而过。脑子里还没醒过神来,这姑娘又好似在一处很大的石室内,那里面书架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书。


    等等!那是什么书?那是什么书?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


    桐桐蹭的一下睁开眼睛,擦了头上的喊,满眼都是震惊。


    青芽披着衣裳进来,“郡主,怎么了?”


    桐桐看她:“几时了?”


    “四更天了。”青芽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可是梦魇住了?”


    不是!桐桐接过茶一口给喝了,然后打发青芽,“你去睡吧,我也躺会子。你把帐子捂严实,钻风。”是!帐子捂严实了,青芽退出去了。


    桐桐翻身起来,盘腿而坐,打坐吐纳,直到外面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她才醒过神来。气这个东西是真的有,并不是自己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只是,好似环境不对,便是再怎么练也练不出如梦里那般能高来高去的本事。


    她不在这上面纠结,掀开被子就起身来,简单的洗漱,随便塞了几口吃的,就叫人准备马车,“出门一趟。”


    这才是林克用上朝的时间。


    美人打着哈欠十二万分的不乐意往马车上去了,才要上马车,就听到轻快的脚步声,不是桐桐能是谁?


    林克用无奈,“爹爹出门不用你送。这么冷的天,多睡一会子多好!咱们家没这么些规矩……”


    桐桐朝他摆手,“爹,我也出门呀!”


    林克用:“……”自作多情了。他就说,“不能在外面玩,得守孝呢!你在家里看看书,下下棋,叫丫头们带着你玩……”


    “我也要进宫的,爹爹。”她跳上马车,“我有事!”说着话就催马夫,“快!先走。要不然宫门口怕是得等好一会子。”


    林克用跟林宽指着已经出门的马车:“她……倒是先走了。”


    林宽不敢言语,自家这女郎君只是进宫了,又不是孝期去调戏谁家的郎君了,不甚要紧的。


    桐桐一进宫就去找四爷,四爷这个点不在他的寝宫,肯定在上书房。她知道自己会找他,要见面只上书房最方便。


    一跑进去,果然就见四爷一个人在看书。


    桐桐凑过去坐在四爷的对面,怕伺候的人听见了,便凑到四爷跟前,低声道:“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桐桐趴在四爷耳朵上:“武功呀……绝世的武功……”


    你一直对武功深信不疑,曾迷恋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又曾对武侠电视剧着迷,再联系你的身手,我就怀疑你肯定有过类似的经历。


    那是你属于哪种呢?怎么看电视都没想起来,现在想起来了?四爷就点头,不疾不徐的,“什么东西触动你想起了……”


    桐桐又趴过去,跟四爷嘀咕:“就是你说南院大王、北院大王的时候我想起的!我那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我怕不是个傻子,我竟然不知道南院大王到底是多大的权利……人家的职权范围我都不知道……”


    四爷正在翻书页的手一顿,又缓缓的退回上一页,好似动作不流畅从来不存在过。


    桐桐自来不是个不懂政治的人,对南院大王、北院大王这种庞大的官衙机构,她竟然说她不知道那玩意是干啥的。结合之前的观察,这能说明什么呢?


    第一,桐桐本身就是普通姑娘,这是自己早就能得出的结论。


    第二,在成为四福晋之前她有奇遇。一为药,二为武功。


    第三,她对南院大王、北院大王有别的触动,竟然隐隐的找到武功的一些记忆。


    他就问说,“还有别的吗?”


    有!桐桐低声道:“你帮我做一根金针吧……”她详细的描述金针的模样,四爷的脑子有画面一闪,好似那根金针他很熟悉似得。


    也就说,医术也找到了来处。


    医术、武功、南院大王,不懂政治,那么在成为四福晋之前,桐桐的经历便勾勒出来了。虽然荒诞的很,但只有那一种可能了。


    四爷凉凉的一笑,上下打量桐桐,也在桐桐耳边问:“爷在你心里可算是英雄?”


    这笑,笑的桐桐发毛,“自然!在我心里,只爷是英雄。”


    四爷便笑了,笑的意味深长,“还想起什么了?”


    没了!


    “一个人也没有?”


    桐桐点头,这也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除了一个姑娘之外,再没有人了!我怀疑那个姑娘就是我!你说,为什么这样的记忆里会没有其他人呢?我这个性格,是那种会躲在某个地方,不跟人打交道的性格吗?必然不是呀!可我的记忆,就像是被人剪辑了一样,只有内容,没有人物,奇怪不奇怪?”


    四爷抬手将桐桐头上的碎发理了理,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她觉得奇怪,自己并不觉得奇怪。她想不明白的道理,自己懂了。对她而言,在碰上自己之前的经历都不必重要了。不管是人还是事,她不觉得有必要记住。能想起的,都是对她来说极其重要的。她想不起来的,那自然就是不重要的。


    她是自从遇见爷,一心都在爷身上,那么那些过往揪住干嘛呢?最好叫她彻底忘却了吧。


    四爷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你一说武功,我好似脑子里也有一些片段记忆,像是你在教我什么步法……”


    是吗?


    是的!这是真的,真没骗你。


    桐桐一下子就笑了,“咱俩一定做过师徒,我是师傅,你是徒弟。”师徒恋什么的,想想也很有带感!


    四爷笃定的点头:“应该是的!”


    然后桐桐可美了,“回头我再教你。”


    嗯!我等着,“回头我就给你做一根金针。”


    嗯呢!


    两人离的可近了,在一块嘀嘀咕咕的。五公主在门口瞧见了,便抬头捂住了眼睛,“哎呀!”


    桐桐回头一瞧,看见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眼睛的五公主。她招手,“喊什么呀?快过来。你起这么早跑来找先生?”


    “不是!听说你进宫了,来找你的。”五公主坐在两人边上,看见这么多伺候的,她也觉得不方便。但学堂这地方,不能随便把人家打发出去了。她只能也凑近两人:“我来找你,是前儿我出门,碰到了卢七郎。”


    桐桐看她:“你们不行……”


    知道!五公主低声道:“卢七郎说找我有事,我不好一个人去见,想找你跟我一起去。”


    非去见吗?只叫他随意去生活不好吗?


    五公主左右看看,声音更低,“我看他一脸着急,不像是作假。”说着,眼里有些黯然,“他……是落架的凤凰……以前高高在上,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可这世道,你知道的……没有依仗,他会遭遇什么,我不敢想。他要是有罪,那他就该死。既然不该死,我……不忍他落入尘埃……”林雨桐看了四爷一眼,四爷往琴房指了指,“我去找琴师了,你们随意。”


    行吧!那就去见见!


    第1028章 天地情怀(46)


    见卢七是在宝林寺。


    宝林寺是在城里的一座寺庙,距离皇城也不远。


    林雨桐皱眉,“卢七怎么在这里?”


    五公主低声道:“卢家获罪,原来的宅子并没有抄没,只是被卖了。卢家族人众多,宅子卖了之后,每一房也并没有得了多少。卢七这一房得来的银两在内城置办了小宅子之后,所剩就不多了。幸而他以前常来宝林寺,香火银钱给的颇足!而今,在寺里抄经,赚几个养家的银子罢了。”


    没等林雨桐说话,远远看见一身青衣的卢七郎过来了。美人就是美人,去了华服,依旧是美人。


    他看见桐桐也来了,脚下并不乱,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然后对着两人见礼。


    林雨桐指了指边上的位置,“坐吧。”


    这边距离炭火近,能暖和一些。


    卢七郎坐了过去,“殿下,郡主。”


    规规矩矩的,不见当日冒出来的那股子自傲了。


    五公主给他倒了一杯茶,“你说要见我,是有事。说吧,不用避讳郡主!”


    卢七郎看向五公主,“殿下,在下那日是碰上五公主,所以才向你求助的。其实,在碰上五公主之前,在下曾去过忠勇伯府,原本是想找韩世子的,但是韩世子并不在府里,我给留了话,但是迄今没见回复,我想着,怕是韩世子一直没回韩家。中间我又去了监狱,还是想找韩世子。不过怕是韩世子以为我是要求情或是其他……便避而不见。我也想去忠勤伯府找郡主,但是……京城中早前流言纷纷,而今,在下落魄了,却急于找郡主,怕是对郡主的名声更有妨碍……刚巧,这又遇上五公主了,才不得不跟您求救。”


    是说并不想利用五公主或是别的。


    嗯!五公主点头,“我没多想,你说事便是了。”


    卢七郎起身,而后缓缓的跪下,“殿下,卢七郎今日是来求救的。”


    求救?谁欺负你?


    “卢七郎七尺男儿,若是与人有争执不能自己解决,那也活该受难。若是为此求助,我卢七郎成了什么了?”他看向林雨桐,“郡主可还记得杜十一娘?”


    记得!怎么了?


    “有人在买世家出身的女郎君……以供其取乐所用,杜十一娘声名在外……因她兄长不肯卖她,被人打断了双腿,她怕给家里惹下祸患,而今已然出家,就在城内的梅花庵!”


    什么?林雨桐啪的一巴掌拍在桌案上,“你这人……絮絮叨叨的这半日工夫,这种事,你直言便是了!”说着,就拉了五公主起身,一边往出走一边说卢七郎:“这样的事,一发现就该去找衙门。事关世家,正是敏感之时,衙门不会视而不见!圣人提拔了世家出身未曾沾染事端的官员,内阁之中尚有世家旁支出身之人,便是找他们,他们也不会不管。你可倒是好,怎么这么磨叽呀!你找韩世子,给监狱那边留言直说事情,他早管了。你上门找我不方便,让个陌生人给投递个帖子,送不到吗?从不知你卢七郎办事这般的啰嗦!”


    卢七郎红了脸,“卢家跟别家不同,怕惹了忌讳……”五公主看他:“你当皇家是何等样人家?”


    两人出了寺庙,都不坐马车了。林雨桐牵马,带了青芽和刘云,她说五公主,“你带着卢七郎去官府,我去梅花庵看看杜十一娘。”


    说着话,翻身就上了马,催马就走。


    五公主应承着,一边上马一边喊伺候的宫人:“给卢七郎一匹马,去京城府衙。”说着就催卢七郎,“你倒是快点呀!”


    卢七郎左右看看,上马没有马凳,也没有人登,五公主带着人都跑远了,他才跟上去。五公主路上问说,“知道是什么人在干这买卖吗?”


    “多是大商户!”五公主皱眉,却再不言语。


    这种事能怎么说?刘云叹气:“这便是人性之恶了。”林雨桐点头,谁说不是了!糟践以前比他们尊贵的人,心理便满足了,猪狗不如的东西。


    前面便是梅花庵,一个很有名的庵堂,在京城中很有些名声。她下了马,直言自己要见杜十一娘。


    小尼姑在前面带路,另有尼姑给主持去送信了。


    林雨桐没等主持,只快步往里面去。在庵堂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院落里,见到了一身灰衣的杜十一娘。


    以前如金玉一般的姑娘,而今消瘦又憔悴。


    看到进来的是林雨桐,她站起身来,行了一礼之后便沉默着。


    桐桐打量了一下静室,无炭火,冷如冰窖。她皱眉,“遇到这样的事,为何不求救?”


    杜十一娘一言不发。


    “杜家……杜微均谋逆,死了。但是杜微铭活着呢!虽然罢官,但也准其回老家!杜家族内,亲近之人无当官的,但是,像是杜微铭这样的人,他的故交和朋友不少,庇护不得你们吗?”


    杜十一娘摇头,“夫妻都只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呢。更遑论本就内部矛盾颇多的家族……郡主能来……小女很感激。”


    林雨桐不在问其他,只问说,“知道是谁动了这龌龊的心思吗?”


    杜十一娘点头,“以前的茶社,史家获罪了。”


    嗯!只要有牵扯,自然就攀扯上了。然后呢?


    “是西南来的商家,姓常。常家从户部买到了逆产,重新开了营生……不知道采买世家女所为何来,但就我所知,是他们家在买人。”


    林雨桐一听便起身,“你在庵堂暂时呆着吧!”说着就往出走,一出来见主持在外面候着,叮嘱道:“好生照看,她是一桩案子的证人,若是哪里出了意外了,定不轻饶。”


    说着就看了青芽一眼。


    青芽取出银锭子递给对方,这才跟着主子直接出去了。


    出来之后刘云低声道:“杜家有几个老妾在梅花庵里出家了,人家才肯收容的。”


    嗯!林雨桐直接上门,直奔茶社。


    茶社的掌柜的也换人了,一见这气势汹汹的阵仗吓了一跳:“贵人见谅,铺子还没重新开张……”


    “你们东家呢?”


    在!在呢!


    “叫出来。”林雨桐坐在正堂,看着掌柜的,“快些,少些废话。”


    掌柜的赶紧叫小厮去喊人了。


    不大功夫,一个四十来岁清瘦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郡主殿下,您看,咱这还没营业。”


    林雨桐起身:“你叫什么?”


    常计!小人姓常名计。


    “听闻你在买人呀?”


    常计面色一变,赶紧道:“小人……小人……是在买人,这营生做起来,是得些人。”


    “专挑世家女子?”


    常计头上的汗都下来了,“……世家女子……这是做生意的噱头。”


    “人家不卖,你们便将人的双腿打断了?”


    “小人冤枉,是他骑马从马上摔下来,实不是打断的!”


    “那就是你真的买人了!”桐桐哼笑一声:“大陈开国,对买卖人口是有规定的……”


    常计头上的汗就下来了,才要说话,就见官府将茶馆围了,府衙来人了。


    那桐桐就不管了,这不是她的职责。


    出来的时候,她低声吩咐刘云:“叫陈管事盯着这个常家,看他们买人到底是要干什么。”


    是!


    骑马在回宫的时候,五公主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卢七郎站在边上,正跟五公主说话。


    桐桐一回来,五公主就笑:“怎么样?杜十一娘好着没?”


    “在庵堂暂时无事。”桐桐从马上下来,将缰绳扔给青芽,得跟五公主进宫门了。


    卢七郎深深的一揖:“谢二位殿下。”


    桐桐摆摆手,跟五公主往回走。


    卢七郎能听见这位郡主的声音,她在说:“一个茶商而已,好大的胆子。这件事就是得往大的闹,闹到人尽皆知了,便也知道有些事不能过分。人跌入尘埃,却不是能任意践踏的。”


    卢七郎猛的抬起头来,朝那道背影看过去。


    “人跌入尘埃,却不是能任意践踏的!人跌入尘埃,却不是能任意践踏的。”


    卢七郎将自己的头高高的抬起,站立了良久,直到双脚麻木了,老仆大着胆子来催了,他才转身往回走。


    小小的门脸,小小的院落。


    一进门,边上的门房住着老仆夫妻。穿过照壁,是个小小的天井。他穿过天井进了正堂,能听见父亲沉沉的咳嗽声和母亲低低的言语声。


    他站在正堂里,朝东次间走了两步,“父亲,母亲,儿回来了。”


    母亲忙道:“快进来!”


    里面的炕上,是面色苍白的父亲。炕沿上坐着个一身粗衣的女子,这便是母亲。


    母亲脸上还挂着面巾,他忙问:“脸上的疖廯还没好吗?您让儿看一眼,回头去找大夫开一味药!”


    卢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面巾摘了下来了。


    卢七郎看见那脸,一瞬间便白了面色,“阿娘……你的脸……”


    卢母摸了摸脸:“是不是挺吓人的?”


    “是谁?”是谁划破了您的脸?


    卢母笑了笑,“阿娘嫁给你爹,在高门大户之中,这容貌无碍!可若是蓬门荜户,这般的容貌是祸不是福!这是娘自己划的,你父亲提前并不知道。”


    炕上的男人靠在枕头上,怜惜的看向女子,眼里便有了湿意,“委屈你了。”


    卢母摇了摇头,然后起身,“我去盛饭,你们爷俩说话。”


    卢七郎将身上的棉披风解下来披在母亲的身上,“外面风大,阿娘别着凉了。”


    嗳!


    卢母抬脚出去了,卢七郎这才坐到父亲身边,“父亲,药吃了吗?”


    吃了!卢方行将怀里的汤婆子给儿子,这才道:“这天寒地冻的,今年就先在城里这么过活吧!等到来年天暖了,将城里的房舍卖了,去城外哪个郊县买个小庄子,有田有地,教几个蒙童,咱的日子也就能过了。要不是我身子拖累,无法远行,其实还是该回老家的。”


    卢七郎沉默了良久,这才道:“父亲,听闻朝廷要选吏……”


    什么?


    “三代不能为官,但吏却不禁!”卢七郎看着父亲,“儿子……不想躲起来,每日里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不管是官还是吏,儿总得站在人前,去做一份差事。有一个身份,庇护您和娘亲安生的过后半辈子。儿也想有个稳当的差事,赚一份养家糊口的银钱……总抱着世家的身份不撒手,觉得高高在上,可别人还是一样的能把你踩在脚底下。爹爹,唾面自干,咬牙撑过去了,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吏是下等也罢,不入流也罢……儿不在乎!儿要是敢站出来,做这个差事……那世人就知道儿是什么样的人!儿干的了别人干不了的事,那谁要是想欺负咱,他是不是得抻着点……好叫人知道,咱便是没有那高高在上的身份了,咱也是不好惹的人呢!”


    卢方行脸上终是带出几分笑意来,“为父以前常告诉你说,居上位不得骄,你总说你听进去了。可其实呢,你一直没听进去!你是卢七郎,你以为的不骄,不算是真的不骄。为父常忧心,说我儿这般的性情,几时能长大。可而今,果然长大了。可见,祸福相依的话再对没有了。卢家在,我儿便是尊贵,也不过是被家族送去给哪个女郎君,联姻去了。而今,卢家不在了,我儿懂事了。虽不懂‘居上位而不骄’,但能懂‘在下位而不卑’,为父其心甚慰。”


    卢七郎这才笑了,双目灼灼:“那儿明儿便去报名去了。”


    嗯!去吧。


    吃饭的时候,是一锅的粟米,一碟子的咸菜,卢七郎看着父母吃的香甜,心里难免酸涩。每日能有粟米咸菜吃,这是自己能给父母提供的饭食。


    吃了饭食,他去屏风那边的窄炕去睡了。


    天太冷了,家里烧不起那么些炭火,就这么凑活着住着呢。


    晚上很晚了,还能听见父亲压抑的咳嗽声和母亲又起身给父亲倒热水的声音。


    母亲声音低低的,“这药怕是不成,年份不对,没以前的好用。”


    父亲回了一句:“一样的,喝不出差别。不过是见了冷风,缓些时日就好了。”


    母亲没再言语,好似添了炭火,又上了炕去了。


    卢七郎都快睡着了,听见母亲又说:“……去做吏……怕是人家要奚落七郎的……”


    父亲的咳嗽声又起了,“……太祖与别个帝王不同……而今的皇帝推崇太祖……这不仅是慈悲,胸怀……还得要务实!七郎……必是要受奚落,可不从屈辱里过一回,他长不大!但只要撑过去了……会有一翻作为的。只要踏实,扎实,本分的干好一件差事……便是吏亦能出人头地。太祖开国那几年……册封了不少有争议的人。当时家里的家主怎么说的?他们很是不认同,但我却觉得好。像是一个专做农事的人,叫韩鄂的,他写了一部农书,太祖读到了,便叫他做了司农的官儿,还赏了一个子爵的爵位,这家人乃寒门出身,在京城颇为低调。还有一个叫毛文锡的,他著了一部书,叫做《茶谱》,也给了子爵,叫在工部做了员外郎。还有几个写诗词的,也被破格提拔放在了书院,拿着朝廷七品的俸禄……可见,擅其一科,只要做扎实了,有成就了,朝廷便会看重。这要比整日里谈诗论词更重要。而吏便重在做实务……七郎若就一门钻进去,进,可有一番作为,退,可安身立命养家糊口……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官吏得来的俸禄银子,跟账房先生得来的薪资,只有多寡之分,并无高低之别。”


    女子柔柔的‘嗯’了一声,依偎在男人身边,“以后七郎回来……不问他的差事,只夸孩子便好。”


    对!只夸便好!


    那边的声音渐不可闻,卢七郎觉得面颊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下来,湿了面颊,也湿了枕头。


    第二日早早起来,母亲亲自捧了热的粟米糕,“吃的饱饱的,早早回来。”


    嗳!


    卢七郎出门了,往六部衙门而去。


    礼部正在招收书吏,他想去试试。


    结果到了衙门口了,看见正在张贴告示,朝廷要招录契丹译吏。


    边上还有两个七八品的官在商量呢,“只贴这里不行,得去各个行市里贴……”


    “得叫差役过去!这得看商行里谁家常跑契丹的伙计能说契丹话,又想找个差事……要不然上哪找这样的人去……”


    卢七郎听懂了,朝廷有译官还不行,还需要译吏。


    当然!韩嗣源在那边叮嘱六皇子,“落在纸面上的东西,译官可以。可要是带出去,在那边能生活三五个月,能张口说话,且能听得懂当地的语言,非得所带人员,至少一半以上能懂契丹话。”这些人还得处理杂事,那就只能找译吏!其实就是召伙计。


    六皇子表示听懂了,一边应承着一边往出送韩嗣源,“这次大皇兄去,也不知道排到我得什么时候……”


    正说着呢,一出门就看见在门口正看告示的卢七郎。


    卢七郎愣了一下,给两人见礼,问说:“敢问六殿下,韩世子,在下能否应征。”


    韩嗣源认真的看他:“这是译吏!”


    “在下知道!”卢七郎再拱手,“在下通契丹文、西域各部落文字,甚至于交趾语……能否应征译吏?”


    韩嗣源点头,“可!”他指了指六皇子,“六殿下负责此事,详情你与他谈。”


    多谢!


    韩嗣源客气的点头,而后朝六皇子摆手,转脸骑马走了。


    六皇子扭脸看卢七郎,朝他招手,“来吧——”


    第1029章 天地情怀(47)


    卢七郎报了名便走了,考核还得些时日。


    六皇子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招手叫小石子到身边来,“你呢,一个时辰之后动身去卢七郎家,带上四色的礼盒过去,恭敬些,就说知道卢七郎小楷极具功底,想央求他给我写一份字帖,以备临摹之用。”


    小石子探头朝外一看,卢七郎的背影还看的见,“要不然,奴婢这就给您喊了卢七郎来。”


    六皇子抬手拍在小石子的脑袋上,“笨死你算了!怎么交代你怎么办,哪里那么些废话?”


    小石子摸摸脑袋,憨憨的笑,不敢回话。


    “对了……”六皇子想起来了,“礼盒里的茶叶就不要带了,换成上了年份的好药材……另外,把银锭子换成金锭子……”


    小石子不敢再问了,转脸回去办差去了。


    卢七郎回家才吃了一顿饭,正说要出门去寺庙呢,结果有客人上门了。


    他以为又是哪个商户家的女郎君上门了,结果是宫里的太监。再一看,之前不是才见过吗?他只僵硬了一瞬,便忙拱手,“见过公公,请公公正堂吃杯茶。”


    小石子心里叹气,以前自家这样的,世家子都不会多瞧一眼的。世家的门第,也不是自己这样的宫人能随便入正堂的。


    想到殿下的交代,他忙还礼,口称不敢。先说明来由,再奉上礼,“殿下说您走了,他想起来有事央求。本来跟您就是旧识,原不过是一句话便能相托的事,硬生生给忘了。这才打发了奴婢来,一则,给卢老爷问个安;二则,给郎君捎带话,托付这件事。”


    卢七郎愣了一下,就笑着应承了,“这不值什么,改日便给殿下送去。”


    小石子便不留了,直接告辞出来。


    卢七郎愣生生的给送到门口,看着对方远走了,这才要转身往回走。转身的时候瞟见对面有人在门口往这边瞧,然后紧跟着谄媚的对着自己笑笑。


    之前恨不能躲着自己走,而今却因为一个宫人的进出,转脸便客气了起来。


    卢七郎对着巷子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滋味难言。


    再回来的时候见母亲已经打开了礼盒,而后微微皱着眉,“七郎,这太贵重的。”


    不是一般的四色礼。


    没有茶叶,有药材!这是知道家里有病人,常年吃药的病人不能喝茶,于是,便没用茶叶,代之以上好的药材。


    再便是上好的笔和墨,读书习字的人,少了这两样真就觉得哪哪都不顺。


    还有便是两个十两的金锭,换成银子得值二百两。


    卢母看向儿子,“这……如何是好?”


    卢七郎才要说话,卢方行在里面叫了,“七郎。”


    “儿在!”


    卢七郎进去,扶着卢方行起身,“儿在。”


    卢母将礼盒带进去,“相公,这是不是不大好?”


    卢方行扫了一眼,扭脸说七郎,“…七郎,世家之事,卢氏之事,与你无干!而今,再无世家,也再无范阳卢氏……你父只是一介草民,寒门小户,有瑕之家……对你的期许也只是安身立命!人要安身,在于本分做人;人要立命,在于本分做事。这话得记住!”


    儿记住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踏踏实实,不好高骛远……父亲放心便是。”


    卢方行这才笑了,缓缓的躺下,渐渐地呼吸也平稳了。


    然后很顺利的,卢七郎考中了译吏。


    译吏因着将来是要跟着去辽国的,又多是伙计出身,礼仪欠缺,录了之后便有俸禄,但也得在礼部学习礼仪。


    四爷跟大皇子出来看了一眼,就看见在一群人中鹤立鸡群的卢七郎。


    大皇子很惊讶,但却没打搅。看的出来,其他人在学着怎么把腰板挺直,不能动辄就点头哈腰。但是卢七郎在学,学怎么看上去更谦卑。


    两人转了一圈,大皇子跟四爷商量此去带谁不带谁的事,按照大皇子的计划,是不带桐桐的。


    四爷就笑:“准备着吧,她必是要去的。”就只看怎么说服林克用了。


    怎么说服?


    林克用一回来林雨桐就缠着去了,“爹爹,儿去是有儿的道理的。”


    我不叫你去,我也有我的道理。林克用洗浴出来宽袍广袖的,歪在榻上捧着书,好一副慵懒的美人图。


    林雨桐过去,手摁在他的肩膀,“儿先说儿的道理,您思量思量再看。”


    你想说那是你的事,思量不思量是我的事。林克用朝左边指了指,“这边轻点。”


    行!轻点。林雨桐一边按摩一边道:“与契丹摩擦最多的是谁?西北沿线那么长的边界线,常年四季的,契丹其实都是在跟林家起摩擦的。那您说,林家该不该直接参与此次的出访?当日要是您留着兄长在家做嗣子,那此次他去是合适的。可这不是您放人了吗?咱家除了我,还有谁能去呢?从西北叫个叔伯回来?还是哪位兄弟回来?您知道的,这是不成的!他们跟宫里的皇子皇女有距离感!这不是培养能培养出来的。有距离感这不是错的,但在辽国叫人觉察出了距离感,这就是不对的。”


    林克用翻着书页的手一顿,而后坦然的翻过去,“正因为亲近,林家才无所谓去不去。朝廷能做西北的主,为何林家非去人?后面的话有道理,但是前提不存在,后来的论据再充分也是诡辩。”


    林雨桐又蹲在他的边上,给他轻轻捶腿,“况且,契丹那位皇后在契丹的话语权非同一般……”


    只要大汗活着,她就是个皇后。能影响大汗,但也只是影响。


    “太祖皇帝更愿意看到后辈女子能多参与事务。”


    没不让参与!你说你想要什么差事,进宫求你皇伯父去呀!大陈那么多差事你都看不上,非得跑出去?“先养身体,等身体养好了,我满意了,就准你出去玩。”林雨桐:“……”说不通了!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把林克用吓了一跳,“乖!路上真不如家里舒服,要听话。”


    林雨桐抬起手臂,用袖口擦眼睛,这一擦,那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然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泪滴答滴答的往下掉。林克用:“………………”这也太吓人了!他手足无措的起身,蹲下来再抬头看,真掉眼泪了呀!他抬手去接,眼泪扑簌簌的,把手心都打湿了。他挠头,这怎么就哭了呢?自家这闺女看着娇柔的很,但其实是不怎么会哭的孩子吧。


    结果,嘴上不叭叭了,就怄在这里不言不语的掉眼泪。


    咋弄?


    他看林宽:我也没哄过呀,她小时候你们都是怎么哄的,赶紧哄哄呀。


    林宽朝后一退,小时候要糖给糖,要米糕给米糕,现在要啥你给啥不就完了。


    林克用还问说,“要不要去请义云县主来一趟呀?”


    请人家干嘛?


    林宽赶紧说,“郡主,您只说您想要什么,宽叔给您找来。”


    “我要去!我就要去。”


    林宽一摊手:她要去!不叫去就哭!那到底要不要去,你说了算。林克用:“………………去!去还不成吗?去!”


    真的?


    真的!


    桐桐拿帕子把眼泪一擦,早说叫去不就完了吗?看给我哭的。


    一擦果然就不哭了,然后转身走了。


    林克用看着闺女的背影,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这大冷天的,愣是给急出一身汗来!他叹气,“我就知道,女郎君就是这么麻烦!你说为什么非要去呢?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不好吗?非要出去折腾。”


    林宽没忍住,小声吐槽了一句:“家里也没有美貌的郎君呀。”


    嗯?


    林克用转身看林宽:“你刚才说什么?”


    林宽愣了一下,赶紧摆手,“没说什么……那个……宫里送了蜜桔来,我这就吩咐人给郡主送去……”


    “不是!我不聋,你刚才说什么美貌郎君……”林克用拦住林宽,“得说清楚。这一过年,她都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及笄之后,这婚事不提?”


    林宽恨不能扇自己嘴巴子,实在是被逼的无法了,才说了一句:“听说卢家七郎做了译吏,也要去契丹的。”


    卢家七郎?谁呀?


    “一个玉面郎君,颇为俊美。郡主曾夸卢家七郎可赏!”


    玉面?俊美?可赏?


    林克用转身站在镜子前面,左右端详了再端详,而后问林宽:“你家郎君与卢家七郎比,何如?”


    林宽细看了两眼:“郎君风采,焉是卢七郎能比的?”


    林克用叹气,“想那邹忌与城北徐公比美,都言他美。可他也知是妻偏私他,妾惧怕他,客有求于他……想来,你夸我,必也是如此这般了。”


    林宽一脸的真诚:“您当日犹如灼目骄阳,岂是卢七郎可比的?而今您如同巍峨山岳,更不是卢七郎能比的?”


    嗯!话是好话。可不对味呀!我只问风采,你却在说地位身份权利,“你的话不足以取。”


    结果人家第二天专门跑到礼部去围观了卢七郎,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翻,不屑的撇嘴,不过尔尔。


    他问礼部尚书:“吾与卢家七郎,孰美?”


    萧蕴萧大人陪了这么一会子工夫,结果你就问个这个?他压着脾气,语气重重的回了一句:“当然是林家玉郎更胜一筹了。”


    是吧?


    林克用逮住机会问韩宗道:“二兄,可见过那卢家七郎?”


    我这一脑子官司,忙着呢!不过这卢家七郎,因着出身特殊,当然是见了的。打听的也很仔细,包括桐桐垂涎人家的美色等等,自己的桌案上摆着详细的资料。他就站住脚,诚恳的道:“卢家七郎……甚美!”


    “与弟比,何如?”


    韩宗道:“……”老三到底中间缺了十多年的时间呀!他心里怪难受的,越发的斩钉截铁:“自然是吾弟美!”


    回头还专门去见了文昭帝,“老三怕是……这十几年的记忆一点点的淡了……”


    那怎么着呀?又当他十六七岁的年纪?


    “昨儿还问说,他与卢家七郎比,谁美?”


    文昭帝一愣,马上拍桌子:“自然是吾弟美!”说着看吕城,吕城点头,“自然,三爷最美。”


    于是,林克用进出宫廷,人人都夸玉郎玉面好风采。


    林克用:“……”其实卢家七郎也还可以的。不过但凡有时间,还是要抓紧滋养仪容的,晚上对着铜镜,“这眼角是不如人家少年舒展,是吧?”


    林宽摇头,“夏叶与春花之别而已,都美!”


    可我还是觉得春意盎然更美!


    桐桐偷偷的叫了青牛先生,跟这位先生讨论这个针灸去皱纹的事,“……在我爹脸上试试吧,看见皱纹了他难受……”


    于是,青牛先生去了,林克用一再叫青牛先生发誓:“……不许再给别人做了,也不许告诉其他人你给我做过了。”


    当然!你闺女教的法子,没她的允许我也不好去用的。


    这般调整了一段时间之后,越发的丰神俊秀了。


    出访契丹的使团眼看就要出发了,这次除了桐桐,四公主也会跟着过去。因着四公主也要去,因此林克用再没反悔。却叫人给打了黄金软甲给桐桐带上。其他的一切都有皇后帮着打理。


    准备妥当了,该叮嘱的都叮嘱了,那就出发吧。


    皇后不能远送,拉着桐桐的手一再交代,“契丹不比大陈,你身边时刻不能离人。”


    记住了,您放心吧!回来给您带好皮子做棉袄。


    那边萧贵妃叮嘱四公主,“处处跟着桐桐,契丹距离西北近,万一有变故,西北伸手能够到……”


    说这些干嘛!


    四公主拉了桐桐,跟着大皇子、四爷、韩嗣源一起给圣上磕了头,在正使和两位副使的陪同下出了宫。


    韩宗道忙着呢,没送。


    但是林克用领了差事,将这一行人一直送到城外十里。


    不说伺候的人,单就护卫就带了两千人,能有什么事。


    到了十里亭了,大皇子就说,“三叔,侄儿会照看好小妹的,您只管安心便是。”


    嗯!没什么不放心的。


    林克用瞥了一眼混在杂役群里的卢七郎,整理了一下袖子,招手叫桐桐。


    桐桐过去,低声道:“几个月就回来了,回来给您带好东西。”


    你爹爹不稀罕珠宝,他站端正了,问说,“你来瞧瞧,为父与卢七郎比,孰美?”


    桐桐:“……”她朝后退几步,真的认真打量了,“卢氏七郎如何能与您比?他是庭中盆景,可赏!您是山巅的参天木,可靠!儿得背靠您,才能有景可赏?在儿心里,无人可与您比呀!”


    林克用一愣,这话说的,他鼻子一酸,眼泪瞬间下来了:当然!爹爹是你最可靠的靠山。不管什么时候,爹爹都给你兜底!去吧!浪去吧。不就是契丹吗?我儿把契丹掀翻了,爹爹都能兜住!


    第1030章 天地情怀(48)


    出京的时候,正是落英缤纷的季节。


    一路朝北,次第花开,偶有细雨,不妨碍赶路便是了。


    在大陈境内,总也有驿站,各种安排自然都是最好的。而契丹的使臣呢,也在大陈与契丹的交界处等着,等着接一行人入契丹境内。


    眼看就到了人家的地界了,四爷一再叮嘱桐桐:“外交的原则都是相通的,切忌干涉别国内政!”


    懂!我很懂外交的,才这么一想,脑子里又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四爷提醒那句话咱在骨子里刻着呢:不干涉别人的家务事,这个咱懂!


    行!记住这句话就行。


    桐桐看他这般郑重其事的,估摸着他心里谋划着什么呢。她就偷偷问他:“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嗯!是有大事要发生,我也是真的想干点什么,但是,提前告诉你,不见得是好事!最怕你这种半瓶子水的历史学家搞事,真不如什么也不知道,至少不干扰你的判断。


    不能说的详细了,但当下还是要叫她知道的:“契丹正在对渤海国用兵,怕是距离取胜不远了。”


    渤海国?


    这个桐桐知道,这地方包含了东北、高句丽一部分,以及俄远东一部分,“唐玄宗把渤海国的开国帝王册封为渤海郡王,可对?”


    对,“当时他们自称是震国王,后来因着被册封为了渤海郡王,又被授予忽汗州都督,这才以渤海为号,之后,唐玄宗准其升格为国,这才被称为渤海国。”


    林雨桐突然反应过来了,“契丹和周边的一些小国,仍然只认大唐?”


    四爷面色复杂,“很多部落依旧有人姓李,这是当时唐太宗给其祖上赐过姓。”


    大唐啊……那么多人臣服它!


    林雨桐就道:“大唐一直在册封渤海国的帝王?”


    对!渤海国的继承人不叫太子,叫世子。


    林雨桐朝四爷看了一眼,东北的大部,原高句丽的一半,连同远东的一部分,这面积可够大的。渤海国又一直在接受大唐的册封,那么而今呢?若是能接受大陈的册封……


    才这么一想,桐桐就摇头:“契丹这都眼看要赢了。”


    赢了怕什么?打下来了,就算是征服了吗?


    当然不是!桐桐坚信的一句话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契丹灭了渤海国,人家能不想着复国?


    四爷就笑,“对!渤海国国君投降了,世子逃亡高丽,但是王弟却一直在渤海国的地盘上潜伏了下来,长期战斗。最后,占领了龙泉府。而逃亡高丽的世子在高丽的支持下,在鸭绿府登基……”


    林雨桐就道,“一山不容二虎,这叔侄俩必是要内讧的。”


    看!桐桐不用去记历史,事实往那里一摆,桐桐就差不多能猜出后来的事了。


    四爷肯定的点头,问说,“这叔侄俩,谁赢了?”


    “必然是做叔叔的赢了!”桐桐就道,“这王弟潜伏下来,卧薪尝胆,联合的是渤海国自身的势力,他有威望呀!可这世子,遇事则跑,又是在高丽的支持下才重新登基的,他先天就欠缺根基……根本不是他叔叔的对手。”


    都对!四爷揭晓答案,“最后这位世子又逃到高丽,自此以后就泯然了,逐渐被高丽同化。后来连姓都改了,渤海国王姓乃是‘大’,后来改为‘太’姓。”桐桐明白了,“得想法子联系这个王弟!”


    嗯!


    “不过……这个王弟叫什么?”


    历史上没留下名字,也不知道叫什么,慢慢打听吧。


    两人正在亭子里说话呢,就见大皇子带着韩嗣源过来了,“猜你们也在这里说话,叫人准备了酒菜,颠簸了一路,都喝点。”


    桐桐朝后看,“四公主呢?”


    一会子就来了。大皇子叫秋公公,“请三位正副使前来赴宴。”


    正使叫万胜,乃是文昭帝的亲信之人,是个个子不高的中年汉子。


    副使谭盛、冯善都是随着文昭帝剿匪过的旧人,一请就来了。


    大皇子招呼:“不是外人,都坐。”


    这三人才要落座,四公主急匆匆的过来了,抬手叫三人坐下了,又小声跟桐桐嘀咕,“风吹的头发难梳理,太耽搁时间了。”


    林雨桐抬手‘嘘’了一声,四公主才不言语了。


    韩嗣源给三位使臣倒酒,大皇子就先问说,“左右无事,万大人给我们说说这位契丹的可汗可好?”


    万胜抬手将杯中的酒喝了,看着天又飘起了雨丝,这才喟叹了一声,“耶律阿保机当真算的上是一位雄主!只摈弃草原旧有的制度,能仿中原朝廷……这一点就尤其了不起。想那诸弟之乱,叛乱了三次,三次被平……”


    “三次叛乱?”


    是!平一次,饶一次,再叛一次,如此再三。最后耶律阿保机也没有将他的兄弟们给杀了,两个年长的打了几鞭子,两年年轻的只训斥了,并未曾责罚。


    四公主就道:“这也未免太妇人之仁了,这般罪过,压根就不该饶。”


    大皇子却对四公主摆手,“不是这样的!看史书,兄弟相残者多不胜数,可如耶律阿保机这般,确实是不多见。这不是妇人之仁,而是自信!”他的面色凝重,“这是耶律阿保机对他的王朝有足够的自信,也是阿保机本人极为自信,他有魄力,有胆识,有信心,他不认为有什么是他不能征服的。越是强大的王朝,越是强大的君王,才越是能宽容!”


    林雨桐跟四爷对视了一眼,讶异的看向大皇子。


    万胜连同两位副使同时站了起来,而后朝后退了一步,朝大皇子拱手。万胜含笑道:“大殿下此言,臣听了心里甚是踏实。”


    大皇子起身回礼:“正是因为有像是大人这般的文臣,有像是两位将军这般的武将,我等才敢有自信。诸位是我们的胆呐!”说着,就举起杯子,“我们兄弟姐妹敬几位大人一杯,此行,得多赖三位。”


    敢不从命!


    第二日再往前行了半日,就到了边塞了。


    边塞小城,全民皆兵,远远看见这小城池了,便有一小队的人迎了过来。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喊:“敢问前面的可是使臣?”


    谭盛打发人过去,“问问是什么人。”


    结果斥候迎了出去,一会子工夫就又回来了,“回禀副使,乃是林家驻守此关隘的少将军。”


    少将军?


    桐桐蹭的一下撩开帘子:“是哪位兄长?”


    大皇子、四爷和韩嗣源都从马上下来了,桐桐直接钻出马车,站再车辕上朝那边挥手,“兄长——兄长——”


    林崇略眯眼去看,看见站在车辕上的小女郎。亲随笑道:“这便是郡主了吧。”


    嗯!林崇略催马过去,那边桐桐已经跳下马车迎过来了,马没停下来,她就过去了,把林崇略吓了一跳,勒住马头,冷肃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却不想一低头就看见一张如太阳花一般的笑脸。他脸上的表情险些绷不住。


    这边才从马上下来,那边手就被抓住了,“必是六兄,兄长之前写信可说了,只六兄长相最像祖父。”


    林崇略:“……”


    不等他说话,他就被拉着跑了,就听属于女郎君的声音说:“六兄,去见几位殿下……”


    到了跟前,才要跪下见礼,却被拉住了,“叫你六郎吧!快快进城去,瞧着起风了,沙尘这般的大……”


    韩嗣源更是窜到林崇略的马上,“六哥,我试试你的马!”


    嗳!你倒是小心点呀,那是战马!


    四公主在车上喊:“林六郎,营里可有沐浴的地方,我想沐浴……”


    林崇略:“………………”咱没那么熟!这是第一面,这么自来熟的吗?


    只这个四殿下看起来正常一些,拉了他上了马车,“之前林家祖父回京,并未说你在守边城。”


    “是知道要出使契丹,这才特意派了臣来的。”


    “那也是幸亏你来了,要不然都不好意思叫人知道我们有点受不了了。这一路上的驿站,是人家准备什么我们用什么,不敢挑剔。别说公主和郡主受不了了,我们也受不了了。咱今儿喝粥吧,有点粥,吃点咸菜都行。成吗?”


    大皇子也顺势就上了这边的车了,“桐桐才还喊着野菜长起来了,这个也行呀!”然后又小声叮嘱林崇略,“别叫其他人知道,就咱这么吃吧。”


    林崇略:“……”好像我真的不是外人!不敢叫人家知道的事敢叫我知道,那这就不能是外人呀。


    进了城,收拾的院子能住人了。结果就听见桐桐跟四公主又吵吵起来,一个喊着:“林三,我不跟你一起洗……”


    “我也不跟你一起洗,出去!”


    “啊——啊——你敢用水泼我——林三你给我等着……”


    然后四公主气哼哼的出来了,一出来就发脾气:“六兄——你偏心——”


    林崇略:“……”他指了指,“只有臣那边闲着呢……”


    “臣什么臣,拒人以千里之外,是怕我拿要你的宝贝不成?”


    怎敢?


    但用完了之后,还是顺走了他一把匕首。


    亲随站在边上,低声道:“公主要拿,小的不敢拦着。”公主哪里就稀罕一把不甚锋利的匕首了?不过是叫自己知道,很不该见外便是了。


    正说话着呢,就听到欢快的脚步声,外面的侍卫拦呢:“郡主稍候!”


    林崇略喊道:“叫妹妹进来吧。”


    他从里面往出迎,就见桐桐头发还湿着呢,就跑过来了,“风大,这一吹又脏了。”


    那就往里面去。


    一进去桐桐就把荷包递过去,“是药!之前给六兄把脉了,身上有旧伤。这次恰好带的伤药合用,给你送来了。”


    想说一句多谢,想想又不合适!他便僵硬的问说:“小妹有什么想要的,为兄给你找来。”


    “咱家的枪法……一直没人教我。”桐桐低声道,“之前祖父回京城,没顾得上。后来,祖父走了,爹爹又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我很怀疑爹爹压根就不会咱家的枪法。”


    林崇略尴尬了一瞬:“二叔是不会!二叔使的一直是剑!”


    看!就知道!哪有上了战场还拿着长剑的。


    既然说了,林崇略就带着桐桐去校场,然后愣了愣,“要不要叫哪位殿下去学,还有韩世子……”


    林雨桐便笑了,这不就对了吗?她在这边喊:“大兄,二兄,林家的枪法学不学。”


    就都喊出来了,剩下的半日都耗在了校场上。


    林崇略教枪法,韩嗣源能使双锏,拿了一副扔给林崇略,也教了林崇略几招,“等回来之后,我再将剩下的教给你。”


    好!


    林崇略将信号烟交给大皇子:“若是遇到危险,记得燃起这个烟,自有消息能传递回来……便是深在契丹腹地,也会有人带着殿下等人安全回来的。”


    好!


    晚上早早的歇下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契丹的使臣便已经来了。


    这次迎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此人是耶律阿保机的第四子耶律牙里果,他是庶子,是唯一一个不是皇后所出的王子。不过她母亲虽是宫人,但也出身萧氏。


    而今契丹的皇后述律平,也是萧氏出身。


    萧氏在辽国,一直便是后族,是一等一的贵族。


    此行带的人员,大部分都是译吏,也有几个译官,但暂时用不上。因为契丹的贵族更崇尚汉学,他们说汉话,习汉字。契丹文不管是大字还是小字,都是在汉字的基础上更改的。看上去,都是一样的方块字。


    而且,契丹文属于草创阶段,大字也不过三千来个。交流起来不如汉话方便,因此说的都是汉话。


    耶律牙里果一张口,听不出任何外族的口音,对汉话他熟悉的就如同母语,“早闻大陈诸位殿下风采卓然,只遗憾不能早见……而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皇子谦虚几句,给介绍了谁是谁。


    而后矜持的一一见礼。


    这便不能多呆了,真得走了。


    林雨桐朝林崇略摆手,“去去就回,兄长勿要挂念。”


    好!林崇略站在城墙上目送一行人远去,边上的副将问:“这一去,几个月内该是无战事的。”


    嗯!应该会如此。


    副将就说:“若是谈的好,是否就不用打仗了?”


    是!只要谈的好,就不用打仗了。说起打仗,文臣爱叫嚣着打仗,身在朝廷的武将等闲不领兵,他们不会畏战。但其实常年戍边的,没人喜欢打仗。大家不过是不得不打仗而已。


    副将不确定:“几位殿下都年轻,这事……谈的好吗?”


    林崇略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这些人他其实没有一个是真的了解的。就比如那位堂妹,她生的娇弱,偏悟性极好。那枪法只她学的最快。只是看着小,力气弱而已。他不再说这个话题,只道:“给老家送信,就说出关了。”


    是啊!出关了。


    草地、羊群,帐篷,脑子里又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看四爷,四爷也看她。


    桐桐突然就笑了,四爷之前还说过,要是能在草原上牧马放羊,他就赶着羊群到自家下聘。她都怀疑,是不是两人真的曾在草原上牧马放羊过呀?


    是!四爷肯定的点头,肯定一起牧马放羊过。他好似看见一个少年打扮的桐桐,站立在一匹野马的马背上在套马。


    所以,莫不是自己也做过大侠,做过英雄。然后两人怎么着了呢?在关外牧马放羊,悠然的过完了一生。


    是这样吗?一定是这样的。


    这么想着,他就看看自己的双掌,而后趁着又起风了,直接钻到了桐桐的马车里。


    想躺一会子吗?


    四爷摇头,见青芽去车辕上了,他才低声道:“功法?”


    什么功法?


    四爷:装什么糊涂!


    桐桐:“………………”突然反应过来了,他是那么想的吗?好像有点扯呀!他那资质和悟性……一言难尽!但桐桐反应特别快,甚至默写了一份递给四爷。


    四爷瞧了一眼,这玩意好似练过,那就没错,桐桐没哄自己。把这玩意顺手烧了,临下马车的时候还信誓旦旦的,“等我练成了……也带你出去牧马放羊!”


    桐桐:“……”其实我带你也行的!这么想着,但还是可高兴的应承着:“我等着。”


    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反正夜里是宿在城池里的。


    城郭虽然不大,都是土墙土房,但这确实是城郭。桐桐车帘子给撩起来,朝外看过去。这便是胡汉分治的一个成果了!契丹境内一半是汉人,因此,耶律阿保机接受了汉臣韩延徽的建议,给汉人建城郭!汉人生活在城郭里,周围有可垦荒的土地,叫他们按照他们的意愿农垦。而契丹人依旧可以逐水草而居。


    所以,草原上就点缀着这么一个又一个的小小城池。


    两千人涌入了城池,面对的都是汉人。


    可百姓脸上的表情,其实都是戒备的,都是紧张的,这是一种不算友好的态度。


    四公主不理解:“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四爷朝外看,“其一,唐末,天下便动荡,两国边界线一直是摆动的,今儿这里归我,明儿这里又不归我了,遭难是百姓。这里的百姓不是投靠了谁了,而是本来就生活在这里,他们想保持原状,不想你打我,我打他;其二,唐末有几年乱世,人口到处游离,跑到哪里都不奇怪。其三,他们中有战俘,有被劫掠来的百姓。他们本是大唐的子民,而今没有大唐了,他们不熟悉大陈,甚至都不知道大陈。其四,当年平定天下,杀了不少人,也逃了不少人,这里未必没有!”


    所以,当心点吧!契丹人不会杀咱们,但宿敌可未必!


    四爷说着就看两位将军:“轮番值夜,不得懈怠!”


    是!


    四公主挨着桐桐:“今晚我跟你住。”一脚踏出国门,步步便是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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