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林家郡主待客。
郑元娘天不亮便醒了,才一起身,帘子便撩起来了。是王家的小婢女花娘。
花娘瘦瘦小小的,黑皴皴的,这会子满眼都是亮色:“……阿姐……不是,是女郎君……女郎君,热水都送来了,叫她们送进来吗?”
郑元娘抬手摸了摸花娘的手,“怎么这么就起来了?”
“睡不着。”花娘咧着嘴笑,“看见女郎君终是熬过来了,我高兴。”
郑元娘笑了笑没言语,自己抓了衣服穿了,之后叫花娘打下手,“别怕!去哪我都带着你。”
嗳!不怕!
“叫她们进来吧。”
王衣容亲自端着洗漱用品进来了,悄悄的放在架子上,“表妹,我服侍你吧!”
“不敢当。”郑元娘接了她手里的帕子,转身往铜盆边去了。
王衣容看着背过身去洗脸的郑元娘,冷笑一声,便挥手叫其他人都退下去。
花娘站在原地不动地方,王衣容就在这花娘和郑元娘身上扫了一眼,“哟!狗学会仗人势了!别忘了自己是吃谁家的饭长大的,更别忘了要仰仗谁家……”
郑元娘的手都没停顿一下,继续认真的洗她的脸。
花娘气道:“我家娘子每年有二十两银子,这银子别说养一个娘子了,便是养三五个也是养的起来的……”
王衣容羞恼,抬起手就要吵花娘脸上打,郑元娘抬手就拽住了王衣容的胳膊了,只不言语,一双眼睛冷冷的看着对方。
王衣容嗤笑一声:“你现在还不是大皇子妃呢!你能不能顺利的成为大皇子妃,那得看我家怎么去说!逼急了我,我嘴歪一歪,说了我不该说的,我看你能不能顺利的出嫁。”
花娘瞬时便煞白了脸,愕然的看着王衣容。
王衣容看着郑元娘:“我看到时候皇家肯不肯要你!”
郑元娘面容冷肃的看着他,“那你去吧……只管对外去说便是了。你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王衣容眯眼看她,“你以为我不敢?”
“那你以为我会怕你威胁?”郑元娘冷哼一声,“去吧!只管闹的人尽皆知……”
王衣容才要走,就听见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冲过来的是个嬷嬷,“娘子,不好了!外面都在传您和二郎君早有婚约之事……”
王衣容一愣,而后看郑元娘:“不是我!”
是谁也没差别!郑元娘的心里这会子反倒是踏实了,好似有一只靴子终于是落地了。她坐到梳妆镜面前,“收拾吧!别愣着了。”
王衣容冷笑一声,然后捋了捋袖子,“就说呢,总是往外瞎跑,感情是勾搭上如意郎君了!任凭他是皇家还是谁,夺人妻室这个罪名他大皇子背不起!你有婚约在身,却背后勾引大皇子,一个贪慕虚荣,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之辈,我看皇家如何容你?!别到头来做了一场富贵无双的梦,梦醒便是一场空。”说完,袖子一甩,转身走了。
瞬间,门前清冷,依旧只剩下她与花娘,还有报信的嬷嬷。
花娘的哭花了脸,“娘子……王家欺人太甚!”
郑元娘坐在梳妆台前,慢慢的将头发梳好了。她喊花娘,“拿披风来吧,该走了。出去吃早饭吧,想来正堂里的人都等着呢,等着我去低头,等着我去求他们开口替我辩解辩解……必是不会想起咱们还未曾吃过早膳吧。”
娘子!
郑元娘指了指箱子,“打开箱子,把包袱拿出来,带着咱就走吧。”
那包袱里只有贴身衣物,别无其他。
花娘愕然:“娘子?”
郑元娘看谭嬷嬷,“您老若是敢,就跟我一道走吧!我总有办法将你的身契要到身边的。”
谭嬷嬷愣了一下,就应下来了,去小黑屋子摸了藏着的那半块银子,犹豫了一下,其他的都没带,就出来站在门口等着。
郑元娘带着一个粗使的嬷嬷,一个瘦小的婢女,一步一步的迈出了王家的院子。
王家的人无人阻拦,也无人再给安排马车。
花娘一脸的惶恐,“娘子,咱们出了门去哪?”
郑元娘没言语,便是皇家悔婚了,那也是救了自己。
所谓的婚约,那是在去年王家二郎从马上摔下来成了瘫子之后开始提的,自己一直也没应承,并以林家战死将士遗孤的亲事别人不得干涉为由一直拖着呢。不是自己不想走,是没机会走,要钱没钱,数千里路,自己走不回去。
去年冬里,北毅国公回京城,那是自己的一次机会。可巧了,大冷天窗户被人给推开了,屋里的炭火也灭了,竟是被冻的高烧不退,差点没能活过来。想去求国公爷的事没能成!
陪王衣容去参加赏菊宴,是自己好容易争取到的另一个机会。那天,自己的目标就是林家郡主。跑到人家身边去哭求,这不是上策。自己身上带着一封信,是写给林郡主的。自己已经瞅准了跟着郡主的女护卫和婢女!王衣容为何会冒失的跑去跟公主请安,她没这个胆子。是自己撺掇的,只要她去了,必不会留自己在身边服侍的,怕自己借机说点什么。
只要把自己打发了,自己就有自有了。自由了就能借机找郡主的婢女和女护卫了。
算计的挺好的,可谁知道主家人安排了寻宝。
只要寻到,便有银钱了。只要有银钱,就一定走的了。
于是,送求助信倒成了第二选项。人能自救的时候,别求人。若是实在没运道,什么也找不见,再求人也不迟。
许是真的是爹娘在天保佑,竟是叫自己遇到了林家的郡主。
她去寻宝了,却并未将自己从那里撵走。
找到古琴了,求她代为保管,折价成银,人家一刻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好似能洞悉自己的难处,却从不曾追根究底。
她问自己的打算,自己当时便说了想回西北。那是自己留下的一个活扣!
其实那时候自己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能脱身?
而后,自己又选了一个眼看要下雨的时辰从后门偷跑出去,去了林家,其实,利用的也是这位郡主的同情心和对林家战死将士遗孤的照佛之心。
那天,郡主说住下吧,雨太大了。只要自己住下了,就证明自己在王家可以借林家的势!
可自己不能呀,已然是算计人家了,再怎么能拉扯人家呢?能同意自己跟着林家的车队往西北去,已然是侥幸了。
其实,只要跟着林家的车队去了西北,国公府便会多照佛自己几分。
这也是自己的私心。
可这位郡主不知道是没想到这一点呢?还是她从不在意这一点?她未曾多问一句,却安排了人驾车将自己送回去了。自己没敢叫林家的马车去前门,只在后门的巷子口下来,回了王家。
若是没有这赐婚,自己会是什么样?费尽心思先逃回西北……王家在西北还有其他几房人,自己跑回去,王家必是要到处跟人说自己应承过亲事,这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呢?当然有了,人品不堪,亲事便难了。若是能侥幸做个女管事,找个不介意这些过往的人过日子,或是收养几个跟自己一样的孤儿,而后孤独终老……这便是自己的结局。
是的!这一关闯过去,自己会有一个从不敢奢望的将来。
这一关若是闯不过去,其实……也可以以此为跳板,拉着王家一起坠入地狱。王家一旦掉下来,再无翻身可能。自己彻底坏了名声,但在西北,看在父亲战死的份上,自己还能有安然日子过!跟最初预计的最坏结果也没差多少。
所以,踏出王家大门的这一刻,她都觉得,上天还是垂怜自己的。
出了大门,路通东西,朝东还是朝西?
朝东,是直接去林家赴宴。
朝西,是去衙门,敲响鸣冤鼓,鱼死网破,拉王家下地狱。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走下了台阶,朝西而去。
可才迈出两步,前面便有马车转进了巷子,马蹄声阵阵,看马车那规格……她心里隐隐有猜测。
到了跟前了,看到马车后面还跟着一队护卫,她就真的愣住了。
真的是大皇子!真的是他来了。
马夫从马车上下来,车门子打开,大皇子从马车上走了出来,而后伸出手,“上来!”
郑元娘看着那只手,而后抬头对上一双温润的眸子。她的双拳握紧,心里不住的翻腾。是一大早,消息还没传到大皇子耳中吗?
她垂下眼睑,没去抓那只手,只踏着凳子一步步的上去了。
大皇子轻轻的扶了她一下,便收回了手。马车里很宽大,她选了距离大皇子最远的距离坐了。嬷嬷和花娘都在车辕上坐了,马车又重新动了。
郑元娘觉得这事不能瞒着,便是大皇子没收到消息,也该告知他!可能这件事里,受影响最大的便是大皇子。
几番犹豫,但她还是开口了,“殿下!”
大皇子看她,“嗯?”
“殿下可知外面那些流言?”
流言?大皇子愣了一下,“流言?”
果然不知道!郑元娘心里那点侥幸,那点奢望瞬间便被打破了,心里才有了那么一点温热的感觉,又散了。她艰难的开口,“……我也是才知道的,外面都在传我早有婚约,夫婿是王家瘫痪在床的王二郎……他们说您夺人妻室,私德有亏!说我忘恩负义,背信弃义……贪慕虚荣,舍弃婚约另攀高枝……”
大皇子当然知道这欺负人的婚约是怎么来的,这事一查就知道了。但他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快传的到处都是。
他看郑家这女郎,“你想怎么办?”
“我想怎么办……就能怎么办?”郑元娘看向大皇子,像是要把他看透一般。
大皇子点头,“是!你想怎么办,便能怎么办?”
郑元娘胸腔里便像是有一把火在烧,“我若是……我若是想去告状呢!我要状告王家欺负幼弱,胁迫婚事……”大皇子便朝外喊:“调转马头,往京城府衙去。”
郑元娘愕然的看大皇子,而后拉开车窗的帘子朝外看去,真的在调转马头,真的要往府衙去。
她变了面色,看着大皇子,一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想问:你知不知道,若是由着我这么办了,不仅压不下而今这流言,还有可能叫这事传播的更广,甚至于都要写在史册上,任人褒贬。您什么地位?!王家什么地位?!有人说王家可恶的,必然也会有人以此来诋毁您,说您就是夺了人家的妻子。别觉得占理了就永远占理,人性之恶,自己从小到大看到的多了。
可她一句还没问出来呢,就听见大皇子跟外面吩咐:“赶紧去一趟伯府,告诉郡主,就说她的宴席怕是去不了了,我正带着郑家娘子去府衙。”
是!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转脸听到有人骑马疾驰而去。
郑元娘不解的看大皇子:“为何要告诉郡主咱们的去向?”
大皇子看她,“其一,她是义妹,不管何事,别瞒她;其二,岳父确实战死了,他乃林家所率下属,你有难,求助林家,这是对林家的信任。或者说,你求助了,林家未曾管你?”
不是!林家管了!若是王家不带走自己,自己在西北也能过的不差。当年叫自己跟着王家走,并非林家之错。那是父亲的袍泽,他认为女娘有所依托,比做孤儿强。他觉得,王家养自己会养出感情,自己将来好有依靠。这位叔父当时的想法没错,不过是人心难算罢了。
才这么想完,郑元娘才反应过来,大皇子称呼自己的父亲为岳父。
他没想过悔婚吗?
是娶过一次妃又和离,再做出悔婚之举更不明智吗?
就听大皇子道:“你那个婚约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宫里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传出来了。”
连这事都知道!那自己一步一算计,怎么利用郡主的,他会不知道?宫里会不知道?
她一下子便惶恐起来了,“我……我……并不是性情和顺温婉的女子?”
我知!
“我……曾想利用郡主……其实已经利用了……”
义妹必知!
是!桐桐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是,只是借你的势自救,叫她用一用又何妨呢?
而今一听说往府衙去了,她就皱眉,先问刘云:“叫人去问,看可有什么变故?”
这边刘云还没走呢,陈管事便叫人送了信来,且他的消息很详细,桐桐一瞧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流言?竟然一夜之间就多了这样的流言,这不是王家能办到的。
说到底,还是有人对大皇子出手了。
若因为流言,大皇子悔婚了,大家怎么看他?一个妻子不好,两个妻子还不好,那到底是他不好,还是别人不好。这般的名声背在身上,御史的弹劾明儿就能摆在圣上的御案上。
可若是大皇子不悔婚,那他就有夺人妻室的嫌疑。这种事就是这样,黄泥掉在裤裆里,难洗刷干净。
但是,这样的事,他们去衙门,这是有魄力,但并不明智的选择。
因为这并不能消除流言,反而会叫事情朝更大的范围扩散出去。一旦有流言,在京城都不可控,更何况大陈那么大的疆域,最后早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了。
桐桐将送来的消息烧了,说刘云,“打发人,挨家挨户通知客人,就说今儿有点急事,不能宴客了。改日一定登门致歉。”
青芽赶紧回屋,给郡主娶了披风来。
林雨桐抓了披风往身上一裹,抬脚就走。
“坐马车吗?”
不!骑马!骑马快,向来还来得及!
是!
前面就是府衙,马车停了下来。郑元娘才要说话,就听大皇子说,“府衙到了!下马车吧!”说着,便起身,他先一步下去了。而后站在马车边上,等着自己。
这一刻,郑元娘犹豫了。她慢慢的起身,缓缓的走下马车,心里却纠结成一团!
看着站在那里坚定如故的大皇子,她心里想的是,自己这么执拗的行为,是否过于自私。一旦状告了,自己并不能知道这会给大皇子带来什么后果。而这个后果是否跟自己设想的一样……若是不一样了,给别人带来麻烦了,自己的良心是否能过的去。
她看向大皇子,大皇子却鼓励的看她,“去吧!”那面鼓就在那里。
郑元娘迟疑了,而后机械的一步一步的朝前迈,不时的回头去看大皇子。
大皇子还站在那里,抬了抬下巴:只管去!想怎么做,便怎么做。
郑元娘走到了鸣冤鼓跟前,却怎么也抬不起手臂去敲响这面鼓!大皇子是个很好的人,自己能拉着王家去下地狱,却无法将大皇子陷入不可知的麻烦当中。
这么一想,她不由的朝后退了一步,却在此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而后一个白披风的女子带着一队人策马而来。到了近前了,才看清楚,是那位郡主。
就见她跳下马,朝这边看了一眼,而后就对着大皇子喊:大兄。
不等任何人说话,她朝这边走来。郑元娘又朝后退了两步:这状自己不告了!怎么能降低影响,就怎么处置这次的事吧!
谁知她才要开口跟郡主说这个,也省的郡主来劝自己,就见郡主一句话都没说,一句都没问。她抬手就抓了鼓槌,而后奋力的敲响了那面鸣冤鼓。
咚——咚——咚——
一声声沉闷又悠长!
鸣冤鼓一响,官员必升堂,以此来显示便民、德政。但其实,鸣冤鼓是不能随便敲的!应该是按照正常程序递上状子,若是堂官不接这案子,或者是觉得蒙冤了,需要越级上告,才会敲响鸣冤鼓。
这对官员是敦促,对百姓是有了一个诉冤的途径。
但在早前,为了防止有人胡乱的敲击此鼓,便有规定,只要不是按照程序走的,敲了鸣冤鼓不问对错,先打二十板子再说。
太祖将打板子这条取消了,但是也说了,案子审理之后,若是发现鸣鼓有其他的目的,不是单纯的有冤情要诉,那便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而入监狱便叫不清白,影响三代子孙。因此,敢随意敲这鼓的便不多了。
可这鼓但凡一响,那传的可远了,转眼便传出去了。案子便成了公众都会聚焦的案子,就像是现在,这鼓声还没落下呢,便已然有看热闹的前来看热闹了。
守着鼓的差役早早的跑进去禀报去了,这会子也已然出来了!
衙门的大门洞开,两班衙役从里一直延伸到外站了两排。
有书吏出来,先遥遥的的对着大皇子行了一礼,而后对着郡主再行一礼。这才站端正了问:“可有人击鼓鸣冤?”
“有!”桐桐拦着要说话的郑元娘,先应了对方的话。
郑元娘不解的看桐桐:“郡主有何冤?”
桐桐回头看她,“我无怨!但林家有冤!我西北战死将士遗孤未曾被照顾好,在西北这该按照军法处置。而今,在京城林家并非无人,对这样的事怎会置之不理?”
说着,就看那书里:“请代为禀告大人,就说永康郡主代北毅国公为西北边军遗孤鸣冤告状!此案本该在西北诉讼,然被告在京城,西北又远隔数千里,因而不得不越级跨域击鼓鸣冤,请大人开堂,受理此案。”
郑元娘胸口起伏不定,抬头看看挡在她身前的林家郡主,再回头看看默默的站在自己身后的大皇子。她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大人升堂了,先被带进去的却只有郡主。
她惶恐的看向大皇子:怎么办?
大皇子就说:“她站在你前面,是因为你父确实战死西北,你是遗孤,照顾你是林家的职责;她站在我前面,挡住了可能因为告状惹出的是非,这是因为,他是我义妹。”
结义为骨肉,患难同,生死共。
郑元娘默默的点头:这便是大皇子站着不动的原因!他得叫自己记住,那是他的异性手足!也是告诉自己,只要事关责任,该做就得做!
第1042章 天地情怀(60)
知府王照水端坐在大堂之上,看着大踏步来的女郎君。
这位女郎君可不是等闲之辈!当年在丰宁猎场,她抬手就用剑抹了杜微均的脖子。那个时候自己距离杜微均不远,那是看的清清楚楚。这小小的女郎发难之时,一点迟疑都没有。干净利索,说杀就杀。还有便是紧随其后,在金銮殿上审案,那何尝不是言辞犀利,条理清楚。
这么一会子工夫,他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自然也知道这位郡主赶来,为的是什么。
因着对方有爵位,他站起来,先见了礼。
桐桐忙避让,“大人免礼,您请正位。”
王照水便坐了回去,桐桐又给对方见礼,对方侧着身子,只受了半礼,这才开场,“郡主所告何人?”
“户部员外郎王记。”
王照水发了签字:“带王记等人。”
马上有差役接了签子去办事了。
王照水又问,“还有哪些涉案人?”
“寄居在王家的郑家女郎及其婢女嬷嬷,此刻就在大堂之外。”
王照水看书吏,书吏起身利索的出去了。
大皇子没跟进来,他安抚的看郑元娘:“进去吧,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担心有什么后果!什么后果……都有我给你担着。”
郑元娘擦了眼泪,点了点头,跟着那书吏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站在大堂上跟父母官见了礼,对方没受全礼,却也没开口问她。
当然不会问她,她是有关人员,并非原告。
王照水只问桐桐,要告王记,那详情呢?
桐桐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对方将清楚,“王记之妹原嫁于西北边军小校郑临安,可惜成亲半年有余便病逝了。郑临安在丧妻三年之后,得岳家准许,另娶继室余氏。余氏与郑临安一般,都为唐时获罪官宦之后,本也非小户出身……”
唐时,有几个时间段冤案频发,敢说出来是获罪官宦之后,那必然是有些隐情的。获罪了,却未必不是好人。
王照水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余氏与郑临安结为夫妻,而后诞下一女,便为郑家女郎。原本夫妻也和睦,怎奈命运无常,生下孩子三年后,余氏病逝。又五年有余,郑家女郎九岁上下之时,郑临安战场上负伤,最后伤重不治而亡。按照西北边军的规定,如郑家女这般的将士遗孤,该入育幼堂。在育幼堂读书习武,成年之后,按照其能安排差事,需得叫他们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这郑家女本被送入育幼堂了。是王记之母王老夫人,以怜惜外孙女为由,将其接去抚养。西北边军对此亦有规定,凡是有亲眷愿意代为抚养的,每年二十两银子的抚养金……”
这个也早有耳闻。平头百姓之家,五口人家若是家里有二十两银子,是饿不着人的。
可见这银钱给的不算少了。只要不是金尊玉贵的养大小姐,这银钱该是个小康之家一个女娘一年的开销。这个开销里包含了,一日三餐吃普通的饭食,一年四季有两身新衣裳新鞋袜,甚至包含了去一些女子私塾就学的费用。
这些钱不能保证这些孩子过的跟富户的孩子一般,但却能保障他们无论什么年景,都能过小康的日子。
桐桐就说,“西北边军有规定,可以代为抚养,但其一,这些孩子需得受教育,凡是养而不教者,视为虐待!”
是!不教毁人一辈子,是一种比虐待更可恨的恶。
“其二,不得干涉这些孩子的婚嫁,凡是干涉者,视为买卖遗孤。”
“其三,孩子成年后,不得阻拦其回西北边军,凡有此行为,视为干扰边军征兵。”
王照水点头,孩子来去自由,他们拦了,他们有罪。孩子走了,是不是去西北边军了,人家只要不追究,那就无碍。这其实是变相了给了这些孩子在中原之地安然生活的一个保障。
桐桐就说,“郑家女郎家学渊源,又聪慧异常,被王家抚养前就有念书,那么在王家受什么样的教养,这个都可不追究。但后两条,王家皆犯了。他们带走郑家女郎,是要签署契约的。而今,违契约者是他们,林家依契约上告,还请大人裁断。”
王照水心里咯噔一下,不管是买卖遗孤,还是干扰边军征兵,都是死罪。
关键是,这是签下契书的。
林家为这些孩子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真心为这些孩子好的,给孩子的婚事,孩子真觉得好,欣然接受了,孩子不告,那就没事。
可只要心存算计,在大事上想拿捏这些孩子,用这些孩子,这迟早都会是事。
只怕人家每个被带走的孩子都登记在册,有专人管着这事,孩子成年之后,通过各种方式都要打问的。
王家也当真是作死。
郑元娘垂下头,是的!林家是有这样的规定。可迄今为止,还未曾有人违逆过这个契约。为何?因为林家并不曾为遗孤找寻家眷,也不曾要求家眷抚养。遗孤养在育幼堂,那过的日子其实比小户人家的日子好多了。吃穿不愁,有先生教,病了有大夫给瞧,出来就有差事。
要是条件不好的家眷,一则养不起,二则也给不了比里面更好的条件和教育,那接人家孩子干嘛?除非没憋好屁!怀着坏心眼的,看到那契约自然就打了退堂鼓了。要是真的亲人,只是因为没条件照看才不接走人,那也没关系。又不拦着孩子跟亲人来往。要是有心,不时的去瞧瞧也很方便。
可要是条件好的,也是真心疼爱孩子的,那这契约也不是妨碍!他们反而会感激,觉得林家想的周到。
盖因这种种限制,王家所为才叫人越发的觉得可恨。
没人强迫你们养自己,是你们凑上来以外祖家的身份要来抚养自己的,可结果呢?若是王家缺那二十两银子,这还有个由头。可好歹王记是官身,家里也一样呼奴唤婢,也不是缺银子,这便叫这事越发的莫名其妙了。谭嬷嬷就道:“大人明鉴,王家不是其罪等同于虐待,事实上他们就是虐待!自娘子被带回王家,老夫人便说要亲自抚养,便一直养在她的院子里。不管冬夏,夜里娘子都得睡在脚踏之上。老人家年纪大了,夜里的觉少,又频繁起夜,这都需娘子去服侍。那时候在西北,娘子年岁小,并不懂大人这些磋磨人的手段。况且,晚辈服侍于长辈膝下,这本就是该有的孝道,娘子若是委屈……”
郑元娘打断道:“嬷嬷,莫言了。”
谭嬷嬷这才闭嘴,再不敢说话。
郑元娘心说,她磋磨自己,自己也不是甘受欺负的软性子。后来不就学会保护自己了吗?
王照水正要说话,王家人被带来了,除了王纪夫妇,再就是那位王老夫人。
这老太太一来,眼泪就下来了,“大人,不管郑家娘子告老身什么,老身都受了!外孙女能来告外祖母,那自是我这个老祖母没做好!没做好啊……”
当真是个老虔婆!拿捏人的法子放在了大堂上。
王照水惊堂木一拍:“郑家娘子并非原告!今儿告你们的是北翼公林家。”
这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朝那个没见过的小女娘看过去,这怕就是林家那位郡主吧。
王照水问说,“本官问你,当年可是你主动要抚养遗孤的?”
这老太太点头:“是!老身怜惜她无父无母,故而接到身边加以教养。”
“当日,你可曾签了契书?承诺该如何待遗孤?”
“这……”老太太摇头,“人一老,便糊涂了……有些事便记不得了。”
王照水才要说话,桐桐突然问了一句:“大人,我可否问王老夫人几句话,跟本案无关的话。”
王照水一愣,还是做了个请的姿态。
桐桐便问:“敢为老夫人姓什么?”
这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才道:“回郡主的话,老身姓高。”“娘家祖籍哪里?”桐桐又追问了一句。
这老太太便不言语了。
林雨桐就轻笑一声:“怎的?年纪大了,竟是也忘了娘家了?”说着就看王记,“老夫人忘了,王大人你呢?也忘了舅家祖籍哪里?是哪里人士?做过什么官?家里出过什么人?都忘了吗?”
王记忙道:“怎能?回郡主的话,家母姓高,祖籍幽州。祖上乃是山东高门渤海高氏。”
“渤海高氏,唐时出名将。”说着就看向老太太,“最有名的一支乃皇室禁军世家。高家最后一位能人高骈,早年立下赫赫战功。他从南诏手里收复了安南全境,静海军第一任节度使,便是他出任的。他还在安南修筑了大罗城……此人前期作为不管在何时来评价,都可以赞他一声功勋赫赫。只是后来……”后来没来得及犯历史上的错误,只是因为拥兵自重,且为了保存实力看着天下乱斗,黄巢军劫掠而不作为,“被我家祖父杀了!”
当时太祖的政策便是对此类人杀无赦!
杀了——便杀了!
林雨桐看向老太太,“老太太,你是高骈的女儿?林家于你有杀父之仇!”
王记愕然的看向母亲,“娘?”
林雨桐便笑了,“就说呢,你家这般,何至于将女儿嫁给一个小校?老太太,你想用你女儿复仇吧!郑临安有才学,在军中出头是早晚的事,你选中了他,可对?可你估算错了,郑临安并没有如你所料,娶了你的女儿就得听你的。其结果是,女婿不帮你办事,反倒是你的女儿死的不明不白。我一直觉得奇怪,郑家女娘只十岁之前受过其父教导,但她的行事却有大家之风。那他的父亲该是何等样人?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那么些年了,还只是一个小校?而今,我知道了!从大义而言,天下太平,他不愿意跟着你一老妇兴风作浪,于是,他杀了撺掇他背叛朝廷的妻子。你们之间,彼此拿着对方的把柄呢!他知道你心怀不轨,可惜他未必有这个证据。而你心知肚明,他杀了你的女儿。但你不敢去质问,你怕闹大了拔出萝卜带出泥。直到他伤重不治而亡,你接了他的女儿,是怕他把什么东西交给了他的女儿。只有如此,你的所有行为,才有理由,也才说的通。”
郑元娘这次是真愕然了,所以,她接自己说要抚养,只是防着父亲给了自己她心怀不轨的证据。她磋磨自己,是因为父亲不肯就范,而杀了王氏女;她强留自己在王家,是因为她发现这些年自己一直心怀警惕,且不好招惹,她总怕自己藏着心眼。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竟是如此!
对了!对了!也只能是如此,才说的通。
桐桐看向老太太:“你是承认呢?还是否认呢?你的出身想查并不难……”说着就看王记,“是吧,王大人。”
王记噗通一声跪下了,“郡主……臣确实不知道舅舅叫什么!”“你舅家可还有人?”
没了!都死了。
“你家可有牌位?祭日可曾祭奠?生祭是何时?死祭为何日?”
王记才要说话,那老太太的拐杖往地上狠狠的一戳:“不错!家父正是高骈。我曾祖乃是平南郡王高崇文,我祖父官至神策军虞候……我父功勋显赫,什么南翼国公,韩家所驻之地,当年都是我父为大唐夺回来的!这般的功勋,我高家却被林老匹夫斩杀殆尽!我不该恨吗?我不该恨吗?我想法设法去西北,我一日一日的谋划着,要了那老匹夫的命。郑临安才情卓越,其祖上与高家有旧,我将女儿嫁于他,原是想从此一心,谁知道郑临安胆小如鼠,不肯就范就罢了,竟是狠心的杀了我的女儿!”说着,就恶狠狠的看着郑元娘,“我如此这般的待她的女儿,已然是仁慈!若是早知有今日,叫她早早病死了,其不是好!焉能有今日之祸!”
说完,就冲着林雨桐冷笑,“老身敢做,就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老身去那边等着,等着姓林的老匹夫将来能有什么好下场!”
说着,就猛地朝柱子上撞去!
桐桐一把拽住对方的衣摆,转瞬就有两个衙役过来摁住了这老妇。
老妇不挣扎,只在不停的喘气。王记在一边哀求:“请松松手,家母年纪大了!”
林雨桐没搭理王记,只朝后一看,韩嗣源正在大堂之外。她朝韩嗣源一点头,对方就朝外面招手,紧跟着一队禁卫便到了。
林雨桐看向王照水,“大人,这案子不归您了。”
我也审不了了!谁知道拔出萝卜,带出这么大一块泥来……
第1043章 天地情怀(61)
禁军从长街上御马而过,这是奔着王家去的。
郑元娘放下车帘子,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大皇子就说:“你的屋子没有人会乱翻的,有什么旧物回头叫人去取,我先送你去城外的鸣翠山,你跟显德仙姑先住一段日子。”
显德仙姑?郑元娘愣了一下,便接受了安排。这才想起什么,忙道:“我的屋子无甚要紧的东西,需要带的已经带出来了。”
这是一脚踏出那大门,就没再想着回去。
大皇子没再问,只跟外面说了一声,“给世子去报信,王家无忌讳的地方。”
“无忌讳的地方?”韩嗣源问了家里的管家,“郑家娘子住哪里?”
管家赶紧带着去,韩嗣源亲自进去去查了,将箱笼打开,才从一个几乎空荡荡的箱子里找到蜷缩在里面的王衣容。
王衣容满脸的惶恐,怯怯的看着韩嗣源:“……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韩世子,朝廷不是不牵连无辜吗?”
“等确定你真的无辜,自是不会牵连你。”韩嗣源一摆手,两个女狱卒便上前,将王衣容给带了出来。
韩夜又来问:“那位瘫子怎么办?”
“留着……难道叫他饿死?”韩嗣源就道,“带走吧!”
于是,连王家二郎也被带去了。
要么说京城这天变的快呢!皇家这消息是一个接一个,一早起来满世界的消息,说是准大皇子妃的二三事,早膳还没吃完呢,又听说林家玉郎去蹴鞠了。好些女郎和妇人才说吃了饭,好好打扮一下,而后去瞧林家玉郎呢。结果马车都出了门了,才听说还有更热闹的,那便是林家的郡主跑去告状去了。紧赶慢赶的,可还是没赶上热乎的。距离远的都没赶到地方呢,案子暂时告一段落了。拔出萝卜带出泥,竟是这里面还有那么大的隐情呢!
这八卦瞬间扩散出去!
有说郑家女郎君可怜的,谁知道背后藏着这个。
有说郑家女郎君幸运的,遇上这么多倒霉的事竟然还能被选为大皇子妃,这得是多大的运气!
还有人说,幸而阴差阳错被点成了大皇子妃,要不然,她绝对活不了的!王家那老太太怕她手里有什么把柄,如果她非要走,八成得死路上。
这都是大家能讨论的,但还有那嘴上万万不敢说的。
比如,有人心说,这老太太要是早知道郑家的女郎君能被选成大皇子妃,那早早的就好好的教好好的养,到时候往皇家一嫁,那得是多大一杀器!就像是那宋氏,她把那继女教的,处处维护她!她要是教唆她那继女杀人,那傻姑娘八成是真敢的。
有人这么去想,也有人会想:难道不是郑家这女郎更精明,吴家那孩子太傻。
反正一出事,各种声音都有。
石坚在蹴鞠场都听说了,只一眨眼,那位郡主怎么又……又找出事来了呢?他赶紧过去,跟王爷说了,“……说是高骈的后人……意图复仇……”
高骈的后人?四爷心说,得亏她是怎么挖出来的。
他抬眼朝正玩的好的林克用看去,林宽已经喊停凑过去说话了,显见也是得了消息了。他便起身,打算跟林克用汇合。
林克用脸上还带着张扬的笑呢,眨眼,笑僵在了脸上。
复仇?且藏在西北这么些年了。
那么敢问,想复仇的只这一个老妇吗?
他收了笑意,便一下子深沉了起来,朝樊六摆摆手,“改天跟你玩,有事先走了。”
四爷陪着林克用往出走的时候,谁知道门口堵的死死的。还有妇人大胆的喊:“玉郎!”
林克用扭脸一看,有点面熟。这不是当年自己走哪,她跟到哪的不知道谁家的女郎吗?当年害羞的不敢正眼看,而今如此的奔放热烈。梳着妇人的发髻,丰腴了许多,然后脸上带着浓烈的妆容,一脸激动的朝他喊着,手里举着荷包,直愣愣的朝他扔了过来。
林宽瞧着荷包有点沉手,赶紧接了,拿到手里果然很沉手。这砸在脑袋上还不得开花呀!
他正端详这荷包里装的是什么的时候,其他妇人大概觉得玉郎终于肯接荷包了,于是,从袖子里掏了荷包就扔了过去。
别说林宽应接不暇了,便是石坚都跟着接了不少。但问题是,这是啥呀?
这么沉?
四爷只得叫护卫在外面清理出一条窄窄的道儿来,骑着马能勉强通行。
可这不是越是心急,越是过不去吗?
不过宫里,文昭帝却跟韩宗道悄悄的来了监狱,韩宗道还奇怪为何在这窄道里站着,可还没来得及问呢,那边听到熟悉的女声,不是桐桐又是谁?
他愕然的看圣上,文昭帝只‘嘘’了一声,就拨开了暗格。
从这个角度能看清楚里面的情况,里面桐桐坐在一张案几之后,边上有俩书吏打扮的人正在准备记录,而被锁在审讯椅上的,看年纪应该是那个王记。
没错,就是王记。
桐桐问说:“王大人,知道我为什么不先审你的母亲,要先审你么?”
王记一脸的哀求,“郡主,臣真不知道……母亲她有那样的想法。臣自知,臣的母亲乃死罪,可臣……愿意替母亲去死……还请郡主开恩。”
“孝心可嘉呀!”林雨桐就道,“圣上治国,以德,以孝,亦以法。有心有行,还得看是否造成了恶果……所以,王家不是人人非死不可。”
王记一愣,继而擦了脸上的泪,“郡主所言,当真?”
当真!
王记这才道:“郡主,臣不敢欺瞒,臣确实是不知道母亲心存此念。”
“你可知你外祖乃是高骈?”
“知!”王记道:“家中的佛龛后面,供奉的正是外祖他们的牌位。”
桐桐看韩嗣源,韩嗣源叫了人来,那人将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堆的牌位。这是今儿从王家搜来的。
桐桐就说,“王大人,是这些吗?”
对!就是这些。
桐桐就笑,“你知道你外祖是高骈!而北翼公杀了高骈,灭了高家的事,天下谁人不知?这件事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知道!臣知道。”王记不住的点头,“臣一直就知道。”
“你知道,那你一直在西北为官……为什么?”林雨桐看他,“这么着,更惊险?更刺激?更有滋有味?你就不怕那东西被发现,在西北那地界,你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想着,西北紧邻大辽,查奸细一定是查的最仔细的。凡是在西北的官员,其履历都是经过严格的筛选的。莫说你为官需要考察三代履历,便是去考个秀才,不也要三代清白吗?”
韩嗣源抬手递给桐桐一份履历,桐桐拿在手里,“这是从吏部才调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翻看。”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又压在手下,这才道,“立国迄今,时间太短。朝中有过一段时间,是准许各地简拔得用之人,而你便是在西北被林家简拔起来的。你若是把你外祖是高骈的事写上,怎么可能通的过简拔?”
“是!臣……也得养家糊口呀!那时,是臣的母亲去办这件事的……”
“你的母亲去办的?你当时便是不知情,难道后来都不知情!你只告诉我,你这个履历是怎么伪造便罢了,这么难说清楚吗?按照简拔程序,你说你是谁这不能算,得有人能证明你是谁才成。那么,是谁给你做的证明?”
“安西军郭家后人!”王记忙道,“就是唐时的安西军,郭家的后人给的证明。”
林雨桐心里叹气,安西军就是那一支驻扎在安西,遇到唐末跟大唐失去联系之后,还能戍守五十年而不散的军队。她就问说,“驻守安西的是郭子仪的侄儿郭昕,在郭昕之前,驻守安西的是高仙芝?”
是!
“高仙芝是自小跟着他的父亲从高句丽到安西的!也就说,你的履历里,你的母亲乃是高仙芝的后人,其祖上乃是高句丽人。”
是!
“北翼公念及安西军忠心,整编了一部分,解散了一部分,这些人在安西扎根这么些年,算起来都是数代人了。高仙芝长在安西,在安西呆了大半辈子。是郭昕接替之后,他又回了中原,之后,便谁也说不清楚高仙芝有多少后人,有哪些后人了,可对?”
对!王记就说,“当时确实是……生活困顿,又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实在是没法子了,这才……”
桐桐便笑了,“听起来合情合理,一点毛病没有!可安西那地方有多大呢?真当我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呀?嗯?那么一个地方,可真巧,你们就正好能碰上郑临安,郑临安的祖上恰好跟高家有旧,又恰巧,郑临安很能干,在你妹妹该婚配的年龄,你们就恰好碰上了,还将你妹妹嫁给了他!茫茫人海,巧事都叫你赶上了?怎么就那么巧呢?这些巧合只能说明一点,那便是西北有一张网,你只是网上的一个而已。若不然,你母亲跟郑临安差着辈儿呢,她怎么可能见过郑临安,还一碰上就认出来了?一个内宅妇人,接触的人有限,她怎么会知道郑临安有本事,可用?这必是有人将消息提供给你们了。想那郑临安,必不会好端端的将他祖上是谁,祖上犯了什么事,见人就说吧!如今没有大唐了,新朝新气象,在新地方建新功岂不好?还能把什么东西都贴脑门上?”她朝后一靠,“必有那么一个人,在指挥你们的一举一动。包括这次朝廷从各地征召官员,你能入京城,只怕都是背后有人安排好的。你们敢强留郑家女郎,其实……已经说明你们不是很在意当年签下的契书。你们不怕这份契书!为何?其一,你们没太在意一个小小的女郎,觉得她翻不出大浪来!其二嘛,你们觉得你们有靠山。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笃定,此人的地位一定不低,权利一定不小,可对?”
王记慢慢的抬起头来,惊愕的看向桐桐,“郡主当真是……”他长叹了一声,唯有苦笑,“是!我一直在听母亲的安排,我也知道这背后必定是有什么事的!但是,我也知道,我什么都不问,便是出事,我也受不了多大的牵连。因此,我真什么都不问,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这是我的保身之道!至于母亲,我唯一知道的是,在银州,母亲每逢十五,便去城中的甘露寺祈福,这么些年,几乎从未中断。”
林雨桐这才翻开对方的履历,而后又合上。这家伙说的基本都是真的!她就问说,“那进了京城之后呢,她去哪里拜佛?”
“城内的灵泉寺。”
韩嗣源顺手扔了一块牌子给副将,“带人封锁灵泉寺,不许一人走脱。查问今儿都有谁去过灵泉寺,出过灵泉寺。”
是!
林雨桐又提醒,“叫人去吏部查一下,看谁负责从西北简拔官员的!”
明白!许是自身的本事大,叫他考上来了。可……许不是呢!
韩嗣源忙去了,桐桐挥手,王记也被带下去了。
桐桐正说要带下一个人呢,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天菊花宴青芽禀报说:“……有一位姓王的女郎,说是义云县主的侄女,从西北来,其父是礼部员外郎,想给郡主请个安。”
当时自己见到王衣容的时候又是怎么问的?自己问说,“王大人是何时调往户部的,竟是不知。”
明明青芽说是礼部员外郎,自己却问了是什么时候调往户部的。自己怎么会有印象,说此人是户部的人呢?当时王衣容没反驳,那就证明自己没记错。
她再翻此人的履历,当时确实是考到礼部了。而今履历上也是礼部,也确实是员外郎。
但是,自己怎么会认为此人还在户部?
若是在户部,为何履历上没有。
林雨桐喊人:“将王记押回来!”
那边都要走的文昭帝又停了下来,从小孔里看了过去。
就见桐桐不等押回来的人再坐下,就问说,“你借调到户部了?或是私下里帮户部谁的忙?”
王记犹豫了一瞬才道:“臣……是在谋划户部的职位。”
林雨桐的面色一下子便难看起来了,她记得那天她说的是:前儿还去瞧县主了,竟是没听她说家里有人来京城了。王大人是何时调往户部的?竟是不知,实在是失礼的很。
王衣容是怎么回的呢?她说:家父是去年春上调到京城的……姑母喜欢清静,因而倒是少有打搅。
当时自己这么说,只是想说不要打着义云县主的名号在外面拉关系,县主并未曾在我面前提起过你们。
可而今再想,王记只是在谋划着往户部去,自己为什么会把王记和户部连在一起呢?
王衣容的回答是,她父亲什么时候调到京城的,却未曾说是礼部还是户部。
有一个什么东西是被自己忽略了。县主……姑母……
县主自来悲苦,县主在林克用康复之后反而选择了和离,县主这些年在林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县主……一直是老实、本分、从不给人惹麻烦的。甚至于县主身边用的都是林家人。
所以,县主……一直都是林家人,可却忘了,她其实姓王,她也是从西北来!
桐桐狠狠的闭上眼,“带王记下来,带王衣容过来。”
是!
王衣容哆哆嗦嗦的被带来了,一进来就跪下,“郡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林雨桐蹲下,捏住她的下巴,“当日我说你父亲是什么时候调回户部的,你为什么避而不答,只说你父亲何时调回京城的……”
“我父亲不在户部……”
“最好老实说!我这会子没这个耐心。我说户部,说错了,你不订正,却反而避开了这个话题。如果一心攀附,那连官职都不能叫我记不住,岂不奇怪?何况,你们本在西北为官,便是递了帖子上门求关照,我父亲便是不见人,难道不会留意旧部?依此看,你刻意规避,必不是没有缘由。”
王衣容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我说……我说……那一日,我想偷摘祖母养的菊花簪发,恰好听见祖母和父亲在佛堂说话,祖母说……祖母说……说是户部的差事该是快了……我以为郡主知道我父亲谋划去户部的事呢。”
林雨桐一下子撒了手,摆手叫人带王衣容下去了。
等人一走,书吏拿着记录正要递过去叫郡主签字呢,就见郡主转过来之后那表情甚是吓人,才要开口去问,就见郡主将桌上的茶杯狠狠的掼在地上,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藏在背后的韩宗道看向文昭帝,“她这是想到谁了?”想到谁了?
桐桐跃上马背,策马而去。
这表情青芽都不敢问,只跟刘云对视了一眼之后,紧随其后。
等停下来这才发现,郡主停在了御赐的义云县主府前。
怎的突然来了县主府?
两人下马才要问,郡主已经亲自敲响了门。
看门的都是林家的下人,一见郡主忙让开,“您来了!”
林雨桐往里面去,一路上都是问候声,桐桐直入其院,云嬷嬷正在院子里跟丫头说话,看见桐桐就笑:“郡主,正在说您又去断案了!还是那个王家的案子。”
桐桐问说,“姑姑呢?”
云嬷嬷朝里面指了指,“睡午觉呢,老奴去禀报!”
不用!
林雨桐绕过云嬷嬷,直接推门进去了,义云县主没睡午觉,正堂里放着一个炭盆,里面有许多纸张燃烧的灰烬。她站起身来,朝桐桐笑:“你来了?”
第1044章 天地情怀(62)
桐桐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面色还真有些复杂。她真的不曾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任何的恶念。
想起过往的那些日子,她眼圈还是不由的红了,“姑姑,我这人……对钱财上,很慷慨。但对情感,很吝啬。姑姑是我乐意给予真心的一位长辈。”
王氏眼圈也红了,“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几年,你把能替我想到的都想到了。那些年,我从不曾特别亲近你,不是你不可人疼,是……我怕距离太近了,你跟我的感情太深,我跟你的感情也太深……感情深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到底是相处了十多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林雨桐摇头:“我不明白!你其实有很多很多的机会能杀了我父亲!你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他死了,你是遗孀,你还过继了儿子……你已经是林家的一部分。你为什么不杀了父亲?”
王氏沉默了良久,这才道:“我……仰慕你父是真的!我从未想过你父亲能醒来,这也是真的!一个醒不过来的人,我多一道手,岂能不冒风险?”
“既然十多年都熬下来了,既然用十多年的时间,换得了那么多人的信任,为何要走呢?”
“你父太聪明了!就连你,我发现……你也真的长大了,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着父母格外聪明的缘故,你也比别人更聪慧。在你父的眼皮底下,我能藏几日呢?”说着,王氏就问:“王家一出事,我就知道你必是会想到我的。”
是的!那一日,自己偶尔看到了县主府的礼簿,她交往的人不多,但是跟自己有交往的,逢年过节都会给她送一份礼,不管怎么说,自己开府了,人情往来有一份礼簿这很正常。
自己去看她的床铺铺的可暖和,也想看看四爷叫人盖的烟道改的好不好,天已经冷了,屋里先用炭盆,再有一段日子地龙就该烧起来了。
然后自己无意间翻到一个礼簿,放的并不隐蔽,就好似是闲来翻着看一看,毕竟谁家要是有什么红白喜事,都得对照着这个给人家还礼。
她真就是随意的瞥了一眼,然后又原封不动的放下了。
礼簿上有王记的名字,他的名字下面有个‘户’字。
王记这个名字,很好记,也很特别。去外面看看,大街上王记糕饼店,王记火烧,只要姓王的开的铺子,取名都爱用王记。
那天一说王衣容是王氏的娘家人,她便联系起来了。
“那老太太说户部的差事快下来了,可见你混在礼簿上的信息,并不是记错了,听错了,没甚在意弄错了,而是你的目标是将此人调到户部去。”
王氏便笑了,“你……当真是心细如发!可见我当初的谨慎是对的。”
说着就朝桐桐走了几步,“我知道,这事你必是伤心的。我也很抱歉!这么着吧,我不叫你为难,我跟你走。你不会苛待我,我呢,也不忍心为难你。我跟你去吧!”
林雨桐朝旁边一让,让她先过去。
王氏走到桐桐跟前,转过身跟桐桐面对面的看桐桐,然后轻轻的叫了一声:“桐桐!”
嗯?
王氏叹气:“自来王朝更迭,为此死的人不计其数。我自来孤苦,甘愿走到这一步。可你呢?你安然的过你的日子,做你的郡主,嫁给想嫁的人,过太平的日子,远离是非恩怨,不好吗?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呢?你还是个孩子。”
桐桐看她:“我的日子是很好,可这日子是林家给我的,是皇家给我的!处处被礼遇,那便处处有责任。”
王氏看着桐桐,不由的笑了,笑的一脸的安慰:“你长的真好!娇养起来的娇娇女,却也生的铁骨铮铮,真好!”
桐桐解下身上的披风给王氏披上,“起风,外面凉,姑姑披上吧。”
王氏看着那一双纤细的手在她脖颈下给披风的带子绑结,认真又仔细。她抬手一把抓住了,“桐桐……”
嗯?
“对不起!”
桐桐扫了几眼在院子里愣住的云嬷嬷和婢女们,又看已经跟到园子里的青芽和刘云,“套马车吧,坐马车走。”
是!
马车停在二门口,林雨桐先上去,然后伸出手想拉王氏“上来吧。”
王氏摇头,“我才多大年纪,上的去的。”说着,便慢悠悠的上了车。
刘云亲自驾车,缓缓的从府里驶出。
马车里,两人都极其沉默。
半路上,听到有人喊:“是县主的马车吗?县主……县主……”
桐桐看了王氏一眼,将马车帘子撩开,只见外面是个追着跑的乞丐,“县主要出门吗?”
王氏便将马车上的一盘点心从车窗上递出去,“是啊!要出门。这个拿去吃吧。”林雨桐一把给摁住了,摸了钱出去给乞儿:“自己拿钱去买吧!这个陈了,怕是不好。”说着看了青芽一眼。
青芽知道,这是叫自己盯着这个乞儿。
乞儿伸手接了钱,朝后退了几步。
“走吧!”林雨桐放下车帘子,对刘云喊了一声。
王氏道:“那就是个乞儿,偶尔给了半块点心,便认下了。偶尔出门,总能碰见,不过讨要一口吃的罢了,怎的如此多心?”说着就将小几上那盘点心都掰碎了,“难道我还能给里面塞了纸条不成。”
干这一行的,用那样的方式传递情报,未免太低端了。
桐桐不言语,只沉默的坐着。
王氏看了桐桐一眼,“你这个孩子,就长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可我现在发现不曾真的了解你……”
“我也没了解姑姑,彼此彼此吧!”
王氏深深的叹了一声,缓缓的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林雨桐也没想好从哪开始问,这会子脑子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自己还没来得及梳理呢!正沉吟着想着王氏背后牵连着什么,就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喊:“让让——让让——”
这是韩夜的声音!林雨桐蹭的拉开车帘,“韩夜,怎么了?”
“郡主,世子爷受伤了……”
受伤了?“在哪?”
“灵泉寺!”
林雨桐从马车上窜出去,直接落在对方的马背上,然后赶韩夜下马:“看着马车里的人,小心别大意!”
是!
韩夜下来了,桐桐调转马头直奔灵泉寺。
韩嗣源果然是伤着了,被人用短箭射中臂膀了。箭头上有毒,这会子连整个臂膀都黑了。
“叫你随身带的药呢?”
吃了!
那便没大事。
桐桐再把自己随身带的给韩嗣源塞嘴里,“嚼碎咽下去,快!”
韩嗣源嚼碎给咽了,胳膊一疼,扭脸一看,桐桐给胳膊上划拉了那么大一口子,蹭的一下拔出箭,而后挤着黑血往出流,只直到黑气淡了,血色出来了,这才下针止血,撕了裙衬给包扎起来,这才喊人:“尽量平稳的抬着,别颠簸。”她得跟着走,但叫副将封锁着这里,谁都不要任意离开。
是!
桐桐朝不远处的尸体扫了一眼,“是他伤了我家二兄?”
是!
桐桐走过去瞧了一眼,是个和尚,藏着袖箭,这才趁机伤了韩嗣源。
将韩嗣源送回去,交给青牛先生,再想赶回灵泉寺的时候,刘云回来了,“郡主,您快回去看看,县主……死了。”
什么?
“眼看到了,韩夜才从马车上先下来了,可怎么都不见县主下马车,等掀开车帘子,县主已然断气了!”
走!
等桐桐赶到监狱里,马车里,王氏的身体歪在里面,服毒而亡。她抬手去查验,竟是发现她中了两种毒,一种是一个时辰前的,一种是一刻钟之前的。
一个时辰之前,就是自己去找她之前。那个时候她该是都不想活了!
而这后一种,是在韩夜下马车之后,服用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除非她估算错了,自己比她预想的要先找到了她!她不想去监狱,于是,便服用了第二种毒药,能立马结束生命的那种。
韩夜垂头丧气的:“郡主,您罚我吧,我什么都没做好。”
这不怨你!怪不得自己拉她上马车,她躲了一下呢。她知道自己的医术,她怕自己摸到脉搏摸出她中毒的事。
“不去监狱了,回县主府。”
是!府里人都惶恐的很,这才出去,怎么就……
云嬷嬷看桐桐,“娘子,这是为何?”
桐桐没解释,只道:“给县主更衣,叫人采办棺木吧!”
话音才落,林克用和四爷都来了。跟来的还有大皇子和韩宗道。
桐桐扭脸看林克用,林克用疾步过去,直接将桐桐藏在身后,“别怕!不是你的错。”
桐桐看四爷,韩宗道就说,“四郎,带桐桐出去。”
四爷拉了桐桐,两人默默的从院子里退了出去。
周围没人,四爷才问:“可是发现什么了?”
桐桐面色复杂的看向院子里,“灵泉寺应该是她的人,受她的指使。这些年,她每逢十五,便叫人送香油钱去灵泉寺,她虽不出府,但并不是跟外面绝对不接触。有时候也会讨要一些经书,抄写一些经书送到灵泉寺,这应该是他们的联络的方式。”
真不是非见面的!
也不是林家非得有亲信,才能完成这些传递。
四爷点头,这是合理的。然后呢?
“灵泉寺跟她脱不了关系!”桐桐看向四爷,沉沉的道,“可是,她手里有那么恶的毒,可伤了韩嗣源的箭头上的毒看着厉害,但其实……不伤心肺!”
四爷皱眉:“许是怕误伤。有时候解药不是随时都能带的!也不是谁都有本事如你一般,即便没有解药,以针灸也能压制毒性的。”
桐桐摇摇头,跟四爷面对面而站,而后点在四爷的胳膊上,“伤在这个位置上,绝对不是从侧面射的,只能是正面。”
嗯!胳膊自然下垂,只能是这个面正对前面。
桐桐就说,“相距七步远,近距离射的,不取咽喉,不取胸腔,却只射到了胳膊上……”
为何?
四爷看桐桐,“你觉得刺客……手下留情了。”
嗯!干这一行的,从来不相信巧合。从王氏身上感受不到恶念,刺客对韩嗣源出手了,可却手下留情了。
这是为什么?
事出西北,西北有一张网,背后之人身份不低,偏一个个都有手下留情之嫌!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可能出现了最不愿意出现的情况,那便是忠心的是老国公……其子嗣,其下属,却未必全都无二心!
这话桐桐没说出口,但四爷哪有不懂这个道理。
他就说,“你不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吗?”
是啊!这才是正常的。这才是符合人性和逻辑的!
世间有真情,但世间焉能无算计?韩林两家后辈,在边陲出生入死,其结果还得是放弃他们为之努力了半生的地方……有想法才是正常的。
自来将无兵权,却又功高盖主,其结果都不会好。
人家留一手防备,不应该吗?
至于王氏,王记一家,这中间是有交易,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还得再查查看。
桐桐就说,“要么,就是咱们猜的这样;要么,就是有心人刻意的将事情往那个方向引,叫人都去怀疑林家的忠心。”但愿是后者吧!
四爷就说,“不管是哪种可能,这件事对外的说辞都不能让它跟林家有关。你留下吧,先回宫。”
嗯!
四爷入宫直接见了文昭帝,文昭帝枯坐着,这事摆在这里,只要不是笨蛋,多少都会有这样的疑虑。真要是最坏的情况,又该怎么办呢?
“四郎啊,这事出的太急,你叫朕缓一缓。”
四爷低声道:“伯父,谁都能有疑虑,只您不能有疑虑。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去相信。对方有收集消息之举,却无伤人害人之嫌!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您不要瞒着,实话告知老国公。”
朕不是心有疑虑,朕是心疼老国公啊!“他那般大的年岁了……朕于心何忍?”
“义云县主突发恶疾亡故……王记一家乃高骈后人,意图不轨!”四爷道,“伯父,这件案子,对外就这么结案吧!”
至于其他……
“得去西北!”林克用看向韩宗道,“二兄,我得去趟西北。”
韩宗道朝灵堂前看了一眼,“带着桐桐去吧!”那孩子的眼睛锐利!
林克用笑了一下,“只带桐桐不行,若是可以,大皇子、二皇子、雍王,还有思源,我都带着。”
这是为何?
林克用站在廊庑上,望着西北的边的天空,“我得叫林家的其他人看看,皇家的后嗣,并不昏聩!我信,对孩子肯手下留情的人,心中是有情的!”
第1045章 天地情怀(63)
桐桐在灵堂前问了云嬷嬷,云嬷嬷也确实能证实,王氏一直不曾间断跟灵泉寺的来往。每月十五,必是会派人去灵泉寺的。
“一般派谁去?”桐桐将香烛又给续上,问了云嬷嬷一句。
云嬷嬷就道:“不一定,谁有空是谁。若是赶上天气不好,就叫门子或是马夫去办也是有的。”
“王记家来人,县主见了吗?”
“不曾!”云嬷嬷就道,“是递了帖子,主子说她早跟本家不亲了,只说身体不舒坦,不见客,便将人给打发了。帖子是老奴给县主递过去的。帖子县主留了……”
那你去找找,看帖子可还在?
云嬷嬷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奇了怪了,就是不见了。”
不见了,那便真的是烧了。
桐桐又看刘云,刘云低声道:“云嬷嬷所说,基本属实。属下已将家仆问遍了,县主派人去灵泉寺,确实是随机的。不过有个共同的点,便是知客僧皆为一人……”
“就是那个死了的和尚?”
是!就是那个死了的和尚,那人叫戒嗔。
青芽在边上轻声道:“那个乞儿确实是有些问题,我刚才问过了。他本是父母亡故,流落到京城,以行乞为生的。是县主碰见他被恶犬咬,救了他。县主在城里给买了一处只两分地大小的破败院子,叫这孩子安身了。而后就给了他一只鸽子,一笔钱,差事只有一件,那便是不论什么天气,得在她必经的地方守着,看到她的马车出去,就拦下来问一问。若是哪一日她递点心是连碟子一起递的,就叫他赶紧回家,然后放了那只鸽子。”
那这飞鸽子便是报信的,这是下达指令了,戒嗔是在看到鸽子之后才射了韩嗣源一箭。
为什么要攻击韩嗣源?攻击了又为什么不往致命的地方去呢?
不往致命的地方去,那是因为念及情分。
而坚持要攻击,便是要隐藏真正的幕后之人。对韩嗣源用毒,王氏跟王家有关,王家的老太太是高骈的女儿,跟林家有仇。这些联系起来,无一不表示,这事跟林家无关。
但这又何尝不是欲盖弥彰呢?
林雨桐出于谨慎,又往灵泉寺去了。在灵泉寺看到了不少的鸽子,这都是戒嗔养的。
到这里,好似都联系起来了,事情完美的闭环了。
可其实不是,比如,王记很快要调到户部了,县主又是找谁办这件事的。王氏用她的死,保护了这个人,也保护了幕后之人。
桐桐又重返监狱,再次提审了王记的妻子,这就是个普通妇人,除了长相出色,其他的并不如何亮眼。审问王家的下人也能知道,她在家里并不如何管事。这王家大郎两口子,老实且木讷,也不是知情者。
“王家二郎也带来了,要问吗?”
问吧!
王家二郎是被抬上来的,往下放的时候,盖着的被子先滑下来了,林雨桐看见穿的整整齐齐的鞋袜。
在被窝里,穿着鞋袜?
一个瘫着的人,穿着袜子,甚至厚实的袜子都是正常的。这是怕脚凉。可穿着鞋子……有必要吗?那样会舒服吗?
林雨桐蹲下,在对方的腿上摁了摁,对方一动都不动,甚至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她脸上就多了几分玩味,“不能动?”
这位不言语。
桐桐笑了笑,而后站起身来:“每天会有人给你送纸笔,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有的是时间考虑。要是一个月后,我得到满意的答案了,我就叫你在牢里呆着保命,好吃好喝好伺候,时过境迁了,放你出来。若是我得不到满意,那你就真瘫着,我叫人送你回去,此一生你休想再站起来。”
对方一下子就睁开眼,惊恐的看桐桐。
桐桐再没理他,转身出去了。这家伙这瘫是装的,家里要出事了,赶紧穿上鞋想跑来着。为什么要装瘫呢?因为他知道了一件在他看来很要紧的事。什么事呢?比如写给县主的帖子,一定用了密语。而王记并不知道密语的事,王家那老太太的右手轻微的有点抖,她行动拄着拐棍就说明了这个问题。那么就是说,她自己写不了。
请问那是谁写的?
虽然在县主那里没找到两家联络的帖子,但是把王家排查了一遍之后,只有这个好端端的装瘫子的家伙最可疑。
他们去年才回的京城,也就是去年,他摔了马,摔瘫了。
巧吧!
从监狱里出来,上了马车,四爷在车上。
车上的小炭炉上架着烧饼,里面夹着卤好的肉。
今儿一天,她都没顾得上吃饭。烧饼被烤了再烤,早就酥脆的不得了了。肉也咸香咸香的!
咬一口,酥脆的掉渣!
四爷递了茶过去,“喝一口,顺顺。”
桐桐接过来顺了,然后一口气将烧饼吃完了。
“先回林家?”
嗯!
“不用这么沉重,事在人为嘛!再说了,不到最糟的情况,只要不到最糟的情况,就有法子。”四爷又递了一杯热茶过去,“还不信我?”
信!可就是觉得给四爷出的这个难题有点大。
怎么算计才能都刚刚好都在那个尺度上呢?想想都觉得头大。
四爷就说,“历朝历代,开国无不是如此。为何康熙一朝那般精彩呢?不就是什么都赶上了吗?你细数一下,哪一朝不是如此。唐初,内忧外患,外族的铁蹄都踏入了渭水,这才有了渭水之盟。内忧,功臣集团倾轧,玄武门之变……终其太宗一朝,发生了多少事,什么避开了?太子不一样是废了又另立!大明呢?开国之后,朱元璋跟功臣之间的斗争何曾消停?太子死了,立起太孙,结果藩王反了。大清就更不用说了,那个乱劲上来,你就说你当时怕不怕?便是先天不足的大宋,还有烛影斧声呢。而今,大陈替代了大宋,已然好了不少了。至少,这个天下是打下来的!是个发育健全的王朝。”
桐桐往后再想了想,便是四爷没点出来的后来的朝代……其实开国之后不也一样。
谁都没能逃脱这个规律。
桐桐端着茶杯,心绪慢慢的平了。
回了家,先去看了看在这边养着的韩嗣源,睡的很沉,伤养好了便没事了。毒已经清理干净了,就是皮外伤,半个月之后就基本不妨碍什么了。也没伤到骨头上。
四爷今晚肯定是走不了了,“我跟嗣源住一晚,就不去正堂拜见。”
好!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桐桐一个人回后院,林克用一个人坐着呢,边上放着两个簸箩,他坐在边上披着大氅在夹核桃。
屋里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夹核桃发出的木质爆裂的声音。
桐桐走过去,跽坐在他边上:“爹爹?”
林克用没抬头,只专注的夹着手里的核桃,只回应了一声:“回来了?”
嗯!
他慢慢的放下手里的夹子,抬头看桐桐,神色平静,“过了年,跟为父去一趟西北,如何?”
桐桐便笑了,“好啊!我还没见过祖母、伯父伯父他们的,家里的人我大部分都没见过。回去一趟,挺好的!西北辽阔,西北豪迈,在辽阔的地方呆着,有豪迈的心胸,那都是有英雄气概的男子。”
林克用脸上一下子就带了笑意,“是啊!都是出生入死的英雄……都是英雄呀!”
林雨桐一瞧这表情,就喊宽叔,“……我还没用饭呢!叫摆膳吧!爹爹该是也没吃……雍王在府里呢,给雍王送些宵夜去,别怠慢了。”
宽叔这才笑眯眯的进来了,不仅来了,还拎着个篮子进来了,“已经吩咐下去了,饭食马上就来。”
林雨桐指了指篮子,“那是什么?”
林宽将篮子递过去,“都是些妇人扔给伯爷的荷包。”
扔荷包?林雨桐哈哈大笑,问说:“怎么都是半旧的?”说着就伸手去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没看!
桐桐就把荷包给倒出来了,哗啦啦的,蹦跶的到处都是。
好家伙:金豆子,银锞子,铜钱串串。
林克用自己都愣住了:“这是什么?”
就是妇人家扔给您的!
林克用顿时便羞恼,当年小女郎们都是扔绣好的帕子,绣好的荷包,荷包里最多放个求来的符箓之类的,再要不然,写个情诗之类的放在荷包里,最豪放的也不过是塞半块玉阙,以表钟情之意。
而今呢?而今的小女郎变成了小妇人,表达喜爱的意思这么直白的吗?
给银子?啥意思?
看爷还得给钱呀?!爷的脸就值这个价儿?
林宽就说,“不错了!都是倾其所有的给咱了……”
滚!
林宽滚了,出来了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肯开口说话了。
晚膳摆上了,都是素菜。这是顾忌着县主才没了!
林克用喊外面:“桐桐长的跟豆芽似得,家里吃不起肉了吗?”
“爹爹,算了!大晚上的,别折腾了,我在车上吃了一个肉饼了。”
林克用拿着筷子用饭,“丧葬本就该从简,就这七天,照看着叫入土为安就算了。”
是!简单的送葬就行了。
真就是在灵堂守了七日,将人给安葬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内里的事,有人猜度可能跟王家的案子有关,但朝廷对外并没有说法。
就是突发恶疾,病故了。
而且,那位郡主也在灵堂一直守着呢,披麻戴孝,将其安葬了。
青芽问说,“县主府的人……怎么办?”
“先送去庄子上,叫他们给县主守孝吧!还有那个乞儿,也一并接了去。算是县主的义子,叫他为县主守孝吧!我这一忙,不在京城的话,都无人去祭拜。只要他给县主一碗供奉饭,将县主名下的两个大庄子就都给这个乞儿吧。”
“还有什么吩咐吗?”
桐桐摇头,叫青芽去办事了。却叫了刘云,“给陈掌柜传个消息,叫他打发个人,注意着这些仆从,不管我们在不在京城,都盯着些。”
是!
这边话音才落下,宫里来人了,皇后打发人来接了。
那就走吧!起身披了大氅,这就出门了。
也就是几天的工夫,天冷了。抱着暖炉坐在宫里的肩舆上,刚好瞧见五皇子带着萧家的女郎入宫,她叫肩舆稍微等了等,直到这俩赶过来。
萧初娘面色微红,“郡主!”
“是五郎接你来的?”
“是!说是养得猫儿病了,叫我来瞧他的猫。”
桐桐就一脸戏谑的看五皇子,“猫儿……病了?”
五皇子瞪她:“猫儿真病了。”
行吧!病了就病了吧。她一脸不戳穿对方的样子,都得先往乾元宫去的。
皇后招手叫两人近前,桐桐低声跟皇后嘀咕,“……急着去看猫儿呢!”
皇后心领神会,“那去吧……看猫儿去吧。”
闹了萧初娘一个大红脸,跟着五皇子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皇后才看桐桐,“你这个孩子呀,真是命运多舛!”生母是那样的,结果抚养她的继母又是这样的,“桐桐呀,我跟你皇伯父昨晚上后怕的呀!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你父亲若是出事了,若是叫人家把你给养坏了……可怎么办?这事不知道的时候不多想,知道了,心里就越是怕……今儿起来呢,心里又侥幸!这得是多大的运气,才能叫你长成而今的模样。”桐桐就笑,“能长这么大,但凡身边有一个真的恶人,不都活不到现在吗?可见,儿的运道还是好的!”
皇后才要问问韩嗣源受伤的情况,郭道生郭公公便进来了,“娘娘,萧贵妃听闻郡主进宫了,想请郡主过去一趟,问问郑家娘子的事。”
“病了就叫她安心的养着……”才这么说完,想起来了,必是萧家女郎才过去请安,她听说桐桐进宫了,便来叫人喊桐桐了。当着萧家女的面不给贵妃面子,这便是不给大郎和五郎面子。
桐桐就起身,“您歇着,儿去去就来。”
“别耽搁,说两句就罢了!”皇后摸了摸桐桐身上的大氅,“这个皮子太重了……”说着就叫身边的宫婢,“取下面进贡来的那件雪狸毛的来,那个轻软!”
果然轻软!雪白的毛领子衬的小小女郎跟瓷娃娃似得。
皇后将帽子给戴上,“去吧!快去快回。”
萧贵妃的寝宫并不远,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萧初娘正不自在的坐在五殿下的边上回萧贵妃的话,五殿下全程面无表情。
桐桐一进去,萧贵妃就可热情了,“桐桐,快过来!有些日子不见你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在外面瞎玩,也不说进来瞧瞧我!听说县主去了,你这孩子真是……多可怜呀!要节哀。”
是!
桐桐见了礼就坐在萧贵妃身边了,“是我的不是,才想着从母后那里出来就过来给您请安的!听大兄说您身子违和,不好见人。”
“不好见外人,还不能见见你们吗?”萧贵妃低声道,“听闻你与郑家女郎熟识,那女郎比之初娘如何?”
哪有这样问的?
桐桐就笑道:“梅兰竹菊,各有千秋。以花比女郎,那萧家女郎是牡丹,郑家女郎堪比红梅。经了一番寒彻骨,自有扑鼻的香气。”
话音才落,四公主急匆匆的来了,怕是才得了信儿吧!
她哈哈就笑,“就你嘴滑,谁都不得罪!初娘是牡丹,准大嫂是寒梅,那我是什么?你又是什么?”
“你还想比花?狗尾巴草比比就算了,可别糟践人家花了。”
“林三!”四公主过来就纠缠打闹,结果摸到桐桐身上的大氅,她不干了,“脱下来,咱俩换着穿。你这件好!”
强盗呀!不给!
萧贵妃气的说四公主,“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那我不碍眼了!”四公主一手桐桐一手萧初娘:“母妃养病吧,我们告退了。”
不等萧贵妃再说话,拉着两人就出来了。
五皇子跟着就往出走,出来的时候小石子抱着阴阳脸正在外面等着,这小猫崽子骨瘦如柴,连叫一声都费劲。
他急忙过去,“不中用了?”
小石子不敢说话,将这丑丑的小猫崽子递过去。
五皇子接过来,心里复杂难言。这便是天不眷顾吗?生来母不喜天不顾,是这样吗?
萧初娘走过去,从五皇子手里接了猫,翻腾的看了看,“它生来便不好吧!”
生来便不好?五皇子严厉的看她。
萧初娘吓了一跳,忙道:“殿下说……母猫不喂它!猫跟人不一样的,殿下!家养的猫不忌讳人的味道,但要是野猫可未必。野外的猫在要是人接触了,沾染了人味儿,母猫便会舍弃掉。有些生来就不大好养,或是生来便有病的小猫崽子……母猫也会舍弃的。它知道养不活,那干脆就不养了。只用母乳养那个康健的……这猫儿其实不丑的。只要还能吃,换个米糊糊养着,试试许是就好了。”
桐桐凑上前去瞧了一眼,“你没发现这猫的尾巴……稍微有点短吗?它应该不能攀爬太高!它的缺陷在尾巴上。”
这是一只先天残疾的猫,所以被母猫舍弃了。
五皇子将黑白脸接过去,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其实跟这只猫还是一样的,自己生下来便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这是先天无法弥补的缺陷。
初娘说,人跟猫是不一样的!这话对,也不对。
猫是牲畜,它的偏心,是物竞天择之下不得不做的选择。若是阴阳脸无缺陷,母猫怕是喜欢这种能隐藏自己的花猫,也不喜欢那只去哪里都像是靶子的白猫。
可人呢?人的偏心——是利益所驱!仅此而已!
他一手抱着猫,一手拉萧初娘,“走!喂猫去吧。”
萧初娘跟桐桐和四公主摆摆手,跟着五皇子走了。
四公主苦笑,而后叹气:“五郎……跟母妃之间,此生怕是都难和解了!我有时候想想,有这样的人为母,跟你和韩二这种的无母之人,谁更幸运?”
第1046章 天地情怀(64)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近海的地方都结冰了。
四爷放下笔,这就意味着耶律倍今冬难以打发人过来了。也好!曾是一国太子的人,不自己试试深浅,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是不会想着求助的。这不是一件着急就能办到的事。
他叫石坚抱着古琴,“走,去上书房。”
上书房里,桐桐也在。
两人来这里试琴,请了老琴师来,看看这琴要不要调适一二。
老琴师的手从琴弦上划过,而后便看向四爷:“此琴为殿下所有?”
是!
老琴师爱惜的抚过之后,看了桐桐一眼才道:“琴是有灵之物,轻易莫叫别人碰触。”
林雨桐:“……”不叫我碰明说呗。
四爷就笑,“无碍,琴嘛,从心而已。”说着,就拉着桐桐坐在琴前,“试试……弹你最熟悉的。”
熟悉的不多,就那么多曲子了!
手往上一放,琴音在手指尖流淌,竟是一首熟悉又陌生的曲子。
四爷眼睛一眯,这曲子似有缠绵之意,桐桐弹过吗?不觉得如何熟悉。
但她弹奏出来,稍有生疏而已,这只是长久未曾弹奏的缘故吧。
桐桐脑子里一片空白,指尖真就是全凭感觉在拨弄……一曲终了,她的手轻轻摁在琴弦上,而后不确定该的看四爷,“这曲子是你……作的?”
四爷看向老琴师,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他只得颔首,而后看向老琴师,“如何?”
曲倒是有些可取之处。只是指法是不是有些生疏呀,“王爷说的对,曲从心,从情……”说着就教桐桐,“郡主,这个音您该这么转折……”
桐桐照着又来一遍。
不对!
好的!再来了一遍。
还是不对!
然后四爷随手一勾。
对了,就是这样嘛,“郡主当更用心,勤练习才是。”
桐桐一言难尽:“……先生有没有想过,我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四爷一下就笑出来了,叫桐桐起来,他坐了过去。
一样的曲子,四爷只听了一遍而已,可随手拨弄出来的曲子就叫人觉得不一样。
桐桐坐在边上,手拄着下巴,听着听着便入了迷了,她想着放空情绪,是不是就能找回一点什么!可结果呢,听着听着呢,直接打盹了,往边上一靠,睡过去了。
等醒过来,琴声还在,她贴在四爷的边上,竟是睡了好大一觉。
四爷收了琴音,问说:“醒了?”
嗯!真踏实!
从琴室出来,外面雪花飞舞。就见游廊上,大皇子背身而立,盯着雪花默默的出神。
“大兄?”桐桐紧了紧披风走了过去。
大皇子转过身来,朝桐桐笑。
“怎么不进去,在外面站了这么些时候。”桐桐将手里刚添了炭的手炉递过去,“暖着吧!”
大皇子没接,“不冷,没站多久。”说着就看四爷,“我要去看义弟,准备出宫,你呢?要不要一起出去,晚上一起喝点。”
也行吧!去哪里都一样。
于是,叫人给皇后说了一声,连肩舆都不要,就这么踩着积雪在漫天风雪里往宫外走。高贵妃站在亭子上赏雪,观云亭上,可以俯瞰皇宫的美景。
巍峨的宫殿被白雪覆盖,三道挺拔的背影并肩而去。风大雪大,有伴儿便不觉得孤冷。她跟身边宫婢说,“我那三个孩儿呀,一人一个脾气。若是三人一条心,我倒是省心了。二郎在皇上身边,小五去织造处了,六郎呢?到现在都不见回宫。”
“六殿下请了卢七郎一起去城外赏梅了,今儿休沐,怕是一会子便回来了。”
唉!不知道总找卢七郎这种人玩什么。她说着心里就咯噔一下,“你说,六郎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高贵妃‘呸呸呸’的连呸了好几声,这才忙道:“没什么,就是这般的走马斗鸡的,不务正业,他父皇若是问起来,就怕他不好答话。”
“礼部的差事,六殿下管的极好。圣上夸了不止一次了。”
礼部的差事有什么难做的?不就是糊弄那些老学究吗?也就是仗着身份,无关紧要的事上,老大人们妥协一二而已。
说着话,那三道身影便不见了。
高贵妃一时便有些意兴阑珊,“回宫吧,无甚可瞧的!”
谁说无甚可瞧的?
六皇子在马车上跟桐桐喊呢:“看见马车顶上那枝黄梅了吗?”
桐桐朝上看,“俊!”
是吧?六皇子笑道:“给母后带的,不能给你。”然后催着马夫,“赶紧走,别叫她来抢了。”
卢七隔着车窗对那边见了礼,桐桐点头回礼,而后两辆马车错身而过。
六皇子捧着手里的两支红梅,小心的放着,“这是给两位贵母妃的。”说着就跟卢七不好意思的笑,“家里的事就是如此!”
卢七心里叹气,走近了,就发现皇家有点不一样。
马车停在卢家的门前,卢七下了马车,“多谢殿下相邀,要不然便错过了今年的美景。”
“该感谢你相陪才是。”六皇子说着,就招手叫卢七近前来。
卢七朝前两步,六皇子隔着车窗低声跟卢七说,“多收集一些西北的部族、地理气候的记载,记熟了……你不是通西域部落的语言吗?开春怕是得去西北一趟。你若有心,我举荐你去。”
卢七一愣,拱手连忙致谢。
六皇子这才放下车帘,说马夫,“走吧!”
近侍低声道:“殿下举荐卢七郎去,为何不争取自己去?”
多嘴!
六皇子看了对方一眼,这才叹气道,“你懂什么?人不能一辈子都风光无限……”
殿下?
六皇子垂下眼睑,嘴上应道,“事实就是如此!你家殿下我而今是六皇子,之后呢?会是皇弟!会是皇叔。辈分升了,可是呢?会越活越不自在的。你就当你家殿下我……发善心吧。”
近侍再不敢言语了。
回宫之后,六皇子带着可大一枝梅花去了乾元宫:“母后——母后——您瞧瞧儿给您带什么了?”
呀!这么大一枝梅呀!
六皇子指了指墙角那个大梅瓶,“就放那儿?”
好啊!
皇后应着,急忙近前去看,果然是开的妍丽,沁香扑鼻。她忙叫给六皇子倒姜茶,“喝一杯再走,不留你用饭了,你母妃必是等着你呢。”
是!
六皇子指了指外面,“儿给两位母妃都带了红梅,萧母妃喜爱艳丽之色,母妃亦然。”
这孩子看着不着调,但其实做事,要比别人更周全。皇后就催,“趁热喝了,赶紧回去用饭。”
六皇子仰脖灌了,而后跑了。打发人给萧贵妃送了一枝,自己捧着另一枝回母妃宫里。
萧贵妃瞧着送来的红梅,叫人插瓶了,就说,“我瞧不上二郎合时宜的莽,瞧不上小五的丑,但却极爱六郎的品格。六郎比之咱们大郎还差着些,但较之五郎却好上不少。五郎倔强,沉闷,不合群,比高氏所出的六郎,差的远了。”
嬷嬷就说,“五殿下沉稳,非一般郎君可比。只是亲母子之间,哪里来的那么些客套?五殿下爱憎分明,更实诚罢了。”
萧贵妃笑了一下,“也对!实诚也算是好处。”
嬷嬷就说,“殿下实诚,萧家女郎体贴通达,这不也挺好的。听说小石子在宫门口见了萧家的婢女,萧家女郎叫婢女送了一盆花给五殿下,那花不起眼,但确实是开了花的,说是从西域商人那里买的,原是长在大漠里的……”
萧贵妃看着在夜风里肆意的雪花,脸上的笑便收了一些,“以前瞧着挺好的萧家女,如今怎的这般不矜持起来!”
这嬷嬷再不敢言语了。
萧贵妃就说,“之前叫人出宫去给鸣翠山送了东西……仙姑没说送郑家的女郎君进宫?”
不曾,“听说刘家也有女郎君被接来了。”
萧贵妃轻哼一声,“这必是皇后的主意,这女郎不是配三郎的,便是配给韩家世子的。刘家出了两位皇后,又有贵太后这样意义不同的身份……其娘家后辈配给大郎其实是合适的。”
“已然赐婚了,娘娘!这话不能再说了。”
知道!咱自己说说还不成吗?
可自己说的,转脸四公主就知道了。
她抬手将练字的笔给扔了,这一天到晚的,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处处瞧不上高贵妃,岂不知,她真若是如高贵妃一般,自己都该念阿弥陀佛了。
六皇子心说:要不然换一下试试?
这会子他都快被絮叨死了,他一再表示,“您想哪去了……不是只儿跟卢七,还有道观的道长,我们坐而论道来着!”
呸!你可羞死人了。
这个纠缠直到二皇子来了,高贵妃这才住嘴了。然后又絮叨二皇子,“你看看你大兄,有结义的手足……又有楚恒在中间搭桥,越发的连四郎都跟大郎亲近了起来。你是没见着呀,三个人并肩走出去,那真跟一副画似得。也别傻子一样,你父皇叫你做什么,你就只管做什么。多结交一些人……这一点你就要跟六郎学了,你看六郎,虽然结交的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也无甚背景可用,但到底瞧着身边热热闹闹的……”
二皇子将碗里的饭吃完了,打断了母妃的话,“儿今儿读了一卷书。”
什么书?
“汉书!”
汉书?汉书怎么了?
“汉书……武帝临终让钩弋夫人殉葬了,您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子弱母强,怕其干政。”二皇子起身,对着高贵妃行了一礼,“本朝不忌讳女子干政,但干政之女子需得有干政之能!贵太后曾陪着太祖打天下,母后陪着父皇上过战场,其谋略不输给男子。您若真有此心,不若,儿跟父皇提一句,正好南边有冻灾,母妃去赈灾如何?”
高贵妃眨眼眨眼再眨眼,然后马上委屈的看她的六儿,“儿啊,你兄长欺负母妃。”
哥俩对视一眼,六皇子偷偷对着二兄摆手:赶紧走!要不然絮叨个没完。
是呢!可不絮叨个没完吗?
整整一个冬天,见天的说手足多了帮手多,“老六混账,帮不上你的忙……二郎呀,母妃不会害你的!”这话一直说到年过完了,父皇下旨叫自己随着三叔一起往西北去,她还絮叨呢,“儿啊,找个志趣相投的人……这就跟左右手似得!你看,你父皇不好办的事,都是你二叔你三叔在办的。”
二郎看母妃,“要不,儿此去跟林家的世孙也结个兄弟?”
高贵妃又被怼回去了!看着儿子转身而走的背影,她揪着帕子拽啊拽的,又说五公主,“你得去送吧,多叮嘱你二兄几句,叫他少逞能,好去好回!”
呸呸呸!跟要出门的人说的是个什么话,“此一行必会一帆风顺的。”
高贵妃抬手打嘴,对!一定会一帆风顺的。
这边看着连闺女也走了,她赶紧出门,上了观云亭北望。
观云亭上,萧贵妃早来了。
圣人不在,皇后也不在,两人谁都不给谁见礼。
高贵妃说萧贵妃:“圣上还是偏爱姐姐呀,您瞧,去西北还叫郑家的娘子跟着呢。这是着紧养儿媳之意呀!怕是皇后也是极爱这个长媳的。”
萧贵妃语气凉凉的,“若是妹妹不愿二郎去,禀明皇后便是了,就说二皇子尚且无婚配,也无媳妇可着紧养,干脆等下一次吧!这岂不是好?”说完,转身便走了。
只留下高贵妃对着她的背景翻白眼,然后小小声的‘呸’了一声。可等萧贵妃猛地转过头来,高贵妃赶紧站好,挤出笑脸,“姐姐慢走,不送。”
萧贵妃下去就低骂一句:憨货!
骂完了更生气了,这个憨货生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心思深沉。
自己倒不是憨货,可生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实心眼。
真真是要生生被气死了!
这次去西北竟然把二郎也给带上了,这不是个好信号。
什么信号不信号的?
大皇子就怕萧贵妃又脑抽,都到城外了。他站在刘南德的边上,跟她道别,也是说一件事:“若是母妃再越线,还得劳烦您。母后总是顾忌我们兄妹的面子,不好约束。儿劳烦您一回,一旦过线,您就接去鸣翠山跟您作伴吧!”
婶婶再怎么说也是先帝的皇后,哪怕是弟妇,可地位尊崇。她说话,父皇和母后都不好驳的!
刘南德应承了,“放心吧,回头我就接来,跟我每日在山中吐纳!”
有劳您了!
大皇子才走,二皇子又溜达来了,低声道:“婶婶,您能将我母妃接到山中吗?儿怕她趁着儿不在京城,给儿张罗皇子妃。小五忙着制造处,六郎也有差事……一个不小心,她就闯祸。”
刘南德:“……”这都什么儿子?有这么憋着劲收拾亲娘的吗?成!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在山上走一走,朝在东边看晨阳旭日,暮在西边看落日余晖,从山的这一边到那一边,一天一个来回,她们要是还有力气作妖,我再赔你们一人两个这样的娘……
第1047章 天地情怀(65)
银州古城中,坐落着一座极其阔朗的国公府,那便是北翼国公府。
这一日,驿卒飞驰进城,直奔国公府而去。
银州城大街上的好些人探着头看,都晓得了,这是京城里又有信儿来了。茶馆的掌柜袖着手靠在门边,“年前,京城里给咱们国公爷送了数十车的年礼,这年还没过呢,京城的信儿又来了。”
“那是!听说那皇帝都管咱们国公爷叫叔叔。”边上羊肉馆的老板也出来,穿着羊皮袄,哈着手,“瞧着吧,这正月十五,京城中又有送灯的。送灯的才到京城,给送三月春耕礼的就又到了。三月送礼的还到不了京城,京城礼部又该派礼官来,得在清明祭奠战死的亡魂了。紧跟着又是端午、中秋、重阳,这一年年的,京城到银州的路,来来回回的京官……他们能跑着呢。而今呀,是朝廷离不了西北,不是西北离不了京城。”
茶馆的老板靠过来,低声道:“听那些来往的茶商说,二爷在京城地位非同一般,便是郡主,圣上也是娇宠的很。”
羊肉馆这老板声音更低,“这种事……谁不是心知肚明。后面勾连着西北,自然就格外受宠。说起来,这可不是因为二爷和郡主受宠,才叫京城对西北另眼相看;而是因为西北,二爷和郡主才被人另眼相看。”
茶馆的老板竖起了大拇指,还是你一针见血,不过,“知道京城里来信,又是为什么的不?”
羊肉馆的老板‘嘶’的一下,尬笑一声,“你这人……这哪猜的出来?”
是啊!谁能猜到呢?竟是伯爷带着郡主和皇子们上西北来了。
林家偌大的府邸,顿时欢腾了起来。
老夫人姚氏喊了世子夫人,“趁着天好,有义院里的铺陈要好好的晒一晒。有两位尊贵的女客,得收拾内院客房。桐桐跟我住,走,去西暖阁瞧瞧……”
姚氏出身豪强之家,嫁予林重威之后接连生了四子:林克勤、林克用、林克恭、林克俭。
这已然是四子了。
后来跟随着林重威的一些战将,有战死的。遗孤中年纪小的,给接到身边认下义子,只亲手抚养的义子就有三人:曹克修、陶克敏、张克敬。
加起来就是七个儿子!
而七个儿子,生下的孙子便有十二个,以崇字为辈儿,以‘文韬武略,博古通今,经纬治世’为序。
世子夫人马氏乃左帅马昌宗之女,她生下三子:世孙林崇文,之前差点过继出去的林崇韬,还有行八的林崇今。
这会子老太太要往西暖阁去收拾屋子,马氏忙道:“二郎跟他妹妹处的时间长,知道桐桐的喜好,我打发人叫他来?”
好啊!叫二郎来。
林崇韬急匆匆的跑来,跑了一脑门的汗:“祖母真是偏心眼,孙儿回来也不见您这般的热切。一说妹妹回来了,您瞧您……”
哪里那么些话?老夫人指了指那金器,“你瞧,这都是我给你妹妹准备的,摆在那里可好?”
林崇韬嘴角抽了抽,得亏二叔不归祖母养,否则二叔也成不了林家玉郎。其实小妹不喜那些奢华之物,可……这话却不能说。太简朴了显得不重视,这里每一件都俗,但每一件都是老祖母用心准备的。
他左右的看看,不住的点头,“好!妹妹一准喜欢。那对儿大红的梅瓶呢,摆在墙角那个位置……”
老夫人果然很高兴,“是吧!我挑的每一件都是用尽了心思的。”
是啊!都是极好的。
世子夫人左右的端详,然后跟婆婆说,“我也觉得甚好。年礼里还有几卷子粉纱,要不要给桐桐做成床帐子?”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对对对!用那个做床帐子。
马氏又问说,“那两位女客,这铺陈怎么弄?”
“都是年轻的小女郎,桐桐喜欢什么,她们必是喜欢什么的。这粉红的细纱若是做帐子不够……再叫人去外面找一些……”
马氏忙道:“细纱若是不够,还有别的颜色。果绿、鹅黄,都是极为鲜嫩的,错开搭着用,也就是了。”
桃红、果绿、鹅黄,林崇韬差点忍不住要破功了。但嘴上还不住的点头,“极好!极好极好!”挨个的夸了一遍,他就告辞,“祖父打发人叫了,孙儿先跑回来见祖母了,祖父还等着呢。怕是祖父想打发孙儿带人往前迎一迎……”
那这事正事,赶紧去吧。
林崇韬又叮嘱,“大皇子、二皇子连同雍王都来了,还有韩家世子……”
哎呀!啰嗦。客院有的是地方,韩家那小子又不是外人,家里常年有给韩家人准备的院子,他住进去便是了。
也对!林崇韬笑着退出去了,才从正院出去,远远的便见一纤瘦的身影朝这边走来,他想跑却被对方喊住了,“二表哥要去哪里?”
林崇韬只得站住脚,而后颔首,“是姚表妹呀?这么冷的天怎么出来了?小心吹了风咳嗽。”
姚寿姑用帕子挡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听闻二表叔要带着郡主来,想必老太太定是忙着给郡主收拾屋子呢,我想去瞧瞧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不能?”说完,又咳嗽了几声。
林崇韬笑了笑,“那表妹去瞧吧,我还有事,先告辞。”
“表哥请便。”
林崇韬果然就跨过围栏,跃过花木,走远了。
婢女桃儿扶了姚寿姑:“娘子,别在风口上了,进院子吧。”
嗯!
院子里的仆从跟以前一样的热情,见了她都喊娘子,还都给指路,“老夫人和世子夫人正在西暖阁。”
马氏在里面听到动静了,就看了身边伺候的人一眼。
碧云悄悄的退出去了,一掀开帘子就瞧见姚家娘子在上台阶,她忙笑道:“娘子怎生来了?里面在洒扫,呛着了娘子可怎生好?”说着,亲自扶着,往正堂去了,“正堂暖和,您稍等等,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一会子就出来了。”
姚寿姑不好意思,“瞧,本想帮忙的,什么忙都没帮上,反倒是叫长辈跟着悬心,是我的不是了。”
正说着,老夫人和世子夫人果然回来了,碧云悄悄的退了出去,吩咐西暖阁的婢女,“将门锁了,等闲不让人进去。”
这婢女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将暖阁锁了起来。
服侍老夫人的云姑默默的收回视线,得空了便跟老夫人道:“世子夫人不叫姚家女郎接近郡主的屋子……”
老夫人叹气,“她没错!寿姑一直病怏怏的,桐桐自来便弱,若是再给过了病气,可怎生好?”
姚寿姑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女,这孩子的父亲战死了,母亲周氏改嫁给林家的义子张克敬,紧跟着便有了身孕。老夫人看见这个侄孙女,便想起了远在京城的孙女。那时二爷躺在那里就是个活死人,可怜郡主小小年纪,娘亲改嫁顾不上她……这遭遇跟寿姑相似,老夫人动了恻隐之心,便将寿姑接到身边抚养。这些年养的也精细,可也一直病病歪歪的。
这些年,老夫人四个儿子,给老人添了八个嫡亲孙儿,可孙女只郡主一人。
倒是三个义子生了几个女郎君,也是千娇百宠的,但谁都知道,最受宠爱的便是寿姑。
这西北谁不知道,寿姑与郡主是一样的品格,老夫人想孙女,只把寿姑当做亲孙女一般的疼爱。
寿姑在正院消磨了不少时候,出来的时候就瞧见西暖阁的门是锁着的。她见窗户是开着的,便上了台阶,隔着窗户瞧了几眼。
就见帐幔没挂,屋子里无遮无挡,一眼能看到底。那博古架上,金莲摆件格外夺目,还有那喜鹊登枝,金枝玉叶做枝条,宝石做的喜鹊,这是贵太后送给老夫人的,老夫人宝贝的很,谁都不叫碰触,而今,它就那么摆在博古架上。再看那床榻,做成得有好几年了,以为是给自己的陪嫁,原来不是,是专给郡主打造的。
她咳嗽了一声,抓了桃儿的手缓缓的下了台阶。
桃儿低声问:“要去打听一些郡主的喜好么?见面礼……该备着了吧。”
寿姑摇头,“不用刻意打听……”打听来的未必是真的,“母亲说的应该是有些准的!郡主在宫中千娇百宠的,什么没见过?听闻,她与公主常打架,在京城中点评儿郎容貌……这般的性情,避着她,让着她,横竖她不长留,几个月的光景罢了,无甚要紧。”
几个月的光景?说不好,看情况。
林克用歪在马车上,闲闲的下了一步棋,就跟这几个小子说,“西北的情况比你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到了你们就知道了,其棘手程度,不在世家之患之下。”
四爷跟着下了一步棋,“势力有些盘根错节,不好摆弄了?”
林克用赞赏的看了四爷一眼,手里捻着棋才要下,突然觉得这步棋有点意思了。他收了手,端详了好一会子,才又下了一步,“你们在京城的时间太长了,在外面多呆呆,对你们没坏处。我提醒你们,西北这边桀骜,有许多是当年跟着打天下的老将,又有这些年戍边立下战功的将军……他们很多年不回京城了。他们不认识京城,不识得皇家。而皇家呢,朝廷呢?对他们也不甚了解。所以,你们得有心理准备。”
懂!他们认林家,未必认皇家。
这便是两位老国公所担心的!这不是说林家如何拉拢人心了,而是时间长了,这种情况的滋生是自然而然的。谁也拦不住!
开国之初,用北翼国公府统一西北、稳定西北,不能叫西域随之四分五裂。
之后呢,得叫西北彻底的回归朝廷、属于朝廷,融入朝廷,进而与中原彻底的融为一体。这不是太祖能完成的,甚至不是文昭帝能完成的,这得再往下一代,再一代,有个三五代人的坚持不懈,才算是能彻底的成功。
可以说,这是少了任何一代人的努力都不行的。
大皇子就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老国公没滋生出别的野心来,殊为不易。而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滋生出任何的野心,都实属正常。
而桐桐呢,一路上都在听林宽详细的说林家的事,也叫郑元娘和刘四娘一起听着。有这两人作伴,桐桐这一路也不寂寞。
刘四娘长了一张圆团团的娃娃脸,杏眼桃腮柳叶眉樱桃嘴,瞧着肉肉的,在马车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盹。只要不是特别要紧的事,那她可太能睡了。
桐桐跟郑元娘还能说说路过各地的风土人情,刘四娘也不知道听着还是没听,反正不是这么歪着,就是那么歪着。
她每日必有一问,那便是:还有多少日子才能到啊!
早着呢!
早着呢是多久?桐桐故意逗她:“三个月呢。”
啊?这么久呀!回来岂不是还得三个月?
郑元娘就笑,“你听郡主哄你!银州靠着三秦之地,不算是太远。又不往西再走,因此上,不用三个月,一月余便到了。”
现在呢?才半个月,还有一半的路程么?
是的!还有一半的路程。
刘四娘坐起身来,“原以为这亲事能叫我在府里安生的呆一辈子,谁也不会吵我,也没人会嫌弃我懒!可谁知道这亲事还不曾定,就要我来受这么一份苦楚。原以为勋贵之家,每日里吃吃喝喝,把脸蛋保养好便好了……谁知道这累上来,并不输给贫家女子。如此一比,竟是觉得这世间再无清净的去处。”
她这边抱怨着,那边肉嘟嘟的脸还有压着的印子,嘴角还有点涎水印记。
郑元娘指了指她的嘴角,她才拿出小镜子然后拿着帕子对着镜子慢慢的擦拭着,样子颇为有趣。
郑元娘羡慕这样的女郎,只看看就知道这是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
她不免问说,“你可会御马?”
“会!”刘四娘皱眉,“姑姑家开着镖行,每年我要去马庄住数月,自是会御马的。”
郑元娘朝外看,“我幼年曾骑马,可近些年已然不太骑了,怕是生疏了。”
“郑家姐姐是想骑马呀?”刘四娘欢喜了起来,马上朝外喊:“韩世子——韩世子——我与郑家姐姐要骑马,快予我牵马来。”
韩嗣源正在瞧下棋,被这么一喊,浑身都僵住了。外面那么多伺候的,何以只喊我?
林克用抬脚就踹韩嗣源:“赖在这里做甚?带着人家女郎骑马去!”
大皇子跟着往下走,结果还没下去呢,就听见桐桐学着刘四娘说话的腔调喊道:“四郎——四郎——我与郑家姐姐要骑马,快予我牵马来!”
众人先是一静,继而哄然而笑!
四爷放下棋子,“三叔,我得带着人家女郎骑马去了。”
林克用:“……”呆着!不许去!
第1048章 天地情怀(66)
不出正月便从京城出发,等踏入银州地界的时候已然是二月底了。
西北依旧是苍凉的,但只要放眼望去,看着沟沟壑壑深深浅浅的绿就会知道,西北依然是苍翠的!俯下身,伸手抓一把沙土,这沙土是偏湿润的,是可以种植的。
这还不是黄沙漫天的西北,北方的湿暖,也是北方游牧民族强盛的一个重要原因。
桐桐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泥沙,扭脸跟搓着沙土的四爷的道:“不影响农耕。”
四爷点头,这也就是西北不依靠朝廷供给便能自足的一个原因。朝西,西域有坎儿井灌溉区。便是其他地方,如脚下这沟壑纵横的土地,瞧,一场细蒙蒙的春雨,草芽就顶出地面了,在向阳的地方寻一寻,只怕各色的野菜都能吃了。
翻过一道沟梁,远远看去,沟里似乎有一片杏花已经打了花苞了。初春的时节,烟雨蒙蒙之中,杏花带雨之色,叫西北平添了一份温柔。
二皇子御马驻足在最高处眺望,“读唐诗以来,但凡提及西北,不是‘白雪关山远,黄云海戍迷’,便是‘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而今叫我看,这分明就是‘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嘛!”是!二月的西北,别有一番缱眷的温柔。
林克用喊人了,“走吧!再有半日便是银州城了。”
二皇子眺望,“三叔,好似有人来迎了。”
可不是嘛!一群骑马的汉子打着呼哨‘嗷嗷嗷’的吆喝着迎了过来。
桐桐蹭的一下蹦上了车辕,而后看见林崇韬了,她挥手大声的吆喝起来,“兄长——兄长——”
林崇韬朗声大笑:“小妹——”
“兄长——”
林崇韬一马当先,策马一直到了跟前。才从马上下来,桐桐就蹦下来了,然后直接挂在林崇韬的背上,小少年长成小青年了,比在京城的时候壮硕多了。
林崇韬直接给背起来,给其他人见礼,这才跟车上的二叔说话,“祖父和父亲叫侄儿来接……”
林克用看这兄妹俩,然后招手叫桐桐,“你上来!那么大的姑娘了……”
“没事,二叔。小妹才多重呀?”
桐桐哈哈就笑,“对呀!赶明要背个大胖嫂子,不得拿我练练呀!”
胡说!林崇韬作势要扔她,“再浑说我真给你扔沟里去!”
林克用只能朝不远处的林兴招手,“大兄没巡边,在府里呢?”
林兴是林克勤的近身之人,乃是亲信中的亲信,“二爷,世子爷在呢,打发小的来接诸位贵客。”
“等了不少日子了?”
是!等了不少日子了。
林克用就嘀咕:“那大兄什么意思呀?怕我回家不认得门朝哪儿开么?”
林兴:“……”还是那个欠打的二爷,他只得道:“世子爷说,叫小的来迎贵客。”并不是您。
林克用斜眼看林兴,“有没有人跟你说,你变的跟我那兄长一样讨厌了。”
“那是小的的荣幸!”
林克用蹭的一下放下车帘子,喊几个孩子,“上马车了!赶紧的,做客没做客的自觉么?”
林崇韬将桐桐放下来,“你先上马车。”
桐桐叹气,这是一句话没说对,林克用挑理了。
等都上马车了,林崇韬才问林兴:“父亲让您说迎贵客的?”
“曹爷亲自追出来叮嘱的。”
林崇韬皱眉,“你速回去,请父亲亲迎……”
这话还没说完呢,四爷就隔着帘子喊了一声,“兄长,我们身上无皇差,这是跟着三叔出来见世面来的!劳烦亲长作甚,免了!”
林克用又掀开帘子,似笑非笑的看林兴和林崇韬:“想的还挺多!要真是皇差,怎不见礼部官员?不见宫中内侍?开个玩笑,还当起了真。”说着就叫林崇韬,“你小子上马车来,回来两年,心事还挺多。”
林崇韬:“……”恼的是他,好的也是他!他有点理解父亲了,要是自家的兄弟也是这是这么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德行,自己也会想踹他两脚的。他嘴上应着二叔,却压低声音跟林兴说,“兴叔,您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人的话都听了!来的人是大皇子二皇子,若说此二人无爵位,可还有雍王呢。迎客人?谁是客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来的客人?”说着就点了点他,“早知如此,我就该将您留在父亲身边,叫旺叔出来!至少旺叔不会谁说的话都全信的。”
说完,直接跳上了马车。
林兴想解释,可哪里还有人,人已经在车厢里,只能看见还在晃动的车帘子。
桐桐觉得挺有趣的,她在马车上的提起笔,用炭笔在小本上写下两个字——曹爷!
这个曹爷——所猜不错的话应该是祖父的义子曹可修。
郑元娘离开西北才一年多,她对西北的情况要熟悉一些。见桐桐写下这个称呼,她就低声道:“在外面人称曹五爷,他的年岁比世子要大,但是……他是义子,因此外面的人给序齿在四位爷之后了。”
是说这个五,不是年龄行五,而是从亲疏远近上来排,此人可行五。
“曹五爷娶的是右帅孟九州的嫡长女,两人成亲也有快二十年了,膝下一子一女,对这家的郎君,我知道的不多,却知道曹家的女郎君曹娥在银州名头颇大……”
桐桐心里便有数了,曹克修是国公爷的义子,是右帅的女婿,他的实力不弱。
这个行五,其实不一定是关系的远近,它其实也代表着在义子中,曹克修的势力最强。
郑元娘就又说,“陶六爷娶妻姚氏,都说这位夫人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也不知道是不是?”
桐桐点头,“是的!就是祖母的侄女。”义子取了侄女,虽然势力上弱一些,但是却亲近了一层。所以,陶克敏行六。
郑元娘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张七爷娶了再嫁的寡妇周氏,这周氏原也是姚家人。她是姚家的长子长媳,只可惜那位姚家大爷战死了!周氏便再嫁了,嫁给张七爷!”
桐桐问说:“那这六夫人和七夫人……只怕也难和睦。”
对!在姚家的时候,二人是姑嫂。可周氏改嫁到小姑子夫家,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妯娌,她们是不可能和睦。
郑元娘觉得这位郡主找问题的角度很有意思,这其实能反应出一个问题,那便是这三个义子之间,怕是有嫌隙。
她就把这些年听来的小道消息都倒出来,“六房生了一女二子,儿郎的事我确实不知,但是六房的女郎君陶美芝……听说是弓马娴熟,银州嫌少有谁家的女郎君能与之媲美。倒是七房再嫁去的周氏,第一胎就给张七爷生了一个极为貌美的女郎君,取名张玉露,人都称此女为塞外明珠。”
美貌呀?
桐桐就笑问:“京城美人无数,张玉露与之比,若何?”
郑元娘便笑,“我有幸远远的见过一面,觉得此女不及郡主。”
这话我爱听。
郑元娘见郡主眉宇间疏朗,就低声道:“那周氏给姚家生下的一女,国公夫人怜惜,接去府中抚养,我听闻都夸那女郎与郡主颇为肖似。”
懂了!是说那孩子养在府里,很受宠爱。
这都是小事,很不必在意,“不过是七房人都住在府里,难免是非多了一些而已。不过这都是后宅小事,不值什么。”
刘四娘心里叹气,觉得自家娘把自己给骗了,嫁到韩家并不是享福!皇家没把韩世子不当皇家人,那这就是外姓宗室。然后呢?然后同样是外姓宗室的郡主说,后宅小事,不值什么。
后宅不值什么的意思,不就是要关注朝堂乃至天下的大事吗?
她摸了摸自己软绵绵的肩膀,我这么嫩,这事怎好劳烦我?她眯着去了,一遍一遍给自己下暗示:我听不懂!听不懂!一句也听不懂。
还没眯着呢,桐桐推了她,“起来了,骑马走吧。”
干嘛要骑马?
“因为要进城了!”
“进城跟骑马有什么关系?”
桐桐对着镜子,将自己打理好,“当然有关系了!这是自有大陈以来,皇室第一次正式的踏上这片土地。下了马车,你便不是你了,你代表的是皇家的威严与气度。夹道两边一定有数不清的百姓想看看皇家长什么样子?”
刘四娘摸了摸脸,那绝对不能是睡不醒的样子:唉!好难。
她把帕子用水打湿了,擦了眼角嘴角,对着镜子梳理了头发,又看看身上的衣裳,“要不要换?”
穿什么不重要!要有天崩地裂不动如山的从容,这便够了。
郑元娘深吸一口气,自己是谁,城里有人认识,也有人知道。而今呢,换了一身衣裳……不也还是自己?
代表皇家威严与气度?自己心虚呐!
整理好了,马车慢慢地也慢下来了。打开车门朝外望去,城阙就在不远处了。城外乌泱泱的人群,在等着了。
林克勤站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不知道多少西北的文臣武将,异族面孔也颇多。
车队很靠前了,马车这才停下来。
第一辆马车的车帘子撩开,林崇韬先下来了,而后才有一白袍玉冠的男子出来,扫视了一圈之后,散漫的走了下来。
除了林克勤,其他人都拱手:“伯爷一路安。”
林克用面带轻笑,“安!一路甚安。”
说着,就站在林克勤的身边,“见过大兄。”
林克勤看看老二那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衣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第二辆马车过来了,从上面下来一儒雅清华的青年来,该是不到双十的年岁,却仪态高华。
林克用朗声介绍,“大兄,这便是皇长子。”
猜到了!林克勤才要拱手便被一双手托住了,“林家叔父勿要多礼,侄儿此来并无皇差。”
君臣有别,万万不敢。
可他行礼,大皇子却避开了,且还了半礼。
这边的礼才一完,第三辆马车到了跟前了,从马上上跳下来一威武健硕的青年来,一看就是行伍的好料子。一下来就笑,“林家叔父,有礼了。”
林克用用特别嘚瑟的声音说,“这便是皇次子。”
哦!很有气魄的长相。
众人给见礼之后,不免视线碰触一下,多多少少的,对皇家还是有些意外的。
抬眼再去看,第四辆马车上下来一雍容轩昂的少年来,他往那里一站,眼睛一扫,便叫人不敢对视。
此人是?
林克用那得意都差点飞出来,“这是雍王。”
林克勤打量四爷,四爷也打量对方,三十许岁,内敛威仪,不是易于之辈。
两人一个要见礼,一个让了,又还了半礼。
紧跟着一个眉宇间似乎都带着桀骜的小子跳下了马车,不过到了林克勤跟前,却跪了下去,“林家大伯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知道了,这是韩家的那位世子。
林克勤心安理得的受了,然后拉他起来,“在外面,不必如此大礼。”
韩嗣源还没回话呢,就听见一声欢喜的叫声:“大伯!”林克勤抬眼看去,就看见一笑容如艳阳的女郎君。他瞬间眉眼上就染了笑意,谁家有明珠?我家才有明珠。
就见小女郎快步下来,跑了过去,一到跟前就跪下,他赶紧去扶,手却被一双纤细的小手给抓住了,“大伯,祖母好不好,叔父们和婶婶们都好不好……”
好!都好,“快起来,地上凉。”
林克用咳嗽一声,那声音带着十八个拐弯,“大兄——这是我家女郎!”
滚!
林克勤拉了桐桐起来,桐桐顺势就抱了他的胳膊,然后指着正从车上下来的郑元娘和刘四娘,“前面的是郑家娘子,母后很喜欢她。刘四娘可好玩了……”
这俩人嘴角含笑,脸平平整整的走了过来见礼。
林克勤一一认识的,来接人的也都一一认识了。
嗯!是长的都很不错,不是一般的人模狗样。
但是,林克勤并不觉得长的好就一定会如何如何,就比如林克用,真要是聪明人,何至于几乎把他自己的命玩没了。在他看来,人家夸的林家玉郎,就是长了一副无用的皮囊。夸玉郎才能……连自保都不能的蠢货,还敢说才能?
他那要是才能,林家的先人——羞也羞死了!
因此,林克勤绕过他的蠢弟弟,直接请大皇子:“殿下,请进城。”
好!进城。
进城便不再选马车了,一匹匹骏马,一个个姿态潇洒的上了马,连几个女郎也不例外。
林克勤看了桐桐好几眼,又把身边得用的林旺派过去,“城里人多,你跟在身边,别惊了她。”
是!
这么一队人马进城了,果然,城里的街道上乌泱泱的都是人,一步一岗哨的防着人冲上来捣乱。
边上的茶楼上,几个女郎凑在一起探着头往下看。
马朝云问,“哪个是皇子?哪个是王爷?哪个是韩世子?分不清楚呀!”
孟七月就道:“我问过那些商户了,他们说了,雍王爱着黑衣,那个……那个不笑的人就是雍王!”
姚长秋推两个人,“看!那三个女娘里必有一个郡主,有一个是大皇子妃。”
马朝云哈哈大笑,“姚长秋,你家堂姐的日子不好过了!人家正主回来了!看见了吗?二管家亲自护着的必是郡主!你家堂姐哪里有一点跟人家肖似的。她是干瘦,一口气能吹倒。人家是窈窕,是纤柔,这不一样。”
姚长秋吭哧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细声细气怪腔怪调的说话,“……今儿风大,有些头疼,昨儿夜里吃的药都吐了,今儿实是没胃口……那油腻腻的东西我如何吃的下,有那荷叶摘了最嫩的,熬粥吃一盏便罢了……”
孟七月合掌大笑:“像!像!学到了精髓了。”
这么一说,三个人凑到一堆,大笑出声,恨不能把茶楼的房顶给掀翻了。
这声音响的呀,桐桐都路过了,还不由的回头朝这边瞧了一眼。
马朝云疯狂的喊:“快看!快看!郡主看咱们了!”
那两个果然就探出头来了,马朝云大声喊:“郡主,明儿找你打马球!”
声音混杂,但还是都听见了。
桐桐就高声回她:“好啊!多叫几个人,我请你们吃京城的点心。”
声音如清风明月,怎么就那么动听呢。
桐桐收回视线,却被那三个姑娘隔壁的一个包间吸引了注意力。这个包间的窗户也开着呢,窗口坐着个带着笠幕的女人,看不见容貌,就见她一个人就那么坐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国公府门前,等着好些人。
三夫人低声跟世子夫人禀报:“大夫候着呢,药材我亲自验看了,等安顿下来了,就叫大夫给看诊。大夫都是公爹的,也都是太医出身……”
嗯!
四夫人急匆匆的过来,“婆婆叫问了,说怎么还不见到!”
该是快了!听街上那动静。
世子夫人就说,“老太太惦记儿子,也惦记孙女……搁在心里那么些年,不定怎么挂念了……”
是!一条儿女一条心,当娘的不都是如此。
很快的,马蹄声近了,这是到了吧。
世子夫人打眼看过去,果然是玉郎!她这么想着,就问两个妯娌,“他们兄弟长的都不差,就只老二真真出彩!你说这要是换一身大红的袍子,该得多好看!”
三夫人说,“还得一条金腰带!”
四夫人却说,“这要是一身粉色的袍子,岂不是衬的人更鲜嫩?”
高啊!如今再想想,还就是粉色的袍子能衬这如玉一般的品貌!
世子夫人马上道:“粉色的袍子再配一条银腰带……”今儿晚上就让绣娘做!
第1049章 天地情怀(67)
世子夫人真觉得好生亮眼!
玉郎近看比远看更好看,这个年岁了,比少年时候更有味道了。
“大嫂!”
嗳嗳嗳!感觉只做一件粉色的怎么行呢?一定得多做一些,这么好看的玉郎,不打扮多可惜呀!
这长兄拉着小叔子打量还可以,弟妹不能拉着大伯子这么看,对吧?
三夫人和四夫人就小声提醒,“大嫂,几位皇子给您见礼呢。”
哎哟哟!这是大皇子吗?长的真俊!比一比的话,我家大郎就该扔了。
这是二皇子吗?这么英武吗?我家大郎果然该扔了。
这是雍王?这就是雍王呀!怪不得都说我家女郎瞧上了,抓起手来打量,不数一数,这看不出来是六指呀!而且,手指这么好看……六指怎么了?那么多人都是五根指头呢。可你们那是手吗?跟这手比起来,那就是爪子呀!
于是,还在四爷的手上安抚的摸了两下。
等见到韩嗣源了,韩嗣源往下一跪,世子夫人直接捧了他的脸,用力的揉搓了两下:我家大郎果然是不能要了,他是万万不会这么乖的叫自己揉的。
乖孩儿起来吧,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
韩嗣源赶紧拉了桐桐往前塞:“大伯娘,这是桐桐!”
哎呀呀!世子夫人不等桐桐跪下去,就一把拉住了,然后抱住就乖啊宝啊。
桐桐:“……”这么热情的吗?这样的当家主母,做小辈的其实能很自在。她就笑道:“您都好吗?还没给婶婶们见礼。”
不急不急!见那边三夫人和四夫人已经拉了郑元娘和刘四娘,寒暄上了。她忙招呼,“家里去!回家再见礼!”
林克用就跟林克勤说,“大兄,又不是皇差,就不用叫大家陪着。改日设宴,再见不迟。今儿就是家宴,家里人吃顿饭。”
合该如此。
又一通的客套,才把人都打发了。
这就清净了,也自在了。
正堂好生宽阔,老夫妻二人端坐在上。林克用先带着桐桐上前,老夫人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之前老二还回了一次,可那身体也没恢复,看着病怏怏的,且偷摸回来,见了一面,话都没说几句又走了。
而今瞧着,才像是看到她那如花一般的儿子了。
再瞧瞧自家这孙女,老人家赶紧就拉起来,“叫祖母瞧瞧。”
桐桐过去站在老人跟前,老人家这里打量那里打量,越打量越喜欢,原来弱是这么一个弱呀,瞧着脸蛋粉嘟嘟的,白莹莹的。瞧这身形,婀娜纤巧;再一摸这手,并不是一点肉也没有的干巴。
再没见过比这更好看的女郎君了!
她不确定的回身看老国公:孙女是这个样子呀?
老国公不搭理她:那你以为呢?整日里把药当饭吃?三步一咳嗽,五步一喘息?我家的女郎便是病着的时候,那也不是那个样子呀!!
桐桐挨着老太太坐着,一个个的说谁是谁。
老太太赶紧寒暄着待客去了。
站在不远处有四个女郎。
打头站着的女郎格外健美,肤色也有些黑,这便是陶美芝。她站在那里正看一美男呢,袖子就被人拽住了一下,“美芝!美芝!”
陶美芝白眼一翻,“干嘛?”打搅我作甚,站在门外不进来,像是仆从的美男子——那是谁?
曹娥低声道:“你看寿姑。”
陶美芝侧目一瞧,哟!这小脸煞白。
抬眼再一看那位郡主,她:“………………”想笑!
张玉露低声道:“姐姐这是等的时间长了,有些不适而已。”
陶美芝反唇相讥:“既然不适,谁非叫她来了?今儿必是有家宴的,也必是要热闹到极晚,她明知还偏来。既然不适,而今回去还不晚。”
张玉露看了寿姑一眼,两人是同母异父,还不能不管!她只得低声道,“姐姐不若先回去歇着。”
寿姑眼睑往下一垂,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而后果然转身,悄悄的退出去了。
桃儿在外面的廊庑下,听着里面欢喜的喧闹声,结果就见自家娘子出来了,“这是……怎么了?”
姚寿姑带着婢女绕出正堂往后院走的时候才道:“也是我心思浅,世子夫人叫人来问,说是若是不舒坦就歇着,不用往前面去。我竟是没听懂人家那话的意思,本也是不欢迎我的。曹娥能在那里,那是因为她父亲是曹五爷;陶美芝能在那里,那是因为她父亲是陶六爷;玉露能在那里,那是因为她父亲是张七爷。我呢?我能说我是七夫人的女儿,却不是七房的女儿?我能说我是姚家的亲戚……可姚家又不远,今儿也不见姚家来家宴……”
桃子低声道:“娘子,您想多了!今儿回来的二爷是您的表叔,郡主跟您也是表姐妹。况且,陶家娘子跟您是嫡亲的表姐妹,张家娘家更跟您手足相连……”
“别言语了!”姚寿姑回去就躺下了,“今儿不叫膳了,不想吃!吹了些风,也有些头疼。你只管歇着去吧,别理我了。”
那怎么能行呢?
肯定得禀报的。
前面此时正忙着呢,贵客见了,也彼此认识了。这得先安置客人回房间,一路上风尘仆仆,洗漱一下,方便方便,换身衣裳的时间得给的,对吧?
得客人洗漱规整完了,晚上就该开宴席了。
这般规格的宴席,几位夫人那能不忙吗?
世子夫人在调派人手,“要注意客人的喜好,有那不喜欢的,就要想着给更换。叫人都机灵点,问问近身伺候的。”
三夫人安排了太医了,正给看诊,又说这药得看着熬,就怕不干净的送到皇子们的嘴里去。
四夫人在膳食房呆着呢,才开春的时节,想收拾出来一桌叫人眼前一亮的饭食,也不容易的。
五夫人正在指挥人铺陈,这餐桌座次的排序得调整,“……郡主的几案安置在老夫人边上……”
是!这么一放,那姚家娘子的案子放在哪里?七房吗?
七夫人正带着人摆茶具,闻言就道:“寿姑跟着老夫人用饭是用习惯的,再安置一个小几便是了。”
六夫人带着酒具进来,叫人给每个小几上安置,这才说七夫人:“寿姑又不大自在了,这整日里病歪歪的,叫她挨着郡主做什么?老夫人这会子着紧着叫太医瞧呢,就怕一路上赶路,郡主有个不自在。你偏生这么安排作甚,怕过不了病气?”
七夫人顿时不言语了,看着茶具安置好了,果点都摆上了,没搭理六夫人,直接出去了。
桐桐觉得这个府里当真是热闹,其实今儿人还没见全呢。亲三叔、亲四叔都没见,戍边呢!几位堂兄大部分都没在,军中都不能离人。曹五爷见了,但是陶六爷和张七爷也没见到。凡是不在的,必是不能擅离的。
洗漱出来披着袍子,就见老祖母已然在外面了。
老夫人喊了大夫,“虽听你祖父说你擅医,可医不自医,叫人家瞧瞧。”
好!瞧吧。
大夫抚着胡须,来回的切脉,而后才道:“青牛先生果然不凡,郡主的身子极好。”
老夫人拉了桐桐纤细的胳膊,“没病症了,不是说就好了!你看给孩子瘦的,总得叫孩子多吃几口饭,养的壮实些才好呀。”
老大夫怕是跟老夫人打交道打的多了,也不反驳,只道:“用山楂冰糖熬汁水,熬的粘稠,每天喝一盏。”
这个好!
桐桐看青芽:“送老太医出门。”
是!
青芽去送老大夫了,桐桐就跟老夫人说,“我这身子好着呢,一直调理好了,爹爹才敢带我出门的。”
“你父亲还是孩子,哪里会照顾你?”老夫人就觉得这孩子当真是可怜的很,“只怕你照顾你父亲的时候反倒是多些。”
“祖母,这些年我并未曾受可怜。母后和皇伯父待我与几位公主并不不同,更不要提贵太后了,孙儿身边照看的,都是贵太后安排的人,就怕孙儿这小命不保。孙儿被中宫抚养,在宫中教养,真不曾受过一丝委屈。”
老夫人缓缓的点头,苍老的手抚过这娇嫩的脸蛋,心头都跟着颤了颤:“圣上是好圣上,皇后也是好皇后。”
这个话没法接了,桐桐只得打岔:“祖母,这屋子是谁布置的。”
哎哟!那老太太可太有话说了,“不管谁布置的,只看你喜欢不喜欢?”
必是老人家布置的,但也真的挺好的!各有各的风格嘛!不能说素雅是美,花开富贵就不是美了。
桐桐去看那些摆件,“都精巧!尤其是喜鹊登枝,这可是珍宝。”
果然还是我孙女有眼光,那可不就是珍宝。
桐桐又把视线落在那些花斛瓷瓶上,“这些也好,这要是芍药牡丹开了,里面插上满瓶花,岂不好看?”
哎哟!我的乖乖,“那瓶儿原本就是给你插花用的。”
老嬷嬷在边上笑道:“老夫人叫老奴去库房里取的时候就说了,今年养的各色花可有摆的地方了。”
桐桐就笑,老夫人又叫人捧了首饰匣子,“瞧,这都是给你攒的。”
好家伙,熠熠生辉呀!
林雨桐抬手取了一支嵌着红宝石的金簪,“今晚孙儿就戴这一支。”
嗯!好看!老夫人顺势拽了一串金铃铛出来,“这是别人送的,无一人可佩带。你试试?”
这是个腰饰,不是京城的样式。西域的女子喜给腰上挂这样的饰品。行吧!老人家喜欢这么打扮孙女,那就这么着吧。
特意选了一身特意显腰身的裙裾,大红色的。那腰纤细的,当真就是盈盈一握。那一串金铃铛往腰上一系,真真是刚刚好。
老夫人喜欢的呀,那些女子可都是直接挂在腰上,贴身挂的。我家孙女这小腰,穿上衣裳竟是挂上正合适。
然后四爷正在正堂跟林克勤说话呢,就听到一阵铃铛响。扭脸一瞧,他:“…………”这是什么造型。
可桐桐觉得可美了,好长时间都不能这么随心所欲的打扮了,如今多好?
好看吗?
林家人都说好看!世子夫人一拍手,“那书上说的窈窕淑女不就是如此?”
是啊!
世子点头,“若是喜欢,叫人给你多打些铃铛。”
这不值什么!
四爷将脸一撇,没眼看了。
林克用缩着不言语,打扮闺女总比叫她们来打扮自己强。不就是这么穿着觉得好看吗?那就穿嘛,只管叫桐桐穿就是了。
老太太拉着桐桐,一步都不叫离开。
桐桐却得注意郑元娘和刘四娘,见两人跟大皇子和韩嗣源入座了,这才收回视线。
开席了,来回敬酒了。林雨桐才认识了五六七位夫人,还有便是家里的几个女郎君。
这边没机会说话,韩克勤一直在跟大皇子和四爷几个说话,说辽东的事,去年这不是自家去了一趟吗?林克勤在说这个,“……前几日才得了消息,耶律德光为了强迫耶律倍南迁,竟是派人烧了天福城。”“天福城?”四爷恍然,“上京龙泉府。”
正是!
四爷就说,“耶律倍此人,是有些优柔寡断的。读了汉人书,学的是儒家之学……也颇受老庄之学的影响,擅隐忍,能谋不擅断……”
林克勤缓缓的点头,“从去年到而今,确实未曾有磨蹭,也再未有过打草谷之举,可见你们去年北行,是有成效的。”
桐桐认真的吃着桌上的一道蒜泥茄子干,这就是林家面对的问题了。林家驻守西北的意义会随着两国交往逐渐降低。一直有仗打,林家之于朝廷是一种意义;一直不打仗,却盘踞在这里做大,这之于朝廷又是另一种意义。
若是后者,朝廷的官员都不会干!彼时,攻击林家的声音将不绝于耳。
除非林家真的反了,另立门户。要不然,便会很尴尬!
她才要听那边还在说什么,这边身边猛的就多了个人来。给正走神的桐桐吓了一跳!
扭脸一看,一个很瘦的姑娘坐在自己的边上,微微点头,“给郡主见礼了!我来迟了……勿要见怪。”
老太太皱眉,这个孩子,怎生这么冒失。
桐桐看了一下座位,笑了笑便起身了,林克用身边还空着呢,她直接过去跟林克用坐了。四爷把桌上那碟蒜泥茄子递给二皇子,二皇子一瞧,顺势将他桌上的拿一并拿了,两碟一起递到大皇子那桌。
大皇子见郑娘子并不吃带着蒜泥的东西,怕是觉得挨着自己不好吃蒜,那就算了,三碟子都递给桐桐了。
桐桐一把接过来,全都扒拉到碗里,还伸手把林克勤桌上的也拿了,跟米饭拌在一起就往嘴里塞。
这样子把人看的一愣一愣的!
一路上颠簸的,吃饭都没胃口,就这么开胃。
桐桐看世子夫人身边的一个女子,之前听林崇韬喊她碧云姑姑,她也这么叫,“问问厨下还有蒜泥茄子吗?再给我一大盘,我要拌饭吃。这个鸭汤好,用这个下点面……”
林克用就说,“去吧!自家人吃顿饭,不用讲究。”
刚才说到哪里了,这一打岔就说不成了。
就看见桐桐真用蒜泥的茄子干拌饭,还要了大碗,这个拌的开。拌好之后往嘴里扒拉,吃的那叫一个香甜,半盆的米饭被这么给干掉了。
完了还舀了一碗酸辣汤,也不用勺子喝,就是一小碗一小碗的,端着碗就干掉了。
这个饭量……真的是厉害了!
陶美芝觉得自己蠢透了,这么些年,竟是除了在家能吃饱之外,到了其他地方压根就没饱过!
她也看婢女,“给我也换个大碗,我要红烧肉,给我盖在饭上,多点汤汁,我要那么拌饭。”
六夫人姚氏几乎绷不住,瞪了女儿好几眼,可人家不管不顾,饭来了就真当着人家那些皇子的面也这么吃饭。
她遮了一下脸,这当真是把脸丢大了。
丢了就丢了!吃饭就该这样嘛,哪里来的那么些臭规矩?
姚寿姑坐在那里,一筷子都没碰菜,全程就看着郡主吃饭了。那饭量,自己三日都没她一顿吃的多。
老夫人瞧的可高兴了,“嗳!孩子吃饭就得这样,多吃饭,饿了就要吃,吃饱了为止。谁说一顿非得吃多少是对的!”说着就问世子夫人,“桐桐爱吃茄干,我记得嫩茄子干不少……”
“多着呢,顿顿给做!”
一顿饭吃的……就真的是吃饭了!饭吃完了,都回去歇着了。赶路累惨了,得歇着了。
书房里,林克勤坐在书案的后面,对面坐着曹克修,“你呀,莫要紧张。几个孩子嘛,出来长长见识而已。很不必草木皆兵!”
曹克修叹了一声,“郡主和雍王打岔打的极好,话本已经在舌头下面了,结果才要说话,雍王便给郡主递菜了……”郡主嘛,就指使着下人安排菜色了。二爷又说只是家宴。
既然是家宴,那一句不合适的都不能提了。
林克勤给他倒了茶,“不接茬,就证明不管事。既然不管事,那有什么事非得找他们说?”
曹克修便沉默了,半晌之后什么话也没说便出去了。
一出去,林崇韬才进来了,“父亲。”
嗯!
林崇韬就说,“曹叔说,今儿是迎客……二叔当时便有些恼了。”
林克勤闭上眼睛,好半晌才道:“回头你带着几位殿下和你妹妹,在城里四处转转。他们想去哪就去哪,不设防。”
是!林崇韬应着,都起身要走了,又返回来,“儿子的婚事……谁都行,但就是寿姑不行。七婶找了母亲数次,都是提这件事的。儿可不管姚家的面子还是七叔的面子,谁要是应承……我就跟着二叔回京城,从今以后给二叔做儿子……”
滚!
第1050章 天地情怀(68)
谁颠簸了一个多月,到了叫人安心的地方都能睡的很踏实。
桐桐回去洗漱了,散了头发,一挨着枕头便睡着了。
老夫人见西暖阁的灯都灭了,伺候的婢女大部分都退出来了,便问嬷嬷:“这是睡了?”
是!这是睡了。
老夫人朝后指了指,“俩女客可去瞧了,都睡了?”
“是!”老嬷嬷就道,“郑家娘子本就长在西北,说是极习惯。刘家的娘子亦是个娇娃娃,只说她不要茶,就吃着果子蜜好,她要吃那个。”
本地产的,不值什么,多给拿几样。
“当即便给换了。”老嬷嬷低声道,“几位皇子别的不甚讲究,只是屋里的熏香各有各的喜好,都换成了殿下们习惯用的。”
嗯!原也就是如此!这便是跟咱们家的孩子不同的地方了。咱家的孩子是要往军营去的,原也没那么些讲究。况且,这样的事,未必是主子们讲究,而是下面伺候的人用了心思。
是!正是这个话。
“韩世子并未曾回院子去住,而是跟咱家二郎一起住了。世子夫人不叫管,只随着他们高兴便罢了。”
脾气相投就叫那么混着住吧,无碍。老夫人就问,“叫人细细的瞧雍王……桐桐瞧上了,我还得再瞧瞧。”
是!安排的都是积年的老人了,用心着呢。
老夫人躺下了,这才问说,“寿姑今儿是怎么了?要留下一起晚宴,那便留下。怎么突然走了,又突然来了……”
“说是晌午的时候有些不大自在,怕是回去又歇了歇……一觉起来便晚了些。”
老夫人就叹气:“这个孩子呀……女孩子的身子不好,以后的日子怎生去过?但凡成亲,有孕便是自然而然的事。身子好的女郎,生育尚且艰难,你说她这一动就咳就喘,怎么也治不好的……这亲事怎么办?原我以为桐桐病怏怏的是那个样子……可其实,你瞧瞧,瘦弱是有的,可也跟个小老虎似得,欢实着呢。”
“是!”老嬷嬷服侍老夫人盖好躺好,这才道,“您呐,少操一份心吧!七夫人是亲娘,有亲娘照看呢,没见来说不好,那就是还好。”
还好便好!说着话,老人家眼皮沉了,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老嬷嬷也听不真了。
老嬷嬷退出去了,桃子正在外面等着呢,“嬷嬷,我们娘子吃了半碗鸭汤面,回去便又吐了。听闻青牛先生跟来了,能否请先生为我家娘子看诊。”
青牛先生是跟来了,那白天为何不求诊?或是今晚上都等不得,非就得马上去吵人家起来吗?青牛先生跟着二爷呢,在二爷那边住,这一过去,岂有不吵到二爷的道理?
老嬷嬷坐在绣墩上,拿了鹅黄的肚兜对着灯绣着,这是给郡主的。她一边忙着一边道,“你这丫头,老人家年纪大了,这样的事合该问七夫人,谁再亲焉能绕的过亲娘?”这就是老夫人管寿姑的难处了。姚家虽不远,但姚家的老夫人是续弦,不是姚家大爷的亲生母亲,自然也就不是寿姑的亲祖母。而今当家的二爷,是继室生的。周氏一出嫁,姚家大爷的孩子放在姚家后宅谁照管呢?不是亲祖母的人能用心?那时候二爷才娶亲,婶子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照看小的。
这要是不点头把孩子带过来也不成呀!
一则,姚家的境况就是那样;二则,也确实是姚家嫡亲的血脉;三则,姚家大爷战死了。那么多遗孤都抚养了,不差这么一个孩子。四则,不过是老夫人想到了亲孙女着实可怜。
养是能用心养的,好吃好喝好大夫好药材,一切都紧着好的给。
可教呢?亲娘在身边呢,偏又隔着一层的关系,老夫人也是轻不得重不得。
七夫人要是全撇开手,彻底不管寿姑了,老夫人也好接手。
可七夫人也不是全撇开手了,那你说老夫人怎么管?
这孩子就属于能疼、能宠,却不能说的孩子。
桃子在一边只不说话,老嬷嬷叹气,“你伺候你家娘子这么些年了,这其实跟小娃娃吃的不合适了是一样的,没甚要紧。寿姑多是吃粥,晚上十次有九次都是喝点牛乳羊乳,再是不会吃饭的。今儿那面条煮的不烂,多是爷们儿吃的,喜好吃硬一些的……有鸽子汤能泡饭,她没吃,许是想吃一口面条了……吃了又脾胃弱,克化不了。这一吐呀,其实就没甚大事了。比顶在胃里疼半晚上强。你去吧,跟七夫人一说,七夫人就知道怎么办了。把手搓热了,给揉揉肚子就好了。”
桃子这才走了!
青芽是等到桃子走了,这个院子落锁了才安心的睡着了。
一夜好眠。
早起是被一阵阵鼓声惊醒的。
刘云就笑道:“女卫们可说了,林家这鼓早起便敲,闻鼓练兵。郡主,起吗?”
起!战鼓如同军号,响了焉能不起,“拿骑马装来。”
简单的梳洗,利索的穿戴好,桐桐往出走,“女卫集合,演武场。”
是!
老夫人还没起呢,老嬷嬷就瞧见郡主带着人奔了出去。她急着想喊,郡主却已然跑远了。
却不知道桐桐一出门就碰见郑元娘和刘四娘,这俩也是听见鼓声就起的。郑元娘长在银州,听着这鼓声长大的。她昨晚就交代了刘四娘了,凡是读书习武的男女儿郎,这个点就该起身了。
这不!郡主也起了。
刘四娘打哈欠,“太不容易了!”这世上最难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按时睡,一件是按时起。
可林家人几乎都起了,林崇韬正舞着长—枪跟二皇子切磋。
大皇子跟四爷在舞剑,四爷舞剑还是不差的,那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韩嗣源正拉着曹五爷,“五叔,您看侄儿这枪—法学的怎么样?”
那边有三个女郎跟府里的女卫在打拳,陶美芝朝这边喊:“桐桐,这边。”
桐桐带着郑元娘和刘四娘便过去了,郑元娘会打拳,早年父亲教过她。刘四娘不会拳,但是她会几下擒拿手,刘家女子本就学一些拳脚功夫。她太懒,没学多好,但不是没点基础。
陶美芝觉得这些是花拳绣腿,她问桐桐说,“桐桐学枪—法了吗?若是没学,我便教你。”“跟兄长学了,要不然……咱练练?”
走!
抬手一人一根镴枪头的长—枪,防着把人给伤着了。
本是想带着这位郡主学的,谁知道郡主的速度和柔韧劲这么好,那长枪被她舞的都不像是林家的长—枪了,这一招接着一招,舞的奇快!还有她身子扭动的那个角度,怎么办到的。
林克勤站在高处,演武场上的情况看的分明。桐桐这长—枪耍的,他顿时都有兴趣了。从上面走下去,顺势抽了一杆枪,喊美芝,“芝儿退下!”
陶美芝险险的避一招之后,翻滚了一下才逃出那个圈子,头发都被汗打湿了。
“桐桐,看枪——”
嚯!桐桐朝下下腰,那长—枪真就擦着身子而过!这是林克勤一点力道都没使。桐桐心说,好刁钻的角度,林克勤也是不由的‘咦’了一声,这孩子脚下那步子是怎么挪动的,竟是这都能躲过去。
这场景看的才到演武场的林克用好生火大,“大兄!住手!”我可舍不得我家女郎习武,玩玩就得了,干嘛总敦促孩子。真的好生讨厌,“你冲我来!”
冲你来是吧!一记回马枪就奔着林克用而去。
还没打到身上呢,就听到一片喊声:“不可!”
以世子夫人的声音最大,她疾步跑过来,拉着林克用就走,“别理你大兄,可怜见的,大病一场才养了几天呀,这么着急上演武场做什么!正要叫人给你送衣裳呢……先回去试试……”
愣是把林克用从演武场给带的离开了。
于是,一个个的累的一身臭汗,就见一身粉红袍子的林克用悠然而来。银腰带还没配好,林克用随手扯了一条米白的丝绦往腰上随便一系,这便得了。
旭日才起,晨光正好,就见一玉面郎君迎光而来,那一身粉衣将人衬的越发俊朗。
林克用跟世子夫人商量呢,“宴客放在三月,就在别庄吧!我记得别庄种着桃李杏……”
对!三月别庄的景致最好,“那就放在别庄。”
林克用满意了,心说,衣裳好,人也好,但就是背景不好!美人之所以美,美的与众不同,那一定得有衬托的。与丑比照,这不是高端的背景。真正高端的背景是一切得为美人服务。
试想想,三月的别庄,满树璀璨,满地花瓣,一阵风来,花瓣如蝶飞舞。粉的白的,真个好看!此时,恰有一粉衣美人,从花丛中翩然而来,彼时,是人好看?还是花好看?林克勤斜眼看林克用,“跟着你嫂子做什么?跟我来书房。”
世子夫人拦着:“娘等着呢,好歹叫二弟陪着娘用个早膳吧。”
“跟娘说是正事。”说着就看林克用,“你是跟我走呢?还是我拎着你走。”
林克用:“……”还是我跟着你走吧。
桐桐拽住林克用的胳膊,低声问:“伯父会揍您吗?”
去!熊孩子!好好陪你祖母吃饭去。
书房里,林克用往榻上一歪,捻了桌上的点心吃。
林克勤就问说:“说吧,为何来的?”
林克用也不瞒着,一五一十将京城的事都说了,“西北之事,迫在眉睫。所以,我来了。那王氏……究竟当时是怎么入府的,大哥清楚。必是有人极力的促成此事了。”
林克勤皱眉,“你的意思是说,家里人有异心了。”
林克用将点心放下,直视兄长的眼睛,“那王氏……是否是大哥的人,是否跟大哥有关。”
林克勤还没说话呢,就听林旺在外面道:“世子爷,摆膳吗?”
摆膳吧。
林克勤直接起身了,等伺候用饭的人都下去了,林克用也坐在桌前了,林克勤夹了酱肉包子之后才道:“跟我有关如何?跟我无关又如何?”
林克用就说,“不管跟您有关无关,这事……我都当做跟您有关来处理!我不信这西北有什么事是能瞒得过大兄的眼睛的。”
“瞒不过你大兄的眼睛……”林克勤放下筷子,“都当跟我有关处理,这个话说的……”他沉吟一瞬,这才道:“老二呀,我是你的谁?”
“兄长。”林克用用勺子慢慢喝汤,嘴上没闲着回了一声。林克勤点头,而后又问,“那你说,宫里那人是你的谁?”
“兄长。”林克用依旧在慢慢的喝汤。
林克勤摊开两只手来,“这个是兄长,那个也是兄长……你此来,便是舍弃了你眼前这个兄长,偏着你那个兄长,可对?”
林克用突然就觉得这汤有点噎人,他慢慢的放下勺子,汤也慢慢的咽下去了,这才道:“大兄这话说的,像是在嘲讽于我!嘲讽我……难道不是嘲讽父亲?在大兄看来,我是愚蠢的,父亲也是愚的……”
“不要拉扯父亲!”林克勤就道,“在有些事情上,你大兄是讲道理的。说什么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这样的话,那才是犯蠢!当年,父亲若不是遇上太祖,会是如今的北翼公?不会!一个人一个位置,太祖、父亲还有韩家伯父,各自都在适合自己的位子上,所以,事成了!不能因为事成了,父亲或是咱们返回去说,当时若是如何如何,这江山就是谁家的了。若真这么去想,那跟史书上那些被杀的功臣之家有何不同?”
林克用就惊讶了,“大兄既然这般想,那……”
林克勤继续吃他的包子,“所以说,我说你是个蠢货!”
林克用才拿起勺子打算继续吃饭的,一听这话,顿时重重的将勺子放下了。
林克勤才不惯他的臭毛病,不吃就别吃,还等着我哄你呀!他吃的香甜,继续说他的,“别不服气!你大兄不曾受太祖教导,也不是很懂你的义无反顾……你要问我而今在图谋什么,我不妨告诉你,只两个字——谋身。”
谋身?
林克勤给自己也盛了汤,语气平平淡淡的,“父亲在谋国,你也在谋国,家里就这一个小小的女郎君,也被你们教的,只知道谋国!好啊!都去谋国了,都了不起,都胸怀天下!那么,想来,谋国之事,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那能否容林家有那么一个人,去谋身呢!谋国者可以不计自身性命,不计子孙亲眷,那能否容我来做这个为子孙计的谋身之人呢?”说着,就直视林克用的眼睛,问说,“能吗?”
林克用鼻子一酸,竟是不能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