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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91章 风云际会(31)


    护送一程,过了这个黑风岭,陈念恩和林楠真得走了。


    临走的时候,陈念恩偷偷塞给尹禛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个名单,名单上……是这些年我听来的消息。有一些人跟我父亲的交情不错……后来,我父亲去世之后,这些人好似也没有更多晋升过。但是呢,这些我都未曾验证,究竟是不是可用,我不敢保证。你记在心里之后,就烧了吧。这些人若是碰上了,或是听说了,你斟酌着看看再用。”


    尹禛接了,袖子里了,“这边的事你以后尽量别管了。宫里是顾念跟姑姑的情分,但不会无限制的顾念……”


    我知道!只是,“陈家死了太多人了。”母亲从不说皇家的不是,但是陈家的家仆呢?陈家的故交呢?那么多人迄今还念着陈家的好,家中的旧仆打理家中产业,这些年来没有一点藏私。所为何来?只盼着自己长大,好叫自己知道陈家全族,两百多口人的性命是怎么没了的。


    他摆摆手,“我知道怎么跟宫里打交道,放心吧!”只是,“暗箭躲过去了,可明枪只怕也不少。都说什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战场上,不怕明枪,就怕暗箭。你……多加小心吧。”说着,就看桐桐那边,“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日子清苦。你若是进了军中,日子就得她一个人过……那边民风彪悍,真得处处谨慎处处小心。”


    “嗯呢!”桐桐听着林楠的絮叨,说什么她都可乖顺的应承着。


    林楠给桐桐把披风紧了紧,“商户总有往来,他们认银子。要是缺了什么,或是手上的银钱不凑手,只管先去大商户那里预支,林家认这个债。”


    好!


    正说着呢,尹禛就走过来了,拉了桐桐:“这一去,见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今儿,两位兄长都在,不若,就在这里拜了天地?”


    啊?


    桐桐愕然的看他,他认真的点头:“委屈你了,以后给你补上。”


    不是说这个。


    她看向林楠,然后跟着尹禛朝后退了几步,“请一位兄长受我们一礼。”


    嗳?


    林楠才要拦着,陈念恩一把拦住了,“没有拜天地,便名不正言不顺。我代表我母亲,姑母亦是母,可代高堂。你乃表妹兄长,长兄为父,怎么拜不得?”说着,就站好,看向两人:“拜!圣人为媒,天地为证,亲长在上,有什么不能拜的?”


    林楠斜眼看他,陈念恩站的端正,看着新人拜了天,拜了地,对着这边拜了下去。


    他走过去,将两人搀扶起来。然后将尹禛拉到边上,“夫妻对拜的话,以后吧!等表妹过了及笄之年……”


    尹禛:“……”


    陈念恩哈哈就笑,转身拉了林楠,“走吧!”说再多也把人带不回去,“走吧!路是自己选的就得自己走。”


    然后真走了。


    林楠骑在马上,不住的回头看。


    桐桐站在尹禛边上,跟他不停的摆手,然后就觉得鼻子怪酸的,心里老不得劲了。


    尹禛站在原地没动,低声道:“会再带你回去的。”


    嗯!会回去的,一定会回去的。


    直到看不到这一行人的影子,尹禛才拉着桐桐:“走吧!也该启程了。”


    一南一北,就此别过。


    再次出发,用的是马车。


    关县令提供的,除此之外,还派了四个衙役。从阳县的地界送出去,然后跟隔壁的县交接一次,换下一个县的衙役,如此接力似得,把人往前送。


    反正,京城里没有消息之前,小侯爷绝对不能再出事了。


    不想顶雷,不想最后成了替罪羊,无辜的被连累,那就当一个假装不能体察圣意的官,保小侯爷平安吧。


    要不然呢?按照圣人的心意,小侯爷死了,圣人会杀了你,保全你的家人就是圣恩;假装不能体察圣意,最多就是升不上去,混几年致仕。两种结局一对比,怎么选是一目了然的。


    文官不是武官,武官手底下有一些亡命之徒,想的也少,脑子也简单。


    但是文官,不说惜命了,至少得要脸要名声吧。


    要么说这位小侯爷闹腾呢,瞧!闹腾的结果就是,一路上有人接力护送,坐着马车优哉游哉的往前赶路。


    镇北军严格约束部下,严令各部回营,凡是有脱离行伍的,以逃军论处,斩立决。


    各个县接到手里就跟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小心的捧着,一路的护送,交接过手,就算是躲过这一茬了。


    桐桐沿途观察,还真是越走越荒凉。很多地方,走上一天都看不见人烟。四处是茂林,大白天的,尚且都能听林中传来的狼嚎声。


    护送的衙役坐在前后的车辕上,一路跟尹禛说话,“这地方,熊瞎子常出没……再往前百里,就是安边都司卫所了。”


    桐桐就问尹禛:“我记得当时先生讲军制的时候,怎么说的?一个都司卫所所辖五千六百人上下,可对?”


    “对!所辖前、后、左、右、中五个千户所。”


    那就对了,“每个千户管辖十个百户,每个百户辖两个总旗,总旗下面又有小旗,一小旗十人?”桐桐算了一下,“小旗在军中是从七品?”


    对!


    桐桐不由的都笑了,要么说武官不如文官金贵呢?文官从七品可以管一个人口不多的小县,做一县的父母官。可在军中,一个从七品的武官,管十个人。


    这怎么比呀?


    百里的路,在第一天中午的时候就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夜里歇脚只能在路边搭建的木屋里。这样的屋子间隔十多里就有一个,是为了方便行人的。里面有生火造饭的家伙什,也有一个装在罐子里的糙粮。这是为了救急用的,完了自己再添回去。因着都遵守着这个规矩,所以这里一直不用照管,也一直挺好的。


    凑活了一宿,早起赶路,密林已经被甩在身后了,看起来黑沉沉的一片。再往前,就是起起伏伏的地势,草已经渐渐的枯黄了。远远看去,黄绿相间。


    再往前才能看到一片房舍,有炊烟冒出来,那应该就是卫所了。


    近了,近了!看的见路边有一片片田地,小块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


    差役见桐桐好奇,就解释说,“这是军屯,并非田屯卫。零散开垦出来的,都是各家军属开垦出来种菜的,这里……不适合耕种。”


    桐桐了然的点头,然后将车帘子彻底的撩起来。她看见路上总也有妇人提着篮子、背着筐子、牵着孩子来来去去的。看见生人就站住,大胆的打量。


    桐桐看她们,她们也看桐桐。桐桐还能听到南腔北调的讨论声,有些话她听的懂,有些却真的听不大懂了。


    尹禛见桐桐听的认真,就笑问说:“听见什么了?”


    “她们夸我长的好看,也夸你长的好看。”


    不止是夸好看了,这些人还在说,这是又发配人来了。长的这么好,怕是要倒霉了。


    这种地方,没点彪悍的本事,只立不住事的。


    马车缓缓的驶入,这里的屋舍盖的可都大差不差。就是几间土坯的房舍,好些连个院墙和大门都没有,就是篱笆墙,木栅栏门。带着院墙的,那必是有些职务的。


    卫所在营地的正中心的位置,一样灰突突的,不成个样子,但就是远远的看着都知道,这地界占地极大,里面有演武场。


    马车停在外面,留一个衙役看着马车。


    尹禛和桐桐从马车上下来,领头的衙役就看向尹禛:“小侯爷,您得随小的们进去报备一声,录个名册。”


    尹禛就看桐桐,桐桐点头:放心!只管去吧。


    敞开的大门,两边站着卫兵把手。领头的拿着差印,这才给放行了。


    桐桐站在外面,左右的看看。留下的差役低声提醒:“夫人,您要不……在马车上呆着?”


    呆在马车上就安全了?


    人嘛,总不能不出门的。


    这地方彪悍就彪悍在,有些事是用抢的。许是男多女少的缘故,从胡人那里学来了‘抢婚’的习俗。瞧上了,管她是谁的女人,谁的娘,抢了去再说。


    军中对此的惩罚,也不过是一十军棍。


    可对这些糙汉子而言,怕这一十军棍吗?


    这里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发配来的家属,一种是移动的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从军的,很少有带家眷来这鬼地方的。


    因着发配来的本就是戴罪之身,初来乍到的,最好欺负了。


    桐桐站在这里,就接收到十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手里拿着剑,只看谁不长眼的撞上来了。不杀一两个,是震慑不了这些宵小的。


    正思量呢,远远的听见马蹄声,回头望去,尘烟四起。这是有数百骑回营了。


    桐桐朝边上让了让,结果领头的都过去了,猛的勒住马头,马儿四蹄扬起,马上的人拽着缰绳,马儿跟着调头,一直停在桐桐的面前。


    桐桐看了看此人身上的配饰——千户!


    这人三十许岁人,一双鹰眼,抬手就用鞭子指了过来,“谁家的小娘子,脸面子生的好,身条儿长的顺,嫩生生的……”


    差役要挡桐桐,想解释身份。这位可真不好惹,她一个人能杀一十多个呢!


    可没等他解释,就看见剑光一闪,噗的一声,血直接喷他脸上了。


    拿着鞭子的手,被直接削下来了。


    这还不算完,就见这位夫人一脚将马上摔下的人踩在脚下,手里的剑又朝另一只手上挑去。


    手筋、脚筋挑了还不算,顺着这人的脸面,连鼻子一并给削了下来,这就是在虐杀!


    却见这姑娘冷着脸,只吐出一句话:“冒犯皇家,死有余辜!”


    第1392章 云际会(32)


    都司卫所的指挥使苗子川正在看舆图,下面先是来报,说是那位发配来的小侯爷到了。


    苗子川皱眉,来了就来了,那是发配之身,秉公办理就行了,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呗。告诉我干什么?我还专门去见见吗?


    真是呆板的很!


    于是,副将下去办事去了,去了还很客气,跟尹禛说了:“苗指挥使有军务处置,以后再见。”然后一脸的为难:“小侯爷,您看……皇命难违,律法昭彰……”


    “尽管安排便是,不用特殊对待。”


    那就好!那就好。


    副将看文书,催促他赶紧办差。正在这里耗着呢,就听见外面乱了起来,“快!江千户被人杀了。”


    什么?


    这副将急匆匆的就往出走,连文书也一并往出跑。


    尹禛皱眉,心里有有了预感,跟在后面出来了。


    一出来就看见有一队人正往出赶,走在前面的穿的是三品武官的服饰,不用问都知道,他应该就是苗子川。


    此人清瘦,精干,却也不怒而威。


    他目不斜视,大踏步的往出走,身上的披风因风鼓起来,叫整个人更有力量感。


    尹禛跟在这一行人身后往出走,还没出大门,就看到一圈人围着桐桐,各个刀出鞘,而桐桐的脚边,正躺着一个。那大片的血迹,渗到带上,干土都被血侵染湿了。


    苗子川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由的倒吸一口气。这是把一身的血都给放干净了吧!昨儿走的时候,江裕还喊着回来喝酒呢,现在面色惨白惨白的,没了呼吸,五官不全,手被砍掉了一只,手筋脚筋全被挑断了,可里面甚至都没听到他呼喊的声音,可见此人的动作有多快。快到他连巨疼却连呼喊的声音都没有。


    这是朝廷的千户呀!朝廷正五品武官,就这么在都司卫所门前给虐杀了。


    再看看杀人者,梳着妇人的发髻,可却只十四五岁的年纪,手持长剑,被人围在中间,却不惊不惧。


    他冷着脸,朝前走了几步,才要呼呵,却在这小妇人另一只手的剑鞘上多看了两眼。


    桐桐察觉到他的视线,将剑上的血迹在死尸上擦了擦,才将剑归鞘。


    苗子川依旧是冷着脸,他继续朝前走,声音威严:“这就是……杀了江千户的那把剑?”


    是!


    苗子川面色更严肃,“可否一观?”


    桐桐递过去,“请。”


    苗子川接到手里,细细的打量,而后一把抽出来,看着剑锋,良久,他才认真的看向桐桐,给了两个字:“好剑!”


    桐桐颔首,是一把好剑。


    苗子川将剑递过去,桐桐的手都搭在上面了,他才问了一句:“敢问,此剑从何处而来?”


    “祖传的!家父用过。”


    苗子川的视线在剑上又看了几眼,这才撒手了,“难怪呢!”


    难怪什么呢?难怪是一把好剑?还是难怪其他?


    对方隐藏的再好,桐桐还是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来了,他认识这把剑。或者说,他认识这把剑的主人。


    苗子川还没说话,边上一参将过来便呵斥:“大胆刁妇……”


    话还没落下,‘啪’的一声,一个耳刮子直接扇了过去,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惨叫,再看过去,就见这参将右臂软踏踏的垂着。


    怎么动的手没人看清楚,反正反应过来就已经这样了。


    此时,就听到身后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传来,“苗指挥使,天高皇帝远的,镇北军上上下下,已然忘了尊卑了吗?”


    众人回头,见一气度沉稳的少年从后面缓缓的走过来,“刁妇?说谁呢?眼前这妇人,乃是内子。她出身名门,自小抚育宫中。武艺来自家传,文采为朝中大儒教授,十数年来,功课乃圣人批改,女德为皇后娘娘亲自教授。十四韶龄,得配皇家,此为皇家妇,且为皇家宗妇。你称她为刁妇?敢问,该当何罪?”


    苗子川看向这少年,这便是那位小侯爷,先太子嫡长子。


    他倒是敢说,什么皇家宗妇,这话真的不是一般的大胆。宗族里,只有嫡枝嫡脉嫡长,才可谓宗族之长,其妇方可为宗妇。便是嫡枝没有后嗣,过继来都行,但必须是嫡脉,这一点不能乱。家族里再有出息的后辈,你就是位列朝堂,官居一品,但你不能因为位高权重,而乱了宗族家法。


    同样的道理,皇帝便不是皇室宗族之主。那谁是呢?


    眼前这个少年才是!


    那么,他的妻子,就是皇室宗族的宗妇。


    这样的身份,在皇室中,皇室子弟尚且需得敬重有加,更遑论其他人了。这要是辈分够高,品行够好,便是给皇后的谏言,皇后也得重视。


    这样一个身份,分外的超然。


    这小侯爷瞎说了吗?没有。这个是身份,不能以爵位高低而论。


    所以,小侯爷就是宗室的宗子,他的正妻,自然就是宗妇。


    有毛病吗?


    好像也没有。


    苗子川转身看着那参军,朝身后喊“来人!将这不知道尊卑的拉下去,杖一百,死活不论!”


    是!然后参军就被这么拉下去了。


    苗子川先朝尹禛和桐桐拱手,两人侧身受了半礼,对方这才道:“敢问夫人,江千户所犯何罪?”


    桐桐看向之前的衙役:“你来!告诉苗指挥使,此人所犯何罪?”


    衙役噗通一声跪下,磕磕巴巴的将刚才听到的都学了一遍。


    学完了,苗子川恶狠狠的看着江千户所率之人,“退下!”


    是!


    一瞬间,围着的都退下了。苗子川才拱手,“某驭下不严,请夫人见谅。”


    桐桐转着手里的剑柄,“来之前,皇后娘娘打发二皇子和寿安公主送行,且托二位殿下带话,千叮咛万嘱咐,只说东北之地,民风彪悍。我也以为,该是满街女子御马而行,仗剑而走……那时,我还信誓旦旦的跟长公主保证,说猎了好皮子,好回去给永安郡主做袄子。可如今,才一脚踏进来,便不胜唏嘘。这彪悍的不是民风,而是军纪呀!”


    尹禛心里笑,桐桐可真是把狐假虎威用到了极致。但这话错了吗?


    没有!


    他就说,“苗指挥使,本侯自请流放,那自然是要尊崇军法的,该如何便如何,不要任何优待。但同样的,身为皇室勋贵,受教了御前,有些话,本侯不吐不快。”


    您请讲。


    “圣人常忧边陲戍边之事!其一,兵源不足,为此,流刑比往年多起来。为了能叫刑犯上的了战场,沿路给予种种优待。甚至为了留住人,准许折罪之后,有同等晋身之机。你要知道,从文科举,凡是家有作奸犯科者,三代不得资格。与之相比,圣人给予戍边重镇的优待不够么?非也!这般的优待之下,为何屡屡有逃军之事?是否与其家眷的安全得不到保障有关呢?第二,移民戍边屯田,此乃国策。移民,便是要百姓在此地安居乐业。安居,就得安家。家,得有男有女呀!若是妇人连出门都不敢,谁敢来此地,谁敢在此地生儿育女。”


    尹禛左右看看,而后叹气,“本侯是希望,在边境之地,能有几座城池。能叫城池里的百姓安然的度日。能叫诸位的亲眷想来便来,想走便能走。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假使有一天,圣人一纸令下,准许亲眷随迁,那么敢问,今儿是流刑家眷被骚扰,那明儿呢?下级的将士的家眷呢?可有保障?”


    他看向苗子川:“不管指挥使如何安排本侯,本侯都得上折子,陈其戍边弊病。折子送镇北军铁大将军处,请代为转交吧。”


    说着,就看向最后办事的文书,“本侯该去何处,拿了帖子来。时间不早了,该动身了。”说着,就朝苗子川拱手,“知道你军务繁忙,就不叨扰了。”


    苗子川沉默,还以大礼。


    那边拿了帖子来,递给尹禛。


    尹禛转身,拉了桐桐去马车边,然后扶她上马车。


    苗子川看着抓着那把剑的姑娘进了马车里,再也看不见了,边喊了一声:“苗东!”


    从后面出来一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指挥使。”


    “小侯爷人生地不熟,你带人给带路吧。送到地方即刻返回,不得有误。”


    是!


    苗东点了二十将士,一人一骑,随时可出发。


    尹禛自己驾车,要走了,突然转身看向苗子川:“指挥使大人,千户乃世袭。但江家……冒犯皇家之罪,绝不是杀一人可抵消的。皇家威严不可冒犯,在边陲之地,尤其要记住这一点……”


    明白!即可羁押江千户子侄。


    尹禛点头,甩了鞭子,马车便朝前行去。


    桐桐挑开车帘子,回头望向苗子川,嘴角翘起,轻轻的笑了一下。


    苗子川目送马车远去,这才垂下眼睑。良久,一道一道的令这才传下去。


    监军问说,“苗大人,对这位小侯爷,是否太客气了些。”


    苗子川面无表情,等转过身看监军的时候,却又扬起笑脸,语气里带着无奈:“周兄,你说,你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宗妇这身份,你是认还是不认?”


    周勃朝远处指了指,“但这也未免太跋扈嚣张了一些。”


    苗子川就叹气,“周兄呀,不管怎么说,皇室身份不是假的,抚养于宫中,这也不是假的。”


    周勃想了想,点了点头,低声道:“死是死,得不能折辱,这是两码事。”


    苗子川只当没听见这货的话,自顾自的道:“劝了江千户多少回了,军棍挨了多少回了,没用呀!瞧,把命搭上了吧。”


    周勃急忙问:“那这千户之位……”


    “听你老兄的!”


    周勃忙拱手,“要么说是指挥使大人呢。”


    苗子川只笑,回头又朝马车的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虎臣啊虎臣!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那把剑出鞘!


    第1393章 云际会(33)


    桐桐从马车里出来,陪着尹禛坐在车辕上。远远的望去,那山峦是?


    “回夫人的话,那是白头山。”边上的苗东接了一句。


    白头山?


    桐桐缓缓点头,扭脸看尹禛:“可记得有什么写白头山的?”


    尹禛看着那个方向怔愣了半晌,这才冒出来两句:“名山钟灵秀,二水发真源。”


    苗东心想:这诗是谁写的?没瞧见过呀。


    桐桐却特别认真的点头:“好像是在哪里听过,怪熟悉的。”


    熟悉吗?尹禛在心里想了一遍,始终想不起是哪本书上看见过,更不记得作者是谁。就是心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两句,没头没尾的。


    桐桐还追问呢,“这像是起头的句子,后面呢?”


    后面?不记得了。


    桐桐只笑,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听着怪亲切的。


    这一行走的并不快,当天肯定是到不了地方的。只能是晚上的时候在野外宿一宿。


    桐桐看见满野地窜的野兔,将弓箭递给尹禛,“射一箭?”


    这弓箭不是舅父那把,而是陈念恩留下的。


    尹禛用着顺手,一箭出去,设在肚子上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觉得他其实是可以射眼睛的,但是第一次再人前射箭,没敢托大。


    又连着射了几箭,箭箭都在差不多的位置。


    苗东带着人就欢呼了起来,在边陲之地,没点本事,可没人肯服你。


    晚上的伙食都有了,烤兔子吃吧。


    夜里的草原,格外的冷。不要想着在马车上躲着就暖和,其实并不会。最暖和的其实还是火堆边上。


    烤着火,跟着一伙子说说笑笑的。由开始的拘谨,到最后什么都敢往出倒,也不过是吃一只兔子的时间而已。


    晚上了,换着值夜,但尹禛和桐桐还是不敢真睡。


    黑沉沉的草原,远处一阵阵的狼叫声,桐桐趴在尹禛的腿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总觉得好生亲切。就像是来过似得!”


    巧了不是!我不仅觉得熟悉,还隐隐的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


    “真的?”


    真的!


    桐桐便笑了,“那在千户所里,是住帐篷还是房舍?”


    该是房舍吧。


    还真是房舍。这房舍比之前在都司卫所的房舍还不如。


    房屋低矮,以草活成泥浆做的顶子。桐桐能看见有些夫人进出屋子尚且需要弯着腰进出。


    而且,一家距离一家紧挨着,每家好似就那么两间屋子,院子里并不饲养鸡鸭。好些妇人和孩子这个季节已经穿起了羊皮袄子,毛面朝外。看那脏兮兮的羊毛坎肩,再看看满头油污都快成毡皮的头发,以及那乌漆嘛黑看不清五官的脸。


    这地方,怎一个‘脏’字了得?


    迎接自家一行的并不是这个千户所的千户大人,而是一个姓王的百户。


    当然了,有罪之身,说‘迎接’有些过了。但也很有可能是消息走的更快,之前虐杀了一个千户的事,这边也知道了。


    人家来吧,显然,你也未必把人放在眼里。况且,你还是流放来了,他是上官。


    所以,人家干脆躲了。


    这位王百户年岁大了,五十上下的样子,见了人一张笑脸,身边带个三十岁的汉子,“这是我家的二小子王勇,他有些微薄的功劳,为小旗。侯爷若不介意,先划入该小旗之下,如何?”


    听令便是了。


    交割清楚了,苗东便不能多留了。他得即刻返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目送苗东一行离开,王勇便带着两人,穿行在千户所里,“凡百户一聚,住在这一片的,都是一个百户所的。每一小旗又一聚,这十户,便是咱们住的地方。”


    跟别处并无不同。


    打头第一家带着低矮的院墙,是王勇家。


    第二户篱笆也坏了,栅栏门也没有,显见是长时间没人居住了。


    王勇尴尬的笑笑,“这院子空着有快一年了,原来住在这里的兄弟……在去年的时候战死了。他家那妇人早前就被抢去了,倒是留下个成十岁的小子,给留在马棚里当差去了。有牲口吃的,就有他吃的,横竖没饿死。”


    正说着呢,屋里窜出一人来,黑乎乎的一团,正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


    王勇就骂:“贼小子,窜什么?惊扰了贵人,几条命够赔?”


    这孩子噗通一声跪下了,咚咚咚的磕头。


    桐桐从领口里看见这孩子身上的鞭痕,这样的天,这样的地方,这孩子还打着赤脚。


    她轻轻的拉了拉尹禛的袖子,尹禛过去,说这个孩子,“抬起头来。”


    这孩子抬起头来,长什么模样确实看不见,只用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人。


    “你叫什么?”


    “回……回贵人的话……小的名叫韩况。”


    “韩况?”


    “是!寒水之况。”


    尹禛眼睛微眯,况为寒水,这是说文解字上的话。这小子识字!


    那么,出现在这里,就绝对不是偶然。


    尹禛没叫起来,而后看向王勇,“这就是那个战死袍泽的遗孤?”


    王勇:“……”这么一说,好似哪里不对味了!他点头,“对!也不是袍泽,这小子的爹,是个读书读迂腐的,上马不能战,下马不能扛的,真就是一拖后腿的。”


    “人所擅长不同而已!既然人已经没了,便是不好的,也叫去吧。只是这遗孤……就一直养在马房到底是可怜。”说着就看韩况,“这么着吧,我帮其抚养,如何?不能叫战死的将士寒心呐。”


    说的轻巧,你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吗?你养着?你都养着吗?


    这才来,王勇也不怼,不嫌弃多个人吃饭,那你就留着吧,“侯爷只看顾着,别叫跑了,满十三得入行伍。要不然跟上面也不好交代。”


    好的!


    桐桐心里叹气:边陲治军之乱,简直超乎想象。


    她从马车上下来,尹禛牵着她进了院子。院子里杂草丛生,一间正屋,一间偏房,外带半间没门没窗的厨房,这就是两人要安置的地方。


    进了里面,里面虽简陋,却格外的干净。甚至于炕已经烧起来了,炕上铺了新的干草和干席子。里面的旧桌子旧椅子被修整过,用水洗的干干净净的。


    桐桐看看还在院子里跪着的那个孩子,回头叫他:“韩况,起来吧。”


    尹禛递了一片金叶子给王勇,“家里所缺甚多,初来乍到,如何采买也不得而知。麻烦王小旗喊个商家来,但凡能想到,只管拉来便是。再看哪里有肥羊,买两只宰杀了,再拿十坛药酒来,请些在家的兄弟来,一则认认人,二则,我也不见外的请大家帮忙来修整屋舍。”


    哎哟哟!在这地界等闲可不见金子,“这就去操办!侯爷稍等。”


    桐桐没出去,只看韩况:“故意等在这里,为什么的?”


    韩况又要往下跪,桐桐摆手,“说吧,外面没别人了。”


    “夫人……我……我不是男子,我只是一女子。我来葵水了……我要不找个安全的地方,我怕……我怕我哪一天就突然不见了,不知道卖给谁了……”


    怪不得呢!“那你可知,我们也是罪人。”


    韩况低声道:“我常出门跑腿,在这里做营生的商户我都认得。我听他们家的伙计说,之前在阳县,有贵人一人杀了二十多个,是一位侯爷的未婚夫人。夫人路上耽搁了,也走的慢。但是这些商户死里逃生,回来的快一些,我提前两天便知道这个信儿了。在这地方,有罪没罪不要紧,得有本事,得人心好!您有本事,您是贵人,您身边的人不方便带,这就是我的机会,所以,我便来了。”


    “你父亲是犯了何罪被流放来的?家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家父乃是举人,家中在江南也颇有些家资。只是,家中祖母连同姑姑,早年不知所踪了。父亲中了举人,跟知府大人重提亲人失踪案……不知为何,突然就说父亲欺压良民,夺了举人的出身,处以流刑。母亲在来的那一日,便被人给……后来,父母便终日争吵。父亲去了之后,母亲便改嫁他人了。”


    “未曾带走你?”


    “母亲只说,叫我先瞒着,忍些时日。等她给新嫁的男人生下孩子,好求那人,给我找一商户人家,把我远远的带走。可母亲迄今也没有再生下孩子,我又来了葵水。马棚里住的也不止我一个。可只我是姑娘家!这要是被人察觉了,我害怕……便想着来试试。我实在是除了这个法子,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桐桐听她说话,言语通畅。她问说,“你究竟多大了?”


    “十三了。”因着吃不饱饭,看着瘦小罢了,“爹娘也不敢说实话。”


    那发配的时候,亲眷这个是做不了假的。人家记录的时候又怎么把你改成男的?


    “父亲是举人,当时衙门里的师爷跟父亲是同窗,他帮着做的手脚。当年,他的新婚妻子、她的母亲、她回门的姐姐,一并丢了。”


    听着不像是有什么问题。


    桐桐说她,“那就留下吧。你依旧以男儿的样子示人。也别脏兮兮的了,回头我帮你遮掩。”


    是!“小的这就去烧水。”


    嗯!去吧。


    桐桐看着小小的土坯屋子,然后从里面出来,看向远处:当年那些被卖了的妇孺,不知道还有多少活着呢。他们又知不知道,他们的家人,其实从未曾停止过寻找。


    一如韩况的父亲,把命搭在了上面。


    尹禛回头看她,“又想那么人了?”


    嗯!想了。


    要是天下的人都把他们给忘了,那这个王朝,就让它见鬼去吧……


    第1394章 云际会(34)


    有酒有肉,有金有银,人气就很旺,修整一个小院,太简单了。


    商户送来的东西,桐桐挑挑拣拣的,给家里里里外外的都换成了新的。又叫送粮食来,那些汉子吃着炖羊肉喝着酒,妇人们帮着烙饼,那周围半大的孩子都来混饭吃了。有些孩子啃着手围在外围往这边看,有些大些的活泛的孩子,带上一捆子柴火或是干草的,半下午的时间门,后院柴火都堆满了。来者是客,拿饼子去吃吧。没那么些碗,取了自家的碗来只管盛汤便是了。肉不能人人吃上,杂碎总是行的。


    一顿饭吃到特别晚了,客人走的时候都打扫干净了。韩况守在厨房,手里拿着刀不肯动地方。


    这是财露白了,所以担心呀。


    其实厨房里的东西桐桐都分的差不多了,就剩下些油和食盐这些东西。


    她叫韩况,“去睡吧!门关好就好,外面有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韩况马上道:“夫人,我把厨房里的东西都搬到屋里去。”


    搬什么呀?不用了!去吧。


    “那要是丢了呢?”


    那就丢吧!


    “啊?”


    桐桐催促她,“去吧!早点歇着,明儿还要早起。”


    韩况不敢违逆,最后的倔强就是把厨房的刀带走了,“我……害怕……拿刀……壮胆。”


    那你拿吧!


    桐桐将披风紧了紧,说韩况,“听见 什么都别出来,安稳的睡你的。”


    哦!


    韩况进屋了,屋里新砌了小泥炉,炉子上有陶罐,陶罐里是冒着热气的水。门口有木盆,盆上有汗巾。盆里有澡豆。她便知道,这是给自己清洗用的。


    门窗紧闭,将一盆水洗的黑乎乎的,也没出去倒。就这么躺下,身下是松软的草席子,草席子上是棉褥子,铺盖都是今儿新添置的。暖暖的炕,暖暖的被窝,香香的味道,她竟是这么睡着了。


    桐桐还没睡呢!本来长途跋涉,该好好的洗漱了,然后换身衣裳,吃顿舒坦的饭菜,好好的睡一觉的。


    可就像是韩况想的那样,财露白了,到底会惹来什么,这可正就不好说了。


    尹禛靠在炕头,喝了点酒的他其实有些迷糊了,“……日子窘迫,粮饷不能保证,将士只能保证五分饱……更遑论是养家糊口了。九成九的人每日都是饿着的。”


    “今年风调雨顺,如今是秋里了,再等两月看看,秋税收上来,粮草补给也该能按时运来了。”


    尹禛摇头:“还是军制糜烂!屯田于边,按说是能补充一些的粮草物资。可是呢,屯田都护所又岂肯拿出粮食来?每年都朝上报,不是虫灾就是旱灾。军屯的瞧着田屯的,觉得他们富得流油,可田屯的又觉得军屯的吃的皇粮。谁看谁也不顺眼,戍边之难,可见一斑。”


    桐桐坐在他边上,看着他说着说着,不由的就往下滑,本来是靠着的,现在成半靠着了。等会子只剩下脑袋枕那么高,那能舒服吗?


    她抬手将身后的靠枕给取了,“躺下,睡你的。”


    “我小眯一会儿,子时你叫我。”


    嗯!肯定叫你,先睡吧。


    前一刻还在说话,后一刻鼾声都起了。桐桐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一路上颠簸的,颧骨那么高了。身上的衣裳都打晃了,每天把腰带束的那么紧,就以为不知道他瘦了。


    外面的风一阵紧似一阵,那纸张糊起来的破窗户,还是会漏风的。毡毯钉在窗户上本是为了保暖的,可现在瞧着,被风吹的呼哧呼哧的,不一样没用吗?


    她拉了他的胳膊往被子里塞,手从手腕上挪开的时候,无意识搭在了脉搏上。然后微微愣了一下,此时心里闪出的念头竟然是:脾胃两虚。


    脾胃乃是后天之本,脾胃虚,则元气不足。


    这么一想完,她就从床头摸了书出来,这是在路上的时候在旧书摊子上买的,连个封面都没有。她这会子对着灯继续往下读,“……故神劳则魂魄散……少气,不足以息……”


    这么说,“水谷精华失运,则会导致中气升降失常?”


    她的手又搭在自己的脉搏上,然后挑挑眉,自己五脏康健,身体健硕,一点毛病没有。


    这会子还真有点怀疑,自己看的是不是准了。


    改明儿,请了军中的郎中给瞧瞧,听听人家郎中怎么说。


    这么想着,就将灯挪开。风漏进来烛火摇曳的,看书太伤眼睛了。


    千户所里好似没有打更的,不过细听的话,还是能听见动静的。因到点要守夜换班的。桐桐看着炉子边木桶里的水,之前平静的水面,有微微的涟漪。桐桐抬手从炕上铺着的干草席子上揪了一点点草皮,跟麦粒那般的大小,然后轻轻的放在水面上。细细看那草皮,有轻微的晃动。


    这就证明一般这个点是值夜的交班时间门。


    一旦交班,从现在到天明的这点时间门,千户所里怕是少有人走动了。那么,要干点什么,也不怕遇见什么人了。


    桐桐看了看墙角今儿新添置的更漏,此时就是子时刚过。


    她就等着,等着今晚有谁回来光临。


    结果又等了半个时辰,外面有些微微的响动。桐桐从门缝里往出看,是两个少年人的身影。连头脸都没包,也是胆大的没变了。


    其实不用看脸,看身形就看的出来,白天的时候还见过,不就是隔壁王勇家的俩小子吗?


    大的看起来有个十四五岁,小的也十二三了。


    想想也知道,那些孤儿一样的孩子,或是小兵卒家的孩子,他们没这个胆子。只身份这一条,他们骨子里就害怕。只有一些有身份的,像是王勇这样的。


    王勇的父亲是百户,这是世袭的。将来王勇的大哥还是百户,王勇是次子,现在是小旗,将来许是能掌一个总旗呢?一个总旗是五十人。百户也才管一百二十人而已嘛。


    这样的出身,在这样的地方,那就是土霸王。


    这哥俩轻手轻脚,直奔厨房去了。不大功夫,抬着铁锅出来了。不用问都知道,厨房里的那一套全给塞锅里了,然后抬着就出门了。


    桐桐看着两人从栅栏门里出去,回身又将门给拴上了,这才回身躺下了。


    这边一躺下,尹禛一下子就警醒了,“几时了?”


    “没事了,睡吧!”


    有人来过了?


    “王勇家的俩儿子,拿了厨房的灶具。”


    尹禛更睡不着了,“王勇家的?出来一趟拿了灶具?”


    嗯!


    尹禛围了被子坐起来,更睡不着了。连百户家的孙子出来做贼都看的上一个铁锅几个瓷碗的,可想而知大家的日子过的如何。


    桐桐睡着前还想着:“回头把墙给砌起来,要不然冬天不好过。”


    不用!要是叫你一直住这样的地方,那你男人也太没用了。


    扭脸看着桐桐所在被窝里,如此才能不被窗户露出来的风吹到脸,他心里不是滋味。什么军制?什么戍边?什么人心?什么江山社稷?


    这些都是虚的!要是叫她连日子都过不好,要这些玩意作甚?


    一亩三分地都照顾不好,老婆跟着过不上好日子,还谈什么其他?


    第二天天不亮,韩况就起身了,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结果一看空荡荡的厨房,眼泪就下来了。


    “别喊!”桐桐从屋里出来,“去再叫商家尽快送来新的便是了。”


    这也太好欺负了?


    “你去要大锅,最大的锅。再叫几个十一二的小小子来,从今儿起,咱们在院子里搭建个简易的灶台,不用太复杂了。有那没处吃饭的,咱家施舍一碗粥吧。”


    那这得耗费多少呀?


    “耗费不了多少,秋里了,正是秋猎的时候,上哪找不到点吃的呀?一个人找不到吃食,一群人搭伴,总能找到的。十个人分一只兔子,也都饿不死谁的。”桐桐打发她,“去吧!别忧心银钱。”银钱是死的,留在身边惹麻烦。可人是活的,人心是热的,先把人笼过来,有人用,就用数不清的眼睛,还怕日子过不成。


    尹禛从里面出来,今儿早饭吃的是桐桐昨儿从商家那里买来的点心,喝的是粗茶。但总归是把肚子填起来了。


    他将匕首插靴子里,“我出一趟门。”


    桐桐想说一句‘我跟你去’。想了想,他一个大男人,自己老跟着,好似也说不过去。


    尹禛就笑,刮他的鼻子,跟她咬着耳朵说话,“知道你疼我!要不,你用腰带拴着我?”


    去!怎么那么讨厌呢?


    尹禛交代行踪,“我先去找王勇,得叫他带我去一趟兵械库。这个季节,边境少有摩擦,没有立功的机会。没有机会就得找机会,我去想想法子。”


    桐桐给他塞了荷包,“这是散碎银子,这些人穷惯了。不认人,只认钱。”


    不管认什么,只要有认的,就好办了。


    他也叮嘱桐桐,“自己警醒点,这些孩子也一样,都是良莠不齐的。”


    知道了!


    到了这见鬼的地方,没一个可用之人,真就只能叫他这么一个人走了。


    小侯爷这个身份还是好用的,至少大部分是敬畏的。远远看见了,就躲开了。


    王勇一路带着他,一路夸红袖坊:“那里的娘们可是辣的很。”


    由着妓坊在各个百户千户所里做生意,这个月是红袖坊在这里,下个月又是绿秀坊的,如此一来,军中哪有秘密可言。


    王勇说的口沫横飞,尹禛递了一块银子过去,“这是补贴嫂夫人过日子的,你可不能乱来。今儿没带多的,我家夫人泼辣,你也该是有耳闻的,那地方我去不得……”


    王勇嘿嘿嘿的笑,接了银子:“明白!明白!”


    尹禛从此人的脸上收回视线,淡笑了一声,指了指不远处那个青砖大瓦房,看起来是两进的院子,“那是谁的府邸?”


    “是我家的。”


    王百户家的呀!好的!今年冬天就在这里过冬了。


    第1395章 云际会(35)


    尹禛被带到一毡房处,这便是打铁的铺子。


    铺子里一精壮的汉子披头散发的,凡人不搭理,只在那里淬火,而后叮叮当当的敲打起来。


    王勇呵道:“老丁,没长眼睛呀?贵人来了没看见?”


    这老丁还是不言语,只掀开眼皮看了尹禛一眼,而后瓮声瓮气的:“忙着呢,贵人要打什么?”


    尹禛才要说话,眼睛却微微眯了眯:这人被刺面,施以黥刑。


    刺面黥刑这样的刑犯,发配来便是服苦役。必须得戴着镣铐服役,判多少年,就服苦役多少年。服苦役之后,行伍也不要这样的人,因为无法晋升,还得冲杀在最前面,那就是送死的!他们能怎么办?


    如果回中原之地生活,这黥面便是一辈子烙印,谁也不敢跟他们交往。那他们只能流落在边陲讨生活罢了。


    朝廷律法并没有废黜黥刑,但黥刑等闲不是谁都能用的。除非与谋逆之案有关!参与谋逆者,株连九族。这是亲眷里面的牵连,可朋党下属甚至仆从,都属于谋逆有关的人,这些人会被流放,且终身不得离开流放之地。


    为了限制他们的自由,就给脸上刺上字,打上烙印,这便是黥刑。


    此人多少年岁了?看着头发半花白的样子。


    他先打发王勇,“王小旗去忙去吧,不用管我。”


    王勇朝不远处的一片毡房指了指,“小侯爷,您真不去呀?要不,您说个样式,他帮您打,您也去见识见识?”


    尹禛继续笑着,朝他勾了勾手指,王勇靠近,尹禛这才低声道:“知道江千户怎么死的吗?”


    啊?


    “你不知道?”


    “不……不……不……在下知道!夫人威武。”王勇利索的很,“您要是饿了,周围都是食肆,您只管吆喝……”


    嗯!去吧。


    王勇攥着银子找乐子去了,尹禛这才看对方打铁,“今年贵庚呀?”


    “三十有九。”老丁忙他的,又追问,“您要打造什么?”


    “为什么被刺面?”


    老丁举着锤子的手一顿,“阶下之囚,卑贱之人,不足为贵人道也。”


    “近些年没有过造反的事端,唯一一次皇权更迭还在十四年前……那一年,你多大了?二十五了。”尹禛看他,“当年,你也就二十四五的年纪。正当年呢!”


    “贵人要打造什么?”


    尹禛往毡棚里去,“本侯一直好奇,当年东宫的近卫,都死干净了吗?要是没记错,皇宫亲卫,一直便是两班倒换的。出事之时,东宫近卫在皇宫之中的只一半而已。那么,另外一半,去哪了?他们在宫外,没参与宫变。可却是先太子亲自带出来的亲卫,新君用不了,杀不得……把你们怎么了呢?在京城,在来的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这件事。直到见到你,我才明白了,你们当时被羁押,被刺面,没有缘由的,罪责加身,然后被四散流放了……可对?”


    自从他开始说话,老丁再就没动手里的锤子,始终就那么举着。


    尹禛深吸一口气,“我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你不曾上门,是因为怨恨旧主?”


    “何曾?”老丁放下举着的锤子,“何曾怨恨殿下?”


    那就是承认你的身份了!你就是出身东宫亲卫营。


    尹禛扭脸看他:“你现在受命于谁?”


    老丁垂头不语。


    “是二叔吗?”


    老丁继续不语。


    尹禛缓缓的点头,“你们信他,不信我。”


    老丁依旧在沉默。


    尹禛从身上掏出图纸,“帮我看看,能打造吗?”


    老丁这才接过来,然后意外的看了对方一眼,“能!但是……需得费些时日。”


    可以!


    尹禛将身上的钱袋子都掏出来放在他的手边,“先拿着用吧!像你这样的,流落在左近的,还有多少人?”


    老丁愣了一下,谨慎的问了一句:“侯爷想办什么事吗?”


    尹禛没回这个话,而是看老丁,“我大婚了,改天夫人来,你见见。她不是外人,她是林将军的独女,还活着。”


    老丁怔愣在原地半晌,看着单薄消瘦的背影一步一步的走远。他追出去,想唤住他,但到底是站住脚了。


    桐桐没想到他出去一圈,这么快就回来了。


    此时,院子里正在熬糙米粥,一群的孩子等着吃饭呢。


    一见尹禛回来了,这些孩子都吓的朝后缩。尹禛摆手,“莫怕,听夫人的吧。”


    桐桐安抚了几句,跟进屋里。想问什么吧,又觉得外面有太多的耳朵。


    尹禛抬手在桐桐的手心里写了四个字:东宫亲卫。


    桐桐愕然:东宫亲卫还有活着的?


    嗯!这些人受东宫牵连,在这苦寒之地,一年一年的熬啊!


    桐桐默然,不管这些人还可信不可信,他们都是因为东宫才被连累的。她就说,“我叫人订制大毛衣裳吧,还有靴子。吃食大概得多少,如今粮食紧俏,连食盐也得配上。还有从屯田营那边买点过冬的菜蔬吧,咸菜干菜都行。或是采买些昆布,这东西也不值多少钱。不过,他们现在有多少人?都做什么营生?可有在边陲之地成家的?如今住在哪里?过的好不好……”


    她压着声音一句一句追着问,尹禛特别专注的看她。他发现,她处理事情的角度,总是透着一股子人情味来。


    觉得心理过意不去,就只想着补偿人家。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想怎么去用这些人。就只单纯的想着,欠了人家的,要还的。


    他抬手攥着她的手,使劲的攥了攥,“那这事你操办,我就不管了。”


    嗯!本来就是如此。你办你的事,身后这些琐事都交给我就好。


    正说着呢,韩况在外面禀报:“夫人,郎中来了。”


    尹禛坐起来,“哪不舒坦?”


    不是我!“你坐着吧!”说着才喊道,“请郎中进来。”


    郎中也就是四时许岁的人,因有女眷,不敢乱瞟,“给贵人请安。”


    “免礼了。”桐桐请人家坐了,“麻烦您给侯爷请个平安脉。”


    郎中这才坐下,先观少年面色,再抬手诊脉,沉吟了片刻才道:“侯爷有些劳累过度了。”


    “可是脾胃两虚,食不运化?”桐桐一听,便直接问了出来。


    “原来夫人懂医理呀,正是如此。”


    桐桐便跟尹禛对视了一眼,这才道:“那劳烦您开个方子。”


    郎中去一边开方子了,桐桐才问说,“您贵姓呀?如何称呼您?”


    “小的姓方,是军中郎中。擅外伤。”


    “不知方大夫手里可有医书,我带的不多,闲暇时喜读。若是能借阅誊抄,感激不尽。”


    不值什么!不值什么,“回头给您送来。”


    “我叫家中的小子跟您去取吧。”说着就喊韩况,“跟郎中跑一趟,另外,家中那只肥鸡给郎中带上。”


    何止准备了肥鸡,还准备了一锭银子。


    韩况知道规矩,主人家亲自给显的不体面,都是下人处理这事的。她也不是没家资的人家出身,因此这个规矩是懂的。


    于是,出了门就给了银钱,又随着去取书去了。


    方郎中看着在院子里洗涮锅碗的一群孩子,问韩况:“小侯爷就这么养着这些小猴子们?”


    “夫人心善,见不得人受苦。”


    方郎中没言语,回去挑了基本书递给韩况,“看完了只管来换。”


    是!


    韩况快要出屋子了,便听方郎中低声道:“衣裳领子再高一些,围个东西也行。”


    韩况捂住脖子,转脸看方郎中。


    方郎中却只低头摆弄他的药草去了。


    韩况心里惴惴,回去便低声说了,“夫人,我不懂郎中之意。”


    桐桐在韩况过分纤细和修长的脖子上看了一眼,这才道:“家里有布,你给衣领上缝两根带子绑着吧。”


    是!韩况出去了,桐桐看尹禛:我怀疑尹继恒这些年没少在东北埋钉子。


    必然的!包括早年的东宫亲卫,听命的都是此人。


    但是,尹继恒是尹继恒,自己是自己,这是两码事。


    桐桐看他:那如今怎么办?


    怎么办?咱办咱的,他想做什么,那是他的事。迄今为止,咱还没有站在他面前跟他对等对话的资格。


    也对!


    然后桐桐专心的给尹禛熬药,这药喝了,天一黑,尹禛就困了,不由他的,直接就睡着了。雷打不动的那种沉睡。


    而桐桐呢?桐桐今晚也能好好睡个觉了。因为厨房的门开着,好几个十一二的半大小子,在厨房里的干草窝子里睡着呢。在路上的时候马车里铺着的毯子被褥什么的,他们都能用。而且,灶膛里一直升着火呢,睡在厨房比睡其他草窝子舒服多了。


    厨房里有灶具,院子里有更大的锅,夜里了,锅被抬到厨房了。


    一过交接班的时候,外面又有了动静。桐桐睁眼听了听,能听出王家的二小子闷闷的叫了一声。不用问都知道,这是被揍了。


    这些孩子野生野长起来的,跟恶狗抢食,在别的时候未必管事,但谁想端了他们吃饭的锅,那是能不死不休的。反正大晚上的,只说看不清是谁,谁还能拿他们怎么办。


    桐桐翻了个身,还能听见王家的大小子压低了声音道:“好啊!你们这几个杂种,给老子等着。”


    她将被子往身上紧了紧:等着?那就等着。这种有野性的孩子要是凑上数百人,这训练出来,就是一支精锐。只用两三年的时间,就能当大用了。


    第二天尹禛眼睛一睁,就听到外面桐桐的声音,不知道在跟谁说话,细听来,讲的正是冠军侯霍去病,少年英雄,封狼居胥的故事。


    躺在炕上,听了半晌,不由的就笑:她想的对,自己养起来的,才是嫡系!


    第1396章 云际会(36)


    只带着讲故事还是不行的,野性就得释放。


    这么多人吃饭呢,只自家供养,可当真供养不起。


    供养不起没关系呀,走!带你们出去转转去。


    王勇的老婆站在门口,不停的扇着鼻子,“夫人呀,这些小子,臭烘烘的,您一个尊贵人,怎么跟半大的小子玩闹呢?”


    桐桐骑在马上,看了她一眼,“其一,他们是袍泽遗孤,他们的父兄为朝廷战死。身为皇室宗妇,照顾遗孤,本是分内之事。想那十数年前,江南大灾,灾民围城,当年还是王妃的皇后娘娘,连同太子妃,以及京中勋贵家眷,行了多少善事,抚育了多少孤儿。他们都是我朝子民,哪里臭了?


    其二,你言说,我一个尊贵人。圣人教导,民贵君轻,相比你也不懂这个道理的。


    其三,跟半大的小子玩闹,这话在说谁?我幼年在宫中读书,你以为宫学之中,只陪着公主郡主们玩耍吗?我是与几位皇子,与京中勋贵子弟,一同求学的。一间学舍,听同一个先生教导,一起骑马,一起射箭,一起游猎。这天下谁人不知?那要是依照你这么说,那倒是圣人和娘娘的大不是了,怎么能这么办宫学呢?”


    不敢!这婆娘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的叩头。


    桐桐冷笑一声,“你可知,江千户是怎么死的?”


    知!


    “冒犯皇家,死不足惜。”


    您饶命。


    “饶了你家两次了!”桐桐看了她一眼,所以,不饶了。


    她回头朝站在门口的尹禛看,尹禛点头,叫桐桐只管带人出去玩。


    桐桐说的对,有一,有二,第三次就绝不会饶了。


    这边才一走,王勇就从家里出来了,抬手揪了家里婆娘的衣领,直接给了两个巴掌,“你这张破嘴,迟早害死老子。”


    说着,朝隔壁看了一眼,然后带着笑脸迎上去,“小侯爷,小的治家不严,又娶了那么一个蠢妇……”


    尹禛一脸的笑意,“女人家拌嘴,小事而已。”说着,就又叹气,“难怪你总喜欢出去找乐子,家中无顺心贴心之人,缺一红粉知己,是吧?”


    王勇讪讪的笑了,“叫您看笑话了。”


    尹禛就道:“跟你说正经的,家里这么多人吃饭,真的成问题了。粮食采买确实是难!我算了一下,光是咱们一个百户所,便有大大小小的孤儿,七十二人之多。听说,春上的时候还折了七个。”


    没法子呀!谁家现在敢吃饱肚子!


    “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这一旗,先不派值夜的差事。”


    王勇点头,这个跟父亲提一句就行,问题不大。只是,不值夜,要干什么?


    “听闻每月十五,百里之外有集市,咱们去集市上采买去。为了叫这几十个孩子,还有咱们一小旗的人家能过个好冬的。”


    啊?王勇尴尬,“侯爷,咱手里没那么些银钱呀?”


    “嗐!这才多少人呀?一个侯府,没有三百人都运作不起来;一个王府,没有千人,都动不了。这些开销,不过是日常开销罢了。回头,本侯上折子,给圣上哭诉哭诉,只看在我替朝廷养遗孤的份上,这不大的罪,就这么折了吧。至于银钱,这个更不用愁了。东宫的产业,怎么用不够呀?东宫配置亲卫就有万人,难道养不起这百十人?”


    王勇真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京城那是听过没去过的地方。


    他也不知道这话几成真,几成假。但不管真假,只要粮食是真的,我管他其他的呢?


    于是,马上赔笑,“后儿就十五了,我这就去安排。要是粮食多,咱们多带几旗人。毕竟,侯爷都是为了袍泽遗孤的嘛。”


    需要那么些人吗?


    “侯爷那是有所不知,那集市热闹是不错,但是呀,也吸引马匪。那马匪彪悍呀,等闲人拿马匪可没办法。马匪凶悍,见了什么都抢。不得不防呀!”


    尹禛就一副惊讶的样子:“镇北军不负责剿马匪?”


    “负责!斩杀马匪首级立功与杀敌是一样的。不过,马匪又不是鞑子!鞑子是作战,马匪是抢了就跑,最是流氓不过。鞑子要胜,就得有来有往。可马匪见好就收,滑溜的很。费劲又抓不到,杀不了,那又何必费那个劲儿。他抢他的,只要不伤人,就行。反正,他们最多敢到距离咱们百里的地方,再多的,一步可都不敢走了。”


    “行!那你去吧!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了。可别叫咱们兄弟折在了外面。”


    那是命中该绝。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么着吧,人数暂定三十人,跑一趟,一人补贴二两银子,如何?”


    当真?


    “当真!”


    王勇抱拳:“侯爷慷慨!小的们敢不从命。”


    那就去吧。


    王勇急匆匆的去了,尹禛转回去,看着从一个商户手里买来的地图。


    马匪这次是必去的!商人的嗅觉最敏锐。他们私下跟马匪肯定有来往,比如长期的上供,或者,帮马匪处理一些货品;又或者,暗地里帮马匪采买一些东西。


    这些来往,能叫有些商家避开一些凶险。这个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有些商户连年被抢,有些却几乎没有过损失,所以,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


    而商人嘛,最是圆滑不过。那边合作,这边还能再偷着卖一次马匪,又何乐而不为呢?


    又因着,桐桐杀人震慑,这些商人经过那一晚上血洗的噩梦,会特别的乖顺的。


    这么一股马匪而已,其实能出动的也就十七八个人而已。


    三十个好手的好,几乎是以一敌二。再加上桐桐暗中护持,问题不大。


    现在抽功的方法不是简单的计算人头,这有时候不公平。战场上你不能费力的先去砍人头吧。可你不砍,回头这人头又不一定属于你。这种情况之下,再记功,就不是以单个来论的。


    比如说一个小旗,十个人。这十个人杀敌五人,那这十人中,战死的得抚恤。活着的,都记一功。别的小旗但凡有空缺,那这活着的人就都有做小旗的资格。


    就像是自己,需得跟着小旗一起,杀敌五人,才能将身上的罪抵消了。


    再杀五人,才有晋升小旗的机会。


    但若是一人可杀敌数人,便可越级而升。


    尹禛算的是,这一次,折了罪过之后,能晋升至百户即可。


    别人的还不要,就要这王百户家的。


    为何呢?哼!因为千户所里,只这个王百户滑不留手。别的百户,下面人的日子还算凑活。可这位呢?一个春天,孤儿夭折了七个。照顾遗孤,本就是百户职责。就是给个屋子,塞一屋子枯草,也不至于冻着;一个孩子一天一把糙米,或是叫人出去狩猎,不拘是什么,哪怕一天一只野兔呢,七个孩子也不至于饿着。


    饥寒交迫之下,要了小小孩童的命。


    这是带兵吗?这是养了个土皇帝呀。


    可此人,偏就是个会做人的人。对上糊弄的住,又有女儿嫁的好,有些背景,以至于在这地方,成了土霸王了,谁都卖几分面子。


    既然如此,那就送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果然,要出发了,这才发现,这三十个人里,便有王家自己人整八口。王百户都亲自来了,一来就笑呵呵的,“小侯爷,这等大事,老夫不跟着不放心呀!您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老夫担待不起呀。”


    桐桐在院子里听韩况介绍这些人,“除了咱们这一小旗的人,还有王家八口。另外那个小旗,是王百户家的大儿子所在的小旗。”


    那还缺两个人呀。


    韩况正要说话呢,就见王勇家跑出俩小子,正是王勇家两半大的小子。


    桐桐心说,这不像是要打马匪,倒是像趁着马匪打劫,好顺道去打劫的。


    她低声道:“你带着这些小子留在家里,该吃吃,该喝喝。我今晚动身,对外就说要十五了,我给宫里的圣人和娘娘祈福呢。”


    啊?这还能撒谎的吗?


    桐桐就笑,拍了拍她的头,“圣人和娘娘也是人,怕个什么?”


    晚上天擦黑的时候,桐桐换了一身男装,先由着这些孩子里领头的小子,名叫獾子的,叫他牵着马先走,而后桐桐才晃悠出去。


    獾子左右看看,这天一黑,一个人怎么敢走草原?有狼群呢!


    桐桐打发他,“去吧!看好门户,最迟后天早上就回来了。等以后,我教你们怎么一个人走草原。”


    月朗星稀,一望无尽的草原以及荒野里肆无忌惮的风,此时纵马而行,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她总觉得她曾经这么畅快的奔驰在深夜的草原上,伴着一声声狼嚎……还有什么呢?


    还有心里升起的那种紧迫,好似身后有追兵一样。


    这么一想,她又失笑。不是追兵,应该只是太担心他了!也是怪了,为什么在自己的心里,他像个小娇娇呢?


    其实,他也没那么娇吧?!


    一人一马就这么飞驰电掣的消失在草原上,她不知道的是,她路过之后,边上半人深的草丛里,冒出好几个人来。


    其中一个领头的可不正是打铁的老丁。


    老丁看着不见踪影的人,问身边的几个老伙计:“还要不要跟?”


    跟吧!太危险了呀!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一个人深夜横穿百里荒原,这是在玩命呀。


    老丁叹气:“统领之前下过令,别叫他们察觉了。”


    算了吧!一碰面就被人把老底子给揭出来了,还别叫察觉了?


    这小两口子,一个本事全长在脑子上了,一个本事全长在胆子上了!


    一个精似鬼,一个悍似匪,怎么瞒呀?


    第1397章 云际会(37)


    百里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就像是官道上的驿站,一般是三十里一个。为何是三十里呢?因为一般的马匹,三十里后力衰,如果不想把马往废的跑,那就三十里一换马。


    当然了,战争另算,它打的就是消耗。


    千里驹这种东西,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么去算的话,在草原上赶路,会放马去跑吗?当然不会。如果不把速度提起来,那走的并不会快。所以,要赶十五的集,就是十四出发。


    而桐桐呢,夜行追赶,而后要尾随,她的速度就得快。


    可饶是想快点,这马也不给力呀。三十里真就是极限了,跑不起来。


    一旦停下来,半个时辰吧,远远的去看,那闪烁着的绿色的眼睛,就是狼。


    她安静的呆着,没有对狼先动手。狼是极其聪慧的动物,它们的敏锐超乎人的想象。若是它们感知到了危险,它们便不会靠近。


    她就骑在马上,盯着站在最高处的那一只头狼的眼睛。


    双方相互凝视了良久,而后是一声狼嚎,一圈的狼缓缓的退去,是不是还在左近,这个桐桐就不知道了。她不攻击狼,狼不攻击她。反之,今儿一旦杀了头狼,那麻烦了,以后但凡走草原,这群狼就会跟自己不死不休的。


    她今儿要赶路,不想跟狼群多做纠缠。


    走走停停,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远远的看见了在溪水边歇息了一晚上的一行人。这才把速度降下来了,在后面慢悠悠的晃悠着。


    离得远,压根看不清人。


    王勇朝后看了一眼,急忙朝父亲走去:“爹,您看,后面跟着的那人只他一个。”


    “小心着点!”王百户朝后看了一眼,这地方,讨生活的方式多了。身上不犯了案子,谁上这地方来?既然都是犯了事的,有几个是本本分分的?别觉得这些人真不敢把镇北军的人怎么样?人少力弱的时候,谁吃谁还真不一定。


    他急忙跟尹禛喊:“小侯爷,您在中间门吧。别走前面,也别坠后面。再往前十来里就是集市了……快到了!”


    尹禛朝后看了一眼,知道是桐桐跟来了。他佯作不知,只问说:“有什么危险?”


    “也不是!也可能后面跟着一大队人,说不好。”


    尹禛就问:“都这么谨慎吗?”


    “毕竟是跟鞑子和野人打交道。”


    鞑子指的是统领草原诸部的北狄。


    野人指的是在白头山附近为白狄人。


    白狄本是戎狄的一支,叛逃出来之后,在白头山繁衍生息,已有数十年了。因着谁也不认,汉人只以野人称之。


    北狄再如何,他依旧需要粮食,需要食盐,需要布匹,需要茶叶,需要药品,尤其是民间门,所以,这才有了朝廷管辖之外,民间门自发兴起的互市。


    在一个三不管的地带,汉人的商家带着粮食布匹茶叶药物,或许还有偷摸弄的一点食盐。而北狄盛产皮毛,东北大部分,冬天御寒离不了皮毛。这就有了交易的前提,各取所需嘛。


    尹禛便不问了,他上马跟着队伍往前走。三五里之后,放眼望去,草原上星星点点,出现大小不一的队伍,想来也都是来赶集的。


    此时,尹禛已经找不到桐桐了,也分辨不出桐桐混迹在哪里了。


    又是四五里之后,远远的看去,有一大片帐篷和毡房,来往有马匹、牛羊群,人来人往,瞧着好不热闹。再加上上空飘荡的烟火气,各种牲畜身上的味道,以及混杂在这些味道中的奶香味、茶香味,还有那只冲鼻子的酒味,叫人不由的心情都愉悦起来了。


    王勇跟在尹禛边上,低声道:“侯爷,北狄的烤羊腿,当真是一绝。”


    “好!今儿就吃烤羊腿!但是,事没办完,不许饮酒。等回家了,咱烤全羊,不醉不归。”


    这话一出,众人轰然叫好。


    王勇又低声道:“侯爷,每到这样的集市,您猜哪里的营生最红火?”


    哪里?


    “窑子里!在附近转悠的妓房可就都聚集过来了,每月这三五天,她们那儿当真是客似云来。”


    尹禛听的直犯恶心,看他:“不怕马匪来了,一刀砍了你,你就只管去。”


    “嗳!马匪对这些女人还都不错,有瞧上的,带走乐呵几天,回头就把人给放了。他们向来也不杀女人,不坏女人们的营生。要说安全,只那里最安全。”


    尹禛扔给他十两银子,“那你看着安排吧!这集市我没见过,少不得前前后后的转一转。我带着一旗人看看,其他人……你跟王百户看着办。”


    “到底是侯爷您呐,就是敞亮。”


    王勇拿了银子,往上一抛,又接住了,一脸得意的看他哥:看!这个二世祖特别好糊弄。他在,聚宝盆就在。处处以他为尊没什么坏处。


    他哥叫王适,挑眉回以微笑。然后哥俩嘀嘀咕咕,王勇低声道:“这十两,够……”


    王适抬手便将十两给拿了,“回去还给你。挣了银子不知道攒着,花什么花。咱们这么多人,手里带着家伙,去乐呵乐呵……还得给银子?又不是在千户所,怕她们闹腾。这些女人以后要是还想好好做营生,这回就不会声张。说到底,费她们什么事了?”


    王勇跟着呵呵呵的笑,又从他哥手里抢了那十两,嘴上却道:“大哥说的对,她们是无本的买卖,赔不了。”


    王适所带那一小旗的人,相互之间门打了个眼色,又都垂下眼眸。狗X的,他们王家人去逍遥,剩下的这些卖命的,一队陪小侯爷去了,那自家这一队呢?肯定得守着马匹看家的。


    果然,在集市的外围,王百户就安排了:一队跟着侯爷,看护好;一队看着家当,丢了唯他们是问。


    至于王家的人,“我们去打听一下行情。”


    安排完了,王百户看尹禛:“侯爷,您还有别的吩咐?”


    没有!只管去吧。


    人家还真就不客气的去了,连王家那十一二岁的小子都给带走了。


    小旗里有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也是戴罪之身,迄今没立功,也就还在小旗里当兵卒子混着呢。他是失手把偷牛贼给打死了,才被流放来的。家里本是有些家资的农户,他家兄长还是秀才出身,他若能折罪,他哥还能科举。


    打从第一次见面尹禛就注意这小伙子了,他叫吕大力,识字能算,眼里有活,在王家人面前从不轻易表现出亲近。就像是昨晚,他是挨着自己的,偷声说:“侯爷,您睡吧,小的给您看着。”


    这种找机会想巴结的人并不叫人反感,谁不是奔着活路去的。


    因此王家人一走,吕大力就凑过来了,“侯爷,去哪?”


    尹禛给了吕大力一把散碎银子,“去定烤羊腿,承诺的总要兑现的。”说着就看向另一小队的人,然后指了指一个三十岁上下,身板尤其健壮的,“是朱大哥吧,大力年轻,你带着他去吧。”


    朱富贵此人在那一小旗里颇有威望,王适是小旗,但是安排差事,怎么值夜,怎么轮班,可都是朱富贵在负责。


    朱富贵显然是没想到被点名了,忙起身,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特别乖顺的带着吕大力走了。


    尹禛顺势跟其他人坐在一处歇脚,看着来来往往的车队,才跟其他人打听朱富贵。


    你一言,我一语的,大概听明白了。


    朱富贵是商户人家出身,行商的时候跟某地的差役起了冲突,失手将人致残了。人当即就扣押了,是他家花了大价钱把人流放出来的。


    尹禛心里就有数了,在一众都瘦骨嶙峋的人中,他的身板健壮,就证明他的生活有人补贴。而在王家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只怕是也没少贿赂王家人。至少王百户能保证他不去危险的地方,也能保证将来有功劳了,能把他的名字添上。


    而这些,只要有银子就能办到。


    等那俩回来的时候,尹禛就起身了,吕大力要交账,尹禛摆手没要,“你再去买几坛子好酒……”


    啊?吕大力只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一句没多问,揣着银钱就走了。


    朱富贵回身看了一眼,越发的恭谦了,他觉得小侯爷是有话要单独说。


    尹禛低声道:“酒来了之后,你帮着送去给王百户。”


    朱富贵眉头跳了跳。


    “放心,酒水是干净的。”尹禛看他,“酒给他们了,这是我的心意。喝与不喝,那是他们的自由,你说呢?”


    朱富贵头低的越发低了,“还请侯爷明示。”


    “明示就是,脱罪与否,只看今朝了。”他看向穿着各色衣饰的人,“王家贪婪,于你不利,于本侯也不利。这个意思,懂了吗?”


    朱富贵忙道:“家中有商铺在千户所,掌柜的那晚就在黑风岭驿站。侯爷,但凡有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嗯!叫人知道知道,那是王百户就行了,多余的不必做。”


    是!


    朱富贵转身,迎面碰上带着酒肆伙计的吕大力。他指了指伙计,“挑着担子,跟我走吧。”


    吕大力看着带着人走了的朱富贵,然后默默的站在尹禛身后,“侯爷,羊腿还得半个时辰才能烤好。”


    这样啊!那咱们先去转转。


    是!该跟着他的跟着他走了,该看家的因着有羊腿吊着,也留下好好的看摊子了。


    那边朱富贵去送酒,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奉承王百户:“……侯爷特意买了叫小的送来的。在这个地界,您才是这个……”说着就挑起了大拇指。


    王百户点了点朱富贵:“最近家里没来信?”


    又催着要银子!朱富贵给亲自斟酒:“来信了,回头买了酒肉上家里陪您喝酒去。”


    懂事!


    朱富贵又奉承了几句,这才退出来了。一出来他就站直了,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卑贱和谄媚。他回头看了一眼:送行酒,一路走好!


    第1398章 云际会(38)


    桐桐坐在一个毡棚下,手里拿着炸的焦黄的炸焦圈,面前放着一碗浓浓的奶茶。远远的看见尹禛带着人过来,她便把脸扭到一边了。


    早起没吃饭,对一早吃烤羊腿这个,尹禛也没兴趣。闻见还算过的去的味道,他就直接找来了。这是符合桐桐口味的。


    果然,背对着街面,戴着大斗篷遮住半张脸的,不是她还能是谁。


    他直接坐到了桐桐的对面,其他人去别的桌子上落座了。吕大力去要了吃的,一回头看见了戴着斗篷的人,细端详了两眼,也就不跟了。


    桐桐先问说:“昨晚还太平?”


    太平。


    尹禛环顾四周看了几眼,这才道:“你把周围都看了?”


    “嗯!就这条街,有几大粮商的铺子,带的伙计不少。还有布商的,有药商的。应该是想抱团取暖。每家带的人少则三五十,多则过百。彼此护为臂助,也是怕了马匪了。”桐桐手指轻轻往后指了指,“那里是药铺,我今儿就跟药铺谈生意了……”


    是说守在那个位置不会离开。


    桐桐警惕的看向四周,“你小心点,马匪的同伙只怕已经混在这些人中了。”


    什么意思?


    桐桐看了尹禛一眼,他果然不是什么都擅长的。因此,她就低声解释,“你是不是想着,这一拨人就是机动的抢一波就跑的,能拿多少是多少,抢些贵重的便不算白来?”


    难道不是?


    “你之前说的时候,我也一直以为是呢。”


    现在觉得不对了?


    “如果真的只有十七八人,那你说,这些商家为何带那么些人来?防备的是谁?”


    尹禛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你是说……这些看似来交换的百姓,跟那些马匪,有些是一伙的?”


    桐桐头往左边偏了一下,“你看巷子口那个肩膀上搭着羊皮袋子的,他在这一片已经转了三回了,每个帐篷都进,每个毡棚都凑过去看看……可他没一只眼睛是挑货品的。”说着,头又往右边偏了一下,“看见那个带着七八岁孩子的老太太吗?她怀里揣着人参,要找买家。也是一家一家的问,我还拦住问了,人参不错,我出两百两,没买下来。”


    尹禛皱眉:“麻烦了?”


    桐桐点头,“也未必!我现在有两种怀疑,第一种,这些人跟马匪是一伙的。马匪捣乱,他们暗中下手抢了就散了,各自跑自己的,所以一直没人怀疑;第二种,那就是一直以来,藏着一股子‘吃剩饭’的。他们跟马匪不是一伙的,只是利用这个乱劲,好趁火打劫。抢一点是一点。”


    “这两种,你更倾向哪种?”


    桐桐叹气,“马匪有抢了妓馆的女人走的先例,也就是说,他们是真恶。但是这些有老有少的人……他们便是真跟马匪是一伙的,怕也有被胁迫的。”


    所以,你怀疑,今儿现场是三方人马?


    “是!”


    “马匪,咱们,还有看似是普通百姓的身份不明的人?”


    是!


    尹禛左右看看,“不管其他,这些人只要不坏大局,那咱们就只杀马匪。之后,再说其他。”


    好!


    正说着呢,焦圈上来了。尹禛才拿起来毡棚下就蹦跶进来一个少年人,跟自己两人的年纪看起来相仿,一身白狄野人的打扮,梳了一头的小辫子,却是汉人的长相。他说的一口汉话,进来就吆喝:“老板,十个焦圈,一碗豆汁。”


    然后左右看看,就朝尹禛和桐桐一笑,“二位,不介意的话拼个坐?”


    桐桐朝对方的手上扫了一眼,手上的虎口有不符合年龄的老膙。她笑了笑,“随意。”


    这少年在边上落座,看了看尹禛,又看了看桐桐,“二位面生的很,第一次来?”


    尹禛将焦圈推给他,“遇见是缘分,先用吧。”他转移了话题,“听阁下的意思,你是常客?”


    少年哈哈就笑,说话朗声朗语的,“你只要打听打听就知道了,集市上谁不知道我‘飞驹子’的名号?”


    过来送焦圈的老板都笑,“你小子,今儿成了几桩营生?”


    少年长眉一挑,丹凤眼里亮光灼灼:“做成了三桩了!”说着就一脸兴味的看向尹禛,“不知客官是想采买什么?”


    “想买些药材。”尹禛看向桐桐,“他是行家,听说白头山上人参尤其好,来看看。”


    “这个我在行呀,药材是吧!吃完饭,我带二位去瞧去!什么样的药材,都能找到。”


    桐桐看向老板:“这位小爷的账我结了。”


    少年飒然的笑,“多谢!多谢。”说着又看老板:“再添三十个。”说完朝桐桐眯眼一笑,带着几分调皮的样子。


    尹禛吃了两个,看向吕大力那边,都吃完了。他这才起身,拍了拍飞驹子,“你慢用,我去去就来。”


    请便!请便。


    飞驹子应承着,就看着这位一身贵气的少年带着人,优哉游哉的晃悠着走了。也实在不像是有其他的什么意思。


    再回过头来,眼前这个看着很精神,但其实有些娘的小子真用勺子一口一口喝碗里的奶茶。他嫌弃的撇嘴,“大男人家的,端碗喝便是了,你那是作甚。”


    说着,从桐桐面前端走了碗,咕咚咕咚的喝了好几口,示范结束,又给桐桐放在面前“这么喝才过瘾嘛!”


    桐桐:“你喝完吧!我喝饱了。”


    什么意思?你嫌弃我吗?飞驹子一脸的别不识好歹,“就小爷这俊美的长相,还没被人嫌弃过。”说着,真就端起碗,一口气给喝完了。然后才问,“刚才那个……是你哥哥?是你家少爷?还是你的什么人呀?”


    桐桐:“……”这小子有些心眼,也很滑溜,但是不是个老道的。她只笑了笑,“那是我家爷。”


    哦!东家呀。飞驹子指了指对面的帐篷,“那里就是药材,要真想要,小爷带你去。”


    走!


    桐桐结了银子,起身跟着过去了。这间门药铺桐桐之前进来过,老板是个四十冒头的男人,留着一撇小胡子,人看着有些文弱。一看见桐桐就愣了一下,“这位小爷刚才来过?”


    飞驹子哈哈的笑,“那是你们没拿好货出来呀!人参,上好的,别糊弄事。”


    小胡子老板忙道:“是飞驹子介绍的生意,那请客官稍等。”说着,就朝帐篷后面去了。


    飞驹子朝桐桐笑了一下,“我替您去看看,看看老板带了多少好货来?”


    桐桐的手放在鹿茸上,朝对方点了点头。


    飞驹子跟着去后头了,帐篷里还有两个年岁不大的伙计。奇怪的是,飞驹子直接去了,这俩伙计只盯着自己,却不管飞驹子。


    人参贵重,这东西能随便叫人知道带了多少吗?


    她低头笑了笑,觉得这个飞驹子挺有意思的。


    飞驹子向后看了一眼,拉了小胡子老板:“师傅,我试过了,那位小爷跟妓坊里的,不像是一回事。”


    哦?怎么不是一回事?


    “我才在妓坊那边听见了,姓王的百户说,那是一位小侯爷,是他们那个什么先太子的嫡子……”


    小胡子师傅的手一顿,“准吗?”


    “准!只是这个小侯爷像是个二世祖,被这些人讹上了。这些人也完全没把这二世祖看在眼里。我觉得,王家这伙子是来跟咱们抢饭吃的,不如……”他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您觉得呢?”


    “不可!”


    为何?这些人压根就不干人事。


    小胡子老板低声道:“你忘了吗?为师让你发誓过,不杀汉人。”


    飞驹子愕然了半晌,然后气的转圈圈:“汉人如何?狄人又如何?善的不该杀,可恶的呢?人分善恶,不分狄汉。”


    小胡子老板塞了一包药过去,“去吧!蒙汗药。等乱起来之后,他们没有动作,那位小侯爷别的本事没有,难道回去告状的本事还没有吗?自有他们的军法处置,何须你动手?”


    正说着呢,有个七八岁的孩子钻出来,“师傅,驹子哥,那些人不用用药了。自己把自己给灌的差不多了。”


    他们喝酒了?


    “是!喝的是咱山里自酿的粟米酒,都给撂倒了。”


    谁给他们的粟米酒?


    “咱带的粟米酒被那个小爷身边的人买去,然后又叫人给送去了。”


    飞驹子无声的大笑:该!一群蠢蛋,自己人把自己人给灌醉了。


    小胡子老板却皱眉:“你说那位小爷身边的人?”


    是!


    “身边的人都听那位小爷的?”


    听呀!可听话呢。


    小胡子老板手里拿着人参不由的用力,飞驹子赶紧夺了他手里的人参:“您给撅折了就卖不上价了。”说着,拿着人参就往出跑,见桐桐远远的站着,在看那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药材,就献宝似得递了人参过去,“这颗参如何?”


    “好参!”桐桐伸手才要拿参,就听到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紧跟着是一群人的尖叫之声。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马匪来了——”


    桐桐赶紧往出走,一扭脸,却见飞驹子混在人群里,朝几个粮食铺子跑去。


    她没去管,飞驹子跟马匪不是一伙的,他带着他的人是来捡漏的。


    马蹄阵阵,人彻底的乱了。


    桐桐眼看着几匹烈马托着精壮的汉子,这些汉子手持长刀,马还没到,手里的刀先挥了出来。


    刀划到谁了,谁倒霉。


    她从夹道里直奔过去,她藏着弓箭的背篓在这家小食铺子的桌案下。弓箭在手,那边便有一箭射了出来,还能听见箭簇划过的破风之声。


    桐桐抬头看去,那射箭之人不正是尹禛吗?


    他这一箭只冲一马匪的脖子——中!


    中了!桐桐都能看见他因为这一箭而变的闪亮的眼睛。


    可是,中了并不是一定就死了。脖颈这个地方,射中动脉才能真的马上要了命。他这个其实是偏了的。


    她收了弓箭,抽出剑跃上马背直杀过去:马匪脖颈上这一箭,她得想办法补一下,做的真一点!


    第1399章 云际会(39)


    飞驹子觉得自己真的小看这个二世祖了,真的!


    这人长的瘦弱,甚至有些病弱的样子,小白脸一个,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要好看。要不是他这人十分持重,还不定多少人想轻薄一二呢。


    可就是这么一个他本没怎么往心上放的人,这会子骑在马上,搭弓、射箭、瞄准、放!


    顺着箭簇飞射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这个二世祖对下人还不错。之前跟自己一起看药材那小子,胆气不俗,拿着一把破剑,这会子正陷在马匪群中。他的武艺尚可呀,周旋中并没有受伤。


    这位小侯爷为了救此人,也是拼了。那一箭一箭,都射在跟此人缠斗的马匪身上了。且每一箭都正好在脖子上,这就很难了。


    难吗?


    桐桐心说,还有更难的。知道要准确的把每个人的脖子塞过去正好撞到他的箭上有多难吗?射人的脖子跟射兔子不一样。你射兔子,兔子是有那么一个身体面是正面朝你的,平展展的,不需要寻找角度。但是脖子不是!人的脖子是转动,兔子的移动那是平面的点的移动,不一样的。


    他以为他能准确的射到每只兔子的一个固定的点上,就一定给能射到人脖子上的固定点上……那是大谬了!


    可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彰显他的武力,他又是那么自信,自信的人都闪闪发光了,好似开启了宝藏一样。那你说怎么办?


    射就必须射中!不就是射中脖子吗?


    来!射不中那不是你的本事不行,那一定是我没配合好。


    瞧!这不是很好吗?箭箭都射中了。


    高兴了吗?


    尹禛的手都抖了,他利索放下了手里的箭——不射了!那一刀刀都贴着她,多凶险呀!之前他真没反应过来,可此时再看她,她还一脸疑惑的朝这边看。他就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吕大力带着人,将马匪围在中间。


    尹禛一 摆手,绊马索被同时拉开。马儿还没倒地,自家一方就以三对一的朝马匪扑了过去,不要活的,怎么砍都行,砍哪都行,务必刀刀见血。


    于是,桐桐就闪退出去了。


    三个人对阵,应该是提前研究过法子。第一刀先伤手,然后夺走武器。第二刀都冲着脖子、脑袋、肩膀这些位置砍。


    每人三刀下去,没有砍不死的。


    桐桐心说,尹禛必是知道他最多能射十一二箭,力气就跟不上了。所以才用了这么一个法子。再加上自己在边上补刀,必能万无一失。


    这些人何止砍了三刀,人人都是五六刀,等尹禛过去查看的时候,这些被砍的马匪早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飞驹子心说,这次完了:太快了!没等乱起来,马匪就被剿灭了。


    这次,是一点便宜也没占上。


    本来到了那边的粮铺子,谁知道还没动手呢,外面就说有镇北军来剿灭马匪了。那人家商铺围着他家的粮食压根就不乱,他这才又溜出来了。


    娘的!这么一弄,今年冬天山上的日子可怎么过。


    谁知道正琢磨着呢,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正是那个看药材的小伙计。


    “干嘛?”飞驹子转过脸来,没个好脾气。


    “我是有诚意做药材生意的。”


    嗯?


    “只要药材,你有多少我要多少。”桐桐说着,就把背篓从对面拿出来,里面的箭筒里,还有舅父留下的箭簇没有用。当时用了八支,后来又拔下来清理干净,尹禛帮着自己打磨之后,依旧在箭筒里放着呢。她现在等闲不动这些箭簇的。


    但今天,她把箭簇里的箭取了一支,然后递给飞驹子,“这是信物,有货了,拿着这支箭去千户所,找小侯爷。”


    说着,又把身上带着的剩下的金叶子全都拿出来递给他:“银票你拿了也没处兑换去,对你来说没用,这个是定金。”


    飞驹子眯眼,没接东西。只是一双眼睛锐利的看桐桐:“我只是个牙人,帮着撮合买卖的人而已。”


    桐桐将金叶子塞给他:“别玩了!你也不想想,这次为何粮行里带了那么些人出来。人家防的是马匪吗?不过是看在老弱妇孺的份上,不想把事做绝罢了。这套把戏别玩了。再玩……人家就是大开杀戒,这个地方也没人能管。我是真的想做生意,白头山上的药材乃是极品,尤其是人参、鹿茸、灵芝。这些往京城卖,能卖出天价。往江南贩卖,能卖出更高的价钱。像是五味子、不老草、天麻、党参、黄芪……等等,等等,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价钱公道!”


    飞驹子看着手心里的金子,“这么好心?我们不全是汉人,还有狄人。”


    这是什么话?尹禛过来就接了一句:“哪分什么汉人、狄人,都是一样的人。不管什么人,都有善有恶。而你带着老弱妇孺求存,虽不光明正大,但你一颗悲悯之心难得!拿着吧,便是不做买卖,若是有难处,依旧拿着那一枚令箭找我。那令箭一共十六支,第一支给了你。那便是承诺!见它如见你。若是不尊今日之诺,怎敢称大丈夫?”


    飞驹子这才将桐桐手里的那一支箭接到手里了,然后翻来复去的看,除了箭簇上有一个花纹一样的标识之外,只是打造工艺更精良一些而已,“有何特殊之处?”


    桐桐带着几分怅然:“此箭乃舅父遗物,只有十六支了。这是舅父亲自打造的,不用怕有赝品,我自有验证之法。”


    原来是遗物啊!那意义是不一样。


    飞驹子收了,而后从脖子上摘了个坠子递给桐桐:“这是信物,若是难处,叫人拿信物去白头山飞云寨找我。”


    这坠子是一颗没雕琢过的狼牙,看成色和磨痕,应该是一头狼王的牙。


    桐桐才要抬手接,尹禛就先从对方手里抽走了,还顺便挂在了脖子上,“好!那就后会有期了。”


    好!后会有期。


    这条街上的人瞬间都散了,尹禛只叫吕大力告知了粮商一声,说自家需要粮食,他们便知道去送粮的,其他的不用管。


    这次是剿灭了马匪,尸首得拉回去。另外,还缴获了十八匹好马,这也是战利品。


    这些马匪身上的东西,吕大力叫一件件的都搜集好,规整在一起。


    尹禛提前就说了,“每一件都有登记,回头都折成银钱、粮食,按照各自的功劳,按比来分。”


    这就是一个相对公平的分法了,谁勇武谁敢拼,谁拿的多。不光是记功,还得在物质上倾斜。


    但是呢,按照以前大家默认的分法,那就是主将拿一半,剩下的逐级往下分。


    就像是这次,王百户跟来了吧?


    那所有的缴获里,他一个人先拿一半再说。


    剩下的一半了,分三份。因为是三个小旗的人数嘛,就分三份。


    这三份里,每个小旗统领再拿这小份里的一半,剩下的才是兵卒子平分。


    也就是说,王百户能拿一半、王家占一小旗的人数,还能拿一半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六分之一。剩下的两小旗呢,人家两个儿子是小旗统领,各自都能拿六分之一的一半,也就是每人再得十二分之一。


    这么加起来,王家能拿走三分之二。


    剩下的二十人,才能分那剩下的三分之一。


    这次收获这么大,如此健硕的马匹十八匹,这得是多大一笔钱呀!还有马匪身上的武器,以及零碎的银子,乱七八糟的配饰,这都是钱呀。光是马鞍,一个好马鞍四五两银子置办不起来的。


    大家搏杀了一场,最后都给王家吗?


    王家的人呢?不就在妓坊里寻欢作乐呢吗?


    尹禛可好脾气了,说朱富贵,“去请百户大人出来,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朱富贵利索的去了,然后妓坊的帐篷撩起来。好家伙,王家醉的醉,耍酒疯的耍酒疯,很不成个体统。


    下面的兵卒子人人刀上都见血了,这会子看着王家人那眼神都是恶狠狠的。


    “有解酒的汤药吗?熬一碗来,灌下去。咱们拾掇拾掇,也该启程了。”


    老鸨子低头安排去了,才一转身,就看见飞驹子。她嘘了一声:“外面那是个煞神,你还不赶紧走?”


    “他是我朋友,我来是为了帮他的。”


    嗯?干什么?


    “你们那个什么药……给这些孙子都用上。”


    这鸨—母呵呵一笑,朝飞驹子点了点头,然后骂骂咧咧的去了:狗东西,什么便宜都占?老娘叫你占!挨千刀的短命鬼。


    桐桐看着被搀扶出来的王家人,挑眉看了那鸨母。


    这鸨母四十许岁的年岁,吓的脖子一缩,再不敢抬头。


    桐桐取了一张银票递给她:“他们不曾付账,拿着吧。”


    这?


    桐桐递给她,低声问了一句:“缘何会流落边陲之地?”


    啊?


    “为何会流落在这个地方?”


    鸨母尴尬的笑了一下,“劳小哥动问,实在是……有家难回。”


    “你的口音……还有些江南的韵味。”


    鸨母愣了一下,然后忙道:“我们这样的人,什么客人都接,自是学的杂。什么口音都有的!小哥慢走,不送!”


    桐桐细端详这鸨母,“我告诉你一个方子吧,内服外洗,可祛身上的脏病。”


    鸨母朝后退了一步,“不……没有……”还要否认,可对上桐桐的眸子,她只得道:“没有纸笔。”


    桐桐皱眉,抬手撩起身上的衣服,从白色的里衣里撕了一块下来。


    写字得有墨,她才看了看自己手指,就见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是尹禛的手,他割开了自己的手掌,手掌正渗血。


    桐桐看他,他微微点头。她这才用手指蘸着他的鲜血,在白布上写下了一个方子递给这鸨母:“拿着吧。”


    鸨母接过去膝盖就往下跪,桐桐一把拦住了,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而后转身翻身上马,快速的离去了。


    小胡子老板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怕:此刻,只有自己读懂了这其中的意思。


    当年的事,与两个小儿有何干?


    可今儿,一个当众扯下了里衣的一角,一个以鲜血为引。


    所为何来?因为歉疚。


    对子民之难之辱,感同身受——太子嫡裔,有一颗帝王之心。


    第1400章 风云际会(40)


    “把马匪……剿了?”


    莫贯中从马上下来,将手里的长矛扔给后面的马弁,这才问找过来的胡运良。


    胡运良是千户所的掌印。


    一般每个千户所在千户之下,还设置一掌印,一佥书,这两者在军中都被称为管军。算是军中的文职,一般的日常事务,都由这二人打理。


    莫贯中正练兵呢,就被胡掌印给找去了,说王元宗带着人将马匪给剿了。


    “就王元宗?”莫贯中再三的跟胡运良确认:“来报说是王元宗带人干的?”


    “是啊!卑职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下面来报,说是连马匪的尸体一并带回来了,那想来是错不了的。”


    莫贯中没再言语,只大踏步的朝营房走。


    他到的时候,营地外面果然有人马朝这边移动。可打头的并不是王元宗王百户吧?看那个身形,瞧着不大像呀。


    随后跟来的佥书黄凯善仔细分辨了一番,这才道:“大人,那便是小侯爷。”


    啊?


    之前莫贯中并没有见过了尹禛,他一直规避这里有这么一个人的事。


    毕竟,京城中的消息走一个来回,且慢着呢。真等消息来了,再说吧!反正一切秉公便是了。王元宗这个老东西呀,滑溜的很,从来不涉险。别说不打仗的时候,就是打仗的时候,他那保命的本事也是一绝。把小侯爷放在他的帐下,原本也是想着活着就行,别惹事。


    怎么还就剿匪去了呢?


    而且,你他娘的自己去哪了,叫这位小侯爷来干什么?


    还没来得及打问呢,人马到了跟前。


    马上的少年飞身而下,姿态潇洒。看着文弱,但却也利索。近前来,那一步一步的,龙章凤姿,仪态朗阔威严。再近了,连五官也看清楚了。小侯爷果然生的一副好相貌,眉清目朗,唇红齿白,其实长的是很艳丽的。可这长相配上高挺锋利的鼻形,再配上骨相分明的脸,叫人瞧着几分硬朗和锐利。


    这是一张标准的美男子的长相。


    人到了跟前了,他先拱手。结果这位小侯爷十分有分寸,避开之后,反而拱手道:“……剿灭马匪十八人,请您查验。”


    说完,手一摆,然后马匪的尸体就被摆在了他们面前。


    十八个!有十二个是被射中咽喉毙命的。


    剩下的六个被乱刀砍死的。这些被射中的,箭簇还在尸体上,只要一查看就知道了,这是一个人的手笔呀!这样的好手,在军中可不多见。


    他忙问:“神射手是哪个?”


    朱富贵忙上前:“正是侯爷!侯爷连射十二箭,不仅卑职等亲眼所见,集市中众人皆亲眼所见。”然后将怎么设计剿灭马匪,最后怎么实施,一一都禀明了,这才朝边上退去。


    莫贯中着实是惊讶,只听闻过这个小侯爷身子不好,却不知道有如此好的骑射功夫。


    他忙道:“原来是小侯爷,倒是意外的很。”


    “身子确实不好,十二箭已是力气的极限了,再拉不得弓了。”尹禛说的毫不脸红,“说起来,也是惭愧的很。自幼由老王爷教导,骑射功夫也只是如此而已。”


    老王爷那可是有名的神射,朝中别说是老将了,便是新上来的将领中,能比得过老王爷的都不多。


    莫贯中不住的点头,是啊!这样的教导,这功夫也在情理之中。


    十二个马匪,不仅能折罪,还能越过小旗、总旗,直接为百户的资格也有了。至少功劳是攒到了这个份上了。


    他便哈哈大笑,“恭喜侯爷,贺喜侯爷。”自此不是罪人,而是同僚了。


    客气!


    莫贯中不住的摸着胡子,这功劳够了还不行了,最多我对你优容一些,对吧!但是没有空额给你,没有仗打,不损员,我从哪给你腾出一个百户的位置来呢?


    况且,百户是世袭的。除非哪家老子战死了,而儿子太小,或是太不成事,只能拿着虚职的时候,叫你去做个百户还是可能的。但是现在,真不行。


    他笑呵呵的问说,“怎么不见王百户?还有王家那两个小旗呢?”说着还跟身后的胡掌印和黄佥书笑道:“王百户出发的时候来禀报,只说是采买些粮食,谁知道竟是偷摸的干了这么大的事。着实是叫人刮目相看呀!”


    “这正是我要禀报千户大人的。”尹禛朝吕大力一招手,吕大力就带着人,一个人扛着一个过来了。也给摆放在地上,然后退下了。


    王家的人?这是什么情况。


    死了?


    胡运良上前查看:“醉了?”


    尹禛带着几分尴尬,“百户大人带着一旗人,前去打听粮食的行情。可惜中了人家的道儿,不知道酒里被马匪给放了什么,到现在都没醒。”


    这会子这么多人都围过来了,还有训练的其他百户,都从演武场出来了。谁知道一出来就看见这么一出,一个莽汉粗声粗气的大笑:“小侯爷,你这也太没见识了!这哪里是醉了……”


    尹禛一脸不解,“是醉了!现在闻着酒气散了,但之前那个酒味,十数步之外都能闻见。还是请了方郎中来给瞧瞧吧,莫不是中了什么毒了。虽说剿匪是功,可若是战损这么大……卑职还请千户大人将功劳折半,以抵粗疏大意之错。”


    另一个百户马上道:“小侯爷,这可不成呀!功劳是功劳,战损是战损,一码事归一码事!况且,这老匹夫哪里是中毒了?人是没醒,可那物儿不是一直醒着呢吗?”


    然后众人都朝王家人的下三路看去,而后哄笑成一片。


    进过那地方寻欢的人都知道,那些女人有一种药,吃了人看着是睡着了,但其实不是,真就是半昏半醒的,人的感知是有些发飘的。这东西用了,会觉得跟神仙似得,但药量却不好把握。若是用的少了,没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可用的多了,就是这样,躺三两天都是正常的。药劲过了自然就好了。


    这不是什么毒,就是那什么……懂的吧?


    尹禛一副长了见识的样子,而后脸都红了,带着三分羞赧,三分惭愧,然后团团的拱手:“见笑了!见笑了。宫里管的严,自来没听过这样的事。惭愧!惭愧!”


    一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样!一群大老粗越发打趣的笑了起来。


    只莫千户跟两个管军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再用余光去打量这位小侯爷的时候心里都发凉。


    事出的可太巧了呀!没有百户的失职给他,他这不顺手踢走了一个给他腾位置吗?


    折罪了,有军功了,再拿个实职,这不就站住脚了吗?


    这才来几天呀!


    别忘了,当初王百户可说了,采买粮食的事是小侯爷主动提的。


    所以,从头到尾,是谁算计的?


    他用余光看对方,对方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跟其他人说笑,接受大家的打趣。只是目光飘过来的时候,双方一对视上,他就知道,他想的没错,这位城府深着呢。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不顺着他走,他只怕下一步就想着怎么干掉自己这个千户了。毕竟,他一来就干掉了一个千户。他要是仗着身份找茬,铁将军都不用奏明朝廷,就能直接拿掉自己。


    那怎么办呢?只有两个字——秉公!


    只有秉公,才不会犯错。不犯错就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想透了这一节,他当即冷哼一声。


    这一声冷哼,周围瞬间便安静下来了。


    莫贯中的视线落在王百户身上:“临行之前,我再三叮嘱,马匪凶悍,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需保存实力……不战非罪,可在明知有强敌之时宿娼?这与临阵脱逃何异?”


    这话一出,众人噤若寒蝉。


    临阵脱逃,罪不可赦。这是军中的一条铁律!


    紧跟着,他又是一声冷哼:“来人啊!行军法!”


    这话一出,马上便有人站出来,“大人,可否等人醒了之后,问问清楚……”


    “问什么?”莫千户扭头问道,“难道谁还能强迫他们吃下什么药不成?”


    这话音才落,王家中最小的一个小子一骨碌给爬起来了,起来就叩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那说情的人马上道:“赶紧的,来龙去脉给说清楚。”


    这小子都吓坏了,真就是有什么说什么。他说了家里本来是打算趁乱抢东西的,说了祖父带他们去见世面,说了祖父叫小侯爷替他买好酒,说了他大伯和父亲怎么逼那些姐儿伺候他们还不用给银子……后来就真的喝醉了,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了。


    桐桐躲在最后的位置,心说,这小子年纪小,当时喂药的人心里是存了良心的,给这小子喂的最少。但那药性烈,对人的神志是有一定的影响的。药劲过了之后,脑子是木的。就像是这个小子,他醒了,但脑子不转圈了。吓着了是一方面,药物的副作用也是一方面。


    而且,王百户也是作死,他为了面子的,非把尹禛送他酒说成是他下的令,尹禛不得不从。现在好了,证死了!与旁人无关!


    这话从他们自家人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尤其可信了。


    王家人哪怕不是主动用了那什么药,可在那种情况下饮酒到宿醉的程度,罪过更轻吗?不给PIAO资,难怪人家算计你。这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


    连求情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求情了,抬脚轻轻的踹了王家这小子一下,这才又道:“该属无心之失……”


    莫贯中侧身瞟了尹禛一眼,见这位老神在在的,垂着眼睑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他的心又提起来了,说这求情之人:“你无心,他无心,都无心了,军纪何存?”说着,就扭脸看掌印:“传军令,王元宗、王适、王勇,斩立决!其他人等,发往劳役营,终身苦役!”


    千户所安静极了,好久没这么砍过人的脑袋了。


    今儿,三颗脑袋滚了下来,满地的鲜血。


    莫贯中再次看向这位小侯爷,就见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然后从刑场穿过去,踩着满地的血,一步一个血脚印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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