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又起风了。
桐桐将门关好,这才在一边用小碾子处理药材。他手上那伤,得上药了。郎中给的伤药只是普通而已,这一刀子给划拉的,手心划拉了那么大一口子。
尹禛靠在炕头,披散着头发晾着,炕桌上放着舆图,他一直在看这个呢。一抬头,见桐桐盘腿坐在边上,用汤勺在配药。
家里什么物什都缺!
桐桐把药配好,这才凑过去,给他把包扎布解开,重新上了药:“疼吧?自己抻不住劲儿么?”
还真是!下手重了些。
这个药味道不算冲,撒上之后好似也没那么疼了。等包扎好了,只剩下钝钝的疼了。
“不疼也别随便动了,等上三五天,彻底长好了再说。”包扎好了,桐桐又继续配药去了,最费的其实就是伤药了,回头还得多配点。
尹禛就问:“这药配下来,贵吗?”
自家用的当然贵了,关键是止疼的这一部分,很麻烦的。但要是只看伤势给药,伤药倒也未必有多贵。
正说着话呢,韩况敲门:“侯爷,夫人,朱大叔和吕大哥来了。”
桐桐下去给开了门,屋子小就这点坏处,没个地方避开。
门一开,这俩低着头就进来了,一点也不敢瞎瞟。
吕大力先道:“王家的人都处理了,王家的家底被千户打发人抄了。”
嗯!有数了。
尹禛看了桐桐一眼,桐桐把准备好的银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尹禛这才说:“当时就说过了,一人二两银子,这话得兑现。除了王家人之外,剩下的兄弟,一人二两。这事你去办!回头等粮食送来了,再分。”
是!吕大力拿了银子,“那卑职去办事了。”
去吧!
人出去了,顺便把门带上了。
此时,朱富贵才道:“卑职问过千户大人了,问说缴获请大人先取。千户大人没留,只说这一趟兄弟们辛苦了,叫卑职都给带回来了。如今,马匹在马棚里养着呢,其他的东西收到库了,还请您示下。”
“你是行商的出身,这些东西能价值几何,你明儿估个价,直接从夫人支取银两,然后改怎么分就怎么分。”
明白了!好马难求,侯爷留着自家用了。
他得了话了,也赶紧告辞,“那小的去看顾了。另外,明儿起,会叫人将王家的宅子再简单的粉刷洒扫一遍。”
有劳了。
朱富贵退出来,桐桐亲自送出去,看着这人离开,这才回身,彻底的将门给关严实了。
她关心的是:“这个百户……能拿下来?”
“莫贯中此人会按规矩办事!按规矩办事,那就是得上报,报给都司卫所。”
桐桐愣了一下,“苗子川?”
嗯!
“苗子川好似跟我父亲有旧。”
所以呀,他会顺水推舟。问题不大。
桐桐放心了,打了个哈欠,往被窝里一缩:“那就睡吧。这几天都没休息好了,累惨了。”
然后一翻身,面朝里,真就要睡了。
尹禛跟着她转身,先是给她把被子拉的盖好,然后想起来,将她的脸扒拉过来,“再有下一次,我真生气了。”
下一次什么?
桐桐迷迷糊糊的,眼睛一睁就看到一双冒火的眸子:哦!那个呀。
她翻身又转过来,跟他面对面,然后不住的往他怀里钻:“我有分寸的……”
有分寸也不行呀!马有失蹄,万一有个闪失呢?
桐桐:“……”她继续往他怀里拱,然后手伸过去抱他的腰,“明天炖鸡汤吧,你看给瘦的。骑马征战,得壮硕一点才有威慑力。”
一双软绵绵的手直往里衣里塞,他一把给摁住了,“别闹!”还没到及笄,闹什么?
“没闹呀~~~~”声音嗲嗲的,拐着几道弯而,混着一点鼻音,“你听我是不是着凉了?给我捂着吧。”然后脚把被子挑起来,把灯扇灭了,“睡觉!睡觉。”
尹禛:“……”赖皮!
桐桐用鼻子蹭他的胸口,“我得听着你的心跳才能睡!等搬到大屋去住,我还要跟你住一个屋子,不想分开住。”
尹禛口干舌燥的,躺着不敢动。
桐桐又用下巴蹭:“好不好?好不好?”
想说一声‘好’来着,一张嘴喉结就不住的滚动。
“说‘好’!”桐桐改用脸蛋继续蹭,“说‘好’!”
“好!”他声音沙哑,低沉沉的说了一声好。
桐桐蹭的一下从这边的被窝钻出去了,把她自己的被子盖好,然后裹的严严实实的,“睡觉。”
尹禛:这个小骗子!
困是真困了,说睡真的就睡了。
桐桐正睡的香呢,就听见特别刺耳的一声尖叫,她猛地一下睁开眼,先摸身边的剑,而后直接从被窝里跳起来,下了炕。
“衣服!”尹禛起身,又蹭到伤口了。抓了棉袍子递给桐桐,又将披风塞给她。
桐桐竖着耳朵听,却又听不到声响了。
尹禛问说:“是不是听错了?”他说着也跟着起。
桐桐先往出走,“没有!不会听错的。”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她先闪出去。风太大了,她赶紧把门拉上。
这一出来,就听见边上韩况的房门一响,也跟着出来了。这姑娘到现在都胆怯,晚上不敢脱衣裳,必是穿的齐齐整整的,要不然不敢睡。这会子手里拿着菜刀,小心的探出头来。
厨房还有獾子等人,这会子也出来。
火把点起来,桐桐才问:“听见是哪里的动静。”
獾子朝隔壁指了指,“像是王小旗家。”
王勇死了,其他男丁都发配了。家里还剩下王家的妇人,也准其家人将其遗体安葬。按说,这会子王勇家应该是摆着灵堂的。
獾子低声道:“家里该是没人的!军中的灵堂不设在家中。”
桐桐就说他:“既然听见了,就过去看看!把火把带上,这就过去。”
尹禛已经穿好出来了,桐桐不想他跟着,“你回去睡吧。我过去看一眼,我听着像个女人的叫声。”
一起走吧!这大半夜的,也就是你胆大。
从院子里出去,往王勇家去。王勇家的土墙只有半人高,家门是两扇木门,这会子从里面拴着。这是有人呀!
桐桐接了獾子手里的伙伴,獾子利索,从墙上一跃进去了,将门从里面打开,一行人才朝里走。结果就听见女人哼唧声,像是被人给捂住嘴了。
尹禛便不叫桐桐再进去了,他看了獾子一眼。
獾子一脚将门给踹开,里面的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小崽子。
这个说:滚!毛都没长齐呢。
那个说:才几岁大,就生出这心思,小崽子火气不小呀!
除了说话的两人,还有一个吭哧吭哧笑的男人。
桐桐愕然,手里的剑瞬间就出鞘了。尹禛一把摁住了,轻咳了一声。獾子还算机灵,将里面的衣裳全抱出来了。
尹禛回头看桐桐:“你别看了,回去吧!这事我处理。”
桐桐咬牙:“这样的人该千刀万剐。”
“我知道!去吧,交给我处理。”
桐桐将手里的剑递给他,直接从里面出来了。
然后叫了韩况,“去看李家大娘在没,叫她去看看王勇的老婆。”
韩况低声应着,急匆匆的去了。
桐桐坐在屋里,看着外面暗沉沉的天。这是左近的人出事了,自己听的见。还有那些自己看不见,也听不见的角落,到底有多少这样的事呢?
每个人对此都麻木不仁,这便是一种习以为常。
长此以往,伦常都得崩塌。
她坐不住了,站在院子里。此时,看到外面已经亮起了许多的火把。
火光之下,有三个身上赤果果的人被押着。
韩况又回来了,“李大娘已经去了,王家的婶子……也还好!只说当被狗咬了一口。她摸黑溜回来找藏在家里的银钱的,却不想被人给盯上了。”
那些人半夜不睡着,盯着哪呢?
“那几个都是咱们这一个百户所里的小旗,说是去祭奠一些王百户,一直就跟王家的女眷一起在灵堂守着呢。谁知道……王家婶子刚回来,后面这三个人就尾随到家了。这些……多少都有些宿怨。王家以前苛刻太过了,下面的人不服,所以见落难了,这才落井下石……”
不管什么理由,这么对一个女人,都该千刀万剐。
“凌迟?”要将人千刀万剐?
莫贯中半夜被叫起来,以为听错了。他看着眼前这位小侯爷,“您说要将这三人怎么着?”
“凌迟!公开处以极刑。”
不是!何至于此呀!
“何至于此?”尹禛看着莫贯中,“大人,礼废乐崩,伦常败坏,你可知这是什么征兆?”
莫贯中沉默了:礼废乐崩、伦常败坏,此乃天下大乱之兆。
尹禛又问:“此地是否为朝廷的镇北军?”
当然!
“镇北军是否还有军法?”
军法自然也是有的。
“镇北军是否亦该遵从朝廷律法?”
这当然也不能不遵从。
“但是,小侯爷,真要如此,您知道军中会人心涣散吗?”犯了这样错的人太多了。且不是个小官小吏的,都没机会和能耐犯这样的错。真要这么一来,为将者先对您不满了。
尹禛看着他笑:“本侯要这些将领的军心做什么呢?”
啊?
尹禛嘴角一挑,看他:“莫大人,本侯要这些将领的军心做什么呢?忠于陛下,整肃军纪,此乃本侯之本分。此事,本侯会上折子奏明陛下的。许是将来莫大人能调往京中也不一定呀!”
言下之意:听我的,我帮你;不听我的,我会说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莫贯中嘴角抽抽,他不要军心,圣人乐意,在不能杀他的时候,五分面子是肯给他的。能不能调自己去京城不一定,但他万一告状了,自己倒霉却是一定的。
所以,奸YIN之罪,罪在不赦!
千户所的所有将士演武场集结,想来围观的百姓也都来,都来看看,看看这样的罪责会是什么下场。
一整天,整个千户所都是惨烈的叫声。
多少人都吓晕过去了,可这位小侯爷就陪在边上,看了个全场。
胡掌□□说:千户大人,您没发现千户所里的事,您已经不能决了吗?今儿小侯爷是重典治乱,但何尝不是确立他的地位。
他连百户都不是呢,可今儿之后千户所里谁敢悖逆他?!
第1402章 风云际会(42)
“凌迟了?”苗子川不住的擦着手里的剑:“军书又送来了?”
周勃暴跳如雷,他拿着军书在手中挥舞:“这个莫贯中,在军中没有丝毫威望。他这个中军千户来回被一个小兵卒子指挥,我看呀,他这个千户是不想干了!”
苗子川放下剑,朝外喊:“备上两斤牛肉一只鸡一壶酒来,本指挥使要跟周监军小酌几杯。”
哪里还喝的下去酒呀?
“天冷了,起风了,也落雨了,我这腿呀,又难受了。”苗子川说着,就拉了周勃坐,“我的老兄弟呀,怎么还这么一副暴脾气。你觉得是坏事,可我却觉得这是好事呀!”
好在哪里?
“听我慢慢说嘛!”苗子川不疾不徐的,外面送了酒肉来,这都是他叫人常备着的。这个周勃呀,别的还罢了。就是贪图口腹之欲,这贫瘠的地方,只要有酒肉,那就是好招待。
这不,前脚要了,后脚就把卤好的肉,早就备着的酒端上了。
他把温好的酒给对方斟上,双手递过去,“我的老兄弟呀,那位是怎么回事,咱心里都清楚。如今京城还没有消息传来,按照时间算,怎么都得等到冬里,消息才能来,对吧?我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勇武的一面,之前确实担心。”
说着,就把任命百户的军书拿了叫周勃看,“你瞧瞧,压在我手里还没往下放呢。就是怕……真养大了野心怎么办呀?可这次的事一出,我觉得咱们兄弟该放心了。为什么呢?因为谁敢给他卖命呢?是这个道理吧!”
周勃三杯酒下肚,眉头也舒展了一些:“那就这么由着?”
“由着!”苗子川给对方斟酒,“看他能杀几个!杀吧!杀了是整肃军纪,与咱们而言呢,没坏处。要 可着劲的在军中宣扬。好处咱拿了,人又没得罪了去。上上下下骂的是他,与咱们何干?”
也是这么个道理。
“嗳!就得这么想,这么想咱是不是就轻松了?”苗子川呵呵的笑,“军中嘛,总得有几个愣头青,干点别人不敢干的事。干成了,好处大家沾;干不出,他出来顶缸。在这事上,你又何必较真?”
周勃喝了杯中酒,“那我这折子也就知道怎么写了。”
苗子川陪着笑:“您这么一说,圣人也知道您时时处处都想着差事呢,没敢大意。将来您的前程能差了?到时候可得拉拔老兄弟一一。”
好说!好说。
两人推杯至盏的,有来有往,瞧着喝的挺热闹,可其实呢,半斤酒几乎都进了周勃的肚子。
这家伙贪杯,但酒量实在不佳!有半斤就已经又八成的醉了。
苗子川问说:“那这百户的军书,我就放下去了。这印章还是老弟你来盖!”
掌印呢?叫掌印来嘛。
“行!喊掌印来。”
掌印被喊来了,苗子川不说话了,靠在一边打囤去了。周勃指使掌印盖了印,然后又把军书扔出去,“人死哪去了,去个人,给中千户所送去。”
人走了,周勃醉倒了,苗子川‘也醉倒’了,反正去炕上睡的喊声震天的,第一天起的比周勃还晚。
他的亲随进来,低声道:“监军的折子写好了,即可送进京。”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誊抄来的。”
苗子川展开看了一遍,而后抬手给扔进炭盆,“记着,好酒好菜常备着。日常军务他爱处理就去处理,谁也不许把不满带到脸上来。”
那您呢?
“该去巡查了。”苗子川起身,“五个千户所,每年秋里都该巡查。这场雨过后,去巡查一遍吧。”
其实还是想去中千户所,看看那位小侯爷吧。
苗子川洗脸的动作一顿,是去看小侯爷,也是去看看故人之女。这苦寒之地,野人之乡,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过日子呀。
怎么过日子?
日子且好着呢。
王家这宅子真的建的不错。虽说不吉利吧,但盖的严整呀。估计是得罪人得罪的多了,心里害怕。这院墙的高度厚度,很叫人放心。那墙上都能走人,可想而知有多厚实。
墙体厚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冬暖夏凉。
就像是现在,外面秋风肆意,这屋里却不见风的。屋舍严整,冷风吹不进来。
大门一进来,便有门房。桐桐叫獾子带着三个半大的小子住在里面。里面有炕,连着烧水的炉灶,可以很暖和。对面一间屋子,来客等待的时候,可以在里面安置。平时不住人,就他们几个小子帮着打理吧。
再进来是个演武场。不算大,但也够用。演武场连着马厩,家里的马匹都养在里面。马厩的边上有屋子,炕是联排的大炕,拨几个大孩子带着几个小的,住这里是可以的。
桐桐又指了演武场另一边的杂物房,“改成伙房,十一个时辰得有热水。每日要好好梳洗,每十日一沐浴。莫要怕风寒,从明儿起,天天有药汤。该饮的每日必饮,该洗漱的需得用药汤洗漱。”
这些孩子才入秋,那手上和脸上都起了青色的疙瘩,不用问都知道,这是冻痕。坚持洗吧,手脸脚,一直这么洗着,不会发痒,这个冬过去了,就不犯了。
女孩子都给带到最后一进的倒座房里,把李大娘接来照看。
这李大娘的儿子战死了,孙子十四里今年才入伍的,那小子怯懦又胆小。尹禛给这孩子调到马棚那边,这种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少喂马一次水都不敢。能叫人放心。李大娘一个人了,那就以照顾年幼的遗孤的名义请进府里住着,也省的桐桐分心。
饮食上,桐桐不跟这些孩子一起吃。一则呢,没有像样的厨子,这些孩子都是吃不饱的,做的饭菜味道也不对。一则,尹禛喜洁,如今这一个个的跟脏猴子一样,他心理上接受起来真没那么容易。可以照看,但生活上他还是接受不能。三则,他的身体需要调养,每日都有药膳要用。
于是,桐桐就只给自家两人做饭。
安顿一个家没那么容易,桐桐一样样算计着。
那边莫千户叫了,尹禛起身要走,“怕是百户的任命下来了。”
哦!那你去忙。
反正都挺忙的,这百户的任命下来之后,尹禛就是要见人的。一共只统领一百一十个人,现在还都没有满额。王家人去掉之后,还凌迟了三个。这会子的总人数就一百出头。这点人,他当然得每个都认得。
可惜,除了吕大力和朱富贵之外,再没有挑出可大用的人来。
桐桐呢,银钱哗啦啦的往出花,粮食真的买了不少,天天的都有车队来送粮食。而之前承诺的,也确实是做到了,凡是有军功的,粮食该补上的都给补上了。
这一日,桐桐把账给结算了,想了想还是起身,带上韩况,又把家里今早做的菜干包子捡了一篮子装起来。亲自拎着去了铁匠铺子。
老丁依旧再叮叮咚咚的打铁,只做没看见桐桐。
桐桐将韩况留在外面,“你等着吧,我找人打个匕首。”
是!
桐桐这才拎着篮子进去了,将篮子放在边上,“丁叔,这是我自己做的包子,第一次做。用的是茄瓜干,还有炼完油脂的油渣。没别的作料,就放了盐,还把鸡汤的油往里撇了一些。但是面团发酵的很好,宣软极了。尹禛吃了说好,我拿来给您尝尝。”
老丁一锤子下去差点没砸到自己的手,这怎么就成了‘丁叔’了呢?可不敢!
之前只知道这姑娘胆子大,却从来不知道这姑娘如此的自来熟。
桐桐把温热的包子递过去,见那边不接,她也不尴尬,“要是不饿,就给您放着。要是饿了,也不用锅,您这里最不缺火,在火上烤一烤,烤的皮儿金黄金黄的,那才好吃呢。”说着话,就将篮子给挂起来了,然后拍了拍手,朝老丁眯眼笑。
这一笑,把老丁都笑的没脾气了。他避开她的视线,表现的可忙可专注了,只盯着手里的铁家伙端详,好似有多精密的工艺似得。然后漫不经心的问说:“夫人……有事?”
“没事,就是来看看您。”桐桐靠在边上,“您带着人跟着我们跑了百来里路,说谢谢,那是跟您见外。尹禛说,您不是外人。那我就不跟您客套,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是蒸了包子了,觉得手艺还行,给您送来尝尝。拿的多,一篮子,够您跟几位老叔吃一顿的。”
连一块去的是几个人都知道了?
桐桐左右的看,“要是吃的好,我再给您做。糖包子您喜欢吗?尹禛爱吃甜的,我明儿蒸糖包吃。”说着就又道,“我看您这日子过的也粗糙,那我知道了,明儿我再来。”
再来的时候,带了糖包,还带了葱油饼,然后懊恼的指给老丁看,“丁叔,您瞧,这皮儿有点焦了。第一次做,没掌握好火候,您别嫌弃。晚上饿了,就烤这个吃吧。”
老丁抬眼一看,这孩子真一副没做好特别不好意思的样儿,瞧着有些可怜。本来也该是金尊玉贵的,如今在这荒蛮之地,这么着学着过日子。他不好冷着脸了,先拿了焦了的葱油饼吃了,“不苦,好着呢。”
可算是肯搭理自己了!
桐桐笑眯眯的,又把做好的狼皮袍子往下搬,能铺能盖能穿,做了好几件呢,“天冷了,得防寒了。”完了又拿了瓷瓶出来,“丁叔,这是药,治手上的伤的。那个大瓶的是药膏,晚上睡前抹在膝盖上,在火边烤干,然后去掉。用上半个月,膝盖就不那么难过了。”
安顿好了,摆摆手又走人了。
老丁站在铁匠铺子里直运气:这种孩子,叫人怎么拒绝?统领说尽量别来往,这是不来往就可以的事吗?
想那虎臣将军是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怎么他家的孩子就跟狗皮膏药似得呢?
第1403章 风云际会(43)
秋里的草原,浓浓淡淡的绿交错着深浅不一的黄,如一张锦毯铺就在天地之间。
在这锦毯之上,远远的听见马蹄声。一群骑着马的少年纵马围猎着什么。
“那是猎什么呢?”苗子川问身边的参军,“是中千户所的将士?还是什么人呀?”
“看不清楚是什么人,像是在围猎黄羊群。”
可不就是一群黄羊吗?
苗子川控住马,站在高处远远的眺望。还心说,这么多人,逮住两只就不错了。黄羊这东西难捕猎,它的速度太快,且擅长跳跃。它都是晚上聚在一起栖息,最好是晚上悄悄靠近,然后用火把惊它们一下,趁着这个混乱的空档赶紧猎杀。可饶是如此,那能逮住几个也不好说的。
这些小子,大白天的追着黄羊群,真是力气没处使去了。
正看的有趣,突然听见一声呼哨响,紧跟着草窝里窜出那么些更小的孩子。这么孩子手里拿的什么,就见正逃命的黄羊群瞬间便乱了,有些明显是被绊倒了。一绊倒,就有孩子上前,用绳索往羊身上套。或是脖子,或是羊腿,一旦套上就挣脱不开。
这一拨套完了,又是一声呼哨响。这逃出来的黄羊还没反应过来呢,又是窜出来些猴孩子。吓的黄羊四散突围,可紧跟着,有些黄羊一下摔倒了,像是进了什么套子里,有些发出惨叫,像是撞到什么陷阱里去了。
还有侥幸逃脱出来的,就见纵马的那些少年搭弓射箭,并不是人人能射准,有些射中了,黄羊还继续跑。此时,就见一直游离于外的少年在身后补箭,箭箭都在落在黄羊眼睛的位置。
“好箭术!”苗子川喝了一声彩,就御马朝下走。
没想到中千户所里藏着这么好的苗子呢,这要是带在身边两年,便是一员虎将。
可到了跟前了,苗子川远远的看着一身男装的桐桐,再看看挂在身边不离手的剑,他认出来了:是这个丫头呀。
桐桐早看见他们这一行人了,近前来才看清是苗子川。
她从马上跳下来,笑眯眯的跑过去,“大人,怎么是您呐?今儿您可赶巧了,有新鲜的黄羊吃。”
苗子川:“……”只能从马上下来,恭敬的见礼,“夫人。”
桐桐巧妙的避开了,然后扬着一张喜气盈盈的脸,“您瞧,这一群黄羊多肥。”
苗子川看着这一群大的大、小的小的孩子,然后扭脸看桐桐:“夫人这是?”
“都是千户所里的孤儿。”桐桐指着这些孩子,“没了母亲,父亲战死了。袍泽遗孤,总得叫他们活下去吧。刚开始,也只我们百户所里的孩子,我们勉强还能养的起。可一旦开了口子,一到饭点,家门口就围满了孩子。有孤儿,也有些是家里日子实在窘迫,吃不饱,就想混口饭吃。可这么多,养的也艰难。我就给带出来,找口吃的。今儿收成不错,回去熏了,冬里好补充肉食。这皮毛也是好的,给他们做靴子穿。”
正说话呢,獾子朝这边喊:“夫人,这些半大的要放了吗?”
半大的黄羊是今年春天的崽儿,如今才几个月大。这不被活捉了吗?
桐桐摇头:“放了也活不了了。”离了族群的庇护压根就没有生存的条件,“用绳子栓了带回去养着。以后打草喂!”
还有小的小子问:“夫人,逮了活兔子能养吗?”
能啊!
“会打洞跑了的。”
“不会!回头问问侯爷兔子窝该怎么弄。”
苗子川心里不是滋味,这些孩子里大的都十一二岁了,可她和侯爷也才十四五岁而已。这么一丁点的年纪,不仅自己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还得这么‘拖家带口’的过日子。
参军低声道:“今儿这是黄羊,真要是几十人的马匪或是敌军,也一样跑不了。”
桐桐看了这参军一眼,“您盛赞了。黄羊不攻击人,但马匪或是敌军却不一样。”
参军心说,您要这么比的话,那过几年,这些孩子也会长大的。他们也不会再手无寸铁,等到那时,别说几十人了,就是数百人,只怕也休想从这些孩子手中逃命吧。
这说是狩猎,但其实不就是练兵吗?
而且是实战练兵。
这些孩子追逐猎物,在猎物被射杀之后欢呼雀跃的,这是见血不怵的。这其实才是最难过的一关!好些军中文职到现在都不能见杀人,一看见就害怕。
他没敢再回话,只看着这些孩子中,几个大的迅速的集合所有人,好似在清点人数。半盏茶的工夫,一个精瘦的小子过来了,“夫人,捕获黄羊一百二十一只。人员全员集结完成,能归否?”
“有没有受伤的?”
“二狗子摔了一跤,草把下巴颏刮破了。”说着指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笑。
下巴果然一个血道子,桐桐也笑:“给二狗子多一勺羊血!”
二狗子嘿嘿嘿的笑,往他姐姐身后藏。
桐桐这才说獾子,“带着猎物,归!”
归喽!
“归喽——归喽——归喽——”
一声声欢喜的回应声,是一种在军营中久没听到的声音了。
桐桐再次邀请苗子川:“大人,跟我们一道儿回吧。今晚上炖黄羊烙饼,您尝尝我的手艺。”
好!走吧。
路上的时候,苗子川就看骑在马上一脸笑意的桐桐:“夫人……可还习惯?”
“说习惯那是假的。”桐桐看着草天相接的远处,而后叹道:“毕竟在京城,在皇宫大内,是听不到这里的风声的。没来过之前,边陲只在先生的言谈里,只在尺幅大小的舆图上,甚至只在伤春悲秋的诗词里。”
她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看向苗子川,“宫学里的先生都是当朝大儒,先生口中的边陲,那是两国的交往史,却没告诉我们,你来我往的争夺,边陲之地的百姓是如何过日子的;圣人御书房挂着巨大的舆图,他也曾指着舆图告诉我们那就是江山,却不曾告诉我们,江山并不是处处都如京都一般繁华;读过的诗词里,景是壮丽的,人是悲壮的,却来了才知道,想要悲壮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更多的人只有悲没有壮。”
苗子川被这话说的,鼻子隐隐有些发酸。谁又不是怀着满腔的热忱来的,可……这个江山值得保吗?
他只听着,没言语。
那边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子窜出队伍了,这位夫人在马上吆喝:“脱离队伍,罚你们把今晨交的字多写十遍。”
那俩小子指着远处,“夫人,兔子。”
桐桐招手叫两人过来,“侯爷有没有说过,‘将军赶路,不斩野兔’的道理。”她指了指队伍里活着的黄羊,“这些小羊受了惊吓,回去得用药,才好养活。养活了它们,明春就会多更多的小羊崽。你们在回去的路上撵兔子,一定能撵上吗?就算撵上了,耽搁了时间,折损了小羊,哪头大,哪头小?”
两人不说话了。
“目标定了,只管朝前走,不许左顾右盼!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许留恋,不能多看一眼,懂吗?”
记住了!
“去吧!”桐桐打发了俩孩子,獾子抬手,“夫人,我领罚。”
好!你带队,你领罚,本就该如此。
苗子川什么也没说,一路上就这么看着。一回来,这些孩子就各自安排去了,不用人多管。
尹禛才从营里回来,站在门口等着桐桐呢,谁知道连苗子川一起等回来了。
他就喊吕大力,“去请莫大人,就说苗指挥使到了,今晚本侯宴客。”安排完就迎了过来,“大人,这么快又见面了。”
“侯爷!”
主客彼此见礼,就把人往里面让。
正厅里的家具不精致,但却也样样都有,收拾的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甚至于还多了几分雅致。
桐桐粗粗的梳洗了,就亲自泡了茶端过去,粗瓷的茶具,茶却格外的清香。
苗子川又喝了两口,才问桐桐:“这是从京城带的茶叶?”
桐桐就笑:“那倒不是!这就是白头山产的刺茶。”
那便是制的好,味道甘醇。
桐桐没再接话,尹禛点了点头之后她就出来了,得安排饭食了。其他的随从朱富贵帮着招待,正堂里只剩下苗子川和尹禛两人。
“知您在军中也未必得自由,此次多亏了您。”尹禛举起茶盏,“我敬您。”
不敢!您是侯爷,如今又非有罪之身,岂敢受此礼。
“要论尊卑,您又何必来一趟呢?”尹禛举着茶杯没放下,“知您与岳父交情匪浅,小子亦知受了谁的遗泽,这一杯,是晚辈敬世叔的。”说完,将杯子双手举起来,与额头齐平之后才喝了的。
苗子川:“…………”你非要以林虎臣的女婿的身份来敬我,那我还真就没法推辞了。
行吧!世叔就世叔吧,认了。
他端起杯子将茶喝了,尹禛眼里便有了笑意,又亲自给斟茶:“世叔,小侄知您之能,亦知您这些年心灰意懒,对朝廷寒心之极。可世叔啊,这天下不只是圣人的天下,这边陲也不只是圣人的边陲。为某些人,这江山不值得保!可若为了天下之人,为了天下公义,这江山又非保不可。”
他的手指点在桌子上,“而今的镇北军哪里镇北了?不仅不能镇守北部,如今俨然长了北部的一颗毒瘤。为祸为乱,无人可治。此害对百姓而言,与戎狄之害有甚差别?”
苗子川眉头微微一皱,“侯爷这话……可谓大胆。”
不是话大胆,而是局势到了现在,事难办了。
事难办了,越发没人敢说实话了。
尹禛将茶推过去,问说:“世叔可愿做一回敢说实话的忠臣?”
苗子川抬起眼睑,与这位小侯爷对视,良久之后才道:“今方知——小侯爷心存大志!”
第1404章 风云际会(44)
莫千户来了之后才开的席,炖黄羊得用草原上一种草,淘洗干净了,整大颗往里放,然后点上盐和小茴香就很香了。
再配上几样酱菜,烙饼。
蒜泥的羊肉、凉拌的羊血,爆炒的羊杂,酱烧的羊蹄子。羊汤饼子往出一端,味儿特别香浓。
尹禛喝了一口汤,意外的挑眉。桐桐看着他笑:怎么样?是不是还行?
说实话,今儿这个汤她自己都觉得惊艳。
尹禛点头,特别大口的先喝了半碗。他就发现只要桐桐努力的想把什么事做好的时候,是真的能做好的。
莫千户在,什么话都不适合说了。来来回回的,说的都是往年冬天如何,今年的冬天又如何过的事。
桐桐出去盛了一罐子羊汤,又夹了几个羊肉饼子,再把好羊肉切了好几斤给装起来递给韩况,“给铁匠铺子送去。要是碰上熟人……”
“就说给黄羊做圈,门上需得个铁轴子。”
桐桐就笑:“去吧!”
一顿好的饭食,宾主尽欢。
酒散了之后,莫千户回去真就呼呼大睡了。可苗子川却睡不着,他靠在炕上,直到门被轻微的敲响,他蹭的一下起身,靠着门低声问了一句:“谁?”
“我。”
苗子川将门打开,门外站着个人。他警惕的四下里看,那人直接闪了进来,“没人!都睡死过去了。”
苗子川将门关上,指了指内室,看向来人:“有什么话不能明天找机会说,非得这个时候过来?”
“便是有人看见了,也只以为您不舒服,叫了郎中。”
没错,夜半来见苗子川的正是方郎中。
苗子川将胳膊亮出来,方郎中掏出药油,做出一副要给擦药的准备。这才低声凑在一起说话。
“小侯爷与老丁他们走的太近了,这不行。”
苗子川皱眉,“老丁他们想干什么?别以为只有我身边有监军,哪个地方是没有探子的,太不谨慎了。”
倒也不怪方郎中,“这是小侯爷跟这位小夫人……实在是黏上就扯不下来。”说着就低声抱怨,“还有我这边,我怀疑夫人是怀疑了。”
嗯?
“夫人一直从我借医书读。”
该是出门带的书少,这地方又能找到几本书,打发时间的吧。
方郎中将药油搓到手心里,给苗子川往肩膀上搓,三五下之后,一股暖意融融的感觉直往皮肤里渗,“咦?”
“觉察出来了?”方郎中叹气,“药油是之前夫人叫人给我送来的!”
给你送药?
“对!正适合你用的药,你说巧不巧?”方郎中手上忙着,嘴上也没闲着,“还给我带了蒜泥的羊肉、羊杂汤,烙饼。”都是我喜欢吃的,且一般会去街上吃的饭食,那可真是太巧了。
苗子川扭脸看他,“你也是……老人了,怎么就这么大意?”
谁大意了?我一直在这么些人的眼皮底下,谁看出我有问题了?可他们就是看出来了,怎么着吧。
而且,“夫人今儿还给我传话了。”
说什么了?
“说想跟白头山做药材生意,问问我的意见。”
苗子川一扭身,忘了胳膊还在对方的手里,这一下给扯的,他‘嘶’的一声,“所以,你们跟把老底子掀给对方看有什么差别?苦心经营十数年了,他们才来了几日?把你们一个个的都给刨出来了。就说呢,今儿突然跟我说那个话。感情这是摸到老底了。”
方郎中颓然的坐到边上,“这总不是坏事。”
苗子川看了方郎中一眼,“统领……是个什么意思,你知道?”
我不知!但是,“从我这段时间对小侯爷的观察,他……未必不能……”
苗子川起身在屋里徘徊,良久之后才道:“给统领传信吧,这事别瞒着。”
好!
“明天给我和老丁安排个见面的机会,我想听听他怎么说。”
也好!
“见面了?”桐桐坐起身来,靠在窗上,跟窗外的人说,“我知道了,早点睡吧。”
尹禛翻身问说:“谁呀?”
“黒鼠。”
黒鼠是身上有些残障的孩子,左手缺了两根手指。他是小时候差点冻死在外面,得亏了野狗咬掉了他的手指,他愣是疼醒活过来了。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戾气,又因为残障一直不露头,总是缩在人群后面减低存在感。
结果一碰面就被桐桐给相中了。
这孩子平时也是不声不响的,家里值夜的事总有他一个。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孩子留意起了各处的消息。有了消息,他就给送过来。
“谁跟谁见面了?”
“方郎中跟苗子川见面了。”桐桐重新躺下,“黒鼠很有几分本事。”
“他晚上不在府里值夜?”
“留他看家是暴殄天物。”桐桐低声道,“知道为什么叫鼠吗?”
因为爱晚上出去溜达?
“爱晚上溜达,和能晚上出去溜达,这不一样。为了活着,他愣是练了一身晚上出去溜达的本事。千户营那地方好歹总有吃的,他是实在找不到吃的了,就去溜一圈。再找不到了,再去溜一圈。进进出出的,哪有他不知道的事。”
尹禛就翻身起来要开窗户,这么着谁家说话也不安全。
桐桐一把摁住了,“放心吧!他懂分寸。”
尹禛重新躺回去,“尹继恒……这些年在东北经营的不错。”
嗯!
“但是,他的想法跟咱们可能并不一致。”
桐桐没说话,她也不知道话该怎么往下说了。她问说,“他会来见咱们吗?”
会的!我想指挥他的人,他当然会来见的。
说是回见,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这一日,韩况去采买食盐香料,回来脚步匆匆的,“夫人,有人给我的篮子里塞了一封信。”
信?拿来看看。
结果信上没有署名,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一个地址。再有就是,信纸上有一个印章,这个印章桐桐不认识。
自己不认识,那只能是尹禛认识。
将他喊回来,他只扫了一眼,就道:“这是周王府内宅调拨物品用的印章,外面没人见过。”他将信纸揣起来,“走吧!出去转转,二叔来了。”
尹继恒选的地方是一家南货铺子,在街道的正中心位置。
出来转的时候碰见别的百户家的女眷,人家少不了过来见礼打问,这是要去哪?
桐桐就应付:“二公主生辰快到,看看有什么新鲜的好货没有。”
原来是给贵人置办贺礼呢。
“是!”
“那您忙。”
客气的跟对方告别,然后远远的听见妇人们吹嘘跟她这个侯夫人关系还不错。
尹禛笑拉着桐桐进了南货铺子,掌柜的一脸笑意,“好货都在内堂,您随小的来。”
内堂再朝里,一直到最后一处小院,一个简陋的小房子跟前,桐桐看到刀疤脸的大叔,才确定来的真的是尹继恒。
她一样欢欢喜喜的问:“真是叔父来了?”不等里面应答,她就先去推门,“叔父,我进来了。”
然后就推门进去了。
尹继恒坐在轮椅上,边上就是火炉,手里捧着一本书,案几上是香浓的茶。见了桐桐,他把书放下,招手叫桐桐近前来,“如何?受苦了吧?”
也还好!她过去蹲下,手放在尹继恒的膝盖上轻轻的揉着,“叔父,我配了药,外敷的,不会变好,但也不会变坏。回头您敷上吧,要不然,这一日一日,骨头缝都是疼的。”
尹继恒的面色柔和,眼里都沁着笑意:“知道你学医了,还很有天分。不过,叔父这腿,你就别操心了。”
“我不为您操心,那也没有爹爹叫我操心呀?”桐桐的手上用足了力气,“您得做个听话的病人。”
这个孩子呀,总是往心里最软的地方戳。
他抬头看尹禛,尹禛拍了拍桐桐,“叔父还没喝过你做的黄羊汤,去炖碗汤吧。我跟叔父说会子话。”
桐桐就朝尹继恒得意的笑,“我要做的好了,您得奖我。”
好!奖你。
桐桐果然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将门给带上了。
尹禛这才坐在尹继恒的面前,自己给自己倒茶,而后才道:“二叔,桐桐的药还不错,您可以试试。”
“不试了!这么疼着,天天这么疼着,能叫我记得,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了的!我身上背着那么些人的血海深仇没报呢。”
尹禛端着杯子转着,“二叔,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了,也是你我叔侄之间必须见面谈的缘由了。”
尹继恒缓缓的闭上眼睛,“你来了之后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
“我知道您知道,我还知道,镇北军被您给钻成了筛子。”尹禛重重的叹了一声,“您对镇北军了如指掌,可二叔啊……镇北军之恶,您该比侄儿更清楚才对。可是,您放纵,您任由这种境况继续下去,所为何来?”
复仇!
“复仇!”尹禛将茶杯放下,“与您有仇,与我有仇,与桐桐亦有仇。正因为您的仇里包含了我跟桐桐的仇,所以,侄儿能说什么呢?可二叔,咱们的仇……与生民百姓有什么关系?”
他看向窗外,“我知您背负的良多,可叔父啊!若是任由这么下去,复仇的意义又在哪儿?当年父亲和岳父所坚持的公理和公义又何在?若是我们的心里只有私仇,而忘了天下为公,百姓为重的道理,叔父以为我们与皇位上那位有何不同?”
所以呢?
“所以,将您的人交出来!镇北军我志在必得。”
若不交呢?
尹禛起身,看着他:“还是那句话,镇北军我志在必得。”
能用的用,不能用的——杀!
第1405章 风云际会(45)
风卷着尘土,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尹继恒抬起手,用衣袖遮住面容,半晌之后,再度放下衣袖之时,他的眼睛半晌没睁开,只是有两道清泪从面颊滑落。
他说:“眼睛进尘土了。”
尹禛:“……”你这眼泪一下来,我突然就觉得我好像变成了没理的那一个。
他也垂下眼睑,抬手摸了摸茶壶,将茶壶重新放在炉子上温着,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有几分哽咽了,“二叔,您不是别人。侄儿跟别人不能直言的话,唯有在您跟前敢说了。”
说着,又起身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盖在尹继恒的腿上,“叔父,正如桐桐说的,我们俩都是无父之人了。当年的东宫旧人,父亲最看重您和岳父。您与父亲和岳父的关系,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在您面前,儿从不隐瞒所思所想。或是对了,或是错了,您想教训,教训便是了。儿绝不敢有怨言!”
尹继恒看着尹禛,抬手放在尹禛的脸上,“孩子,你知道你母亲的娘家人都去哪了吗?”
尹禛没言语。
尹继恒的眼泪又下来了,“先太子妃姓万,万家乃开国勋贵,万家在本朝,五代人,一共战死了一百二十七口。可最后的结果呢?最后的结果便是,满门抄斩,一个不留。包括三岁孩童,包括一门妇孺,尽皆被株连。孩子啊,你口里的仇……那般轻易的就能放下,不外乎是那些人在你从未曾出现在你的身边,他们之于你而言,都是陌生人而已。可孩子呀,那些人之于我而言,不是!那些宫门口横死的,有我的同窗,有我的同僚,有我的朋友,有我的故交……我活着不过是一缕幽魂罢了。”
尹禛摇头,才要说话,门就被推开了,桐桐才外面进来,又顺手将门给关上了。
她挡在他身前,蹲在尹继恒面前:“叔父,尹禛并不是您以为的,不拿私仇当回事?到这个世上来,谁没有爹娘?谁不想有爹娘?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匹夫尚有此志,更遑论他?恨吗?恨呐。恨的一夜一夜辗转不能眠。站在您跟前,跟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口问心,心问口,一遍一遍再一遍。可是,叔父呀,您可曾去外面转转,您可曾见过一个小小的千户所里,竟是有数百孤儿。您可知这些孤儿是怎么求存的?叔父啊,儿问一句,这些孩子又该找谁去寻仇?”
尹继恒摸了摸桐桐的头:“乖!你出去吧,这是男人的事。”
“叔父,若这些都是男人的事。那婆婆贵为太子妃是怎么没的?我娘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她又是怎么死的?还有那些跟着流放到这个地方的妇人,您可知道她们遭遇了什么?不说这些,就单单白贵妃,还有白氏,她们难道不是因为您所谓的‘男人的事’把命搭上的?真要是天下大乱了,哪里分什么男人女人?就像是那两县的妇孺,何其无辜。叔父呀,那些人的仇又该找谁去报?”
桐桐就道:“报仇的方式有很多!叔父,您和天和帝一样,路子偏了。”
偏了又何妨?
尹继恒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他卑鄙,他可憎,他丧尽天良,可他赢了;我们磊落,我们光明,我们心有公义,可我们输了。孩子,那你说,谁的法子更好呢?无所谓光明亦或是黑暗,能赢便是好的。”
桐桐不住的摇头,“不对!手段无所谓光明还是黑暗,但目的一定得是光明,得是——至少在利己的基础上能做到不伤人的。尤其是弱者!若是伤害了他们的利益来报自己的私仇,这就是错的。”
尹继恒的手放在桐桐的头上使劲的揉了揉,“你啊——真像你爹。”说着,又看尹禛,“你呢?你不像你的父亲,也不像你的母亲……我实在说不好你到底是像谁。”
尹禛沉默了片刻,坐了回去,“我不想像父亲,父亲有心胸无手段,空有一腔抱负却无能力施展,还连累了身边之人遭难。我也不想像母亲,她许是贤德,许是温良,但身为东宫储妃,连子嗣也不能保住,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无能?”
尹继恒笑了一下,“你这话,原也有理。”
“那我今儿跟叔父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他抬手,桐桐将温好的茶递过去,他斟满了,而后饮尽,这才道:“您以为我为公而忘私,那您错了。
第一,我这人私心重。为了活着,别说为公了,便是私仇我也能暂时搁置。首先,我得活着,我得活的好哦。我得叫桐桐跟着我,过的是好日子;其次,我得对得住跟着我的人。我的人,我护着。谁想欺负也不成。我得叫这些人出力了就得有回报,付出忠心了,就得有个结果。这是我的私心。
第二,我这人野心大,受不得委屈,也不肯屈就于人下。不如人时,我可以缩着、苟着,无所谓君子不君子。人不如我时,看人而行事。那人行事尚可,无甚错,我愿意逍遥于山水之间;那人行事不成,那对不住,我必能取而代之。
第三,在其位,某其政。既然要管事,那事一定得往正的管。天地有正心,欺不得。人间有正气,骗不得。要做,就得做问心无愧的事。无愧来人世一遭,无愧站立于天地之间。
所以,总的来说,我是个务实的人。我说出口的话,是因为我做的到,我才说的。正如镇北军之事,侄儿笃定能拿到手里,这才与您谈的。您若不愿,或是想试试侄儿的本事,那请叔父在这里小住数月,年前年后,必见分晓。”
尹继恒看他:“你的身份,明着掌控镇北军,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怎会?尹禛看着他:“掌军当然是得明着掌管,若无圣旨,侄儿又怎敢说掌管?”
你有办法叫尹继郭下旨叫你掌管镇北军?
“自然。”尹禛起身,“叔父,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叔父再仔细想想,我等您三日。三日之后,您若没有回复,那侄儿就该动了。”
尹继恒眼里多了几分兴味,沉吟了半晌之后,“好!你且回吧。容我思量思量。”
桐桐拉了尹禛一下,“汤快好了,陪叔父吃顿饭吧。”
尹继恒摆手,“去吧,还有时日呢,也未必就得今日。”
桐桐叹气,起身福了福身,跟着尹禛出来了。
到了门口了,又交代刀疤大叔,“再小火炖半个时辰,要趁热喝些,对身子好。”
是!
从里面出来了,冷风一吹,怪冷的。
桐桐一扭头,见尹禛的大氅不在身上,便要解身上的给他:“该着凉了。”
尹禛一把摁住了,“别闹!”我怕着凉,你就不怕?“就这几步路,无碍。”
桐桐抱着他的胳膊,低声问说:“我觉得……他很固执!这些年的遭遇……叫他的性情上越发的固执起来了。他疼咱们的心比谁都多,可有些事,成了他的执念。这会很麻烦!”
尹禛只笑:“说一声,是尊重。其实,说不说,对事情本身来说,重要吗?”
反正都要宫里下旨的,跟尹继恒说不说还真没那么重要。
“是啊!不重要。”可有些话呀,就是得说在头里。如此,才显得亲近。便是出现了分歧跟争执,但不会叫情况往更坏的方向恶化。
毕竟,他是恩人呀!周王府都是恩人呐。
桐桐就问说,“那真等他三天?”
嗯!等!等他三天。
桐桐就笑,拉着他问说,“那这三天,你打算干什么?”
你想我干什么?
“我想你在家陪我。”
“后天和大后天陪你,明天不行。”
明天你要去哪?
保密!
桐桐还以为他要干嘛呢?结果人家带着人也出去狩猎去了,追着狼群撵狼去了,然后晚上都快子时了,这才带着一身血腥味回家来。
给桐桐吓的还以为他受伤了,检查了一遍,身上挺好的。
“就是沾了狼血了。”
这人真是的!打猎完了,叫人把狼带回来就是了,非得自己去扛狼吗?
尹禛从荷包里往出倒:“看!这是什么?”
血呼啦的,什么呀?她拿手扒拉了一下,“狼牙?”
嗯!狼牙,狼王的狼牙。
“你挂着个狼牙呢,还弄狼牙干嘛?”做项链吗?怎么那么清闲?
尹禛也不辩解,只笑眯眯的由着桐桐絮叨。
结果后面的两天,他真没出门,就在家里摆弄那狼牙呢。等到第三天晚上了,桐桐不住的往外看,等着尹继恒那边的消息。结果尹禛不疾不徐的,递了个狼牙坠子过来,“瞧瞧,喜欢吗?”
给我做的?
“嗯!给你做的。”
桐桐将狼牙坠子放在手心里打量,做工不算细致,但上面的花纹好像个什么字。她看不清楚,就问呢:“什么字?”
你猜?
桐桐端详了半晌,还是看不清楚。只问他说,“只给我做了?还是给你自己也做了一个?”
尹禛摊开手掌,手心里果然还有一个。
桐桐便笑了,“那我知道了,我这个上面是‘禛’,你那个上面刻的是‘桐’。”
尹禛刮她的鼻子,真跟长在自己心尖上似得,想点什么她都能知道。他抬手给桐桐戴上,又把自己的戴上。
桐桐低头不停的摆弄这挂坠,问他:“为何费心的去猎狼?你做的什么我不喜欢了?”或是你送我的什么,我不珍惜了?“还是你信他们说的,狼牙能辟邪,保平安?”
辟邪保平安,这当然是自己的期盼。
但是,还有一层意思,她怕是并不知道——狼王一生只一个伴侣!
第1406章 风云际会(46)
三天的时间,未曾等到尹继恒。
桐桐拿了尹禛的腰封,得环着他的腰才能给束起来。她站在他身后,将腰封给绑好,而后低声问:“是不是要忙起来了?”
尹禛‘嗯’了一声,才又说了一声:“别怕!我有分寸。”
桐桐从后面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背上,要说什么到底没说。只是这么过了良久,外面韩况禀报说:“朱总旗来了。”
朱总旗说的是朱富贵。总旗能管五个小旗,一个百户所里有两个总旗。现在一个是他,一个是吕大力。
今儿尹禛该是要带着朱富贵出门的。
桐桐放开手,将大氅递过去,“万事小心。”
尹禛接了大氅,看桐桐的手,“天冷了,别总自己下厨淘洗。”
无碍!
尹禛攥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撒了手转身就走了。
桐桐站在原地没动,然后坐在炕沿上沉默着。
韩况进来低声问:“夫人,獾子问今儿还出去打猎吗?”
今儿怕是不行,“风沙太大了,都歇着吧。年岁小的也扛不住。”
韩况就打岔道:“几个小的在空院子里玩的时候逮住几只刺猬,正杀了要烤肉吃呢,要去瞧瞧吗?”
刺猬呀?
桐桐起身,“你把刺猬的皮要来,另外再赏他们几斤肉烤着吃去吧。就说,这个刺猬皮我有用。”
是!
桐桐挽起袖子,在家里鼓捣了半天的刺猬皮,而后用罐子装了,这才拎出去,又去了南货铺子。
掌柜的见了桐桐愣了一下:“夫人,您……”
“我来再挑些好的南货。”
还是要去后院见人呀。
尹继恒听了禀报惊讶了一瞬,问刀疤:“桐儿来了?为甚的?”
不知。
“叫进来吧!”
然后桐桐就进来了,尹继恒还没问呢,就见她取了边上的空茶碗,从罐子里取了药膏,然后放在碗里,用炉子上的滚水往上一冲,不停的摇着碗里的汤水,叫药膏一点一点的融化。化开了,也不烫了。
桐桐递过去,“叔父,吃药。”
吃什么药呀?
“您吃了就知道了。”说着,就这么固执的举着,一动不动。
刀疤才要拦着,那边尹继恒却已经接过去一口气给喝了。刀疤欲言又止,自从当年出了那样的事之后,统领真的不吃别的人手里递的东西了。
药吃下去了,桐桐就说,说刀疤叔,“扶叔父去躺着。”
做什么?
躺着了,桐桐把袖子卷起来,手搭在尹继恒的双腿上,“叔父,得治呢。您这么疼着,我跟尹禛都不能安心。您不敢忘的,我不会忘,他也不会忘……所以,有我们替您记着,您不用老这么折磨自己了。”
说着,就上手在大穴上使劲的摁。力气跟不上,她就用胳膊肘来摁着。
一边摁着一边跟尹继恒说话,“我这是现学现卖的,人家也不肯叫我试。您也不是外人,我也就敢拿您试。所以,要是重了,您忍着;要是轻了,您也将就着。”
尹继恒先是不自在,可被这么一说,他都不由的先笑了,“你这孩子……赖皮起来随谁?”
桐桐嘿嘿嘿的笑,“今儿咱爷俩吃饭,包饺子好不好?”
尹继恒叹气,看着桐桐:“怎么?尹禛改主意了?”
“看您说的!”桐桐就笑,“那谁家父子叔侄之间,没有个意见相左的时候?至亲密的夫妻为什么会吵架,还不都是有分歧吗?您就说,谁家不吵嘴?谁家不打架?家事如此,国事不也如此?看法都一致,那得多可怕。就一如当年的东宫,但凡有一个阻止了先太子秘密去见圣驾的,事情至少不会那么发生。可为什么就没人拦着呢?因为上下太一心了,我爹应该是属于最爱提反对意见的,可对?”
尹继恒没言语,这话他也没法否认。当时不是没人提反对意见,只是对反对意见没有足够的重视罢了。
桐桐就道:“看!事情就是这样。谁都想不了那么周全。意见不一致,这是好事呀!证明这里面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对吧?就像是您跟尹禛谈了之后,他知道您心里的心结在哪里,也会特别的重视您的感受。而您呢,至少也知道尹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顾虑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不是以后做什么决定,也都会想一想他说的也有他的道理呢?”
她嘴上叭叭叭的说着,手上却用足了十分的劲儿,汗珠子顺着额头滴答滴答的往下掉。
不知道是药的作用,还是她这按摩的到位了,竟是觉得双腿先是有麻了之后好容易血液畅通了,像是有点凉凉的感觉上下的窜。不大一会子,又觉得是温热的。
然后紧跟着,人就觉得浑身都是软的,明知道人还在呢,他竟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再醒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叔父,起来了,吃饭!”桐桐扶他起来,又递了热帕子叫他净面,“沙葱羊肉馅儿的饺子,您尝尝。”
尹继恒看着炕桌上摆着的饭菜,就看了桐桐一眼,尝了尝。
“如何?”
“尚可!”
桐桐嘟嘴,“明明很好吃!才得了个‘尚可’。您不厚道!”
尹继恒只笑,一个人吃了两盘子。
桐桐收拾了就跟尹继恒摆手,“叔父,我先回了。对了,饺子我带走三盘子,晚上煎了给尹禛当宵夜了。”
然后真的很高兴的走人了。
尹继恒一个靠在炕上,刀疤进来拾掇的时候讪讪的笑:“这孩子……实在叫人拒绝不得。”
太缠人了。
尹继恒就笑,像是想到了多好笑的事似得,先是忍俊不禁,而后又哈哈大笑。
给刀疤吓的,这么笑,这都多少年没有的事了。
尹继恒笑着笑着就又红了眼眶,“当年东宫才添了嫡子的时候,太子高兴的呀,说了,我跟虎臣家,谁家先添了女儿,谁来做他家的嫡长媳。只是后来尹禛这孩子身子不好,一直连大名都不敢给取,就怕压不住。等后来,虎臣家添了女儿,又是个弱的养不活的样子。太子还试着跟虎臣提过,说要不结个亲,说不得命里相合,就都好了呢。虎臣只不乐意,每次太子一提,他溜的比兔子还快。”
刀疤脸跟着笑了:“林将军一个不信神佛的人,自从姑娘出生了,就开始信神佛了。”
是啊!信神佛了,可见什么都是注定的,“当年两个孱弱的孩子,在一块了,是比以前更健壮了。”说着,就一脸兴味的问刀疤,“是不是很般配。”
嗯!都长的好。
“不是长的般配,是性情合适。”尹继恒看着被点亮的灯烛,“那丫头来瞧我,是真心的。可那一句一句言语,软的呀,听的人都舍不得戳她一下。昨儿尹禛是硬,叫我知道底线在哪;她今儿来是软,软的贴着你、靠着你,你就说,你就是有天大的脾气,还发的出来吗?”
“是呢!之前听说她杀人那手段,我心说,这性子是个硬的。得亏小侯爷性情温厚温和,倒也般配。可而今再看,竟不是如此。”
这不就是说的两口子嘛!永远知道怎么给对方打配合。天造地设也不过如此了。
正说着呢,方郎中和老丁来了。
刀疤出去请人的时候低声把今儿的事跟两人说了,这俩毫不意外。
尹继恒在里面催:“进来说吧,别嘀嘀咕咕的。”
方郎中和老丁这才进去了,进去了就自己找地方坐。
老丁不自在的问了一声:“统领……那之后,怎么办?”
尹继恒抬手要了一杯茶,这才道:“看看他的本事吧!公心……得有!可在势不均、力不敌的时候,一颗公心……能走多远?谁知道呢?太子当年的公心不重吗?可赢不了,空有一颗公心做什么?只有真的站在最高处了,那颗公心才有用呐!”
所以呢?
“不能把赌注押在一个人身上。”尹继恒叹了一声,“今晚我就动身。”
去哪?
“白头山。”
“走了?”桐桐看着南货铺子的掌柜的,“叔父昨儿并未提起呀?”
“是去附近走走。”
“那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好,“许是半个月一个月的,许是三几个月也未可知。”
桐桐看着篮子里的药,“这个……你要是能捎带给叔父,就捎带过去。天越来越冷了,等雪一降下来,太受罪了。”
掌柜的接了,桐桐便不再多问,转身出来了。
路过铁匠铺子的时候,丁叔还是挺忙的,有些躲避桐桐的眼神。
桐桐过去在炉火跟前坐了坐,“丁叔,别怕,我不问,不叫你为难。”
老丁:“……”你还不如直接问我呢。你这可怜兮兮的样儿,我真的都要不忍心了。
桐桐真就没问,半晌之后要走了,她叮嘱说,“有空院子,房舍还是要比毡房保温的。要是实在不行,住地穴也行。这太冷了。”
老丁:“……”在她踏出去的一刻,他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声,“夫人,您跟小侯爷……很重要!放心,没人会伤害你们,也没人会看着你们被人伤害。”
桐桐站住脚,朝老丁笑了一下,“丁叔,我知道!”我们就是太知道了,才更难受呀。
所以,这位叔父到底是去哪了呢?
尹禛将折子上的墨迹吹干:“别去打听了,他去了白头山了。”
桐桐恍然,而后问说:“要联系飞驹子吗?”
“飞驹子?”尹继恒看着眼前这个如阳光一般灼目的少年,抬手叫他:“过来,叫我看看你。”
飞驹子看了师傅一眼,尴尬的朝过走了几步,站在这个怪人面前。
尹继恒一脸的感慨:“孩子,我当年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你身上的血污还不曾擦干净。”飞驹子挠头:“听师傅说过,我家被人灭门,您是父亲的朋友,是您将才出生的我救了出来的。”说完,纳头就拜:“您是我的恩人。”
第1407章 风云际会(47)
“起来,孩子。”尹继恒抬手拉了飞驹子,看着他手上的老膙,然后缓缓点头,“孩子,你下苦功夫了?”
飞驹子嘿嘿的笑,看了师傅一眼,这才道:“是师傅盯的紧。”
边上站着的小胡子中年人,叫宋子儒。
宋子儒的父亲是太子的先生,也是尹继恒和林虎臣的先生。当年,也死在宫变中了。
尹继恒看向宋子儒,而后眼圈红了,“好些年不见了……”无人再认得当年的青衫子儒了。
宋子儒笑了笑,递了一杯茶过去。
尹继恒接过来然后又看飞驹子,“书读的如何了?”
飞驹子的神采一下子飞扬了起来,抬手从边上的桌案上拿了文章递给尹继恒:“您瞧瞧。”
跃入眼帘的字叫尹继恒的心狠狠的一颤,然后看向宋子儒。
宋子儒缓缓点头,尹继恒才笑了,看向飞驹子:“写的好!已经颇有气象了。”
飞驹子一脸得意的看向师傅:我就说吧,我这个徒弟学的挺好的。
宋子儒拍了拍飞驹子:“去吧!安排饭食去吧,我跟老朋友想单独聊聊。”
飞驹子撒欢的跑出去了,要多欢腾有多欢腾。
等人走了,宋子儒才推着尹继恒出去,半山腰更空旷,他停下脚步,“我看见了那位小侯爷了。”
听说了。
宋子儒看尹继恒:“其实,我更看好那位小侯爷。”
尹继恒扭脸看他,然后不解:“一个你连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一个却是一带大的,一手教养的。为何会这么去想?”
宋子儒没回这个问题,而是问尹继恒:“您是怎么想的?”
尹继恒没瞒着,将这几日的接触都告知了宋子儒:“这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养的。不像太子,也不像万家人,要说像周王府的人也行呀,可其实呢,他也不像是周王府的人。我其实是看不透他的。看不透,便拿不准。”
宋子儒坐在边上的石头上,“你这么一说,其实我更看好他了。”
为何?
“帝王是教不会的!帝王是天生的。哪有臣子能教出合格的帝王来呢?”宋子儒叹气,“家父曾经就有过这样的忧虑。太子是按照先贤眼里的明君教养的,可古来的书有几本不是文人写的?文人把期盼的帝王样子描摹出来,然后立为标杆。文人又编纂史书,以后人的,臣子的角度继续去褒贬古来帝王……老兄呀,这公允吗?这样的太子是完整的太子吗?这样的帝王又是完整的帝王吗?”
尹继恒没言语,垂着眼睑默默的听着。
“飞驹子的一些行为,我从不约束。”
就像是浑水摸鱼,带着妇孺讨生活这件事,这其实是踩着道德的底线的,但那又如何?太子未必得是君子,这是他后来悟到的。所以,就这么纵着,容着,总想着将来会有不一样的惊喜也不一定。
尹继恒就看他:“这不是挺好吗?他心有善恶,胸有是非,却不局限于手段。”
宋子儒看尹继恒:“老兄觉得小侯爷心中的恨不深,仇不大,甚至于从不将私仇挂在嘴上,因此,您觉得他谋划中的未来,跟你有差异,可对?”
对!我就怕到最后,一个大义接着一个大义,都为大义让路了……当年的那些旧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揭过去了。
宋子儒摇头,“我的老兄,所以说,我更看好他呢!”
何意?往明白的说。
宋子儒就笑,笑着笑着眼泪都下来了,“他恨呐,他焉能不恨?可他恨了,他会忍着,他会笑着,他会放在心里,跟谁都不提。今日不提,明日不提,今生今世,他都不会提一个‘私’字,你道为何?”
为何?
“因为帝王无私呀!可帝王是人,焉能真做到一点私心都没有?不能的,对吧?所以,帝王会杀人,会复仇,会一分一毫的还回去,但不会宣之于口,不会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口实,以成为将来被人攻击的借口把柄,甚至于给后世史书上添上一笔。”宋子儒看尹继恒:“事能做,但话不能说。狠事能做尽了,但话里永远是忠君报国、仁义礼智、天下为公。能做小人,能做伪君子,能说一套做一套的,就是帝王!”
尹继恒愕然的看着他:“你倒也不用把这个孩子想的那么的……不光明,不磊落。”虽然他确实是有一点,但也没那么过分。
宋子儒笑了,朗声大笑,“帝王有术,无人能教;帝王有道,无人可指引。非自悟不可得!有些心性是天生的,后天补不齐。”
一如飞驹子,他是有些小油滑,但也只是油滑。总的来说,他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基本都是一致的。那位小侯爷靠本能就能做到的事,他却学不会。
其实,他更希望如此。天大的担子叫别人担着又何妨,他还是希望自家的飞驹子,永远这么自由自在的。
况且,“老兄啊,俩孩子是嫡亲的手足兄弟,你又何必非得弄得……万一兄弟失和,你又当如何?”
尹继恒才要说话,就听见远远的传来脚步声,人还没到,声先到了:“师傅,饭菜备好了,请恩人来用饭吧。”
这一出声,两人的谈话到此就被打住了。
饭菜很简单,都是山里的山野菜。
尹继恒拿了筷子,那边飞驹子就倒了酒:“恩人,我敬您一杯,大恩不言谢。”
“不许叫恩人了。”尹继恒接了这酒,“不能叫恩人,你要非叫……就叫叔父吧。”
叔父?
“嗯!我……跟你父亲是堂兄弟。”
堂兄弟?“那咱们家还有人活着?”
尹继恒长叹一声,“活着的……仇人多过亲人。”
“那就是说我还有亲人在世?他们人呢?”飞驹子噗通一声跪下,急切的看向尹继恒,“他们在哪?是不是也……在哪里躲着呢?是不是也不敢露面?是不是露面也会有危险?”
尹继恒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嗯’了一声,“叫人知道了,难免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飞驹子看着尹继恒,想在他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虚假。可盯了半晌,发现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跟着沉默,便不再问了。又给尹继恒敬了两杯酒之后,起身退出去了,“叔父和师傅慢用,我先下去了。”
宋子儒担心的看了这个孩子一眼,还是什么也没说。
直到很晚了,宋子儒去了飞驹子的院子。这孩子正在推着磨盘练臂力,深秋的山里别人都冷的离不开大氅了,他却浑身热气蒸腾,显见是湿透了。
“山风大,回屋吧。”宋子儒先往屋里去。
飞驹子将磨盘放下,跟了进去。一进去就将衣裳脱了,随便的擦了擦,而后扔了帕子,从床上抓了件衣裳套上,这才道:“师傅,那人真是我堂叔?”
真的!
飞驹子靠在门边上,“可他一直也没说他姓什么叫什么?更没告诉我,我爹叫什么名字,我娘姓谁名谁。要么,是他不想告诉;要么,就是不方便告诉我。”他嘴角一撇,“要是不想告诉我,那干脆就不要说什么堂叔呀!又想说,又不能跟说,那只能是不方便呗。不方便,那就是姓氏敏感,来头大,对吧?”
说着就看宋子儒,然后起身从炕头拿出一支箭簇来,“您认识这个!我带回来之后,您拿着这一支箭在院子里站了一晚上。然后我问您那个小侯爷的来历,您说很清楚。您把朝廷那些年的事,跟我都说了一遍。那位太子嫡子的小侯爷,今年十五了。东宫出事那一年,还有两个孩子出生了,谁都没见过。为了东宫的那三个孩子,死了太多无辜的人了。那位小侯爷是一个……”他点了点他自己,“我今年十四了!我的生辰……您从不给过,也从不告诉我是哪一日生的。为何?我的生是太多人的死换来的,可对?”
宋子儒看向飞驹子,“孩子——”
飞驹子摆手,“我是东宫的庶子?”
宋子儒摇头,“东宫太子妃生了的是嫡次子。”
飞驹子愕然的看向山下的方向:“那位小侯爷……他是……”
宋子儒默默的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庶妃所生的是?”
“是一女。”宋子儒说完就叹气,“我也不知道那位小郡主被送去哪里了,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飞驹子转过身,“所以,父死母亡故,我们苟且活着……都是别人用命换来的?”
是!
“皇位坐着的那个……就是仇人。”
是!
“我兄知道我是谁吗?”
宋子儒摇头:“不知。”
“那就别告诉了。”飞驹子转过头来,“恩人想叫做我什么,我做什么便是了。”
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应该怎么想?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那么多人死了,若不把这笔血债讨回来,我们对得住死去的那些人吗?对得起吗?”他缓缓的蹲下,然后双手抱头,“我就说,师傅这般人物,为何会陪我在这小小的山寨之中呢?原来,您是东宫的旧臣,您是舍了您的半辈子,只为了守着我的!师傅呀,若是此仇不报,我又有什么脸面再见你?”
宋子儒:“”你真的是一个叫人喜欢到心疼的孩子,你处处都长在了这些旧人的心里。他们听见你这么说,会心生欢喜,会觉得十数年的等待没有白费。
可是,孩子呀!事真的不可以这样。
这天晚上宋子儒都在想,明儿怎么跟这个孩子说。
可一早起来却被告知,飞驹子下山了。
下山?去哪了?
桐桐看着韩况递过来的一支箭:“你说一个少年在大门口?”
是!
桐桐看尹禛,尹禛放下筷子就往出走,她赶紧跟过去。站在大门口牵着马的少年,不是飞驹子又是谁?
第1408章 风云际会(48)
“还真是你!”尹禛拉着飞驹子就往府里走,说獾子,“牵马,带去马棚好好喂着。”说着,拽着飞驹子往里面去,“别管什么事,先吃饭!一早就到了,必是赶了一晚上路。”
飞驹子不习惯被人这么拉扯,可想挣脱吧,看看拽着自己那只纤瘦的手,连手腕都显得没有几分力道。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一直被拉到了后堂的正厅里。桌上的饭菜几乎没动!
桐桐又添了新的来,这才搭话,“赶紧坐!”
这一说话飞驹子才看过去,声音熟悉,容貌也熟悉,可这人不对呀!
桐桐就笑,“分开没多少日子,怎么不认识了?”
飞驹子指着桐桐朝后退了好几步:“你……你……你是女的?”
尹禛拉了飞驹子摁在椅子上,“吓你一跳吧!不是有意瞒你,实在是出门不方便。”说着,就叫桐桐,“重新认识一下,这是内子,姓林。”
飞驹子忙收回视线:“夫人!”
“叫什么夫人呀?”尹禛又给他递筷子,“看着你年岁也不大,仿佛咱们年纪相仿吧!不知道为何,看见你就觉得好生亲近。”
飞驹子怔愣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睑,不自然的笑了一下,“十四!我十四了。”
十四了?
尹禛给飞驹子拿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桐桐利索的把碗接过去给飞驹子盛粥去了。两人的视线短暂的接触了一下,就又彼此分开了。
桐桐将粥放在飞驹子面前,尹禛就转了盘子,把一盘子牛肉放在飞驹子面前,“十四……那比我小一岁!我的兄弟要是活着,也该是你这个年纪了。”
飞驹子不自然的夹了菜吃起来,“小侯爷身份尊贵,小的怎么敢跟侯爷的兄弟比?”
尹禛的眸光闪了一下,就轻笑一声,“什么尊贵身份呀?天下谁人不知,我也不过是避难来此地罢了。尊贵是糊弄别人的,信那些做什么?我瞧见你就觉得投缘……不瞒你说,我做梦都想着,不定哪天,我那兄弟就来了,好好的站在我面前……跟我说,兄长,你看,我好好的活着呢……”
飞驹子觉得鼻子酸的,眼睛发胀,眼泪都快控制不住的下来了。
桐桐打岔:“看你,说这个做什么?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既然投缘,只当是咱们的兄弟回来了。”说着就跟飞驹子道:“要不嫌弃,就称呼我们一声兄嫂。也算是以慰藉我们家侯爷的惦念之心。不瞒你说,我家合该还有个妹妹的,只是……四散零落,想寻也无处寻去。有时候想想,不寻,不认,却也好!总好过如我们这般,艰难求存。”
“是!不寻,不认,能保他们平安就是好的。”尹禛说着,就一副感慨的样子,“活着,都好好的活着,就很知足了。假使有一日能逃出升天,能自保,也能保亲人无恙,那我定要寻他们回来;可如今嘛,便是再惦念,也不敢想这样的事!”
飞驹子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掉到碗里了。
桐桐看尹禛,尹禛垂下眼睑:还真是东宫的孩子。
这可怎么办?
就像是桐桐说的,这个时候‘不寻、不认’,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有自己这个靶子在就足够了,真不能认。
眼前这个不管这是庶母所生的庶弟,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对于亲人几近死绝的他们而言,有差别吗?这个孩子襁褓里被人送出来,养在这苦寒之地。只看看那一双手,就知道吃的是什么样的苦。
之前尹继恒才去,他就来了。也就是说他知道这个事之后,第一时间奔来了。
来了是为什么的?不过是为了看一眼这世上还仅存的亲人罢了。
可是,真不能认呀。
尹禛慢慢的拿筷子,只将脸撇到一边,四下的看,又指使桐桐:“不是昨儿买了砂糖吗?拿糖罐子来。”
桐桐转身亲自去拿糖了,尹禛又去炉子上拿烤饼,再转脸过来,飞驹子已经收拾好表情了。桐桐把糖罐子递给尹禛,尹禛取了勺子给飞驹子的粥碗里放了两勺糖,“在山上难买到这些吧。”
飞驹子搅拌着碗里的粥,然后尝了一口,“第一次……给粥碗里放糖。”
尹禛笑了一下,“我不一样,我长在王府,糖是不缺的。我也爱吃甜的,可后来是宁肯不吃糖……”
为什么?
“因为要先吃药,才能给吃糖。吃太多的药了,苦的连糖都想一并给忌了。”
飞驹子点头,问说:“侯爷金尊玉贵的,生来身体便不好?”
“我母亲生我的时候被人暗算了。”尹禛好似随意的说起这些事,“后来,再次怀孕临产的时候就出事了。内子的母亲,我的岳母,也就是林虎臣林将军的夫人就是因为去东宫盯着我母亲生产,才把命搭进去的。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母亲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但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就剩下我们兄妹三人了,哪有多余的呢?”
“太子妃娘娘有福分,必能添一麟儿。”
桐桐假装去放糖罐子,可眼泪还是禁不住流下来了:竟是一母同胞么?
这样的两兄弟,两两相对,就是无法相认。
她回头看尹禛,尹禛那筷子在手里放下拿起、拿起又放下,反反复复的。良久,他才又道:“事出突然,我都不敢想我娘临终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她是不是放心不□□弱的我,是不是害怕才生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的孩子活不了……
她是不是想着,要是她的长子再大几岁,哥俩的年纪差距大点,她还能寄希望于大儿子照顾照顾小的。我有时候想起这些呀,我就愧的慌。总觉得做兄长的做的不称职!我就想着,等等,再等等……等我再有能力了,许是一年半载的,我就站稳了呢?等我站稳了,我把我的亲人都接到身边。我能庇护他们……”
飞驹子端起碗来,三两口的将碗里的粥都给扒拉到嘴里了。然后起身,背过身去,抬脚就往外走,“突然想起,还有点急事要办。找你们就是因为……下山了,来看看那支箭有用没用,看你们说的话还算不算话!既然算话……那我就走了,先办事去了。”
说完,真走了。
飞驹子一边往出走,一边眼泪禁不住的往下流。
他绕出去牵马去了,再重新回来,就见主人家已经在二门处等着了。其他人等都被打发了。
尹禛从桐桐手里接了布包,“这是肉饼,路上吃。”然后又把水囊拿过来,给挂在马上,“这里是驱寒的汤药,不苦,路上渴了能喝。”完了又塞了一个瓷瓶到他的手里,“我看你手上都上口子……这个药抹上吧!这次走的急,没备着多余的,这个先用着吧。”
说着,又把身上的荷包摘下来,给他塞到怀里,“这是几颗东珠,比银票好使,你先拿着吧。”
不给对方说话的时间,他把身上的大氅解开,给飞驹子披在身上,把绑带给绑好,“穿着吧,天冷了。”
想了想还有什么呢?
他把胳膊上的袖箭取下来,给飞驹子绑在胳膊上,“这东西不值什么,就是打造费工夫。你谨慎着用,平时藏着些,不到性命攸关处,别拿出来。非绝对信任之人,不要让人知道你身上藏着这个。”
而后,又从靴筒里拿了一把匕首出来,“这是新打造出来的,形状有点怪。一旦刺中,对方必血流不止,非生死之敌,莫用。”
叮嘱完,给塞怀里。
然后上下看了看,也确实再没什么能给他了。
他抬手拍了拍飞驹子的肩膀,“去吧!莫要冲动行事,等……一年半载,日子必能好过的。”
说完,见飞驹子眼泪又要下来了。他便先转身,“去吧!我就不送了。路上小心!”
然后人真的走了。
桐桐朝飞驹子笑了笑,拍了拍马,“不管遇到什么事,着人给我们送个消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莫要怕麻烦谁,谈不上。我家里还有堂兄和堂姐,我要是遇到事情,不麻烦他们,处处瞒着,他们该伤心了。这次出京,我家兄长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护送了我们一程。我之前挺不好意思的,后来就懂了,这兄弟姐妹之间,就是互相打搅,互相牵绊的关系。想为别人的事情操心,人家还不让呢,对吧?”
飞驹子不住的点头,一边哽咽着,一边放开缰绳,朝着桐桐的方向还有那二门里露出来的一截袍角的方向,缓缓的跪下,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牵着马一步一步的走了。
桐桐一直将人送出去,直到对方骑马走远了,尹禛才从里面出来。
对方回头看,尹禛摆摆手:走吧!山上挺好的,至少安全。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这就足够了。
飞驹子再回寨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宋子儒急的跟什么似得,“你去哪了?”
就是闷,下山去转转。
尹继恒却看向他身上的大氅,“你这衣服?”
哦!捡的。
宋子儒看尹继恒的面色,以目光询问:是小侯爷的?
嗯!是尹禛的。必是哥俩见面了!他看宋子儒:你问!问问哥俩说什么了?
宋子儒跟着去了屋里,低声问说:“你们怎么说的?”
飞驹子脱了一半的衣裳也不脱了,袖箭他藏的很好,“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是什么意思?
宋子儒回头看门口的尹继恒:侯爷怕是还不知道!
尹继恒:那两口子精明的样儿,就这孩子什么都挂脸上的作态,他们能猜不出来?只怕是什么都猜出来了。
第1409章 风云际会(49)
屋里没用火烛,只有地坑里一堆篝火发出的亮光,带着一些昏黄之色,映照在屋里带着融融的暖意。
宋子儒将干枯的松木段架在火堆之上,这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向躺在炕上却明显没睡着的飞驹子:“是去见侯爷了吧?”
飞驹子没言语。
宋子儒就道:“你听外面的风,能把人给吹跑了。没别人在外面,我把客人安置去温泉那边了。他那腿泡泡温泉能好受点,这会子就咱们爷俩,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飞驹子蹭的一下坐了起来,看着师傅。
“侯爷跟你说什么了?”
“真的什么都没说。”飞驹子低声将过程学了一遍,“……他知道我是谁,叫我安安生生的在山上,说是等上一年半载再说。”
宋子儒的面色不由的柔和了,“你信侯爷,不信……”
“当然!”飞驹子看宋子儒,“师傅,我不是很懂我这位堂叔。我兄长就养在周王府,他跟兄长肯定极为熟悉,可兄长之前不知道我,不知道白头山的事。他什么都瞒着!然后又来找我,叫我知道我的身世。为什么?他跟兄长有分歧?他觉得那个不好用,要换这个吗?”
孩子!不是这样的。
飞驹子摇头,“就算是要复仇,那为什么不能坦诚相见?”
宋子儒:“”这叫人怎么答呢?“所以呢?”
“他是恩人,他要我做的事,我会尽力去做。”但前提是别违背我心里的底线,“师傅去告诉他吧!再怎么说,终是我们欠他的。”
不是的!他救你们只是因为你们是太子的骨血,又怎么会想到如今是这个局面,更不会想到你会这么去想他。
但是,这种情况下,又无法解释。越解释这孩子心里越逆反。那就不如让他用眼睛看,用心去感受。
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了。起身拿了大皮袄子往身上套。
“外面风这么大,您出去干什么?”飞驹子起身,“今晚就住这屋吧。”
“我得去温泉。”
那您等等,“我送您过去。”
“我还能丢了?”
我怕风把您刮走!
宋子儒:“……”这孩子呀!
一出门,飞驹子把宋子儒往背上一背,抬脚就走。
“为师能走!”
大晚上的,去那边的路不好走,高一脚低一脚的,摔了怎么办?
愣是给送到了,人放下了,他转身走了。
宋子儒进去的时候,尹继恒在温泉里泡着呢。然后小看宋子儒:“是个倔种。”
是倔强了一些。他低声回了一句:“小侯爷知道了,但是没认。说是等个一年半载……”
这是尹禛能办出来的事!尹继恒叹了一声,“他万一要是办的不顺,咱们就一直等下去?他想走的路,谁也帮不了他,咱们也不行。那就不如,他顺着他的路走他的。咱们顺着咱们的路,走咱们的。”
宋子儒的手放在温泉边的石头上,久久没有说话。
尹继恒看他:“舍不得了?”眼睛都湿了。
“没有……热气熏的。”
尹继恒叹气,“我知道,他是你一手带大的,你舍不得。可是,当年的太子到底是少了几分历练的!没从血里火里趟过去,不成。真为了他好,就得放雏鹰去飞!”
宋子儒没言语,舍不得,但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侯爷的心情跟自己是一样的,想着保护飞驹子的时候多,却当真不会舍得他去搏杀拼命。
可他长大了,是个男人,是个身上有血海深仇的男人,他也该有他的路要走。
第二天一早,飞驹子更往常一样手搭在弓箭上练箭,尹继恒被宋子儒推着过来了,说飞驹子,“真正的神射手,是不用眼睛看的。你的眼睛再锐利,又能看多远?战场上敌人不会给你那么多时间去瞄准。抬手便能射,射便能中,靠的从来都不是眼睛。”
飞驹子放下手里的弓,回头问说:“那靠什么?”
这孩子没有好的射箭师傅教导,都是跟着猎户学的,只是能射,比一般人射的好而已。
尹继恒就说,“老王爷用的是他的拇指,以他的拇指为参照,射必中。后来,又将此法教给了陈家的公子,陈家公子就是后来的陈驸马,但陈驸马是不是只用这个方法,我就说不好了。他是射术上颇有天赋的人。再之后,我见到的最有天赋的射手就是你那嫂嫂。她的天赋尚在陈驸马之上,且是无师自通。”
“我大哥的射术也极好。”
尹继恒:“……”并不是,没有那丫头,就他那力气,能干甚?他属于先天力气缺失,后天补不起来的。露了一手那就是糊弄人的,真不是他的能耐有多大。
他也没瞒着,跟着孩子把情况都说了,“你大哥想领军,先天条件就不足。林虎臣当年被称为儒将,可其实不仅剑法精湛,且长矛也用的极好。便是如今统领镇北军的铁良,也未曾胜他。我见过两人交手,只能是平手!”
飞驹子攥紧了手里的弓箭:“堂叔究竟想叫我做什么?”
“别担心,也别疑心!你需得明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道理。你大哥有欠缺的地方,需得有人补齐它。这么说,你是否能理解。”
飞驹子歪着头看他:“你叫我去从军?”
“不!去了也不过是一小卒子,那又何必浪费时间听别人调遣。”尹继恒指了指山下,“这草原上,难道不能闯出名堂来?”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得有你的势力,得用实力证明你可以。我要你将你的名号打出来,而后天下尽知。”说着,就盯着飞驹子的眼睛,满眼的期盼,“敢吗?你敢吗?”
敢!
“刀尖上跳舞,不定哪一天就刀斧加身,得想好了?”
飞驹子就笑,“小爷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这件事,开工可就没有回头箭了。一旦开始,对于戎狄而言,白狄是叛逆。你会惹来更大更大的麻烦,彼时,你身上也挂着太多人的命,再也没法放下了。”
“我知道!白头山不能永远这苟着。我都知道!你便是不提这个事,我……应该也会想办法的……”
尹继恒这才点了点头,“那就动起来吧。”
动起来?
“对!动起来,尽快!”尹继恒继续眺望山下,然后抬头看了看,细微的雪花已经飘下来了,他抬手接住,“以阿苏勒之名,可好?”
“阿苏勒?”飞驹子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是狮子的意思。狮子吗?“好!从今起,我就是阿苏勒。”
尹继恒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过去,“这是你父亲送给我的。”
什么?
“那一年,我也有两个孩子即将出生。对孩子的期盼,再过些年,你就该懂了。尤其是在你大哥不大康健,你林家叔父家的姑娘也总是病体缠身的情况下,我们就只希望将来的孩子能健壮。你父亲叫人用银丝编了两个小玩具,一个留给太子妃肚里的孩子,一个叫人送给我,是给那没出生的嫡子的。你的那个,不知道还在不在东宫。但这一个,我一直保存着。”
飞驹子将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狮子面具。因着是银线编制的,所以极为轻便柔软。这不是为了孩子戴的,只是当做吉祥物给孩子祛祟用的。此时,他将这面具戴起来,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着眼睛和鼻子下方的半张脸。
遮住脸,别人就不会知道自己是汉人。
“暂时也不要告诉你兄长。”
为何?
“他想把你藏起来,叫你好好活着。”尹继恒就道,“他长在智,而非力!上战场凶险,随时要殒命。可你却不知道,劳心劳智,有损寿元。多智劳智者……都难长寿。这些年,他在王府,我从不接触他,我就盼着他活着,只要活着就好。我想庇护他的心,和他想庇护你的心并无差别。”
说着,就看飞驹子,“孩子,你生来健壮。莫要怪我偏着你兄长,他那条命捡回来不易。所以,大事我宁肯托付于你。”
飞驹子点头:“好!我不说。”他能长寿点,这世上多个想要 庇护自己的人,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他应承了,而后收了弓箭朝回走,“今日之后,我便是阿苏勒。”
“阿苏勒?”桐桐一边忙着手里的针线,一边听韩况从商户那里听来的消息,“突然就冒出来了?”
“说是从漠西一路打过来的。”韩况低声道,“有三伙子马匪都被血洗了,商家都说阿苏勒是英雄。”
桐桐就笑,“草原从不缺乏英雄。”
是啊!“说是阿苏勒不过二十七八岁,一把大胡子,戴着一个银色的狮子面具,身高九尺……”
“只要不骚扰行商,那就是好的。”桐桐就道,“不至于跟咱们有摩擦。”
说的是呢。
正说着呢,听外面的动静,是尹禛回来了。
他现在在家的时间越发多起来了。无他,天冷了,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吃了个午饭,什么都没干了,天色便暗了。下半晌那基本天就黑了。
天黑了能干什么呀?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干不了。
他一掀开帘子,连雪花都卷进来了。
“下雪了?”
下雪了!
尹禛将她往里面带:“别出来,冷。”
这就下雪了?“京城这个月份,该是菊花开的正好的时节吧。”
嗯!差不多。
桐桐低声问:“宫里该受到消息了,你的折子走的是八百里加急,也该是快到了吧。”
快了!他不再说这个话,而是歪在炕上,看桐桐做了一半的针线,然后拉桐桐的手:穿着小棉袄在屋里,双手却暖烘烘的。
没冷着你,这就好!
第1410章 风云际会(50)
京城的风里也已经带了料峭的寒意。
皇宫之内,天和帝看着御案上堆满的折子,抬手拍了拍,然后问身边的年轻孩子,“赵祎!”
“臣在!”赵祎在御前听用,圣人叫了,他便放下笔,起身站在御案前,跟着圣人吩咐。
天和帝看了这少年一样,“这些……都是请立太子的折子?”
也有不是的!
赵祎从最角落里拿出三道折子,“这是镇北军的折子。”
天和帝的手在折子上敲了敲,“不是说了吗?镇北军的折子暂时不看。”
赵祎朝后退了一步,“臣以为,还是当看的。”
天和帝没着急看,只问赵祎:“倒是难得,从不曾催朕册立二皇子为太子。”
赵祎沉默了,不再发一言。
天和帝好似也不用他回头,只重复的问了一遍:“你觉得朕当册立太子吗?”
“历朝历代,焉能没有太子?”
“当立二皇子吗?”
赵祎只顿了一下,就低声道:“是!当立二皇子。”
天和帝又问说:“你以为二皇子若为太子,这太子妃又该出自哪家?皇后提了几家,相比你也知道,皆为武将勋贵之后。朕知道,这是皇后听说了,林家那丫头很是了得!她也盼着老二能有这么一个正妃。”
赵祎这次没有言语,只是在圣人起来徘徊的时候,跟着圣人转了一个方向。
天和帝轻笑一声,“皇后的体面是要给的,赵家也没剩下几个人了,你也是皇后娘家的族人。这样吧,再给皇后一个体面,赵家那个姑娘……有颜,赐婚给老二吧。”
赵祎:“……”如此,太子既没有母族帮扶,也没有妻族帮扶。
“赵家那姑娘养在宫里,是朕和皇后看着长大的,与老二既是表兄妹,又是青梅竹马 ,我看就很好。”
赵祎低声提醒:“娘娘今儿召见了安北侯府的大姑娘。”
林家的大姑娘?檀儿?
“是!”
“你去见见皇后,朕的意思皇后该体谅。林家这个姑娘随分从时,是个贤内助。但与桐儿的性情截然不同。尚且不如有颜更有脾性。若是她实在喜欢,等将来太子大婚之后,叫太子纳为良娣便是了。”
赵祎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传话去了。
喜公公小心的捧了茶来,“圣人,歇歇吧。”
天和帝问说,“五儿如何了?”
“五殿下在演武场。”
“这孩子呀,没看出来是这么一副脾性。”天和帝坐回去,喝了一口茶,这才去看镇北军的折子。
最上面的是铁良的折子,折子上还是老生常谈,冬天的日子不好过,粮草跟不上,被服严重短缺。上面列出了具体的数额,这个数额大到兵部和户部都不敢接茬。
情况真这么严重了?年年月月的上折子,一次比一次的数额大。
天和帝头都没抬,只说喜公公,“宣兵部和户部。”
喜公公打发人去了,站在一边看着圣人将铁将军的折子顺手扔到一边了,他赶紧悄悄的过去捡起来,一会子诸位大人来了要看的。
等放好了,喜公公再去看圣人的面色,却见圣人的面色比之前更难看。
他默默的朝后退了一步,大气都不敢喘。
天和帝手里拿着的是监军周勃的折子,但周勃的折子里却夹了一份指挥使苗子川的折子。苗子川不是个生人呀,他不算是东宫的人吧,但确实东宫极为赏识的一个新人将领。这些年,从未曾上过折子,他也知道,这是这些人对他这个帝王不满了。可戍边需要人手呀,打仗不同于其他,半点糊弄不得。这些人是你想用也得用,不想用还得用的人。给他们的身边放个监军,事能往前办就可以了。
至于说忠于谁不忠于谁,有时候不是很重要。只要不敢造反,谁有时间去想下面的臣子那些心思?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夹在监军的折子里上了一道折子。
折子里苗子川说什么了呢?苗子川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只按照纪年的方式,把这十多年的时间里,镇北军的所有情况做了一次对比。
从镇北军的人数上看,缺员已经过了四分之一。
从镇北军的青壮年占比上,青年的比重下降了一半,年过三十五者,人数却增加了三分之一不止。
从驻地的百姓人数上看,十几年间,逃的逃,跑的跑,西北人数锐减六成。
从百姓的男女比例上看,成年女子占比不足两成。
从粮饷供应看,十四年前,镇北军在超编的情况下,每天有一顿是干饭,随不至于吃的饱,但绝对没有饿着将士。可现在,三天吃不了一顿干饭。吃不饱,练兵就成了敷衍。这样的行伍毫无战力可言。
从饷银上来说,镇北军去年就没有见过一文钱的饷银了,今年大半年已过去,依旧是没有饷银发放。
从军备上,未有大战兵部不给报战损,兵器钝了得自己回炉;马匹老龄严重,他在折子上详细的说了战马。马匹的寿命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五岁之前的马乃是幼龄阶段,不适合征战。五岁到十六岁,是战马的最佳年龄。过了十六岁,就该淘汰了,力不佳,达不到战马的要求。
可镇北军这些年,每年所补充的马匹,不过是杯水车薪。且,马匹是活的,每年都有病死和耗损,这就造成了数量上的短缺,缺额在三成。
而现有的马匹里,又有六成是十多年前的马匹,那时候年龄最小的,也都已经超过了该淘汰的年纪了。更何况还有大批当年的壮年马,十岁上下的年纪,过了十多年,现在已经是老马!
还有战甲被服,说是三年换。每年更换一部分 。可问题是,镇北军贪污严重。每年都有,这没错。可每年都更换的是同一批人的战甲被服。很多士卒脚上都裹着兽皮呢。
折子上真的没一句是废话,全都是数字,每年都是怎么变化的,都列举的清清楚楚。
在折子的末尾,苗子川说:臣知您不信任臣,而臣亦未曾尽到为臣本分。臣已年过四十,十数年戍边,臣渐感体沉神乏,心知臣已将年岁耗尽,不复当年少年。尤其是在臣见到侯爷之后,臣不由的想起在东宫见先太子之时。臣记得,臣在东宫喝的唯一一杯茶是陛下递给臣的,那一杯茶消除了臣彼时的失措,也因这一杯茶,臣常念陛下之恩。臣心中亦是想着,陛下当年亦是体贴臣心的。而今,臣将实情和盘托出,那是因着臣知,您必能体察臣之心。
臣亦知,这般之下,满朝上下,镇北军中,臣再难立足。臣祈求陛下,准臣致仕。臣将以残破之躯,遥祝陛下万安。
这折子看完,什么感觉呢?
后背的冷汗都下来了。北狄人除了白狄一支之外,草原统一已经近十年了。而白狄那一支,避世而居,盘踞在白头山一带,不过是些野人耳。真正的强敌是北狄!
镇北军防的就是北狄。
现在呢,朕这个皇帝,要不是苗子川的折子,都不能知道镇北军的真实情况。只怕,北狄知道的都要比朕清楚吧。
早些年因着跟北狄的交易,所以,私下里,自己身边的信臣,都北狄私下里还是有些往来的。那么,这些年,这些人是否因为这个原因,放松了对北狄的警惕呢?
只怕是的!
他抬手将茶盏扫下去了,大殿里伺候的跪了一地。
他压下脾气,再翻看最后一封折子。这封折子是尹禛的!
哎呀!这个孩子呀,是真难缠。
他一个人搅和的朝中大乱,现在又来上折子。御史台正在拟定人员去镇北军彻查他被刺杀的案子呢,他那边就把罪给折了,如今已是百户之身了。
这次,又想说什么呢?
拿着折子一字一句的往下读,读完了一遍,他重新返回来看第二遍。然后如此再三,一道折子,他一个人连着看了五六遍,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他才缓缓抬起头来。
喜公公趁着这个空档,赶紧禀报说:“兵部和户部两位尚书到了。”
“叫吧。”
这两人一进来,天和帝就将前两份折子递过去了。
铁良的折子每月都见,内容都差不多。每次都说的就跟狼来了一样,可十多年了,狼也没来呀!两人草草的扫了一眼之后就撩开手了。
可第二份折子两人看完,却当真不敢言语了。只能说,“折子上所言是否属实,怕是还得再查。监军的折子上并未言及其他。”
这些监军是圣人亲信,对吧?
天和帝看了两人一眼,“你们以为,谁去彻查合适?”
两人一脸的思索之状,好似特别难为一般。
天和帝这才将尹禛的折子递过去,“你们看看这个。”
折子两人拿在手里,一看开头写着:儿禛启皇叔父安。
两人对视一眼,心都提起来了。这位小侯爷呀,当真是蹦跶的有点欢实了。满朝都以为他消停三五年 ,等着朝中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却在边陲之地过的风生水起。
所以,这写的是什么呢?
打头一开始,这位小侯爷就说了:多少人想挑拨我们叔侄的关系,侄儿都知道。可侄儿更知道,江山稳固之于皇室的意义。
言下之意:皇位传承,这是皇家的事!皇家得先是皇家,才有叔侄相争的必要。
这是变相的强调,边陲之地已经到了危及江山的地步了。
然后呢?
两人继续往下看,这位小侯爷提出一点来,那就是:镇北军已然到了非杀不足以震慑的程度了,若是圣人放心,请派一位皇子为督军,前来督办此事。
皇子督办,那谁来亲自操刀呢?
只能是那位小侯爷!
两位尚书的手都抖了:在军中动刀,一个不小心就是哗变,顷刻间可要命呀!这可比镇北军中有人要刺杀他危险多了。
这是疯了吗?怎么敢用这样的法子?
尹禛看着洋洋洒洒的雪花:这是唯一一个不管成败都不会损害天和帝利益的法子,也只有此法才能打动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