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熊在大年三十晚上被送回家了,确实什么都好。
而林楠手里也正拿着镇北捎带回来的信,在父亲洗漱之后,他将信递过去了,“是镇北侯的信。”
林熊披散着头发,先端了杯子里的酒饮了,这才接了信。
信里语气诚恳,把镇北的事一一都说了,一点也没有隐瞒。林熊看了一半就捂住胸口,“咱们这位陛下……”
林楠已经看过信了,不想提这个人。他点了点信,催着父亲:“您往下看看。”
信上,镇北侯说了一些对家事的担心。他提醒两点:第一,防着太子把二公主嫁到林家;第二,防着太子打算娶林家女。
一看这个,林熊就‘嘶’的一声,这已经是在明示:不要与东宫有太深的瓜葛。
都说东宫背靠镇北,镇北是东宫的胆子。
可镇北侯的家信却仿佛在告诫他们:东宫长久不了!
所以,镇北侯何意呢?这野心已经跃然纸上了。
再往下看,信上的意思大致是:白家乃兄长血亲,兄长宜守孝;陈家表兄机敏干练,性情淳厚,一表人才,多结交。
结交就结交,又是夸长相,又是夸性情的,林熊一看便明白这个意思,这是说:长公主的儿子陈念恩堪为檀儿的良配。
怕把檀儿搅和进去,给找了这么一门亲事,也是把心给操碎了。
楠儿是男子,婚事拖一拖没有大的妨碍。只是姑娘家花信就这么几年,镇北侯给指了一个方向,像是陈家那样的亲事,跟林家就很合适。
林楠就说,“镇北侯所言,儿觉得甚是有理。事情到了如今,圣人是连脸面都不顾了。跟太子这父子之间必是有一争的!不管镇北侯有什么打算,从事上来说,东宫这一手都不得不妨。陈念恩父亲也是知道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却当真是一难得的俊才。在京城中这么些勋贵子弟中,如他这般的不多。”
林熊没有言语。
林楠就道,“一则长公主性情好,陈家又不复杂,家世简单,日子轻省;二则,有婶娘的面子在,咱俩家属姻亲;三则,桐儿和镇北侯跟长公主都有情分在。”说着就又道,“更何况,没有太子的事,还有五皇子……五皇子也是一点点长大了,起心思了。”
林熊哪里是对陈家不满,而是,“你觉得这婚事能顺?”
“那依您所见呢?”
林熊叹气,“别为这个再去连累人家陈家了。对外就说,檀儿不合早婚,婚事得在十八时候。拖延几年是几年吧!”
耽搁到十八?
“嗯!”林熊心意已决,“局势到了现在,每天都可能不一样,走一步算一步吧。实在不行,只说病了,偷偷的送到江南,或是干脆送到镇北,也是个法子。”
“要不然,儿子探一探陈念恩的意思?”
“别!这个时候陈念恩若是也急切的跟镇北拉扯关系,圣上必然厌弃。别叫长公主夹在中间难过了。你说的对,咱俩家是姻亲……这个时候,别连累别人了。就可着自家来吧!咱不求别的,不奢望檀儿将来能嫁一俊才夫婿,只要人本分厚道,就很好了!活着,先活着再说吧。”
林檀站在门口,紧了紧披风没进去,缓缓的退出院子。
她抬头看天,天黑沉沉的,零星的鞭炮声不时的传来,却没见有人家燃放烟火。
是啊!凡是能燃放起烟火的,都是大户人家。
小户人家欢喜的过年,是因为他们嗅不到危机。
大户人家只怕都感觉到了,起风了,京城的上空笼罩上了黑云。
晓月低声问:“姑娘,二姑娘真的……杀了北狄汗王吗?”
“嗯!”林檀走在家里的园子里,“我以前觉得桐儿憨,需得人处处照佛。可现在才知道,真等风雨来了,得她来照佛我。而我……却成了累赘。”
怎么能是累赘呢?
林檀没言语,只回自己的院子去,“我记得还有几块鹿皮,找出来……”
您要做什么?
“给桐儿做几双鞋,用鹿皮做个内衬吧。那偏僻的地方,只怕是一个合心意的绣娘都没有吧!新年了,她怕是也没新衣裳穿。”
是呢!今年真没新衣裳穿。桐桐比划了一下裙子,“我长高了,你看,脚面都遮不住了。”
长个好似真就是一夜的事,早前还不显,就是突然一下,不知道怎么就又长了。
桐桐站过去跟尹禛比身高,“咦,我以前到你下巴颏的位置,现在怎么还在你下巴颏的位置。”
尹禛就笑,那自然是我也长了。
可不,也幸而是穿靴子,袍子长一点短一点,在这个地方是没人管的。
年夜饭他是在军中吃的,回来陪桐桐吃第二顿了,不想吃肉饺子了,却只能用木耳和鸡蛋包了,一人吃几个就算是了事了。
这会子,外面风大雪大的,屋里却分外的安然。
尹禛倒了一杯酒递给桐桐:“开年之后,咱们得换个地方了。”
知道!镇北侯统辖东北,不可能只呆在小小的千户所里。这回搬家会在盛城吧,那是个大的府城,相对也繁华。
“那边有一早年的行宫,不大,我估摸着天和帝会赐下来给咱们居住。以前伺候的人,开年之后必是要给送过来的。你得小心甄别!”
知道。
“其实住哪里不要紧。”桐桐叹气,“我愁的是,明年这一开年就是春荒。种子储备够不够,镇北军这么多人,吃什么?朝廷肯定是什么也不拨付了。咱们怎么生存呀?”
“朝廷不给,那咱们就收赋税嘛!”
啊?从谁收赋税?
“从紧靠着镇北的州府县,代朝廷收赋税。”
桐桐:“……”你这样跟把版图往外扩张有什么不同?这么损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尹禛就笑,这还要想吗?他给她碰杯,“你把最难解决的都给解决了,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这点事都玩不转,咱也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干脆找个地方龟缩着更安全。”
这杯酒下肚,尹禛又沉默了。
桐桐知道,“是二叔那边还没回信?”
是!想把飞驹子要回来,留在身边,他有大用。可那边一直没再回复。
桐桐就说,“若是过完年,那边还是不给消息,咱们去白头山找一次又何妨?”
果然,过完年了,等到正月十五了,都不见白头山的消息。方郎中也见了,丁叔也找了,连那个南货铺子也去了,就是没有尹继恒发回来的回复消息。
他到底要留飞驹子干什么?
尹禛给南货铺子留了口信:“你就说,三天后要是再没有回复,我便要去白头山。”
结果第三天,尹继恒回来了,叫丁叔过来请两人。
还是南货铺子后面那个小屋子,尹继恒在炕上坐着,比上次见到的更瘦了。瘦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尹禛坐在边上,直接问说:“你到底想要如何?若真的只要天和帝死,赵祎下毒他必是活不了。若是你想要天和帝受尽折磨,那这不是已经开始了吗?他的噩梦在后面呢。所以,放手吧,飞驹子我要带在身边,到了盛城之后,我会想办法把赵祎要回来……”
“飞驹子……我没法还给你了。”
什么?
“飞驹子带人去了西域。”尹继恒垂下眼睑,“茫茫草原,你上哪找去?”
尹禛一下子就站起来,“你叫飞驹子带人去了西域?”
“你在东北站住脚了,他只能去西域……”
在这里,飞驹子还有基础,到了西域,那地方远比东北更复杂。
尹禛气的攥着杯子的手都在抖,“叫他回来,我带他三年时间。三年之后,东北安,离的开我了,我走,他留!”
“那你呢?”尹继恒轻笑一声,“权利攥在手里,是那么轻易能放下的。”
“我会回京城。”
什么?
“我会回京城。三年之后,我回京。”尹禛看着他,“那里终是要回去的!从那里失去的,就得直面从那里拿回来。叔父,你这些年小心翼翼,自以为了得?可其实呢?你胆怯了,你不敢了!在东南西北中没有军队攥着,你就没胆子面对天和帝。”
放肆!
尹禛冷笑,“放肆也罢,什么也好!在别的什么地方我都能跟你让步,唯独在真正的自己人身上动刀子这事上,我不会让步。飞驹子,我必须找回来!赵祎,我必须要回来!还有那些东宫遗孤,我一个也不会放弃。他们都得活着,活着……将来能好好的站在他们的父母坟前,带着他们的子孙后辈,年年能去祭拜。”
说完,转身就走了。
桐桐没急着跟出去,只坐在还没反应过来的尹继恒身边,“叔父,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
桐桐张开手心,将雕刻了一半的小木牛亮出来,然后递过去。
尹继恒手指一颤,“这是你父亲……”
“嗯!是我父亲给我雕刻了一半的。”桐桐说着就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往下掉。她依偎在尹继恒身边,换了个方向,头枕在尹继恒的肩上,“叔父,我爹爹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尹继恒攥着故人的物件,久久没有言语。
桐桐歪着头看他:“是因为我是女儿,不是儿子,所以不在外面提我吗?”
“胡说!”尹继恒嘴角勾起,“你父亲最爱提你,为了你能康健,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想了。他就……就……就希望你一辈子无病无灾,康健的活着。”
桐桐用下巴蹭对方的肩膀,鼻子突然就真的酸酸的,“叔父,别人都说我去刺杀北狄汗王,可了不起了。叔父也觉得我特别厉害,是不是?”
是啊!桐儿很厉害。
“可我在北狄的王城里,见过马奴将他自己的孩子小心的揣在怀里。身为奴隶,一切都是主子的,连命都是主子的。主子大概不仁善吧,那小小的孩子没的衣裳穿,寒冬腊月的天,马奴就将孩子揣着。主人家一皮鞭一皮鞭的打,马奴都护着他的孩子,不肯叫孩子有一点损伤……
我还看见抱着孩子讨饭的妇人,要了一口饭食,就先紧着孩子吃。她饿的站都站不住了,要来的饼子硬的孩子吃不得,她自己就先在嘴里嚼,嚼好了,喂到孩子的嘴里。不是都说,人饿了先紧着自己的肚子是本能吗?那为什么做母亲的饿的都站不住了,却压制住本能一口都不吃,先给孩子呢?”
尹继恒拿着小木牛的手抖的更厉害了。
桐桐继续道:“我那时候就想,要是我爹我娘活着,现在怕不是要打劈了我。我站在刀尖上的时候,他们宁肯那把刀直接刺向他们,也不愿意我受一点点损伤的。我回来之后,夜夜做梦,一个穿着银甲的男人总是出现在我梦里,也不说话,就站在我边上,一站就是一宿。我醒来之后跟尹禛说呢,我说做梦该是没休息好呀!可是怪了,自从梦里出现这个男人,我晚上睡的特别踏实。再不会半夜惊醒,总怕谁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冲进屋里要了我们的命了……”
说着,她就擦了眼泪,然后起身,“这小木牛……劳烦叔父帮我做完。我还有母亲帮我做好的小衣服,嬷嬷帮我保存的很好……可父亲留给我的,亲手做的只有这一件,还是没完成的。您帮我爹给我做完吧,我要留在身边。等我再梦见我爹了,我会告诉我爹的。就说,叔父跟爹一样疼我,他没做好的,叔父会帮我做。他没来得及疼我的,叔父会帮他做完的。我还能玩几年,等再过几年,我也会有孩子的,孩子还能继续玩。到时候,我会带着孩子,去给父亲看看。”
说完,她又笑:“叔父,我要去盛城了,您刻好了,记得给我送来,千万别弄丢了。我们不在的时候,您自己好好吃饭。您也看见了,我们行的!凡是我们做出承诺的,我们都做到了。他稳住了镇北、重整了镇北军,我也把北王俘虏回来了,朝廷跟北狄暂时不会起摩擦了。这事传回京城,天和帝怕的夜夜只怕不能安枕。我叫人捎话了,我告诉他,我是随时能回去要他命的人……你说他怕不怕?”
尹继恒看着这孩子脸上的冻疤,以前多明艳的一张脸,如今……“疼吗?”
“嗯呢!一见风就疼,一见暖就痒痒。我这还算是好的,深大哥他们照顾我,我脸上只冻了这么一点点。深大哥他们才冻伤的厉害呢。这么长时间我们没放人,是因为在治冻伤着呢。再者,我也挺害怕的,我一离开,尹禛身边就没可靠的人。您说,除了您带出来的人,我们能信谁?我就存了私心,想留这些兄长在身边。您要是有差遣,养好伤我再叫他们回来。”
不用了!你们留着吧。
桐桐心里一喜,这是心里松动了。
本是要走的她又停下来靠过去,“叔父,我要是您,我现在就回京城去。”
嗯?
桐桐的手拽着被子上的缝合线,不住的扯啊扯的,还小心的朝外瞄了一眼,“叔父,咱俩说点悄悄话,别叫尹禛知道。他要知道了,一准会骂我的。”
你说,叔父不告诉他。
“我要是您,我会回去……他现在不敢拿我们在乎的人怎么样,那我就去四处活动。您别觉得他不怕人言,好似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其实不是,他心里怕着呢。只是越发的无奈了而已!何况,近距离才能看清他有多痛苦,他的日子有多受折磨。您想啊,他与太子之间,嫌隙已成。平王蠢的四处窜火,最是好用。还有个一直隐而不发的三皇子以及心存怨怼的五皇子。
若论起伤人,敌人的刀捅过去,他有愤怒,但少有痛苦。可至亲之人呢?他的子女失和,他与子女反目,他与皇后离心,连李妃都处处防备于他……众叛亲离不算痛,被至亲之人千刀万剐,那才是最痛的。”
横竖不是他对着他的至亲动刀,就是他的至亲对他动刀。刀子在他们之间划拉,才最最解恨。
桐桐看着尹继恒,“添油加醋,火上浇油,隔岸观火,看一场场大戏,这是您这十数年隐忍该得的。您居中,我们和周王府在两翼。如今,咱们互为臂助,才是效率最高的。况且,来年,镇北还得向周边的州府县收缴赋税,我们需要随时洞悉朝堂的动静。”
她攥着尹继恒的手,“叔父,您也看了,他们父子不和,咱们就有空子可钻。而咱们呢?咱们只要父子齐心,叔侄不相疑,兄弟可相托,还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圣贤不都说了吗?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们而今占了天时,得了地利,唯一缺的便是人和。
尹禛一对上您就急躁!您说,跟不相干的人,他犯得上吗?这不仅是急事态,急您的固执,还是急您的不信任。我们连深大哥他们都舍不得,我们又怎么会舍得您呢?看您这样,我们更难受了!这都是为了我们,您才成了这个样子的。他是心疼您呐!他总觉得是他做的不够好,您才……”
说着,她便哽咽的摇着对方的手,“叔父,他真的尽力,他会努力叫您满意的。您疼疼我们,也给我们个机会疼疼您,成吗?”
尹继恒被这孩子说的呀,眼泪顺着枯槁的面容不住的往下流。良久,他从袖子中摸出一块乌黑的玉佩,递给桐桐:“这是东宫旧物了,你拿着吧。”
啊?
“回头叫人给你送册子去,人手和钱财都交给你。以后你全权处理。”
桐桐将额头贴在尹继恒的手上,眼泪真的下来了,无声的落泪,眼泪滴答滴答的往下掉!
尹禛站在门外,缓缓的闭上眼睛……
第1432章 风云际会(72)
桐桐把玩着手里墨玉做的玉,面色特别复杂。沉默了良久她才问尹禛,“叔父他……这些年一定是在后悔当日的决定。”
尹禛放下手里的笔,“他应该是没想到,天和帝真敢要了那么些孩子的命。周王府地位不同一般,他觉得王府的孩子送进去应该没有大碍……”要不然,谁明知道那是一条死路,会送自己的孩子去呢?他的一个误判,要了他自己孩子的命。
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了。
包括大房的亲侄儿,也因此把命丧了。
这个结果,叫他无法面对父母,无法面对兄弟,无法面对妻妾。他活过来了,结果却是这样的。这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不后悔,都是假的!如果时光能倒流,他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人带走他的孩子的。
而这些,他又怎么能说的出口呢?人人都把大义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他只能戴上这个帽子,终其一生,只怕都无法与自己和解。
所以,面对他们这些孩子,他心里未尝不矛盾。
是的!后悔了,早就后悔了。
在孩子那样被抱回来的时候,他悔的肠子都青了。
尹继恒拿着手里的小木马,然后掏出小小的刻刀,一刀一刀的细致的雕刻。桐儿那个孩子呀,怕是猜到自己的心境了。
是的!谁会舍得自己的孩子呢?连那小小的马奴都知道庇护自己的孩子。若是明知道那是死路,若是明知道尹继郭会要了孩子们的命,他还会下那样的决定吗?
不会的!不会的!一日一日再一日的问自己,答案依旧是否定的。
就像是林家,林熊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他才换下了亲侄女。反之呢?他真的能狠下那个心吗?
可这些,又能说于谁知道呢?父亲其实是知道自己后悔了,可兄长怕是一生都不会原谅。而夫妻之间门,已有十数年不曾见面了。她们是恨他的,恨的刻骨铭心的。
有时候想想,说后悔,对不住死去的故人;说不悔,对不起活着的至亲。
怎么做是对的?
怎么做又是错的?
不知道了!若是没有这股子恨意支撑着,他是否能苟延残喘的活到现在。
就在刚才,桐儿说,你疼疼我们,也叫我们疼疼你。
这句话真跟一把刀似得戳到了心里,他疼过这些孩子吗?没有吧!可孩子们还是想疼疼他的。
对故人有愧,对至亲依旧是有愧。
真就觉得,当年若是死的是自己那就好了!就好了。
木屑一点点滑落,他慢慢的收起了手。将小木牛贴身的揣着,问刀疤:“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没人能指责您错了!
“谁都没错。”尹继恒叹气,“十几年都等了,我想三五年我还是等的起的。尹禛说三五年必见结果,那我哦就等三五年。叫咱们来做,三五年咱们也未必能报仇。那就看看,等等三五年之后的结果。若是三五年之后,他没做成,我再补救,还来得及吧。”
“当然!咱们这些老兄弟还在,不用令牌,您的话就是令牌。”
嗯!那就走吧。桐儿说的对,回京城去,看着尹继郭痛苦挣扎,才更能解恨。
一辆车马,后面是雪耙子,慢悠悠的上了官道。
在岔路口的亭子里,尹禛和桐桐等在这里。
刀疤脸低声道:“侯爷和夫人来送了。”
“停下来吧。”
‘吁——’的一声,马儿停下来了。
桐桐拎着大大的包裹过去,跳上马车,“叔父!”
不大的马车,塞这么大的包裹。尹继恒朝后一躲:“你这是……”
桐桐就笑,把熊皮给铺设好,一层一层的,“您看,这是马车专用的。炭火放在下面,您或是靠着,或是躺着,下面都跟热炕似得,暖烘烘的。”
说着,又把袖筒拿出来,“您这么套着,就是在路上看书,也不冻手。”
最后是一个大匣子,“里面是各色药,方郎中看过的,他说他配的不如我做的好。怎么用,治什么的,都在上面标着呢,要按时服用。”
尹继恒拍了拍桐桐的手,看着跟上来笑的一脸温和,半跪着给他整理衣袍的尹禛,他沉吟了一下,还是道:“你不必总把感激放在心里……说实话,再给我一次选择,我未必会选择救你们。事实上,救你们付出最大代价,且是心甘情愿为你们赴死的,只有陈德宽。”
尹禛认真的给把袍角整理好,手在他的膝盖上揉了揉,“二叔啊,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了。过去的事,别管怎么发生的,咱们都不纠结了。你活着,我们都活着。为我们自己活着,也为死去的人活着。在您面前,我再跟您承诺一次,给我三年时间门,我会回京的。如果结果不能叫叔父满意,侄儿随您处置。”
桐桐就笑,“将来许是谁都拿他没办法,但您一定拿他有办法。他的命是您救的,您嘴里的话就能定他的品性,天下人会听您说的。您就是打他骂他,世人不会说您一句不对;反之,他对您只有有半点不到,有半点不能叫您满意,那就是他的不对。”
您看似放手了权利,可其实,这一放手,您才真的有了无上的权利。
这便是‘舍’与‘得’了。
尹继恒笑了,十几年都没这么笑过。他拍了拍尹禛的肩膀,然后抬手掐了掐桐桐的脸蛋,“行了!滚蛋吧!别耽搁老子的行程。”
桐桐抬手抱他:“叔父,保重!我们想等到我们头上也长了白头发的时候,还有父亲能叫我们奉养。您得长寿,得多看看我们,将来见了我们的父亲,您好告诉他们,我们都好好的。好不好?”
好好的!你又来招我。
尹继恒拍了拍桐桐,说尹禛,“好好对桐儿,下次我再见到她,她还得是这么高高兴兴的。”
“我要对他不好,您揍我。”说着,拍了拍桐桐,“走吧!别耽搁时间门。”
这一次,仇深等人亲自护送,尹禛在车外道:“叔父,您大大方方的回,以后在京城,您大大方方的走动。侄儿昨儿就上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保尹继郭不敢将您如何。”
尹继恒应了一声,拍了拍马车,喊刀疤脸:“听见了吗?把头抬起来,走吧。”
走!
尹禛拉着桐桐目送马车越走越远,桐桐反手抱了尹禛的胳膊,“确实能保叔父回去没事吗?”
“嗯!”尹禛低声道:“我问他与北狄互市的事可行否?”
何意?
“他怕我跟北狄南王勾连,长驱直入。”
桐桐:“……”
“易地而处,他会这么做的。所以,他从不敢赌,他怕我真这么干。”
所以呢?
“所以,他会加恩,将咱们挂在高处。包括当年的案子,他会彻底给平反,转移天下人的视线。至少,这是一件正确的事,能压下一些纷纷扰扰的流言。”尹禛拉着桐桐往回走,“尹继郭又不蠢,他知道怎么去坐那个位置。瞧着吧,连林家都该得嘉奖了。”
果然,宫里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的,先是册封先太子为敬德皇帝,下旨要大修坟茔!包括先太子妃,也被追封为贤孝皇后。包括当年东宫生了一位郡主的庶妃,也被册封为淑妃。重新立坟茔,享皇家香火供奉。
而林虎臣和陈德宽被放入忠烈祠。
林虎臣被册封为忠勇侯,林家将来可过继一房嗣孙,继承其爵位。
陈德宽被册封为贞义侯,由其子继承其爵位。
甚至于桐桐的母亲陈慧德,除了被册封为侯夫人之外,另赐号‘荣贞’。
对尹继恒,他册封为荣王,郡王爵。
这一道一道旨意都是赵祎拟定的,她手里捻着笔,鼓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手抖。她看着那个人坐在龙椅上,因为一道折子变的更加的暴躁,然后在大殿里破口大骂,骂的声嘶力竭。
骂累了,颓然的坐在御阶上,然后喊着:“拟旨——拟旨——”
于是,一道道旨意便出现了。
她捧着圣旨过去,“陛下,该用印了。”
天和帝看着这一道道旨意,然后看向喜公公:“用印。”
是!喜公公捧着玉玺过来,而后一张一张的盖上。
天和帝看着旨意生成,呵呵呵的笑,然后看向赵祎:“你是不是也在嘲笑朕?”
赵祎垂眸:“陛下万乘之尊,小臣安敢?”
天和帝嘿嘿嘿的笑:“安敢?你是东宫太子的人,怎么不敢?”
赵祎继续低垂着眼睑,“小臣是赵家之人,赵家一家妇孺需得庇护。小臣经不起一点事了!您是君,太子亦是君。若是陛下有旨,不许臣与太子往来,臣定遵旨。若不然,您便杀了臣。反正,左右夹缝中,臣也难落得一个好。”
倒是好胆子,说出这么一番话出来。
“别怕!朕还不至于容不下。”天和帝呵呵的笑,“也就是你,敢这么直白的跟朕说,得罪不起太子。是啊!现在,谁敢得罪太子?”
赵祎默默的退后,捧着圣旨,“臣去宣旨了。”
天和帝摆手,喜公公给赵祎使眼色:去吧!赶紧去吧。
赵祎走了出来,听到大殿里又有什么被打碎了,然后传来帝王暴躁的声音:“好啊!好的很!朕的皇兄是个磊落的君子,朕的儿子倒是肖似他的伯父,也成了个磊落的君子了。朕呢?朕随了谁呢?”
她没再听,走了。
路上碰到五皇子,五皇子笑语嫣嫣的,“赵大人,忙着呢。”
“五殿下安。”
“免礼,父皇呢?忙着呢?”
“倒是不忙!只是殿下还是莫去的好!圣人正……夸太子殿下随了敬德皇帝,是个磊落的君子。”
第1433章 风云际会(73)
盛城的春来的晚一些,都已然是三月了,路边的柳枝才有了一丝丝的绿意。
桐桐坐在马车上朝外看,远处那个已见轮廓的城郭该就是盛城了。
尹禛骑马而行,回头看马车,见桐桐又探出头来,他便慢行几步,等着车架过来,问她:“怎么了?”
“还没有消息吗?”
是问马驹子的消息。
一直派人寻找,甚至是商户来往的所有大商户,都派人打了招呼了。商户来往做生意,像是自家这种的,他们是不乐意得罪的,叫他们办的事,他们是不会推脱的。
大张旗鼓的说要飞驹子那是不现实的!只能是说,镇北侯听闻阿苏勒英雄了得,不惜重金打探阿苏勒的消息。
飞驹子是阿苏勒,要是别人找阿苏勒,飞驹子一定不搭理。但是镇北侯找,他听到消息之后一定会赶回来的。他消息滞后,必然是担心自家遇到麻烦了,要求助于阿苏勒,所以,他不管跑的多远,只要听到消息,必要第一时间往回赶的。
两人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找人,要不然,这茫茫草原,过去是大漠荒原,上哪找人去?
商户走商路,跑的很远。人只要活着,就需要买东西,就需要从这些商户的嘴里听一些外来的消息,所以,他必会跟商户接触的。只要一接触,就一定能把消息传递过去。
可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着急。”尹禛朝后看了一眼,“咱们知道的时候他都离开大半个月了,走的远了。商队本就走的慢,只要三个月的时间,能传到他耳朵里就不错了。再三个月,能顺利的回来,就烧高香吧。”
是啊!急不得。
盛城就在前面了,铁将军喊道:“侯爷,贺知府迎来了。”
桐桐便放下车帘子:“你去忙吧。”不用处处都露面。
“快到了,最多一个时辰,再忍忍。”
桐桐坐在马车上,也没闲着,心里琢磨着,叔父手里的这些人到底该怎么用。
贺知府是个四十来岁的儒雅文官,见了侯爷恭敬的很,见了却不称呼侯爷,而是称呼:“四爷。”
尹禛愣了一下,这个称呼……会显得跟天和帝的关系很亲近。但是镇北军的人从不会这么称呼,但是此人要这么称呼,那就称呼吧。
四爷吗?也不算是错了。堂兄弟一起序齿的话,确实行四。
可为什么一喊‘四爷’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
他客气的笑了笑,“劳烦贺知府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是下官的本分。”说着,就在边上解释,“圣上早有旨意下来,将行宫赐予您做府邸。臣已经着人洒扫铺陈过了……”
行宫何止是洒扫铺陈过了,到行宫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伺候的等着了。
车架才到,桐桐先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喊道:“侯爷。”
阮义?
桐桐掀开帘子,就看到了尹禛以前的亲随。
果然被尹禛料到了,天和帝果然把以前伺候的人都给打发来了。
桐桐就在人群中找,果然看到了红肿着眼睛的六子娘,她身后站着的可不正是清韵和清心。
“姑娘!”清心朝桐桐摆手,就急匆匆的跑过来了,“姑娘……”
桐桐心里叹气,却还是扬起笑脸,掀开帘子,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清心眼看到跟前了,韩况抬手一栏,“这位姐姐,止步。”
桐桐拍了拍韩况的手,“安置咱们的人去,没事。”
韩况打量了清心一眼,这才转身去了。这次把大大小小的孤儿都带来了,大的一路骑马,小的还在后面的马车上呢。她转身忙去了,多盯了清心好几眼。
清心皱眉看那假小子一眼,忙要跪下去见礼,桐桐伸手拦了,“这里不是京城,没那么多礼节。先进去吧,安置好了再说。”
说着,就伸手拉了六子娘的手,“都好吗?”
六子娘不住的点头,“都好!看见姑娘,就都好了。”
清韵站在另一边,要扶桐桐,桐桐拍了拍她,“来了几日了?”
“三日了,府里都布置妥当了。”
正说着呢,尹禛带着人过来。桐桐站住等他,他先牵了桐桐的手,两人站在门口都朝上看。上面挂的匾额是新的,原先行宫的牌匾摘了,此刻的牌匾是御赐的。
御赐镇北侯府。
门边摆放着香案,御赐的牌匾,进门得跪拜的。所以,城中的大小官员今儿都等在外面,这在边陲之地,可以说是大事中的大事。城中有头有脸的人都聚集在一处,难得看到这样的热闹。
贺知府才说叫摆香案呢,就见年纪很轻的镇北侯夫妇,人家手拉着手抬脚直接进去了。
“这?”贺知府赶紧看向铁将军,“这如何是好?礼部还派了礼官来。”
礼官缩在角落里都没敢露头。
铁将军看了贺知府一眼:“有礼官,那何须知府大人操心。”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这么多人看着呢,就这么进去了,回头要传回京城,还了得。
贺知府赶紧找礼官:“礼……得您去讲呀!侯爷夫妇年轻……”
礼官猛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摆摆手,“您是一地主官,一切事宜拜托给贺大人了。下官好似有些着凉了,头疼!省城可有好大夫?下官得去瞧瞧。”
贺知府:“……”不等他说完,然后人走了。
参事才在边上低声道:“侯爷和夫人自幼长于宫廷,礼部尚书就就是宫学的先生……”他们要是不懂礼,那才是奇了怪了。
明明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尊着,这意思您还不明白吗?
贺知府脸都白了,“…………”这可真要了人命了。镇北侯已经嚣张到这个份上了吗?
参事赶紧提醒,“得进去候着了,别叫侯爷发作起来。”再来个杀鸡儆猴,犯不上的。
是!是!得赶紧的进去了。
桐桐没去前院的正堂,尹禛在前面见人,她直接回了后院。
别的没来得及,先回给自己准备的院子。
一路走来,这行宫这些年应该是常修缮的,花草树木,一切都打理的挺好。这地方的行宫,景致虽不如京城大户人家的园子,但比起在千户所,已然是天上地下了。
韩况跑过来,“夫人,怎么安置呀?”
“你看着安置,没妨碍的。”说着,就看清韵,“传话下去,从千户所里带回来的孩子,不归府里的任何人管。他们错了或是闯祸了,告知韩况一声即可,谁也无权责罚。”
清韵赶紧迎了,对韩况都恭敬了一些。
韩况这才笑着嗒嗒嗒的又跑出去了。
进了正院,院子里一株石榴树还不到发芽的时候。桐桐都路过了,却又站住脚,看了看树下松散的泥土。她停下脚步,叫清心:“拿个铲子来。”
清心愣了一下,现在从哪找铲子去?只能去小厨房,先把厨房用的铲子拿来了。
桐桐接过来,然后蹲过去。
六子娘就道:“姑娘累了,做的不好,回头叫花房的人再来收拾就是了。”
桐桐叫几个人过来,“你们来看看,树下的蚂蚁,为什么都死了。”
啊?
凑近一看,土上的蚂蚁全都是死的。
“泥土湿润,这蚂蚁是因为有人用开会浇树根,给烫死的。”
六子娘变了脸色,“用开水浇树根?”这可是求子嗣的石榴树,怎么能用开水浇呢?
桐桐指了指土,“按说,这泥土湿润了,翻地之后,大的土坷垃一拍就碎了。应该规整平整看起来才好看。可你看,那一片特别平整,其他地方大坷垃小坷垃,碍眼的很。你们说什么?”
为什么?
韩况又跑回来,扫了一眼就知道,“那平整的地方肯定埋了东西了。”说着,就接了桐桐手里的铲子,“夫人,您让开,我来。”
她三下五除二的将那一块给挖开了,“连蚯蚓都烫死了。”
再往下挖了一指深,结果挖出个油纸包来。油纸包拿出来打开,是两个血淋淋的小人。
而小人的身上写着生辰八字,上面扎满了针。
六子娘拿了那小人,上面赫然是自家姑娘和姑爷的生辰八字。她气的嘴唇都抖了,“这……这……这是谁干的?”
桐桐嗤笑了一声,将那东西拿过来看了一眼,就直接递给韩况,“去交给侯爷。另外,咱那些小东西撒出去,满府里找一找,看能找出多少东西来。”
“是!”还皇帝呢,这手段也太下作了。
尹禛正在前面跟贺知府说话呢,然后就被捧来这个,“是夫人在主院的石榴树下发现的。”
满厅的人无人敢言语。这都是什么戏码,这么直白吗?
镇北侯不敬圣人,而圣人……好似也没盼着镇北侯好。
尹禛就道:“别多想,必不是圣人所为。”
贺知府擦头上的汗,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行宫是他收拾的,出了这个事,一个诅咒皇家的罪过是跑不了的。
“起来吧,也与你不相干。”
桐桐坐在收拾好的屋子里,也说这个,“没事,都是隐私手,却未必是圣人的意思。”
那这是谁干的?
“想挑拨侯爷和圣人关系的人干的。像是三皇子、五皇子,都有可能。圣人针对镇北,就是针对太子。没大碍,不用放在心上。”
这边正说着呢,带回来的孩子就陆续在府里找到藏着的东西了。
假山里藏着一套明黄的龙袍,东南西北四个角,都埋着石头雕刻的符箓。
别的都罢了,只这一套龙袍,这么明晃晃的摆在了正堂之上。
敢问,谁不变色?
贺知府双眼一闭,直直的朝后倒去。
脑子里只一句话:吾命休矣!
第1434章 风云际会(74)
“这手段……不坏!”尹禛用手指挑了挑这龙袍,“你们今儿只要一走,再翻过身来查我的府上,这东西就能要我和太子的命。意图谋反,罪名不错。”
他说着就转过身,看着一个个低头的文官,“在下知道,咱们份属同僚。我统辖镇北军,与各位无上下之分。”
无上下级之分,但有尊卑之别呀!
一个个心里都提溜着,结果就听这位侯爷说,“在下也不知道诸位身后都站的是什么人,但是,不妨都帮着捎句话,就说呀,这些手段都收一收。这些东西在本侯的夫人面前,都不够看的。丢人现眼!”
可不是!一个回合都没走下来。叫人一个照面给窥破了,人丢的大了。
尹禛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贺知府,“弄醒吧。”
阮义才要上前,就见跟着自家侯爷的一个半大小子上前,手里突然就多了一根针,冲着人中一针下去,血出来了,人也醒了。
獾子哼笑了一声:“爷,人醒了。”
参事赶紧将贺知府扶起来,“大人,侯爷有话说。”
“侯爷,下官有罪。”
“何罪之有?”尹禛坐回去,“你是一府父母官,主管民事、诉讼,而今,本侯报案。案子交给你,你该怎么做,那是你的事。若是定不了,查不了,就一律上报,请刑部来查嘛!”说着就起身,“行了,今儿出了这个事,也就不待客了。诸位请回吧,改日!改日请诸位来饮宴。”
敢不从命?
一串串的人都退出来了,出来之后盛城里就炸锅了,这事出的,谁能想到呢?
太吓人了。
好些人就说,咱也没见过多少贵人,但这位侯爷当真是气势吓人的很。
这位也才刚刚十六岁的年纪吧,还是个少年的模样。说话的时候也都是轻声慢语,不急不躁的,可听到人的耳朵里,怎么就那么怕呢?
铁良都害怕:“侯爷,这是谁干的?”
“就那么几个人,像是后宅隐私,可后宅……手伸不了那么长。所以,只能是平王、三皇子和五皇子中的一位。平王你们见过,那是个嘴上厉害,肚子里全不存事的人,他干不了这个事。所以,只能是三皇子和五皇子了。叫贺知府往上报吧,看朝上怎么说。”说着就安排獾子,“伺候铁将军歇着。赶路也累了,修整修整再说。”
是!
尹禛一走,阮义就紧跟着出来了,“侯爷……”
“不急于一时,你们也都歇着吧。安心呆着,等明儿了,明儿了再说话。”
是!
阮义站住脚,看着侯爷远去的背影。其实分开的时间真不长,可是这个从小自己就跟着的小主子,还是变了。变的陌生了,也变的更有威严了。他板着脸,哪怕是轻声细语极其温和的说话,都叫人觉得怕人的很。
他不习惯,是不是桐桐身边伺候的人一样不是很习惯。
这边主仆正说话呢,门帘一挑,侯爷回来了。
对于她们而言,姑娘走的时候还是姑娘,住的是闺房……这猛的身份一变,有男子直接就进来了。
吓的清心和清韵都退到一边大气都不敢喘。
六子娘忙福了福身,看向这位侯爷。
侯爷点了点头:“嬷嬷起吧,不要拘谨。”
六子娘应了,抬头去看,却见侯爷一转头就有了笑脸,对着自家姑娘笑的温和极了。姑娘正盘腿在炕上坐着呢,侯爷也坐了过去,两人隔着小炕几说话去了。
姑娘说:“把人都打发了?”
“打发了?今儿乏了,不想费那些口舌。”
“要是不见人,就洗漱了再用饭……”
好!
然后韩况就将清心和清韵撵出去了,她是习惯了进进出出的。等叫人把水都抬进来了,她自己做主,找六子娘:“嬷嬷,两位姐姐怕是不习惯。以后,侯爷回来之后,除非叫人,否则,其他人一盖不留。”
六子娘就笑:“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好。那两个是伺候姑娘的,姑娘在闺阁的时候便伺候了……”
“嬷嬷!这里没有姑娘,只有夫人。”韩况就道,“这里是镇北,不是京城,也不是大户人家。侯爷和夫人说话,不爱叫人听;便是夜里歇下了,也自有人守着,这突然一换人,侯爷和夫人都会不习惯的。您也看见了,你们都习惯了高门大户里安安生生的日子,我们不一样呀,我们是夜里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的人。我们伺候的许是没那么精心,但我们伺候……能叫侯爷和夫人更安心。”
六子娘:“……”
“侯爷和夫人的衣裳鞋袜,我做不来。还有梳头,我手笨,也做不来。这些得劳烦两位姐姐。”
六子娘应了,看着这个姑娘跟个小子似得,又利索的安排饮食去了。
清心从角房出来,看着六子娘,“嬷嬷,姑娘……是不是不信任咱们了?”
胡说什么呢?
六子娘就叫了两人,“你们也看见了,咱们姑娘这日子过的也是不容易。今儿才来,连龙袍都搜出来。你说,咱们这些人在府里三天了,布置这个,布置那个,什么都没发现。反倒是人家,在府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搜出来了。所以呀,听人家的话,咱把姑娘的衣食起居伺候好便是了。”
说着就往厨下去,“我亲自盯着饭菜去。”
洗漱之后,饭菜送上来了。
桐桐这才问六子娘,“林家那边可有消息?家里可都好?”
“只听说皇后颇为看重咱们家大姑娘。因着大公主的事,京城中好些闺秀对姑娘都有些微词,大姑娘为姑娘分辨了几句,反倒是显得越发的不合群了。倒是二公主时常帮着大姑娘些,两人便亲厚了起来。皇后娘娘为这个的,还训斥了几家闺秀,给大姑娘撑腰……”
桐桐皱眉,“姐姐在家里呆着便是了,这个时候何苦出去应酬?”
“都是以前跟大姑娘交好的闺秀,亲自上门邀请了,不去不合适。谁知道一去就闹起来了……”
桐桐问说,“没听说赵有颜和太子何时大婚?”大婚了,就不用太担心了。至少姐姐的婚事算是岔过去了。至于说二公主嫁给林楠联姻,这个可能性小一些,因为二公主年龄小也。今年才十四而已。便是太子有意向,天和帝也会拦着的。她担心的先是姐姐的婚事。
说起赵有颜,清韵和清心知道,“听长公主府上的管事说,赵家姑娘似乎是得了什么怪病,我们出发的时候,正满京城的找大夫呢。”
得了怪病?什么怪病?
“不得而知,但好似听着是有些妨碍子嗣。”
桐桐就看尹禛:哪有那么巧的,一会子就病了。
是不是真的不利于子嗣,这个不好说,但是怪病,加上传言,足够太子毁了这门婚事了。
尹禛给桐桐夹菜,把杏仁木耳又推给她,“我给太子去一封信!你要是觉得合适,给大姨姐去一封信也可。这事太子那边……我能拦住,可要是……”
要是林檀先愿意了,就麻烦了。
这一招一式的,可都是皇后在后面帮衬呢。太子不动,但是皇后老这么照佛,对于脸皮薄,豁不开面子的人来说,挺难说出拒绝的话的。
她沉吟了半晌,“要不,我给皇后上个折子吧。”
嗯?
“内命妇有给皇后上折子的权利,只当是问安了。”桐桐就说,“里面再给二公主夹一封私信,意思点到,她们要是还那么算计,那有些事就另外盘算了。”
宁肯给皇后上折子,也不愿意给她姐姐写信,“为何?”
“我家的脾性吧,她一惯讲究个‘和’字!不是没棱角,她是觉得退一步能解决的事,不用针尖对麦芒。示警是一回事,可若是长期接触下来,皇后和二公主给她情分太厚,她只怕会想着,她退一步,咱们和太子两边都安。要真这么着,就很麻烦了。”
这话说的,六子娘听着都心惊胆颤。她悄悄的朝后退了好几步,看清心和清韵俩丫头,招手叫两人往出走。
人一出去,桐桐就从三人的背影上收回视线。
尹禛知道,她是在试探这三个人。昔日可以全心全意信赖的人,现在不得不小心谨慎的这个份上……“先吃饭!吃饭。”
桐桐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这俩丫头的父母都是健在的,如今在哪呢,谁都没提过。六子娘应该是可信的,六子在林家,大哥一定会把六子留下,防止半路上被人给做了手脚要挟六子娘。看看吧!看看再说。”
说完了,她才问说,“阮义他们……怎么样?”
“周王府的人,咱们能信任二叔,却无法信任老王爷。”尹禛拿着筷子,好似饭吃到嘴里味儿也不对了,“如果咱们跟尹继郭两败俱伤,周王府是有机会的。阮义他们生在周王府,长在周王府,不可能给单纯只是咱们的人。”
两人对着一桌子的饭菜,顿时失了胃口。
桐桐喊韩况,“撤了饭菜,以后饭菜跟之前一样,我跟侯爷两个人……一荤一素即可。”
是!
饭菜撤了,桐桐拿笔,给皇后写折子。
折子一个月之后才到了皇后的手上,本来以为是问安的折子,可结果展开一看,皇后心里一紧,吩咐伺候的人,“去请太子,就说让他有空了,素来一趟。”
二公主在边上呢,放下手里的书问说,“妇人家的问安折子,叫哥哥做什么?”
皇后叹气:“早前没看出来桐儿竟是这样的性子!要是早知如此,许配给你哥哥,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愁的。”
林桐?她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说的那些,叫我这一国之母看了竟是觉得害怕……
第1435章 风云际会(75)
太子拿着手里的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皇后问说:“是尹禛代笔,林桐誊抄?”
太子摇头,“林桐不是您印象里的林桐了,外面传言的都是真的,你要再见她你就知道了,她变的很不一样。大概是短期内经的事太多了,天天命都悬着呢,所以,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你是没见过她在镇北军中的样子……要是尹禛不在,她一样能辖制镇北军。她现在跟朝堂上那些大人,没什么不一样。”
所以,这折子就是她写的?
“必是出自她手。”太子说着,就再看折子。
折子一开头,就称呼皇后为母后,而后关心母后的身体,衣食住行非常细致的问候了一遍。又说她学医的事,给了皇后许多安神之法。家常一般的聊了她在镇北的生活,比如山里的野生木耳,她跟母后夸耀说,宫里的真不及镇北的好吃。回头她会进贡上来,叫母后千万尝尝。
家常聊了不少,叫人顿时想起了早前的情分。而后她又说而今盛城的人都称呼尹禛为‘四爷’,她说每尝被这么称呼,她和尹禛都有颇多感慨。说尹禛在王府之中,只随着老王爷长大,跟无父无母并无不同;又说她以为有母,其实有的只有仇人。所以,她和尹禛长大的过程中,唯一充当过母亲角色的只有母后。
她说起了母后在尹禛病的时候不时的赐给太医,又说起了她的第一次月事,还是皇后给予的教导。在折子中她说,‘每忆及此,常怀感恩’。
情感铺到这里了,她很自然的转折。说起了这次派去的旧人,感恩皇恩浩荡。然后很自然的提及了跟旧人闲聊的时候才知道皇后对林檀的庇护。她说,她到了如今,有血缘牵绊的也就这么几个了。每一个对她来说,都异常的珍贵。尤其是在搬到盛城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府里被人暗藏龙袍一事,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命悬一线。
她在折子中说,她与尹禛夫妻一体,尹禛与东宫兄弟一体,一个不甚,尽皆覆灭,‘儿每想起,焉能不后怕’。
话说到这里了,表达的意思已经出来了。她在说:如今咱都是头上悬着一把刀的,不定哪天刀就驾到脖子上了。我们夫妻跟你绑在一起赴死,这是不得已的事!她的手足血亲就那么几个,你们又怎么忍心叫林檀嫁入东宫,跟你们绑在一起。
只要林檀不进东宫,要紧的时候,林熊一个转向,林家还有活命的机会。可若是真嫁给东宫,林家连这一丝机会都没有了。这么做,是否有些不厚道呢?
这已然是隐晦的表达她的不满了。
话到这里,蜻蜓点水一般就放过去了。折子上继续说的都是恭维母后的话,什么母后慈爱,母后德厚,这叫她想起先生所教授——德为先,能为上,行为善。
而后她说起来镇北的事来,说起了先太子的旧人,是先太子德为先,行为善,所以,在故去经年之后,依旧有旧人不离不弃。
林桐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提起先太子就大大不该,还处处提‘德’,她究竟想说什么?
琢磨了一遍又一遍,才发现没有理解错。她的意思就是:而今太子你,在朝中最大的依仗是什么呢?是你的德行。你是用你的德行聚拢了人气,而镇北也只能是因为你的德行而选择你。若此时,你选择联以巩固跟镇北的关系,这不仅说明你的德行不足以叫镇北臣服,还说明你心虚。
若是如此,会如何呢?这会叫才聚拢的臣子心里失望,也会把你跟镇北的真实关系暴露给天下知道。
太子拿着折子的手微微有些抖,这个结果自己确实是承受不起。
他不住的搓着下巴,看着母后,“她……说的是对的!”便是不对,一旦她不同意这个婚事,也会用这个方法毁了这个婚事的。她这是在讲道理,也是在威胁。你若是听,咱们继续;你若不听,那她就敢跟你一拍两散。
一拍两散了,镇北还是镇北,可太子就未必是太子了。
皇后叹气,是的!她拿到折子,一看完就有这种感觉。折子看似没毛病,处处都是恭维,处处都在谈情分,但哪有人跟皇后总提‘德’的?这是不合适的。长在宫里的孩子,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懂了,偏还提了,什么意思呢?
稍微一琢磨,就隐隐摸到了她隐晦中要表达的意思。这个态度非常的强硬,不容违逆的姿态就明晃晃的摆着呢。
读懂了这其中的意思,再看跟皇后谈‘德行’的侯夫人,这滋味是不是更值得品味了?
皇后不由的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凤冠,默默的叹了一声气。而后才把里面的一封信递给女儿,“这是桐儿给你的。”
给我的?
二公主接过去,信很简短,就是简单的问候信件。说起的也都是以前在宫学的事,又抱怨了一切闺阁中的小事。像是,在镇北买不到江南的胭脂,饮不到东南的茶,吃不到西南的荔枝,满满的都是对闺阁时候的怀念。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将信递过去,“没写什么。”
皇后接过去看了一遍,眼里闪过一丝什么,就又递给太子。
太子接到手里,看了好几遍。
皇后说二公主,“你去外面转转……”
二公主:“……哦!我在外面跟猫儿玩一会子。”
嗯!
二公主在大殿之外守着,皇后才问说,“林桐是暗示,可以在其他势力中选一位太子妃?”
太子皱眉,林桐没心思管自己选谁做太子妃,只要不是林檀和姑姑家的表妹,她才懒的过问呢。但在其他势力中选一位太子妃也不是不行。
因此,他没否定母后的话。只是道:“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什么?
“银子。”太子低声道,“北镇缺钱,咱们也缺钱。江南的货,东南的茶……您别忘了,镇北是有海港的。沿海一线只要走的通,这便是一条来钱的路子。”
不是朝北狄运吗?
“汉人在北狄经商的颇多,只要盐铁等物不运过去,其他的自由贸易未为不可。这两人不会做与民争利的事。这生意要做,要么,走西域;要么,从东北出还,一路绕行,过东南,然后西南去。西南在周王府的管控之下,只要过了西南地界,那边有诸多小国,都是可贸易的。”
是要咱们疏通东南和西南的路子?
“西南……周王府不会拦着的,大不了也给他们分润一股。关键是东南……”
皇后猛地想起了,“周王王妃的娘家出身东南大族!不若,从这位王妃的娘家选一位太子妃,岂不是两全其美?”
太子默默的放下信纸,苦笑了一下,而后才道:“听母后的。”说着,有些颓然的起身,“那儿子告退了。”
皇后一把拉住太子:“我儿……可是喜欢檀儿?”
太子轻笑了一声,“母后,儿如今,敢喜欢何人?”说完,行了一礼,真的转身走了。
皇后看着太子离开的背影,鼻子一酸。他是一国太子,可也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檀儿那孩子性情温和,知进退,最是圆润通达不过。她长的不如桐儿娇艳,可却端庄秀丽,姿容过人,这般的女子,年纪又相仿,一处进学,皇儿他处处守礼,不曾有过逾矩,事不定下来都不敢叫人知道他有过这样的心思。
可越是如此,越是证明多少有些入心了呀。
皇后看着边上的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位侯夫人不是当年的桐丫头,她的字有筋有骨,力透纸背,已然颇有气象了。这字如其人,也不难想象写这个折子的时候她是何等心境。
可……能否再争取一次呢?
为皇儿,再争取一次也好呀!
她喊女儿,“来!研磨。”
二公主进去,默默的跪在边上,然后慢慢的研磨,“您要批折子。”
批什么折子呀?“本宫给侯夫人回信。”
二公主:“……”她没敢言语,坐在边上看着。
可看着看着,心里就不是滋味了。母后的身段未免放的太低了些,“您是国母呀!”
国母又如何?当你要依靠别人,仰仗别人的时候,什么都是虚的。身份这种东西亦然!
“那什么是实在的?”
“实力!”能左右局势的实力才是最实在的。
桐桐拿到皇后回信的时候,已经换上了春装了。
她坐在石榴树下,抖动着手里的信纸,将信连着看了三遍,然后递给韩况,“收起来。”
韩况应着,转身走了。
清心在边上问说,“夫人,奴婢去取笔墨纸砚,搬个小几来。”
“不用了!”
啊?
“不用了!”桐桐看着发芽的石榴树,朝清心摆摆手,“你忙去吧!”
清心应了一声,转身退远了。然后低声问清韵:“夫人不给皇后回信?”
清韵赶紧摆手,‘嘘’!别言语。
桐桐抬手挡住阳光,眯眼歇着。这信要回复什么?不回复就是一种回复。身为皇后,此时还在关注太子的儿女情长,甚至为此事动容……从感情上,知道这是个好母亲;但从理智上,却无法苟同。
林家将林檀的婚事放在十八岁之后,那你们真要有心,就等到她十八又如何?
彼时的太子真若有本事,那这婚事就能成。
可是呢,他们会等吗?不会的。太子大婚代表的意义不同,他们是注定不会等的。
自己不舍得为此付出分毫,却要林家为此承当所有的风险。如果这算是诚意的话,那这诚意未免太危险了一些。
第1436章 风云际会(76)
春上了,得春耕了。
尹禛并不在府上,他带着人巡视去了,每个屯田营都得转到。得看着种子种下去,得顺便看看水利。
他走了,桐桐就不能走了。她这边还是每天都会有一些官眷递来帖子,一般她都不见的。她有她的事忙不过来呢。
像是方郎中,这次跟回来了。
她今儿跟方郎中商量事呢,韩况在外面禀报,说人已经在前厅了,桐桐这才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箭囊,从中抽出一支箭簇来,然后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这才攥着出去了。
方郎中还纳闷呢,怎么拿着这个来了?
还没张嘴问呢,桐桐就将箭簇递了过去,“方叔,您拿着。”
什么?
“这是令箭!是我给出的第二支箭。我给您支取银子,您得帮镇北组建一支军医。”
方郎中愕然了一瞬,“你这是……”
“要制药,要药材交易,要在战时,随军能出征的,将来能就地转换到惠民署的。”桐桐双手捧着这支令箭,“以后,等以后,您拿着这支箭跟我换金箭。”
方郎中真的愣了半晌,然后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小小的女娃娃。她当真是好气魄,侯爷不在,这个决定是她自己做的。才拿下镇北军,在这偏僻的一角,她竟是已经想着拿下整个天下之后治军治民、惠军惠民的事了。
这怎能不叫人惊讶?
方郎中犹豫了片刻,微微朝后退了一步,对着这支箭恭敬的行了一礼之后,才双手接过,“敢问夫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其一,药材交易,成药售卖,这是最快的聚财渠道,也是最快的消息渠道。”
方郎中点头,是说该把消息渠道往整个天下铺设,随时掌控各处的动向。
“其二,安置着实没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将这些人抽调出来,制药靠这些人就可以。”
这是轻松的活计,减免了他们的劳作之苦,此乃安定人心之策。
“其三,暂负责抚养教导军中遗孤。这些孩子,你只当是药铺的学徒。认药材、炮制药材,也附带的学文习武。大部分孩子学几年就学不进去了,无碍,到时候也大了。会从中简拔充入军中。”
受过教导,习过文武的,这就是军中低阶武官的料子。而且,自家培养起来的,忠心不可同日而语。
“第四,若是周围百姓之家,愿意送孩子去学,也可!八岁之上一律接纳。”
这是要收揽镇北百姓之心,一个孩子吃不了多少,荒草便是药材,一个孩子哪怕只收割药草,也能养活自己。只是百姓没这样的途径,可若是自家大门敞开,那便不同了。这些孩子天生就亲自家。最多三年,侯府在镇北的子民的心中,要高于朝廷。
方郎中再朝后一退,对着桐桐一拜:“夫人有了明示,属下便知事该怎么办了。”说着,将箭簇捧起,“方纪领命。”
桐桐郑重还礼:“有劳了。”
送走了这个,桐桐又叫了韩况,“去请丁叔。”
是!
韩况一走,桐桐就说清韵,“叫厨下备饭,八个菜。”
是!侯府留饭,一半都四个菜。而今要八个菜,证明夫人格外的看重。
桐桐重新回了院子,再取了一支箭簇来,放在正堂的香案上。
半个时辰之后,饭菜上桌了,丁叔也来了。
老丁看着桌上的饭菜,再看桐桐:“夫人这是?有什么差遣?”
桐桐没跟以前以前嬉笑,郑重的请丁叔坐了,而后亲自给斟酒,“丁叔,我敬您一杯,敬您这些老叔们一杯。”
这么郑重其事?
老丁端起来一口饮尽了,“夫人客气了……”
“丁叔,你们这些老兄弟不是外人,是长在东宫身上的,是跟我和侯爷没血缘,但性命却绑在一起的人。你们,也是我们可以交托性命之人……”
不说这些,“别管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夫人只管吩咐就是了。”
“不要上刀山,也不要下油锅,但短期,但当真是个苦差事。”
苦不怕!你说。
“侯爷要组建锻造营。”
什么?
“侯爷要组建锻造营。”桐桐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查遍了镇北的地方志,安山便有铁石。”
安山?
桐桐从袖子中掏出一张舆图展开,抬手点了点,“就是这里。”
“确定吗?”
“曾有山户捡到过暗红色的石头。”桐桐看着老丁,“所以,能确定那地方八成是有铁石的。我们想秘密组建锻造营……”
这是要自己打造兵器!要知道,私藏兵器都是要杀头的,更何况是私下里锻造。
桐桐起身,单膝跪地,“丁叔,此事谁都不可靠,唯有劳烦老叔们了。”
“快快起来,这是做什么?”老丁一把将人扶起来,“我们漂泊半生,脸上又都带着刺字,能有个避人的地方,有个活干,还不算是废人,这就很好了……”
不是这样的!
桐桐转身拿了那支令箭,“丁叔,这是我舅父的箭,他亲自打造的,世上只余下这十六支了。第一支,我给了飞驹子;第二支,我给了方郎中,请他筹建军医营;第三支,我给您,您筹建锻造营。这是咱们最最重要的一部分,兵器的锻造之法,乃机密中的机密。如今是机密,将来亦是机密。而今,我只有旧物给您为令,等将来,您用这个,跟我换金令箭!”
可现在,这个旧人遗物,比金令箭更能动人。
救了他们的恩人陈宽德就以这样的方式被人给铭记住了。
老丁看着这支令箭,恭敬的朝后退,然后摊开双手,低下头,“旧臣丁原领命。”
送走了这个,天就不早了。
韩况看着挂在墙上的箭囊都羡慕,桐桐就笑,起身取了一支下来,看向韩况,叫她:“韩况。”
啊?
韩况一扭头,见夫人同样双手举着一支箭,她眨巴眼睛,“夫人,去请谁?”
“你!”
啊?
“就是你!”桐桐将箭簇朝前举了举,“镇北需得被服营,需得有人筹备。你可敢接?”
韩况长大了嘴巴,不住的摆手,“夫人,我是您的丫头。”
“可你机灵!在危险的时候知道怎么自保,在有机会的时候懂的筹谋,在该学的时候你比谁都上进。你心有善,知道感恩,懂的何为忠义。”桐桐将令箭再往前递了递,盯着韩况的眼睛,“这令箭,你可敢接!接了,就要做好。将来,你也可拿着这支令箭跟我换金令箭。”
箭簇是一样的,代表着重要性并无差别。
韩况眼圈泛红,鼓了好大的力气,才缓缓跪下,抬手接了这支令箭:“韩况必不叫夫人失望。”
“莫怕,不懂的就问。”桐桐抬手将她扶起来,“从下面那些丫头里挑两个机灵的来伺候,从今往后,你再是丫头了。”
韩况操心的是:“那两个丫头……是不是不得用?”
是说清心清韵。
桐桐拍了拍韩况,“放心,我随后就安排。你先去挑人,该交代的交代好。”
是!
韩况将箭簇藏在袖子里,退了出去。
桐桐重新坐回去,六子娘捧了银耳羹进来,“夫人,还是要注意身子。”
桐桐接过来,“您坐吧!这些活您别抢着干。有精神了,做点针线;没精神了,指挥着下面的人做就好了。”
六子娘只笑,看着桐桐一口一口的用。
桐桐就笑,“清心和清韵呢?叫她们过来吧。”
两个在角房里,这会子见主子叫了,欢欢喜喜的过来了。
桐桐捧着碗一口一口的吃着,“你们也知道,人手短缺。最近各位官家夫人递的帖子,我一律都没见,是因着有件事相办,我没想好叫谁去。之前,韩况那丫头领了被服的差事,我就想着,她都行,你们怎么就不行?有件差事,得你们替我出面,跟各位官家夫人一同办差,你们可乐意?”
清韵忙问:“是什么差事?”
“育婴堂。”桐桐放下碗,“你们也说了,当年是母亲她们在京城办的抚育堂,甚至代养孩童,既叫你们活下来了,也没叫你们跟父母离散。这是天大的善事,你们是受益者,也自是知道这样的孩子和家庭的苦楚。”
是!
“东北之地,苦寒的很。每年因各种缘故夭折的孩子都不敢细算。我想来想去,这事还得办。本来呢,这是官府的差事。可官府的能力到底有限,那就不如跟各位夫人一起,将事情办好。这是积德的大善事,有你们监督,她们也不敢闹鬼。你们也知道,嬷嬷年岁大了。再选上来的孩子,不会跟官家夫人打交道。我竟是想来想去,想不到比你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说着就叹气,“以后,得你们受累。多用一份心,就多救一个孩子。这件事做好了,老天自会长眼。你们的福报在后头呢。”
清心跟清韵对视了一眼,两人的额头贴在地上,眼泪滴答滴答的往下掉。
桐桐起身,抬头将两人扶起来,拍了拍她们的手,“好好的,咱们终归是一体的。”既然无法全心全意的信任,那就调开。干一些有益的差事,又不涉及机密。你们不用背叛我,我也不用老防着你们。
如此,你们的家人安,你们安,也能保全咱们昔日的主仆情分。
除此之外,我竟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你们何时了。
所以,去吧!把善事做好,自会有你们的一份前程的。
她转过身来,朝两人摆摆手。
两人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六子娘看看那俩,再看看桐桐,此时才有了些明悟。她嘴角翕动半晌,这才道:“姑娘跟二夫人一般的心善。”
善吗?或许吧!但更多的人还是觉得自己无情吧。
第1437章 风云际会(77)
尹禛回来的时候都笑,“你这个脑子呀?”
不对吗?
“对!怎么不对?”尹禛给笑的,“剩下的你都打算给谁呀?”
桐桐还真就给安排了,她叫了獾子,“组建童子军,你选人,你训练,三年后,跟着我和侯爷回京城。我和侯爷的命得交托在你们手上。”
獾子看着递过来的令箭,看向侯爷,而后抬手就接过来了,“是!”
“你叫黒鼠来。”
黒鼠看着递过来的令箭,犹豫了一瞬便接了:“暗卫营?”
暗卫营。
等黒鼠也下去了,桐桐再取了三支来,全递给尹禛,“这是给仇深、吕大力和朱富贵的。”
尹禛接过来,“你这是要打造十六营?”
对!打造十六营。这才是稳住天下的底气,也是将来坐天下的嫡系。
尹禛只笑,“好!明儿你告诉他们该干什么。”
桐桐就看他:“你老笑什么呀?”
没什么?就是弄个令箭,怪有意思的。
桐桐:“…………”懂什么呀?人得有信仰。别小看这么个东西,这代表的意义不一样。
好好好!不一样,都听你的。
桐桐才不在乎他的嘲笑呢,她给了吕大力,叫吕大力筹建亲卫营;回头又找了朱富贵,“对外,只说镖局,你也脱离府里的身份;对内,这是骠骑营。咱们的货物,咱们的银子要走南北通东西,都需要骠骑营护卫。”
回头又叫了仇深,“咱们的人全充入神机营,以后,童子军中的佼佼者,需得在神机营服役三年,之后才可发往各个军中。”
仇深:“……是!”
等人走了,尹禛掐指一算,“这都九支箭出去了。还剩下七支,是给军中预留的?”
桐桐抽出一支来,“这一支单给赵祎预留着,其他六支你看着用。”
尹禛就笑,这么一组建,其实已经在拆分镇北军了。
这法子,倒也可以。
说着就想起赵祎,他抬手放在桐桐的头上揉了揉:你啊!心是真细致。若将来这十六营代表着柱石功臣,那一定得有赵祎一份。
他顺手一捞,桐桐就顺势坐在他的腿上。他抬手摸了摸桐桐的耳垂,“不戴耳坠子了?”
麻烦。
他又看她的头发,“连个会梳头的丫头也没有?”
梳成辫子不好看?
“好看!怎么不好看?”尹禛看她头上一点首饰都没有,“也不用简朴至此。”
桐桐凑过去,在他耳边嘀咕,“等将来……你补给我!”
你就这么笃定我想要那个位子?
桐桐只笑,然后用手指一下一下的点着他的胸口,“你这里琢磨什么,我都知道。”
“那你说,我现在在琢磨什么?”
桐桐双手叉腰,学着尹禛说话,“我家这个夫人呀,真是能想起一出是一出,一点也见不得我清闲。这个营那个营的,筹建都是需得金银的。金银不凑手,就得想想旁的法子。她只管她想办什么事,至于这其中的犯难,她是一盖不管的。一盖往她男人身上一推,落了好大一清闲……”
尹禛就笑,“胡说,我什么时候这么跟你说过话?”
“你是不说,但是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还真成了肚子里的蛔虫了,就没有你不知道的。
尹禛点她的鼻子,“你是猜到我要收缴这些文官的权利,才想着顺道这么安排的吧。”
桐桐抓着他的手摆弄,“我跟皇后的信件都走了一个来回了,可府里发现龙袍的事知府禀报上去,朝堂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既然如此,你会好脾气的留着这些文官碍眼?下一步自然是要把那些不乖顺的,赶紧踢出去。想任命一个合适的官员不容易,但想要踢走一个文官,却也不难。”
尹禛捏了捏桐桐的鼻子,“你坐在龙椅上,这个天下都能转。”说的不错,接下来得忙这个事了。
然后贺知府倒霉了,他第一次知道镇北军是这么麻烦的所在。
首先,镇北军的屯田修水利,这得在你的地盘上的吧。
然后侯爷派人来要了,说把你们官府的河道田亩舆图拿来,我们比对一次。这是合理的要求。贺知府派人送去了。
结果人去了一个时辰,被骂回来了。
“侯爷说,咱们的舆图与实际的图差了几乎是二十里。还叫小的回来问老爷,要是照着这个图修水渠,跟当地的百姓起了争执,是谁的过错?”
贺知府:“……”这玩意还是从前朝传下来的。到了本朝,重新勘定过一次,每次都对照着再画一次,河道也没听说改道呀,怎么就偏移了二十里。
他怕再被找麻烦,实地去勘察,但从图纸上看,位置也没太偏吧。
回去才要辩解,结果被侯爷甩了一张图纸过来,“你自己看!贺大人,作为一地父母,勘察土地,巡视水利,本事分内之事。敢问,本侯带着军中斥候都能巡视一遍的地方,你一地父母,在连任七年,竟是连一水利舆图都拿不出来?”
贺知府:“…………下官……下官的粗疏!下官的错,这就重新勘验。”
真就是带着人忙了月余,也叫下面的各县送了当地的山川河流舆图过来,甚至连别的州府都通知到了,赶紧的,要不然你们也得倒霉。
反正很快了,集齐了这部分的资料。
贺大人才说松了一口气,就听下面禀报,说是镇北军又来人了。
这次又为了什么?
“为了官道的。”
官道?官道怎么了?
“按照朝廷的规定,马路该有多宽,驿道该有多宽?”来人就传话说,“侯爷说了,马路和驿道牵扯到军中传信,不可马虎,请知府大人着人修整。其他州府已经接到公文了,贺大人莫要落于人后呀。”
贺知府:“……”修路是要银子的!朝廷没银子,我也变不出银子,那这怎么修呀?
他只能上侯府说明情况,“侯爷,得户部拨付才成呀。”
“处处依赖朝廷,那要你们何用呀?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不想着为朝廷办事,一切推给朝廷。朝廷若是有银子,谁都能办,又何须你?”尹禛头都不抬,“军中之事,你莫耽搁。回头本侯上折子给皇伯父,好好夸一夸贺大人的功勋。”
贺知府:“…………”感觉这官是当不成了吧。
才要告辞,就听这位侯爷又道:“北山山麓之地适养马,我之前翻看你们递上来的山河舆图,上面标识着无主。这样吧,镇北军暂用它做马场,回头你落个档案。”
贺知府:“……”那地方被几家商户租用了,银子……自然没入公账,都是进了私人的腰包了。上上下下拿这个分润的不少。商户不是不想买,是官府不想卖。买了就得有契书,这是一锤子买卖。还不如就这么着,年年靠着这个有点收益,当官的吃肉,下面的人跟着喝汤。
而现在侯爷这么一问,这必是知道马场的事了。
完了!完了!这次真完了。
贺知府回去就装病,然后不能处理府衙事务了,他给朝廷上折子,祈朝廷叫他因病致仕。
一个贺知府朝廷不会重视的,也不会有人在意。可整个镇北所涉八个州府,每个州府下面所辖六个县。当过半的官员上折子各种理由致仕,这能是简单的事?
吏部先后收到这些折子,头皮都发麻了。
西南那边被周王府经营了十数年了,也没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把朝廷的官员往回撵呀。可这位就办到了。
吏部尚书不敢拿着折子去东宫,而是见了圣驾,把事情说了。
天和帝翻看这些折子,“过半了?”
是!过半了。只怕还有些在路上呢。吏部尚书说着,就抬头看圣人。
圣人该是国事操劳,面色蜡黄,眼圈是黑的,眼睛带着红血丝,显见是没歇息好。这会子面圣,圣人说话的语气里还带着才醒的倦怠,该是歇了午觉吧。
天和帝抬手将折子都推到地上了,“必是官做的不清白,吓怕了的。”
是!该是如此。
“都准了。”
吏部尚书脚下动了动,张嘴几次想说话,抬头一看,圣人侧后方的赵祎轻轻的摇了摇头。他便不再言语了。
就听圣人又道:“吏部重新拟官员,叫他们即日上任吧。要干练的,要清白的,告诫他们,好好的当差,莫要再出差错。”
可这缺额那么大,一时之间从哪找那么些人去?
他没争辩,回去先拟定几个:一批一批的派,看看东北那边是什么意思。
结果月余之后,人又回来了。回来就致仕,“不是侯爷为难,实是事难办。”
要么,朝廷拨付钱款,把事办了;要么,换个人去当差吧,那活真拿不动。
吏部能怎么说呢?说镇北的事先缓一缓吗?那是军令,耽搁了用兵,真有个万一,一家子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问回来的这几个人:“侯爷可有别的话?”有要求的话,必是会隐晦的提的。
这么一问,这几个倒是反应过来了,“侯爷倒是问了一句,太子殿下有没有交代过什么。”
这是想安插太子的人吗?镇北还真是支持太子呀。
他只能偷摸的拜会东宫,“殿下,您看这个事,怎么安置?”
太子看着地上才燃尽的灰烬,那是尹禛给他的密信,信上确实说了可安插亲近东宫的臣子。但为了辖制这些人,还请东宫派遣一个总领事的。
尹禛在信上说:臣以为赵祎能担此事。
赵祎,是自己的人,难得的是,他还能得父皇的信任。这么一个双重身份,想着父皇该是能放人的。此人去镇北,于朝廷有利无害。
而赵祎站在天和帝身后,听着吏部尚书的建议,她愕然的抬起头来:不惜把镇北的文官都踢出来,闹腾的朝堂不得安,目的竟是把自己要回去?
是的!别的目的附带的都能达到,将你讨要回去的机会却真不多。
尹禛拉着桐桐朝南眺望:回来吧!承受的够多了,以后再不用提心吊胆的活着了!
第1438章 风云际会(78)
“赵祎?”
天和帝扭脸去看一脸愕然的赵祎:“你怎么说?”
赵祎的手藏在袖子里,拒绝吗?师傅传信了,说是以后不用听他的,只管听镇北的安排。而兄长大费周章也要达成的事,自己怎么拒绝?虽然她觉得她留下许是作用更大,但她更怕自己的坚持坏了兄长的计划。
所以,她得配合,得回去。
但是,当着天和帝的面,怎么回答才能叫他乐意放自己走呢?毕竟,自己是皇后的娘家人,跟太子是表兄弟。这一走,心向着谁,天和帝其实是拿不准的。
如今,被天和帝这么一问,她得从后面走到前面,这十几步的距离,她得想好应对之策。而后面对帝王的时候,她就得利索的给出答案。
吏部尚书就见这位御前红人过来一点犹豫都没有,开口就说:“臣以为,只臣怕是不成。”
哦?只你不成?那你觉得还得何人去才合适?
“臣以为,宫中内官该是合适的。”
吏部尚书面色大变,这位赵大人行事向来有章法,朝中老臣对这个年轻人多是欣赏和赞赏的。可谁知道他此时竟是给了这么一个答案。
内官?不就是太监,是宦官吗?
你一个读圣贤书的难道不知道宦官之害?
他一眼一眼的看这位赵大人,赵祎却面不改色的站在那里,甚至眼皮都没往上撩。
而天和帝却眼睛一亮,点了点赵祎,“你小子呀——”他哈哈就笑,就赵祎,“去准备吧,即日启程。”
赵祎颔首,一步一步的退了出去。
天和帝才要跟喜公公说话,却发现吏部尚书还在,便摆手说这位老大人:“你下去吧。”
尚书大人:“……”陛下呀,宦官之害,害之深矣,万万不可呀!
这话搁在嘴里转了一圈,抬头看看圣人不耐烦的样子,他暂时咽下了,只得退出去。
出去了就见赵祎还没走远,他在身后喊:“赵大人。”
赵祎站住脚,转过身来,躬身等着老大人过去,“您吩咐。”
老大人没叫起,就看着年轻人那么躬身站着,“赵大人,你饱读诗书,是少有的才子。老夫也甚是看好你,想着再过些年,你必是能辅佐太子的一员栋梁。可今儿,你叫老夫甚为失望。”
赵祎躬身站着,腰背即便弯着,这弯的也平平整整,他语气跟平时并无二致,只是不紧不慢的回了一句:“大人,小官建议了什么不重要,圣人采纳了什么才重要。”
“这话混账,你不建议,圣人如何会想到?”
赵祎紧跟着反问了一句:“大人,这事难道没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圣人先想到了,下官才建议的。”
“你是说圣人想启用宦官?”
赵祎保持躬身的姿势侧身一转,将路让开:“下官恭送大人。”
老大人站在赵祎的对面,低声道:“便是圣人真有此念,身为臣子,亦该劝谏。年轻人,为官不当如此。”
赵祎站直了,看着老大人:“老大人,下官姓赵,皇后乃下挂的族中姑母,太子为下官表兄,您觉得,这样的劝谏的话若是从下官嘴里说出来,这于太子而言,是利或是不利?”
老大人一时竟是不能言。若是从太子的角度看,他不劝谏,是对太子直有利;顺着圣人的心思谏言,要烂就烂个彻底,难道不是对太子更有利?
这话说的呀,老大人竟是一时不能言。两人这么沉默了良久,老大人才说,“去镇北的人选,你代太子去吏部甄选吧。”太子本人不适合跟吏部走的太近。
“是!”赵祎朝后一退,恭敬的对着老大人行礼,而后道,“下半晌下官就过去。”
老大人又拍了拍赵祎的胳膊,叹了一声走了。
赵祎站起身来,嘴角微微勾起。有时候她自己都无法分辨,她是正亦或是邪。
大殿里,天和帝看着喜公公,“你觉得,派谁跟赵祎一起去合适?”
喜公公看着圣人,“老奴听您的。”
“你亲自去吧。”
喜公公一愣:“陛下,您身边……”
“叫你儿子接替你吧。”
像是喜公公这样的大太监,徒子徒孙多了去了。但能被称为他儿子的,只有一人。那孩子长的跟喜公公极为相似,四五岁的时候被喜公公瞧见了,觉得这是天赐的儿子,便给取名天赐,养在了身边。这些年也从不在宫里,只在宫外帮着圣人管一些钱财上的事。
喜公公心里一紧,“是!老奴遵旨,这是天赐的福分。”
“你那个小徒孙,是伺候的极为熟悉的,将他调拨来近身伺候吧。”
是说小豆子。
喜公公应了一声,便缓缓跪下,“老奴这就去安排,不日便启程。只是陛下……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天和帝叹了一声,“你也莫要如此,镇北侯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过去之后,放机灵一点……懂吗?”
喜公公心里叹气,这是知道带不过去人,希望自己在那边重新搭建人脉关系。
“你与赵祎两人,可用!这事……不能着急。缓着些,朕的身子还好,太子也还嫩着呢。三五年,七八年,十数年之后,境况自然不同。他只有镇北一隅,又正好夹在北狄和朝廷之间。时间一久,夹也夹死他了。有三五年时间,朕能将朝堂重新捋一遍;有三五年时间,北狄也该缓过这口气了。必是,便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了。你可懂?”
懂!短期内,镇北打不起,不会造反;长期看的话,镇北地域所限,终耗不过朝廷。
“就是这个道理了。”天和帝的眼神坚定,“你呀,陪朕大半辈子了,咱们什么日子都过过,这次是我小看这兔崽子了,又实在是没想到林虎臣的女儿有一身孤勇之气,也有杀人夺命之能,若不然,是万万不会将此女配给他的。若不是此女给他的胆气,他便没有今日。
朕……是心有惧怕!不是怕他的算计,而是怕那小蛮子真杀回京城,混进来……这便糟了。北狄汗王防备不住,朕也不知道身边这些蠢货是不是能防备的住。这宫里,跟朕一心的太少了,真要是谁松松手,那朕真就把命丢了。”
是!老奴都知道。
“你呢,去了之后,看看两人的关系如何……”说着,就一拍手,“这样,你在各家甄选美女,只要出类拔萃,美貌过人的,不拘是二十还是三十个,都带去,只说是……皇后赏赐给侯夫人的。那般苦寒之地,少了人伺候怎么行呢?”
喜公公心说,女人难道不是对此事更难以忍受?这要是把那煞神给惹怒了,真单枪匹马跑回来,您又何必?
天和帝又叹气,“这就是叫我觉得更后悔的事,那就是此女不会因为此等小事坏大局。她那一招一式,朝中那些大臣可都不如她。所以,放心去安排吧。有用则用,无用则弃。放心,这事还刺激不了她。只是试试,万一要是能成呢?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呢?”
林桐再貌美,今年也才十五岁而已。况且,男人是因为家中无美妻才要纳妾的吗?不过是,世间千娇百媚,人是难忠于一种的。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赵祎是要出发了,这才知道同行的还有三十个女子。
这些女子环肥燕瘦,当真是各有千秋。而且,还都不是穷寒门第出身的,这都是京城中官宦人家的女子。其中好几个赵祎都认识,也都是以前在宴会上见过的,好像是四品官员家的女儿吧。
弄这些女子上路,哭爹喊娘的不足以形容这场景。
赵祎皱眉看喜公公,“这些姑娘的年纪,怕是都定亲了吧。”
喜公公看了赵祎一眼,“娘娘有旨意,选人伺候侯夫人,老奴亦是奉旨办事。”
竟是打着皇后的旗号?
赵祎:“……”当真是缺德到家了。
她的视线从这些姑娘身上刮过,然后说喜公公,“我是见过侯夫人的风采的,这些姑娘无一能与侯夫人比?这般带去,一点用处也没有。”
哦?赵大人有何高见?
赵祎低声道:“您要是听我的,咱就临时换人。”
换人?换谁?
“从秦楼楚馆之中,选色艺绝佳者。”赵祎看了喜公公一眼,声音更低了,“侯夫人在宫中受的教养,最是端庄自持不过了。但是男人嘛,为何会留恋秦楼楚馆呢?那里面调教出来的姑娘,最是能撩拨男人的心弦。不适合为妻,但作为玩意,却是个不错的消遣。您想想,‘乐不思蜀’这话是从何而来的。声色犬马,‘声’和‘色’才吸引人。您弄这些哭脸过去,叫她们哭给侯爷看吗?”
这话倒也未尝没有道理。
喜公公回头报给天和帝,天和帝哈哈大笑,“这个赵祎呀,小小年纪不学好。但话却没错,当真是男儿本色。”
喜公公给跟着笑,当真是推迟了一天,临时甄选了人出来。
赵祎又低声跟喜公公道:“我看那个女子尤为出众……陛下甚为劳碌,自白贵妃去后,独居良久……”
喜公公点了点赵祎,将那个格外娇媚,明叫可儿的清倌人,悄悄的送进了宫。
至于那些闺秀,又都一一送回家中。
赵祎背过身,默默的跟轿子中的赵有颜对视了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赵有颜点头致谢后,拍了拍轿子,轿夫抬着轿子走远了。
赵祎嘴角隐晦的勾了勾,没人知道,可儿所在的J馆,东家正是赵家!一说选人去镇北,赵有颜就叫人捎话了,希望那个可儿能去镇北。
去镇北?呵呵!我给你送到宫里,岂不是更好?这更符合你的利益。
谢谢吗?
那倒也不必!
第1439章 风云际会(79)
夏日的风吹来,谷子渐渐成熟了。
镇西是个大丰年。
驻守镇西的马以诚看着眼前带着面具的少年,轻笑了一声,“阁下便是阿苏勒。”
少年将匣子往前一推,“这是定金。”
“英雄有所不知,朝廷正在严查出卖军粮的事……”
“查归查,卖归卖。”少年将匣子再往前一推,“你马将军在镇西十数年了,与北狄来往也十数年了。我是北狄之人,我效忠之人能将您说出来,您还有什么顾虑的?您放心,银钱放心收,不会牵连将军的。”
马以诚咬牙,还是摇了摇头。
这少年将匣子的盖子掀开,马以诚倒吸一口气,“英雄……到底是何来历?”
“我是何来历不重要,您只要知道,我们付得起这个价钱。”少年敲了敲匣子,“将军,跟谁过不去,都别跟钱过不去呀!何况,你们的陛下真的打算跟我们的汗王一刀两断了吗?你们这个关卡,每天不是盐就是铁的往过运,这可比跟我做买卖的风险大的多。”
马以诚的手贪婪的在金子上抚过,“这么大批量,你怎么运呀?出关……人多眼杂,太难了。”
“那我要不出关,从镇西往镇北运呢?”
什么?
马以诚蹭的一下站起来,“你是镇北的人?”
“别紧张,我不是镇北的人,也不是你们朝廷的人,我是白狄人。”
马以诚上下打量这少年,满眼的狐疑,“白狄人?这话我可不信。”
“你最好信!也最好能坚信。”少年起身,然后隔着桌子往前一探,“不管谁问,您都只说跟以前一样,难道圣人会将你如何吗?将军,人都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吧!镇北与东宫的瓜葛,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忠于陛下,不妨碍对东宫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况且,不知者不罪,跟您做生意的一直是北狄人,您只是被蒙蔽了而已。在东北和西南威胁朝廷的时候,您这样的将领,圣人又怎么会轻易的舍去呢?”
马以诚起身在屋里不停的徘徊,回头看着少年,“若是我不从呢?”
“那就会有人在镇西关卡之外,抢夺这些物资。叫生意人的生意再也做不成了。你要是想清剿,那也得看朝廷是不是乐意打仗?彼时,朝廷怪罪,商户怨声载道,这可都是您的错。况且,几家商户背后是没人的呢?他们哪个不是勾连着京城中的达官显贵。你不能保证他们的利益,说出大天去,也是你的错。况且,你若是不肯配合,或是想要以此暗中禀报陛下……那北狄汗王怎么死的,你不会不知吧。”
马以诚盯着少年的眼睛,“你敢?”
少年起身,回视他:“不是我敢,是太子敢,是满朝上下的人心敢!”说着,将匣子合上,“既然将军不愿意……那就此别过吧!是禀报朝廷跟朝廷告密,还是想如何,随便!若是怕……小爷就不来了。”
说完,抱着匣子转身就走。
马以诚一把将人给拉住了,手搭在匣子上,“此事为机密中的机密。银钱我收了,一个月之后,你们来运夏粮。”
少年将匣子塞给他,“马将军,您的前程在以后呢。您放心,您的功绩在下一定会禀明太子殿下。”
“请转告殿下,就说,我马某人愿效忠太子。”
“那你也放心,朝堂上很快就没人查西镇之事了。”少年拱手作别,“将军静候佳音吧。”
慢走!
留步。
夜半时分,夏风微送,少年从院落里出来,带着亲随一路往东。
出了城,还有数十骑等着呢。
少年停下来,问说:“其他人分批先走了?”
是!分批先走了。
少年从马上下来,摘了面具,收入怀里,然后问说,“哪里有河来着?”
前面不远。
放马河边,少年将身上的衣服脱了,将一头的小辫子解开,然后深吸一口气,一猛子扎进河里,从头到脚透彻的洗了一次。出来之后,属下扔了包裹过来。
他用旧衣服将身上擦干,将头发一擦,然后将大周朝的服饰一件一件的套在身上,最后才拿了梳子,将头发拢起来,高高的扎成马尾。
下属就道:“买了冠了,银冠,我给您戴。”
胡闹!
少年赶紧推开,“未行冠礼,怎可戴冠?收起来。”
“哦!”属下看着他这副打扮怪怪的,“不是说承重之时就能行冠礼了么?先生也不说给少主行冠礼。”
少年沉默了,师傅自持卑位,不敢给先太子的子嗣行冠礼。
他什么都没说,收拾好之后,不习惯的拽了拽袍子,“走吧!需得尽快,一月之后得来接夏粮。”
是!
十数日之后,眼看镇北就在眼前了。远远的看见一队人马也行在通往镇北的官道上。
少年看这一行,显见从打着的旗号看,这是朝廷的人。
骑在马上打头的穿着绯红的官袍,颇为清俊。自己看他,他也不住的往这边看。
马车里有人掀开帘子,问说:“赵大人,还有多久呀?”
赵祎从不远处的少年身上收回视线,“喜公公,还有半日的路程。夏日天长,在日暮之前一定能到的。”
喜公公动了动,从来不知道镇北这么远。当然了,也从来不知道镇北是如此的辽阔。
他朝后看了几眼,见几十骑不紧不慢的跟着,就又喊赵祎,“赵大人来一下。”
赵祎勒住马头,等着喜公公的马车近前来,这才一直跟在马车边:“您吩咐便是了。”
喜公公朝后指了指,“你来过镇北,可识得那些人?”
赵祎跟着再看了一眼,而后摇头,“我呆的时间短,并未见多少人。不好说是不是!不过,这已到了盛城的左近了,不会有事的。那边民风彪悍,有些人家的子弟骑射也是不错的。他们怕只是好奇,跟着看看罢了。您莫要忧心!这一路上,还是安生的。”
那是!那是。
喜公公在马车里靠着去了,赵祎又朝后看了一眼,见对方没有过来的意思,她也没言语。
两队人马就这么一前一后,慢悠悠的行来。
桐桐和尹禛早早的等在盛城外,獾子亲自去探了,回来的时候一脸的惊喜,“侯爷,夫人,不止赵大人……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那个少年。”
哪个少年?
“去过千户所的少年。”
飞驹子?
桐桐大喜过望,“是飞驹子!”她说着就看尹禛,“他怎么从这边过来了?”
不知!尹禛喊獾子,“牵马来!快!”
远远的,看见尘土飞扬。
飞驹子抬眼看去,有两人骑马飞奔而来,一个身穿黑衣,一个身穿红衣。这一黑一红越来越近了,他看清楚了。
然后他扬鞭催马,越过这一队人,迎了过去。
赵祎就看着那个少年甩下随从走了,那烟尘里一路疾驰来的不正是兄长和嫂嫂吗?
这个少年是镇北军的属下吗?
然后她就看见两方在距离很近的时候同时勒住马头。兄长嫂嫂同时从马上跃下,朝那下马的少年走去。
少年放开马缰绳,没走几步,就对着朝他走过去的兄长嫂嫂跪下了。
然后兄长疾走几步,双手将跪着的少年往起扶,少年只不起,抱着兄长的腿,双肩耸动。
这是哭了吗?
飞驹子是哭了,兄长的手第一时间搭在他的脖子上,问说:“疼吗?”
脖子被人刺伤过,险些要了命。
其实,长这么大,嫌少有谁问过他,疼吗?
他不住的点头:“疼!特别疼。”当时都以为活不过来了。
喜公公从马车上下来,看向赵祎,问说,“那是何人?侯爷这般看重?”
不知。
赵祎看着那边,她看见兄长一边拍着那个抱着他不撒手的少年,一边朝她这边看。然后,兄长低声跟跪着的少年说了什么,少年一下子放开了兄长,朝这边扭脸看过来。
紧跟着,兄长拉了少年的手,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她这才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的朝那边走。等站在兄长面前,她双膝往下一落:虽不知有兄长,但自知道有兄长以来,我并不惧怕什么了。也劳兄长记挂,想方设法的将我要回来。我以为的万斤重担,有人与我分担,幸甚。
尹禛抓了她的双手,然后将左手塞给飞驹子。
赵祎抬起头来,尹禛就笑,附身低声道:“这是你二兄,他回来了。为兄把你们都找回来了。”
赵祎看向少年,少年也看向赵祎。
飞驹子是怎么也不敢想象,眼前这个赵大人是个女子,是东宫的郡主。
赵祎看着飞驹子脖子上的疤痕,飞驹子看着眼前全看不出女子模样的妹妹,攥着她的手不由的就用了力气。
他在奔命,她活的全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起来!”尹禛拉了赵祎起身,一手拉着一个往回走,“走!回家。”
赵祎低声道:“还有其他人。”这个身份不能露馅。
“有你嫂嫂呢,她不想叫露出去的消息,一只苍蝇也露不出去。”尹禛拽着她,“回家了,你想活成什么样都行,不怕。”天塌了,我给你顶着。
赵祎看看自己的手腕被一双并不是很坚实的双抓着。
是!他或许不是看起来那么坚实,但却一定是最坚定的。
她看向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二兄,他正朝她笑,见她看了,他憨憨的笑了一下,“明儿带你去买珠花,好不好?”
赵祎:“……”她嘴角翕动半晌才道:“我没戴过……”也不方便戴。
“没事!”飞驹子挠头,“买了只管收着,放匣子里藏着。”
凡是你没有的,兄长补给你!
第1440章 风云际会(80)
喜公公看着三人的背影,一时之间有些惊疑不定。
其实单看没什么的,可要是放在一起,三个人身上总是有些相似的地方的。不往一起放,不觉得。可这么站在一起,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有些相似。
他皱眉,才要赶两步呢,就听到一个特别温和的声音叫了一声:“喜公公,别来无恙。”
喜公公扭头,“姑娘——”喊完了,反应过来了,“老奴见过侯夫人。”
桐桐一把给扶住了,“您看,这么客气做什么?说起来,我和侯爷可是您看着长大的。我扶您上马车,咱在马车上聊。”
啊?哦!不敢劳夫人的大驾。
“您又客气。”桐桐抬手将人扶上去,顺势也上了马车。
马车悠悠的动了,桐桐看着喜公公笑的很温和,见马车上有茶,她还亲手斟茶递过去,“才分开不到一年时间,您跟我都陌生了。以前成十年,咱们几乎天天都见面。我从那么一点长到这么大,有什么是您不知道。”
喜公公叹气:“夫人呀,您这是抬举老奴。您这般的厉害,老奴确实是不知道。”
“我不是有意藏着,是那时候白氏见不得我闯祸,有点小事就罚我,您都不知道我在家里过的那些日子。”桐桐说着就叹气,“还好,圣人给我跟侯爷赐婚,两个小可怜抱团取暖罢了。”
说着就问说,“听说,您带了不少人来伺候我?您看您,还这么客气。”
喜公公干巴巴的笑了笑,“都是……”
都是什么?
想说都是赵大人的主意,想了想,还真不好说赵祎跟这两口子是什么关系,当然就不能真卖了赵祎。他只能说,“是皇后娘娘怕您身边无人伺候。”
“之前还跟娘娘通信了,娘娘也没提。”桐桐就问说,“是从宫里选出来的宫娥吗?还是宫里出来的更会伺候。您看我这头发都没人会梳了,谢娘娘记挂,谢您费心帮着选人了。”
喜公公:“…………”他不得不叹气,“夫人,老奴也是听命行事!侯爷和夫人明见万里,有什么是您二位不知道的呢。实不相瞒,确实是圣人的旨意。最初选的是官宦家的姑娘,赵大人许是动了怜悯之心,将那些姑娘又送回去了,只从京中选了清倌人……”
“清倌人呀!”桐桐‘哎哟’了一声,“圣人早前可有教导,切不可耽于享乐。几位皇子再成婚之前,身边两个贴身伺候的婢女都不留。说是需得善自保养身子,尤其是少年之人,更是如此。莫要因为迷恋女色,而掏空了身子。而侯爷又不比几位皇子康健,这般安排,是何意?当真是圣人的意思?这不是要离间我们夫妻,也不是我这个做妻子的吃醋好妒,这分明是冲着败坏侯爷的身子来的。您要是说这是圣人的意思,我便不懂了。这是圣人不能容下侯爷呢?还是圣人不能容下太子?”
喜公公张嘴结舌,“夫人,话万万不能这么说……陛下是……是打发来伺候夫人的。”
“那这些姑娘回什么呢?针织女红?下厨洒扫?梳头整妆?”桐桐叹气,“看来,还是要上折子给皇后娘娘……”
“为何要上折子给皇后娘娘?”
“臣妇有不解,当然要问问娘娘。闺阁之中,难道不该端庄持重?偏要学些以色侍人之事。这是圣人对臣妇不满呢?还是娘娘对臣妇不满?要这么说,那我的委屈可大了?真要担着这么一个名儿,我是真想回京去击鼓鸣冤的!要么,我在知府衙击鼓鸣冤,叫新上任的知府往刑部报…………”
闹的天下尽知吗?
喜公公认真的看桐桐,这姑娘真是——难缠的紧。
他只能叹气:“夫人想如何?”
“送回去吧!为了侯爷身体计,该送回去!为了不叫太子误会圣人有针对他的嫌疑,更该送回去。”说着,就朝外喊,“拦住后面的马车,叫他们原路返回。你们护送一程,交给下一县的县令,一县一县往过护送,这是要还给宫里的,若是姑娘们出了岔子,宫里唯他们是问。这是喜公公交代下的差事,叫他们好好去办。”
是!
有人吆喝着去办差了,喜公公微微闭眼,而后再睁开眼时唯有苦笑:“夫人呀,您这是想要老奴的命呢。”
“不会!”桐桐笑的依旧温良,“公公来了,我觉得很多事情,我才能有机会得到答案呀。”
喜公公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的收了,“夫人……何意?”
桐桐伸出双手,对着喜公公,“您看,我这一双手不是在宫里时候的那双手了。它杀人了,杀了不少人,还都是有名有姓的,不小的人物呢。圣人怕我回去,可却怎么把您给放来了呢?您是十几岁就伺候了圣人吧。打从他一被接进皇宫,你就伺候他了。如果说秘密,只怕这满天下,没有您不知道的秘密吧。”
“你在逼问老奴?”
“那您要跟大公主一眼,自绝吗?”桐桐怅然的一叹,“大公主是自绝而死的!他的袖子上藏着毒呢。您呢?您的袖子上藏着毒吗?”说着,就拉了喜公公的袖口,然后利索的撒手,手在鼻子下闻了闻,“没有!您的袖子上没有毒。”
说着,就笑问喜公公:“那您觉得,陛下是舍不得你死吗?”
喜公公眯眼看桐桐,“你想说什么?”
桐桐看着他:“公公,您难道就没想着,圣人让你来,就是为了让侯爷杀你的。”
“胡说!”
桐桐嘻嘻嘻的笑了,“怎么胡说了呢?杀了你,这是什么罪过?你代表着圣人,真杀了你,就是造反。造反了,太子便活不成了。这个时候,镇北不堪一击,正是圣人出击的最好时机。能除掉镇北,也能一举杀了太子,而代价只是你的命而已。”
“那你们为何要杀为呢?”
桐桐看他,“你知道的秘密多,给你的路只有两条,其一,你忠于陛下,自绝而亡;其二,我逼迫你讲出那些过往。那些过往有太多的不堪,这可能足以激怒我,激怒侯爷。怒到便是不能把朝廷怎么样,也要杀了你泄愤。或者,我们自控力极强,没有杀你,但对圣人一定极仇恨。仇恨到再不肯真心为太子所用。进,可以一箭双雕;退,可以断了我们跟太子之间的纽带。同样,牺牲的不过是你一人而已,圣人为何不做呢?”
喜公公脸上阴晴不定,在思量桐桐的话。
桐桐又道:“亦或者,你觉得陛下真的百密一疏,这些都没想到?”她摇头轻笑,“喜公公是真没想到我敢这么直白,敢当着你的面对朝廷这么的不逊,对吧?要不然,你就是自己砍了自己的手脚,也不会真的来镇北的。”
没错。
桐桐撩开车帘子,驾车的已经换成了神机营仇深的下属。因此,桐桐不再避讳,扭脸跟喜公公道:“再告诉您一件事。”
夫人请讲。
桐桐看着最前面骑马而行的三人,“那个少年……不是别人,是先太子妃诞下的次子,是我们侯爷的胞弟。”
喜公公蹭的一下看过去,看着那个背影挺拔的少年,“他是……他是东宫次子?”
是!
喜公公又指着赵祎,“他是何人?”
桐桐看着一样挺拔的身影,“她是东宫庶妃产下的郡主。”
什么?郡主?
“你说赵大人是女子?”
连外面听到的神机营的护卫都看过来:那位大人竟然是女子?是东宫的郡主?
桐桐不由的湿润了眼眶,“是!她是郡主。”
喜公公看着那三道背影,“怪不得……怪不得觉得熟悉,原来……都有些像先太子殿下……”若是如此,“镇北不可能真心的辅佐太子。”
桐桐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喜公公呀,你朝外看看,这些护卫都年轻,但他们都是东宫之人。那些年死了的人,以孤魂的样子活着呢。他们的父母都因为那场祸事而丧命。”说着,阴恻恻的看向喜公公,“活着的,都是复仇的鬼呀!一日仇不报,一日恨不消。该何去何从,公公得思量清楚。”
喜公公的脸瞬间白完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圣人并不知道这俩孩子还活着呢,更不知道赵祎就藏在他的身边,深的他的信任。一个人得怎么样的仇恨,才能愣生生的藏着自己的性别,就这么潜伏在仇人的身边。要是早知道如此,圣人是万万不会将自己送来的。
但他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不下手?”若是下手,一定能得手的。
“得手?”桐桐又笑了,“杀了他吗?杀了他很容易。但是,只杀了又怎么能够呢?他是不是夜夜不能安枕,是不是每日里提心吊胆,好似什么啃噬着内心呢?这才刚刚开始,钝刀子割肉,钝刀子千刀万剐,不折磨够了,此恨怎消?”
喜公公的手止不住的抖,而后狠狠的闭上眼睛,“夫人……杀了老奴吧。”
桐桐亮出了匕首,递过去,“不说,我也不逼着。你到底是看着我和侯爷长大的,我不下这个手。你自己来吧,我告诉你怎么死会快一些。”说着,指了指他的手腕,“割这里,不用太深,一隔开,血会止不住的流,不算太痛苦,半个时辰就能咽气。”
说着,给换了个地方,她在脖子上指了指,“这里,也可以,一划拉,一刻钟可咽气。”说着,就指了咽喉:“这里也可以!我教你怎么做,这个角度自己下手很难。但只要把匕首卡住,卡在马车上,靠着马车的惯性往上一撞,立马就能咽气。”
她把匕首塞到对方的手里,“来吧!动手吧。”
喜公公攥着匕首,好半晌,他把匕首一扔,老泪纵横。
桐桐哼笑一声,脚尖将匕首挑起来,抬手就给接住了:不死了,是吧?不死了,咱就有的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