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卫——左卫——抓住它——抓住它——”
又一年草木枯黄的时节,天山之下起伏不平的草原上,一群大小不一的孩童,骑着大小不一的马匹,打着呼哨赶着猎狗,手里拿着小小的弓箭,在满草场的撵兔子。
左卫是曜哥儿养的獒犬,长的那么老大的个儿。整天被曜哥儿带出去上猎场。
其实打猎细犬最好,獒犬是护主的。但他偏不,带着它的獒犬四处的撒欢。
呼延因吆喝着:“世子,鹞子往东边飞了。”
鹞子训好了,能帮着追逐猎物。这也是曜哥儿的爱宠,只他一个人就养了十多只的鹞子,瞧吧!那老鹰满天飞,狗比人多的猎场,就是曜哥儿带着小伙伴一起打猎呢。
今年秋里,巡视到了天山。
顺便呢,今年四爷也邀请了辽国的使臣,耶律岩母和萧啜来!当年就约好了,一起在天山下看万马奔腾的,今年这一来,没见到万马奔腾,倒是见到了狗崽子人娃子满地的跑。
四爷和桐桐陪着这俩往牙帐里来,这俩口子停下脚步远远的看。
看见一孩子,拽着小小的矮脚马,胆子大到站在马背上。肩膀上停着一只鹞子,马两边跟着两只黑色的大獒犬,跟两头熊似得。不远处,还有一只正扑兔子。
萧啜抬手指过去,“那就是世子吧。”
四爷就笑,“贪玩,坐不住。”说着,就把人往里面请。
耶律岩母却觉得这小子长的真好看,小小年纪这么大的胆子,她低声跟桐桐说,“我家女儿今年三岁了。”
“不!别。”桐桐连连摆手。
耶律岩母就侧目,“联姻未必不好。”
“不是!”实在是,一般情况女儿长相随父亲的可能性大,所以,你家秃鹫这个长相,我对你女儿的外貌持怀疑态度。我的儿媳妇未必得漂亮,但一定不能丑。这是底线!
但这话不能说呀!她只能道:“你也看见了,我家那小马驹是个能尥蹶子的。等孩子们都大了,再说吧。”
会尥蹶子的小马驹,那都是好驹子。
桐桐带着耶律岩母去另外的牙帐,一进去耶律岩母眼睛便是一亮,牙帐的小木马上坐着个两岁大小的小姑娘,白白净净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乖乖巧巧的坐在上面一摇一摇的。摇晃的身上的金铃铛丁零当啷的响。
“这是小郡主吧。”
桐桐便招手,“灿儿,来。”
这三年,整体还算平稳。大宋靠着雍郡的边界,这几年总有零星地震!且震感极其强烈。大宋境内,每年受灾百姓数万。而后好似到了地震活跃期,严重程度到了动辄泉涌,山峦变平地,平地起山峦的程度。
这般大灾之下,稳稳的过度就很好了。
而这三年,桐桐又生了两胎。没有刻意说必须要,也没有刻意说必须不要。很自然的,有了就生!
对四爷和桐桐来说,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对于雍郡上下而言,这无疑是能安定人心的。
尤其是第三胎生下的是个男孩的时候,整个雍郡的欢腾丝毫不在生下曜哥儿之时。
为何呢?在大众的认识里,只一个儿子是不保险的。只有子嗣丰茂,才是兴旺之兆。
而这三年,大宋朝廷也是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因为三年前,后宫就陆续有人怀孕,也陆续把孩子生下了。前后落地了三个孩子。可惜,孩子生下没多久就夭折了。
赵祯来信也疑心呢,说是之前没人怀孕,怕就是有人暗害的。
其实那是桐桐瞎胡说的,但是清查了后宫了,就有人有孕了,你说巧不巧。
赵祯写信来感谢,桐桐却觉得:应该是刘太后的丧事、郭净妃的丧事,他克制的清心寡欲了一段时间,这应该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吧。
反正怀上的时候很高兴,生的时候很惊喜,之后就觉得像是被诅咒了,孩子就是养不活。
而彼时,自己也生了灿儿了,因着人家遇到的事不好,桐桐只写信给曹皇后提了,压根就没有上折子往上报。
但是曹皇后很快就下了旨意来,给孩子取名‘灿’,册郡主封号。
同时,曹皇后也在私信上说了,说了朝堂上议论纷纷,包括晏殊、范仲淹等人在内,都上折子表示:皇上该过继子嗣了。
桐桐明白曹皇后的意思,她是隐晦的问自家对此事的态度。
这要什么态度?愿意过继就过继吧。
这些大臣其实也真是太着急了,二十来岁没有孩子,这就是大事!朝堂上下一个声音:官家啊!要是将来后继无人怎么办,过继一个吧。
就问赵祯气不气!
一边是孩子养不活,正难受呢;一边是大臣们不给喘息的机会,都说该过继了。
毕竟,储君也要从小培养,不能抓来就做帝王嘛。
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赵祯妥协了。才二十来岁就被怀疑以后都不会有儿子的赵祯,不得不从宗室过继。
雍郡这边当然不在考量的范围之内。不管是谁都不敢提!
反正得从太宗那一支里选嘛,赵匡义传位给赵恒,赵恒生赵祯。
但赵匡义还有好几个儿子,老四叫赵元份,赵元份生赵允让,赵允让生赵曙。
赵曙与曜哥儿同一年出生,比曜哥儿大三个月大小吧。就是这个孩子被带进皇宫,养在曹皇后膝下,充作养子。
而后,不知道何故,曹皇后身边有多了两个养女,一个叫范观音,一个叫高滔滔。
当然了,宋氏宫廷妃嫔一直有养养女的习惯,这不是当女儿养的,这是进御的。
桐桐记得,苏辙有过记载,他说:“时宣仁皇后以慈圣外甥,亦为慈圣所养。稍长,将以进御。”
他说曹皇后养着外甥女,只等着长大了,好进俸给皇帝。
苏辙没必要说谎,那大差不差应该就是如此的。
这中间的详情桐桐不知道,也不知道曹皇后为何这么做。但最终的结果是她的养女没有一个真正给了赵祯,这却是事实。
高滔滔嫁给了赵曙,成了下一代的皇后。
因此,桐桐接到消息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对于这种事……曹皇后有必要跟谁解释吗?
但这中间,有件事就是:范仲淹又被贬谪了。
当时赵祯下了一个禁朋党的圣旨。
天下士人为范仲淹求情、辩白的不知凡几。都在跟赵祯据理力争,说是范仲淹并没有结党。
然后赵祯就给了一个解释,说是范仲淹擅议立储,因此才被罢辍贬谪的。
是的!赵曙是养子,这一点赵祯可以妥协。你们都说朕现在没儿子,那朕听你们的,可以先过继一个养着。但养子就得是太子吗?
在这事上他当然不肯妥协了!
于是,范仲淹又被贬谪了。
桐桐当时接到信儿的时候就:“…………”该说点什么呢?
李迪和王曾都是老丞相了,这时暂时离了你范仲淹也可以。赵祯当然要给你教训,叫你知道什么能掺和,什么不能掺和。
这中间的详情,范仲淹是如何考量的,桐桐也不知道。
反正拿到的结果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四爷和桐桐寄希望的变法,还是没有推进。
这么一折腾,把桐桐都折腾的没脾气了。没法子呀,这有些事不是谁一言能定的。那就等等,事不成,总归是火候不到呗。
这几年,好好的经营雍郡。革新农具,更换新的兵器,推广白叠子,棉布的织造,各部族的磨合,多少事忙不过来呢,大宋那边随他们去吧。
桐桐接了颠颠的跑过来的闺女,说她:“给客人行礼呀!”
灿儿歪着头看了耶律岩母好一会子,才憨态可掬的行了一礼,用的是契丹的礼仪,说的也是契丹话。
耶律岩母:“……”连这么小的女儿,都学了契丹话。要说他们对大辽没有野心,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这两口子的胃口真好,也不怕吃撑了噎着。
她摘了一枚玉扣,递给这孩子,“这是平安扣,佛前供奉过的,你戴着吧。”
灿儿看了娘亲一眼,这才伸手接了。然后随手就递给身边的奶娘,扒拉着娘的腿往上爬。
耶律岩母就问说,“你家那个小的呢?”
那个才半岁,还睡着呢。
耶律岩母听着外面那沸腾欢闹的声响,再看看屏风那边:这么闹腾,孩子睡的这么安稳。
桐桐就叹气,“跟着我们一年到头的都在路上颠簸,早习惯了。别管什么声响,挨着枕头就能睡。”
所以,只管正常音量说话,吵不醒的。
正说着呢,曜哥儿打发了呼延果回来,“王妃,世子抓到一窝小刺猬……叫给小郡主送回来。”
灿儿蹭的跑下去,“给我——给我——”
然后外面传来吵吵声,是完颜恩的声音,“世子,萨满说那是白仙儿……”
“好的!仙儿……仙儿……回头叫小郡主把仙儿供奉起来,天天给仙儿上供好吃的……”
只听得见说话声,不见人回来。
曜哥儿带着一堆猎物找他爹领赏去了,一进帐篷就见到一个陌生人。但他知道这是谁,于是规矩的拍打了身上的尘土,给客人行礼。
萧啜抚着胡子,觉得也许大辽还有机会。毕竟,大宋的官家没儿子,听说那个养子养的规规矩矩的。可眼前这个小子,可不是个规矩人。
瞧他站在那里像个好孩子,可从走路姿态,到说话腔调,包括对身边人的态度,无一不说明:他个性极强,难以驯服。
就像是说‘白仙儿’的态度,他一不解释,二不试图说服。随口两句,糊弄了你就完事了。他的决定一点也没有因为谁的话而改变。
都说三岁看老,这小子可不是三岁,都七八岁大的大孩子了。这就基本可以断定,他就是一个极有主意,难以驯服的人。
规矩人对上这种人?有好戏喽!
只要雍郡和大宋之间矛盾激化,那便是我大辽重新兴起之时!
萧啜瞬间就觉得:我又行了!
第1812章 大宋反派(133)
其实萧啜一直不知道自己被邀请来是干嘛的。
信上说,当年约好的天山之行,一直未能成行,甚是遗憾云云。这当然不可信了。到底为什么的,自己其实没猜度出来。
没猜出来,那咱就先去。看看雍王夫妻到底想干什么。
结果来了这几日了,在天山脚下狩猎、垂钓、赛马、喝酒、摔跤,但就是一点正事没干,一句正经话没说。
夜里篝火点燃,美酒佳酿。
雍王怀里抱着他的小郡主,小姑娘长的怪好看的,窝在大人怀里吃饱喝足了,然后谁也抱不走,只在她爹怀里睡。雍王也惯着,应该是雍郡的人都习惯了。小郡主睡着了,小毯子马上就来了,往孩子身上一裹,就这么放在腿上,揽在怀里这么睡着。
雍王呢,左臂揽着孩子,右手腾出来,举着酒杯该喝照样喝。
前面空地上,一伙子孩子在摔跤。都是大臣家的孩子,跟世子在那里玩耍呢。谁也不让谁!比世子大的一样上手,把世子摔了,雍王也不介意,那小子也一点都不介意。
还真就是只有吃喝玩乐,一点正事没有。
他就这么陪了整整七天,眼看天冷了,再这么呆下去,冬天在天山下过吗?
于是,他就假意提出告辞了,马群确实远远的看了,我们也挺忙的,要不然,我们告辞回去?
他心说:有正事,你就不能抻着了吧。抓紧说呀,不说我真回去了。
然后就听雍王说,“你看,都挺忙,难得见一面这又得分开了。可再是不舍,终归是要分别的。那你帮我们转达对贵国陛下的问候。”
萧啜心说:这就完了?
人家真没留,也没有什么话要说。
倒是人家世子送他的时候还挺殷勤的,问起了梁王。
梁王耶律洪基是陛下的嫡长子,跟这位世子一般大小。就听人家世子说,“也请大人替我问候梁王殿下,就说得闲了,我请他一起秋猎。”
别提秋猎,烦死秋猎了。况且,我们梁王殿下是个性格文静的孩子,喜欢唐诗,能背诵很多唐诗,也能做诗。他又最是有佛性,小小年纪便喜好佛法,对于杀生一事,非必要绝不做的。
才这么想完,他心里激灵一下。
这个赵曜养的跟头狼似得,可自家长在草原上的嫡长皇子却是个吃斋念佛的。
这可不行!
他忙道:“世子的话,我记下了。梁王殿下跟世子喜好相似,脾气秉性必能相投的。”
是吗?曜哥儿笑了,心里记下了一个名字——耶律洪基。
野利秀问曜哥儿说,“世子,你记他作甚?”
曜哥儿看完颜恩:“你说呢?”
完颜恩摇头,表示不知。
曜哥儿就看两人,“狼群里能容的下两头狼王么?”
不能!
曜哥儿‘嗯’了一声,问说,“那咱们当这个狼王,还是他来做这个狼王?”
自然是世子您了!
“不!是咱们。”曜哥儿跟他的小伙伴说,“咱们不是狼,就是打个比方而已。我是狼的脑袋,但狼没有锋利的牙齿,咬不死敌人。狼没有锋利的爪子,便没有了武器;狼没有光鲜的皮毛便要冻死在寒冬里。咱们一块,才能是狼。
脑袋之间较量的是聪明,牙齿之间较量的是锋利与狠辣,爪子之间较量的是速度和配合,皮毛之间较量的是保障……我要不比耶律洪基聪明,牙齿、爪子、皮毛都会辛苦,都会因我受伤;我要比耶律洪基聪明,牙齿、爪子、皮毛要是比不上他的牙齿、爪子、皮毛,咱们都会受伤。”
咩迷勇吆喝道:“猎狼去!比比谁更厉害。”
于是,一伙子上了半上午的课,哗啦啦的又跑了。
呼延氏急匆匆的禀报:“王妃,世子带人猎狼去了。”
桐桐抱着老三在怀里掂了掂,“无碍!想去就去吧。”
结果回来的时候都不同程度的受伤了,打了七头狼,折损了一匹马,人和狗都挂彩了。
桐桐得亲自给看伤,曜哥儿咬牙忍着:“先给他们治。”
行!那你忍着。
其他人伤的都不重,反倒是曜哥儿胳膊上几乎没被咬下一块肉去。
当爹娘的能不心疼吗?四爷在边上看着,一言不发。曜哥儿咬着布巾,疼的横眉竖目的,但就是一声不吭。
桐桐多看了曜哥儿好几眼,但什么都没说。只给把伤口处理了,过几天新肉长上来就好了,也尽量给下针止疼了。
等把药喝了,四爷才坐在边上看他:“千金之子戒垂堂。你可倒是好,脑袋一热就跑了!骑着那么个小马,猎狼?”
曜哥儿嘶嘶嘶:“狼才伤不了我呢。”
嗯?
“他们怕了。”
什么?
曜哥儿看着外面,“他们喊着猎狼,可谁都没真的打过狼,所以,他们怕了。”
然后呢?
“怕了就想跑,跑又跑不过狼群。”曜哥儿的面颊鼓起来了,“爹爹,我该把头狼杀了将其他狼吓跑,救他们呢?还是叫狼咬住我,我不往死里打那头头狼,激的他们回头来救我呢?”
四爷意外的挑眉,然后抬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躺着吧!安神汤喝了就好好睡。今晚就睡在我跟你娘的牙帐里。”
嗯!
嘴上应着,不大会子工夫,孩子睡着了。
四爷嘴角这才翘起,然后看桐桐。
桐桐就叹气,她就知道,这孩子受伤有猫腻。别的孩子没真的打过狼,但是她带着曜哥儿夜里真的出去狩过猎,还不止一次。所以,下面的人来报,说是出去猎狼去了,她压根就不担心。
结果回来说都受伤了,岂不奇怪?
孩子这么一说,做父母的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说,跟着他一块的那些孩子,都没有真正的狩过猎。
见了狼群之后,先是胆怯。
此时,他有两个法子:第一,冲上去先把狼王杀了,把狼群吓跑;第二,第一个冲上去跟狼王斗,哪怕受伤也不杀狼王,等着那些跑了的人回来帮他,一起杀狼。
若是第一种法子,大家都安然无恙。可自此之后,这些小伙伴在他面前就会气虚,跟他之间就会存在一种莫名的芥蒂。很难有彼此依赖信赖的纽带。
第二种法子,他受伤了,大家都受伤了。但他第一个冲上去,这个勇气足以叫其他人佩服。况且,他最后杀的是狼王,也证明了他的能力。其他人在他受伤的时候,没有弃他于不顾,这一回头,一起干了这一辈子都难忘的事。
这叫什么?这叫情分。
自此,彼此可信赖,背后可交托。
桐桐没言语,坐在这孩子边上没言语。
四爷拍了拍她:“你怕他失了赤诚?”
桐桐的手放在孩子的面颊上,还是没有说话。
“正是因着赤诚,才不惜以身为饵。”四爷就道,“你也不想想,你带的那数百亲卫,你是怎么训的?十人一伙,同吃同住同生死,凡是不顾袍泽的,一律淘汰。你是这么练兵的!练出来之后,这些人的战力明显在其他人之上。他整天跟着你看,自然就悟出这么一个道理。只有一起吃过苦,一起流过血,有了过命的交情,才算是把对方长在了自己身上。”
这并没有哪里不合适。
桐桐又给扎了针止疼,这才道:“你我并没有将那么大担子给他。他这脾性是怎么养成的?”
自小便跟着咱们从东到西的走,很难在一个地方常驻。东边去过海滨,西边去过大漠。在孩子看来,这其实跟游牧没有什么差别。
游牧代表着居无定所,代表着不能安心的待在一个地方。若是如此,你若不是强者,就无法生存。
这个生长环境,自然而然就叫他养成了这样的性格。
“所以,他注定是特别的。”四爷看着这小子就笑,“你心疼他,但他乐在其中。”所以,当个狠心的娘吧!
桐桐:“……”并不想当个狠心的娘。
四爷就看桐桐,憋了好半晌才道:“那你觉得他这样还受了谁的影响?”
谁?
四爷无奈的看她:“那狠劲上来,像不像你?”
他敢把胳膊放在狼嘴里,跟你带人直入辽国腹地,有区别吗?
我早告诉过他,别把自己放在别人的嘴边,可到了要紧的时候,他依旧敢那么干。为什么?你这个当娘的一点也不无辜!他都是跟你学的。
桐桐瞪起眼睛:还要不要讲道理了?这怎么就是跟我学的呢?哦!好的都是你教的,坏的都是跟我学的?
四爷就笑,揽着桐桐往屏风那边送,“你看着两个小的,我今晚守着大的。跟你学的好,你也教的好。”说实话,没有这么一个能成一方霸主的儿子,我也担心将来会怎么样。
四分五裂的地域想弥合在一起,谈何容易?没有一个气吞山河、雄霸八方的人物镇着,那到处都得闹鬼。
想着这个事呢,四爷一晚上真就守着孩子,没有动地方。
桐桐半夜起来,看看孩子起热没有。结果就见四爷一脸严肃的坐着,盯着孩子的脸一动不动。
她走过去,四爷也没转过来,而是问了一声,“赵祯来信说,杨太后身子不大好了。”
嗯!怎么了?没召自家回去,那便不好回去。
四爷这才回头,看着桐桐的眼睛,“我想叫曜哥儿带着人回京都去探病,侍疾。若是病不好了,叫他留下来替咱们服丧。”
桐桐看着他:“叫孩子一个人带着亲随回去?”
“把你的亲卫带上,再叫张元、吴昊以先生的身份跟着。另外,那就是他那些小伙伴了!”四爷说着,就看桐桐,“他是狼,不能拴着;但他又不能真长成一看就是狼的孩子,中原之地,需要的不仅仅是狼性。这是他的不足,你得叫他去看,去感受,进而去修正。”
换言之,就是他对大宋了解的太少了!
第1813章 大宋反派(134)
养伤的日子很惬意,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聚在一处,别提多热闹呢。
曜哥儿忍着伤疼,亲自取了那七头狼的狼牙,然后叫人给狼牙上做上标识,发到每个人手里,每人佩戴一只。
桐桐默默的看着,看着还孩子给每个人狼牙,现在看着,那就是孩子们的战利品,作为留念的。可他日,这就是资历,是情分。
一枚小小的狼牙,将人心捆绑在一起。
桐桐抱着怀里的旻哥儿,轻轻的拍了拍,绕开了。
晚上的时候,小的早早的睡了,灿儿正到了睡觉需要人哄才肯睡的年纪了。这孩子谁都不要,就要他爹哄。一到瞌睡就哼哼,抓着毯子叫奶娘抱着找爹爹。
自己带被子来的那种。
四爷给放怀里,在大帐里轻轻的转悠着。
曜哥儿对着灯在念书,别人念多少他不知道,但他得坚持念。
今晚他读的是兵法,《孙子兵法》拿在手里,坐端正,对着灯一字一句的念着。桐桐给小的盖好被子出来,就听到曜哥儿小小声的:“……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桐桐坐过去,打断他:“何为道?”
曜哥儿将书合上,才要背诵,娘亲却打断了,“用你的话说。”
“是!”曜哥儿想了想就道,“孙子开篇名义,说了兵者,是国之大事,事关生死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重。这个慎重指的是得观察、得分析,得考虑利益得失,而后谨慎的做出判断。”
桐桐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可怎么能判断一场战争该不该打呢?孙子说,得从五个方面考量,分别是道、天、地、将、法。”
四爷轻轻的拍着女儿,而后看了一眼坐在那里不动地方的桐桐。她是真的很会做先生。
曜哥儿看了娘亲一眼,继续道,“道,指的是君王和百姓是否有共同的愿望。如果是,那百姓便会与君王同生共死,那么此战,可打。若是君王只为了自己的皇图霸业枉顾民意,战便是亡国的开端。”
桐桐点头:古往今来,所有的战争概莫如是。
她就问说,“何为天?”
“若要打,那怎么打呢?天,就是天时。要考虑晴雨,考虑昼夜,考虑寒暑,考虑节气,考虑四季更迭。”
“何为地?”
曜哥儿指了指地图,“地,就是要知道路程的远近,还得考虑地势是高还是低,也要想想,在战争中是否有险可守。这就要看地势是否平坦,视野是否开阔,也要观察是否能给自己留够足够的退路,以防着出现意外,生路被绝。”
四爷:未虑胜而先虑败,永远给自己留够足够的退路。这一点尤其像桐桐!
曜哥儿看了娘亲一眼,继续道:“将,便是用人。为将最好的人选是,得足够的足智多谋,能够赏罚分明,做事干净利索,有勇能断,军纪严明,爱兵如子。
而法,则是为帅的责任,得划分责权,得合理行伍人员配给,得保障后勤。”
此便为五法。
桐桐看着桌上的烛火,又抬手拿了《孙子兵法》,这才道:“这是一本好书。但……战场瞬息万变,远不是读几本书便能掌握的。很多事情,很多抉择,不在书本之内。”
曜哥儿眨着眼睛,这话没怎么懂。
桐桐又问,“读兵法,为了什么?”
“战!”
“战是为了什么?”
曜哥儿又沉默了。
桐桐问说,“为了赢吗?”
曜哥儿看了爹爹一眼,没言语。
桐桐招手叫了孩子到跟前,“战,是为了不战。”她看着孩子的眼睛,“草原教给你胜者为王,勇者无敌。这是逐水草的民族特有的属性!只有如此,他们才能生存。可当人们不需要逐水草了,他们能在一个地方安居乐业,一代一代再一代的在同一个地方繁衍生息。那他们需要的不是战,而是和。跟周围和谐相处,便能无忧。”
所以,你爹想叫你去大宋看看,这是对的!
她下了决心,“等伤养好了,你自己带着人去大宋,一路上别着急。慢慢的看!以后每年你都可以带着人回大宋,常回去看看,等你看完了,你再来告诉我,这个兵法讲了什么。”
你的学业不在学堂里,而在辽阔的疆域里。
你的先生不必是大儒,芸芸众生更适合做你的先生。
你需要如狼,也需要披上羊皮。但更重要的是,哪怕是头狼,你也得心怀悲悯。獠牙只在需要的时候才能亮出来,更多的时候得真的学会温柔的收起来。
所以,去吧!这些道理,只讲给你听,你听不懂!除非环境影响,否则一切都是虚妄。
她抬头看四爷,四爷也回头看她。
这是作为父母,不得不狠心做出的决定。
于是,过完年,还在正月里。曜哥儿点齐了人马,他上了马车。
野利遇乞跑来,问说,“是大宋要质子么?好大的胆子?”
野利仁荣瞪了他一眼,给他瞪回去了。这哪里是质子?这分明就是叫狼崽子学着狩猎呢。
那小狼怎么狩猎?不就是跟着母狼,先学会寻气味。这是狼崽子长大必须的步骤!
很多人其实都是这么想的,只张俭颤颤巍巍的站在人群里叹气:非有大慈悲心之人是不能下这个决心的。
曜哥儿站在车辕上朝父母挥手,当年回京都的时候他太小了,也没留多少时日,很多东西都忘记了。能记住的少之又少。
但现在真的记事了,他第一次离开父母,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鼻子酸酸的,想哭。
但是不能哭,哭鼻子会被人笑话的。
桐桐站在高处,一直到马车再也看不见了。脸上的眼泪被风吹干了又流,直到脸干疼干疼的,才发现那一行人早走远了。
四爷攥着她:“回吧。”
桐桐看着四爷欲言又止,四爷知道她要说什么,“你想偷摸跟着?”不等桐桐回话,他就拒绝,“不行!”
桐桐偷着朝他瞪眼睛:狠心的爹。
四爷叹气:“你要知道,这样的孩子要是养不好,他的利天下可见,他的害你我也应该能预见。人的性格也是一把双刃剑,伤己是小,伤他人是大。”孩子跟咱们不一样,你对大宋有归属感,你的心里天下人一般样儿。
但他的成长环境告诉他:雍郡的利益高于一切。
这点偏差得及时纠正!这就是你说的,得叫他心存悲悯。
桐桐沉默着,良久才道:“我年前给曹皇后写了信,也叫人秘密的给晏先生、富弼、杨察、狄青写了信,甚至于守皇陵的郭淮我也派人去联系了。京城中的所有密探,全部启动,以防万一。”
四爷就笑:“别弄的像是叫孩子去了龙潭虎穴。他们要是有强留孩子做质子的能耐和胆量,事情反倒是好办了。”
这会子他们比咱们紧张,就怕孩子有个万一,你提兵南下。
还真就被四爷说着了,一脚踏进大宋,边防便有人接了。
来接的还是个故人,至少曜哥儿在自家的礼单上见过这个人的名字,他叫石元孙。好似是爹娘从京城发配出来之后,在丹州任上遇到的。
石元孙出身将门,当年娘追着黄羊,石元孙就是跟着的。
只是他是宋将,后来自然就不跟了。但私下是有来往的!不牵扯其他政事,就是节庆贺礼互赠,仅此而已。
对方一报名字,曜哥儿就想起来了。他放下手里的书,将马车帘子拉开,看向外面的人,“是石将军?怎么劳动您亲自来接了?”
“世子。”石元孙面含笑意,“奉旨而来,见过世子。”
曜哥儿起身,从马车上下去,左右看了看,“我是回京,怎么像是做客了。”
石元孙:“……”孩子话,很不必当真。不过这个孩子……是有些锋芒在身上的。他像郡主多过像王爷。
他只能道:“官家记挂,怕路途漫长,下面人伺候不周。”
“这样啊!那就走吧。”他利索的跳上马车,还问人家,“可要检查什么?”
“不敢!您是回京,带什么都好。”
曜哥儿坐回马车上,张元和吴昊跟了过来,也上了马车。
汇聚了更多的人一路上京都去,曜哥儿就问两人,“朝廷已经防备若此了?”
两人只笑,“世子自己去看。”
然后曜哥儿就发现,这一路被照看的可谓周到已极。其实,他早不需要人这么细致的伺候了。能自己动手的不借手他人,这是爹娘教的。
但是只要他要自己盛饭,就像是吓到了驿站伺候的人一样,连声告罪。
还有那衣物,其实洗一洗挂在后面的马车里也是可以的,可是他自从进了大宋的境内,从里到外,他就没穿过过水的衣服。
总有崭新的等着自己,都是上等的,极其富贵的那一款。
这玩意骑马,一上马就刮花了。
这个时候他想的是:大宋真富有!真的!富得流油是个什么样儿,以前想象不到。但这次,他有了直观的感受,这就是富得流油。
然后路过大城,便有当地的官员前来拜见。
好家伙,他们进上来的贺礼好精致呀。那个玉佩,上等的羊脂玉吧。那个熏香球,是纯金打造的吧。精致成那个样子,工艺当真了得。
但是,他好像记得,大宋去年的邸报上说,朝廷下了旨意,不许妇人以金打造首饰。
这怎么就能有纯金的熏香球呢?
圣旨在下面……执行的这么不严格吗?
他的手在托盘里扒拉来扒拉去的,发现没一件是自己喜欢的。
然后到了下一城,他发现进上来的更贵重了。
曜哥儿:“……”富有的我忍不住想咬一口!
跟大宋比起来,雍郡真的好穷呀!
第1814章 大宋反派(135)
桐桐每天都能收到密报,密切关注孩子入宋之后的事。
然后她就发现,孩子这次去的路上,怕是很难有太大的收获。她都叮嘱好了,说是路上可以慢一点,看看大宋的民风民情,沿途走一走停一停未尝不可。
可她低估了大宋朝廷对于雍郡的重视。或者说,她没想到,朝廷把这次自己和四爷的意图给想偏了。自家的主旨是放孩子出去见世面长本事去的,但大宋朝廷怕是包括赵祯在内,他们的理解是:送了那么小的世子回来,这是要改善跟朝廷的关系呀。
首先,当然想到的是,雍王夫妇对朝廷很放心。
事实上,这几年几乎没有摩擦。两边交界的事务,往往是商量着办的。就像是地震频发,百姓往雍郡跑,那雍郡就抚恤。过后百姓要回那边,雍郡从不阻拦。事实上,地震之后百姓九成会往雍郡去,只要过了边界线,那边就有安置的地方。
毡棚毡毯搭建的帐篷,这在地动的时候比房屋安全。
相比而言,雍郡的抚恤不是最好的,也不能像是朝廷那样,给富家损毁的抚恤多少银钱,给普通百姓分几百个钱那种的,但就灾后的情况而言,雍郡给的却是最实用的。当时没叫受灾的人风吹雨淋,没叫冷着冻着,去了就有一碗粟米粥喝,人活下来了。这就是好的!
事后呢,当地的官府也派人来雍郡,一是看民户能不能重新回去,二是看雍郡付出了这么多该给雍郡补偿多少。
要知道,一个地方的人口决定了这个地方的政绩。如果一个县令能叫山上没户籍的野民下山,哪怕几十人,十几户,这奏报上去都是功劳;但假如一个县的民户减少了,那一定是你没治理好。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这才跑的嘛。所以,考评上就会给你一个中或是差,影响升迁。
所以,把人要回去这很重要。
他们以为雍郡不那么容易说话,结果四爷见了他们。听了他们对灾民回去之后的安排,什么都没有要,只不许强迫百姓之外,其他的一盖没提。
只要有办法,谁也不会真的抛家舍业。故土难离,那不是说说而已的。
于是,真就是很容易事就办成了。
当地不敢瞒着,直接就上报上去了。那朝廷有什么可说的!雍郡跟朝廷没分的那么清楚,百姓来去自由,这就是态度呀。
而今,这么小的世子一个人回京,是看望太后去的,是替父母给太后侍疾的。这给朝廷和雍郡的关系带来了新的契机嘛。
他们是以这样的心态处理这件事的。
于是,处处谨慎,事事小心,还这么捧着曜哥儿。
桐桐把密信给四爷看:“瞧瞧,这么护着,他压根不能自由活动。”
“你急什么?你也说了,每年都能回去。这是第一次,他们新鲜,很重视。等孩子有事没事就满大宋跑,他们就不新鲜了。”这么着不是挺好,省的你担心。
也对,“那我给孩子写封信去。”
于是,曜哥儿就拿到了娘亲亲手写的密信。
有些密信是军中通用的,有些密信是战时联络之用,随时得更换破译方式。而有些密信是只自己和爹娘能看的懂的。
密信,这是去年开始自己才学的。
曜哥儿拿着信就琢磨,在大宋也得有一套的传递信号的方式,在外人面前不好明面上说的话,呼延他们至少得能听的懂。
‘密’这个字——特别紧要。
把信看了,他:“……”其实信上没什么要保密的,就是娘亲日常絮叨的话。不要贪凉,按时作息云云。
其实重点不是说了什么,而是娘亲随时能把信送到自己的手里。
晚上了,把信压在枕头下面睡着,果然就更踏实了。
这一踏实,心情都不一样了。路程也不再枯燥,应酬来拜见的官员心里也没有不耐烦了。他会很耐心的问人家,哪一年中的进士呀,你当过什么官,在任上有什么有趣的事没有。
人家那么个大人,若不是有尊卑在,谁理一个孩子做什么。只想着这个孩子听着无趣,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
谁知道人家听的很认真,一说任职的地方,他能立马说出这个地方的大致方位,境内有多少山有什么河。
谁不惊讶?
才心惊于雍王世子将大宋掌握的这么细致,谁知道人家孩子一笑,“早几年,皇后娘娘便将先太后用的舆图赐给我了,官家与娘娘的殷殷期盼,怎敢枉顾?”
原来如此!
这一日赶路途中,在驿站用饭。
却不想驿站又来了一拨人,风尘仆仆的。
石元孙赶紧出去,一会子又回来,“世子,是韩琦韩大人安抚地方归京……”
曜哥儿觉得这个名字熟悉,他看吴昊,“可记得此人?”
“世子好记性。”吴昊就道,“《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可还记得?”
曜哥儿就想起来,“片纸去四相的那个韩琦呀?”
正是!
这说的是前几年开始,灾害频发。当时朝中新提拔的宰相王随、陈尧佐,和两个副宰相韩亿、石中立束手无策。于是,韩琦上了一道奏疏,说此四人尽皆庸碌之辈,又说,大宋八十年的太平基业,绝不能‘坐付庸臣恣其毁坏’。
奏疏一上去,直接导致了这四人被罢相。
而奏疏当年在雍郡特开议事阁,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读过这个奏疏。
那时候曜哥儿年纪小,只隐约记得爹娘提过。具体的不太清楚了,但是‘片纸去四相’这个故事他还是记住了。
韩琦就是钦差,替朝廷看看各地的情况,这是返回的时候在这个驿站碰上了。
曜哥儿就忙道:“快请!想来韩大人还不曾用饭,再添碗筷来。”
于是,曜哥儿见到了风尘仆仆三十岁上下的韩琦。韩琦也见到了坐在那里却不动如山的八岁小儿。
“见过世子。”
“韩大人免礼。”曜哥儿指了指对面,“韩大人请坐。”
饭菜规整好了,三五个人用饭,几个桌子拼起来的桌面上,摆着几十道菜。
韩琦坐下,道了谢。可吃饭的时候只对着面前的米饭,而后便是面前的一荤一素两道菜夹。
张元皱眉:这是什么意思,暗指世子奢靡吗?
他才要说话,曜哥儿将手里的筷子轻轻摆了摆,不叫他说话。他一边吃着,一边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着。
韩琦用余光打量这个孩子,就发现这个孩子猛的一看,很乖很端正。可只要一笑,就带着三分不羁,三分野性。
饭吃的很安静。等同桌的都吃完了,这才发现,其他人夹菜都用的是公筷,每道菜都动了几筷子而已。这会子吃完,饭菜还有余温,剩下的撤下去全给驻守换班吃饭的将士了。每桌添一个菜,不偏不依。
反倒是他吃过的两道,就他一个人用他自己的筷子夹菜了。
曜哥儿笑道:“韩大人,雍郡无浪费的习惯。谁动过的,谁得吃完。您慢用!”
再一看他们吃过饭的碗,当真是一粒米都不见。
韩琦看看自己面前,酱菜炒豆干,干煸腊肉。才过完年的时节,也没有什么鲜菜,半路上的驿站,能凑出来这些就不错了。这两样没别的,就是特别下饭。
下饭的意思是:咸——不可避免的咸。
一碗饭,两大盘菜。
韩琦:“……”这个孩子怎生这般促狭。堂堂王府世子,顽皮至此。
石元孙都不好意思,只得再要了一碗米饭,“韩大人,在下陪您用饭吧。”
请!
给两人吃的撑的腰带都松一松,上路之后那个渴啊!水囊里的水很快就喝完了,口干舌燥再被风一吹,更加的干渴。
曜哥儿坐在马车上,靠着车窗磕着瓜子,这是寒瓜的瓜子,颗粒也很大,很饱满。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把瓜子皮往车窗外扔,然后端了一盏茶看着前面骑马的韩琦。吆喝道:“韩大人,上马车来饮一杯茶如何?”
韩琦向路边让了让,犹豫要不要过去。
马车靠近了,能闻见一股子酸甜的味道。
呼延兄弟将马车门打开,车帘子撩起来,就见小泥炉正烧着呢,茶壶里咕嘟咕嘟的,不知道熬着什么?
曜哥儿就笑,“梨、山楂、菊花、黄糖,可要饮一杯啊。”
韩琦嗓子都快冒烟了,拱手道:“那就叨扰了。”
马车停下来,韩琦上去。
马车宽大,甚至能躺着。床榻是床榻,坐榻是坐榻。
这是在大宋没见过的马车。
韩琦就说,“雍郡之物,果然新奇。”
曜哥儿就笑了,“本世子在这马车上长大的!马车跟着我每年横穿雍郡东西。”
所以,奢靡吗?我一年大部分的时间门在马车上度过。
韩琦一愣,抬头去看这小世子。
这孩子靠在边上,只抬抬下巴,示意他喝茶。
韩琦端了茶,看了小几上的书。再看看边上一摞子纸张,都是这位世子写的字,“马车上能写字?”
“不能!”曜哥儿就道,“白日在马车上上课、读书,晚上停驻了,再写。”
韩琦喝了一杯,指了指那课业,“臣能否一观?”
随意。
韩琦伸手拿了几张,这是一种跟宫里那位养皇子截然不同的风格。那个孩子写的字端正规范,而这个孩子的字张牙舞爪。两个人的笔力也不同,那个孩子的字就是一个孩童该有的笔力,而这个孩子的字笔力强劲,力透纸背。比一般成年男子的笔力都硬。
他将这几页纸放下,又拿了桌上的书,这是一本《李卫公问对》。
这书说的是唐太宗李世民和李靖这一对君臣之间门的奏对,君臣讨论的是兵法,是用兵之道。
韩琦皱眉:拿君臣奏对的书给世子看,这世子领悟的是什么呢?
第1815章 大宋反派(136)
韩琦问说,“这书世子读到哪里了?”
曜哥儿扫了一眼,“书……读读就好了。尤其是兵法,要当真,也莫要太当真。”
这是何意?
曜哥儿就跟他聊,聊打猎,聊晚上跟着娘亲去外面夜猎,“打猎就是一场战争,能以多胜少,我从不追求非得以少胜多。能强胜弱,从不去想怎么以弱去胜强。多、强,是战争胜利的关键。可若非要一战,以少、以弱对之,那看什么书,学什么兵法都没用。战争之法,唯一不变的便是——变!水无形,兵无常,此方有胜算。”
“这是哪位先生教的?”
曜哥儿将袖子撸起来,将伤口亮给他看:“疼了,就懂了。”
陈旧的抓痕,崭新的咬狠,出现在小小年纪的雍王世子的身上。
韩琦看着那还粉嫩的新伤口,“这是什么咬的?”
“狼王。”曜哥儿炫耀着,“我们猎了七头狼。这是被狼王咬伤的。”
韩琦看着这孩子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满眼的兴奋,问说:“王爷和王妃怎敢叫世子去涉险?”
曜哥儿将袖子放下,“先生,我养了一群鹞子。鹞子难驯,放在一个笼子里,它们老打架。养他们得用生肉,我给放一个盆里,它们都得抢着啄食。于是,打的更厉害了!一群鹞子混战,这个啄掉了那个的毛,那个用爪子抓破了这个的肚皮。实在是打的厉害了,我便将我养的獒犬也给放进笼子。于是,獒犬发威,谁敢扑腾,扑上去咬死谁,然后吃掉。自那之后,把鹞子再关一个笼子里,它们再不敢为了夺食生事了。”
说完,就看韩琦,意思是:你听懂了吗?
韩琦听懂了,他是说,雍郡就是那个笼子,鹞子就是雍郡里生活着的不同种族,他得成为那只獒犬。只有獒犬镇着,他们才乖。否则,那便是混战的开始。一旦混战,情势失控,必然蔓延。雍郡不是真的笼子,到时候周边必然被殃及。
这一刻,韩琦认真打量这个孩子,像是看一块宝藏。
在人人都说雍郡有野心的时候,却也对雍郡的存在失了公允的评判。事实上,正是因为雍王夫妇镇着,雍郡才安稳,大宋的周边才太平。这是不争的事实!
连这么大的孩子都懂,他的职责就是继续镇着北疆,这又如何能不叫人唏嘘呢。
于是,他眼圈红了,眼泪真的下来了。
曜哥儿:“……”话是真话,但我也没那么高尚。可你这样,我该如何应对呀?
他看呼延兄弟,这两人坐在马车入口的位置,迅速的移开视线。这样的我们也没见过。
韩琦长吁了一口气,问说:“世子,臣教您念书,可好?”
曜哥儿:“…………”你要给我做先生?主动给我做先生吗?我的启蒙先生是张俭,在大辽做过丞相。老头儿滑头的很,当然了,真本事是有的。
至于你……给我做先生吗?能‘纸片儿罢四相’,也算是有些能耐的。
他就说:“行!那您就给我做先生吧。路上不便行拜师之礼,回头禀明了父母,再行拜师礼。”
这个好说!就是难得这么有悟性又直爽赤诚的孩子。
于是,其实可以单独走,骑马快速回京的韩琦不着急了,一路跟曜哥儿同行。
然后真的有认真的给曜哥儿做先生。
韩琦问曜哥儿想先听什么,曜哥儿说,“《管子》,如何?”
管仲吗?可!
韩琦教曜哥儿解管子,然后师徒俩在马车上争执了起来。
说到‘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廩。国多财,则远者来……”,曜哥儿认同,这是说,君王应该重视四季农耕,要做好粮食储备。国家富裕了,自然就有人迁移来。
后面又说,只有开辟荒地的政策好,自有百姓来开荒移民定居。如此,百姓们富足了,自然就知道礼仪了。
这就是所谓的‘仓廪实而知礼节’嘛。
曜哥儿觉得没毛病,事实上雍郡这几年做的就是这个。有百姓迁移过去,也能很好的开荒扎根。
这是符合圣人之言的。
但紧跟着,管子又说了:顺民之经,在明鬼神、祇山川、敬宗庙、恭祖旧。
这意思是,想要治理好百姓,想叫民顺,那为君者必须做到:尊敬鬼神、祭祀山川、敬重祖宗和宗亲故旧。
曜哥儿就觉得这是扯淡:“人若是无愧于心,何惧鬼神?山川无言,它跟每天脚踩的土地有何不同?生灵依附其生,不损毁不破坏,尊敬山川便可,祭祀嘛,大可不必。敬祖是每家每户都重视的事,祖上有德,敬之重之;祖上无德,引以为戒,告诫子孙,不可重蹈覆辙便好。至于宗亲故旧,量力而行,量力而为,不可纵容,此方为上。”
跟民顺不顺有个什么关系?
你整天神神鬼鬼,又是佛又是道的,弄的民不聊生,民能顺么?
祭祀山川?山川祭祀不祭祀的,它都在那里。该来山洪它还来,该发山火它还发。有那祭祀的钱,咱留着储备以备不时之需不好么?
敬重祖宗当然没毛病了,但我娘要是一直记得这个,是不是把姓赵的都杀了就是对的?
还有那宗亲故旧,君王纵着这些人,民只怕恨不能咬死这君王吧。
说到底,就是对君王有绝对的道德要求!只要做到道德上的完人,就是好帝王了呗?
可别扯了!我一句都不信。
韩琦:“……”这说的什么昏话!谁这么教你的?
曜哥儿看韩琦,还在犟嘴,“民顺不顺,不在于这些表明的功夫。自古以来,哪个君王做不到这一点?可做到这一点的,都是明君么?民不蠢,若君王真能体察民情,施政得当,顾念民意,维护民益,民不用治也顺。”
韩琦怒斥:“世子还年幼时,先太后曾祭祀华岳,也是无用么?”
曜哥儿问:“除了花费了许多银钱驾临长安之外,敢问益在何处?”
韩琦:“……”他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停车,甩袖就下去了,“竖子无理!”
曜哥儿:“”
教了没两天,把先生气的不上他的马车了,叫他在马车上反省。
曜哥儿晚上把这些写成密信,传了回去。
把桐桐给笑的,“这孩子……”怎么跟韩琦碰上了。
她跟四爷说:“韩琦主动要收曜哥儿做学生。”
四爷扫了一眼:那他是挺想不开的,被学生气的寿数只怕都得受影响。
然后韩琦觉得雍王这种接受了正统教育的人是不会这么教孩子的,只有那种半吊子郡主才会这么说。她确实没读多少年的书嘛。
所以,还是晏殊没把郡主教好,叫郡主把这么好的小苗子给带歪了。
然后晏殊好心的跑到京城外迎接世子了,就遭遇了这个韩琦的冷脸。
韩琦的官职不算高,在上官面前是否太过不逊呢?
他就问韩琦:“老夫得罪你了?”
“不敢!”只是晏殊晏大人做先生,好似不怎么合格罢了。韩琦忍不住问晏殊,“晏大人是如何教郡主读《管子》的?”
晏殊:“……”我这个先生是挂名的!这事先太后知道啊!我教什么了?不就是她有疑问我解答吗?什么时候正经的教过了?
他特好脾气的问:“碰到了郡主了?”
“未曾,大人不妨跟世子再解一解《管子》。”
晏殊:“……”好的!如果我传道受业给人弄错了,那一定是我错了。他上了马车,跟世子他还是熟悉的。
他问了,曜哥儿也答了。
两人一问一答,还原了一遍。
晏殊:“……”他看着马车外隔着车窗往这边看的韩琦:“是老夫未尽到为师之责,郡主未能领会圣人言,自然就教不对世子。劳烦韩大人费心!老夫相信,韩大人一定会教出一个好学生来的。”
说着,拍了拍曜哥儿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又下去了。
下去之后也拍了拍韩琦:但愿许多年后,你能体会老夫的感受。祝你好运!
韩琦看坐在马车上的学生:这个孩子,耽搁了。
他的学生也看他:凡是做的不对的,那都不是我的错!一定是先生没教好我。
于是,他朝先生笑了。
韩琦被他笑的心软了,上了马车,细心的叮嘱进宫的细节。又告诉他:“怕是你还未曾收到消息,宫中新添了一位皇子,取名‘昕’,但你万万不可对过继去的皇子不恭。”
曜哥儿就问:“嗣皇子还留在宫里?为何不送回去?”
这是甚么话?过继了,礼法便成立了。那就是皇上的子嗣。
曜哥儿:“……”他诚恳的说,“礼法都得执行么?若是不执行,岂不是无礼?”
礼法当然得执行,不论是否生在皇家,都是要遵守礼法。这怎么能错呢?
曜哥儿便不再说话了!他心说:要是不放回去,那就剩下死路一条了。这位官家连杀生都觉得不仁慈,怎么可能杀了这个嗣子呢?所以,肯定要放回去去的。
要不然,以后的麻烦会很大的。
果然,才一进京城,就听闻官家要放养子回王府,而第一次朝议,朝臣们没同意。
曜哥儿就看韩琦:你看!帝王真的不用太讲礼法的。别总跟我圣人言圣人言的,官家不也学一套,做一套的。哦!官家不好,当然不是官家本身不好,一定是谁没把官家教好呢?
韩琦:“……”脸上火辣辣的!但官家的先生是谁呢?还是晏殊。是晏殊晏大人没有把官家给教好!
晏殊:“”突然就想告老了!告老我也不还乡,我直接去雍郡好了,省的不管谁想起雍郡都少不得骂老夫几句。
第1816章 大宋反派(137)
赵祯看着眼前的孩子,顿时觉得对嗣子更加的不喜了。
他招手叫曜哥儿到跟前来,“叫朕瞧瞧,长大了好些。”
曜哥儿就过去了,还笑道:“肯定是不能再坐到皇爷怀里了。”
“能呢!怎么不能。”赵祯抬手揽着曜哥儿,叫他靠在自己身上,上下的打量。这孩子生的眉眼分明,神采奕奕的,见人又大方又亲昵,不是那畏畏缩缩的样子。
他问说,“路上如何?可还安稳?”
“他们安排的可好了!还送了我许多贵重的物件。我有心不收,怕辜负了他们的心意。收着吧,我又觉得不合适。官家也下过旨,说了皇室宗亲不能收臣下贵重的贺礼。”曜哥儿就道,“我都收了,也列了册子,回头就给皇后娘娘。听我娘说,京城中有慈幼局,我想请娘娘把那贺礼都换成粮食布帛赏下去。也不必告诉他们是谁给的,如此,也不怕那些送我贺礼的大人们多想了。”
意思是,并不是要沽名钓誉要好名声。
赵祯就捏了捏这孩子的手臂,“好!都听你的。小小年纪,难得能把圣旨都记得这么清楚。”
“那如何能不清楚呢?陛下的旨意是下给大宋子民的,雍郡自然该执行。就像是陛下说,民间不用金子做妇人首饰,禁绝奢靡之风。雍郡大部分都在执行了!连我娘和灿儿都不能例外。但也有些民族有风俗,凡是风俗之内的,我爹说给予尊重。其他的一盖皆免。”
好!好!好!听听这个孩子说话,再看看站在边上木讷的养子,他如何能欢喜。
曹皇后看了养子一眼,“宗实,来!”
赵曙的名字是后来改的,现在就叫赵宗实。
赵宗实低着头,不敢看官家,只小心的朝曹皇后那边去。
曹皇后拉着养子的手,“你带着你侄儿,去瞧瞧太后,可好?”
“皇儿听命。”
曹皇后叹了一声,笑着看曜哥儿,“去吧!太后念着呢,跟着你叔叔去吧。”
是!
曜哥儿跟着赵宗实往出走,等到了外面,曜哥儿才看赵宗实,他沉默着,不言不语。他轻轻拉了拉赵宗实的胳膊,赵宗实吓了一跳,赶紧朝两边看:“世子有所不知,宫中礼仪要紧。”
曜哥儿就觉得赵宗实挺可怜的,人家有爹有娘有兄弟,在家里呆的好好的。是你们没儿子,把人家要来了。要来了就养呗!偏叫人家看你的脸色,那又何必呢?
说到底,赵宗实有什么错呢?
他跟赵宗实并肩走着,说那些内侍,“别跟那么紧,踩着本世子的影子……是什么意思?”
不敢!
于是,距离果然就拉开了。
曜哥儿轻声道:“礼仪是摆出来给人看的,又何必拘着自己?”
“那可不能。”赵宗实说着,就又看了曜哥儿一眼,声音也低低的,“既然为皇子,自然要做的处处妥当。”
“你处处妥当了,官家满意了么?”
赵宗实:“……”在亲皇子出生前,官家也未曾说过不满意。
“那你想你爹你娘么?”
赵宗实又不言语了,他这几年都没见爹娘了。进宫时候的事,记得不大清楚了。反正就是突然间离了爹娘,成了官家和皇后的儿子。
曜哥儿就道,“怪不得早两年有圣旨,说是宗室子弟、命妇不能随便进出宫廷呢。”感情是杜绝赵宗实跟亲生父母那边的联系呀。
就说呢,莫名其妙的,下这个旨意是什么意思。
但养了几年了,再把人家给扔了?曜哥儿就觉得,养狗都不能这样吧。要么不养,要么就好好养,再要么,就想个万全之策。
哪怕是找个由头,叫养在宫外也行呀。不说还给人家父母,只找个理由放在宫外,人家爹娘就会照佛。如此,岂不是都好?
他对赵宗实起了恻隐之心,“以后,我找你一处玩儿。”
“岂可荒废学业?”
“我才来,是客人。必是要请你作陪的,这是你的差事,怎么能是荒废学业呢?京城里我又不熟,你带我去转转?”
赵宗实红着脸应是。
到了杨太后宫里,曜哥儿吓了一跳,这老太太的气色特别不好。
他纳头就拜,杨太后招手叫,“来!叫我瞧瞧……瞧瞧我们小世子长成什么模样了?”
曜哥儿过去,扶着杨太后靠好,“……等天和暖了,我陪您去赏春。听我娘说,都城的春日最好了。到时候我给您买京都最好看的花戴。”
杨太后就笑,“都老了,便不作妖了。”
“那哪能呢?”曜哥儿就说,“只有花趁人的,没有人趁花的。花一岁便枯荣,人的寿数却绵长。寿星簪花,那是花儿在攒功德呢。求您给它们个成花仙的机会,簪它一簪。”
杨太后给笑的,“这孩子的嘴随了他娘了。”她抬手抚着孩子的面颊,“瞧不见你娘,能瞧瞧你也是好的。”
然后当天晚上,杨太后又病的重了。
曜哥儿在宫里住着,宫里当初给雍王准备的寝宫重新被启用了。听到消息的时候他管宫里的人要白叠子,“不要剥下来的,要整朵的白叠子。”
于是,整朵的白叠子给找来了。
他给白叠子上染色,红的、黄的,紫的,粉的,做了一堆彩色的白叠子,抱着去了太后的寝宫。
太后意识是清醒的。
曜哥儿取了一朵红色的,问说,“娘娘,簪一朵赤色的,好不好?”
大宋,赤色为尊。
杨太后笑着,抬手艰难的指了指粉色的,然后点头。
曜哥儿换了粉色的,走过去递给赵祯。
赵祯给太后簪在头上,皇后捧了镜子来,杨太后瞧了一眼,点头笑了笑。
曜哥儿便退后了,不再听太后跟皇上和皇后说话。
赵宗实站在屏风的这一边,曜哥儿跟他并排站着,也不说话。
“你为何出来了?”赵宗实问他。
曜哥儿低声道:“我娘说,小娘娘于她有恩。当年,她在皇宫多承娘娘照佛。娘娘没等到今年的春花,我便替我娘给小娘娘做一朵。红是正色,我猜小娘娘必是不戴。她是要去见先太后和先帝的,她必不能选正色。那就多做些,是我娘的心意。娘娘选了一朵戴走了,我娘心里必是会好受一些。”
说着,就往出走,至于里面要说什么,自己为甚要知道?
赵宗实看着曜哥儿的背影,他觉得雍王府的小世子特别好。
桐桐接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已经去了七日了。
她拿着信一个人坐了良久,要说情感有多深厚,那倒也不至于。只是感念当年,一无所有之下,小娘娘什么也不图,只因怜悯给予的照佛和关爱。
她将头上的银簪子也取下来,“换木簪子。”
是!
“取素服来。”
是!
“给两个孩子换素衣。”桐桐起身,“从今儿起,茹素四十九日。”
是!
四爷回来的时候见桐桐正在祭拜,他就说,“比……已经多活了三四年了。你尽力了!”
嗯!我知道。至少她是看着赵祯添了一个儿子之后才去的,去的时候心里是安慰的。
四爷打岔,“我给赵祯写了一份封,韩琦不是想收曜哥儿为徒么?那就拜师吧。”
韩琦可是后来位居宰相,与范仲淹并肩而立之人。
用四爷的话说,韩琦更善于办事,范仲淹兼传教之任。总的来说,此人算是一磊落之人。
既然有缘分,那就这样吧!比较了一圈,还是这个撞上来的先生最合适。
于是,小娘娘的热孝一过,赵祯就宣召了韩琦,说了韩琦收徒之事。
韩琦也有他的道理,“臣发现,雍郡教化堪忧!连世子的教养都这般,可见其他人等的教养如何?”
意思是:雍郡都是粗人、野人,未曾受圣人言教训的蛮荒之人。
赵祯:“……”话也不能这么说!他就问说,“你是否从不曾与雍王与王妃接触过?”
是!
赵祯就看在一边沉默不语的晏殊,心道一声:果然!
他告诉韩琦,“雍王的学问极好!这一点,王曾王相是清楚的。王相公对你赏识有嘉,得闲了你可以去问问。听听王相眼里的雍王,这于你无坏处。”
“臣遵旨。”
“至于说雍王妃……”赵祯挪了挪身子,“晏大人是郡主的先生,你可以咨之于他。”
晏殊:“……”不!大可不必吧。
一从大殿里出来,韩琦就追上快步准备离开的晏殊,“晏大人,世子的教养很重要!这关乎雍郡与朝廷的将来。”
晏殊:“……”你还指望把那孩子教养的忠心于朝廷吗?这么直爽的性子,你给人家当老师?他摸了摸鼻子,诚恳的道,“先生嘛,只要将圣人的仁恕之道讲明白了,就算是尽责了。”
说着,他停下来看韩琦,“我只问你,郡主之行,可谓‘仁’乎?”
当然!消弥战祸,此乃大仁。
晏殊又问:“郡主与‘恕’之一道,有所欠缺?”
“不曾!”异族杂居,无大的杀戮,此谓恕!
晏殊就又问他:“郡主于大事上,可有违背朝廷之处?”
没有。
“那这不算不忠吧。”
韩琦无言以对。
“郡主曾经做的那些事,可称之为‘义’么?”
当然!‘义’举民间传播甚广!
“那郡主可有不孝?”
无!派了世子回来尽孝,已然难得。
“郡主可有不慈?”
当年照拂慈幼局之事有所耳闻,不算不慈。
“郡主与大辽来往,可有损气节?”
对外有铿锵之态,颇有气节。
晏殊双手一摊:“郡主‘忠’、‘孝’、‘节’、‘义’、‘仁’、‘恕’、‘慈’尽皆占了!”所以,我这个先生做的怎么了?
不是要咨询吗?来!问吧!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韩琦:“……”
晏殊:“年轻人,不是他们骂我,他们就占理!”说着,他又拍了拍韩琦的肩膀,扬长而去。
韩琦悟了:其实就是大家都干不过人家,就只剩下骂人的本事了吧。
第1817章 大宋反派(138)
韩琦收到了一封来自雍王的书信。
这信是官家转交的,信口是打开的。显然,雍王没打算瞒着人,这是过了官家的手,也是没给自己惹麻烦的意思。
这是怕人家说自己勾连雍郡吧。
总的来说,雍王做事很周全,很能替人着想。
拿到信,一看信封上的字迹,他微微愣了一下。将信纸拿出来,再打开一瞧,只这字迹他心里就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可一看内容,又好似自己想多了。
雍王在信上很客气,也说了隐隐的对世子的担忧。他很诚恳的说:世子生于雍郡,长于雍郡,朝廷和雍郡之间门因为种种原因,在很多人看来,隔阂颇深。世子受此影响难免!
又说,他自生来便是大宋人,是皇室宗室。郡主亦是受皇室大恩,对大宋有归属感。这是他们与世子的不同。
道理说给世子听,这不足以真正的影响一个人。真正影响人的是环境,世子需要的是在身上烙上大宋的烙印。
在信的最后又说:交托你手的是雍王府世子,也是雍郡和大宋的未来。
韩琦:我一直觉得雍王和郡主是‘反贼’,世子还小,有教好的可能。可雍王信里这意思,他们很牢靠,不牢靠的是对大宋没有归属感的世子。
他:“……”其实这话也很有道理。
这信他反复看了,看了之后晚上就睡不着了。这个责任何其大?万一将来有什么事了,这岂不是自己的责任?
热孝期一过,春便来了。
韩琦心说,我带学生去看看真正的大宋都城,繁华的大宋市井。
于是,他去宫里接人了。
赵宗实陪着曜哥儿念书,韩琦来的时候两人各自坐着念书写字,很消停。
韩琦走过去,赵宗实赶紧起身,对着先生恭敬的见礼。
曜哥儿没动,手里的笔没停,只管写他自己的。
韩琦抬眼一看,“晴旭辉辉苑籞开,氤氲花气好风来。游丝罥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鱼跃文波时拨刺,莺留深树久徘徊。青春朝野方无事,故许游观近侍陪。【1】”
同一首诗,写了三遍。
然后曜哥儿放下笔,给先生见礼,“先生好。”
韩琦应了,就问曜哥儿,“这是……谁的诗?”也不该是你的诗词吧?“是雍王的诗?”
曜哥儿一脸的莫名其妙,“朝野方无事,这句诗放着呢,先生怎敢猜是家父?”
韩琦惊讶了,“这是官家做的诗?”
曜哥儿比他还惊讶,“先生不知这是官家的诗?”
赵宗实问说,“这是父皇的诗么?”
“你们都不知道这是官家的诗么?”
韩琦就皱眉,“原来是官家的诗!”但是,“你抄官家的诗做什么?”
曜哥儿:“……”他是官家呀!我要跟他相处呀。我们是俩陌生人,总得有话说的吧!记住了他的诗,也是一种尊重吧。有什么奇怪?可这怎么跟先生说呢?他只能道:“偶尔读了,觉得诗词甚好,心生钦佩。想要记住而已。”
韩琦:“……”你是没见过好诗词么?
曜哥儿尬笑,“当世的……是没读过多少。”
韩琦:要么说雍郡是荒蛮之地呢!当世最不缺少的便是好诗词。
他还问说:“郡主便是晏大人的学生,晏大人乃是词作大家,郡主这些年可有什么大作?”
曜哥儿:“…………”我娘说过‘关起门来骂皇帝,敞开门来骂朝廷’,这其实挺对仗的,可我不敢说。他只能说,“改日学生背先生的佳作。”
韩琦:“……”这孩子是有点‘谄媚’的能力的!只怕他不是没见过好诗词,单纯的就是想背诵官家的诗词用以媚上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品行。
君子当有铮铮声,媚上之行,绝不可取。
当时他没言语,只带着世子和作陪的皇嗣子去市井赏春去了。
这是曜哥儿第一次走入大宋的市井,这里是比他想象的繁华的多。游走于街道上,百戏、相扑、小曲、杂耍,老的少的相携出门,围着瞧热闹。
韩琦看的不是热闹,看的是这个小世子。
这孩子见到什么都惊奇,但也仅仅是惊奇。赵宗实看见玩杂耍的小儿耍的好,拍着手叫人打赏。可他看见小世子给亲随使了眼色,那亲随转出去不大功夫又回来,低声附在小世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韩琦好奇,转走之后问这个学生,“世子在打听什么?”
曜哥儿回头看了一眼,“那孩童不过三岁大小,比我家小妹大一些。那么大一点,我们总怕小妹碰着磕着,以此心论,哪有爹娘不疼孩子的?可耍杂耍的孩子,却被挑在高处,随时都会摔下来,我不信那杂耍的大人是她的亲眷……”
所以呢?
曜哥儿回过头来看韩琦,“我叫人打听了,她是被父母了卖了的。水患之后,父母兄弟生活无着落,卖了她是给她活路,也是给了一家子活路。自此,一个良家子就成了那样。”他问说,“先生,这是谁之过?”
韩琦:“……”
曜哥儿继续走,“我娘告诉我,凡事皆有阴阳两面。不该只盯着那一点阴影看,却忘了欣赏阳光下的风景。可是先生,若是连我们都不去看背阴的地方,这世道岂不太可怕了。”
韩琦正不知道从何说起,赵宗实追过来,塞了糖人来,“先人,吃糖人。”
韩琦拿着嫦娥奔月的糖人,看看这位皇嗣子正拿着一只小黄狗样子的糖吃的香甜,而曜哥儿拿着糖之后一边含着,一边问边上的随从,“问了么?这样的小买卖可要纳税?”
“他们说不清楚是纳税还是其他,但每月都有人要几个钱的。没有官府也有帮闲,这是避免不了的。”
曜哥儿便不言语了,将糖人全塞在嘴里咯嘣咯嘣咬了之后咽下去了。
韩琦:“……”他将手里的糖人又递给世子,什么也没说。就是没由来的,鼻子竟是酸的厉害。
曜哥儿接了糖人,慢慢吃着,继续转着。
晌午坐在酒肆里,点了饭之后,曜哥儿才说,“学生习惯了!每年跟着爹娘从东到西,每到一个地方,爹娘都会带着我偷偷的去集市。我爹说,不出去走走,不看看百姓怎么过日子的,他就不踏实。要是只看官员的奏报,那天下何止是太平?但只要走出去,就觉得天下何时能真的太平?”
饭菜上来了,韩琦难得的给自己要了一杯酒,不知道为何,看着眼前的孩子,心口胀的有些难受。
酒从杯子里倒出来,曜哥儿又叫人问什么了,韩琦再没有问了。
当天晚上,曜哥儿回去就写了一封密信,没几日就到了四爷的手里。
孩子写了他在京都的见闻,尤其是赋税这里。他问说:朝廷规定,酒水是官府专营。那也就是说,每一滴酒,在官府眼中那都是金子。可这每一滴酒,难道不是粮食酿造。如果朝廷将酒税做成专营,朝廷是能收取大量的赋税,但同样,这也就鼓励了酿酒。每年消耗的粮食数目得是多少呢?
孩子在信中写道:“儿于民间门行走,听闻各地民乱,几乎两年就发三次,实在骇人听闻。”
四爷将信纸合上,没急着回信。事实上,孩子说的是对的,宋朝的酒水的价格昂贵,酒水每年的赋税总量几乎占了全部商税的一半。
一直都作为各个朝代赋税大头的盐税,只是酒水税的三分之一。
而茶税,几乎与盐税等同,也只占酒水税的三分之一。
就像是曜哥儿在信中写的:民间门论豪强,论英雄,将能饮酒、酒量好当成了一个英雄的标志。这绝不正常!此观点会形成好酒的风气,而卖酒越多,朝廷所获赋税越多。
桐桐拿到这信再读的时候都惊讶了,“所以,武松打虎,三碗不过岗……”那些动辄就喝多少酒的英雄……这是有历史背景的!而我竟然没有想到!
她拿着信看了再看,想了再想,就觉得孩子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
然后她惊奇的发现,她自己的思维是严重受限了: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她看四爷,四爷就笑:确实是一个很新颖的角度。
孩子的成长就是这样的,总是能带给大人一点意料之外的惊喜。
在这个方面呢,韩琦都觉得这个小世子受父母的影响很深,他注意的东西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但在另一个方面,韩琦终于觉得这是孩子了。
起因是,宫里的一场大宴。
宴席上,宫中自有歌舞助兴。然后官家看中一张姓的貌美女子,转天就被纳进后宫了,据说官家极其宠爱。
韩琦再想找这个学生,连着三天都没见到。一问才知道,世子去后宫陪皇后去了。
曹皇后看着爬在桑树上给自己摘桑叶养蚕的孩子,笑道:“慢着些,莫要摔着。”
“摔不了!”曜哥儿挂着一布兜的桑叶从树上跳下来,递给皇后,“您瞧,可鲜嫩了。”
曹皇后将桑叶撒在蚕筐里,说曜哥儿,“是有什么事要本宫办吧?或是想去哪里玩?”
曜哥儿用桑叶扒拉着蚕宝宝,歪头看皇后,“娘娘,您难过吗?”
曹皇后愣了一下,就对上孩子懵懂的眸子,她一下子就笑了,“你是第一个问我会不会难过的人。”
“您要是难过,我给您撑腰。”
曹皇后真笑了,“为何呢?”没有那么熟悉呀!这个孩子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孩子。她也不敢过于亲近,毕竟养子就在身边,她怕伤着那孩子。
曜哥儿看着不远处才出苗的白叠子,再看看这边种的桑树,屋檐下的蚕簸箩,“我娘也会做这些……我爹忙完了前面的事会回来跟我娘一起做……官家该回来陪您一起的!”
曹皇后放下手里的桑叶,伸出两只手捧着曜哥儿的脸:有人说你像小狼崽儿,看人像是看猎物,可他们都错了!
小狼崽儿长了一副热乎乎的心肠呢。
第1818章 大宋反派(139)
大宋之行,成了曜哥儿接下来几年的成例。
他不总在京都,每次都是去京都一趟,在京城呆不了三五天,然后就走了,一般都在大宋境内自由行走。
雍王说,怕世子不觉得他是宋人,因此送回来,叫孩子熟悉大宋的。
于是,大宋上下并没有谁真的戒备一个孩子。
曜哥儿还跟赵祯要了狄青,赵祯也很干脆,直接拨给要个人数百亲随,以保他在大宋境内行走安全。
于是,曜哥儿的行程在赵祯那里几乎是公开的。
这孩子也不干嘛,就是四处游走,跟游历似得,名山大川,市井小镇,他都会走,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逗留。
慢慢的,大家都没有兴趣知道他在干嘛了。毕竟,人一走,谁老记得他干嘛?
最初那一年,官家纳了张美人,甚是宠爱。而后,很平常的一天,突然起了大风,风特别大,大到白天昏沉,而这天夜里,有黑气长数丈,出现在了东南方向。
他是没觉得怎么样,但是朝野都在议论此事,然后官家就下诏,请大臣们陈述这些年施政可有缺失。
紧跟着,官家废罢大宴;将陈执中等大臣罢免了,天有预兆,必是有人做的不好,然后重新提拔新人;再然后,颁布德音,降天下囚犯罪行一等,徒刑以下的刑罚全部释放。
曜哥儿跟赵宗实一起站在朝堂上,他是迷茫的。
而后他夜里就老看天,自家娘亲也总是看天,看天判断的是晴雨。哪有因这点异象,如此大动干戈的。
他问先生说:“出现异象,大臣们最初是想说官家沉迷女色,可对?”
韩琦:“……”
“后来官家罢免了一些人,又提拔了一些人,很多官职变动了,大家便盯着官位,不再关注官家后宫之事了,可对?”
韩琦:“……”
“囚犯释放回家了,真的是一种仁慈吗?”
韩琦:“……”
曜哥儿便不再问了,“先生,我爹爹说的对,我真正的先生从不在庙堂。”
韩琦站住脚,“世子,凡事有因有果。”
曜哥儿停下脚步看他,等着他说话。
韩琦这才道:“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年事!便是雍王和王妃,也未必知道当年事。那是先帝时期,洛阳出了闹鬼的案子。夜间门,有百姓看见天上有帽子状的东西飞进家宅,凶狠异常,过后宅中死人、房舍尽毁。这便是当年闹的沸沸扬扬的‘帽妖案’!”
曜哥儿‘嗯’了一声,“案子没破,诡异异常?”
是!“先帝只能在京城中做法祈福!”韩琦就道,“人都说,‘国之将兴,必有祥瑞;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出了这等无法解释的案子,能怎么办?过后杀几个死囚,只说他们闹鬼便罢了。但为了稳定人心,先帝对祥瑞一事便格外看重。”
这才有了各种‘天书’事件?也叫朝廷对各种异象格外警惕?
是!韩琦看着曜哥儿,“所以,世子,你不当对君王心存轻慢。不知因,只看果,这不公允。”
曜哥儿受教的行礼,“先生,学生会定期给您写信的。若有不懂之处,还是会跟先生请教。”
韩琦这边送走了自己的学生,回头听着赵宗实的先生夸赵宗实:“衣着素来素朴,每见先生之前一定要整理仪容……”
这是说赵宗实尊师重道。
韩琦:“……”不是这样的!教学生,不该是用绳索捆绑。你将他捆绑成世人眼里合格的样子,可一旦有一天,绳索捆绑不住他了,那就坏了。
所以,我的学生虽然总是怼我,但别人的学生还是比不上的。
总有一日,他会长成一个耀眼的少年,彼时,再论其他吧。
这少年晒成了小麦色,躺在地上,摘了大树叶盖在脸上,在一处小村口歇着,马匹在村口的小河边饮水。
呼延因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他身形高大健硕,从树上滑下来,“世子,得赶紧赶路了,若不然又得错过宿头。”
大树叶被他拿下来,露出一张尚还稚嫩的面庞来。他将嘴里叼着的草茎吐出来,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都歇歇吧,歇一日再走。”瞧着怕是下半晌得有雨吧,这么暴晒的天,这个时节遇暴雨难免。
呼延果就道,“那小的去找大人借屋子。”
“别惊扰人家,找个破庙就行。”
最终找了距离村子不远的破庙,暂时在这里安身。
狄青递了水囊过来,“世子,再行半日就是县衙。”
不去!破庙里挺好。
半下午的时候,雨果断下来了。天阴沉,风大作,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骤然而下。
完颜恩看着漏雨的破庙:“能扛住吗?”
能吧!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将人淋的也都半湿了。
一个时辰左右,雨停了,风也住了,暮色十分,天放晴了之后竟是出现了彩虹。
曜哥儿出去,站在破庙外,看着天边的彩虹愣神,“该画下来,给王妃送回去。”
天下的彩虹不都一样?
曜哥儿就笑,那可不一样,我娘眼里,我看过的风景总是特别的。
正瞧着呢,就听到庙后有人惊叫了一声。曜哥儿蹭的转身,“怎么了?”
所有的人都朝庙后涌去,曜哥儿一过去,狄青就遮挡:“世子,您别瞧了。”
曜哥儿推开狄青看过去,就见庙后的山坡上被雨冲刷的,地皮冲走之后,露出地面下面的情况。
这里竟是白骨累累,只看那尸骨大小,应该都是刚出生的婴孩被埋葬在这里。
曜哥儿眼睛瞪的大大的,“一个小小的村庄,何来如此多的夭折婴孩?”他的拳头一把攥起来了,下令,“给我将村子围了,我倒要看看,谁这么丧尽天良。”
官府是干什么吃的?!
狄青拦住曜哥儿:“世子,不可冲动!”
曜哥儿推开狄青:“让开!”
野利秀的刀马上出鞘,拦在了狄青面前:“放肆!”
那边完颜恩已经带人去了,将村子里的人都给集中在庙里,然后来复命,“一共两百七十三口,到了两百三十二口人。其他人不在村里!”
村中一老儿战战兢兢的,“实不知贵人驾临——”
曜哥儿指着庙后,“那些尸骨,从哪里来的?”
那老儿最初还担心,如今一听,竟是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了。他问说,“贵人是为了那个?”
“尸骨累累,尽皆婴孩,这是小事么?”
老儿反倒是笑了,“贵人可知‘身丁钱’?”
何为‘身丁钱’?
这老儿就道:“便是‘人头钱’,贵人可听过?”
人头钱?与这些尸骨有关?
老儿叹了一声,从人群中叫人:“大儿、老儿,都来。”
然后人群里出来了几个人。
老人指着两个成年男丁,“这是我的大儿子,这是我的小儿子……我还有一个女儿,嫁人了。”
说着话,就把儿孙分开,“瞧,这是我大儿家,我大儿也是一样,有两儿一女。这是我小儿子家,还是一样,有两儿一女。”
说完,又喊其他村里人,“都分好,叫贵人看看。”
这一分出来,完颜恩就低声道:“世子,为何几乎九成的人家都是两儿一女呢?”哪有这么巧的?
曜哥儿从人群中传了一遍,只有小夫妻还没凑足两儿一女,因此,算是例外。
其他的皆是两儿一女。
曜哥儿看向老人,“所以,人头税是?”
“男丁每年需得缴纳三千五百钱。”老儿就道,“贵人呀,交不起呀!”他指着庙后,“那是‘不举子’!一家最多能养起两个儿子,若是多了,一家子就都没有活路了。因此,只有溺毙一途而已。”
曜哥儿认真的看着老人,像是在判断他说的真假。
老人沉默不语,满存的人丁都不言语。
曜哥儿就看狄青,目光沉凝,“你知此事?”
狄青沉默了。
曜哥儿蹭的一下拔出刀来,冷冽的看着狄青:“你知此事?”
狄青往下一跪,“世子,长江以南,江南各地尽皆如此。臣听闻,闽地每年每丁需得缴纳米七斗五升;湘水数路,一丁需得征缴米四斗。两浙……每年每丁三千到三千五钱不等。”
“从何时起征收的?”
狄青纳闷,“自唐末便开始了。”
所以,唐末之后,乱世征收的人丁税,在大宋王朝灭了地方政权之后,却没有停止乱世时的赋税征收办法。
曜哥儿转身看着这一村的百姓,再想想那累累白骨。死的人比活人多!
所有的读书人不用纳税,纳税之人的苦,读书人谁能体谅?
怪不得每年都有民乱,活不下去了,焉能不乱?
江南之地,百姓竟是艰难若此么?
狄青看着世子,就见这少年拎着刀从前面转到后面,再从后面转回来,如同一头困住的幼兽。
良久良久,直到天黑了,火把一个个亮起来了。
曜哥儿才停住脚步,看向老者:“惊扰你们了,回去吧!”
说着,看了呼延果一眼。呼延果取了银两递过去,“给大家分了吧,我们主子给诸位赔礼道歉了。”
不敢!不敢!
这天夜里,曜哥儿没睡。他就站在后面的山坡上,与那累累白骨为伍。
夜半时分,鬼火森森,随风飘荡。
狄青站在边上,护在他身侧:“世子莫怕!臣在。”
曜哥儿轻笑一声,“我不怕!那不是鬼火,那是尸骨在诉冤呐!”
狄青不知道怎么接话。
就听这位世子又问:“将军,你说做重臣良将好,还是做逆臣贼子好?”
狄青大惊:“世子!”
曜哥儿抬头看看悬挂着的明月,再看看地上阴森的鬼火,然后笑了!
他一笑,嘴角依旧是朝着一边撇,带着几分桀骜。
在这样的环境里,少年与鬼火为伴,就这么共处在白渗渗的月光之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1819章 大宋反派(140)
又是一年秋风起。
四爷沉默的看着,看着月下,桐桐一个人在那里舞剑。
子时了,她手里的剑还是没有放下。
值夜的将士都在远处看着呢,就看着王妃那一柄剑舞的如寒练。
四爷慢慢的走过去,脚踩在枯草上,发出飒飒之声。
桐桐听到声响,手里的剑朝身后一收,转脸看过来,依旧不言语。
四爷将胳膊上搭着的披风给她披上,连帽子也给戴上:“出汗了,别吹冷风。”
桐桐顺势往地上一坐,“我不知……江南的情况如此严重。”
四爷跟着她一起坐下来,这有些话该怎么说呢,“我没亲见,我也不好轻易下结论。但曜哥儿说的事……确有其事。”
桐桐抬头看他:“有记载?”
四爷攥着桐桐的手,“你读苏东坡,却不知道苏东坡流放到黄州的时候,亲眼看到,‘黄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
桐桐的手开始发抖,四爷攥的更紧了,但还是道:“苏东坡也亲自记载下了,说是百姓只养二男一女,过则杀之。
你知道朱熹,却不知道朱熹的父亲叫朱松。朱松在他的笔记里,也记载了,江西也只育二子,过了便不问男女,一盖溺之。
闽地更严重,哲宗时期一个叫章惇的,他是闽人,官至宰相。他就是差点被他父母溺死,只是没死透被人救了,觉得他命不该绝,才活下来,做了一朝宰相。
很多宋人的笔记上也有佐证,百姓把这个叫‘薅子’,男多杀男,女多杀女。山野之民,忧心人口重、赋税多,无以为继。”
桐桐觉得自己喘息都重了,眼泪在眼圈里,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四爷看她,“想问我问为什么不说?”
桐桐沉默着,良久才道:“这不是冲动的事。”
四爷点头,“这不是冲动的事!你该知道,若只是逼宫换个帝王,并不能解决问题。”
桐桐没说话,静静的听四爷说里面的缘由。
四爷叹气,“之前也说了,江南这一现象最为严重,你知道为何?”
不知。
这就是读史书,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缘故了。他就解释,“江南彻底的归顺大宋的时间较晚,那是赵匡义已经继承了皇位之后的事了。他不是通过战争将江南全部打下来的,他是威逼利诱,通过政治手段,将对方劝降的。割据闽地的陈洪进,割据两浙、吴越国的地方政权,这些是向大宋朝廷纳土归降的。”
招降是要付出代价的!
四爷点头,“对啊!那些地方割据就是一方势力,对方答应投降了,朝廷不仅不能动这些人的利益,还得给予更多的安抚。”
所以,江南就一直执行的是乱世时的税收政策。
“嗯!”四爷就说,“那你告诉我,从当年的豪强,到后来他们跟读书人,跟士人整个的勾连在一起,怎么动代价最小。雍郡不稳的情况下,一旦动了,天下这个大盘子就崩了,野心家就会冒头,天下便会大乱。战乱之苦,乃是天下至苦。两害相权,当时只能取其轻。”
桐桐关心的是:“朝廷知不知道这个现象?”
怎会不知?
“那怎么办的呢?”
“下令禁止了!”四爷又道,“还有养胎令,可以补助一些银钱米粮。”
桐桐便笑了,治标不治本,有什么用呢?赋税结构不改变,这个现象就不会消失。
“是啊!”四爷就说,“朝廷一方面知道这个现象不好,得杜绝。一方面未曾有人提起改变赋税。于是,‘不举子’便不被人认为是不道德的事,而成为了一种风俗。”
无力改变,自然就麻木了。
所以,士人去教化子民,说什么父慈子孝,岂不是笑话?
桐桐看四爷:“秦始皇未杀六国贵族,于是,秦始皇便成了昏君、暴君;同理,我们若不杀读书人,若舍不得文华锦绣,只怕将来我们也会是昏君,是暴君。”
掌握话语权的是他们,是读书人,所以,功过是非也许就会凐灭在历史长河里,真相也会永远的被人言所覆盖。
她盯着四爷的眼睛,“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们许是会走到这一步。”
四爷叹气:“背尽天下所有骂名的事,得叫你跟我一起做!甚至,还得叫你冲锋陷阵。”其实,迄今我也不知道所谓的天道是什么。
如果人皆敬仰是功德,那么天下骂声一片,这又怎么算呢?
所以,这会对你我造成什么影响,我都不敢去想。
四爷再郑重的问一遍,“想好了吗?”
桐桐就笑,抬手轻轻盖住四爷的眼睛,她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又如何?人活一世,无愧于心而已!便是骂名满天下,我与你一起——受了便是了。
假如因此而……那也绝不后悔。
四爷将她的手拿开,郑重的再问一次:“想好了吗?”
桐桐用他的话回答他:“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至于褒贬留给春秋又如何?
当曜哥儿一行回到雍郡,就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氛。
好似兵力有调动的迹象。
他御马前行,远远的看见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姑娘骑在马上,一个劲的朝这边招手。
一到跟前,曜哥儿就下了马。才一过去,小姑娘就蹦到他背上了,“哥——给我带什么了?给我看看。”
曜哥儿将她从背上挪到腋下,夹着往前走,又掰开她的嘴,“叫我瞅瞅,掉了几颗牙。”
灿儿两条腿踢腾着,“爹爹——爹爹——我哥欺负我——”
正走着呢,从不远处慢悠悠的过来一行人。
曜哥儿定睛一看,那骑着驴溜达的不是旻儿又是谁。
旻哥儿哭丧着脸,泪珠子还在脸上挂着呢。骑在驴上呼哧呼哧的,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曜哥儿低声问妹妹,“这是又怎么了?”
“也掉牙了,掉外面了,自己骑着驴找半天了,估计是没找着。”灿儿伸手咯吱了哥哥,哥哥手才一松,她就自由了。一个鲤鱼打挺,稳稳的站住了。
曜哥儿喊他:“回家了!回头我赔你一颗狼牙。”
“我要我的牙!”旻哥儿骑在驴上,头都不抬,盯着草窝子目不转睛的。
那玩意能找见才怪,“你为甚非要找你那的牙?掉了就掉了,还是会长的。”
“娘把你和姐姐的牙齿都存在匣子里放在高处,我没有牙了,匣子里还是空的。”
桐桐在帐篷里都听不下去了,“回来吧,娘给你找,找见了就给你放起来。”说着,就喊老大,“赶紧的,等你吃饭呢,愣着干什么?”
这孩子,出去五个月了,黑了壮了,一笑,那一口大白牙。
曜哥儿跑过去,抱着娘亲的腰,下巴搁在娘亲的肩膀上,“娘,我想你了。”
一进去,见爹爹等着呢。
马上又道,“也想我爹了。”
赶紧洗漱去,少耍嘴。
等着大的洗漱完吃饭,闺女坐在她爹边上,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叫白娘,“猪蹄呢?我哥爱吃的猪蹄呢?”
“炖着呢,一会子就端上来。”桐桐用热帕子给小的这个擦了脸,“就这点事,值当哭半晌呀!”瞧这眼皮给肿的。
四爷招手叫这小子,“哭完了?”
嗯!完了。
“哭够了么?”
人家呼哧了一声,然后点点头。
“哭高兴了么?”
还行。
四爷可宽容了,递了筷子过去,“行!哭完了,哭够了,也哭高兴了,这就挺好的。”
桐桐这才看伺候的人,“说,牙是怎么掉到外面的?”
四爷就发现这小子悄悄的把筷子又放下了。
伺候的小子忙道:“是小公子……自己摔了一跤,掉的。”
“该是上课的时辰,他不在学堂上课,怎么就摔了一跤?还摔到外面去了?老实说!”
伺候的人还没说话了,旻哥儿自己站起来,“是仁多保忠老说我长的像女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很生气。”
所以呢?
“我就刨坑,给坑里放上大哥那獒犬拉的粑粑,又给盖上。”
桐桐:“……再然后呢?”
旻哥儿小心的看了自家娘亲一眼,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他欺负我,还不许我还手了?我就是哄他过去,叫他踩了一脚……”
人家踩了一脚狗屎?
旻哥儿眼泪一边掉,一边吭哧吭哧的笑,“我还知道他的身高,在他摔倒后脸可能落地的地方藏了牛粪……盖在干草下面。他踩了狗屎,绊了一跤,摔倒了,扑了一脸的牛粪……”
那你的牙是怎么掉的?
“他追我,我跑不过他,摔了一跤磕了。”
“所以哭了?只为了牙的?”桐桐转脸看着这熊孩子,“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旻哥儿吸吸鼻子,“我要不哭的惨,他肯定找他祖父,他祖父肯定要找我爹告状的。我爹一听,肯定要罚我写字。”我一哭,哭的可惨可惨了,跟掉了天大的宝贝一样,把他吓够呛,回去就不敢告状了。不告状,您和我爹不就不知道了吗?
谁知道,您还要问的这么细呀!
桐桐巴掌都扬起来,恨不能照着这熊孩子的屁股上狠狠的拍两下。可还没打下去呢,他尖叫一声,刺溜一声就往出跑,“仁多将军,我错了!”
四爷就看桐桐:“……”不能跟孩子好好说吗?动不动就想动手是什么毛病?在外面怎么动手我都不说你,但对孩子动手,不行!
一个孩子一个脾性,那你把他生了那么一副性子,怎么办?那能打好么?
桐桐没法子,说白娘,“端两道菜,送去给仁多将军,就说孩子不懂事,又打闹了。请他多担待!”
白娘笑着去了,不一会子拉着旻哥儿一起回来了。
旻哥儿见娘亲不那么恼了,才又凑过去,“娘,我是不是比我姐姐生的好看?”他一边说还一边道:“儿俊女丑,金银满斗。娘,咱家要发财了!”
嗯!等着吧,发财的日子在后头呢!
第1820章 大宋反派(141)
曜哥儿人没进来呢,就先听见声响了。
旻儿叫唤的声音可大了,进去一看,裤子被扒下来了正挨揍呢。那小巴掌打的,啪啪啪的直响。
他没管,绕过去坐着去了,“你又惹你姐了?”
“哥,救命啊——”
灿儿累了,才撒手,喘了口气,尽量叫自己走的很有仪态,“他逃课,撒谎,还惹祸,给他点教训。”
就为这个的?行吧!曜哥儿‘哦’了一声,说拎着裤子委屈的还呼哧的弟弟,“过来!好好吃饭。你姐多好看的人,多好脾气的人,都被你气成这样了,看来是真的该打。”
那小模样,眼睛圆溜溜、水润润的,委屈的时候嘴嘟着,眼神越发的无辜。这会子磨蹭过来,一挨凳子就喊人:“垫两个毯子,要棉的。”
桐桐:“……”不在跟前吧,想!在大人跟前吧,闹挺。
四爷赶紧示意,“吃饭!吃饭。”再不吃饭你娘就该发作了。
吃饭的时候当着弟弟妹妹的面,曜哥儿什么也不说。吃了饭了,他又打发两人,“旻儿不是逃课了么?去吧!把课业补上。”然后又催妹妹,“灿儿,你盯着他,别叫他作妖。”
灿儿‘哦’了一声,拽着弟弟的衣领出去了。
一出去,她就撒手,‘嘘’了一声。
旻儿朝后面指了指:来这里!这里能听的清楚。
然后两人就听到叫他们觉得耸人听闻的内容,竟是还有这样的事?
旻儿就低声问说,“为甚百姓不到雍郡来?”
灿儿扭脸看他,像是看弱智:“你傻啊!那些灾民是家园被毁,一路逃出来是为了活命的。在雍郡扎根的原因,一是回去沿途不容易,山高水长的,银钱也没多少,怎么回?二是,回去也是房倒屋塌了,若是田地因为河水改道也没有了,那岂不是什么也没有了。所以,他们留下来了。
可其他人呢?有家有业,宗族聚族而居。你胆子大,你不怕出远门。那你问问其他人,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家敢随便出门?人离乡贱,懂不?况且,一是路上得花销,二是路上容易有意外,病死在路上的少么?每年都有上任去却病死在路上的官员,更何况是他们。三是恐惧,未知才可怕;四是故土难离,祖宗葬在那里,那里是祖地,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肯定是不能走的。”
于是,就成了那样了。
旻哥儿啧啧嘴,拉着姐姐走远点了才道:“我就说嘛,圣人言那是讲出来给人听。做事不能看孔孟……”
那应该看谁?
“兵家、法家、阴阳家。”旻哥儿小嘴一撇,哪个不比孔孟更实在?
所以呢?
“孔孟是披在身上的皮,挂在嘴上的话。而肚子里装的若只有孔孟,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
灿儿‘嘘’了一声,揪住他就走,“怪不得先生老告状,你就是欠打。”明知道什么该挂在嘴上,偏还把这些话说出来。所以,你就是看起来聪明,但其实还是太蠢的蠢蛋。
姐弟俩走远了,曜哥儿朝两人站过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低声道:“好的土地,大宗的土地,几乎全在士人手里。”
所谓的大地主、小地主的,谁家不出几个读书人呀。
曜哥儿就道:“官家亲政以来,屡屡加恩。一是加恩读书人,二是加恩其子弟。当然了,武官子弟也在加恩之列。我跟先生通信,据先生说,而今官员的数量已经是先帝时的两倍。”
四爷转着手里的茶杯,听着曜哥儿继续往下说。
就听这孩子又说,“当然了,也得承认,朝廷也有很多好的政策。比如,重农不抑商。这就是好的!利益所驱,江南之地,商业比江北更通达。再比如,工!‘户’与‘工’分离。很多百姓能靠做工维持生计。此‘工’为雇佣关系,而非人口买卖之下的主仆关系。”
还有呢?
“还有就是,朝廷对商业倾斜。虽然初衷是因为朝廷官员体系大,负担重,若没有赋税,朝廷就无法运行。他们不得不朝商业倾斜。但至少也因此,将商业发展到一个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繁华程度。因此,儿子认为,这也是好的。”
四爷问说,“那为何官员体系会如此庞大?”
曜哥儿叹了一声,“儿子以为是皇室的不自信,皇室的胆怯,他们怕政权不稳固。因此,官员的权利被分割成了碎片。本来一个人管的事,而今分给三个人,甚至于五个人。如此,权利不会聚拢,一旦谁有过界之处,同僚便可弹劾。于是,坐在上面的人心里安稳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朝廷的官员更换极快的原因。很多人在一个职务上做不了一年就被罢免。于是,罢免、起复、再罢免、再起复就成了常态。”
四爷又问:“商业出现垄断之后,朝廷怎么做的?”
范仲淹这几年未能将变法推行下去,因此,很多问题都没有解决。
不过,也还是有改变的。商业虽然垄断了,但朝廷也出台了一些政策,比如:平仓调节价、限价、放任价。
如此,对一些像是粮食类的物品规定了价钱,这是为了保障最下层的百姓能活下去的。
四爷点点头,能看到优点就好。就怕你被有些事蒙了眼,戾气太重,“累了吧!早点去歇着。”
曜哥儿:“……”这就把我打发了?不是!不应该跟我说点什么吗?
“去吧!”桐桐给儿子顺顺干了的头发,“好好睡一觉,明儿不着急起。”
曜哥儿:“……”我还以为我跟那俩小的不一样呢。
愣是给挫出去叫睡觉去了。
四爷整晚整晚的对着地图,无法安枕。
桐桐披着衣服在另一边陪着,有时候是需要一个契机的。
况且,师出得有名啊!
没有这么好端端的,突然发难的。这说不过去!
当年对夏州,起初就是一只黄羊。但对大宋朝廷不能这样。
曜哥儿憋不住,第二天一早就来问爹爹:“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四爷叹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呀?”
“您要是不动,儿子就带人过界剿匪了。”一旦动兵了,朝廷上必然会为此争吵起来。
关系恶化只看怎么运作了!
四爷摆摆手,到底是孩子,手段还是太稚嫩。
他就问儿子,“还记得萧啜么?”
记得!
“知道当年为什么突然请萧啜么?”
不是为了挑拨的萧啜不被辽帝信任么?
四爷笑了:“这只是其一。”
还有呢?
“这几年,辽国很消停,大宋也很消停,每年大宋的货物大量的经由雍郡卖到辽国。”四爷起身在边境线上划拉了几下,“雍郡从不曾设立障碍,也从不多收赋税。这么长的边境线,凡是关卡,由他们进出。”
曜哥儿马上明白了,“萧啜一定会偷摸的再与大宋朝廷取的联系,暗中往来。”这才符合辽国的利益!同理,对大宋而言,这也更符合大宋的利益。
也就是说,赵祯其实跟辽帝暗中又联络。自认为是避开了自家的。
而爹爹呢,诱导了萧啜不,早几年就布下了这步棋。如果需要,随时能启动。
四爷点着地图,“你一直将大宋朝廷看的很弱,你认为他不足以为敌。对方也确实不敢与咱们为敌。可你忽略了,那些站在朝堂上的大人们,当初能在辽国和夏州李氏父子之间周旋而不起战乱,那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同理,一个稳坐帝王之位的人,他心中岂能真没有半丝警惕之心。
雍郡夹在大辽与大宋朝廷之间。一方面,朝廷会加恩雍郡,叫咱们失去警惕之心,做好朝廷镇守北疆的磐石;另一方面,也要想着咱们万一存了异心,朝廷可还有退路。因此,暗地里与大辽恢复交往,这是符合两国利益的。真要有万一,咱们会面临这两面夹击。且从东到西这么长的防线,如何防守的住?”
曜哥儿看着这起起伏伏的曲线,“这些年您就这么看着?”
“不是我看着,是你娘看着呢。他们通过什么渠道来往,一年来往几次。大宋朝廷秘密的接触过雍郡的哪些官员哪些将领,大辽暗地里使人用金银贿赂过谁,你娘那里都有一本账。”
曜哥儿懂了:“发难之机,在辽。”
是啊!只要抓到了把柄,我就站在正义的立场上。
从战略上来说,大宋没错。
但从雍郡的感情上出发:你就是错了。
曜哥儿肃然起敬,他发现自家爹才是最好的猎手。他能诱导猎物,叫他一步一步的踩在陷阱里。然后耐心的等待着,等到需要的时候出手,这必是能一击必中的。
可以说整个过程不动声色,就那么冷眼看着,一步一步又一步,不急不躁。
曜哥儿就问说,“要是没有儿子在江南的发现……您打算什么时候动?”
等着朝廷的动向吧,看范仲淹的新政到底能推行到哪一步。也更能精准的知道大宋的弊病在哪里。若是隐晦的帮助依旧不能改变庆历新政的结局,那就该推行下一步了。
从范仲淹的变法失败,到王安石的变法的失败,就足以证明大宋的问题不是变法能解决的。
而范仲淹庆历新政只持续了不到两年,失败之后,社会矛盾更尖锐了,土地兼并更严重了,冗兵冗官所耗资金加倍,这是无解的题。
桐桐站在外面,看着枯黄的草原。心说,此时的范仲淹在写《岳阳楼记》吧。新政从庆历三年开始,庆历五年结束,紧跟着他被贬谪。于是,就有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她记得《岳阳楼记》最后一句是: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而今日,正是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