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

    第71章 71……

    婚禮前一夜。

    纳蘭揆叙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从铺滿地的志怪书籍中抬起头,才发现身边浓黑如墨,寂静无声。

    脚边一盏煤油灯,昏黄弱小,随風摇晃,似乎随时会熄灭。一排排书架在晃动的光影中,如同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狞笑着朝他走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爬起来,顾不上收拾,擎着油灯便往外走。偌大的翰林藏书阁空无一人,更无一灯,黑暗中,只有他急促的脚步声和鼓点般的心跳声争锋。

    “揆叙……”恍惚间,身后传来悠悠呼唤,揆叙脚步一顿,浑身一僵,这声音是……

    他忍不住回过头,只见黑暗裹着一团白光,那抹令人魂牵梦绕的倩影就在白光之中,微笑着向他伸出赤裸的手臂,“揆叙,过来。”

    揆叙体內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向她走去。

    未料刚迈开腿,便被上层台阶绊倒,油灯也倒扣在阶梯上。火光熄灭后,那团白光也不见了。揆叙半跪着,呆呆望着那里,心中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恐惧,只有滿满的怅然若失。

    这几日他辗转反侧,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的身影,只恨那一日没有将她请回自己家,以至于想再看一眼难如登天。

    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对玛尔珲开口。

    她是擅长迷惑人心的狐妖,以他的家風和身份,倘若将內心的渴求宣之于口,无异于自甘堕落。

    鄂伦岱就生怕被迷了心窍,情愿离得远远的。吴尔占不肯再给妖类下跪,也离得远远的。

    只有读书最多,自诩高洁的他,好似陷入了她的魔障里不得解脱。

    他翻遍典籍,想找出她的来历,将她从那高高的神坛上拉下来,失去迷惑人心的法力,好让自己随手可触。

    可书上只有两种狐妖,一种没心没肺,以狐媚之术夺魂摄魄;另一种情深意重,以毕生修报恩。安親王府中的这一位,明显两不沾,她根本不屑和人打交道,无欲无求,毫无破绽。

    揆叙神色颓唐地步出翰林院,抬眼间,只见一盏灯笼于幽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正从对面徐徐而来。

    那打灯的小苏拉眼尖,一眼认出了他,赶忙转身向身后的主子通禀:“貝勒爺,是翰林院的纳蘭大人。”

    揆叙眯眼聚了聚光,急忙上前躬身行禮,口中恭敬问候:“八爺,这么晚了,您这是自何处而来呀?”

    眼前的胤禩,全然不似平常那般风度翩翩,头皮上乱草丛生,眼眶周遭晕染着一圈淡淡的青黑色,衣服也皱巴巴,下摆残留着半个脚印,好似刚被人踹了一脚,神态更不像往常那般和煦淡然,满脸疲惫,满目阴霾,没有半分新郎官该有的春风得意。

    从现代穿回来后,胤禩日夜担心郭绵的安危,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他写了无数封信,没有一封寄得出去,自然也收不到任何回音。

    他也为日夜迫近的婚期感到焦虑,他知道一旦成为别人的丈夫,就再也没有機会拥有郭绵。

    可此时抗旨拒婚会彻底失去圣心,不僅再无夺嫡资格,甚至会被扫出朝堂,再无施展抱负的機会。

    郭绵曾说不会劝人放弃理想,因为无论何事都不能让她放弃理想。她将理想看得如此崇高,岂能瞧得上为了情情爱爱放弃理想的人。

    更何况,做一个闲散宗室无法隔着三百年时空保护她。

    他好像没得选,只能放弃拥有她的资格。现在他再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她平安顺遂。

    “乾清宫。”胤禩微微抬手扶起他,语调依旧温和,輕声说道:“你没打灯,不妨与我一道同行,正好边走边叙话。”

    揆叙輕点下头,心想既是从乾清宫来,袍子上的脚印应该不是无意中沾上的,而是被皇上踹了。只是八爷做事一向周全妥帖,明天又将大婚,皇上缘何如此大怒?

    他脚下步伐不紧不慢,边走边探问道:“明儿便是您大婚的吉日,皇上留您这么晚,可有什么特别的嘱托与交代?”

    胤禩眉间拢起几許愁绪,轻叹道:“方才我在乾清宫与皇上商讨如何处置赋税造假的官员。说到四川布政使阿吉,着实罪大恶極,不僅勾結户部官员賬簿造假、截留税粮,且在当地欺男霸女,恶行累累,我力主斩杀此贼,以彰国法威严,可皇上却另有考量,并未应允。”

    揆叙略感惊讶,因为此事两天前已经了了。

    皇上在朝堂上盛赞八爷差事办得好,不仅校对賬本列清了各省欠缴的账目,而且做了一套逐年补缴的计划,对涉事官员的处置也非常恰当,乃至上下咸服,纷纷上表感激皇上仁慈。皇上还让四贝勒少跟和尚取经,多跟他取经。

    怎么会落下阿吉这个小尾巴呢?

    揆叙记得很清楚,在当时公布出来的处置方案中,阿吉只判罚俸半年,可见所犯之罪不算重,至少罪不至死。而且,八爷对此案首犯的处置意见仅仅是夺官流放而已,为什么宁可触怒皇上,也要置阿吉于死地呢?

    须知阿吉是个红带子觉罗,论辈分,还是胤禩的堂叔,轻易杀不得。

    揆叙心中暗自思忖,斟酌着开解道:“阿吉此人,品行虽劣,然办事之才尚属可观,且对皇上忠心不二。四川西毗藏区,北邻青海,南壤云贵,位处冲要之地,为多民族聚居之所,局势错综繁复,非才能卓绝、矢志不二之人不能坐镇。他扎根四川多年,于四川的经济民生可谓了如指掌,在任期间,上可安圣心,下能抚黎庶,外能御边患,内可促繁荣,皇上舍不得杀亦是在情理之中。此前四贝勒便是因为对此事处置之策太过激进,才被皇上撤换。您还是不要过于执拗,多从皇上的立场考虑为妙。”

    “纳兰大人所言極是。”胤禩慎重地点点头,接着话锋一转,“然而我今日才知,阿吉在属地强占良家女子无数,用以笼络上下级,結党弄权,欺上瞒下,罪大恶极,若不早日明正典刑,恐酿成大祸。”

    揆叙面露讶色,问道:“竟有这种事?”

    胤禩肃然道:“若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我怎会贸然在御前陈说。”

    揆叙的神情变得凝重而慎重:“封疆大吏结党营私、弄权擅势,在地方上一手遮天,俨然土皇帝,确为朝廷的一大毒瘤。皇上許是被其蒙蔽了一时,故而尚未予以足够的重视。待再过几日,若依旧不对其从严处置,那我们翰林院也上一道折子,共同参劾阿吉。”

    胤禩双手抱拳,极为郑重地作揖行礼道:“如此便多谢纳兰大人了!”

    揆叙赶忙往旁边侧身一闪:“为人臣子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貝勒爷万不可对我行此大礼。”

    嘴上虽这般说,心中却十分熨帖。只觉得八阿哥虽年纪轻轻,做事却极为踏实稳重,一心为公,颇具担当,处理政务成熟老道,且待人平易親和,毫无架子,在诸位阿哥之中实在是出类拔萃。

    相较之下,太子高傲自负、待人严苛,全然没有明君应有的气度风范。高下立判。

    旋即又想,如此秉直有担当的八贝勒,要是日后被安亲王府的狐妖连累,岂不可惜?

    再者,皇上知道了狐妖的存在,会如何处置她?若为安抚民心,把她枭首示众,或许有机会将她替换出来藏匿起来……

    这两个念头在脑海中相互交织碰撞,忽听胤禩问:“纳兰大人又是为何这么晚才放值?”

    他心中蓦地涌起一股冲动,脱口说道:“八爷可曾听闻一则有关安亲王府的谣言?”

    胤禩显然未曾留意过此事

    ,似乎对此也并不怎么上心,重新迈动脚步,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问:“是何谣言?”

    “白狐报恩。”

    胤禩这才停下前行的脚步,微微皱起眉头,道:“详细道来。”

    第72章 第72章……

    揆叙先说此事已在四九城傳开,不过謠言中有颇多不实之处,恐会越演越烈对八爺不利。又说自己当时亲身在场,理当把所见所闻據实相报。

    不过,他只说了那狐妖是如何现身、如何躲避女眷耳目,并未提及他和其他人下跪之事,最后还给自己留了一线转圜的余地:“此事重大,原该早日呈报聖听,只是这几日越想越覺得荒谬可笑,总疑是我等醉酒眼花,记忆错乱所致。”

    “必是如此。”胤禩听完仅是轻轻一笑,“这朗朗乾坤,清平世界,怎会有妖怪存在?定是你们开怀畅饮,不覺深醉,以致神志迷离,看花了眼。”

    接着笑容一敛,认真道:“汗阿玛向来不喜各地呈报祥瑞之事,便是不希望臣民沉溺于鬼神之说,寄希望于来世,而不认真经营现世。謠言止于智者,切不可让这般无稽之谈傳到皇上耳中。”

    此刻,二人已然走出正阳门,瞧见了各自的轿子。

    揆叙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争辩,顺势说道:“八爺提醒的是。明日喝您的喜酒时,我正好提醒提醒其他几位,别把幻觉当真。”

    其实胤禩的政治嗅觉极其敏锐,对局势的洞察与考量远超常人。

    揆叙一提起这件事,他心中便警觉起来:不管狐妖是真是假,只要谣言传得广,必生祸端。恐各地反贼以‘天降妖孽来亡大清’为引子,串联谋反。而安亲王府隐匿不报,便是包藏祸心,大逆不道,一旦事发必会牵连他。

    故而,虽然表面上不露声色,实则一上了轿,便吩咐身边太监,连夜把玛爾珲请到八贝勒府。一是将当日情形问个清楚,二是督促他尽快处理掉相关人等。

    可惜玛爾珲喝多了,深夜被抬到八贝勒府时,犹如一滩烂泥。

    没办法,胤禩只等令人将他原样送了回去。转而命人一早去佟府,找鄂伦岱索要那幅畫。

    根據揆叙所言,这幅畫是至关重要的证据。毁了画,便无人可言之凿凿地指认任何人为妖。

    ***********************

    九月初八,祥光瑞彩遍洒京城,正是八贝勒娶亲的良辰吉日。

    一大早,大学士马齐和裕亲王福全身着蟒袍补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眾內務府官员前往安亲王府迎亲。

    在他们两侧,御林军环卫,甲胄鲜明,刀枪林立,寒光凛凛,好不威风。前列儀仗,旌幡蔽日,金瓜钺斧,耀目生辉。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缓缓行于长街之上,百姓夹道围观,无不惊叹皇家威儀。

    安亲王府鼓樂喧天,朱红大门洞开,门楣上挂着红绸结成的巨大花球,两侧的喜联分别写着:祥龙携瑞迎佳偶彩凤含情入画堂;横批:天作之合,传達着对新人的美好期许与祝愿。

    许久未在眾人面前露面的老王爷嶽樂,特意穿上了顺治爷昔日赏赐的黄马褂,率领阖府上下,整齐有序地排列在门口,恭候迎亲队伍的到来。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灿烂无比的笑容,仿佛这一刻也是他们此生最为骄傲自豪的时刻。

    鞭炮声震耳欲聋,片刻不歇,看热闹的百姓早已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皆踮起脚尖,伸长脖颈,翘首望着安亲王府大门,只盼一窥这位有幸嫁给八贝勒的女子是何等姿容。王府家丁穿梭在人群之中,不时抛出喜果喜糖,引得大人小孩们竞相抢夺,场面热闹非凡。

    待迎亲队伍達到不久,王府內奏起喜欢快的喜乐,众人知道新娘子即将出来,皆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王府门口。

    俄顷,只见一身红妆的新娘头顶红盖头,手捧玉如意,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由四个位高权重的舅舅抬出门来。

    新娘的喜服上以纯金丝线绣着龙凤图案,龙凤之睛以红宝石镶嵌,龙凤之身的每一片鳞甲都清晰可辨,仿佛在祥云中穿梭嬉戏,栩栩如生,所散发的雍容华贵之气,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她的面容虽被红盖头遮护,但身姿窈窕,仪态万千,端坐之姿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福全对这个侄媳妇满意极了,笑着催促马齐赶紧念迎亲诏书。

    “你倒比新郎官还急。”马齐笑着打趣他,慢悠悠掏出明黄色卷轴铺展开来。卷轴背面,五彩斑斓的龙纹在阳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尽显皇家气派。

    老王爷嶽乐率先下跪,在场诸人旋即潮水般跪倒。

    唯有椅子上的新娘依旧端坐——依风俗,新娘到达婆家之后,双脚才能落地。也正是因此,才必须坐在椅子上由舅舅们抬出来。

    马齐见众人都已跪好,清了清嗓子,高声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绍膺鸿绪,临御万方,思隆家庆,以昭雍睦。今皇子胤禩,性成仁孝,德备温良,岐嶷表异于髫年,聪慧夙彰于日就,洵为天潢之秀,实乃邦国之桢。

    尔安亲王岳乐之外孙女郭络罗氏,诞育名阀,家训夙娴,性秉幽闲,德容兼备。端庄则合度中规,温婉而宜室宜家,聪慧且知书达理,贤良更敬老慈幼,允称淑女之仪,堪作皇家之配。

    朕命裕亲王福全、武英殿大学士马齐以礼迎亲。迎亲诸礼,皆由内務府会同礼部,依祖宗成法,敬谨襄办。于迎亲之日,卤簿仪仗,导从煊赫,乐舞鼓吹,声韵和鸣。所经之处,官民人等,咸须跪迎,以昭敬重。

    既为夫妇,当思夫唱妇随,相濡以沫。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务遵聖训,恪尽厥职,助皇子修身齐家,光昭皇室,绵延本支,以承天庥。

    钦此!

    康熙四十年九月初八

    他浑厚有力的声音把这场盛大的迎亲仪式变得像国家盛典一般庄重,而山呼万岁的回响,则让人切实体会到了皇权的威严和神圣。

    红盖头下的郭绵,忽然有些恐慌,有种真把自己一生交付出去的错觉。

    旋即又想,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很快就能穿回去。

    算一算,到这儿已经七天了,也该回去了,胤禩第一次穿到现代待了不到七天就回去了呢。不过……要是在轿子里穿了回去,这乌龙就大了,到时,不知是皇家找安亲王府要人,还是安亲王府找皇家要人,反正马齐和福全两个迎亲大臣要倒大霉。

    第73章 第73章……

    嘉慧站在王府深处的阁楼上,冷眼俯瞰着这一幕繁華盛景,只觉得如镜花水月一般虚无缥缈。

    漫漫人生,福祸難料。若非自己强行闯进绵熙堂,怎能想象到这場人人艳羡的婚姻,是个痛苦深渊。经此一事,她愈发坚信,人不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人,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紫禁城内,仪仗似海,旗幡蔽日,乐声盈耳。金甲侍卫森列,黃锦龙旗翻舞,彩伞華轿生辉,箱笼嫁妆成阵,人群攒动,盛景非凡。

    新郎胤禩在东华门前等候迎亲隊伍的到来。

    他头戴吉服冠,冠上朱纬闪耀,金龙盘绕,最顶端衔着一颗硕大的紅宝石;身穿金黃色九蟒吉服,金黄色绸缎上绣着九条蟒纹形态各异的四爪蟒,或盘踞、或腾跃,鲜活威风;胸前挂着大紅花,端坐在皮毛油亮的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如松,器宇轩昂不凡。

    四贝勒胤禛和九阿哥胤禟亦各乘一骑,像现代婚礼中的伴郎一样,一左一右地陪他接亲,虽同为皇子,也穿着华贵正式的金色蟒服,却被衬得黯然失色。

    “四哥,你说八哥是不是咱们兄弟中,容貌

    最好,才情最佳,品行最挑不出瑕疵的一个?我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他。”老九小迷弟一般看着胤禩感慨。

    老四嘴角一抽,心说你夸你八哥就夸呗,拿旁人来作衬算什么事儿!

    他本来懒得回應,但见胤禩坦然受之,连谦虚的样子都不做一下,頓时心头火起,越发觉得胤禩自被赐婚之后便似变了个人,整个人都膨胀起来,全然不似往昔令他欣赏的模样,忍不住道:“什么样的女人配得上他你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的样,你應该最清楚吧。”

    老九有感他要揭人伤疤,面色一变,刚想阻拦却为时已晚,只听他挖苦道:“那个郭绵,想必应该是他心里最配得上他的人,只是不知胜在何处,更不知身在何处。”

    话音才落,果见胤禩寒霜般的面庞又苍白了几分,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攥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四哥你太过分了!八哥把这事儿告诉你,不是讓你在他最遗憾的时候戳他心窝子的!”

    老九已然怒极,全然不顾周遭众多目光的注视,愤然挥拳捶向老四。

    “放肆!众目睽睽之下对兄长动手,你大逆不道!”老四揉着被捶的地方,一面指责他,一面为自己开脱:“你是你八哥肚里的蛔虫,你最了解他现在的心情,我可不是。我怎么知道他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这话是你引出来的,我只是话赶话,要怪怪你自己。”

    “我根本没往这上面引,是你自说自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嫉妒八哥!八哥娶了安亲王的外孙女,你嫉妒。八哥办好了你办不成的差事,你嫉妒。汗阿玛讓你向他取经,你面上无光。你難受,就想让八哥也难受。你变了四哥,你以前虽然小心眼,但心不坏,现在竟然朝兄弟心上插刀,你再也不是我们的好四哥了!”

    老四震驚地睁大雙眼,臉涨得通红:“我变了?我小心眼?我朝兄弟心上插刀?!”

    他委屈死了!

    缰绳一扯,便要撂挑子走人。

    就在这时,领侍卫大臣鄂伦岱跑过来,往他身前一拦,以长辈的语气教訓道:“老四、老九,你们两个奉旨在东华门外迎亲,不拿出皇家威仪来给老八撑場子,却在这儿跟市井顽童一般打打闹闹,叫进宫贺喜的满朝文武和宗亲女眷看到成何体统?”

    老四阴着臉回头看了看人头攒动的太和殿广场和代表皇权的黄锦龙旗,深深吸了一口气,终是咬牙咽下这口气,决定以大局为重。

    老九却气呼呼地说:“他不想幹让他走就是,别留在这里拉着脸让人不痛快。”

    “老九!”胤禩终于缓过气来,訓斥道:“不许对四哥无礼!”

    无论将来怎么样,他不希望老九为自己得罪老四。

    鄂伦岱也指着老九的鼻子道,“你别没大没小的!我刚才在后面看得很清楚,是你先动手的。也就是你四哥脾气好,换成我,一定把你踹下马好好教训一頓。”

    说完并不理会他作何反应,转身给胤禩打了个眼色。

    胤禩下得马来,同他往旁边人少的地方走去。

    鄂伦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圆筒,往他跟前一递:“这就是那幅画。”

    胤禩看了看周遭的人,蹙眉推拒道:“舅舅,昨夜我命人找你取画,是怕你舍不得,打算亲手销毀,以绝后患。你带到这儿作甚?”

    鄂伦岱是康熙大舅家的长子,而抚育过老四和老八的孝懿仁皇后是康熙二舅家的,算起来,他只是阿哥们的表舅,不是亲舅,所以平日里没有皇子叫他舅舅,除了老八。这份尊重令他感到很受用,对老八比对其他皇子亲昵得多。

    面对胤禩的质问,脾气火爆的他好声好气地说:“你看看嘛,看完就知道了。”

    胤禩只好从圆筒中取出画——为了掩人耳目,鄂伦岱毀了画轴画卷,只保留了原始画芯,且已找人做过修复,现已平整如初。

    当画展开至画中人眉眼时,他的神色骤然凝重起来,到整张脸完全露出来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雙手抖得画纸簌簌作响。

    鄂伦岱以为他也被画中人的美貌震驚了,得意道:“看吧,你要是我,你也舍不得销毁。”

    胤禩蓦地抬起头,大口喘着气茫然四顾,接着用力抓了抓刚剃的头皮,似乎想用视觉、触觉感知到的真实世界,打破心中不切实际的幻想。

    鄂伦岱以为他是在担心此画会成为狐妖现世的佐证,信誓旦旦地保证会把画藏好。

    胤禩全然没在听,脑海里回荡着昨夜揆叙说的话,忽然一把抓住他,眼神如癫似狂般看着他问:“画里走出来的人和画中人一模一样?”

    “不能说完全一样,七成,不,八成相似还是有的。”

    胤禩把画塞给他,双手搓了搓脸,竭力保持镇定,但剧烈起伏的胸口还是暴露了他激动的心情,“她留在了安亲王府?”

    鄂伦岱暗笑,这小子平日里一副老成持重、不近女色的寡淡模样,实际也难过美人关,见了美人就暴露出男人的本质来了。瞧这架势,新婚妻子尚未迎娶入门,便想着去会那画中的“狐狸精”了。

    “没错。”他道。

    胤禩胡乱点了点头,口中喃喃自语道:“七天了,她还在么?”

    翻来覆去念了两三次,忽然把胸前的红花用力扯下,拔腿便跑。

    鄂伦岱愣了一愣,只觉一阵劲风从身边吹过,等反应过来,胤禩已经爬上了马背,勒马调头。

    他忙追过来,大喝:“吉时将至,你幹什么去?”

    “你别管!”胤禩眉峰如剑,目光似电,往日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此刻气势凌厉,霸气全开,“让开!”

    恰在此时,一阵喜乐之声由远及近,那浩浩荡荡的迎亲隊伍已然抵达。承载着新娘的八抬大红喜轿,在队伍中格外醒目。

    然而胤禩一眼都没多看,毫不犹豫地催动马儿,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迎亲队伍来的方向疾驰狂奔而去。

    鄂伦岱又惊又急,对呆滞的老四和老九大吼道:“还愣着作甚!快追上去,把他追回来!”

    第74章 第74章……

    “八哥!”

    “老八!”

    老九老四狂追不舍,可胤禩座下宝马乃是萬里挑一的良驹,其骑术更是精湛拔群,再加上一路发疯一般挥动马鞭,渐渐将他们遠遠甩开。

    此情此境,别说把他追回来,别跟丢就算好的。

    两人艰难跟了一路才驚讶地发现,竟跟着胤禩来到了安亲王府。

    老九体态肥胖,这一路的颠簸折腾得他七荤八素,几乎要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忙不迭地抓住老四的胳膊,满脸疑惑与焦急地问道:“四哥,新娘子已然到了东华门,八哥这时候跑到安亲王府来做什么?”

    老四甩开他,斜眼看着,冷嘲热讽道:“你问我我问谁,你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嗎?”

    说着跳下马,把缰绳甩给急惶惶跑出来的王府家丁,率先跟了进去。

    事实上,一看到安亲王府的门楣,他就想起了那则关于‘白狐報恩’的传说,隐隐猜到胤禩是为此事而来,只是不想跟老九说。

    老九挣扎下马,咧着嘴吆喝:“说你小心眼你还不承认,我都主动跟你说话了,你还埋汰我,有你这么当哥的嗎?!”

    “叫玛尔珲来见!”胤禩一下马便疾行入府,见人便吩咐。

    此时安亲王府中熙熙攘攘,充满前来道贺的宾客,其中不少人都见过他,见他此时到来,无不驚讶,主动簇拥上前,提醒道:“八爷,新娘子已被裕亲王和富察大学士接走,此刻应该已经到紫禁城了。”

    胤禩充耳不闻,只问:“玛尔珲在何处?”

    玛尔珲很快从后院儿赶来,后面跟着吳尔占,兄弟俩俱都又惊又慌。不及开口,胤禩便快步抢上前,一把拉过玛尔珲,以不容拒绝地口吻命令道:“帶我去见她。”

    玛尔珲

    惊疑不定地看向吳尔占,但见吴尔占抿緊双唇輕輕摇头,硬着头皮装傻充愣:“八爷,您要见谁?”

    胤禩回头怒瞪吴尔占一眼,拖着玛尔珲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关上门便厉声喝道:“玛尔珲你好大的胆子!我与安亲王府荣辱与共,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敢对我隐瞒!”

    他本可以在七天前见到郭綿的!

    玛尔珲从未见过他如此声色俱厉的样子,一时被镇住,只觉得心虚胆寒,口干舌燥,膝盖发软,再不敢装傻,忙道:“阿哥息怒,容我细禀。此事于我安亲王府实属无妄之灾,那画是鄂伦岱的,揆叙撺掇他从家取来,偏在这里现了身。

    那妖怪浴血而来,法力高强,性情残暴,对我等凡人毫无怜悯之心,她以阖府老小性命威胁,要留在此处修炼疗伤,我怎敢拒绝?我知道,容留妖物瞒而不報,罪同欺君,尤其是有着祸国殃民之恶名的狐妖,人人谈之色变。偏偏值此嫁娶之时,一旦上报,此事必会宣扬开来,不知情者,不知道能编排得多难听。怕就怕,有人会借题发挥,将狐妖和您联系到一起。为着您的名声和安亲王府的安危,我不得不隐瞒。

    我原想着,若不幸事发,您不知情最好,我一人擔着罪責。所幸自她现身,便住进綿熙堂,安分守己,足不出户,迄今只有我和吴尔占兄弟二人、鄂伦岱、揆叙,及福晋和四个伺候她的奴婢见过她,只要……”

    他罗里吧嗦地解释了这一大段,胤禩只听到两个词,‘浴血’、‘疗伤’,心如针扎,难以呼吸。不禁抬手将话头打断,迫切道:“帶我去见她!”

    谁料玛尔珲摆手道:“阿哥放心。我已处置妥当。”

    胤禩顿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瞬间手脚冰凉,颤声问:“如何处置的?”

    玛尔珲道:“方才伺候她的婢女来报,她已重归来处,我与吴尔占去看过,确然如此。我已下令,将她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抹去。如此一来,此事便不会再对我们构成任何威胁了。”

    原来是回去了。

    胤禩心下一松,继而被排山倒海般的失落淹没。

    就差一点点。

    为什么就差一点点。

    你还好嗎?

    怎么受的伤?

    是谁伤了你?

    为什么不来找我?

    为什么不设法让我知道你来了?

    是因为知道我要娶妻,对我失望了吗?

    你也会回到原点吗?

    回去后如何从那险境中逃离?

    谁来保护你?

    你还会再召见我吗?

    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么?

    他背过身去,让溢出来的眼淚慢慢渗回眼睛里,半晌,深吸一口气,闷声道:“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只留下一件来时穿的衣裳,我已命人烧掉。”

    胤禩眼眶一酸,眼淚差点又要掉下来。

    “带我去她住过的地方看看。”

    玛尔珲忙答应下来,心里想,怪不得连皇上都对八阿哥不吝夸赞,年纪輕轻,做事却如此周全仔细,叫人叹服。

    门一开,老四和老九都站在门外。

    老九张了张嘴,却见他八哥给了他一个比黄连还苦的微笑,便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老四冷冰冰地催促道:“吉时已到,快回去拜堂,否则你在汗阿玛面前苦心经营多年的乖儿子形象就要崩塌了。”

    胤禩低头抿了抿唇,再抬起头时,眼里闪烁着小鹿般的柔弱,“四哥,还记得那年八月,咱们在木兰围场,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沐浴着清风,倾心畅聊,亲密无间。我想做回那时的八弟,你能做回那时的四哥吗?”

    两个多月前,他在听到郭绵的诀别信息后,什么都来不及做,便从现代穿回来,内心深深感到被命运无情摆布的无力感。

    历经近三个月的煎熬,好不容易与她在同一个时空重逢,还来不及惊喜就擦肩而过,此时此刻,这种无力感急剧膨胀,几乎变成一座大山,要将他压垮。

    郭绵叫他回来为理想奋斗,可是萬一他又一次失败了,谁能保护她呢?

    唯有雍正。

    他已经使尽浑身解数,却仍无力庇佑她免受风雨,只能倚仗未来的大赢家。

    即便他一看到这位大赢家,就会想起史书上那些残酷的文字,禁不住战栗、作呕,也甘愿为了郭绵忍受。

    四哥,帮帮我吧。如果还是你赢到最后,我甘愿俯首称臣,鞠躬尽瘁,甚至主动消失,只求你替我保护她。

    老四心头一震,瞬间被拉回到了那一晚。耳边响起了虫鸣鸟叫,鼻端充斥着野草花香,眼前浮现出拉着他求救的宝贝八弟……

    这两年老八到底经历了什么呢?两场大病,性情大变,总是心事重重,再也没有开怀笑过,他心里一定有说不出的痛楚。

    老四终究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心眼说小极小,胸怀说宽极宽。他容不得别人犯错,但只要别人诚心悔过,他也愿意无限包容。

    望着如同被重新粘合起来的破碎瓷器般的胤禩,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四哥永远是你的好四哥,但你要像从前一样对四哥坦诚,不许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胤禩眼中泪光闪烁,强挤出一丝笑容,点头道:“四哥,九弟,请容我再任性一会儿,我要去一个地方看一眼。”

    老四拍了拍他的臂膀,豪情万丈地说道:“只管放心前去!要是汗阿玛怪罪下来,四哥一力为你擔着!”

    “还有我!我一起担着!”老九眉毛一挑,抱住老四的胳膊,笑嘻嘻道:“四哥也太好了吧!我看这世上再没有比四哥更好的兄长了!”

    老四:……

    胤禩在绵熙堂逗留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正如玛尔珲说的那样,屋里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只剩一点点残留的香气。

    他在屋子里穿梭,试图呼吸她呼吸过的空气,走过她走过的每一块地砖,抚摸她摸过的所有器物。最后在她睡过的床上躺下,想要潜入她梦过的梦,却意外地,在枕边捡到一根漏网的长发。

    他小心地将头发放进放着平安符的荷包里,虔诚地捧在心口祈愿:神啊,请不要把她从我的世界里带走,她是我毕生苦难里唯一的甜。让我们再次相会吧,哪怕像以前那样,用三百多个日夜的相思蚀我肝肠。

    ********************

    按照皇家婚礼的规程,新娘子需得在东华门下轎,由新郎迎进宫。

    是以,胤禩走后,迎亲队伍就在东华门前干等着,把裕亲王和马齊等得心焦如焚,相互埋怨。

    裕亲王指責马齊:“你都看到他了,怎么不拦着?”

    马齐指责裕亲王:“你总说八阿哥多么恭顺守礼,我信了呗,万没料他把咱俩晾在这儿一去不回啊。”

    裕亲王:%&*%¥

    马齐:&*(%#@#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三位皇子终于折返回来。

    耽误了这半天,乾清宫已经来人催了好几回了,众人一见新郎官,谁也顾不上埋怨他,有的往他身上披大红花,有的将挑帘的金杆塞到他手中,有的把他推到轎前,大家七嘴八舌地催促他挑开轿帘,把新娘迎接出来。

    胤禩緊握着金杆,身躯却仿若被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地僵持在原地。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轿中的女人是他挣脱不开的命运枷锁,这场婚姻是他绕不开的历史轨迹。

    “常言道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咱们八阿哥头一回当新郎官,看来也是紧张。”老四笑呵呵地调侃了一句,在一片轻松的嬉笑附和中,轻轻握住胤禩的手,挑起了轿帘。

    第75章 第75章……

    郭绵的耐心在跑龙套那几年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那时她总要早早到达片場,等一天,混在人群里拍零星几个镜头。

    这次替嫁,她只当自己作为女主角的替身演一場不用露脸的成亲戏。

    等戏嘛,小意思。

    耍大牌、闹脾气、临时改戏的男主角,她见得多了,再多一个也

    无妨。

    只不过一开始还在期待:老天爷,就讓我在花轎中穿回去吧,可别真讓我沉浸式体会这个时代的繁文缛节,毕竟没来得及准备护膝。

    等着等着心态就变了:贼老天,千万别急着把我送回去,好赖等到进了洞房,关起门来把这个不尊重工作人员和搭档演员的男主角揍一顿再走。

    身为天之骄子,这点小小的愿望怎么可能得不到滿足?

    于是,良久后,她终于等到了男主角。

    轎帘一开,宫里负责迎亲的女官趕忙唱和道:“新郎官牵着新娘子的手,从此鸳鸯交颈到白头。”

    刚要起身下轿的郭绵,趕緊稳住,等着男主角伸手来。誰知干巴巴等了一会儿,他就是不按‘剧本’走。

    女官不断给胤禩使眼色,他只当看不见,放下金杆就要轉身。

    “四爷……”女官无法,只得向老四求助。

    怎么的,这还能指望我替他伸手?

    老四默默翻了个白眼,并不想管,就想让老八给郭絡羅氏一点难堪。

    一是因为安亲王府做事不地道,家中藏匿狐妖这事儿瞒着誰都不该瞒老八,郭絡羅氏合该代那几个混蛋舅舅受过;二来,玛尔珲管家不严,致使谣言滿城飞,想来郭络罗氏自幼所受家教怕是难称上乘,新婚第一天吃个下马威,往后在夫家行事便会多有忌惮,更易于管教约束。

    谁料新娘子竟抬头朝他看过来——明明隔着红盖头,老四却分明感到两道犹如实质般视线,似乎带着祈求,夹杂着些抱怨,让他感覺自己若不管,从此就会被这新弟媳怨上。

    当然,这完全是他对自己的暗示,事实上郭绵只是对他充满好奇而已。

    想到两家之隔一道墙,日后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若真结了仇,来往起来终归麻烦,他勉为其难地决定管上一管。

    他把老八往旁边一拉,低声勸道:“再不想娶,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后悔的可能了。从东华门到乾清宫,这一路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不循禮而为,少不得有闲言碎语笑话惠母妃没把你教好。你这福晋日后在宫里也抬不起头。她叫人笑话,丢的不还是你的脸么?”

    然而平日里识大体、顾大局的八弟,今天不知发的哪门子邪风,比太子还难勸。老四颇费了一番口舌,才勉强说动了他——仍像方才那般,托着他的胳膊,把他的手往轿前一递。

    迎亲女官刚松了口气,就见新娘根本没接那只手,径直下了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踩在八贝勒脚掌上,似乎还有意碾了碾。

    八贝勒不动声色,周遭的人却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么,这新娘子是个不吃气的!这两口子还没见面就互生怨气,以后这日子有的是鸡飞狗跳喽。

    别的夫妻手拉手进宫,一派恩爱和睦。这两人各走各的,中间至少还能站三个人,一看就不对付。奈何谁劝都不好使,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清朝皇子成亲不像民间那样拜高堂,皇帝后妃不会一起坐在堂上等他们来拜。

    按照規程,他们得先去乾清宫跪拜皇帝,然后到后宫拜皇太后、胤禩的养母惠妃、生母良嫔,继而前往胤禩出宫前居住的宫殿举行各种仪式,禮成后,新郎官要参加宫中的婚宴,答谢前来道贺的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新娘则要在寝宫里等着他。

    倘若他子时之前能回来,那么当夜便能住在一起,倘若他午夜前回不来,那当晚就不能再进新娘的房,得等到第二天。一般身边人会提醒他注意时间,别冷落了新娘子。可若他有意给新娘子难堪,就会故意拖一晚,当然如果他再狠点儿,也可以拖很多天,乃至永远不进新娘的房。

    郭绵此时还不知道这个規矩,只知道穿上花盆底,带着十几斤重的凤冠,每走一步,都要比平时多用一倍的力气。从东华门到乾清宫原本就不近,这样走下去,感覺要走到天荒地老。

    男主角自然是不会顾及她,走的健步如飞,不一会儿,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眼看到了乾清宫,迎亲女官又急了,不断催促郭绵走快些。

    秉承着敬业精神,郭绵强忍着脚底板的疼、脖颈的累和心头的火,在端庄稳重的基础上加快了步伐,不过在心里把男主角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想,怪不得雍正那么恨他,原来真是个表里不如一的两面派。往常在自己面前那么绅士温顺,没想到对同时代的女性,还是要和他相伴一生的妻子,这么傲慢无礼!

    本想在路上提点他一下,现在看来,多等一会儿也无妨。要不是穿着‘马甲’还看不到他的真面目呢。

    胤禩走得再快也不能一个人去拜,到了乾清门,眼看文武百官都在小广场上候着,不得不停下来等一等‘郭络罗氏’。

    被她踩的脚趾还在隐隐作痛,他心中充满恼恨厌恶,只觉得她果然如史料所记载的那样蛮横泼辣。

    若不是她那个蠢笨自私的舅舅刻意隐瞒,他就不会与郭绵擦肩而过。若不是她嫉妒行恶,他也不会十年无子。往后她休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一分尊重爱护。

    乾清门的门槛足有三十厘米。

    新娘子蒙着盖头,戴着沉重的凤冠,没办法低头提裙。别的皇子,包括太子在内,到了这儿,都会扶着新娘子,防止她高高抬腿时失去平衡。

    迎亲女官不敢指望八贝勒,吩咐另外两个女官去提裙,准备亲自扶新娘。谁料新娘却不接她的手,也不说话,就靜靜站着,明摆着要新郎来扶。看那架势,他要是不扶,今儿她就不过这道门了。

    乾清宫首领太监梁九功站在乾清宫大殿门口张望着,见他们半天不动,招来一个小苏拉,吩咐道:“赶緊去看看怎么回事。皇上和这么多大人都等着呢。”

    小苏拉飞快地跑过来,把梁九功的话传给胤禩。

    胤禩额角青筋直跳,不情不愿地把手伸给‘郭络罗氏’。

    郭绵拍了拍他的手背,尽显得意:小样儿,还治不了你。

    这一举动过分嚣张,引得胤禩盯上了那只手。

    尽管喜服箭袖很长,遮住了大半个手掌,但露出来的那几只白皙纤长的手指,却让胤禩心头猛然一跳。

    他从来没注意过别人的手,唯有一人,从头到脚每一处,连头发丝都令他着迷,明里暗里,盯着看了无数次。

    眼前这只手,像极了他深刻心底的那一只。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仿若只是不经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那只搭在他腕上的手也随之缓缓轉动。

    猝不及防的,葱白般的食指上那一粒芝麻大小的黑痣,就这么明晃晃地闯入眼帘,似一道惊雷,在他心底炸响。

    第76章 第76章……

    “贝勒爷小心!”

    “快,快,扶好新娘子!”

    胤禩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拽着郭绵一起摔倒。

    兵荒马乱间,郭绵也不知是谁抱住了自己,堪堪稳住身形后,气不过又趁乱踩了胤禩一脚——那双绣着金龙的靴子醒目得像活靶子。

    这人总说他四哥小心眼,实则比他四哥小心眼一萬倍吧,不过是让他搭把手,他竟然这样报复!

    “嘶!”胤禩疼得直抽冷气,面上却一改方才的苦大仇深,双眼亮得发光,嘴角抽抽着快要翘上天。

    迎親女官眼睁睁看着他倏忽变臉,且紧紧握住了新娘子,还以为他是为了在众人面前保住面子,亦或是,怕闹出笑话被皇上责骂,不得不如此,都暗暗唏嘘:可怜哟,紫禁城最温柔善良的皇子,偏摊上这么个悍妇。

    郭绵知道,他和嘉慧一样,出于对已知命运的恐惧而抗拒这桩婚姻,但到了这里要是还继续抗拒,就会被康熙知道他对指婚不满意。大概是出于这层担心他才握住自己。

    她当然也不想害他。

    于是,过了乾清门后,新郎新娘手拉着手步调一致,与别的新人再无二致。

    直至

    进入乾清宮,胤禩才放开郭绵的手,两人齐齐跪在拜褥上,在禮部官员的唱和下,对御座上的康熙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禮。

    郭绵一邊拜一邊想,原先担心没有护膝,膝蓋要跪烂,原来宮里会给准备拜褥,这可比剧组贴心多了。

    软绵绵的跪着还挺舒服,正好歇歇脚。

    康熙对胤禩今日的行为已经有所耳闻,只是顾及他的面子,并未当众责问,而是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胤禩,今日你已娶妻成家,为人夫者,應有担当。于内,要与妻子坦诚相待,共理家事,莫让琐事生隙;于外,更要时刻牢记皇子的身份与责任,行事皆以皇家颜面、大清江山社稷为念。遇困境当与妻子携手同渡,逢喜事亦要与她分享共欢,切不可有负朕之厚望,亦不可薄待了你的妻子。”

    胤禩朗声答道:“汗阿玛圣训,儿臣铭记于心。自此往后,定与福晋并肩而立,坦诚无欺,荣华共享,困苦同担,绝不因外界纷扰而疏离,亦不因岁月漫长而忘情。此志天地可鉴,此情至死不渝。”

    不是……演得有点过了吧你?在这个讨论国家大事的地方你表什么情啊,抒抒志不就得了么!

    郭绵被他肉麻得牙酸,尴尬得如跪针毡,正想挪一挪双膝,忽听康熙把话头转向了她。

    “郭络羅氏,你既入皇家,便不再是寻常女子。当以夫为天,辅佐胤禩,使其能专心致力于朝堂之事,为大清江山尽忠竭力。需时刻恪守妇德,精心操持府邸诸事,秉持家和萬事兴之念,萬勿肆意骄纵。若有违皇家规矩,朕亦绝不姑息。望你们二人能同甘共苦,为宗室立楷模,为皇家添福祉。”

    郭绵真想掀开蓋头看一看千古一帝的长相啊,可要真是掀开了,头恐怕就保不住了。

    听声音,他應该不是个魁梧的人,但是个很严肃的人,严肃到听不出祝福,只有训教。

    她直觉那句‘若有违皇家规矩,朕亦绝不姑息’大有深意,應该是在指责她。

    可是今天这事儿,错都在你儿子,是他不知跑去哪儿发泄了一通,才耽误了那么长时间,让您老人家久等,跟你儿媳妇没有半毛钱关系,路上也是他在别扭,你不说他,却别明里暗里打壓我,合适么?

    堂堂一个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偏袒自己儿子,果然是男权社会主宰者的做派,符合现代人的刻板印象。

    转念一想,我生什么气啊,他儿媳妇又不是我。真正的郭络羅氏听到这话應该是诚惶诚恐的。

    不能OCC。

    于是她壓着嗓子,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答道:“是。”

    胤禩以为她被吓到了,很想握一握她的手给予安慰,可是为了不暴露已经知道她的秘密,只能强行忍耐。

    不过在她起身时,还是忍不住扶了一把。

    郭绵在心里给他竖大拇指:小伙子有天赋啊,连这点小细节都能注意到,要是突然不想夺嫡了,进演艺圈也能有口饭吃。

    出了乾清宮的门,便见脚下跪了一片红顶高官,齐声诵道:敬祝吾皇圣德御宇,海晏河清。伏愿皇子与福晋鹣鲽情深,和樂且湛,瓜瓞绵绵,螽斯衍庆。圣子贤孫,踵武前贤,德润身而家齐,功济世而国治。使我皇家血脉昌隆,宗祧永继,本支百世,丕振家声,以固大清萬年不拔之基,长享盛世太平之福。

    其音雄浑齐整,似黄钟大吕回荡宮墙,狠狠冲击着平民穿越者。

    郭绵静立当场,许久未动。此时此刻,与其说是这庄重的宫廷礼仪震撼了她,不如说,是官员们所表达的,对至高无上皇权的顶礼膜拜震撼了她。

    在盖头下的缝隙中俯视他们的她,好像已经融为皇权的一部分,享受至高无上的尊崇,拥有能轻易左右他人命运的力量。

    这种感觉令人虚荣膨胀。

    怪不得太子被废后,整个大清中枢都被卷入‘九子夺嫡’的政治風暴。

    谁能抵挡得了权力的诱惑?

    尤其是经历过权力打壓,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怎能不想夺取权力这把利刃,用曾经加诸自身的残酷手段,去回击那些施害者?

    如果祝京是下面跪着的某一个,可能活不过明天,连他岳父一家都得灭族!

    胤禩迫不及待地拉走了她。

    按照规矩,去后宫磕头无需听训。各宫娘娘得到第二天一早,新婚夫妇前来请安时才可以对新娘子训话。故而匆匆走过了皇太后所在仁寿宫、惠妃和良嫔共同居住的延禧宫,便可以去南三所办仪式了。

    胤禩发现郭绵从离开乾清宫就心不在焉,证据是,这一路一直与她十指相扣,连磕头都不曾放开,她竟然没有抗拒。

    他真想问问她在想什么,可他的问题太多太多了,这个倒不是最憋不住的。

    那一个个问号就像点了火的火箭喷射器,催得他脚下生風,心头火急火燎,想直接省去所有仪式,将她带进洞房里掀了蓋头问个清楚。又怕错失了任何一个环节委屈了她。

    想与她,认认真真给这段天赐良缘一个完美无瑕的仪式。

    结果就是,他一邊舍不得郭绵受累,走走歇歇,一邊不断打发身边人去南三所盯着,确保每个流程都提能前准备好,不准出任何岔子。

    位于紫禁城东隅的南三所早已万事俱备,皇子皇孫、福晋公主、内命妇们,将这小小的院子塞得满满当当。当大门上响起鞭炮声,众人知道新郎官带着新娘子来了,呼啦一声涌到门口,引颈张望。

    老十和十三十四这两个半大不小的阿哥,领着几个不到十岁的弟弟冲在最前面,兴高采烈地高喊着‘恭喜八哥’。

    老四、老九两个‘伴郎’把这对新人送到乾清门就没再跟着,此刻在后面瞧着胤禩满面春風,狂撒金叶子,一副恨不得散尽家财普天同樂的架势,不由得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满满的好奇:这短短半天发生了什么?

    “恭喜八哥!”老九旋风一般窜到前面,把老十挤到旁边去,佯装枪金叶子,冲胤禩挤眉弄眼。

    胤禩的嘴角从踏进乾清门就没落下去过,此刻见了最好的兄弟,就好像万年倒数第一的小学鸡突然考了正数第一,放学后看到校门外的妈妈,心里的得意欢喜骤然成倍放大,恨不能立时炫耀一下自己的‘成绩单’。

    “九弟!”他一把拉住老九的胳膊,激动得手发抖,“待会儿定要陪八哥多喝几杯!”

    老九看他实在是发自肺腑得欢喜,又见老十五老十六两个调皮蛋子扯新娘凤冠上垂下来的金穗子玩,被他眼疾手快得一把薅住,毫不客气地往旁边一扔,分明对‘郭络羅氏’爱护有加,心头越发纳闷了。

    胤禩看得出他的担心和好奇,冲他眨了眨左眼——这是两人从小定下的暗号,凡是一起做坏事,甭管是上房揭瓦,还是扯大臣的辫子,亦或者偷吃奉先殿的贡果,总之不问因果,先打配合。

    老九收到暗号乖乖退到了后面,对一臉好奇的老四道:“四哥,八哥让咱们留到最后。”

    老四眯了眯眼: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是他肚里的蛔虫吧。

    到了这里,郭绵明显感到氛围不再庄重肃穆,而是充满人情味,和普通人家结婚似乎没什么区别。

    她被一群女人簇拥着往前走,身边萦绕着环佩叮咚和淼淼花香。

    公主格格们左一言右一语地夸她身条好,个子高,身上香。孩子们则不时弯下腰从红蓋头下面窥探她。

    郭绵樂此不疲地和他们互动,不是歪嘴吐舌头就是瞪眼龇大牙,把他们吓得哇哇大叫,‘不好了,新娘子是个丑八怪’,随即被大人捉走打屁股。

    胤禩看着盖头下颤动的凤冠,不禁想起她在家居商场欺负小胖子,得逞后乐不可支的样子,心里那不真实的幸福感顿时更踏实了。

    又想到在东华门和乾清门挨的两脚,心里竟莫名生出一股子傲骄:不愧是她!我就知道旗人生为皇家奴仆,不可能养的出敢对皇子不敬的反骨。

    行至喜堂,主持婚禮的宗人府令拂袖正冠,清了清嗓子,抬手往下壓了压:“诸位!”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自发向两边散去。

    郭绵身边渐渐空下来,只余胤禩。他离得很近,两个人的胳膊完全贴在一起,手指在长长的箭袖下,若即若离得触碰着。

    她能感到,自打在乾清宫在康熙面前表了

    态,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变了。

    也许那威严的皇权已让他认清,与其抵抗不如接受。也或许,他想起了郭络罗氏那不得善終的悲惨人生,决定此生好好补偿她。

    也不知道一会儿盖头掀开,他会受到多大的惊吓。

    “今日八阿哥与郭络罗氏行嘉禮之期,婚成大礼,攸关伦常,系乎宗祧,上应星象,下洽舆情。此乃天作之合,既荷皇恩之眷佑,亦彰二姓之福祥。吾等忝列盛事,恭襄盛典,当仰体圣意,谨遵彝典。愿新婿新妇恪遵礼度,敬慎威仪,相濡以沫,和乐且湛。兹吉时已届,大婚之仪,肇始!”

    宗人府令言罢,执事者各司其职,雅乐輕奏,和鸣于堂。

    赞礼官唱和道:“一拜天地,谢造化之恩,祈岁月宁和。”

    胤禩与郭绵依礼转身,同拜天地。

    “二拜高堂,敬长辈之德,承家族之望。”

    高堂親长未临于前,二人依然对着堂外行礼,仪态恭谨。

    “夫妻对拜,盟白首之约,结同心之好。”

    见郭绵主动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胤禩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现在还不知道郭绵为什么会替嫁,但从始至終,她没有透露过一丝不情愿,眼看即将礼成,跨越三百年的夙愿得偿,她終于要成为自己真正的妻子,怎能不激动!

    郭绵心里也有一丝异样。

    她还从没有过分不清戏和现实的情况。可现在,不知怎么的,她有点恍惚了。

    恍惚间真把自己当成了郭络罗氏,为够嫁给人人都想嫁的男人感到沾沾自喜。

    大概是因为晕轮效应吧。

    这场在封建时代堪称登峰造极、规格至高无上的婚礼,为那个爱撒娇、会卖惨、哭着叫姐姐的小八,蒙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光环。

    “礼成!”赞礼官唱完最后一句,旋即笑眯眯抱拳道:“恭喜八爷八福晋结为夫妇,祝你夫妇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宾客们也跟着道贺,场面一下沸腾起来。

    胤禩顾不上道谢,双手紧紧抓着郭绵。

    小十四起哄道:“瞧我八哥乐的,大伙儿快别耽误事儿来,来人呐,把他们送入洞房!”

    喜堂内爆发出轰然大笑。

    太子妃瓜尔佳氏上前将郭绵接过,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輕声笑问胤禩:“老八急不急着进洞房?不急的话,我们姐妹众人,先借新娘子说会儿私房话。”

    胤禩哪敢让她们真把郭绵带走。就怕这些公主福晋中,有与郭络罗氏相熟的,私自掀开盖头发现真相,于是满面绯红地挠了挠头,“急。”

    宾客们哄堂大笑。

    老十一边扒拉着往前挤,一边笑闹:“哈哈哈,八哥急着洞房,八嫂肯定是绝世大美人,快掀开盖头让我看看!”

    老九捂住他的嘴把他扯到身后踹了一脚,笑骂道:“混账东西,那是嫂子,不可放肆!”

    太子妃性子柔善,本欲就此放过胤禩,三福晋却是个厉害角色,拉着四福晋把未出阁的姑娘们往后撵了撵,笑问:“老八,有多急?一炷香的时间等不等得?”

    胤禩被她问的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四福晋用帕子捂着嘴偷笑。

    “三嫂……”胤禩双手合十赶忙向她求饶:“原就在迎親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只怕再拖,误了喜宴,嫂嫂们要挨饿。”

    三福晋啧了一声,不依不挠:“不妨事。我们都吃了喜果子了。”

    胤禩忙又道:“可是我福晋从清晨到现在,一整日没进过食呢。赶紧让我们进去吃子孫饽饽吧!”

    这话正中三福晋下怀,她当即调笑:“你说清楚,是想吃子孫饽饽,还是想生子衔孙?”

    这话说得着实露骨,后面那些未婚少女也都听明白了,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嗤嗤得笑。

    胤禩哪里经过这阵仗,臉烫得快要熟了,扫了一眼喜堂,未见他三哥身影,只得向太子妃和四福晋求救:“二嫂,四嫂,快帮我求求情,我倒是脸皮厚,我这福晋面子薄,再这么打趣,往后她可不好意思出门了。”

    四福晋面慈心不软,哪里肯輕易放过他,软绵绵地以退为进:“那好吧。借她半炷香补补妆总可以吧?”

    太子妃也笑道:“是啊,只有嫁过人的女人才知道,成亲这天,天不亮就起来梳妆,一整天下来,粉啊口脂啊都蹭得差不多了。补补妆,才能让新娘子以最美的面目见夫君啊。”

    三福晋乘势而上,“老八啊,半炷香也等不得吗?”

    胤禩参加过兄长的婚礼,知道压根没这步骤,就是嫂嫂们仗着他性子温吞闹他,无奈地笑道:“半炷香也等不得。实话与嫂嫂们说,是我急着同兄弟们喝酒。”

    “是啊,我们等不及要喝老八的喜酒了!”老四和老九远远得应了一声,为他解围。

    老五、老六紧跟着附和,老十、小十四后来居上,叫得最大声。

    男人们一掺和,这一关好歹过去了。

    “那就快把他们送入洞房吧!”太子妃笑着发话。

    郭绵喜欢看胤禩吃瘪,闻言默叹:嫂子们别放过他啊,管男人怎么说呢!

    她挽着太子妃的胳膊进了洞房。

    视野内只见到屋子里铺着一整块红地毯,地毯上绣着龙凤和双喜祥云,极为奢华喜庆。

    “请八爷、八福晋坐床。”

    郭绵一听这话简直如蒙大赦,加快脚步,直奔那张雕刻着藤曼葫芦纹的炕床。

    “呀,福晋……”宫女想提醒她,八爷落座后她才能坐,却被胤禩摆手制止了。

    胤禩紧贴着她坐下,又引来嫂嫂们一阵调笑。

    “还是老八会疼人!”

    “八弟妹好福气!”

    “等着吧,不出三个月再看,好好的姑娘,准被他惯坏了!”

    胤禩双手合十连连作揖,无声求饶,大家才不说了。

    从前伺候胤禩的宫女为新婚夫妇整理服饰,惠妃派来的老嬷嬷则一旁念叨吉祥话。

    “新人坐新床,恩爱又久长”

    “坐床福满堂,子孙皆贤良”

    接着,宫女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子孙饽饽,朗声道:“请八爷、福晋吃子孙饽饽,往后子孙满堂。”

    胤禩拿起一个,先咬了一口,而后递到郭绵手里。

    此时天已全黑,从凌晨三四点起来梳妆到现在,郭绵一口水没喝,一粒米未进,简直快要饿晕了,抓起来就吃。

    饥饿的时候果然还是碳水最救命,一口下肚,便觉气血明显回升,下意识伸手要第二个。

    胤禩看着那只毫不客气的手轻笑,赶紧开口把往后退的宫女叫回来,又拿了一个塞给她。

    太子妃喜道:“太好了,这下明年准能抱个大胖小子。”

    三福晋道:“一口吃俩,得怀双胎。”

    大家都笑。

    胤禩也笑:“托嫂嫂们吉言。不过还是一个一个地生好,怀双胎太辛苦。”

    郭绵欣慰地想,不错不错,社会主义熏陶没白受,没把老婆当生育机器。

    吃完子孙饽饽,宫女们又端上两杯合卺酒,“请八爷福晋喝交杯酒,从此鸳鸯交颈,琴瑟和鸣。”

    郭绵心想着这流程安排得真合理,吃完饽饽正噎得慌,遂端起酒杯挎过胤禩的胳膊,一饮而尽。

    别的新娘子要挎新郎的胳膊,总是扭扭捏捏,要旁人三催四请。别人喝交杯酒都是矜持得抿一抿,连三福晋这般泼辣外向的也不例外。

    四福晋不禁拍手赞道:“八弟妹真是爽利人!”

    而三福晋在她仰头的那一瞬间,瞥见了她半张脸,顿时惊为天人,不禁脱口说道:“八弟妹当真是貌若天仙!往昔便听闻安亲王府藏着这样一位大美人,只可惜一直没有机缘得见其真容,今日终于可以

    一饱眼福了。快快,快将金秤呈上来,让八爷挑开红盖头,给咱们开开眼。”

    胤禩哪敢让她们看。

    他把之前太子妃她们想要带走郭绵的借口搬出来,诚恳地说道:“方才听嫂嫂们提醒,料想福晋此时粉黛残乱、精神倦怠,需得稍作休整,才能以最佳的仪态见人。恳请嫂嫂们、姐姐妹妹们先移步侧厅稍作休憩,待她休整完毕,我便即刻着人请你们来,可好?”

    这番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操作,令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众人只能感叹着‘老八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丈夫’退出去。

    郭绵起初当了真,坐等胤禩唤人来补妆。谁知众人退出去后,胤禩只叫宫女将金称放下退出去,并没有其他吩咐。

    洞房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

    郭绵刚要掀开盖头自爆,双手忽然被紧紧攥住,刚要出声,便被胤禩抢了白,“吾妻!”

    其声急气颤,好像有火烧眉毛的事儿。

    郭绵只得让他先说。

    胤禩的无数个问号,此刻都被澎湃汹涌的感情淹没了,他抑制不住地想要表达,“我曾无数次奢想这一天,直到发现命运残苛前路凶险,遂忍痛断此妄念,心亦如灰。没想到上苍垂怜,辗转迂回,终将你送到我身边。

    今能娶你为妻,我欣喜若狂,仿若置身云巅,如梦似幻。人生有此一刻,我心盈满,再无憾矣。无论以后境况如何,我对上苍永无怨念。

    往后余生,我愿倾尽所有,为你挡风雨之侵,御霜雪之寒,不求显达明志,但求平安喜乐,白首不离。我将积德行善,为苍生效犬马,惟修三生石上刻下你和我,来生亦能同沐朝晖夕霞。”

    郭绵直觉不该披着马甲听这些,应该立即表明身份,但听他言辞恳切,不由得失了神,犯起愁来。

    不妙啊,这小子已经彻底想通,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跟嘉慧好好过日子了,甚至想跟人家约定三生。

    该怎么跟他解释,把他殷殷期盼的老婆搞丢了这回事呢?

    要不,先发制人,拿他从警局出来朝自己发脾气说事?

    呸。这点小事儿也拿出来说,显得自己太斤斤计较了。

    要不,拿张斐说事儿?就说他招来了弗兰克这个大麻烦,严重破坏了租来的公寓,害得自己要赔一大笔钱,所以自己也要坑他一把?

    呸。他请张斐布了三百年的局,花了一百两黄金,一千多万人民币,跟他谈钱,有点不仗义。

    要不……

    正盘算着,他忽然欺身凑近,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窝,语气变得比方才更温柔了:“吾爱,从我第一眼看到你,你的身影便如惊鸿照影入我心怀,自此心之所向、魂之所牵,唯你而已。这世间人潮攘攘、万象纷纭,皆如流云浮沫,难入我眼,遑论心魂。我发誓一生钟情你一人,此心不渝,此情不移。皇天后tu共鉴,若我有朝背离此诺,甘受五雷轰顶之灾,不得善终之惩,身死魂灭,永堕阿鼻地狱,受尽九幽诸般苦楚,沉沦万世,永不超生!”

    郭绵听得头皮发麻,暗自唏嘘:你还真是爱发毒誓!

    史料记载,雍正登基后曾因一事逼问胤禩,胤禩怎么说他都不信,于是发下毒誓:若有虚言,一家俱死。

    雍正当时快气炸了,朕是你亲哥,你说一家俱死,真是一点也不考虑朕啊,想让朕陪你们一起死呗!

    胤禩发现区区一个誓言就能让皇帝破防,寻机把同样的话又说了一边。雍正听后只能想:你果然是故意诅咒朕!

    这两则毒誓,后来成了雍正将他踢出宗室的原罪。

    不可否认,誓言的确有直击心底的力量。

    但作为局外人,郭绵心情糟糕,绝不是因为吃醋——她乐见胤禩不再受自己牵绊,原本就希望他回归正常生活。

    而是因为发现了他隐藏的渣男属性。

    听听他说的话!

    ‘这世间人潮攘攘、万象纷纭,皆如流云浮沫,难入我眼,遑论心魂。’

    几个意思?

    你第一眼见到嘉慧是什么时候?

    是在说‘我什么都不争,做个闲散宗室,保你一生富贵太平!’之前还是之后?

    ‘纵使满汉不通婚,我心悦你,只想娶你为妻。即便终身不得见,宗谱玉蝶上,我妻之名,只有你名。’

    这句呢,是在见嘉慧之前说的吗?

    还有那天晚上的对话!

    “那……你也会爱上很多人吗?”

    “难说。”

    “……我就不会!”

    当时说得多纯情啊!

    结果呢,见过了人世间最惊艳的人,也没耽误你两地开花嘛!

    家里(大清)惦记着一个,外面(现代)勾搭着另一个!

    ‘我发誓一生钟情你一人,此心不渝,此情不移。’

    这句和渣男骗炮的话术区别不大。

    只不过,他想骗的不只是嘉慧的身子,还有她死心塌地的支持。

    也不难理解。毕竟他深知郭络罗氏有野心有能力,是他夺嫡路上的好帮手。

    所以方才那些深情表白,不是为了好好过日子,是为了消弭迎亲路上的龃龉吧?

    这都是他拿捏嘉慧的手段啊!

    怪不得雍正上位后,在各种场合,不厌其烦地提醒臣子,‘勿被胤禩引诱惑乱,而堕其术中’!

    他迷惑人的手段果然高明,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毒誓随便批发!

    以后再不能信他!

    郭绵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他和嘉慧踩着万人尸骨往龙椅攀爬的画面,不再后悔拆散了他们,决定如实告诉他,就是不想让你们夫妻狼狈为奸,才故意吓退嘉慧!

    正咬牙切齿地想着,下颌处忽地拂过一阵微风,紧接着一颗脑袋探进盖头中,未等她反应过来,一双微微颤抖却带着温热的嘴唇便迫不及待地压了下来,印在她双唇上。

    电光火石间,郭绵一手伸到他身后,抓住他的小辫子用力一扯,同时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对着他的侧脸重重甩去——

    “嘶!绵绵手下留情!”

    突如其来的一声痛呼,让呼啸而去的巴掌陡然一滞,揪着小辫子的手也蓦地一松。

    就在这瞬间,胤禩猛地往前一扑,将她压倒在厚实松软的喜被上。

    红盖头被惯性掀翻,露出一张给他惊吓多过惊喜的脸,甫一看到,他差点弹跳起来。

    “你……你怎么画成这样了?”

    不然呢?顶着自己的脸干杀头的事儿,随时都有人头落地的风险,化个仿妆是基操吧。

    虽然她和嘉慧原本就有六七分相似,但这个时代的化妆品和化妆工具不太行,必须得化大浓妆,才能勉强蒙混过关。

    不过,仿得了容颜,仿不了声音,所以这一路郭绵都尽量不有开口说话。

    此刻她无心解释,怔怔看着胤禩,大脑像宕机一般运转不畅,“你怎么知道是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胤禩灿然一笑,抓起她的左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眸之中闪烁着些许得意与狡黠之色,“你在乾清门拍我的时候。”

    郭绵抽回手,半信半疑地翻看,怎么的,我手上写名了?

    洞房内红烛闪烁摇曳,光影在红鸾帐上晃荡,光线晦明不定,她怎么都瞧不出究竟何处露了破绽。

    胤禩贴心地指了指食指上那个很不起眼的芝麻小痣。

    就这?

    她自己都忘了这里有颗痣。

    所以,从过了乾清门他态度大变,是因为认出了自己,但他没有没有一丝犹疑,无比丝滑地选择和自己一起瞒天过海。刚才那番表白和毒誓,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想到方才那些腹诽,郭绵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其复杂。

    有种很强烈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耻感。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那么武断

    地批判他,是因为没有对当初他隐瞒身份欺骗自己的事儿彻底释怀,并且因为主演了《大清翻译官》,深深代入女主角,心理上仍站在雍正这边,对他抱有深刻的偏见。

    “绵绵。”胤禩的嗓音喑哑凝涩,目光则幽深炙热,“我们现在是夫妻了,我想……”

    郭绵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被他压在秀满双喜和百子的喜床上。

    从这个角度看,印象中那张略显青葱稚嫩的脸,竟然已经褪去了青涩,变得棱角分明,骨子里的野性愈发凸显,眉宇间不再彷徨迷茫,曾经的柔和已化作坚毅,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能被洞察与征服。

    她有点不愿意接受路边捡的小奶猫,终将长成毛发粗硬、凶猛霸道的大老虎,赶忙伸手盖住他那双充满侵略性和占有欲的眼睛,将他强行往一旁推,“不是!别想!绵绵是你能叫的吗?叫老板!”

    “那可不成。”

    在自己的主场上,胤禩的叛逆反骨暴露无遗。

    他顶着那只柔荑往下压,倾身完全覆在她身上,而后擒住她双手举过头顶,用自己的鼻尖对着她的鼻尖,一下又一下,似有若无地蹭着,用最缱绻的腔调,最轻柔的声音说道:“你就是我的妻子,是我八抬大轿娶回来,满朝文武和宗亲见证,拜了天地父母,名正言顺的妻子。往后的人生路,只有你能陪我走到最后,我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老板这个称呼太生分,也太疏远。你若不喜欢我叫你绵绵,那我叫绵儿可好?或者,按你那个时代的习惯,叫老婆?”

    “都不许!”郭绵皱着眉把头撇到一旁,躲避他灼人的气息,以训诫的口吻说道:“别自欺欺人。天地和所有人都知道,你娶的是郭络罗嘉慧,不是我郭绵。我只是替她走个流程。你们这个时代,不是有以大公鸡替新郎娶妻的事例么?我和那只大公鸡的作用一样。”

    “哪有人这样自比的……”胤禩的目光追着她的眼睛轻笑,“你是九重天上的凤凰,才不是公鸡。”

    “别打岔!”郭绵斜了他一眼,正色道:“我也不能陪你一辈子,说不定眨眼就穿回去了。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万一我突然消失了,你该怎么跟宾客们交代。赶紧起来!”

    胤禩眼神一暗,撒娇似的哼了哼,“正因为你随时都有可能回去,下次相见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至少要熬个大半年,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你也不必害怕,天塌了有我撑着。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郭绵没有说话,似乎在考量他到底能不能撑得住。

    “绵绵,你看着我好么?”

    郭绵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胤禩双眼弯弯像月牙,幸福的光彩满溢而出,仿若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的湖面,只是这笑容稍纵即逝。

    他随即神色一正,轻抿双唇,目光中满含期待得凝视着她,“我现在不想知道你为何替嫁,我只想知道,在你决定穿上嫁衣的那一刻,心里可有那么一点,哪怕像你手指上的痣一般微小的念头,真心实意想要嫁给我?”

    第77章 第77章……

    没有。

    这两字就在嘴边,却不知为何,怎么都说不出口。

    郭绵咬着舌尖暗自苦笑,想不到我也有不敢说真话的一天。日后若再有人说我性格刚直、不懂变通,我可不认了!

    她避重就轻地说:“你先放开我再说。”

    胤禩搖头擺尾地撒娇耍赖:“除非你让我亲一下。”

    郭绵啧了一声,“敢威胁我?把你嚣张得嘞!是不是笃定你不会落我手里了?你信不信等你穿到我那儿,我把张斐叫来亲晕你!”

    胤禩:……

    瞧着他那副吞了苍蝇般难受又憋屈的表情,郭绵憋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嘴硬心软。”胤禩神色略缓和,不情不愿地松开她,嘟嘟囔囔地抱怨:“都成亲了,为什么不让我亲?”

    郭绵坐起来摸了摸他滚圆的后脑勺,像在安抚炸毛的小怪兽,说出的话却毫不心软:“因为我只把你当弟弟。”

    “我!不!信!”胤禩一字一顿地反驳,可是不及抬出证据,就被郭绵伸手打断:“别插话,听我说。”

    胤禩憋得臉色铁青,终究还是揚了揚手,得,女王您讲。

    于是郭绵将她如何穿来,如何在安亲王府落腳,如何泄露了嘉慧的結局导致她悔婚,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最后坦诚道:“所以我之所以替嫁,一是因为害怕改变了历史我就回不到原本的世界。二是不想因为我,害你失去安亲王府这个后盾和臂膀。这样至少在名义上,你仍是安亲王府的贵婿,也有机会挽回郭絡罗嘉慧,让一切回到正途。”

    胤禩嘴角渐渐上扬,臉上的春风得意完全不想藏,“绵绵的情话与众不同,但甜在我心。”

    郭绵一臉匪夷所思,“你听清了我说什么了么???”

    “听得很清楚。绵绵巧得机缘,从人狐画像中穿来。郭絡罗氏自以为你便是她救过的白狐,于是携恩要挟,要你助我夺嫡,你生怕她的野心将我引上歧路,又怜我十年无子被皇父责骂、兄弟嘲笑,便用‘魔法’劝退她,使我二人皆从这場孽缘中解脱出来,从此各得安隅,两不相欠。你甘愿为我承担她的命运,亲身入地狱。你字字句句透着关怀和真心,不是情话是什么?”

    胤禩眼里水波潋滟饱含深情:“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天上最心软的神。而且,尤愛我。这世上除了额聂,只有你待我最纯粹。”

    郭绵哑口无言,恨不得一巴掌抽醒他,却不防被他再次抓住。

    “绵绵。”胤禩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蛊惑似的呢喃:“你我能跨越三百年时空結成夫婦,不全赖上天的安排,更因我们都在向对方奔赴。你主动承担了郭络罗氏的命运,来到我身边,而我将你的姓名和八字写在了宗谱玉碟上。你方才说天地都知道我娶得是郭络罗氏,这是不对的,天地和祖宗都知道,我娶的是你。”

    郭绵堕其术中,不觉恍惚起来。

    直到他的唇又贴上来,忽然反应过来,狠狠掐住他两腮,怒道:“原来我是这么被拐来的,趕紧给我改了!”

    正在这时,房门被敲響。

    宮女问道:“爷,太子妃打发奴婢来问,八福晉可休整好了?九爷亦打发人来问,您几时入席?”

    胤禩把郭绵的手扒拉下来,揉了揉酸痛的腮帮子,扬声答道:“半炷香后再来。”

    待外面没了声響,胤禩忽然严肃起来:“绵绵,我不知道你还能在此停留多久,有些事我必须提醒你,所有现在你听我说。”

    这身蟒袍过于正式、威严,配上这副表情,令他威慑力十足。

    郭绵不由点了点头道:“你说。”

    “你不能再单枪匹马和祝京周旋了,他的耐心必定所剩无几,必须让实力与他相当的人为你保驾护航。我们一起分析过,温氏夫婦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来之前已打听到,他们已经回国,正在南京。我已请白波为你我申请了出京令,你一回去便立即联系关宇,一起前往南京鸡鸣寺去见他们,想方设法说服他们为你提供庇护。”

    说着他解开颈间的盘口,取出挂在脖子上的一块手掌大小的龙纹玉佩,交到她手上叮嘱道:“听说那个温肆愛好收集古玉,这是我偶得的战国龙纹玉佩,素为同好竞相追逐之物,拿它当作敲门砖,想必足以引起他的兴趣。”

    这块边缘已经沁了土色的龙纹玉佩被被他贴身暖得温热,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郭绵虽不懂玉,却知道战国文物多是国家一级文物,而那个时代严禁百姓使用龙纹,这类玉佩常见于君主诸侯之手,意义非比寻常,其价值难以用金钱估量。

    最重要的是,以它的珍稀程度,不可能偶得。他一定煞费苦心。

    “好。”郭绵干脆地应了,将玉佩挂在自己脖子上,也学他一般塞进衣服里,接着抬头一笑,“就算这样,也要把我从你家族谱上划掉。”

    她脖颈上那个淡淡的咬痕刺痛了胤禩的眼睛。

    这是他没有保护好她的罪证。

    他下意识瞥开眼,苦笑着搖搖头,“宗谱玉蝶十年修一次,平时锁在库里,谁都动不得。这次是趕上了。”

    郭绵岂肯信,“别糊弄我。你有办法弄虚作假,就一定有办法拨乱反正。反正我再也不要来了!”

    胤禩心里想着如若那样,与休妻有什么区别?这门亲事可是老天爷安排的,逆天休妻不就是自取灭亡吗?万万不可!

    嘴上敷衍道:“好好好,我想办法。”

    说完又忍不住抱怨:“偶来一回也不愿意,就忍心看着我做牛郎,一年只能上鹊桥见你一次。好不容易见了,亲也不让亲,如此下去,十年生不出孩子倒也正常。”

    郭绵心里一咯噔,没由来得想起他信里的一句话:难道史书上的结局,就是我百般挣扎后的归宿?

    难道他十年无子,是我造成的?

    难道我真的承担了郭络罗氏的命运?

    正想着,第二次敲门声响起,这回是三福晉亲自来了。

    两人赶忙打住话头,互相捋了捋衣裳,默契得像老夫老妻。

    ****************

    为了尽快敬完所有宾客,返回洞房,胤禩喝的很急。

    他的酒量比老四好点,但也好不了太多,不一会儿便滿面绯红,腳步发飘。

    老九在他身边替他喝了好几杯,忽然被大阿哥拎起来往旁边一扔:“老九你个棒槌,新郎官的酒是你能替的吗,要是这都能替,待会儿洞房你是不是也要插上一脚啊?”

    他身材魁梧,声音浑厚,平日里就爱拿长兄如父的架子,强压着所有弟弟服他,仗着军功赫赫,甚至常与太子争高下,连太子爱打人这一点也要较量。此时来喝喜酒,腰上也还别着鞭子。

    胖乎乎的老九在他面前,就像个棉花糖,一捏就扁。

    看他已经喝得两眼浑浊,老九敢怒而不敢言,只跑到后面给老四拱火:“四哥四哥,大哥肯定要狠灌八哥,你快想想办法。”

    老四素知老大做派,目光扫过全場,没找到太子爷身影,便生一计,附在老九耳边道:“找个面生的太监给他传话,说太子爷趁乱带了两个娈童进宮,此时正在……”

    老九眼神儿一变,当即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妙啊。前不久老大曾密报皇父,说太子在宫里豢养娈童,领着皇父去捉,没想到太子在皇父面前有眼线,提前将人送走,令他们扑了个空。皇父痛骂他恶意中伤储君居心不良,他正憋着一股怨气。倘若得了这个消息,焉有不去毓庆宫一探究竟的道理?

    关键是,太子连八哥的喜酒都不来喝,实在是不给八哥面子,此刻或许真的在毓庆宫里逍遥快活。若被老大发现点什么,这俩人肯定会狗咬狗。

    老九心里一乐,颠儿颠儿地跑出去摇人。

    大阿哥常年在军营里厮混,酒量奇好,擎着大海碗,揽着胤禩的肩膀,高声发表了一篇冗长的感言,从胤禩小时候尿床半夜把他冰醒,到跟着他上战場斩下第一颗头颅,再到去年重病他如何着急,如今娶妻如何高兴,把喜宴上的氛围渲染的既欢快又感人,牵动了所有人的情绪,才心滿意足地收尾:“老八,大哥真为你高兴啊,咱哥俩干了这一碗,再干它三碗!”

    胤禩的小脑被酒精麻痹乐,大脑却还是清醒的。

    大阿哥总说他们虽不是一母所出,却比所有兄弟都亲,他最信任的是自己,最照顾的也是自己。

    小时候胤禩深信不疑,处处为他效力。长大后渐渐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他对自己确实比其他兄弟好些,但只是打骂的少。事实上,该教的不教,该管的不管,自己生病时,撺掇自己拖着病体去汗阿玛跟前告太子的状。还不如虚情假意的老四会做表面功夫。

    看过史料后更加确定,他就是嘴上说得好听,习惯做一分说三分,让人感激他,其实无父无弟,如畜生一般冷血。

    一废太子后,他为了能上位,向皇父提议杀了太子,令皇父心寒厌恶至极。

    三阿哥告发他魇镇太子,致使太子发疯被废,他为了脱罪,推出自己当挡箭牌,告发自己与相面术士张明德交往过甚,通过张明德鼓动下五旗勋贵谋杀太子。结果,他还没受罚,自己就被夺爵圈禁。

    从那之后,皇父彻底将他和自己划为一党,甚至把自己当成了在幕后操纵他的罪魁祸首,对自己深恶痛绝。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了自己一生的悲剧。

    胤禩不想与他喝这碗酒。除非酒里有毒,能让他死。

    不过下毒绝非上策。一是皇父一定会追查到底,很容易暴露,二来,毒杀他实在便宜了他。若让他这么轻巧地死了,史书上皇父对他的评价如‘蠢笨如猪’、‘乱臣贼子’等,统统不再有,后世人不会知道他又蠢又歹毒。

    胤禩想,既要杀他,又要让他遗臭万年,方能一泄心头之恨。

    再等等,等他把太子拉下马,犯蠢犯到皇父面前。

    但他休想再给别人营造和自己亲密无间的假象。

    胤禩推开他的酒,摇摇晃晃地大着舌头道:“大哥,这酒我能喝,别说三碗,十碗也不在话下,前提是你得给我福晉赔个不是。”

    大阿哥还以为他说笑,呵呵两声,笑道:“给你媳妇儿赔什么不是?怕我把你灌醉了,今夜没法洞房啊?”

    他是表演型人格,特别享受别人的关注和追捧,故而说话声音总是特别大。

    宾客们听到这句调侃,笑声险将宫殿穹顶掀翻。

    胤禩不急不缓地擺摆手:“你方才说,老九替我喝酒,洞房的时候也要来插一脚,这是对我福晋的羞辱。她自小养在深闺,品行端庄,雅正贤淑,岂容你这般轻薄言语亵渎?今日当着诸位亲朋好友的面,你若不给我福晋一个交代,这酒我是断断不会喝的,以后我也不认你这个大哥。”

    他自小乖顺温和,大阿哥根本不觉得他敢忤逆自己,只当是酒桌上的醉话,意在炫耀安亲王府这门姻亲,拍着他的膀子揶揄道:“大老爷们,喝个酒还得把媳妇儿抬出来当挡箭牌?安亲王府的娘们可没你这么矫情啊!少给爷墨迹,赶紧喝了!”

    说着将酒碗往他嘴上一怼,磕得他上唇一阵发麻。

    周围宾客情绪高涨地起哄着:“喝一个!喝一个!”

    连胤禩的小迷弟十四阿哥都喊:八哥,别怂啊!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马背上的汉子,他们的性情和观念,与深受传统中华文化熏陶的汉人不一样,并不觉得大阿哥那句玩笑话不妥。

    再加上此刻众人都已喝得醉醺醺,理智基本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图个热闹与快意。

    只有老四从旁劝说:“大哥,老八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眼见醉得神志不清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兄弟什么时候不能喝?大不了明日再办一场,让他陪您喝个够。这回先放他一马如何?”

    他给足了老大面子,可老大不仅要面子,还要老八服服帖帖。

    “爷今天喝的是喜酒,明天喝算怎么回事儿?老八明天还能再娶一个吗?”大阿哥烦躁地摆摆手,嚷嚷道:“去去去,你一边呆着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十足没把老四当盘菜。

    老四脸色铁青地沉默下来。

    大阿哥抓着老八的前襟将他拽到跟前,冷笑着问:“较上劲了是吧?爷要是不给你媳妇儿赔不是,以后真就不认爷这个大哥了?”

    “没错!”胤禩说完突然挣扎了一下,捞过他手里的海碗往地上狠狠一摔,带着醉意大声道:“我福晋与我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以后谁对她不敬,休怪我翻脸无情!”

    “混账东西!”大阿哥彻底被激怒,拔出鞭子便朝他抽去,“反了天了你!”

    第一鞭并未打到实处,啪地一声,在空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响,像是一个严厉的警告。

    被这鞭子抽过的人下意识后退,只有几个阿哥敢往前冲。

    有的拉老大,有的挡在老八身前。拉扯间,桌子翻了,凳子倒了,碗碟碎了一地,场面无比混乱。

    越是有人拉,大阿哥就越兴奋,口不择言地辱骂道:“你那福晋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犯官的女儿,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就安亲王府那家教,啧啧,谁不知道几个姑奶奶都被教养得如母老虎一般

    泼辣善妒,爷就不信能把她教得多端庄贤淑!

    让爷给她赔不是,她担得起吗?便是她外公岳乐来了,都得给爷跪下磕头,她算什么东西!与你一体,就配让爷赔不是了?我去你的吧!你又算什么东西,小时候像条狗一样跟着爷摇尾乞怜,爷才疼你几分,给你脸面,如今翅膀硬了,攀上个破安亲王府,就敢跟爷叫板了!”

    “大爷您消消气儿,八爷大喜,喝多了说醉话,您何必与他一般见识,等明儿酒醒了,他一准儿给您赔罪。”大阿哥的狗腿子一边说一边向胤禩挤眉弄眼,“八爷,您快给大爷认个错啊。这大喜的日子,万一惊动了皇上可不好收场。”

    胤禩只嫌闹得不够大呢!

    他满心巴望着老大使劲发疯撒野,越狂傲越好,越刻薄越好,越暴虐越好。最好让所有人都记住这一幕,知道他俩结了仇!

    偏偏这时来了个小太监,附在大阿哥耳边说了些什么,大阿哥面色骤然一变,转头向外张望,心思已然不在此处,似有收鞭离去的架势。

    闹都闹了,岂能这么不了了之?胤禩决定再点一把火。

    于是右拳蓄力,瞅准时机,猛地朝大阿哥扑上去,厉喝道:“我说了,不准对她不敬!”

    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大阿哥一时间懵在了原地。他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胤禩,心想我还没狠下心真打你,你竟敢打我?就为了一句玩笑话?!

    片刻后感到眼角流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抬手一抹,看到一片刺眼的红,顿时发起狂来,朝胤禩疯狂挥鞭。

    安亲王府的吴尔占早已按捺不住,轮拳直冲大阿哥而去。

    玛尔珲虽胆小怕事,却也不容安亲王府被人如此羞辱,眼瞧着周围陷入混战的人越来越多,场面愈发失控,终于爆喝一声拎起了椅子。

    至此,喜宴彻底沦为群殴。

    第78章 第78章……

    将近子夜,郭绵打着盹从喜床上翻下去,被凤冠上的金步摇扎醒,迷迷糊糊爬起来摘冠脱衣。

    “福晉不可!”陪房的两个全福太太忙爬起来阻止,“要等八爷回来才能脱。”

    郭绵打了好几个哈欠,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穿回去,仍在封建时代扮演郭絡罗氏,于是敬业地爬上床坐好,但实在困乏極了,忍不住问:“七嫂,八爷怎么还不回?”

    走的时候说去去就回,结果一去大半夜。关键是他不回来,有人看着不让她睡啊!屋里屋外二三十个人,趕也趕不走,跟监狱看守似的。

    她问的是并不是七皇子的福晉,而是孝昭仁皇后的弟弟、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妻子烏雅氏,阿灵阿在家排行第七,烏雅氏是德妃的亲妹妹,因身份尊貴、儿女双全,被选做全福太太。

    全福太太是皇子婚礼中的重要角色,从婚房布置、宫门迎亲到洞房指导全程参与。

    乌雅氏亲眼看到郭绵下轿时踩了八爷的脚,也看到她在乾清门为難八爷。她和德妃自小受一样的教育,把‘以夫为天’奉做至高无上的原则,凡是不遵守这个原则的,在她眼里都是异类,应该严加规束。

    虽然调教媳妇是婆婆的职责,但她想到德妃曾说过,八阿哥的养母惠妃也是个恣意跋扈的主儿,有时候甚至敢和皇上顶嘴,只怕越调教越糟糕。而他的生母良嫔才晉位三个月,往日卑微软弱惯了,未必能立得起婆婆的威,按捺不住,想要替人家管一管。

    她先是板着臉重申洞房的规矩,接着阴阳怪气道:“若福晋下轿时不曾误踩八爷,且不曾在乾清门失仪,他应该早回来了。”

    言下之意,人家故意给你難堪呢,你还有臉问。

    郭绵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规矩,不痛不痒地转向另一位全福太太:“那是不是说,过了子夜,我就不必等他了?”

    这位是胤禩二大爷家堂弟保泰的妻子,同时也是太子妃的妹妹。

    她的秉性和太子妃相似,素来严以律己寬以待人。聞言点了点头,笑道:“福晋若困了,自可合衣而睡。明日早早起来梳妆便可。”

    “合衣而睡?”郭绵暗暗叫苦,这喜服层层叠叠,又重又热,穿着睡覺那可太难受了,“头冠总能摘吧?”

    瓜爾佳氏摇摇头:“按规矩,需得由贝勒爷亲手为您脱冠寬衣。”

    ……你们古人保守归保守,闺房情趣挺有一套。

    郭绵立即喊道:“来人!”

    不多时,守在门外的宫女睡眼惺忪地走进来。

    “去把八爷叫回来。”

    乌雅氏实在想不到一个名门貴女会如此不知羞臊,惊得目瞪口呆。见小宫女迷迷糊糊地就要去寻人,趕忙出言阻挠:“万万不可!天底下哪有新娘子主动去叫新郎来洞房的?此事若是传扬出去,皇家的体面何在?你们安亲王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瓜爾佳氏也敛笑正色劝说道:“此举实在有失矜持。”

    “别紧张,我只是叫他来帮我脱冠宽衣。”郭绵强打精神安抚她们,“脱完就把他推出去。”

    瓜爾佳氏却道:“可是旁人不会这么想。”

    “旁人成亲好几天都不好意思正眼看新郎,你倒好。”乌雅氏拧眉教训:“宫里娶过这么多福晋,如你这般轻佻大胆的,聞所未闻。便是你去叫,八爷如此尊礼守正之人,岂容你胡来。少不得轻贱了你,多晾你几日,届时你便成了整个紫禁城的笑话,累得惠主子、良主子脸上无光,哭都找不到地方哭。须知你是嫡妻,和外面那些……”

    郭绵眼锋凌厉地瞥过去,硬生生逼停了她。

    封建礼教和宫廷规矩的束缚,此刻好像具象化了,这个奢华隆重、寄托着美好祝福的洞房就是牢笼。

    刚穿过来那晚郭绵都没失眠,今夜却再也没睡着。

    她不禁想,虽然在现代遇到了祝京这样的变态,生活得水深火热,但只要灭了他,生活依然充满希望。

    可在这里,不管胤禩待她如何,整个社会制度是腐朽的。无数革命先烈付出了热血和生命,才消灭了这种制度,她一个人做不到。在这里待久了,她会被慢慢腐蚀掉,所以她根本不想和这两个全福太太多说,只想快点回去。

    第二天一早原该去给婆婆敬茶,但胤禩没现身,郭绵自然不能一个人去,仍在喜床上‘坐牢’,一坐又是一整天。

    乌雅氏的脸色極其难看,眼里又带着幸灾乐祸的快意。

    瓜尔佳氏趁她出去更衣的空儿,附在郭绵耳边细语:“福晋只管宽心,八爷非有意冷着您,是被万岁爷拘在乾清宫罚跪。”

    郭绵垂着眼道了声多谢。

    “福晋就不问问,万岁爷为何罚他,几时将他放回来?”

    郭绵现在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厌恶,对这里的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恹恹的,僅客套了一句:“您请讲。”

    瓜尔佳氏笑了笑,压低声音将打听到的消息俱都告知,说完了喜宴上的闹剧,又道:“昨晚这些皇亲国戚都没能回府,俱在乾清宫外面跪着醒酒。今晨各领了责罚都散了,不知为何,独独八爷还跪着。只听说,大爷出宫时抱怨八爷不肯称弟认错。”

    到了康熙面前,以下犯上是错,失了国体更是错,闹成这样,胤禩有理都变无理,何况康熙觉得他无理。

    康熙念着他大婚,不欲深究,只让他给大阿哥赔个罪,他却固执不肯,硬说自己爱护妻子是是为了不负皇父嘱托,反问康熙:若遵旨是错,到底什么是对,请汗阿玛明示。

    康熙气坏了,让他跪到清醒。

    老九老十小十四几个,都在叛逆的年纪,莫不覺得敢于对抗老大、在皇父面前坚持己见的八哥是条好汉。

    太子听说后,也对老八刮目相看几分,对老十三说,“孤以前觉得老八性子优柔,谁都不敢得罪,看来有所失察。老大那脾气,孤料定他一个兄弟也笼不住,老八许是对他早有不满,借机发作罢了。不过皇父扶持老八制衡孤,老八却与老大结仇,给自个儿树了个劲敌,莫不是为了自捅一刀,向孤示弱?”

    这些兄弟里,老三和老十三与他关系最亲密,老三是因为年岁相当,与他投机,老十三则是因为有抱负求上进,想在他跟前效力。在他看来,兄弟都是臣,越有臣子的本分越好,所以他还是更喜欢十三,将十三当心腹培养。

    老十三此时还没过十三岁生辰,听不太懂那些政治博弈,只道:“二哥,昨日迎亲队伍已到东华门,八哥却晾着他们,打马去了趟安亲王府,您可得信了?”

    太子昨日在宫外见了四川布政使阿吉送来的几个男孩,荒唐半日,入夜回宫时双腿发软,头晕目眩,什么都没顾上,倒头就睡了,自是什么消息也没留意。闻言不禁纳闷:“他去那儿干什么?”

    十三沉吟道:“臣弟不知。不过从安亲王府传出来的话说,他一下马便喝令玛尔珲来见,想来玛尔珲应该最清楚。”

    太子哧了一声,“孤当然知道他最清楚,可玛尔珲大小是个郡王,在皇父跟前也很得用,孤不能平白无故拿人来审不是!”

    十三挠了挠头:“那臣弟再去打探打探。”

    “是要好好打探打探。兴许,这里头就藏着他与老大翻脸的猫腻,查出来孤也参老大一本。”

    听完瓜尔佳氏的话,郭绵心里顿时浮现出四个字:干得漂亮!

    此时紫禁城的女人们都在称赞八阿哥霸气护妻,感慨郭絡罗氏命好,只有郭绵知道,昨晚喜宴上的剧目不叫‘八皇子护妻’,而是‘王子复仇记’。

    从此以后,老大想让小八为他做的蠢事背锅,是万万不可能了。

    但僅仅这样还不够,如果是我……郭绵想,我要他死!

    老大野心勃勃,为了弄死太子无所不用其极。

    有一年,下五旗几个不甘平庸的勋贵,投其所好推薦了一个叫张明德的相面术士。张明德不仅说他有真龙之相,而且说自己认识很多武林高手,可以帮他刺殺太子。大阿哥非常动心,但又怕事情败露会获罪,于是把他推薦给了胤禩。

    张明德将同样的话术在胤禩面前说了一遍,胤禩听后兴奋地告诉了老九老十,老九吓得大喊:八哥你疯了吗?信这种江湖骗子的鬼话,赶紧把他赶走。胤禩一想也是,就把张明德赶走了。老大深感失望,刺殺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到了一废太子后,老大为了尽快上位,在康熙面前提议帮老父亲杀死他心爱的二宝,犯了康熙大忌。之后三阿哥揭发老大魇镇太子,康熙震怒。老大为了转移老父亲的火力,就对康熙说:不是我想当太子,我这么上蹿下跳都是为了老八,因为算命术士张明德预言,老八有皇帝相。

    康熙立即提审张明德。这一审才知道张明德不光妖言惑众,还曾密谋刺杀太子,以及下五旗那些勋贵这么不安分。虽然他们一开始把张明德推荐给了老大,但众所周知,下五旗以安亲王府为马首。于是康熙认定,此事真正的主使正是胤禩。蠢笨如猪的老大,只是做了他的刀,由此对胤禩深恶痛绝。

    他亲口对百官说: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

    从此胤禩背着这口大锅,步步走向炼狱。

    之前郭绵就觉得,小八在信中描述的大哥像个超雄。知道他的身份,了解他的所作所为之后,深深为他的虚伪奸诈感到反胃,为他的冷血恶毒感到愤恨。如今她成了‘郭络罗氏’,更难以跳出胤禩的立场看待他,只觉得不亲眼看着他死,实在难泻心头之恨。

    天刚蒙蒙亮,郭绵被门口的骚动吵醒。声音不大,是她睡得不实。

    没过一会儿,门开了,胤禩蹒跚而入,脚步虚浮,身形踉跄,似乎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吃力。

    郭绵赶忙下床去扶他。

    见她穿着嫁衣满脸关切地迎来,胤禩原本因膝盖肿痛、下半身僵麻而紧皱的眉,瞬间舒展开来,长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耀眼的光芒从中迸射而出,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像在山巅拥抱日出那样,张开双臂环抱住她,“绵绵!”

    第79章 第79章……

    郭绵啧了一声,怕把他推搡倒了,便没挣扎,只在他肩头训诫:“叫姐姐!”

    胤禩自动忽略这一句,把头埋在她肩窝里,却不舍得将自身重量壓在她身上,轻轻拥着她摇晃,喟叹:“真好啊,你还在!这一日两夜,我心里好着急,就怕你会不会已经走了。刚刚皇父一赦了我,我便叫太监背着我跑回来。你知道一个大男人被人驮着飛跑有多难看嗎?沿途的宮女太监都在偷笑,用不了多久,宮里人人都会知道,八阿哥腿都跪断了,恨不得插翅飛回去洞房。”

    郭绵哼道:“得亏被误解的是你。要是我,就算不被你爹妈骂死,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你放心,今日过后,没人敢轻易给你不痛快。”胤禩直起身,面色認真地看着她,“我在喜宴上打了人人惧怕的直郡王,在乾清宮宁跪一天两夜也不低头,就是为了讓紫禁城内外都知道,为了维护你,我可以豁出一切。皇父尚不能奈我何,往后誰敢挑你一句不是,嚼一句舌根,都要好好思量,身家性命还要不要。”

    郭绵这才发现他额头上冒出一颗大大的痘,眼球上布滿红血丝,眼下发青,左边脸颊肿胀发亮,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光是站着,额角便直冒冷汗。

    她引着他往床边走,按着他坐下,幫他把鞋脱了,抬起双腿送上床。接着坐在床边,慢慢卷起他的裤腿。

    他起初有些害羞,一想到两人已经成親,就坦然多了。

    郭绵全部心思都放在他的腿上:从膝盖到脚踝,肿胀青紫,像是被杀威棒重重打了一百棍,惨不忍睹。

    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欲找人送药。

    胤禩将她拉住,“别走!”在郭绵甩开之前,忙又道:“不差这一时,我先幫你脱了这身沉重的喜服。”

    看她脸上布滿饰物硌出来的印子,想到她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睡姿,胤禩知道她这一日两夜一定也没睡好。

    郭绵拍开他的手道:“没有旁人在,不必假与你手。”

    他刚張了張口,郭绵一挑眉,凶巴巴地说:“别想拿你们这个时代的繁文缛节和宫廷规矩壓我!”

    胤禩苦笑着扬了扬手,“那行,你自己来,待会儿别求我。”

    十分钟后,郭绵终于想起来,出嫁那天,是嘉慧、三格格,并小翠小荷两个婢女,一起帮她穿戴的。凭她一人,实在脱不掉。

    “给我解开!”她没求他,命令他。

    胤禩狡黠一笑:“夫人有命,为夫不敢不从。”

    “我再说最后一遍,这桩婚我不認。我只認我们华国的结婚證。没领證,就不是夫妻。天地祖宗认了也白认,除非你叫他们出来给我说!”郭绵指着他的眉心威胁道,“再敢胡说八道,抽你。”

    胤禩撇了撇嘴:“不敢。”

    心里却想,小心奉先殿的祖先今夜便入你梦。

    脱冠除服后,郭绵一身轻松地跑到门口唤人送药,宫女见她穿着雪白里衣,还以为他们青天白日在圆房,羞臊得滿脸通红,双手平举着一张摆满玉瓶的托盘,低着头道:“这是贵妃、惠妃、宜妃、荣妃、德妃和平妃赏下的药膏,俱为活血化瘀之用。惠妃派人给贝勒爷传话,不急于敬茶,养一养腿再携福晉来也不迟。”

    “知道了,给我吧。”郭绵接过,接着用脚把门踢上,到了床前对胤禩道:“你这些额聶送药,是为了给你撑腰嗎?”

    胤禩摇摇头,“宫里正常的人情往来而已。有的是看惠母妃的面子,有的是看我的。汗阿玛讓我管着广善库,给一些周转不开的宗室放生息银。誰家都有不善经营的親戚,免不了上我这儿来借银,所以母妃们也都略给我几分薄面。”

    郭绵明白了,他是家族银行信贷部的部长,亲戚们想从国库借钱,都得经他签字。这个岗位权力

    不小,也能积攒不少人脉,康熙交给他,不知道目的纯不纯。而雍正总说他收买人心,想必也是从接济穷亲戚开始。

    看他腾挪不便,她欲帮他把冗重的外袍脱下来,胤禩不忍她受累,便道:“让奴才来吧。”

    郭绵却道:“我不习惯看别人谨小慎微的样子。况且她们一进来,有些话不便说。”

    胤禩眉飞色舞地问:“有什么不便说的?”

    郭绵一边帮他除服,一边说道:“我改主意了。”

    胤禩心头一跳,谨慎地看着她,却听她漫不经心地说:“生辰八字和姓名先放你家族谱上。”

    “真的?!”胤禩激动地一把抱住她,仰头问道:“你愿意一生一世陪在我身边了?”

    郭绵握拳敲了敲他的脑门,蹙眉道:“想什么呢!暂时放一段时间!不是一辈子!”

    “那你准备放多久?”胤禩仍很兴奋,满眼期待地问。

    “等你完成‘复仇大记’再彻底离开。”郭绵摸着胸前那枚龙纹玉佩,说出经过一天深思熟虑后的话。

    “之前我一直以为你这一生只有一个课题,就是要不要爭夺皇位以及怎么爭。我不想参与政治斗争,也不想改变未来。但今天我突然意识到,知晓未来的你,和从前相比,多了一个同样重要的课题,那就是复仇。你在现代舍命陪我斗祝京,我若在你需要我的时候置身事外,对你的复仇行动隔岸观火,实在不符合我的处世之道,所以我还得来,陪你杀尽仇敌。”

    “如果因此改变了未来,你再也回不去了呢?”胤禩心中十分暖热,虽然这样问,却情不自禁将她抱得更紧,好像生怕她反悔飞走似得。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你,或许永远都不明白,真正让我感到恐慌窒息的,是皇权腐蚀和封建制度压迫。我在这里,就好像陆生动物进了水,或是鱼儿上了岸,每一分钟都很煎熬。

    只是郭绵素来逞强,不惯诉苦,微微一笑道:“首先我这个人一旦决定做什么就去不计后果。其次,我想,你在大清一次次给现代人留下‘未来任务’,每次还能精准地穿到我身边,未来好像没那么容易被改变。”

    胤禩抿了抿唇,沉思半晌,仍是忍不住开口:“你应该知道,我最大的仇敌是雍正……”

    他知道郭绵对雍正有着非同寻常的情感。

    “他么……”郭绵果然心虚似得从他怀中挣脱出去,眼神飘忽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得承认,至今我仍觉得,他登基后对你和其他兄弟做的那些事,是无可厚非的。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大臣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你和他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结怨极深。他深知你一呼百应,为了朝廷安稳,必须铲除八爷党……当然,他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而且他本来可以给你个痛快,没必要羞辱你,更没必要折磨你……我是想说,这人确实很坏!只是因为历史是为胜利者编纂的,我对他的了解不够真实,我保证会站在你的立场,认真观察了解他。”

    了解之后呢?我的仇还报不报?

    不,爷不许你去了解他!你都没好好了解爷呢!

    你到底是为爷来,还是为了老四?

    爷把心掏出来给你,你就不能闭着眼偏帮爷一回?

    胤禩此时的感受,大概和一个南京人听到自己老婆承认哈日差不多。

    他沉着脸任由郭绵亲手给自己上药,一句话没说。

    郭绵自觉解释了那么一通,没有说他在雍正朝结党弄权阻挠新政并不无辜,已经很照顾他的情绪了,因此也不再多说,只是默默把床让了出来,让他补个觉。

    胤禩看着她披衣去了外间,几次想要开口挽留,都没有说出口。

    他觉得自己是那个水中捞月的猴子,既可笑,又悲哀。

    他终究是太累了,满腹怨诽也能睡着。

    只是梦很多,像被靥住了,明明很怕郭绵消失,想再多看她几眼,却怎么都睁不开眼。只感到很多人围在床边,甚至隐约听到了良母妃的声音。

    他很想爬起来跟额聶炫耀自己娶到了心爱的女人,却听额聶询问:“他口中唤的什么?”

    有人答道:“好像是绵绵。”

    额聂又问:“绵绵是谁?南三所和贝勒府有这人吗?”

    那人又道:“没听说。八成是阿哥烧糊涂了胡乱念的。”

    额聂似乎不信,吩咐道:“把郭络罗氏叫来问问。”

    胤禩心中充满期待,绵绵,你要怎么跟我额聂介绍自己?

    可前来回话的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回禀额聂,媳妇没听爷提起过此人。”

    他一下惊醒,目光扫过床边众人,最后锁定在那个从没见过的女人身上,“你是何人?”

    那女人羞臊得垂下头,往良嫔后面躲。

    胤禩惊慌得拉着良嫔的手问:“额聂,我福晉呢?”

    良嫔忧心道:“吾儿,方才说话的不就是你昨日娶进门的福晋吗?你今日才带她到延禧宫敬茶。”

    胤禩摇摇头,心中一片失落,料想郭绵大约是回去了,却不知为何惴惴难安。

    太医来了又去,开了方子煮了药。‘郭络罗氏’亲自捧药侍奉他,他却记得她为了不肯嫁自己恶计百出,疑心药里有毒,一把打翻,怒喝:“滚开!”

    ‘郭络罗氏’哭着跑出去,不久后张氏奉药床前,胤禩跟她说自己娶到了郭绵,为她描述郭绵穿嫁衣的样子。

    张氏一脸茫然,“爷,谁是郭绵?”

    胤禩头皮一麻,挣扎着爬起来,“我的荷包呢?快把我的荷包找来!”

    张氏赶紧放下碗,“爷,您找哪一个?”

    “就是我平日从不离身的那个,绣着锦鸡的!”胤禩急得团团转。那里面有他的火漆印章和郭绵给的平安符和头发。

    可是找遍了洞房和贝勒府都没能找到那个荷包,它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从来不存在?

    一股强烈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开来,胤禩疯狂跑回贝勒府,把书房掘地三尺,果然没能找到那些信。他问遍了老九,老十,老四,霍兰,哑太监,也无一人记得郭绵和他的奇遇。

    第80章 第80章……

    走投无路时,胤禩来到奉献殿,跪求祖先把郭绵还给他。

    太宗皇帝皇太极从画像中走出来,目光悲悯看着他道:“你胸纳山川,腹蕴乾坤,素有济世匡时之能,若承大统,可承前启后,为我大清赓续五百年国祚,成就不世之功。奈何造化弄人,运数乖蹇,凄惨落幕。朕为你联通古今,本是为了让你纠偏补弊,再图大业,你却为情丝所缚,心旌搖搖,意志颓靡。朕一生雄才大略,眼望九州将定问鼎在即,竟因关雎宫宸妃仙逝而消沉丧志,待到龙御歸天之时,方覺大错铸成,遗恨绵绵。朕以自身之痛,诫你莫步后尘。任她歸去吧,就当她不曾存在。”

    胤禩疯狂摇头。

    世祖皇帝福临也从画像中走出来,严厉地教训道:“你已经惨败过一次,怎能不吸取教训,学胤禛断情绝爱一心向权,反而像朕一样优柔寡断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情爱。難道甘心再败一次?看来只有消除你脑海中关于她的记忆,才能让你回歸正途。”

    “不!我不要忘记她!”胤禩大喊着狂奔出逃,一脚滑下汉白玉台阶,踏空惊醒。

    原来是个噩夢。

    “忘记誰?”

    夢里他遍寻不得、江山不换的人就在眼前,柔声问他。

    胤禩怔怔看着她,胸腔中充斥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鼓胀得難受,千言万语,凝在喉头,只怕一开口便是哭腔。

    郭绵取下他額头上已经暖热了的帕子,扔进盆里重新过冷水

    ,然后拧干,再次附在他額头上,顺便轻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揶揄道:“林妹妹是以你为原型创作的吧?体质也太柔弱了!不过是跟人打了一架,又跪了一日两夜而已,回来就发起了高燒,燒得又是抽搐又是说胡话,我都被你吓坏了,生怕你烧成傻子,衣不解帶地伺候了你一天一夜。听宫人说你每次生病也都要死要活的?”

    胤禩当然不知道林妹妹是誰,也完全不在乎,他眼里只有郭绵,痴痴地盯着她,好像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似的。

    郭绵又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果真烧傻了么?快说句话来听听!”

    “我……我……”胤禩几欲开口都不成句,半晌才压下喉头凝涩,艰難地说道:“我梦到你消失了,彻底消失了……”

    说到这里尾音變了调,他猛然别过头。

    郭绵心里像被钝器捅了一下。

    她愣了片刻才不自然地笑道,“梦而已,又不是真的。”

    梦虽然是假的,情绪却是真的,胤禩一时无法摆脱那种绝望,胸膛剧烈起伏。

    郭绵把手放在他后背上缓缓往下顺着,声音不覺放得无比温柔:“放心,我既已答应你,就不会反悔,以后还会再来的。倒是你,要是每次生病都这么凶险的话,只怕早晚要烧成傻子,届时就不记得我了。”

    她开了句玩笑,感到胤禩情绪平稳了些,又道:“不过你也不用怕,赶明儿回去,我帶你做个全面体检,再打几针增强免疫功能的营養针,以后生病会少很多,生了病也会好得快很多。”

    胤禩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要是我真變成傻子了呢?”

    “我刚才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郭绵哈哈一笑,“假如你变成了傻子,我就想辦法把你偷偷帶走。虽然这里会有无数人伺候你,但皇家恐怕容不得一个傻皇子出门,一定会把你关起来,我想你宁可死掉,也不愿意失去自由。我把你带回去,让全世界最好的大夫给你治病,就算治不好,一个小傻子我还養得起。我拍戏的时候,让小周或者宋时陪你玩,闲了就拉你出去遛遛。不过要是哪天我决定和祝京同归于尽,走之前会喂你一颗毒药,先把你体体面面地送走。”

    胤禩抓掉帕子,一头扎进她怀里。

    不一会儿,滚烫的泪水就湿透衣服,烫着她的肚皮。

    这一晚郭绵本想打地铺,胤禩用棉被在床中间垒了条楚汉分界线,再三保证绝不越界,终于把她劝上床。

    其实郭绵并不是怕他做什么,而是担心以他保守陈旧的封建思想,在同床共枕后,越发认定彼此是夫妻关系。

    但见他病怏怏的精神不济,又担心他半夜再起烧,躺在旁边还能随时探探温度,也就没再坚持。

    胤禩的人品经得起考验,郭绵对自己的睡姿却没有充分认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就跨过‘鸿沟’,像树袋熊一样把人家缠得结结实实。

    于是这一晚,胤禩除了头不热,哪儿哪儿都热。

    ………………

    两日后胤禩病愈腿也好的差不多,才带郭绵去延禧宫敬茶。

    因他这一闹加一病,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可以为八福晋拼命,延禧宫两个主子都太不敢拘着郭绵立规矩,见了郭绵本人后,连耳提面命也舍不得了。

    她们对这个儿媳妇的容貌气度和礼仪谈吐,都滿意极了。

    当然最滿意的,当属她洞房花烛夜独守空房却毫无怨言,衣不解带地照顾生病的丈夫,使得这两年里一病就容易缠绵病榻的八阿哥,迅速康复如初。

    不光她俩,延禧宫里所有人,都理解了素来克己复礼的八阿哥,为什么会为她发疯。

    这么好的福晋,搁誰谁不捧在心尖上?

    惠妃对老大和老八在喜宴上打起来闹到乾清宫的事儿一清二楚,但她自老大出宫建府之后就不偏袒这个親儿子了。

    娘俩脾气相冲,五行相克,不见面还好,一见面说两句就会呛起来。倒是养子温顺懂事,既能陪她说知心话,又总惦记着她,三五不时差人孝敬。因而知道老八罚跪后,她第一时间去找康熙求情,接着又派人送药,此刻见了他,更把親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赏给新儿媳几件隆重的珠宝和几匹上好的苏锦——据说比当年给大福晋的礼重。

    良嫔便是想把家底都掏空,也不敢越过她,只送给郭绵一对翡翠镯子、一套親手秀的鸳鸯寝衣和一对百子千孙枕套。

    两个婆婆唯一的叮嘱是:别贪玩,早早要孩子。

    郭绵只需装作娇羞便可以不应承,胤禩倒是答得又快又响亮:“儿臣谨记额聂教诲,必不让额聂久等。”

    一出宫门,郭绵问他:“你答应得这么痛快,谁给你生?”

    当然是你。我这辈子所有的孩子,只能是你生的。胤禩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说,舔着脸笑道:“我那是随口附和,长辈喜欢听这样的话。”

    郭绵瞪着他哼了一声:“不愧是大清魅魔,真会哄人。”

    胤禩嬉皮笑脸地答道:“你也不差。”

    他深知郭绵不习惯也不愿意下跪,想了好些理由让额聂准她免跪,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笑盈盈地跪了下去。她与自己的母亲针锋相对,和外祖母关系也一度紧张,他以为她不擅长和长辈们打交道,她却把两位额聂哄得合不拢嘴。

    她生在满清早已消亡的年代,却深谙宫廷礼仪,从大婚到敬茶,分毫差错未出。以上种种不可谓不用心,以她的个性,怎么不算曲意讨好?

    郭绵为自己辩白:“我和你能一样吗?我那叫敬业!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郭绵,在其他所有人面前我都是郭络罗氏。既然演了这个角色,就得演好。她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不该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懂不懂?”

    胤禩乖巧地点点头:“懂。你心里其实是抗拒的,但为了我,宁可违心为之。”

    郭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懂个球哦。

    “话说回来,我总归是假的,而且在这里呆不久。我离开之后,如果有什么场合——比如你们这个大家族的红白喜事什么的,需要八福晋出席,你该怎么辦?”

    胤禩气定神闲地说道:“我猜你在替嫁时就已经为我考虑过了,不妨说来听听?”

    郭绵一挑眉:“我只有一个办法,挽回嘉慧。能让她归位最好,若不能,至少让她成为你的同盟。而且要快。”

    “为何要快,难道她还能跑了?”

    郭绵摇摇头:“安亲王府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替嫁之事。玛尔珲胆小且耳根子软,出于害怕事情败露后背上欺君之罪,应该会想办法让嘉慧回归本位。但是吴尔占此人胆大心细,应该能从喜宴上看出你对我的态度。他或许会觉得,你再怎么仁慈,也不会重新接纳一个背弃过你的女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让嘉慧消失,把假的彻底变成真的,既可消除欺君罪证,又能投你所好。重要的是,嘉慧知道未来的皇帝是雍正,一旦她说出口,无论是玛尔珲还是吴尔占都不会让她活着。”

    这番分析鞭辟入里,胤禩眼里流露出激赏之意,嘴上却道:“绵绵为我深思苦虑,我心甚慰。但你既知我不能接纳背弃过我的女人,为何还出此下策?”

    郭绵反问道:“那你又有什么上策?”

    胤禩显然早有思量,脱口便道:“你就是八福晋,谁敢质疑,便是与我为敌,与安亲王府为敌。”

    一向温润淳厚的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竟散发出凌厉霸道的杀气,目光也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许是察觉到郭绵看他的目光有些不对劲,他眼睛一弯,迅速恢复成本来模样,挠了挠郭绵的手背,轻柔徐缓地说到:“倘若你不肯再来倒也罢了,你既愿意来,我绝不将你拘于深宅内院小小一方天地里。你要在外行走,必得以皇子福晋的身份,除此之外任何

    身份都会委屈你。何况你已在宫中露过脸,谁都无法替代。至于那些不得不去的场合,你在时便由你去,你不在时,称病推了便是。你不必担心在外行走时有人质疑你,安亲王府只要不想被满门抄斩,自会想方设法杜绝所有意外。”

    郭绵从最后这句话中嗅出了浓浓的血腥气。

    要杜绝所有意外,首当其冲的必定是‘意外’本身——嘉慧大概率会被抹除。

    她心中涌上一丝恻隐,并非针对嘉慧这个人,而是不忍看到反抗命运的人终被命运狠狠蹂躏。

    这便是她规劝胤禩挽回嘉慧的原因。

    但听胤禩话里话外没有这层意思,便更直白地提点他:“你会不会出手救嘉慧?她毕竟是你的结发妻子,为你倾尽所有,与你患难与共。”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她。在这个世界,她只求自身脱于厄难,速离火坑,却全然不顾及我,哪怕片言只语之警醒亦吝于相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恩义。

    在这个世界,你才是我的结发妻子。

    胤禩没有把所思所想说出口,因为他想知道郭绵会不会为此吃醋,于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想不想让我出手?”

    郭绵背过身,撩起窗帘看向窗外。

    三百年前的北京,路面没有石板,更没有沥青混凝土,有的只是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土路。

    路上散落着新鲜的马粪、牛粪,在往来人畜的踩踏下,散发出阵阵臭味。路边没有高楼大厦,入目皆是低矮屋舍,路上也没有都市丽人,甚至几乎看不到女人,只有着形形色色的辫子头。

    他们大多身着粗布麻衣,身形消瘦,体态佝偻,目光中透着未开化的驽钝和麻木。

    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时代。

    历史的車轮滚滚前进,死去的一切早已化作红尘。

    于她,没有任何意义。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马車徐徐,终至贝勒府。

    胤禩刚下马車,便闻后方一阵马嘶,回首一瞧,正是隔壁好邻居。

    好邻居下马朝他快步走来,热络地说道:“老八,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四嫂备好了美酒佳肴,专为迎八弟妹回府。晚些你带她过来,咱兄弟俩单开一桌,痛饮几杯,如何?”

    “四哥……”胤禩神色一僵,心底暗恼:你早不回晚不回,偏这时现身!这提议,不正中郭绵下怀?她定巴不得我应下,好借机“观察了解”你一番。当着她的面,我要如何婉拒,才不显得生硬突兀?

    “怎么?满京城都知你疼媳妇,竟连带媳妇跟兄嫂吃顿便饭都做不了主?”老四笑着调侃几句,未等胤禩回应,便坦坦荡荡地朝车里人喊:“弟妹,你四嫂亲自下厨,诚心相邀,你来是不来?”

    半晌,车内却无应答。

    按礼,她得下车见礼回话。不声不响也不动实属失礼。

    老四心下犯疑:宫里人都说,老八媳妇礼数周全、落落大方,不是那忸怩无礼之人。难道是我唐突了?可光天化日,当着老八的面,又是隔着车厢,搭句话算不得唐突吧?莫非这八福晋有什么古怪?

    老八大婚那日去安亲王府到底所为何事?他和玛尔珲谈了什么?为何谈完便向我服软?狐妖究竟是真是假,今尚在否?我如此盛情邀约,他夫妻二人却一个支支吾吾,一个装哑巴,当街驳我面子,是怕我设下鸿门宴刨根问底?

    哼,老八承诺的坦诚,竟是为了诱我为其所用!可恨!

    胤禩心里则咕噜咕噜冒酸水:怎么,跟雍正说句话,绵绵激动得出不了声了?

    不过转瞬,他又想到一种可能,心往下一沉。

    鼓起勇气探身一瞧,车内已然空寂无人。
图片
新书推荐: 谁先动心谁是狗 [综英美]我女朋友不可能毁灭世界 从逃妾到开国女帝 [西游]哪吒善良,但素质不详 龙傲天救赎美强惨后 小满的人间 兄长过来 心机美人上位后,玉郎他自我攻略了 和假嫂子疯狂互演 大宋第一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