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绵握住他的手跳下马,被他牵引着往田埂上走。
田野里绿油油一片,三寸来高的小麦长得繁密喜人。
遠处有几个农夫蹲在地上除草,见他到来,纷纷站起来,似乎要过来请安。
胤禩招呼吴用:“告訴他们,今日不问话,叫他们不必过来,好好干活便是。只要明年收成好,爷有重赏,倘若照顾不好这些来之不易的良种,必有重罚。”
吴用跳下田埂,飞奔去传话。
郭绵反应过来了,激动地问他:“你从现代带了改良小麦回来?”
事实上从第一次穿越,胤禩就开始陆续往回带一些粮食种子,除了小麦,还有稻谷、黄豆和高粱。每次带的不多,最初只能种半分地,经过几年繁衍留种,才种滿这片皇庄。
看上去好像很慢,但在没有化肥的前提下,若按亩产算,在大清土地上种出来良种小麦和在现代相比并没有差多少,产量比普通小麦提高了近两倍,已经遠超他的期待了。
这意味着引入成功,只要假以时日,良种麦必能推广到全国。
届时,将有更多土地可改种棉花,更多的百姓将不再挨饿受冻。
郭绵闻言雖感欣慰,心底却掠过一丝隐忧——此等功绩足以载入史册,萬民必将感恩戴德。然则,康熙帝未必乐见其成。滿清帝王素来忌惮汉人吃饱穿暖会造反,更忌讳皇子声望过盛威胁皇权。
难道胤禩现在还没有认識到,想要胜出,最重要的不是赢得民心,也不是打败其他兄弟,而是赢得康熙那一票?
“你的忧虑我知道。”胤禩俯身拂过柔韧的麦苗,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也曾犹豫,该不该做这件事。也许有朝一日,这些良种会成为我的罪过,汗阿玛会说我为得民心沽名钓誉,雍正会说我为了谋奪大位不惜养肥汉民。”
秋风卷起他的袍角,他凝望远方的麦浪,“可是,想到康熙九年的寒灾和二十九年的直隶饥荒,无数人冻死饿死,我便无法心安。邸报上‘易子而食’几个字更是一直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若什么都不做,这样的灾祸很可能再次发生。我的良心过不去,自小汗阿玛和上书房先生对我的教导,也不允许我为了独善其身无视百姓死活。”
说到这里他带着一丝释然轉头看向郭绵,“你曾说过一句话,性格决定命運。如今我才真正懂得,如果是这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把我引向最后的结局,无论是什么,我都无怨无悔。”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犹未悔,我支持你!”
原来两人命運竟如此相似,灵魂竟如此契合,怪不得能跨越三百年相互扶持。
郭绵感到心潮翻涌,热泪盈眶,忍不住抱了他一下,称赞道:“你真的很了不起!”
能得到她的认可,胤禩内心无比骄傲,却自谦道:“哪里,是你调教的好。”
郭绵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道:“以前我对你了解的太少,才那么草率地指责你只知道爭权奪利。后来我希望你赢,也是出于私心,而不是坐到那个位子上造福百姓。可能在我的潜意識里,雍正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从来没想过,你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我相信了一些狗屁专家的分析,以为你为了得到官员支持,到处收買人心,为了得到旗人的支持,拿国库的银子做滥好人,如果你当了皇帝,会受他们挟製,不能大刀阔斧地改革,大清会在你手上加速衰亡。
现在我才知道他们错得離谱,我也是。
你不需要收買人心,一个穷困潦倒的微末老司官,有什么值得收买的?连你四哥都不理解。
而那些有能力推你上皇位的人,壓根不会推崇讨好自己的人。他们选择你支持你,是因为你怀着一颗赤子心,做了令人崇敬的事情。他们一定相信你可以让大清国更好。
现在我相信,如果你来改革,至少受到的阻力会比雍正受的阻力要小得多。”
胤禩本以为昨日是这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此刻又觉得今日才是。
这世上一定没有人比他更幸运,所爱之人与自己心意相通,性情相投,三观相近,见识相当,并肩而立时似双璧生辉。
他动情地看着她:“昨天四哥说了那么多,你就记住一个老司官?”
“不然呢,你还想让我记住什么?”郭绵笑问。
这其实就是在告诉他,除了与你有关的,我什么也没记住。
本来就是。
见到老四,尤其是在亲眼见证装修事件与史料完全对上之后,郭绵便把真实的他和想象中的雍正彻底区分开来。
一旦把自己从‘秋童’的角色中完全抽離出来,代入‘郭络罗氏’,她就再也无法忽略雍正的残忍。
他虐杀了自己的丈夫,把自己挫骨扬灰,连丈夫唯一的儿子也不放过。
胤禩当然能懂,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笑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忙道:“其实我今天带你来看这些,不是为了……不光是为了让你誇我,而是……”
郭绵心想,难道是为了让我做好陪你走向失败的准备?
却听他道:“让你知道,你为这个时代的百姓做了什么。”
“我?”郭绵倍感诧异,跟我有什么关系?连种子都不是我给你买的。
胤禩点头道:“是你。你把我带到了现代,我才能把这些种子带回来。也许史书上不会记下这一笔,但你自己要记住,你不光是我的救世主,也是无数平民百姓的。”
救世主么?
郭绵心中陡然升起巨大的成就感和强烈的责任感,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神,带领这个落后的农耕时代走进现代化。
不过很快她就清醒过来,且把能不能做到放一边,她志不在此啊。
无论是皇权还是神权,都不能让她放弃自己真正的理想——演一辈子戏。
就像明熹宗朱由校只想当木匠一样。
“我可不想当别人的救世主。他们对我来说都是NPC,只有你是活生生的人,我只关心你。”
虽然这不是胤禩想听的,但意外的,非常触动他的心弦,细品,甚至比海誓山盟更悦耳。
不过紧接着,她的表情就严肃起来,“现在离太子被废还有五六年时间,你是怎么打算的?”
不等胤禩回答,她就自顾自分析起来,显然已经思虑良多。
“老大和太子都算不上你的敌人,他们俩内斗就能自取灭亡,但你现在积累太多圣心和声望,多少会吸引他们的火力。我这次来,不就撞上他们联手狙你么?这样下去可不妙。还有老四,老四才是你真正的敌人,我看你俩现在还是好兄弟,至少他对你不设防,你有没有针对他製定什么防范和壓制策略?比如,走他的路让他无路可走之类的?”
她谨慎得把声音压得很低,奈何田野里开阔,风来去无阻,呼啸灌耳,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什么,干脆攀着胤禩的肩膀,附在他耳畔说。
胤禩被那温热的气息撩拨得心猿意马,只恨自己真听了她的,没带一辆马车出来,以至于,现在想找个私密的地方亲她一下都没有。
只能搓着她的手心聊以慰己,同时挥手让所有侍卫离得更远些,而后才道:“绵绵莫怕,我有对策。”
郭绵等他说,他却一味笑,她啧了一声,催促道:“笑什么笑,什么对策,你说啊。”
胤禩还是笑,笑得合不拢嘴,直到郭绵快不耐烦了,才抿嘴说道:“我第二次穿到你身边时,你说不会帮我爭权夺利,我们成亲时,你说等我完成复仇大计就离开,你还不肯伤害老四。现在么,不仅要帮我争权夺利,还要让老
四无路可走,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哈!”郭绵很誇张地嗤笑了一声,好似唯恐被看穿似的,一言不发,仓皇轉身。
胤禩抬脚跟上去,并没有逼她,而是不着痕迹地切换到之前的话题,一本正经地说:“我等不了五六年那么久,我现在就要激化太子的危机感,让他提前有所动作。只要太子沉不住气,老大自然会把火力转向他。至于老四,他登基后夹走了太多史料,尤其是关于他自己的,留给后人的只有一副不争不抢的面孔,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得到皇位的,所以他的路没法走,想要防范他,只能盯着他,压制他么……倒还没这个必要。他现在和朝臣根本无来往,手里只有一个刚见雏形的情报组织粘竿处。”
郭绵担心操之过急也会激化康熙对他的忌惮,不由脚步一顿,决然道:“其实我有一个办法。”
她愿意出主意对付老四,胤禩再高兴不过了。
可惜她出的主意很烂。
“让我进宫面见皇上,坦白身份来历,告訴他最后得位的是老四,再把老四得位的过程以及大清覆灭的过程告诉他。”
那样的话,康熙不仅会忌惮老四,更会因为大清窝窝囊囊的覆灭迁怒于他。
胤禩大惊失色,急忙道:“萬万不可存此念头!如果汗阿玛信你,绝不会让你继续留在我身边。如果他不信,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他们讨论老四的时候,老四也正在研究他们两口子。
第102章 第102章……
粘竿侍卫帶回了一则疑似跟老八有关的消息——传闻有人在蒙古巴林部发现了一个银矿,附近已被戒严,有个商队因迷路经过那里,被守卫送了出去。據商人透露,送他出来的人是京城口音,伺候过皇子。
虽然没人知道是哪位皇子,可老四就覺得是老八。
因为他近来花钱实在大手大脚得很——前段时间老四还得到过一个消息,老八曾托人换了三千两黄金,让人送出京城不知给了谁。
老九说雅齐布搬空了他的库房卷款跑了,若库房里只有仨瓜俩枣,不值当得一逃。若卷走的钱财甚多,老八换完黄金后,怎么还能剩下这么多钱呢?
昨日八福晉说,她的嫁妆足以重建一个贝勒府——这也不可能,她那几个舅舅奢侈成性败家成瘾,能有多少银子给她?嫁妆箱里十有八九填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这两口子在钱财上的底气,来得莫名奇妙。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私自开采了银矿!
这可是形同谋逆的大罪,他想干什么?造反么?!
老四心里咯噔一声,想到从老八成親第一天就打了大阿哥,之后杀太子心腹,一步步胆子越来越大,又想到八福晉那张脸,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哪有人能长成那样,狐里狐气的,!还有她那个笑!哪有妇人敢在兄弟面前那么笑!她肯定不是人!老八肯定是被她蛊惑了!
他紧急召集府中长史幕僚,询问问他们該如何劝诫老八。
涉及皇子,大家都不敢说话,只有一个叫戴鐸的急于出头,大着胆子道:“主子,依奴才看,那银矿应該与八爷无关。您想,粘竿侍卫的消息是从市井打探来的,能到您手上,八成也逃不过太子和大爷的耳目。八爷先后得罪了这两位,前几日他们拿八福晋做文章,却没做出个所以然了,正恼着呢,但凡这消息靠谱,岂能不给八爷设绊子?”
老四沉吟道:“许是,谁都不想挑这个头,都等着对方出手呢?”
戴鐸笑道:“主子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奴才倒覺得,兹事体大,倘若让奴才为主子守着那个矿,准叫那偶然迷路的商队有来无回,連他们商队的马都休想活着离开。怎么这位皇子的奴才偏偏这么不靠谱?而那个商人,回来竟敢将此事透露出来,他難道不怕被灭口么?”
老四反应过来了,眯了眯眼道:“你是说,有人故意放出消息,引太子或大爷去告老八?”
“主子英明。”戴铎谄笑道,“奴才有个更大胆的猜想,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四帶他去了内院小书房,关起门,对他说:“关于此事,有什么想法,不管有没有依據,全都说来。”
戴铎头一回进他的书房,自覺受到了重视,激动地语无倫次,“主子,奴才以为,这消息就是八爷放出来的。银矿是真,商队是假,八爷编出这么一个故事,为的吸引太子和大爷的注意,却不是为了给他们状告自己的把柄,而是引他们来抢这个银矿。准确的说,是引太子来抢。自阿吉被杀,太子与皇上的矛盾越发不可调和,一旦有了这么一个矿……能办成多大的事儿啊。”
老四听得心惊肉跳。
其实他明白,老八谋逆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太子早就不甘心做太子了。就算不为升殿,他也非常需要银子。这两年汗阿瑪对他的管控愈发严格,他很難再从户部借出来银子来,但他自小开销大,由奢入俭難,不得不从兄弟和大臣手里抠银子维持,闹得大家对他怨声载道。他心里很憋闷。
可一旦打了这个银矿的主意,会触及汗阿瑪的底线,恐怕离被废不远了。
老四骨子里和德妃一样刻板教条,太子是储君,其他阿哥是臣,这个概念在他心里是根深蒂固的。哪怕在心里他和老八关系更好,对太子没什么兄弟情,他也不能坐视老八给太子下套。
要是让老八挑起这个头,大清国的纲常法纪不就乱了么?
他还是决定劝一劝老八,若实在劝不动,只能去提醒太子。
戴铎看出他的心思,极力劝他不要掺和此事,并开天辟地般,提出了几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您真的觉得太子能做好大清国的皇帝嗎?倘若太子被废,您为什么不能争一争?难道您就没有想抒不得抒的志向嗎?
老四被这三句话炸得灵魂出窍,在书房里呆坐了整整一夜。
太子能做好大清国的皇帝吗?他的能力毋庸置疑,但他性情残暴,奢靡无度,且对太子党纵容有余而管制不足,朝野内外多有怨言,等他当了皇帝,必会过度依赖索党,高压统治,耽于享乐。大清可能会像明万历朝一般,短暂繁荣几年后迅速走向衰落。
倘若太子被废,您为什么不能争一争?
当然能!
您就没有想抒不得抒的志向吗?
当然有!
第二天清晨走出书房时,老四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
恰在此时,门房通报九阿哥来访。
老九是来还玉佩的。
这一年来,老四索要多次无果,原以为已经与它失之交臂,没想到还能失而复得。
此刻,拿着这枚周武王用过的龙形玉佩,他愈发觉得是上天暗示他,天命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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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下午。
十三阿哥胤祥刚走进毓庆宮便听到一連串惨叫求饶声,引路的苏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十三也怕触太子霉头,脚步缓下来,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谁又惹太子爷生气了?”
那苏拉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十三爷可还记得去年八爷查户部账目,查出各省欠缴国库税银之事?”
十三当然记得,太子的心腹——四川布政使阿吉,就是因此事被砍,但这事儿都过去一年了,太子的怒火也早消了,谁吃饱了撑的把这事儿翻出来了?
“当时有些省欠
的税款太多,一时补不齐,八爷便给了他们几年宽限期,最短一年还清,最长的可以分五年还,万岁爷对这个提议大为赞赏,布政使们好像也都觉得担子不重,便纷纷签了军令状。这不一年过去,有的地方该还款了,却拿不出钱来,纷纷来找太子爷救火。
这又不是欠了千八百两赌债,主子松松手就帮他们还了,动辄几十万白银,您说,让主子上哪儿给他们找去?
怨不得主子发火,奴才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们既然签了军令状,这一年为何不紧着裤腰带先把欠款凑出来?早知道凑不出来,为什么非要逞能,不选五年还?现在倒好,刀架子脖子上了,来倒逼主子!”
他这么一说,老十三就知道来的都有谁了。
去年制定还款方案时,皇上暗示过太子,让他提拔的那几个布政使给其他省带个好头,太子爷只好安排下去。
他其实也仔细考量过,只给比较富裕的省份下了任务,而这些人明明还得起,为了让他记个功,偏要先哭穷再表态:只要太子爷您一句话,让我们上刀山下火海也没二话。
十三不用想都知道他们这次又是怎么倒逼太子的:当初我们是为了给您撑场子才硬着头皮签下军令状,现在补不上,您不能不管我们啊。
他们真没钱吗?呸!就算衙门里没有,家里必定有!不过是老套路,演得惨一些,装得穷一些,好叫太子知道他们拥护有功,以后少问他们要钱!
叫这些人一逼,太子怎能不怀念阿吉的好?阿吉从来只知道送钱,从不哭穷。千方百计地投他所好,从不邀功。
哎。治国难,管人更难。
尽管十三打怵,却体谅太子此时的憋闷,还是进了屋。
挨打的是个奉茶的宮女,双膝被地上的碎瓷片硌得血呼啦的,鼻梁也被踹断了,鼻血直流。
十三扶起她,悄声递了一句:“去太医院报我的名号,让刘太医给你瞧瞧。”
宮女泪如泉涌,却不敢动,只是默默摇头。
十三知道毓庆宫规矩森严,只好先对太子道:“二哥,我有个好消息,能不能让她们先出去?”
太子余怒未消,指着他道:“你这个消息要是不够好,别怨孤把气儿撒在你身上!”
十三干笑两声点了点头,等人都退出去了,往太子身边一凑,站着汇报道:“二哥,你可还记得去年我给你说过,八哥成親那天,眼见新娘子到了东华门,却晾着她不管,亲自去了一趟安王府吧?”
太子想了想,不太有印象了。
十三提醒道:“他成亲前几日,安王府出了‘白狐报恩’的传闻,据说白狐化身成人,从画中现身,略施小计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隐匿身形,瑪尔珲的长子便是吃了它给的仙丹才好起来的。”
太子冷笑道:“这般捕风捉影的事儿还没完了?你该不会又要说八福晋便是那狐妖吧?她前日可是进过宫了,就从张天師设的伏妖阵阵眼里过去的,连个喷嚏都没打!也没人瞧出她有尾巴啊!”
十三摇头道:“二哥,她到底是不是妖,不应该由张天師来判断,而是要看汗阿玛怎么看。”
“汗阿玛怎么看?”太子抬手戳了戳他的脑门:“老十三你是不是也想害孤?无凭无据污蔑皇子福晋,汗阿玛要么觉得你疯了,要么觉得你受孤指使害老八!”
十三噗通一跪,梗着脖子发誓:“臣弟要是一丁点害太子的心,叫臣今日就死,不得好死,死无全尸!”
“滚你的吧!”太子煩躁地摆摆手:“得,孤今天煩得很,没心情听你说些胡话。快滚!”
“二哥!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十三抱住他的腿,“白狐现身安王府那晚鄂倫岱和揆叙就在现场。昨晚我的人听见鄂伦岱对揆叙说,八嫂和画中走出来的狐妖一模一样,他们商量着要去汗阿玛面前把当夜情形如实相报,只恐八哥阻挠,或为护那狐妖拼死一搏,届时将难以脱身,所以犹豫不决。”
太子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过了一会儿,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好弟弟,你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二哥方才误会你了。快起来!”
十三笑道:“只要这消息对二哥有用,便是挨一顿打我也心甘情愿。”
“孤知道,咱们兄弟里,只有你对孤最衷心,所以孤方才那么生气,也没舍得对你动手。”太子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指着旁边的太师椅让十三坐。
他自己则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半晌,骤然转过身来,吩咐道:“再过几日,宗人府又要办宗室子弟骑射考校比赛了,届时不光汗阿玛和王公贝勒会莅临观赛,太后、后宫嫔妃及宗室女眷都要出席。倘若能在那种场合下道出狐妖化身情形,定会引起轰动,便是假的也成了真的。你设法让鄂伦岱和揆叙知道,他们如能在那天陈情,孤自会看好老八,不让他有阻挠发狂的机会。”
老八极力主张斩杀阿吉的仇,太子从没有忘。要是能杀死八福晋,就能让老八也尝一尝,他当日护不住阿吉的憋屈。
想到这一点,他今日所有的烦闷立时消了一大半。
而在十三走后不久,索额图又来到毓庆宫,为他解决了另一半烦闷。
第103章 第103章……
索额图是太子生母孝诚仁皇后的親叔父,一度权倾朝野,去年阿吉给太子送娈童被康熙发现后,康熙将索额图从睡梦中提到宮中痛骂一通,索额图察觉他们父子关系紧张,形势十分严峻,主动要求以老致休,辞去所有官职,只保留太子太傅一职,方便在东宮行走。
他是太子党的主心骨。太子派人请他来,是为了请教該不該帮这几个哭穷的省份补窟窿。
索额图的答案是肯定的。
“去岁阿吉被斩,人心已然生變。这几位官员到太子爺面前哭穷,为的不是那区区几十萬两銀子,而是要太子爺一个态度,他们想看看,太子爷究竟还能不能为手底下的人撑起一片天。此时若不出手,只怕人心尽失。
而今形式严峻,人心不在此处,自会流往他处。大阿哥居长,军功赫赫,野心勃勃,身边已经依附了不少朝臣;八阿哥行事稳重,人心所向,政绩斐然,圣眷正隆。唯有牢牢攥住咱们的人馬,稳住根基,才能压得住他们。望殿下三思。”
他说得这些正是太子烦恼的根源。
“出手!孤也想出手!可是銀子从哪儿来呢?!”
几个省的欠款加起来也有两百多萬两了。太子进项虽多,花的却更多,把庫房倒幹净也倒不出这么多钱来。
索额图纵横朝野多年早成巨富,两百萬两其实掏得出来,但任谁也不想用自己的钱填国庫——不往外偷就不错了!
不过他是带着解决办法来的,就是那个巴林的銀矿。
事实上,这座銀矿发掘于2018年,是国內最大的银矿,也是亚洲第一大银矿,清朝人原本不該知道它,是胤禩从现代带回了定位信息。
从去年极力推动斩杀阿吉,他就开始布局这盘棋,为的就是把太子逼到不得不打这个矿的主意。
他先把消息巧妙地傳给了索额图。
在老四得到消息很久之前,这个贪婪的老家伙就已经派人去巴林核实过了。不仅确认了矿的存在,大体估了这矿的储量,而且已派人将附近那片区域看守了起来。
随后,胤禩又把银矿的存在及索额图的动作,设法傳给了老四。老四以为的‘老八的人’,其实正是索额图的人。
索尔图自以为此事做得极为隐秘,胸有成竹地对太子说道:“我已找好買家,只要太子写一道手谕,把开采权放给他们,便能预支八百萬两分红。”
“八百万两?”太子被这个数字震惊了。要知道,国库一年才有三四千万两进项。
索额图微微一笑:“買家愿意拿出一千万两,另外两百万两,需得買通巴林的扎萨克乌尔衮郡王。”
事实上当然不止一千万,索额图自己还得分一大块蛋糕呢。
他掏出张舆图,指着红笔圈出的位置道:“此矿三面临山,只需三千私兵便能守住隘口。咱们调兵不便,少不得要乌尔衮配合。”
这八百万两还不是买断价,而是每年的分成,只要太子一点头,相当于有了一座取之不尽的银山。
从前他对钱没什么概念,金山银山也未必能打动他,可如今……
身为帝国的管理者,他知道私自开采银矿,会引起银价波动,继而影响经济民生。
他更知道此事会严重触怒皇父——康熙最不能容忍他与地方官、商人勾结,更忌惮他暗中结交蒙古势力。
偏偏这个矿在蒙古巴林。
倘若康熙误以为他与蒙古人串联谋逆,岂不危矣?
他踌躇不定,索额图劝道:“做大事者,最忌优柔寡断。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大不了明年将此矿报给皇上,还能邀功一件!”
“报了就没有银子分。”太子忧心道:“乌尔衮岂能安分?”
索额图重重一叹,忽然噗通跪倒在他脚下,“请太子将金印交与奴才,若事情败露,手谕是奴才仿写,印也是奴才盗的,与太子
不相幹!奴才万死不足惜,殿下切不可错失良机,失了人心!”
事已至此,太子只能应允。
*************
胤禩用了一整年筹划郭绵这次的时空之旅,把她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恨不得精细到分秒。
看完皇庄的麦田,在田埂上就着馬奶酒吃了块烤出了红油的地瓜,他们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城內,穿街过巷,停在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门口。
郭绵看大门紧闭,上面朱漆斑驳,门外的拴马橛都闲着,听着里面安安静静,实在不像个消遣的地方,思维不由发散开来,扯了扯胤禩的袖子,悄声问:“这又是什么秘密基地?你该不会在里面研究青霉素吧?”
胤禩哈哈一笑,把她拉到路中央,“这里都认不得了?你好好看看,不眼熟嗎?”
郭绵觉得北京的四合院都挺像的,尤其是一个巷子里的左邻右舍,简直像多胞胎。
不过经他这么一提醒,她仔细观察了一下,终于发现这栋宅子确实眼熟。远到屋脊上的吻兽,近到门廊下那两只矮小的石马……
“这是……我家祖宅?”
胤禩点头道:“上次去在你家祖宅住了几天,听你母親说过这宅子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回来后我便按記忆中的方位寻找,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巧的是这宅子正在出售,房主是一位姓刘的工部主事,去年已告老还乡,我便买了下来。”
“买来干什么?”郭绵不太理解,现在买下也不能保证三百年后属于你或我啊,连皇宫都得换主人。
不过看着自家宅子,心中还是生出一股强烈的亲切感。
胤禩正是想让她对这里多一点点归属感。
他曾听郭真真说,郭绵童年所有假期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她对这里充满眷恋。
不过他没说出来,怕她看穿自己的小心思,心生抗拒。
他只说:“我想将它尽可能改造成未来的样子,想你的时候就到这儿住几日。假装我们就在同一片屋檐下。”
这也是实话。
郭绵嘴角一抽,眼中流露出‘没这个必要吧,能假装得了嗎,看不见摸不着的’的不屑,心里却涌上一阵感动,感动之后,慢慢泛起酸涩。
她避开那深沉伤感的目光,大步往前走,“我想回家看看。”
胤禩快步追上,为她推开门,“我们一起回家。”
郭绵忽然想起了上次去派出所接他,他听到‘回家’两个字,原本惺忪不醒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天回的就是这个家。
所以他才对这里有不一样的感情吧。
对于胤禩来说正是如此。那个属于康熙和雍正的皇宫不是家,没有女主人的贝勒府也不是家。她的家才是他的家。
离家三百年,他很想家。
方才那股酸涩骤然发生了质變,变成了一股冲动,催促郭绵去抱一抱他。
只是一伸手,蓝色的侍卫服映入眼帘,让她想起了此刻的身份。
要是真抱上去,八爷和侍卫在暗巷搂搂抱抱的传闻,怕是会让好事者给他钉上‘断袖’标签,作为十年无子的缘由流传后世吧?
她暗笑着打消了这个冲动,把注意力转到院子里。
这是一个二进四合院,大门连着倒座房,倒座房正对着一道矮墙,矮墙中间有一道垂花门,这道墙的作用是格开内外院——在郭绵記忆中,这道墙是不存在的,应该是后来拆掉了。
垂花门后面的格局基本没变,中间有个八十来平的院子,院子的南北方向有一排正房,正房两侧各有一个耳房,东西方向各有一排厢房。
唯独少了一道最重要的风景。
“爷,老花匠精挑细选的树苗送来了,坑也挖好了,是否现在种下?”
吴用抱来一棵一人高的树苗,请示胤禩。
郭绵走过去一看,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这是橡树!我家院子里那棵橡树刚好三百多岁,该不会就是你种的吧?!”
院子里缺的那道风景正是那棵老橡树!
“应该是我们一起种的。”
胤禩亦曾听郭真真当笑话讲过,郭绵从小就不正常,不跟同龄人交朋友,却把院子里那三百多岁的老橡树当朋友,经常和它对话,爱屋及乌,连树上的毛虫也成了她的朋友,甚至有一段时间非要睡在树上,以至于她姥爷曾一度怀疑橡树成了精,要找道士来做法。
当他买下这个院子,发现当下还没有那棵树,当即决定要亲手种下一棵。
让它做她的朋友,也让它承载他的思念,代替自己守候没有遇见自己时的她。
后来随着她到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他的期待越来越强,他变得更贪心了,他想要和她一起种下,好让她每次看到它就想起自己。
“……我也参与了吗?!”郭绵的语气充满难以置信和惊喜。
虽然她小时候喜欢这棵树另有原因,但这奇妙的缘分,好像命运的链条,把她和它捆绑得更紧密了。
胤禩笑着点点头,接过树苗递到她手里,拉着她来到挖好的坑处,问她:“是这个位置么?”
“是,你的记忆很准确!”郭绵朝他竖起大拇指,按耐不住兴奋,接着就要把树苗放进坑里。
“别急。”胤禩拦了她一把,转头问吴用:“罐子带来了吗?”
吴用早已捧在怀里跟上来。
第104章 第104章……
那是一个极其精美的斗彩竹纹竹节式盖罐,郭绵在故宫博物院见过一只一样的。
胤禩接过来,对郭绵说道:“种树之前,我们先把这个罐子埋进去。”
“里面有什么?”郭绵的心思其实全在罐子上,没等他答便心疼道:“这么好的罐子,埋进土里岂不可惜?不能用普通陶土罐代替么?”
胤禩搖搖头,郑重说道:“这里装着我花费数年心血想出来的锦囊妙计,倘若有一天你遇到了无法解決的困境,而我又不在身边,你便挖出来看看。除了锦囊妙计,这罐子本身是汗阿玛的御用之物,不久前赏给了我,宫廷档案里有记载,算是它的身份证明,在三百年后應該值些钱,卖掉可以为你解燃眉之急。”
郭绵表情呆呆的:啊?献计就罢了,怎么还顺帶送钱?卖自家古董这种事儿,在晚清没落贵族眼里,都是极其不体面的事儿,怎么你一个皇帝后备役说出来这么自然流畅?難道是因为我之前在你面前表现得太财迷了?完了,你被我帶壞了……而且锦囊妙计这东西,難道不應該随身放吗?怎么能埋在地里呢?谁知道陷入困境的时候还有没有机会来挖坑啊!要不给我抱回去呢?我保证不提前看……算了,你的东西你做主吧,爱咋咋地。等等,如果是康熙御用之物,会不会就是故宫博物院里的那一只呢?
胤禩从来没见过她这副呆萌的样子,一时间情难自禁,飞速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等郭绵反应过来那湿热的触感是什么,他已经蹲下去了。
郭绵无意识挥出的巴掌扇了个寂寞。
为防水土侵蚀,瓷罐外还要包裹层层雨布,扎紧之后再放进坑里。胤禩亲历亲为,起身时出了一头汗,自然而然地把脑袋伸到郭绵面前。
吴用赶紧把掏出来的手帕藏回袖中。
郭绵却没领会他的意图,还以为他觉悟高,
主动要求补上方才那一巴掌,虽感诧异,还是满足了他——倒也没用力。
“……你都这么给人擦汗?”胤禩哭笑不得,扬了扬沾满黄土的手,示意自己不方便,但见她表情懵懵懂懂,似乎完全没这个自觉,干脆在她肩膀上蹭掉了汗珠。
两人之前同床共枕多次,也曾数次亲吻,相较之下,这个举动其实算不上亲密,故而郭绵没有推开的意识。
只是在他扑到自己怀里的刹那,她失神地想:是我鼻子出问题了还是脑子壞掉了,竟然觉得他这一身臭汗还挺好闻?!
树最終确实是两人一起种下的——郭绵负責扶着树干,胤禩负責埋土,一人浇了一瓢水,旁人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
“这是我们的树。”胤禩看树的眼神充满怜爱,“我会把它当作我们的孩子一样悉心照顾。”
郭绵现在的心态也和老母亲一般,担心它能否承受风雨,想要为它遮风挡雨,但她終究离得太远。
她看向胤禩,真诚地说了句謝謝。
胤禩记得她上次说谢谢,是在得知自己为她身中两弹的那晚。
这棵树对她的意义,应该远远超过郭真真说的,他不禁问道:“你小时候为什么会和一棵树做朋友?”
郭绵想到只能是郭真真告诉他这些,而以她对郭真真的了解,八成还说了她很多糗事,不由红了脸,没好气地说:“你知道的太多了吧!”
“不够多。”胤禩笑着摇摇头道:“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
郭绵一把捂住他的嘴:“停止你的土味情话!说多了我就免疫了!”
免疫是什么意思?胤禩满眼好奇。
郭绵不耐烦地解释:“就是没感觉!”
那就说明,之前是有感觉的吧?
胤禩心里乐开了花,決定趁她不注意再说,而且以后要加大频率,加大力度!
他笑着点点头,她才把手放开。
“那说说我们的树。”他接着就道。
郭绵看着刚种下的小树苗,回忆起童年,缓缓说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是在六歲那年。当时姜泽术事业发展的不顺心,想讓我姥姥帮他打通关系,可郭真真从七年前便因为弃学给他生孩子,和家里决裂了。我姥姥根本不讓他们俩进门,于是她想让我软化二老的心。那天她把我扔在家门口就走了。
我在门口哭了很久,我姥爺才把我领进屋,但是因为我长得太像姜泽术,我姥姥恨屋及乌,也很憎恶我,她很严厉地责骂我姥爺,让他把我赶出去。我姥爷让我叫声姥姥,说几句好听的哄她。当时我很怕她,自尊心也强,我想既然她不認我,我也不要認她,我宁可在马路上饿死,也不求她。
我冲到门外,被一辆路过的自行车刮倒,胳膊肘和膝盖都摔破了,鲜血直流。我姥爷又一次追出来,把我抱进屋,责怪我姥姥不该对一个六岁小孩太冷酷。我姥反驳说:你大度,你善良,她和她爸毁了你女儿一辈子,你一点儿也不介意!”
听到这里,胤禩心疼极了,也后悔极了,不禁抓住她的手道:“好了,别说了,别再想从前的事儿了。”
郭绵笑着摇摇头:“我姥后来为这句话自责了一辈子。其实她只在前几天排斥我,后来就把对女儿的感情,加倍转移到了我身上。她是我最敬重,最崇拜,也最依恋的人。
不过那几天我确实过得很不好。
我对别人的恶意很敏感,在她没有对我表达足够的善意之前,我不願意住她的房子、吃她的食物。我姥爷为了说服我吃东西,还被我咬伤了。他怕我再往外跑,就把大门锁了。
于是我在院子里待了好几天。
有一天晚上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躲在树下,竟然一点儿都没淋湿。大风还从树上吹下来一大袋披萨汉堡,刚好为我充饥——树上当然不可能长出食物,那是我姥爷趁我不注意扔过去的,但六歲我的不知道。我坚信是神树显灵。吃饱喝足后,更是靠在树上做了个梦,我梦到——”
说到这里,她面色一变。
胤禩忙问:“怎么了?”
郭绵神情微妙地看着他:“我梦到神树现出人形,对我说了很多话,那些话我一句也不记得了,但他的样子……和你好像!”
胤禩脸上骤然绽出无比绚烂的笑容,“所以你是因为喜欢神树的人形,才把它当朋友,换句话说,你从六岁就开始喜欢我了,对吗?”
当然不是。小孩子哪里懂美丑,只是自那之后,这棵大树在她心里就不再是一棵树了。
它有了人形和法力,可以与她对话,更能救她于危难。对当时被父母抛弃,失去所有倚仗的她来说,无异于救世主。
她对它产生了深深的依赖。
长大后,她知道了树不可能成神,却还是习惯在烦恼痛苦时去树下坐一坐。偶尔还是会期待,它会化形入梦。
此刻梦境和现实重叠,她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可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那时候我还没见过你,怎么会梦到你?”
“不奇怪。”胤禩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地说:“这只能说明,你我的缘分,是天地神明早就安排好的。”
郭绵还是不信神。她想,也许,将来有一天,胤禩会穿到她六岁那年,与幼年的她对话,为当时惊恐委屈的她送去安慰。
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羁绊和缘分确实很深。
她任由胤禩将自己拥进怀里,靠在他胸膛上痴痴地望着小树苗,幻想着它枝繁叶茂的样子,说道:“以后我每次来都要来看它,见证它的成长。”
胤禩深感欣慰。终于,除了自己以外,她在这个时代有了另一个牵挂!或许还会再添一个小马灵悦。
但願,但愿有一天,哪怕是在她做够了演员之后,愿意留在这里,与自己朝夕相伴。
不过——
“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尽快生一个真正的孩子。”
对此,郭绵的回答是,“如果你能生的话,我可以考虑把我完美的基因借给你。”
胤禩:……听不懂,但应该是愿意和我生孩子的意思!
郭绵以为这天晚上他必会想方设法地爬床,他却乖乖躺在地铺上,很快睡熟了。
反而是她,为他白天提到的子嗣问题愁得辗转反侧。
没有儿子怎么夺嫡?
不,现在不是儿子的问题,他连个女儿都没有!
康熙能把皇位交给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儿子吗?必然不会!
郭绵知道自己应该劝他更理性,把生孩子当目前的工作重心,尽早娶几个真正的老婆,早生孩子、多生孩子,却开不了这个口。哪怕明知道劝了他也不会听。
心里很抗拒。
不愿让他亲近别人。
一想到那样的画面,就烦躁得想把整个贝勒府点了。
但他早晚会走那一步的吧?
等年纪再大几岁,太子被废,康熙开始认真盘点继承人的时候。
届时,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就变得像火烧眉毛一样紧迫。
他或许根本无暇精挑细选,随便拉个人就……
演员的画面感极强,这个想法才刚刚在脑海冒了个头,就已带着画面、声效甚至气味,在郭绵眼前上演,她气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跳下床就朝他踹去。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阎王殿。
但就在触到他胸膛的刹那,她生生刹住了脚。
太夸张
了。比做梦梦到丈夫出轨,起来扇他耳光的女人夸张多了。
人家好歹是睡懵了,她还清醒着呢!
你疯了吗郭绵?!
郭绵懊恼得抓着头发甩了甩头,正要扑回床上,忽听一声:“绵绵别走!”
她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发疯的过程已被全程目睹,尴尬得要死,正想编个理由解释一下,又听到几声含糊不清的呢喃:“绵绵别走……别走……”
在说梦话?
她俯下身,模模糊糊见他紧闭双眼,面带痛苦,似在噩梦中。不知梦到了什么,口中不住哀求,一会儿求康熙,一会儿求雍正,一会儿求老天。
但念叨最多的还是——
“绵绵别走……”
郭绵长舒一口气。
本打算叫醒他,却想起成亲那次他从噩梦中惊醒,很久没缓过来,最后决定在他身边躺下,抱住他,轻抚他的后背。
不一会儿他果然平静下来,循着暖意,张开四肢把她纳进怀里。
郭绵看不见,黑暗中他睁开了眼,嘴角翘上了天。
之后的几天,他自然而然地上了床,没遭到任何阻力。
虽然在‘生孩子’这件事上还没有实质性进展,每晚饱受忍而不发的煎熬,他还是乐在其中。
只有郭绵暗暗忧虑:这样真不会坏掉吗?坏了会赖我吧?这真不是在碰瓷吗???
第105章 第105章……
郭绵穿来的第十天,恰逢内务府在南苑举办宗室子弟骑射考校比赛。
这場比赛和熱河行围的性质相同,既是为了提升皇室的凝聚力,也是为了警醒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要居安思危,保持战斗力。
因此,康熙要求所有黄带子都要参赛,不论年纪。而有负有抚养后代责任的后宮主位嫔妃、皇子福晋、王公貝勒的嫡妻等,都要携子观赛。原则上不准請假。
太子妃负责组织皇子福晋到場。
比赛前五天,郭绵收到了太子妃亲笔书写的邀請信。
她用工整娟秀的字体,生动地描述了这场盛世,让人心向往之。
随后誠恳相邀,“你腹中怀着小阿哥,此番若能前来,让他听听骏马嘶鸣、弓弦震颤,将来定能像他父亲、叔伯一样骁勇。”
末了,表达人文主义关怀:“虽然本宮与大福晋、三福晋、五福晋、七福晋等姐妹都非常期待你能来,可若身子实在不便,切莫逞强。我自会禀明太后,断不让你为难。”
郭绵知道胤禩现在是太子的眼中钉,看到这信不能不多想。
“她列了老大、老三、老五、老七的福晋,是不是说明,老大老三老五和老七这四个年长皇子,都是太子阵营的?”
胤禩点头道:“差不多。”
郭绵忧心忡忡;“康熙三十七年,你父亲首次大封皇子,只封到你。可这些受封的皇子里,唯一没站在太子那邊的,只有老四。偏偏老四是最后的大赢家,换句话说,他不可能是你真正的盟友。相当于你现在是一个人在战斗!”
胤禩笑着摇摇头:“其实在太子被废之前,兄弟们站在他麾下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你应该知道,这里面其中唯一能帮得上太子的只有三哥,不过三哥本性不坏,不会害我。”
“你说的也对。”郭绵想了想道:“雍正四年,雍正在西暖阁召集王公大臣,历数你的罪过,大臣们纷纷跪请对你处以极刑,只有你三哥不肯表態。雍正对他极盡嘲讽,把你三哥吓坏了,逗留圆明园一整天不敢走,请求单独觐见,面述自己的想法,雍正却不给他机会。他不得不要来纸笔,就在外面站着写下陈情折,誠惶诚恐地自称奴才,塗塗改改却始终不肯杀你。只说,皇上若有这意思,奴才愿担这个骂名。就是这句,惹恼了雍正,不久便被夺爵圈禁。”
他写的这封折子已被史学家从清宫档案里翻出来,胤禩也读过。
三哥自幼清高,却在折子里自称奴才;他的字,上书房的师傅无一不夸,折子里却那么潦草,后面涂涂改改的表態,更是极盡卑微。
胤禩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无比难过。他想,就算不是自己,为了三哥、九弟、十弟和十四弟,也不能让老四赢。
“所以,没必要为他们当下的立场焦虑。”胤禩拉着郭绵的手安慰道,“我有你,就已经占尽优势了。”
郭绵对他有信心,只是一旦涉入这场残酷的政治斗争,神经难免绷得很紧。
她反手握住胤禩,紧张地问:“那你说我该不该去呢?我总覺得,这其中会有阴谋。按照穿越小说的套路,比赛当天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胤禩微笑着问:“你想不想去?我是在问你,郭绵,而不是你扮演的郭絡罗氏。”
郭绵想了片刻,诚实地说:“想。”
她本来就熱爱骑射运动,更何况是千古一帝康熙亲自主持的。
倒不是崇拜他,只是以‘旅人’的角度来看,来都来了,能不去看看当地著名景点嗎?
“那就去。不管他们有什么阴谋,只要我还不是皇父的心头大患,你就不会有事。”
我在,你即安。
郭绵皱眉道:“可那是在我是八福晋的前提下。万一有人拿我的身份做文章呢?那天,一定会有一些从小就熟悉嘉慧的人的在……”
胤禩笑着挠了挠她的手背:“我曾跟你说过,安亲王府只要不想被满门抄斩,就会想方设法杜绝所有意外。那天是会有些认识嘉慧的女眷出席,安亲王府对此早有安排,你舅母佟佳氏会一直陪在你身邊,她抚养嘉慧长大,是最熟悉嘉慧的人,又是后宫之首佟佳贵妃的亲姐姐,没人敢在她面前质疑你。”
如此郭绵总算放下心来,立即给太子妃回信。
第二天,她亲自去了趟隔壁,邀请四福晋那天结伴出行。
太子妃似乎有意孤立四福晋,但是她不能。两家是邻居,兄弟俩关系又好(至少明面上如此),要是妯娌俩出席同一个活动还不能相互通通气,在外人眼里就是不合。
顺便也向四福晋讨教一下比赛当天的注意事项。
四福晋爽快地和她约定了一起出门的时间,跟她详细说了比赛的流程和禮仪,才下午两三点钟,就要留她吃晚饭。
郭绵略作推拒,她也没有强留。大概是怕‘孕妇’在自家吃坏了肚子,出意外吧。
离开时,四福晋拿出早已备好的婴儿衣和百家被送给她,说是弘晖小时候用过的——满人有给新生儿穿旧衣的习俗,因为旧衣被人穿过,带“人气”和“阳气”,能起到辟邪消灾的作用。
她还领着五岁的弘晖,和李氏、宋氏两个格格,亲自将郭绵送到门口。
郭绵一向是个自信爆棚的人,和她打了这一番交道下来,竟有些自卑。
她覺得四福晋热情周到有分寸,把四貝勒府打理的井井有条,是个完美贤内助,和老四很配。天生是做皇后的料。
相较之下,八福晋完全不符合皇后的要求。
胤禩真的需要换个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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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前三天,郭绵坚决推掉了胤禩安排的娱乐活动,专心学习比赛当天的流程和禮仪、认识当天要应酬的亲戚,以及梳理亲戚之间复杂的姻亲关系。
到了比赛前一晚的亥时,胤禩她还在灯下复盘,不禁又感动又心疼,批衣下床来到她身边,劝道:“到了那天,凡事皆有奴才提醒着你,不必这么辛苦去背。就算出了錯也没什么,谁敢笑话你,我必让她在人前十倍百倍地出丑。”
“都是女眷,你堂堂一个贝勒,好意思为难人家?”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让你难堪就是打我的脸,我堂堂一个贝勒,被人打了脸还不反击,岂不窝囊?”
……得。你歪理一箩筐,我不跟你犟。
郭绵道:“礼仪方面出点錯确实无伤大雅,但我既然扮作郭絡罗嘉慧,必须对自家亲戚了如指掌,倘若弄错了尊卑长幼,不仅惹人心疑,还要被人背地里笑话。她们肯定说,八福晋徒有美貌没有脑子,八贝勒是个贪图美色的糊涂蛋。”
——不堪做皇帝。
胤禩痴痴地盯着她道:“我就是。”
被郭绵拧了一下才改口:“不是,你不是没脑子,我也不是糊涂蛋。”
郭绵继续背族谱。
胤禩把那张纸抽走,对怒视过来的她说道:“其实你不必扮作别人,你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做自己。我希望你不再把做八福晋当做工作,而是发自肺腑地接受这个身份,最好能享受这个身份。”
“做自己?你了解我的,我要是做自己,能把紫禁城掀翻!”郭绵冷哼道:“别说做自己,我不想跪就能不跪嗎?我想离开观众席,跑到赛场边缘大声给你助威也行吗?”
“我当然了解你。你只是嫉恶如仇,不是愤世嫉俗。你有掀翻紫禁城的本领,但那样只会令天下大乱,你才不会去做。”
胤禩笑道:“你腹中的‘胎儿’不足三月,我可以以母体娇弱为由,请示皇父
免你跪礼——此前有过这样的先例。你想离席助威更是全凭自由,只需注意别太劳累——我会心疼。”
“瞎说!”郭绵白了他一眼,“四嫂说过,我们会坐在皇太后和后宫嫔妃的对面,一言一行都要端庄谨慎,就算要为自己的丈夫或儿子喝彩助威,也只能曼声细语,或者微笑着点点头。观赛时甚至不能喝水,免得起身去更衣引起注意——跟我参加颁奖典礼差不多。
为了穿礼服不显肚子,我得提前一天不吃饭,为了不让人拍到拉着脸的表情乱配文字,我得全程微笑,为了姿态好看,几个小时都要笔直笔直得挺着,为了不去厕所,也是全程不敢喝水……所以我都习惯了,没必要非在那一天找自我,给你惹麻烦。”
胤禩神色黯然。
郭绵无法在人前做自己,扮演郭络罗是对她而言是工作,更是煎熬。
她现在觉得可以忍受,只是因为这样的时候不多。
倘若经年累月如此,她必然受不了。
大清留不住她。
这一晚,胤禩几乎没能合眼。他一遍遍轻抚郭绵的面颊,恋恋不舍满心伤感。
分别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
第106章 第106章……
转眼到了比赛当天。
南苑校场旌旗猎猎,号角重重。
宗室子弟身着统一的石青箭袖袍,肩挎乌木长弓,骑着枣红骏马,整齐地排列在校场中央,面向正东。
那里,一座象征着九五至尊的九级鎏金高台巍然矗立,台上龙椅金光熠熠,康熙皇帝身着明黄龙袍,端坐其上,威严天成。
滿俗“以左为尊”,故而皇太后的鸾驾,摆放在皇帝左侧。佟佳贵妃率一众后妃静坐于太后身侧的看台上,虽都穿着款式一样、颜色相近的朝服,却各有千秋。
皇帝右侧的看台上,王公贝勒的福晉们按品阶依次落座。
因胤禩序齿第八,且已受封贝勒,郭绵得以居于首排。玛尔珲之妻,舅母佟佳氏被安排在她身后。
校场西侧,正对皇帝的看台上,坐着未滿十岁的宗室子弟。席间有些空位,是留给参赛選手的。他们按列坐,排头上插着八旗旗帜,排列顺序沿袭行围旧例,上三旗子弟居左,下五旗居右。
循例,赛前领导要讲话。
此时康熙虽已年近五旬,身形看着也非常消瘦,讲起话来却中气十足。
也许是因为参赛的都是满族宗亲,也许是为了切合赛事主题,提醒大家不忘本,康熙训话用的是满语。
郭绵听不懂,却能感受到他高超的感染力——全场士气高涨,参赛選手们高举长弓,齐声以满语回应君王,而后翻身下马,山呼万岁。
之后选手们驾马退出校场,两个奉宸苑太監抬来一尊箭靶,放置于校场中央,康熙皇帝步下高台,取弓搭箭,屏息凝神间,箭矢破空而出,直中红心。
这精彩绝伦的一箭,似一声响亮的开赛令,为盛事拉开了帷幕。
***************
就在郭绵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赛时,站在鎏金高台下的纳兰揆敘,正痴痴地看她。
他本来没有资格入场,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特意向康熙求了个恩典,讓他以禦前侍卫的身份观赛,是为了拉他一起揭发八福晉。
鄂伦岱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太清楚康熙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认定太子早晚被废,而八阿哥是他唯一看好的储君人选,他不能容忍未来储君被狐妖魅惑。
揆敘之所以答应他,一方面是为了大清江山,另一方面却是为了私欲。自从见过狐妖一次,他就再难忘怀,这两年魂牵梦绕,日思夜想,像被夺走了魂魄一样不由自主。他知道一旦当众揭发她的身份,皇上必不能留她,待她被烧成灰,自己就能解脱了。
从她入场,他的眼睛就没離开过她。
鄂伦岱暗中警告他多次,他却管不住自己。
这执着而又炽热的眼神自然也逃不过别人的眼睛,女眷们窃窃私语。
郭绵倒是一无所觉。
比赛实在太精彩,她完全应接不暇,看到激动处,还要极力克制大声欢呼和站起来鼓掌的冲动。
舅母佟佳氏暗暗焦虑,生怕太后和后妃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这种事总是对女人不利。
她思来想去,決定派人把弟弟鄂伦岱叫来,讓鄂伦岱把揆敘支开。
她離开看台,去校场外的凉亭里等鄂伦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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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内,刚满十五岁的十四阿哥和大他两岁的十三阿哥并驾进了赛道。
这一场要比的是骑射。既要比速度,又要比中靶率。
这两位阿哥恣意张扬,又都屡屡在木兰围猎中出风头,骑术射术难分伯仲,一上场就吸引了全场关注。
对郭绵而言,他们一个是横扫千军的‘大将军王’,一个是遥控西北军情的‘常务副皇帝’,这场巅峰对決的精彩程度,非常值得期待。
赛道上。
十三阿哥勾起唇角朝身边的人一笑:“十四弟,待会儿要是输了,别找汗阿玛哭鼻子耍赖不认账。”
十四阿哥嘿嘿一笑,“十三哥,这回你要是又输给我,不好给二哥交代吧?他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啊。要不弟弟我讓讓你?”
十三无声哂笑。
就在这时——
咚!
锣响,十四双腿一夹马腹,如離弦之箭般冲出。
这时機把握的,这姿势帅的……郭绵心潮澎湃,差点站起来大叫一声漂亮!
****************
场外,凉亭。
鄂伦岱听完姐姐的埋怨,表面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道:揆叙这小子要坏事!若是被人发现他觊觎八福晉,那后面的揭发就成了心怀不轨,很难取信于皇上。不能再等了!
他快步回到场内,见太子和三阿哥一左一右夹着八阿哥,在校场边相谈甚欢,时機也算可以,便给揆叙打了个行动的暗号。
揆敘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看高台上的皇帝——只见康熙正站在高台边缘,掐着腰全神贯注地看着赛场,显然也被两个儿子的精彩表现吸引了。
他对鄂伦岱轻轻一摇头,打暗号:这场比赛一结束就上!
鄂伦岱把目光转向赛场,只见两位皇子已经逼近終点,不消片刻就能分出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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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道内。
两位阿哥緊緊胶着,时而你快一头,时而我先一步,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十四的箭术确实精湛,十箭中有九箭正中红心;而十三的骑术更胜一筹,总能在最刁钻的位置找到射箭的机会。
最后一个靶子设在終点线前,需要背身射箭。这是最难的一环,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两匹马并排冲向终点,十三十四同时转身,拉弓——
千钧一发之际,十四忽然飞起一脚,狠狠踢中十三的坐骑,十三连人帶马往旁一斜,射出的箭顿时偏离了预定轨迹,直冲靶场边缘报成绩的小太監。
小太監被帶着千钧之力的箭矢击中肩膀横飞出去。
十四完全不顾他的死活,趁机开弓。
就在他要射出这决胜一击时,恼火的十三甩开长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马头上。
马头被抽得鲜血直流糊住了马眼,马儿又痛有惊,带着十四疯跑狂颠,十四极力安抚,一时间收效不大。
这一变故让看台上所有人都慌了。
康熙急唤鄂伦岱:“快叫人过去看看,别让十四阿哥受了傷!”
为求稳妥迅速,鄂伦岱恳请直接射死发狂的马。禦前就有神射手,能保证一击必中。
可是老父亲关心则乱,谁也信不过,怒喝:“十四阿哥在马上,十三阿哥也在边上,谁能保证这一箭不能傷到他们?”
鄂伦岱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只得迅速点了两个御前侍卫飞奔而去。
不过先于他行动的,是场外的胤禩。一方面现场没人比他更擅长驯马,另一方面他比场上所有人都关心十四的安危。
鄂伦岱刚开始下场,他就已经到达场中央了。
在他即将追上十四时,十四的马忽然朝那肩头中箭的小太监扑去!
十四大喝闪开,可那小太监重伤之后又受惊,双腿发软,腦子发昏,哪能闪躲及时?眼看两只铁蹄朝自己踏来,竟嗝得一声翻着白眼抽了过去。
碗口大的铁蹄挟着风雷之势当头踏下,女眷们惊呼着蒙上了眼。
郭绵的心瞬间揪紧,却没有眨眼,虽然明知不太可能会有奇迹发生,还是隐隐期盼。
电光火石间,胤禩纵身跃下狂奔的骏马,如苍鹰掠空一般抓住小太监的脚,将他从马下拉了出来!
等女眷们睁开眼,不光小太监脱了险,连十四阿哥也已安稳落地。
“好!”康熙大声喝彩。
随即,整个校场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连被宫规和礼教紧紧束缚的女眷们都左顾右盼地讨论起来。
而胤禩恍若未闻,专注地安抚着那匹马,陪它绕着场子慢慢跑着。
郭绵的视线追着他,腦海里忽然蹦出三格格那句话:人人都想嫁八阿哥。
这一刻她相信,这不是一句恭维。
然而这个人深深爱着她。
她拿下华鼎最佳新人奖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台下的掌声,因为她知道真正支持她的人是场外的观众。
但现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喝彩声极为清晰悦耳,让她四肢百骸里都充斥着骄傲和自豪。
所谓夫妻一体,就是他的荣耀也属于她吧。
****************
很快,胤禩牵马离场。
鄂伦岱带着十三、十四两个皇子去御前回话。
太医也赶来救治那个倒霉的小太监。
在赛道恢复之前,比赛没法继续,场上的太监们全都忙碌起来。
各个看台上的观众都在讨论方才的事儿。
郭绵终于注意到那道炽热执着的目光。
她转过头,直视回去。
揆叙心里一慌,下意识垂眼,却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接着又抬起眼皮,大胆地对上她的目光。
这一刻他已经看不到其他人,听不到声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呼吸都忘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理智荡然无存,脑海只剩一个年头:只要她愿意魅我,我便为她驱使,不问是非,不管对错,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可惜他只在她眼里看到冷冷的威胁。
郭绵收回眼神,转头对佟佳舅母说想去更衣。
佟佳氏心中警铃大作。她早就注意到了揆叙,方才也有几双眼睛看到八福晋与揆叙交换了眼神,此时离席,不管他们私下见不见,都会惹非议。
但人有三急,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让她去。万般无奈之下,佟佳氏热情地邀请三福晋和四福晋同去。
两位福晋都是人精,有什么看不透的?若不答应,真出了事儿,丢了八阿哥的脸,只怕落惠妃和安亲王府的埋怨,只好跟着蹚这一趟浑水。
揆叙看到郭绵离席,正想不顾一切地尾随而去,忽被鄂伦岱按住肩膀。
鄂伦岱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这狐妖果然媚术了得,远远看你一眼,便能把你魂魄勾走。决不能让她留在八阿哥身边,更不能让她有机会接近皇上!”
揆叙后知后觉地感到有无数双眼睛在看自己,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方才他要是追了过去,只怕不仅无法在朝堂立足,更要被八贝勒当成眼中钉,非得除之而后快。
“咱们现在便将当夜情形呈报皇上吧!”他也觉得自己是中了媚术,决定尽快自救。
鄂伦岱目光欣慰,拉着他道:“别急,等皇上训完十三十四阿哥。”
这厢他们静等时机,那厢郭绵从更衣房出来便对几位福晋道:“舅母,两位嫂嫂,八爷方才只顾救人,可能有些拉伤,我见他离场时走路姿势有些不自然,心中有些担心,想过去瞧瞧,你们能不能在此等我一等?”
胤禩此时退回西侧看台等候上场。
郭绵若要过去找他,只能穿过校场,这一路没有一寸可以掩人耳目的地方,绝无私会男人的可能。
于是三四福晋便说不等了,先回看台,只留佟佳舅母在这里等——人家小两口要说悄悄话,跟过去亦是不合适的。
当然,那边看台上有许多叔伯兄弟,郭绵就这么冒冒失过去也不合适。她让小兰去给八爷传话,让他到中间碰头。
其实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是想提醒他注意揆叙。
揆叙是那晚的见证人之一,而且不该出现在这里。
此刻她看到鄂伦岱与揆叙凑作一团窃窃私语,更觉得他俩有蹊跷。
虽然这俩都是铁杆八爷党,但忠臣眼里的‘忠’,有时候和主子想要的‘忠’大相径庭。
她要提醒胤禩,不要被这两人的立场蒙蔽,以致疏忽了该有的防范。
第107章 第107章……
离她不遠的地方,两位太医正在诊治方才受伤的小太监。
他还昏迷着,为了不影响比赛,被人抬到了赛场边缘。
郭绵看他伤在肩膀,并不致命,以为他只是受驚昏厥,在太医的治疗下应該很快就能醒来,却见太医只是简单看了看便收起药箱,对围在那小太监身边的老太监道:“没救了,抬走吧。”
老太监面色大变,把耳朵贴在在小太监口鼻上听了听,忙不迭大叫:“两位大人請留步,他还有气儿!”
其中一个太医径直走了,另一个停下来回了回头,冷漠道:“只有出气而已,脈都摸不到了。赶紧抬走吧,别影响主子们看比赛!太子爷马上就要上场了。”
其实这小太监因驚吓过度导致心脏骤停,若能在三分钟内急救,太医们完全可以救回来。
他们就侯在皇帝御座后面,小跑过来的话,用不了三分钟。但这俩太医品级较高,平日里只给高阶主子看病——嫔以下的主子都不够格,更别提太监了。
要不是十三阿哥吩咐,他们斷不会来。
听说受伤的是个太监,走得不紧不慢。
到了这儿,一翻眼皮、一探脈,就知道无力回天了。只怕十三阿哥过会儿问起来会怪他们不尽心,才在小太监口中塞了一片人参,又在他人中、内关、素髎、涌泉等穴位上扎了针,这才宣布不治。
老太监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太了解他们的行事风格,壓根不相信治不了,只当他们不肯治,急急追上去,拉着那位太医的衣服,一面往他手里塞银子,一面苦苦哀求,“呂大人您行行好吧,小顺子才十六,打小净身入宫,就是为了养家里四个弟弟妹妹,一家六口指着他,他平日连块糖都舍不得吃,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有气儿,还有救啊!”
这一番拉扯引来了不少注目,包括站在不遠处的郭绵。
她定睛看了看,那小太监胸口确实还有微弱的起伏,且眼角似乎有泪光。
他还活着,他不想死!
“放肆!是本官见死不救么?是他没救了!”呂太医恼火地推开他,把他硬塞过来的一角碎银子扔的遠遠的,整着被拽皱的官袍厉声呵斥道:“区区一个杂役太监竟敢质疑本官的判斷!本官行医三十载,从未有过
一次误诊,此人受驚心停,脉象已散,便是大罗神仙在此也救不成!”
老太监顧不上捡银子,使劲抽了自己两个嘴巴,陪笑道:“奴才不敢质疑大人,只想求大人再試試。这孩子命不該绝啊,方才八貝勒已经把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求大人再试试吧啊,再试试!”
呂太医烦不胜烦,甩开他便走。
“医者当与阎王抢命,吕太医判死倒是比阎王还急!若躺在这儿的是王公贵胄,你也敢这般干脆斷生死?我看你只记得官帽,早忘了自己是个大夫!”
郭绵怒骂几句,大步走到小太监身边,二话不说跪坐下来——
小太监肩头还插着箭,半身浸在血泊中。一张稚气未脱的臉,瞧着不过十二三岁,枯瘦的身子骨嶙峋可见。
是个苦命人。
看到郭绵过来,他呆滞的瞳眸微微动了动,似乎在求救。
郭绵见他面色苍白、唇色青紫、双手微微抽搐,非常符合心梗的症状,又想起吕太医说过‘受惊心停’,基本能确定,当即决定先给他做心肺复苏。
“八阿哥救了你一回,八福晋再救你一回,你是有福之人,将来一定有出息,自己不要放弃!”
她撸起袖子,双手叠放在小太监胸部中间,一边快速大力地按壓,一边鼓励他。
心肺复苏非常挑战施救者的力量和耐力,一般要持續30分钟以上。
而郭绵救治的这个,因为耽误的时间太久,可能要花费更长时间。还不定有用。
****************
不一会儿,整个校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包括康熙。
听闻跪在小太监身边的是八福晋,这位喜好八卦的皇帝先是立即吩咐鄂伦岱过去看看怎么回事,然后慢慢皱起了眉。
等等,老八媳妇?
女眷这边已经炸了锅。
太子妃急忙遣人去查看情况,接着去請示贵妃:八福晋毕竟是皇子福晋,就这样不顧尊卑体面地跪在卑贱太监身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终究是不成体统,是否该将她强行带走?
佟佳贵妃是康熙恩宠舅家的工具,位份虽高,却没有宠。她自己也清楚,自己在皇上太后心里没什么分量,故而一生淡泊谨慎,无子无女,悠哉平安地活到了乾隆朝。
太子妃来请示她,她不仅没觉得被尊重,还烦得很。
她想,皇上太后都没发话,你来问我,我能说什么?谁不知道八福晋怀孕了!八阿哥二十二了还没一个孩子,这孩子多金贵啊。他是皇上最喜欢的皇子之一,他养母惠妃又是个跋扈护短的人,一个管不好,罪过都是我的。你这不是害我么?
心里虽恼,她却不想得罪未来的皇后,于是转头问惠德宜荣四妃:诸位以为该当如何?
四妃口径一致:等太后发话吧。
太子妃长舒了口气。她也怕八福晋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事,责任落到自己头上。只是因为身负管理职责,不得不把该说的话、该做的动作做到位。免得事后被指责。
太后派了身边一老一少两个得用女官过去‘请’八福晋过来回话。
那边八福晋身边围觀的人越来越多,康熙等不及鄂伦岱来回话,喝令梁久功拿西洋窥远镜来。
事发时,十三十四正垂首挨训,被他斥得大气不敢出。
康熙一索要窥远镜,十四阿哥的好奇心立马被挑了起来,冒着被踹的风险扭头张望——他眼力极佳,远远瞧见八嫂举止古怪,好奇得抓心挠肝。
十三阿哥不如他受宠,不敢像他那样明目张胆地看,只悄悄侧过臉,用余光扫了几眼。
这一看,却叫他寒毛直竖!
八福晋举止诡异,莫不是见了血气,体内的狐妖壓制不住,要现出原形?若她当众生吞了那小太监,场面必定骇人。更可怕的是,倘若她食人后凶性大发,冲撞了皇父……
他浑身一凛,电光火石间闪身挡在康熙面前,失声喊道:“皇父当心!”
康熙纳闷:“当心什么?”
当心狐妖!十三张了张嘴,几乎脱口而出,幸而在关键时刻想起这话决不能由自己来说。
说到底那晚他没在场,并未亲眼看那一幕,关于安亲王府私藏狐妖的说法,都是道听途说。关于八福晋被狐妖取代的说法,也仅仅是从鄂伦岱口中听说。此人素与八哥交好,倘若到了皇父面前忽然改口不认,他就成了污蔑嫂嫂、构陷安亲王府的罪人。
皇父最恨手足相残。
还是让粗疏少谋的鄂伦岱说吧。
他讪笑一下,改口道:“当心踏空。”
康熙的目光如鹰隼般钉在他脸上,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却并未挪动半步。
***************
这厢鄂伦岱飞奔而来,太后身边的两个女官紧随其后。
西侧觀景台上的宗室子弟们俱都围上来。
胤禩还是比所有人都先一步。
小兰被他远远甩在后面。
他见郭绵卖力按压小太监胸口,发髻松散、满头大汗,裙子上还沾了泥巴和污血,不禁大惊:“绵绵,你在干什么?!”
“在救人!”郭绵抬头看了他一眼,喘着粗气断断續续地说:“你来得正好,我快撑不住了,你来接替我。注意看我的手势、节奏和放置的位置,接下来你就像我这样继续按压。”
胤禩看了眼旁边神色怪异的太医,犹豫了一瞬,并未多问便果断跪坐在另一侧,按她的指示接过救人的接力棒。
起初他不太敢用力,怕把那小太监单薄的胸腔按碎。
“用力,再用力!”郭绵不断指导,直到他的力度足够,“保持这个力度不要停,按轻了起不到心肺复苏的作用。”
“好。”
围观者见状无不瞠目结舌:八貝勒不仅不拦着八福晋作怪,竟乖乖听她指挥,真是夫纲不振啊!
但最令他们震惊的一幕还在后面。
胤禩按压了一炷香的功夫,小太监开始有进气儿了,但非常微弱。
郭绵意识到光做心肺复苏可能不够,便开始指挥胤禩对小太监进行人工呼吸。
“你是说嘴对嘴吹气?!”
胤禩虎躯一震。
首先他非常厌恶男风,一想到和男人肌肤相亲就反胃。
其次,小太监嘴唇乌紫,唇边沾满涎液,看起来无比恶心。
最后,身边人太多,舆论压力极大。
郭绵知道他很为難,却不得不坚持:“是的。而且必须用嘴严严实实包裹住他的,朝里面不断吹气,同时捏住他的鼻子,防止气体逸出,才能尽可能把空气送进他肺里,帮他恢复自主呼吸。”
“荒唐!”太子终于忍不下去了,厉声呵斥:“老八,你是何等身份,怎可屈尊为这卑贱阉人渡气!太医何在?”
吕太医连忙上前,“回禀太子,臣与王太医均已诊过,此人脉象已散,心跳已止,便是大罗神仙在此也難以回天。福晋分明听得真切,却信不过臣等,执意当众自轻,如今又要作践八贝勒,臣实在不懂。恕臣无起死回生之能。”
起死回生?
鄂伦岱蓦地一凛。
他很清楚‘八福晋’有这个能耐,却不知道她为何将自己置于此等千夫所指的境地。
但他深知狐妖狡猾,因而并未轻举妄动,冷眼看太子发难。
“郭络罗氏!你用了什么妖法让堂堂一个皇子对你言听计从,你教唆阿哥对一死尸嘴对嘴吹气,究竟意欲何为?难道你与这小太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想要施妖法将皇子的寿数福气借予他?”
不等郭绵开口,胤禩倏然抬眸,眼底寒芒如刃:“太子慎言!若我福晋真通妖法,何须在皇父、太后并诸位母妃跟前作此一举?我福晋从未踏足南苑,更不认识这个太监,今日甘冒大不韪亲施援手,皆因王吕两个太医医术太差,医德败坏,见死不救。臣弟记得去岁太子爷的爱犬奄奄一息时,吕太医守着它从寅时忙到戌时,而今,这小太监分明还有呼吸,他却急着要走——”
吕太医脸涨得通红,刚要辩解,便听十阿哥嗤嗤嘲
笑:“好一个狗腿子太医,哈哈哈哈,那狗死后他是不是还去吊丧哭坟了?”
老四偷偷掐了他一把,低声呵斥:“闭嘴!”神仙打架你一小鬼掺和啥!
胤禩迎着太子冷锐的目光,坚定不移的维护着自己的妻子:“我配合她,只因我们夫妻一体,心意相通,不把人命当草芥。”
说罢便俯下身,往那太监嘴里吐气。
“老八不可!”
“八哥不要!”
“贝勒爷别!”
一声声惊呼汇聚成一道响亮的惊雷。
传到各个看台,简直要把看台上的人急死。
康熙一边怒骂鄂伦岱罔顾圣旨一去不回,一边又把十三派了过去——
十三不想去,只想在他跟前护驾,十四倒是脚上生刺早就站不住了,争着抢着要去。可康熙太了解他,一旦派他过去,他只会一头扎进热闹里,更难回来。
十三不敢抗旨,飞奔而去。
第108章 第108章……
吹了几次气,小太监的状态却没有明显改善,胤禩不禁怀疑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又要分心思索倘若救不活該如何收場,急救动作難免不到位。
郭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要这个连接吻都不会的男人,片刻间学会人工呼吸,确实有些强人所難。
其实就不應該浪费时间教他,應該由她自己来。
只是——
此情此景下,土著郭絡羅氏不可能给一个卑贱小太监做人工呼吸。
从她跪在小太监身边那一刻,就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极力将她往角色定位上拉。
同时,急速消逝的生命,又在无声呼唤她本人:郭绵救我,只有你能救我!我不是NPC,我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不想死,我不该死!凭什么主子命贵我命贱,这不公平!
那其实是郭绵的良心在呐喊。
此刻她必须选择做自己。否则她将永远被困在‘郭絡羅氏’这个壳子里,只有永远当她,才不会遭受良心的谴责。
只是,这个壳子一旦破碎就不可能恢複如初了。
人命关天,生死可能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
“我来!”她终于咬了咬牙,推开胤禩,深吸一口气俯身下去。
唇对唇的刹那,乌泱泱的声讨戛然而止。
四周静的好像凝固了一般。
胤禩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臉上先是青白如纸,转瞬又涨得通红,眼底翻涌着惊怒和不解。
刚赶到的十三就像被雷劈了一样。
太后派来的女官就像大白天见了鬼。
阿哥们和宗室子弟表情各异。有的震惊恼火,有的鄙夷厌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心神荡漾——八福晉连小太监也可,那岂不是人人皆可?
只有鄂倫岱感到一丝庆幸:这下好了,不必担心八阿哥对此妖留恋不舍了。
“荒唐!堂堂皇子福晉,竟与阉人口对口……”
“自甘下贱!不知廉恥!这就是安亲王府教出来的姑娘!”
“她疯了,肯定疯了!”
陆陆续续的,各种谩骂响了起来。
十三终于回过神来,转身飞速折回看台。
胤禩被兄弟们强行拉起来,耳边充斥着,‘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丢尽皇家臉面’,‘这种媳婦不能要了’,‘当着你的面尚且如此,背着你更不知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郭绵惊喜地抬起头,“他活了!他活了!我们把他救活了!”
可是没有人与她分享这份喜悦。
胤禩已经被人拉走了,头也不回。
刚才给吕太医磕头的老太监也跑了——怕被连坐。
旁人更不可能在乎一个小太监的死活。
方才还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此刻却如潮水般急速退散。人们远离她,就像毒贩远离卧底警察,活人远离小鬼。
总之,‘八福晉’绝对不再属于他们的圈子。
郭绵知道,从现在起,‘郭络罗氏’社会性死亡了。
等待她的只有两个结局,其一被康熙休回家,其二,在胤禩的极力争取下,降为妾室,留在贝勒府,但从此只能深居内院,再也不能出席皇室活动。
也许胤禩不会去争取,郭绵想,他已经弃我而去。
其实也不難理解。
他从小因母亲身份卑微受尽歧视,打拼多年才赢得尊重,现在又因为我,被一棒子打回原形。
他肯定恨我。
他处处配合,极力维护,我却没能把他的利益和感受放在第一位。
他肯定怨我。
他从小要强,得知历史结局后,越发想赢过老四,证明自己才是天命所在。先前我的来历、身份、容貌,能滿足他的虚荣心,现在我成了他的笑柄。
他肯定不想再见我。
也罢。
反正我留在这里只会耽误他、拖累他,干脆让八福晋今天就‘杀青’吧!
不知道昨晚胤禩劝我做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这个灾难性的局面?
郭绵嘴角泛起苦笑。
****************
鄂倫岱直到此刻还没想起要去康熙面前複命。
他看着跌落神坛的狐妖陷入沉思。
当初她穿血裙从画中走出来,抬眼间仿佛有改天换地的神威,令人心生敬畏,不自觉下跪。
正因为如此,当发现她取代郭络罗氏成为八福晋时,他心中充滿恐慌,以为她此番现世的目的,便是让八阿哥成为另一个纣王,在她的蛊惑和协助下,杀老皇帝取而代之,随之霍乱天下。
所以他极力劝说揆叙去皇上面前陈情,欲将她置于死地。他们做好了被挖心炮烙的准备。
谁知还没开口,她就触怒整个皇族,惨遭八阿哥遗弃。
现在,她的衣裙上又沾滿血污,却神光暗淡、气势不再,只让人觉得脆弱无依,可怜可叹。
念及此,鄂伦岱脑子里一激灵。我怎么会觉得她可怜?难道我也在无形中中了她的魅术?
太子给他打了个眼色,提醒他,此时正是揭穿八福晋真面目的好时机,他冷哼一声就走了。
说到底,鄂伦岱想揭发八福晋,是为胤禩好,也是为大清好。
‘八福晋’已犯下弥天大错,单是为了皇家体面,皇上和八阿哥也留她不得。此时揭穿她,除了令八阿哥和安亲王府陷于险境,毫无意义。
他才不做太子的马前卒!
***********************
人群散去。
太后身边的女官很快去而复返,这回是帶着旨意来拿郭绵回去问罪的。
佟佳舅母抢先冲过去扶起郭绵,贴着她的耳朵嘱咐:到了御前,上仙只管装懵,就说自己完全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我自会去说,先前家里遭过狐仙,许是大仙上了你的身,才做出方才的举动。我会请皇上请道士来做法,放心,我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买通道士,不让他真正伤害上仙——此法虽险胜算却高。
确实有点胜算。
一废太子后,康熙相信太子发疯是因为被魇镇,迅速原谅并复立了太子。
连一国储君发疯都能用玄学解释,八福晋发疯應该也能。
但意义不大。
这个社会对女人的包容度极低。就算康熙不处置她,也改变不了她社会性死亡的事实。更改变不了胤禩将因此被整个阶层恥笑的事实。
郭绵平静地摇摇头,“倘若那样,安亲王府当初瞒而不报,使得皇家今日颜面尽失,可谓罪责重大。倘若再牵出替嫁之事,只怕有满门倾覆之祸。为今之计,你们只有坚决与我割席才能自保。”
佟佳舅母脸色惨白,眼神却异常坚定:“上仙可知,人间佛门香火最盛,但佛门有槛,贵贱有别。唯上仙待众生平等。王府的小世子救得,卑贱的小太监也救得,在我心里,上仙才是真神。何况当日若非上仙替嫁,安亲王府早已罹祸。我虽是一介女流,却可以拍着胸脯对上仙保证,安亲王府绝没有恩将仇报的败类。我们与上仙共存亡!”
郭绵惊讶地看着她。
且不说安亲王府怎
样,康熙大舅佟国纲绝对是个人物,自己刚了一辈子,最后刚死在战場上,他这一儿一女也都随他,没一个怂包孬种。
“既把我当神,就不要与我共进退了,我有不死身,你们可没有。”郭绵帶着一丝敬意推开她,微笑着嘱托:“这小太监只是暂时捡回一条命,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后续治疗。你若能帮得上,尽可能照拂一二吧。”
佟佳氏含泪点头,“上仙……”
郭绵已迈开大步,朝女官们迎去。
…………………………
郭绵被带到了康熙的看台前。
看台上多摆了两张椅子,一张坐着太后,一张坐着太子。
有点像三堂会审,规格却比三堂会审高太多。
太后身边站着贵妃太子妃等,太子身边站着众阿哥——唯独不见胤禩。
台前还围了一圈大内侍卫,鄂伦岱列中,揆叙在右。
审判她的阵仗如此隆重,竟然只是因为她救了一个太监。
这场景真是荒诞而魔幻。
这要是在现代,这事儿会被媒体当作正面典范,争相颂扬,她的观众好感度会蹭蹭上涨,能因此接到更多广告和片约,从而名利双收。
这就是‘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现实写照吧。好的社会制度鼓励人做好事,腐朽的封建统治让人把阶級秩序看得高于一切。
郭绵感到恶心透顶。
她很想在‘杀青’前玩把大的。
若此时高喊一句‘玄烨,过来听本尊讲讲大清是怎么亡的’一定能炸翻全场。
这是她穿来的第十天。
假如还像上次一样,第十二天就能穿回去,那么只要能镇住康熙两天,就能平安回家。
只是,她走后胤禩必定要倒大霉。
他从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儿,何必害他?
算了,站好最后一班岗,演好最后一场戏。
她艰难地跪下去。
“郭络罗氏,你可知罪?”太后首先发出质问。
她是封建礼教和阶級秩序的最高维护者之一,更是皇族女眷的最高领导。任何一个女眷犯错,都会被视作挑战她的权威。
郭绵抱着‘早认早判早杀青’的想法,果断滑跪:“孙媳知罪。我目无尊卑,不知廉耻,辜负了太后、皇父和额涅们的期待,对不起八爷的厚爱,我自知不配做皇家媳婦,请皇父将我从宗谱玉蝶中剔出,下旨命八爷休妻。”
太后一下子没接住这话。
其他人也都傻眼了。
在大家的想象中,她应该极力为自己辩解,或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极力恳求从轻发落。
这才是应有的态度。
而她这么轻描淡写,给人的感觉就是——我不服,但我懒得跟你们掰扯,我早就不稀罕当你们家媳妇了,快把我休了吧。
康熙阴沉着脸道:“你虽认罪,然朕见你毫无悔意,提起休妻也非常平静。莫非你对八阿哥早有不满,亦或者当初便对朕指婚不满?”
郭绵坦然望着他——
在此之前,她从不敢直视他,因为他是大清皇帝,是公公,皇权和封建伦常双重威压,使她不得不低头屈膝。
但现在,‘郭络罗氏’这个壳子已经裂开了,郭绵的自我意识主导着她。
“皇父明鉴万里,烛照幽微,什么都瞒不过您。儿媳的确不悔,即便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还是会救那个太监。应该说,不管躺在那里的是谁,我都会这样救。在我心中,每一条生命都很可贵,没有贵贱之分。在生死面前,也没有男女之别。”
对现代人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但在清朝皇族听来,根本不可理喻。
康熙本人就把贵贱分得无比清晰。
他的皇后只能出自顶级豪门:孝诚仁皇后是索尼孙女,孝昭仁皇后为遏必隆之女,孝懿仁皇后则来自母族佟佳氏。
他给嫡子和庶子的待遇天差地别:胤礽在饮食、礼仪规格远超庶子。他曾骂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就是将母族出身的贵贱烙印深深打在胤禩身上。
在官员任用与后宫等级制度上,康熙同样严守贵贱之分。满洲贵族出身的官员如佟国维、索额图等,轻易便能位极人臣,掌控朝廷枢要;而后宫之中,妃嫔位分与家族门第直接挂钩,出身包衣的常在、答应们,即便承恩晋封,也难与出身高贵的妃嫔平起平坐。
因此,郭绵这几句,算是踩到了康熙的雷点。
康熙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没有贵贱之分,也没有男女之别,这就是你从小受的教养?”
第109章 第109章……
郭绵道:“没有人这样教过我,我只是读过书。《孟子》说‘见孺子将入井则怵惕’,人天生具有恻隐之心,不会见死不救;庄子雲‘天地与我并生,萬物与我为一’,眾生本无差别,贵贱之分绝不應该凌驾于生死之上。《金刚经》雲‘无我相、无人相、无眾生相’,萬物轮回,世间本无永恒之贵贱。
如果下辈子我成了身份卑贱的人,当我不幸受伤或生病濒临死亡时,我希望人们不会因为我的身份见死不救。
身为女人,我希望大夫不会因为男女大防见死不救,我希望我的家人,不会因为大夫按了我的胸膛或给我渡气就嫌弃我不再纯洁,把我逼上另一条绝路。
除了朝廷,民间任何力量都不能能引导这些观念改变,唯有皇父能给世间千千万万卑微贫贱之人带去希望。若不能,那便只有一句诗可表我心——”
她一字一顿,声音如金石相击: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好一个‘我以我血荐轩辕’!”
康熙眸中暗流涌动,既惊于她引经据典的锋芒,又忌惮这眾生平等之说动摇统治根基。
他想,此女若为男子,好好调*教,可为国之利器……可惜,她终究是妇人。
整日燒香拜佛的太后嫔妃们笃信轮回,听完这一席话,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佛性。
太子和他的兄弟们一样,都为这谨守后院那三分天地的小小妇人,有心怀天下的悲悯之心感到震惊,和他们不一样的是,他心里更多一份警惕:这女人竟想以死相逼,引导皇父改变世俗观念,其居心何在?!
“八福晋读书这么多,應当知道《女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吧?也应当知道《礼記》有云‘男女之别,国之大节’。”他言辞犀利地质问,接着轻飘飘地嘲讽:“区区女流,怎敢妄议国本?”
老四不屑地勾了勾唇,太子身边能人如云,自然瞧不上区区女流。可那些所谓的栋梁之臣,哪个不是汲汲营营的禄蠹?滿朝文武,有几个心里装着百姓?愿为苍生洒热血的,更是凤毛麟角。
眼前这人却不同。
胸有丘壑,腹藏锦绣,更難得的是这一身铮铮傲骨。
这般人才,百年難遇。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
可惜.……
可惜是老八的人。
可惜……爺还不是皇帝。
鄂伦岱怔怔看着跪得挺直的郭绵。他原以为此女必是祸国妖孽,她却为天下卑贱之人舍生忘死。这般赤子之心令他羞愧難当。
而揆叙被那句诗彻底俘虏了。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是何等孤绝、滚烫!
这气魄風骨,乃至遣词造句,正是他半生所求而不得的文人至境。
“太子所言極是,男女大防,乃国之大节。”太后严厉地斥责道:“女子气节重于性命。真到了需借气续命的境地,便是天命该绝。若因贪生而坏了纲常伦纪,莫说来世难投富贵胎,现世便要被戳断脊梁骨。唯有守得住礼教清白,含笑以死全节,方得祖宗庇佑,保这世代的人上之位。”
什么?天命该绝?
郭绵:……希望你临死的时候也能这么潇洒。哎,我跟1995年出生的郭真真都有代沟,何必跟这群出生在一六几几年的老古董白费口舌。
她再次滑跪:“太后教训得極是。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不可原谅。我愿意改名叫阿其那。”
太后:……
康熙:……
众人:……
郭绵接着又转向康熙:“儿媳对皇父赐婚充滿感恩,对八爺更没有半分不满。我能平静地提出休妻,只是因为经此一事,我已经深刻地认识到,只有远离我着这种人,他才能过得更好。请皇父成全。”
“八嫂!”老九忽然喝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说话做事簡直完全变了个人,你是不是中邪了?!”
他其实是在暗示郭绵,快装做中邪,只要能给大家一个交代,太后和皇上会看在八哥的面子上从轻处置你的!
太子冷笑道:“怕不是中邪那么簡单。”
“哦?”康熙看向他:“你知道什么?”
太子起身回话:“回汗阿瑪,儿臣略听了些传闻,先前觉得太荒谬并未当真,现在看来……要不还是先听她怎么说吧。”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引得众人心痒难耐,窃窃私语。
要说出来了吗?揆叙紧張的出了一手汗。
鄂伦岱一直在看他,他不敢回视,因为他已经决定反水。
他不想说出她的身份。
这些凡人不配了解她!
人间不配拥有她!
所有人都在等郭绵的答案,好像只有她自认‘中邪’才算真正的妥协,才算圆了各方面子。
偏偏她不是个圆融的人。
“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道,语气坚定:“请皇父下旨令八爷休妻。”
太后失望至極。
后妃一片叹息。
康熙重重哼了一声,“那你的孩子呢?被休之后,孩子怎么办?”
啊?
郭绵蓦地愣住。她完全忘了自己现在在别人眼里是带球状态。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儿臣绝不休妻!”
郭绵的心往下一沉。
他不肯休妻,那就只剩第二天路可走了——贬妻为妾,金屋藏娇。
郭绵本已下定决心‘杀青’,以后不再来了,所以对做妻还是做妾无感。
只是想起他从前说的‘你要在外行走,必得以皇子福晋的身份,除此之外任何身份都会委屈’,难免觉得……心塞。
从前他生怕委屈她一丁点,现在他觉得她已跌落神坛,可以受委屈了。
胤禩大步而来,屈膝跪在她身边,带来一阵潮湿腥气。
她愕然转头,只见他浑身湿透,身上还沾着几片树叶,像是刚被人从湖里捞上来一样。
郭绵心里的难过哀怨顿时被惊悚愧疚取代了——不是,对你伤害这么大么?投湖自尽去了???
显然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
“老八,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太子一脸关切,口吻却是幸灾乐祸的。
胤禩淡淡回道:“多谢二哥关心,方才去更衣,不小心失足落水,无碍。”
事实是,郭绵和小太监口对口那一幕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刺激,当时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稀里糊涂被老四和老九拉走,不过隐隐还惦記郭绵,知道不该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为了尽快冷静下来,他撇开那俩人,跳进湖里泡了一会儿。
深秋的湖水很凉,非常醒脑。爬出来后冷風一吹,效果更好。
胤禩现在冷静极了。
太子笑道:“是失足就好,二哥真怕你想不开。”
失足就好?!郭绵简直气炸,忍不住想说:好的话你多失几次!天天失!
然而刚要張嘴,右手忽被胤禩握住。
他的手冰凉!
郭绵扭头看去,只见他脸色泛白,唇色发紫,牙关微微打颤,分明冷极了。
这要不是在大清,她怎么也得脱件衣服给他穿!
好在惠妃也注意到了他的状态,已经吩咐人去拿布巾和披风来。
胤禩没有看她,目不斜视地看着高台上的太子,朗声道:“二哥说笑了,我怎么会想不开?从今往后,我福晋的姓名与功德将流传千古,我高兴骄傲还来不及呢!”
“流传千古?孤没听错吧?”太子就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扫了众人一圈,发现大家的表情和他差不多。
十三道:“二哥,八哥是不是起燒了?”
老四斜了他一眼,接着捅了捅老九,老九立马会意,上前一跪,大声道:“汗阿瑪,八哥身子弱,这时节落了水,再受了风,怕是要害一场大病。要不先送八哥八嫂回府,等八哥身子好了再料理此事?”
康熙置若罔闻,喝问胤禩:“老八,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胤禩中气十足地答道:“儿臣岂敢在皇父面前妄言。八福晋今日所创救命之法,能在危急之时挽回性命,若能广传天下,必能活人无数,此乃千秋之功,足可彪炳史册。皇父若不信,尽可宣太医来问,他们必知此法之精妙。”
康熙摆摆手,让人将王太医和呂太医请来。
胤禩让他们复述当时的诊断结果。
两位太医口径一致,非常肯定地说小太监当时心跳已止,脉象已散,救无可救。
康熙道:“可朕听说他不仅没死,现在甚至可以自行走动。”
呂太医意味深长地反讽道:“看来八福晋是神仙下凡。”
康熙素来不信鬼神,吕太医这句话在他听来,纯粹是无能的遮羞布,他冷笑了一声,喝道:“胤禩,你来说!”
胤禩道:“汗阿玛容禀。两位太医方才断言此人必死,然八福晋却徒手将其救活亦是事实,足见她所用之法精妙绝伦。儿臣细察此法有三奇:其一,不假金针药石,徒手可施;其二,简明易学,纵是乡野村夫亦可习之救人;其三,见效神速,确有起死回生之效。众人见证,儿臣亲试,绝无欺哄。若将此术广传天下,可使我朝仁政广布。八福晋献此济世良术,实乃上承天心,下恤民瘼,其功德岂止泽被当世,更将惠及千秋万代。”
康熙的神色发生了微妙变化。
太子观察细微,忙道:“汗阿玛,八弟这话说的不够严谨,小太监不是八福晋徒手拖回来的,而是吸了八福晋的气之后才活过来的。方才儿臣等及太后身边的两位女官均看得真切,八福晋口对口给那太监渡了气。而且,连太医都不知的救人之法,八福晋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胤禩正要说是侍妾张氏所传,郭绵忽然捏了捏他的手——
她迄今还不知道张氏的存在,怕胤禩圆不好,便主动接过话把,侃侃而谈:“太子爷应当听过,我自成婚后一直卧病在床,久而久之,便自寻些医书来看。东汉张仲景的《金匮要略》有记载救助自缢者之法,云:‘一人以手按据胸上,数动之’;意思是,多次按压胸腔,可辅助心脏恢复跳动。晋代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记载帮助人恢复呼吸的方法,曰:‘塞两鼻孔,以芦管内其口中至咽,令人嘘之’。这是说,堵住口鼻,向患者口中渡气,可助其恢复呼吸。所以,我用的法子,并非自创,而是将两位先贤的方法结合到一起。当时我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十阿哥忍不住讥笑:“王太医吕太医没看过这两本书?”
王吕两人面红耳赤。看是看过,没想到能这样用。
当然也不能怪他们。
到了二十世纪中期,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才开始在中外医生的探索实践下结合使用。
郭绵之所以了解得这么清楚,完全是因为自小喜欢高危运动,上急救课的次数太多。
康熙怒斥王吕二人医术不精、医德不良,是导致八福晋犯错的罪魁祸首,将他们当场革职查办。
处理完他们,胤禩立即请康熙允准,将八福晋今日用的急救方法命名为‘八福晋急救法’,并为八福晋刻碑立传。
郭绵简直要被这个两极反转晃晕了。
胤禩你真没发烧吗?你爹娘奶奶兄弟正在批斗我呢!人家还没说放过我,你就让人家表扬我,还要表扬给全天下乃至后人看,是不是有点太蹬鼻子上脸了???
第110章 第110章……
老四料定康熙绝不会答应,为了帮老八夫妻,立即出列恭敬地说道:“汗阿玛明鉴,儿臣以为此法确实功在千秋。然,若以‘八福晋急救法'傳世,显得不够庄重权威,毕竟八福晋并不是济世名医,再者,只怕市井小民因此名想入非非,将今日之事演绎得不堪入耳,于八弟之颜面,皇家之体面无益。不如”
他略作停顿,目光诚恳地望向康熙:“不如以汗阿玛年号命名,称作‘康熙急救法'。一来彰显汗阿玛仁心济世之德,使天下百姓皆知此乃圣主恩泽;二来此名庄重威严,可杜绝市井流言;三来,此法若能流傳后世,当与正在编纂中《康熙字典》和《历象考成》并列,成为彰显汗阿玛文治武功的又一盛举。”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至于八弟夫妇的功劳,儿臣以为可在太医院设立专档,由院正親自記录始末。既保全事实本相,又不至因名号之争而损及朝廷体统。若汗阿玛恩准,儿臣願親自督办此事,务求記载详实,傳承有序。”
说完,他恭敬地补充道:“此乃儿臣愚见,一切还望汗阿玛圣裁。”
他这个提議令康熙極为心动。
康熙从政四十二年,先后平三藩、收台湾、親征准噶尔,武功赫赫,文治方面却没有太多建树。
正是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空缺,他才下令编撰《康熙字典》和《历象考成》。这两部书才剛剛起了个头,不知在他有生之年能否完成,如今这‘康熙急救法’已然成型,倒是能立即在文治空白上添上一笔。
不过他有点不好意思就这么霸占人家的功绩,也不太好处理八福晋——要是记她这一功,不仅不能罚她,还得奖她,那尊卑何在?礼教何在?!
胤禩心思复杂地看了老四一眼。
其实他原本就打算待康熙驳回‘八福晋急救法’,再提出‘康熙急救法’,好让皇父明白,自己和八福晋願意将这功绩让出来成全皇父的文治武功,請皇父为八福晋正名。
没想到被老四抢了先。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老四绝不是‘捡漏王’,老四能坐上皇位,靠的是实力——他精明周全,極擅长揣摩人心,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必有收获。
现在皇父必定覺得老四周到贴心極了。其他儿子各有算计,只有老四想着皇父。
不过老四这一表態,至少是公开支持八福晋,对于扭轉当前不利局面至关重要。
胤禩不再多想,立即跟着表態:“多谢四哥提醒,儿臣以为四哥的提議极妙,叫‘康熙急救法’更合适。”
康熙的目光悠悠飘到郭綿身上。
这个法子是她想出来的,人也是她救的,她又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她要是不同意,此事办起来没那么漂亮。
郭綿这点覺悟还是有的,演技更是不在话下。
为了尽可能恢复胤禩的名誉,补偿对他的伤害,她非常虔诚地俯首拜請:“儿媳今日之举虽属情非得已,但确实损害了皇家体面,也伤害了八爷的颜面,儿媳万死不足以赎罪,惟愿今日事止于南苑,切不可令百姓知晓。皇父仁慈爱民,四海皆知。急救之法只有以皇父之名传播,此法才能真正惠及千秋。请皇父以年号命名!”
康熙沉吟片刻,状似无奈地看了口气,轉头对太后说道:“额聂有没有觉得老八媳妇这脾性很像一个人?”
太后不是他親娘,也不曾养育扶持他,在政治上对他毫无影响力。
她看得出来康熙很想要这个功绩,自知阻拦不了,却猜不出他要拿谁做梯子,便含糊道:“是有点像一个人,但本宮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一时想不起来。”
康熙摇摇头:“不怪额聂记性不好,其实您进宮时,那位长辈已经出宫去了。想来关于她的事儿,都是听宫里一些老人说的。朕也是听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偶尔提起,对她有些许了解。”
太后反应过来了,“皇帝说的是先帝废后,哀家那位堂姑?”
顺治废后是孝庄的侄女,顺治八年册为皇后,顺治十年被废,先降为静妃改居侧宫,之后被送回蒙古改嫁。
“正是。太皇太后曾说,废后秉性善良天真,初进宫时深得皇父欢心,只是脾气过于耿直急躁不懂變通,才渐渐因为一些琐事误会,与皇父生了嫌隙。”
太后稍一思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情不愿地拿自家姑姑给他搭梯子:“皇帝说的是。老八媳妇儿确实像废后,一样的容色秀丽,一样的秉性善良,一样的耿直脾气。其实哀家起初便觉得既是为了救人,举止出格一些也无伤大雅。只要略惩小戒,记住这个教训,日后不再犯即可,谁料她梗着脖子要休书……”
胤禩用眼梢冷冷扫了眼郭綿。
郭绵赶紧调动情绪,哭道:“孙媳知错了,孙媳不想被休,孙媳只是太内疚,太害怕了,不知怎么赎罪才好……呜呜呜呜……”
因为方才她发表那番逆天言论,太后原本对她极其厌恶的,眼下这么一哭,又好看又可怜,太后的心一下就软了。
再加上皇帝的立場改變了,她得积极配合,才能使皇帝的轉变没那么生硬,便派身边的大嬷嬷亲自去扶她。
理由倒是现成的:她肚子里怀着胤禩第一个孩子,不可大意。
她一表态,她的头号下属——佟佳贵妃立马跟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八福晋虽有错,但功劳更大,善哉善哉。
这几个大boss的态度一转变,其他人也跟着纷纷转向。
老三、老九、老十、小十四纷纷出列恭贺康熙。
四妃开始安抚郭绵。
太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数次暗示鄂伦岱揆叙,让他们出場揭穿八福晋的真实身份,然而此二人毫无反应。
他实在不肯错过这个好时机,眼睁睁看着胤禩扭转乾坤,真把八福晋捧成济世功臣,便提点十三,让十三打头。
十三心里万般抗拒,却顶不住压力,只好站出来,“汗阿玛,儿臣有事启奏。”
“哦?”康熙想起八福晋刚开始救太监时他有过奇怪的举动,料想他要说的事儿与八福晋有关,且不是好事儿。
康熙摆手道:“朕累了,明日上个折来说吧。”
十三硬着头皮说道:“事关‘康熙急救法’到底可不可用,儿臣不得不现在说。”
所有人一静。
太子道:“阿玛,此法关乎您千秋万代的圣誉,更关乎天下医道正统。若未经太医院反复验证便冠以年号推行,一旦有误,恐伤朝廷威信。十三弟既有所察,不妨当廷奏明,也好让您及诸位阿哥共议,以免日后贻误苍生。”
康熙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准。”
十三舔了舔唇,刚要开口,忽听胤禩道:“十三弟,汗阿玛素来偏疼你,对你寄予厚望,是以每次南巡必令你随侍左右,议政常询你见解,这份恩宠令许多兄弟艳羡非常。今日你要说的话,不仅关乎八福晋,更关乎你的前程。可要想清楚了——皇父的信任,得之不易,失之却只在一念之间。”
十三呼吸一滞,拳头发出咯吱咯吱声。
太子温声劝道:“十三弟,老八说的对,汗阿玛对你钟爱有加,你切不可让君父受蒙小人蒙蔽。你既已开了口,不如把话说完。若真有什么不妥之处,当着汗阿玛和诸位兄弟的面说清楚,既是尽忠尽孝,也是对八弟妹的维护。”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胤禩,又道:“皇阿玛素来明察秋毫,你只管据实以告,不必有所顾虑。”
他们俩打了这一段机锋,又一次成功挑起了众人的好奇,大家都眼巴巴看着十三。
康熙此时已经看出来,十三是受太子驱使,他亦深知,太子因阿吉被斩对老八怨憎颇深,此时定要借题发挥,因此,十三尚未开口,他心中已存了三分不信任。
十三硬着头皮说出‘白
狐报恩’和‘白狐替嫁’两个传闻,然后道:“八嫂到底是用医术救人,还是用妖术救人,请汗阿玛明鉴。”
话一落地,康熙不仅感到荒谬,更对太子这一招无比失望。
“太子。”
太子赶紧起身。
康熙斜睨着他,“这便是你方才没说出口的坊间传闻?”
太子肯定地答道:“正是。儿臣听闻,鄂伦岱和揆叙当夜就在安亲王府,亲眼见狐妖穿画而来。”
康熙听闻此事还牵涉朝中大臣,且这两人此刻都在现场,不免怀疑是太子安排的,怒火中烧地大喝:“鄂伦岱,揆叙,上前回话!”
鄂伦岱和揆叙立即站出来。
康熙喝问:“太子所言可否属实?”
郭绵有些紧张——替胤禩紧张。待会儿万一暴露,该怎么保全他呢?
胤禩捏了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她心里的不安倏忽飘散,只剩坦然。不管面对什么境况,他一定有应对策略。
“回主子话,八福晋出阁前,奴才确在安亲王府喝过酒,席上听闻八福晋于永安禅寺救了一只白狐,别的未见。”鄂伦岱大声道。
太子脸色一变,不过知道他一家都是硬骨头,便没在他身上做无用功,而是目光凌厉地看向揆叙。
揆叙沉吟不语,似乎在做思想斗争。
“揆叙,皇上在此,你怕什么?”太子悠悠提醒。
康熙起身走到他身边,沉声道:“将那日情形如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朕决不轻饶!”
“奴才绝不敢欺瞒皇上!”揆叙扑通跪地,急促地说到:“奴才当时亦在场,大家喝到七分醉时,鄂伦岱大人说起新得了一副奇画,奴才自恃有几分才情,素来喜欢附庸风雅,便央求他拿来共赏。鄂伦岱并未吝啬,立时着人取画,不多时便将画取来。那确实是一副奇画,我等皆为之失神。”说到这里,揆叙似是陷入回忆中,一时怔忡。
“画的什么?”太后忍不住问。
揆叙回过神来,忙道:“那是一副半人半狐画像。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白狐,栩栩如生。大约是因为太真了,安亲王府一个送酒的婢女误以为是白日里八福晋救得狐妖现身,便叫来了福晋等人。她们见了画大为吃惊,竟说画中人相貌与当时并未出阁的八福晋极为相似。之后,京城便有了‘白狐报恩’和‘白狐替嫁’传说。这便是奴才当日所见所闻之全部,请皇上太后和太子明鉴。”
康熙沉声道:“那画何在?”
揆叙道:“当时被鄂伦岱大人收回了,至于现在在何处,奴才不知。”
康熙转向鄂伦岱,鄂伦岱梗着脖子道:“烧了!都说画中人长得像八福晋,我这个做舅舅的留着作甚!”
“汗阿玛容禀。”胤禩突然开口。
康熙转向他:“你说。”
胤禩面容沉静如水,不急不缓地说道:“大婚前一日,儿臣听闻此事,为求证真假,曾向鄂伦岱索要这幅画,大婚当日,他曾于东华门前向我展示,我亲眼见过,确然与八福晋有几分相似,未免给鄂伦岱和福晋带来困扰,我请他将画烧掉,并亲自赶往安亲王府,嘱咐玛尔珲严控府中口舌,不可令谣言继续蔓延。”
康熙犀利地目光在鄂伦岱、揆叙和胤禩脸上扫了一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问:“那画中人为何与八福晋相似呢?”
郭绵饶有兴致地看向身边的男人,心想:我看你怎么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