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蘅话音刚落,便见有人推开了门,对她道:“庄四小姐,请。”
她便起身,跟着那人出去了,弯弯绕绕走了不少路,终于进了一间房中。
她并没有见到端王本人,只是同他隔着屏风对话,但她却再次看到了庄非。
屏风后那人道:“庄四小姐倒是好胆量,敢直接来府上要人。看在你三哥的面子上,本王给你个选择,你去劝劝你的谢侍郎,让他帮我们在夜间打开东华门,那么本王便能饶你们二人不死。”
庄蘅也直接道:“您也不必劝了,我是绝不可能答应的,否则也没必要以身涉险来这儿了。”
她这话说得颇为无礼,庄非正欲开口斥责她,她却已经接着道:“我来是想让您放人的。”
屏风后的人嗤笑一声,“本王凭什么放人?”
庄蘅看向庄非,歉疚道:“三哥,实在是我对不住你,但我还是拿了你的那份工匠名单。”
庄非身子
一僵,脸色惨白道:“你是如何知道它在何处的?”
她当然不可能说,这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是知道,只能道:“三哥,你莫要多问了,反正我从国公府拿出来了,现在正在阮大人手中。若是王爷不放我们走,这份名单会立刻落到陛下手中。”
庄非却已经撩衣跪地道:“王爷恕罪,都是臣的错。”
那人沉默半晌,言语如常道:“你还真是天真,都到了这地步,你觉得本王还怕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吗?”
庄蘅先是思索片刻,最后摇头道:“王爷是见我好哄骗,所以来恐吓我的吧?王爷手底下的人大多是宣抚使的兵,您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入京,但他们大多数人也不知您的真实目的吧?若是这名单被公之于众,您的狼子野心自然人尽皆知,那您觉得有多少人还会选择跟着您呢?您是觉得我根本想不明白这一点,觉得我无知吗?那您还真是错了。”
他冷笑道:“放了你们,但那名单还不是已经落入你们手中了?庄四小姐是觉得本王无知?”
“我已经告诉您那名单在阮大人手上,你们自然可以去取来。当然。你们也可以辨认真假,看那是不是真的名单。”
那人沉默片刻,随即对着下人耳边附耳几句。几个人都在房中等候,一句话未说。
半晌,只听得他冷声道:“庄大人,你倒是教出了个好妹妹啊。今之宏图,若是因为你而毁于一旦,你自当第一个以死谢罪。”
庄非吓得颤衣不起。
终于有人进来,捧着那名单走进屏风后。庄蘅便听他吐出口气道:“本王今日便放了你们,但你记住,你们本就是将死之人。”
“来人,送谢侍郎同庄四小姐出去。”
她松了口气,看了眼庄非,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跟着那婢女又出去了。
等她出了端王府,便也见谢容与从里头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他捏住了手臂,一路往前走,走到仍在外头候着的马车上,然后便又被他摁着后颈送了上去。
庄蘅只能掀开软帘看向他,却听他吩咐车夫道:“送她回琴坊。”
她一把攥住他的手指,“你要去哪儿?”
“我自然有事要做,你现在便回琴坊。”
她松了手,哼了声,“你又是要去送死了吗?”
谢容与虽然知道事态紧急,但面前这小姑娘明显也很麻烦。
他想了想,撩了衣裳也上了马车,对她道:“我叮嘱忆柳看好你,她倒是连你也看不住。”
“都这个时候了,忆柳姐姐还能看着我吗?”
“什么时候?”
“你都快要没命了。”
他淡淡道:“我都不急,你这么急做什么?”
庄蘅语塞,半晌才道:“你不珍惜你的命那是你的事。我想着救你,也是因为我心慈,不忍心看着你送死。”
他也无奈地盯着她道:“庄蘅,你何时能做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人,何时能不把我说的话当成无关紧要的东西?还是这也怪我,你这个毛病是从最开始便养成的,你三番两次不听我的话,但我哪次都拿你没办法,所以你到这个时候也是这样?”
她心想,那当然是你的错了。
“谢侍郎,我今日若是不来,你根本出不去。”
“你说得对,但今日算你走运,若是他不放人,最后便是我们二人一块儿去地下。”
“我可没打算同你一起去地下。”
“那你现在便回去,乖乖待好了,什么都莫要听,更不许出来半步。若是再让我看见你,我若是还能侥幸活着,那么不仅是你,连同阮元义和忆柳,我都要找他们好好算账。”
庄蘅哼了声,“我知道了,从现在开始,你是死是活,我不会再管了。”
他满意颔首,想了想,却还是捏住了小姑娘柔软的脸颊,逼着她抬眸看向自己。
庄蘅有些不知所措,便也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他却低声道:“说不定我也死不成。所以我若是还活着,你便莫要想着去找谢容止或是其他人,等我死透了,你再另做打算。明白了么?”
她慢吞吞地点头,他却已经垂眸,在她唇上短暂而快速地辗转咬啮一番,这才放开了手,抹了把自己的唇,去处她留下的黏腻的唇脂,这才起身道:“现在便回去。”
她只能听他的话,看着他下了马车,再看着自己一路被送回了琴坊。
庄蘅不知道谢容与要去做什么,但她大概能猜到。不过她现在也被送回来了,他又不许自己出去,她还不如少想些的好,否则只是徒增烦恼。
她刚到了琴坊门口,便看见了阮元义,她走近道:“阮大人怎么来了?”
他拱手道:“端王派来的人仔细查看了那名单一番,生怕不是真的,最后确认了,这才将它取走。不过我早已抄了一份递进宫去了,就算不是真的名单,但日后应当也能有用处。”
她点头,“那便好。”
“对了,谢侍郎方才派我来看看庄四小姐,是否回了琴坊。”
庄蘅愣了愣,“我说我会回来的,他怎的这般不信任我?”
阮元义笑道:“不是不信任,只是谢侍郎着实关心四小姐罢了。还请四小姐在琴坊好生待着,毕竟真出去了,谢侍郎也难免会挂心,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条命也保不住了。”
他又道:“对了,谢侍郎让我告诉四小姐,不出三日,此事便能彻底结束。”
第82章 了局(上)当夜,庄蘅做……
当夜,庄蘅做了个梦。
梦里有惊慌的人群,高大繁复的宫殿,还有一把熊熊燃烧着的大火,似乎要把通天的楼阁全部烧毁,直到这帝王的霸王也被野火夷为平地。
她感到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大风,混着那把火的炙热。袭来的一瞬间,身体发肤似乎都被点燃,她也被溶成了一滴水。
那把火里她看见了一些她认识的人,庄非,还有谢容止。
她醒来时,仍然想着这个梦境。
她不会相信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梦境,只是无端揣测,也许她当时草草翻过的书页里,有这个片段,只是她当时忘记了。如今临近结局,兴许她又相应地记起来了。
只是那梦境实在真实,她难免有些忧心忡忡。
但她又格外惜命,没准备再出琴坊做什么。说她胆小也罢,去端王府救谢容与完全是因为自己手上有铁证,否则谅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她只能等待。毕竟阮元义说过,这件事三日内一定会有个结局。
过了两日,庄蘅还没听得谢容与那边有什么动静,便听忆柳说起了庄初。
忆柳说她那位素未谋面的李家姊婿死了,且是庄初失手杀的她。
庄蘅几乎无法相信。
但想想,她又能理解了。
毕竟最后兴许李家能够翻身,到时候庄初还有容身之处吗?她的痛苦只会绵延不绝,而这本就是场赌注,她担心最后的结局,所以索性提前结束赌注。
忆柳道:“她去官府自首的。可就算是自首,就算是失手,也到底是杀夫重罪,最好的结局也是流刑。”
庄蘅肯定道:“她一定是被发现了,他发现她在替我们做事,然后她逼不得已才动手的。如今只要陛下无事,来日他亲审此案,才会有希望转圜,流刑也罢,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忆柳叹气道:“如今那边还是没有动静,我心中是愈发的七上八下,也不知到底会如何。你要去看你三姐姐吧?她现在应当在官府衙门,你得去找阮大人帮忙才能见到她。”
已是黄昏,一片残阳如血,血色笼罩。
她又道:“泠泠,早些回来,天黑透前得回琴坊。”
庄蘅点头,这便出去了。
她找到了阮元义,同他说了此事,他便立刻带着她去了官府衙门的班
房,因为尚未定罪,庄蘅便能以“送食”的由头进去看庄初。
她刚进去,便看见已经换了囚服的庄初。
她立刻走过去,蹲下道:“三姐姐。”
“你怎么来了?”
庄蘅难过道:“你为何要动手?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定数呢,你再忍一忍,说不定就好了。”
庄初摇头道:“他知道了,他找出我之前递出去的东西,拿来质问我。他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今日他必定要我死,所以我也只能杀了他。”
庄蘅点头,“你做得对。如果,最后陛下无事,谢侍郎去求他的话,他会亲自审这个案子。事情还有转圜,三姐姐,你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先在这里待一些时候。”
已是戌时,天色渐昏沉。
庄蘅又叮嘱了她几句,这才道:“三姐姐,我先去了,等事情过了我再来看你。”
她这便出去了,阮元义送她回琴坊。
谁知她刚回琴坊没多久,约摸亥时初,却见忆柳来唤她,对她道:“阮大人在外头候着,说有要事。”
庄蘅心里生疑,这便重新披衣出去了,却见阮元义在外头焦急候着,见她走来,立刻低声道:“四小姐,端王方才带人从东华门入宫了。”
“你是如何知晓的?”
“其实我并不知晓此事,但在宫中有人递了信进来,只怕现下宫中已成沸鼎之糜。谢侍郎也进了宫,但并未通知任何人。我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总不能坐视不理。现如今我该如何,我也不知,只能来同四小姐商量。”
庄蘅也愣了,半晌才道:“他既然未告诉你此事,必然不想让你知晓,更不想让你进宫。宫中如今凶险,你恐怕也进不去吧。”
他拧着眉,仍旧焦躁不安。
她只能勉强镇定下来道:“阮大人,你进来,同我一块儿等消息吧。”
他道了声“好”,这便同她一起进了琴坊。
忆柳替他斟了茶,但几人的心皆似热油上滚过一般,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夜深人静之时,才见有人匆匆进来,在阮元义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他白着脸道:“乾元殿走水了,端王所带兵力大多数死于火中,其余人或下落不明,或已被辖制。”
他不等庄蘅有所反应,便起身道:“我现下即刻便入宫。”
庄蘅也不等忆柳有反应,便道:“我也同你一起去。”
忆柳只能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一路上,两个人比方才还要煎熬。阮元义见氛围着实焦灼,便提起其他事道:“我们如今入宫是安全的,四小姐不必担心。我方才听说京郊驻扎的宣抚使的全部兵力已经全部被控制了,其余兵力和行仓皆在汜水关,如今也被王将军控制了。”
庄蘅却没听明白,也没细想,只是道:“那宫中呢?”
他顿时哑口无言,道:“应当也无事,我们去看看便好。”
“谢侍郎到底如何了?”
“四小姐应当先问陛下如何。”
“陛下如何?”
“陛下一开始便没在宫中,所以那乾元宫的火压根没伤陛下分毫。”
“所以在火中的,只有我三哥,谢侍郎和端王?”
“是。”
两人说罢便至宫门口。往日宫中早已下钥,但今日不同往日,于是两人得了进了宫,一路往乾元宫赶。
庄蘅心中已不仅是焦灼,反而是绝望。
她不信这三人中能有两人全身而退。
她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道:“为何他们都会在乾元宫?”
“谢侍郎应当是想引端王进乾元宫。”
眼前出现的是正燃着熊熊大火的乾元宫,同梦里的景象一模一样。火舌在空中蔓延,似乎能烧出通天之势。无数宫人引汴河之水救火,但仍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这三人中并没有一个人出现。
庄蘅这才明白,她昨夜梦见的,就是原书中的结局。
燃烧着的宫殿最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付之一炬。
翌日,天子从大慈恩寺回来,端王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朝野之上,群臣毕集,言如蜂起,议若星驰。
但端王早就死于昨夜的乾元宫大火之中,于是众人也只能赞天子英明神武,上天庇佑。
只可惜端王早就放出了消息,那往日里权倾朝野的谢侍郎,却并不是谢家人,反而却是逆贼之后。他往日行事便格外狠辣,从来不得人心,这会墙倒众人推,纵使群臣心中皆心知肚明,他这身份即使尴尬,到底不算罪不可赦,但皆口诛笔伐。
年轻的天子听得群臣议论纷纷,反而淡淡道:“众爱卿稍安勿躁,他昨夜也死在乾元宫的火中了。”
一时众人皆住了嘴。
若谢容与还活着,朝野上下也足以送他入狱,再丢了性命。但如今斯人已逝,他们再愤慨也不能说什么了。
端王一死,依附着他的党羽自然也纷纷倒台。
首当其冲便是国公府。
国公府的三公子死在端王身边,又有他替端王在陇西私铸兵器的罪证,国公府的其他人自然无法幸免。
庄蘅去了趟国公府,看着府内一片狼藉,众人皆啜泣着,庄安被束缚着,周氏则在他身旁哀恸万分。她冷眼看着,周氏却看见她,起身走到她身边,垂泪对她道:“泠泠,你救救你爹爹,你三哥已经去了,如今你只剩你爹爹了。”
庄蘅推开她的手,看着她道:“夫人怎么不想想三姐姐?她如今还在狱中。如果不是你们非要让她嫁进李家,她今日会成这样吗?你们难道一丝一毫都不悔恨吗?”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
谢家那边也不遑多让,但唯一让人觉得难办的便是谢容止。
他虽说并未直接参与此事,但到底与此事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天子下令是行杖刑,于谢府之中。
那夜三个人都未从火中出来,但庄蘅却直接忽略这个事实,或者说,她不敢接受这样的事实,索性视而不见。
那一夜,她和阮元义等了很久,等到宫殿轰然倒塌,都没有看见一个人从火中走出来。
庄蘅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的琴坊,也忘了忆柳和她说什么。翌日醒来时,她好似忘了这件事,反而去了国公府。
如果谢容与在,而又行杖刑,他定然会让行刑之人下重手,这样暧昧的定量也足以让他丢命。
谢容止和庄蘅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庄蘅并没有去谢府,而谢容止趴在椅上时,只觉庆幸。
虽说当初他没有成功逃走,但眼下一把大火,烧死了他最该惧怕之人。若是他二哥还在,今日没命的便是他了。
他便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趴在椅上,等待着不足以致命的疼痛袭来。
但他却感受到有人在他身旁停下,尔后俯身,在他耳畔说话。
他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弟弟,今日这一程,我来送你。”
第83章 了局(下)要不要同我走
谢容止不可置信地抬眸,看见的却是他以为已经死去的兄长。
他忍不住颤抖着,好似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二哥?”
谢容与蹲下,看着他的脸淡笑道:“你很意外?”
“你不是死了吗?乾元宫失火,众人皆知你已经殒命在火中了。你这是欺君!”
他却不以为意道:“是么?那你觉得今日我是怎么能来到此处的?”
谢容止怔怔道:“陛下知晓?是你早就算到端王会说出你的身份,所以借机以假死脱身?”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活不过今日了,弟弟。”
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语无伦次道:“放了我,二哥,爹爹他们已经保不住命了,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的份上,谢家只剩下我,你放过我吧。”
谢容与慢慢将他的手推开,“你好像从来都未曾悔恨过,如今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幡然醒悟,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说我们曾经朝夕相处。今日我是特意来看着你死的,毕
竟你知道,除了对某人以外,其余所有人我都没有什么慈悲心。”
他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对身边行刑之人道:“好了,动手吧,快些结束,我还要去见某个人。”
谢容止慌乱求生,再次拉住他的衣袖,“二哥你不要走,你要去哪儿,你要见谁?你放过我。”
他猛地甩开他的手,淡淡道:“忘了告诉你,我要去见的是你的妻,不过很快就不是了,毕竟你马上就没命了。”
“好好上路吧,这最后一程,我来送你。”
木板划破空中的声响,衣料撕裂的声响,皮肉发出的沉闷的声响,皆被听得清楚。温热的湿意在背后蜿蜒成河,喘息声愈弱,死亡的阴影笼罩着。
行刑之人收手,谢容与道:“去了么?”
那人点头。
他垂眸最后看他几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庄蘅已经在琴坊待了好几日了。
忆柳每日都陪着她,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色。
但庄蘅却对她道:“忆柳姐姐,你可以不用陪我了,你不去教琴吗?”
她却担忧道:“你不哭吗?”
庄蘅想了想,道:“我其实早就料到有这个结局了,即便我现在心里很绝望,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了。三哥当初就说过,这是我们俩选择的路,结局如何,也就是那样罢了。至于谢侍郎……算了,不说他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庄初如今还在狱中,素梅还在谢府等待发落,还有豆蔻,总得让她们二人在一处。庄蘅在妥善安排她们的来日这件事上比自己独自伤心要显得更加热忱,于是她决定去奔走。
她先去谢府中找了素梅,谁知却听说谢容止已经去了的消息,她心里有些疑惑,毕竟如今谢容与也不在了,天子定的行刑数如果不是故意为之,应当不会闹出人命。
于是她心里诧异万分,不知到底还有何人想要他的命。
但她实在是想不出来,所以气馁地选择了放弃。
她不那么地顺利地找到了素梅,毕竟高门倒塌,谢府中只比国公府更加凌乱。
她拉着素梅,将钱袋递给她道:“你知道豆蔻在何处吗?你去找到她,阮大人已经向陛下请了放良文书,很快就能批下来了。”
素梅点头,“四小姐,多谢你。只是谢侍郎……”
庄蘅垂眸道:“我知道此事,你也莫要多想了,快去找豆蔻吧。”
她看着素梅离开,想着天色已晚,便也回了琴坊。
关于这样的一个结局,她之前并没有设想过。
如果结局并没有改变,那么她来到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这样的发问难免将个体的力量抬高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反复叩问。
其实谁离了谁都不会活不了,但是总少了些色彩。
庄蘅就这么回了琴坊,她有些倦了,用完晚膳后便早早回了房。
房中一片漆黑,她刚更衣准备休憩,却感受到有人推开了房门。
已是深秋,推开门的刹那便带来了一阵寒凉,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以为是芙蕖,便也没说什么,仍旧背着身,身后那人靠近时却带来了一阵熟悉的冷香。
她一怔,疑心是自己嗅错。
然后那人握住她的手腕,逼着她转身。
她的后腰抵上了木桌的边角,有些吃痛,那人立刻察觉到,所以扣着她的腰将她抱上了桌,尔后熟门熟路地向她索吻。
庄蘅再次凭着这动作确定她方才并没有嗅错。
而她的第一反应是:他恐怕是鬼。
但她并没有说什么,放任他动作。
是鬼也好,是人也罢,反正也都是他。
对面那位熟门熟路地同她亲吻完,骨节分明的手滑落到她腰上的系带,想要解开,庄蘅却已经很冷静地推开他的手道:“算了吧。”
他一怔,挑眉,“什么意思?”
庄蘅心想,都是鬼了,还做这种事,好似并不大好,只能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却已经停了手,颇为担忧地看着她,“我不在这几日,你没事吧?”
谢容与真的觉得,她可能有些神志不清了。
她道:“你什么意思?”
“我原以为你会惊喜,或者惊吓,至少该开口骂我几句,怨我瞒了你,但你现下这样的反应,实在是让我有些忧心。”
他怕他本就有些愚钝的小姑娘彻底变得痴傻了。
庄蘅这才后知后觉、颇为迟钝地反应过来,“噢,你没死?”
她说这话时有些磕磕绊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生怕他会消失不见。
但这话说出来,却莫名有些遗憾的意味在。
谢容与眯眼,握着她腰的手紧了紧,“你想我死?”
她摇头,“才没有。”
她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袖,好似生怕他再次离开。
两个人对视半晌,庄蘅才慢吞吞地开口,头一回有些哽咽道:“谢侍郎,我现在才发现,我真是有些挂念你了。”
他的手顿了顿,“是么?那正好,既然挂念我,我还有桩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明日我要离开,要不要同我一起走,你自己定。”
“去哪儿?”
“江南。”
第84章 江南(一)从京城至江南,若走水路,……
从京城至江南,若走水路,约摸要两个月。走陆路要快的多,但庄蘅更想走水路,于是谢容与便也随她了。
毕竟他也算是求着小姑娘陪自己一同去,这么点要求他若是都无法答应,那么她恐怕能恼了,便改了主意。
庄蘅说自己需要思考一番,谢容与顺口道:“你好好想,明日再给我答复。”
她便开始想,谁知道他却开始解方才没能成功解开的衣裳。
片刻后,她便气喘吁吁道:“你不是让我想想吗?”
“你现在不能想么?”
他的手仍旧在替她一点点宽衣解带,然后将她往床榻上引。
衣衫委地,罗帐轻飏,红影翻霞。
那一夜,庄蘅刚见他回来时没哭,后来在床榻之上却被他折腾哭了。毕竟也有好几日不做这等事,她觉得生疏,酸涩难耐,但他却并不觉得,反而势头愈发猛烈。
结束时,她喘得细碎,还带着哭腔,忿忿道:“你不是让我想吗?我想好了,你自己去吧。”
她生了闷气,话虽说得软,但实则坚决。
谢容与只能哄了她半晌,她却只是道:“我走了,三姐姐怎么办?她还在狱中。还有忆柳姐姐呢?豆蔻和素梅的放良文书下来了吗?”
他知道庄蘅同他并不一样,她总是对一切人和事都抱有纯粹的热忱,她似乎见不得人哭,否则自己的幸福便成了罪恶。
于是他道:“放良文书已递到她们手中了,我已经让阮元义替她们找好了一处宅院。至于你三姐姐,不过几日便能被放出来了,连流刑都可免了。毕竟她杀的是李家人,一个叛贼罢了,她动手算是除害,再者,她先前也是替陛下做事,所以无论如何,陛下必定会放她出来。出来后,她也是自由身了,想做什么都可以。至于你的忆柳姐姐,我却是不知道要如何了,难不成你要让她同你一起去么?”
庄蘅听了后,想了半晌,想要挑刺,但实在是挑不出来,只能将脸埋进玉枕里,闷闷道:“你都考虑得这么周到了,还问我做什么?不过我可先说好,若是到了江南后,我有什么不能忍受之处,我可要立刻回京城的。”
她又不是离了他便不能立足的人,她要先让他明白这一点。
谢容与自然最是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是看起来软,但实则格外有自己的坚持。他更清楚,她能从原先的躲避他到现在愿意同他一起离开,少不了他聪明的尊重。
他尊重她的坚持,但他死去的弟弟似乎一直并不明白这一点。
庄蘅是个看什么都觉得好
的人,翌日收拾东西的时候,费了不少气力。
谢容与看得无奈,颇为讽刺地对她道:“江南是不毛之地么?”
她没听懂他话里的讽刺,却振振有词道:“江南当然不是不毛之地,但你已经没有官位了,谢侍郎。你的俸禄也没有了,从哪儿来银子买这些东西?”
准确来说,谢容与这个名字已经在京城消失了。
她有些哀怨,这下好了,没有银子了,难道要坐吃山空吗?若是以后需要她出门养家糊口,那她必定先溜回京城。
她收拾好东西后便一一去见过她要去见的人。
首先是忆柳。
忆柳其实一点也不讶然,只是送了她一把好琴,又对她道:“我之前说过,我这儿随时欢迎你来。若是江南待得不好,你大可回来。”
然后她由阮元义带着她去狱中见了庄初。
她讲谢容与告诉她的话一一告诉了庄初,对她道:“三姐姐,你放心,你很快便能出来了,到时候你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我要去江南了,你若是挂念我,大可写信给我。”
最后是素梅和豆蔻。
庄蘅这才发现当初豆蔻折的那枝柳还是有用的,譬如现下,她还是要同她们道别。
最后的最后,是她去看了看庄非简易的墓。
他是因谋反之罪而被行刑,所以能有墓都已是天子大发慈悲了。她愣愣地看着那墓,只是折了一朵花,放在了那土上。
出发时已近午时。
他们走水路,谢容与特意为她包下了整只船。
庄蘅想了想,谨慎询问道:“你……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银子?”
他淡淡道:“没有那么多银子,我敢让庄四小姐陪着我,跟着我受苦么?”
他假死离开的主意是天子提出来的。
他对他道:“你离开,选一处你欢喜之地,去了后,一切都不必担忧,朕自然会替你打点好,先前每月俸禄我照旧会派人发给你。虽然朕也很想同自己的兄长在一处,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朕本就不该如此自私。”
于是,山高水长,他替他打点好了一切,再目送自己的兄长离开。
江南分为江南东路和江南西路两路,所覆盖地域较广,具体去何处仍有待商榷。谢容并没有非要去的地方,于是便让庄蘅选。
庄蘅曾经读过一首词,她格外喜欢,尤其是这两句:可惜春光闲了,阴多晴少。江南江北水连云,问何处、寻芳草。
抛去词人想要表达的情绪不谈,她单单觉得这两句很美,美的像是她想要前往“阴多晴少”江南的心。
于是庄蘅言之凿凿地指了一处对谢容与道:“去这儿。”
那一处是徽州。
指这儿是因为,穿书前她的所生长的地方也是这儿。
如今她即将以一种颇为巧合的方式回到了不同时代的她的故乡。
在水路上走了整整五十日,最后终于到达了徽州。
这正是,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却与离人遇。
十二月二十五,初冬,落了第一场雪。
按照徽州的气候,今年落雪算是早了,但徽州的冬日总算不上太冷,庄蘅觉得很舒适。这里的冷都是带着温润的水汽的,同京城那种彻骨的寒并不同。
她已经在新宅中住了一月有余。
新宅她很满意,前院后院足够宽敞,西侧墙根下有两株腊梅,以至于院中都萦绕着奇香。彼时天阴将雨,灰蒙的天,空中正落下银粒,庄蘅笼着袖站在屋檐下,看着婢女们有条不紊地搬书,房内温暖的香气一点点往外钻。
谢容与还未回来。
她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但终于在天黑之前看见了他。
他穿着件白色氅衣,庄蘅瞥见那氅衣上赫然有红色印记,再走近时,身上也隐隐传来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此刻清冽如新下的雪,庄蘅很敏感道:“你做什么去了?”
谢容与淡淡答道:“没做什么。”
庄蘅当然知道她一定做什么了,但是没说什么,慢吞吞道:“哦。”
于是他也得以说完下半句话,“就是让旁人知晓我同你是何关系罢了。”
说罢他便进了房,留下不明所以的庄蘅。
隔壁宅院住的是徽州某位官家公子,自从某日庄蘅去找他帮过一次忙后,那浪荡的王家公子便从此盯上了她,时不时同她搭讪,不怀好意地送各种东西,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谢容与不怎么出去,于是他自然没发现他。
偏生小姑娘愚钝万分,只以为是那王公子好心,在告诉了他自己有婚配后,仍旧乐呵呵地同他搭话,浑然不觉同她同住的那位已经成了何种模样。
她一向迟钝,但谢容与又一向敏锐。
谢容与总气得咬牙,床笫之间看似不咸不淡地说了那纨绔子弟几句,庄蘅却看不出他的隐晦含义,不明所以地一边轻喘一边替他辩解道:“他人很好的,总是帮我呢,你不出来,可能不知道的吧。”
他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但实则恨不得冲去隔壁将那人绑起来,像是他先前对待谢容止一般,但他现在又做不到。于是一肚子阴暗的欲念只能通通通过床笫之事发泄出来了,颇有耐性地一点点给她最深的刺激,也算是给她一个教训,逼得小姑娘又是啜泣连连。
这便罢了,直到昨日他发现那罪不可赦的王家登徒子居然派人递了块手帕送了进来,上头还题了一句桃色诗词,谢容与颇为挑剔地看着那一句,冷哼一声,眼底蓄积起怒意道:“写得一手烂字,倒也好意思拿过来丢人现眼。”
庄蘅知道他有说这话的本事,但却有些忘了,谢容与这人本性如何。
他很轻易地便找到了隔壁的那位的登徒子,尔后掐着他的脖颈,居高临下对他道:“离她远些。”
那王公子方才已被打得流了血,看着面前这芝兰玉树之人,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敢动手,对上那人漂亮但莫名阴郁的眼眸,看着他眼底的墨色,有些慌张道:“同你有何关系?”
谢容与嗤笑一声,又用了些力,“她是我的妻,你说同我有何关系?若是想好好活着,便按我说的做,毕竟上一个有你这种想法的人,已经死了。”
不明所以的庄蘅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谢容与打了隔壁的王公子。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生气了。
所以,她要去哄他?
第85章 江南(二)夫君?
他们住的宅院是在徽州府前街,此处算是徽州最繁华的街巷了。于是这府前街不仅住着各路商贾,还有不少高门贵族。
旁边的王家便是,因为家中有位徽州知州。
他们家中的女子都格外和善,见隔壁新来了位姑娘,倒也分外热情地相邀,或饮茶,或赏花。
谢容与不大出去,原因也很简单,他这个人和这张脸,总是能给大多数人留下深刻印象。即便此处是徽州,远离京城,但隔壁一位知州老爷,不远处还有不少云游天下的商贾,谨慎些总是好的。
但是他性子静,平日里也不像庄蘅一样,总是喜欢出去。
庄蘅第一次见到那王公子便是在王府,王家的几个姊妹同她玩闹时彼此打了个照面。后来她准备回去时发现自己的香囊落在了里头,那王公子便好心替她从里头拿了出来,这便说上了几句话。
庄蘅只觉得他好心,便也没觉得什么。即便后来接触多了,也只当他是同王家姊妹们一般热情。
但谢容与日日见她往隔壁去,嘴上并没说什么,但心里却记下了。
他这个人最会的便是不动声色地将一切记在心里,然后默默去查看。
于是他很快便了解到这王家的情况,说来也巧,那位王知州他几年前见过。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那位王公子一看便是个浪荡公子,明显不怀好意。
王家姊妹问起来,庄蘅也如实说了,她说自己有位夫
君,又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只说自家夫君身子弱,不方便见人。那王公子倒也听闻,但却仍旧不怀好意地贴近庄蘅。
这会子庄蘅听闻谢容与打了那王公子,顿时有些慌了。
她先前还说自家夫君身子弱,却能把他打成这般,那这不成了自己撒谎了吗?
再者,王家人同自己交好,彼此俱是一片真心,打了王家公子,到底不好交代。就算是他给自己递了桃色帕子,但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
于是她一咬牙,只能先去了隔壁王府,打听道:“王公子无事吧?”
王家二小姐拉着她的手道:“无事,现下已经躺着休养了。”
庄蘅满心歉疚道:“真是对不住,我那位夫君性子一向如此,我早该把他拦住的。”
三小姐却也掩面笑道:“最好给他个教训呢,明知你有夫君了,还偏偏要不知廉耻地做这些下流事,此事本就是他的错。对了,你那位夫君能否某日带来给我们瞧瞧?”
庄蘅犹豫片刻,还是道:“好,等哪日有空,我邀你们到我们府上,可好?”
几人笑着应了,她心里想着自家宅院里还有个谢容与,又说了几句,这便也回去了。
回去时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了,雪粒愈发大,一点点砸落下来,忆柳怕她冷,便给她递了个汤婆子。
庄蘅呵着气,抱着汤婆子往里头去,便看见谢容与早就换了衣裳,正坐在椅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她在他面前坐下,对他道:“你怎么能打他?还打成那样?”
谢容与翻了一页,并没有看她,反而颇为讽刺道:“他又怎么能勾引人?还勾引一个有夫之妇?”
庄蘅这会子牙尖嘴利起来,立刻反驳道:“你不也是吗?凭什么说他?”
谢容与罕见地语塞片刻,却又翻了一页,仍旧道:“你倒是护着他,方才知道了此事,也是第一个去看他。”
她觉得好笑,“难不成我来看你吗?是他被你打伤了吧谢侍郎?”
她如今很少唤他“谢侍郎”,偶尔唤也是为了讽刺,多用于斗嘴之时。
他扔了书,冷道:“那你便觉得我不会受伤?”
庄蘅无奈望天,心想,你若是能受伤,那么你先前是如何在京城留下那样的坏名声的?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很敷衍地走到他面前,随便摸了摸,“没受伤啊,你不是哪儿都不疼吗?”
他瞥了她一眼,“确实无事,那你便也不必在这儿关心我了。”
庄蘅哼了声,转身便走,跑到院子里去同别的婢女下棋了。
晚间,她沐浴更衣后,便往房中去。
虽说两人算是莫名其妙的置气了,但庄蘅想到有事要同他商量,便看向床榻上的那人,不自然道:“你书看好了吗?”
谢容与抬眸瞥了她一眼,“没有。”
庄蘅往前凑了凑,“那你何时能看好?”
他毫不客气地把书往后撤了撤,“我不大想同你说话,你看不出来吗庄泠泠?”
她也没了耐性,一把抽出他的书,扔在了一旁的桌上。还没等他发作,便已经看向他道:“我有话同你说,夫君。”
他听到后面那两个字,不动声色地挑了眉,“巧言令色,又想做什么?”
庄蘅贴着他,柔软的身躯散发着清香,一点点渗入他的肌肤里,让他有些目眩神迷。
“你打了那王家公子,如今也算是名声大噪了,王家的几位姊妹都想见见你。我想着,我时常去她们府上叨扰她们,也不好拒绝,便邀请她们来我们宅院做客,你觉得如何?”
他随意地应了声。
“可是你得出来同她们见面,不会被旁人认出来吧?”
“她们的父亲见过我,她们却没见过。”
庄蘅松了口气,“那便好,你觉得何时请她们来比较好?”
“明日。”
“噢。”
她说罢便快速地躺了下来,自己盖好被褥,闭眼道:“我要歇息了。”
谢容与一时未反应过来,见她闭着眼,却也不客气道:“起来。”
她蹙眉,“做什么?”
“我也有话同你说。”
她睁眼,“你说吧。”
“离他远一些,明日便把那帕子烧了。”
“我知道了嘛。”
谢容与恨恨地捏住她的脸,“我看你根本不知道,什么人对你好,你都觉得是理所应当。若是我没发现,只恐怕那登徒子已经将你骗走了。”
庄蘅眨眼,“你还恼着吗?”
“不然呢?”
“所以……”
“所以你莫要想睡了。”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他掀了被褥。
房中温暖如春,所以即便是褪去衣衫也不觉得冷。
雪粒砸在窗上,帐上的铃响,一声声催得情欲生发,庄蘅被吻得喘不过气,有些警觉地觉得今夜恐怕不能那般容易过去。往日里做这档子事,谢容与一般都显得从容不迫,但今日明显是带着攻略性的急促。
她趁着空隙对他道:“明日还要接客,你知道的吧?”
他低低地笑了声,手上动作不停,“无妨,我保证明日你能接客。”
第86章 江南(三)这笔帐,晚上再算
庄蘅翌日确实是起来了,但比往日却迟了足足一个时辰。
她睡得不错,于是也不去计较昨日某人在床榻之上的德行,毕竟有仇必报是他的本性。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却发现自己脖颈上都是吻痕,一看便是昨夜那场激烈的情事留下的。
她蹙眉,但想到幸好是冬日里,衣裳穿得多,倒也没什么,旁人也不会发现什么。
于是她便起身更衣了,顺便让芙蕖去隔壁请几位小姐,让她们一个时辰后过来。
然后她便在府中忙活起来了,对着谢容与道:“你机灵一些。”
他笑了声,颇为讥讽道:“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庄蘅也哼了声,不予理会。
她想了想,还是叮嘱道:“记得别说漏嘴了,到时候难免会说到你的身份,你自己记得胡编乱造一个便好了。”
他随口应了声,但却对她会不会说漏嘴保持一定的怀疑。
她又威胁道:“今日你好好表现,知道了吗?”
谢容与如今也被她颐指气使惯了,也没了什么脾气,生怕一个不留神便把小姑娘气回了京城,毕竟那边的忆柳和庄初时常寄信过来,一口一个说京城好,同男人在一处并不好,言下之意便是让她回去。
他当然不能让她回去,但又不能阻止她和那两位通信。
他觉得自己在徽州和京城一样艰难,这边防着隔壁的登徒子,那边还要防着她在京城的两位姊妹。
王家姊妹身份皆尊贵,彼此又交好,庄蘅不敢怠慢,特意让人去酒楼里买了各色糕点,又督促着谢容与烹茶,这才满意了。
巳时初,王家的几位姊妹翩然而至。
谢容与被庄蘅指挥着站在门口,看着她指着自己道:“这便是我家郎君,姓谢。”
王家二小姐瞧着他,掩面而笑,“见过谢郎君。听闻你身子不大好,所以一直不大出府,今日才得幸见上一面。”
谢容与没意料到庄蘅居然同其他人说自己身子不好,但也只能忍气吞声道:“是。这些日子承蒙诸位对我妻的照顾。”
庄蘅道:“姊姊们快进来吧。”
几人这便进去了,在院中椅上依次坐下,寒暄了几句,这便又聊到了谢容与。
王家三小姐道:“不知谢郎君是哪里人?你们应当是从别处来的吧?”
谢容与一边斟茶,一边道:“我是从京城来的。”
“那为何会来这儿?到底是京城繁华些不是?”
庄蘅立刻道:“是,但你们也知道,我本是徽州人,他便随我来了。京城虽好,但到底是这儿安静些。”
二小姐捻了块糕,又好奇道:“泠泠,你倒是没说过,你们二人是如何认识的呢。”
她想了半晌,只能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自己的脖颈便被一把匕首抵住了,于是她沉思片刻,吞吞吐吐道:“我们……我们第一次是在京城见面的……”
“哎,可你不是徽州人吗,难道是去京城了?”
庄蘅语塞,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烹茶的谢容与。
谢容与心想,也不知是谁要放机灵些。但他还是决定替她解围,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谎话编了下去,“她随父亲来到京城办事,正巧彼此父兄都相识,她便借住在我们府上一段时日,这也就认识了。”
庄蘅在旁拼命点头,顺便端起了盏茶润喉,又听谢容与道:“昨日我不小心对王公子动了粗,实在
是对不住。主要是吾妻来之不易,算是我千难万险求娶回来的,我这个人性子本不是这样的,只是一时没忍住,让他受苦了。王公子还好吧?”
庄蘅差点喝呛了。
“性子本不是这样的”?才怪。
“一时没忍住?”恐怕是早有预谋。
但他确实装的一副光风霁月的好模样。
王家的几位姊妹都笑道:“无妨,本就是他的错,谢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谢容与也淡笑道:“那便好。泠泠这个人性子一向柔婉,诸位待她极好,我这便放心了,之前在京城时我便只担心有人会欺负她。”
几人在院中坐着谈笑,快至午时,这才散去。
她们一离开,天上便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雪,天气阴沉的倒不像是正午。
芙蕖带着人在院中收拾,庄蘅和谢容与去了堂屋用午膳。
谢容与面不改色地用膳,庄蘅却是吃一口叹一句,“你倒是端的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王家的几位姊姊都被你骗了。”
他呵了声,瞥了眼她,“是么?不过我哪句说的不对了?”
说罢他便替她盛了碗她最爱吃的烫饭,试图堵住她的嘴。
她却舀了一勺塞进口中,含糊不清地试图说话。
他淡淡道:“吃完了再开口。”
他就算是离开了京城,但有些习惯,或者说,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他不能忍受在用膳时开口。但他为了偏袒庄蘅,允许她在用膳时分外活泼地同自己说一些乱七八糟的闲话,譬如哪家娶妻了,哪家的糕点好吃——其实就是暗示他去给自己买来尝尝,或者抱怨天气为何这样冷,害得自己畏畏缩缩的都不能穿漂亮衣裳了,再或者警告他晚上安分些,不要贪得无厌——但她根本不清楚他不知餍足的本性本就如此。
庄蘅只能把嘴中的烫饭尽数吞了下去,然后对他道:“什么叫来之不易,千难万险求娶回来的?你只是抢亲了,而且一点也不是来之不易。”
谢容与早就意识到,这种时候,不辩解是最好的回应,所以他“嗯”了声,顺便往她碗里搛了块全是瘦肉没有肥肉的红烧肉。
庄蘅用力咬了口红烧肉,慢慢道:“算了,你装装样子也好。王家姊姊们之前恐怕以为我们俩感情不好呢,这下也能放心了。”
他顿了顿,道:“还有,其实你要想搪塞她们,倒也可以不用‘他身子弱’这样的借口。”
她想了想,也觉得不大好,只能“噢”了声。
他慢条斯理地搁下银箸道:“这笔账,咱们晚间再算,所以,现在多吃些。”
第87章 江南(四)庄蘅如他所愿……
庄蘅如他所愿多吃了些,但没到夜间她却溜了,溜去了隔壁王府,没能如谢容与的愿。
谢容与等了半晌,却没能到她回来,只得随口问了位婢女,那婢女说她是去隔壁参加王府的筵席了,据说是王府已经出嫁的大小姐的女儿今日过六岁生辰,王知州疼爱自己这位孙女儿,便大摆筵席,王家的几位小姐便也邀了庄蘅过去。
那位小小姑娘生的像个摩合罗,玉团似的一张脸,眉眼精致,笑时露出一口的糯米牙,双丫髻上系着茜色丝绦,说话也是软糯糯的。偏生她嘴又甜,一口一个姊姊叫着,让人心里像是汪了春水般乱颤。
王家人都唤她“穗穗”,庄蘅便也这么唤她。
两个人可谓是一见如故。穿书前庄蘅便特别招各种小孩的喜欢,这会子她倒也不意外。只是这小小姑娘实在可爱万分,穿着件正红色的衣裳,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她也忍不住弯腰道:“我真喜欢你。”
穗穗道:“我也是。”
然后两个人就这么傻乎乎地对望。
王家二小姐笑道:“泠泠,你莫要看着眼馋,你自己也快生一个便好了。”
庄蘅摇头,“我可生不出一个真的摩合罗。”
三小姐摸着穗穗的脑袋道:“马上便是你的诞辰宴了,你阿娘和祖父都替你忙着呢。你既然喜欢这位姊姊,便跟着她待一会,等筵席开始了,你再回来。”
于是庄蘅便拉着穗穗走了。
穗穗歪着脑袋道:“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呀?”
她捏了捏她软乎乎的小脸道:“你想去哪儿呢?”
“我可以去你府上吗?”
庄蘅想了想,“可以,我们去一会便回来。”
说罢她便牵着她回了自己的宅院。
谢容与正从房中出来,远远便看见庄蘅牵着个孩子。他蹙眉,走了过去,却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小小姑娘。
两个人却都是愣愣地瞧着他。
他问庄蘅,“她是谁?”
“她是隔壁王大小姐的女儿,叫穗穗。”
谢容与不喜欢孩子,或者说,他可能没喜欢过什么人。所以,他只是淡淡地低头看了眼那小小姑娘,随口道:“你带着她回来做什么?”
“她想来我们这儿看看嘛。”
穗穗却小声对着庄蘅道:“他好凶呀。”
庄蘅立刻安抚她道:“你别管他,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尔后她又指责谢容与道:“你看,你能不能别吓小孩子?”
谢容与轻嗤一声,“我吓她什么了?”
他确实什么都没做,但他就算是什么都没做,也足以把一个小小姑娘吓到。
穗穗觉得这人虽然生得像画里人,但绝对不如这位漂亮姊姊可亲,一看便不好惹。于是她往庄蘅身边缩了缩,没说话。
庄蘅带着她进了温暖的房中,让人给她端来的各色糕点品尝,又指挥谢容与道:“你快给她烹碗茶。”
谢容与今日早上给王家几位小姐烹茶,晚上又要给王家小小姐烹茶,完全是因为庄蘅颐指气使。但他瞥了眼那小小姑娘,发现她正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瞅着自己,便只能坐下,给她烹茶。
等烹好了后,他将茶盏递给她,她很有礼貌道:“多谢。”
她小口小口地啜茶,庄蘅趁机喂她吃了几个糕点。她在她身侧小声道:“姊姊,这是你夫君吗?”
“是。”
“你们关系好吗?”
毕竟看起来怎么有些不熟。
谢容与听得清楚,忍不住捏了把她的脸颊,居高临下道:“小姑娘乱打听什么。”
穗穗揉了揉自己自己的脸,小声委屈道:“为什么捏我脸。”
他道:“若不是你今日要过生辰,我的妻子也不会到你们府上,这会子她应当好好地陪着我。你倒是跑来问我们关系好不好,我不该捏你脸么?”
庄蘅替穗穗揉了揉脸,又给她塞了块糕点,谁知谢容与却拉着她的胳膊将她带到一旁,“赶紧送她回去。”
庄蘅抱着胳膊道:“做什么?你不会还要和一个小姑娘置气吧?”
谢容与垂眸看着她,咬牙,正准备说什么,她却已经凑过去,象征性地亲了他一口,潦潦草草道:“好了好了,她再待一会,我就带她回去了。”
他哼了声,“你晚上何时回来?”
“不会很迟的,大约亥时初。不过,你可以不等我嘛。”
他却道:“亥时初我去接你。”
庄蘅震惊:这不就是在隔壁吗?
又坐了片刻,庄蘅便带着穗穗回去了。
穗穗道:“姊姊,你们府上
也很好,很温暖,吃食也很好,我以后可以常来吗?”
除了那位一直冷着脸还掐自己脸的漂亮郎君。
庄蘅笑道:“当然可以呀,听说你同你阿娘还要在这儿多待上十几日,你可以常常来我这儿的。”
两人回了王府,诞辰宴正好要开始。
府中热闹非凡,说笑声不绝于耳,人影幢幢,灯火通明。王家的几位姊妹正举目四望,看到庄蘅和穗穗时才松了口气。
王家二小姐立刻拉过穗穗道:“快去找你阿娘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筵席开始,庄蘅刚吃了几口,二小姐和三小姐却已经让人拿来了桃花酒,替她斟了一杯,对她道:“泠泠,快尝尝这酒,我们一向喜欢的。”
庄蘅喝了几杯,便觉得有些醉醺醺的,只能推脱道:“我一直不胜酒力,实在是有些发晕了。”
她们见她确实是红了脸,便让人撤了酒。
但庄蘅却已经晕乎乎的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挨到筵席结束,这便勉强起身,正准备道别离开,却见穗穗朝自己走过来道:“姊姊,阿娘同意我明日去你们府上了,可以吗?”
庄蘅笑眯眯地摸着她的脑袋道:“当然可以呀,明日一早你便过来,可好?”
两人约好,她便去同王家几位姊妹,却听二小姐道:“泠泠,你家那位谢郎君来亲自接你了呢。”
庄蘅往外头一瞧,果真瞧见了谢容与。
谢容与便料到她一人赴宴定会饮酒,也定会饮醉。他上前几步,一把搂住她的细腰,将她摁进自己怀中,对着她们道:“承蒙诸位关照,我先带她回去了。”
庄蘅跌跌撞撞地被他揽着回去了,嘴里却还是道:“我自己能回去的嘛。”
他瞥了眼她,“确实,只怕你自己路都走不好。”
两人进了房,他道:“沐浴去。”
她坐在床上,却将脑袋抵在他的胸口,赖着不走,反而笑眯眯道:“明日穗穗要来。”
谢容与曲指弹了弹她的额头,“谁让她来的?”
“我让她来的。怎么了?”
“我不想她来,吵。”
“她很乖的,而且小孩子就是这样啊,你不如说你讨厌小孩子。”
“是。”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小孩子,但是穗穗不一样,她多可爱呀,我就是很喜欢她。”
谢容与一想到明日那小小姑娘会来,便觉得头疼。他微微蹙眉,如同之前捏穗穗的脸一样,也捏了把庄蘅的脸,斥道:“赶紧去沐浴,一身酒气。”
庄蘅也蹙眉,晃悠悠起身,嗅了嗅,“我喝的是桃花酒,很香的呀。”
他只能道:“很香,可以了么?你若是不想让我抱着你去沐浴,便听话一些。”
她饮酒了,便也肆无忌惮起来,歪头挑衅道:“那你带我去沐浴呀。”
谢容与眯眼,觉得她今日诚心同自己作对,这便伸手,解开了她的系带。
庄蘅却一下子清醒了,一把捂住自己的衣裳,吞吞吐吐道:“我说笑的,不劳烦你了,我自己可以去的。”
他收手,“无妨,我便在床上等你。”
她一下子便僵了,勉强笑了笑,心想今夜又不能早早入睡了。她幽幽叹口气,让芙蕖伺候自己去沐浴了。
等她再次回到房中,谢容与确实已经在等着她了。
他抬眸看着她,她却坐在镜前慢吞吞卸妆,然后是取下珠钗,散开头发。
谢容与知道她在磨蹭,不咸不淡在她身后提醒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耐性一向不错,可以一直等你。”
庄蘅心想,反正早来迟来都是要来,索性一咬牙一闭眼,直接起身走过去躺上床,然后对着谢容与道:“好了,你快些,明日我还要早起接待穗穗呢。”
第88章 江南(五)陷入情潮的漩涡
外头是一片雪落声,打在梅树上,如同珠玉落盘。
系带被轻而易举地解开。
他的唇流连在那片雪原之上,她却颤抖着。
彼此的身躯皆灼热万分,让她忍不住瑟/缩。
他吻住她的唇,舌尖长驱直入,引导着她渐入佳境。(审核大大,是接吻!)
她弓/起身子,忍不住红了眼,随即咬住唇。
窗外的雪落声遮住了所有轻/喘与呜/咽,彼此皆陷入情潮的漩涡,如登极乐。
云收雨歇,她的青丝都被濡湿。房中本就温暖如春,现下帐中却更显闷热。庄蘅红了整张脸,刚想让他停下,他却已经重新翻身压下,手不安分地往下探去。
于是红烛摇曳,春光再现。
这样的结果便是,庄蘅坠入梦中,一直睡到天亮。
醒来后她慢悠悠地起身,却忘了穗穗要来的事儿。
芙蕖替她梳头,她慢吞吞地整理好一切走出去时,却看见正堂里头,谢容与和穗穗正坐在一处。
两个人明显都不愿同彼此说话,于是一个埋头喝着七宝素羹,一个面无表情地看着书。
穗穗吃完了那一大碗七宝素羹,抬头擦了擦嘴角,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我吃完了,谢郎君。”
谢容与在带孩子这方面束手无策。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空了的碗,只能道:“我让人给你上糕点。”
“可是我吃饱了呀。”
“那也要再吃一些。”
“你不可以同我说说话吗?”
“不可以。”
穗穗天真地托腮道:“为何?”
谢容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搁下书道:“因为我从来不曾同你们这样的孩子说过话,所以你乖乖吃你的。”
“姊姊呢?”
“她在歇息。”
“这都巳时了,她还在歇息吗?”
“是,她昨夜累了,今日要多歇息一会,你莫要打搅她,安静在这儿坐好。”
穗穗拖长了声音道:“哦。”
她有些无趣地继续托腮盯着谢容与,但没再开口。
庄蘅看见两人格外别扭地坐在一处,这便立刻走过去,拍拍穗穗道:“真是对不住,今日我起迟了,你等的不久吧?”
她立刻兴奋地站了起来,“姊姊你来啦,快随我去玩儿。”
“你要去哪儿?”
“听说你们宅院里有棵梅树开得正好,你可以带我去瞧瞧吗?”
于是庄蘅便牵着她去了院中的梅花树旁。穗穗仰头看着梅花树没有说话,庄蘅道:“你喜欢梅花吗?”
她皱眉,慢吞吞地吸了吸鼻子,“我不喜欢,但是我阿娘喜欢。”
庄蘅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我怎么没见到你爹爹呢,他没有随你们一块来这儿吗?”
她却忽然皱眉,摇头道:“没有。阿娘和爹爹争执了好多日,后来他们又不说话了。祖父想让我来他这儿过生辰,阿娘便顺便带我来这儿多住些时日。”
庄蘅赶紧安慰她道:“你阿娘和爹爹很快便会和好的。这些日子你若是想来这儿同我玩,你便直接过来。”
穗穗这才笑了,“可是……谢郎君会同意吗?他好像不大喜欢孩子呀。”
“我去问问他,如何?不过他就算再不同意,你也可以来,毕竟这儿是我做主。”
谢容与这便看见两个人从院中回来,又坐在他面前。
他又看了半晌书,听庄蘅对芙蕖道:“你先带穗穗去后头拿着花样子出来。”
芙蕖这便带着穗穗离开了,庄蘅一把抽过他手里的书,对他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欺负穗穗了?”
谢容与轻嗤一声,盯着她道:“我欺负她?一个小小孩童罢了,我欺负她做什么?”
“可是人家觉得你不喜欢她。”
他却坦然道:“我确实不喜欢她,毕竟我喜欢的人很少。”
庄蘅认真道:“你自己说,穗穗是不是很可爱?”
他略微点头。
“她又可爱又乖,你凭什么不喜欢她。不过你喜不喜欢都不打紧,她这些日子都在隔壁住,所以会时不时来我这儿找我。”
谢容与不动声色地咬牙,“你还真是繁忙,住在王家隔壁便闲不下来了,不是王家的几位小姐便是这位小小姐,还有那位王家公子。”
庄蘅却听不出来他话里的讥讽,“这不是挺好的嘛。对了,穗穗她阿娘和爹爹近来起争执了,你注意些,少提到这些。”
他应了声,她这便起身去找穗穗了。
芙蕖正陪着她在后头描花样子,她鼓着嘴,紧紧盯着花样子,描得分外认真。
她盯着她看了半晌,却听见芙蕖对她
道:“小姐,有人送信过来了,三小姐和忆柳的。”
庄蘅这便出去拿了信,回房一封封拆开看了。
忆柳的信上大致也就是说了近状,譬如京中如何,琴坊如何,最后一句自然是问她是否要归京。
庄初的信略长一些。她说她已经代她去庄非,庄窈和她阿娘的坟上看过了。京中多有女子经营的酒肆,她如今也正学着酿酒,兴许成为酒婆也不错,闲暇之余她也可以制些绒花和香囊卖钱。
庄蘅倒是觉得她可以去忆柳的琴坊,所以她写信过去,建议她去找忆柳。
待写好两封信,已接近晌午。她连忙走出去看穗穗,问她道:“描累了吗?午膳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庖厨去做。”
穗穗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眸道:“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我想吃梅花汤饼,可以吗?”
庄蘅点头,“可以,我去让人告诉庖厨。”
谁知婢女回来后,却对她道:“庖厨那边说,这梅花汤饼他们做不出,这多是京城文人爱食的。”
她有些尴尬,只能悄悄道:“那……在哪儿能买到?”
“云秀楼里头卖这梅花汤饼。”
穗穗好奇道:“姊姊,怎么了?是做不了吗?那我便不吃了。”
庄蘅笑道:“能做,你放心,我一定让你吃到。”
她说着便走了出去,找隔壁房中还在看书的谢容与。
他镇日无事可做,不像庄蘅日日有好友相伴,倒是把看书当成了头等大事,比幼时在谢府的藏书阁中还要孜孜不倦。
庄蘅很友好地对着他微笑,甚至替他斟了盏茶,好声好气道:“累不累呀?喝口茶吧。”
谢容与当然知道她有什么事情要求自己,于是懒得理会她这莫名其妙的殷勤,直接道:“要我做什么?说。”
“你去云秀楼买点梅花汤饼回来,要赶快,马上要用午膳了,穗穗要吃。”
第89章 江南(六)我同你一道回去……
谢容与当然是去买那梅花汤饼了。
先前在京城的时候,没人敢对他如此指使,但他现在却是被人指使如此也倒不能说什么了。
庄蘅本以为他会直接拒绝,然后在她的压迫下勉强同意。谁知他只是抬眸看了看她,扔了书道:“你也要吃么?”
她摇头,“我不吃。”
“那你要吃玉露团么?”
她点头,“可以吃。”
她话说得扭捏,因为总觉得请人办事是件不大好意思的事情。
谢容与当然知道她说的“可以吃”便是“想要吃”,于是“哦”了声,这便起身,披了衣裳。
她反而有些疑惑。按理说给穗穗买东西吃,他应当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于是她道:“你怎么答应如此痛快?”
他整了整玉冠,随口道:“你让我买,我还能不买么?再者,她爹爹和阿娘既然都置了气,她便也是个可怜孩子,我倒不至于刻意为难一个可怜孩子。”
庄蘅知道他对于父母这方面很在意,也“哦”了声,看着他出去了,自己则去了后头庖厨,想去看看那些菜肴有没有做好。
穗穗已经在桌边安静地坐着了,庄蘅弯腰道:“你饿吗?谢郎君已经去给你买你要吃的梅花汤饼了,等会便能用午膳了。”
她惊喜道:“谢郎君?那他人真好。”
庄蘅心想,这倒是第一次有人夸谢容与人好,孩子确实是单纯些,什么都想得简单,只因为他愿意去给她买梅花汤饼,他便是好人。
所以,他这次去买梅花汤饼,换一个“好人”称谓,怎么也都不亏。
很快谢容与便回来了,外头的氅衣上沾满了鹅绒似的雪,他脸色有些发白,一看外头便是极冷。
庄蘅塞给他一个汤婆子,但他却只是道:“你自己用吧。”
她觉得在这一点上他很奇怪。虽说他小时候常常受冻,但长大了以后却似乎并不畏寒,兴许这也源于他对自己这副躯体的刻意忽视,这样的病症并没有好一些。
她便只能端着自己的汤婆子坐了回去。
谢容与打开包裹,分别拿出了梅花汤饼和玉露团,递给两个人。
一个接了梅花汤饼,一个接了玉露团;一个对着她笑眯眯的,一个软软道:“谢郎君,你真是好人。”
他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愣了愣,垂眸道:“赶紧吃。”
两个人皆低头,开始埋头吃。
食色性也,但谢容与对于前者似乎一直不大热衷,对于后者……先前他不屑一顾,现在才渐渐食髓知味。所以纵使今日庄蘅特意让庖厨多做了几道菜,他也只是动了几口,便搁下银箸。
庄蘅则是那种坚信“民以食为天”的人,所以很不能理解他对待食物的这种态度,但转念一想,这倒也挺好,自己还可以多吃一些。
待用完午膳,两个人又在院中闹了一会,便见隔壁王家二小姐走了过来,对庄蘅道:“我来接穗穗回去,总在这儿叨扰你们二人也不大好。”
穗穗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庄蘅,庄蘅也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她。二小姐瞧这两人眉目传情,不禁笑道:“好了,穗穗你先随我回去,待过几日你再过来,又不是不见面了,不会你连阿娘都不管了吧?”
穗穗这便同她道了别,牵着二小姐的手出去了。
玉露团还剩一些,庄蘅捧着剩下的两个玉露团回房去找谢容与,递给他道:“你吃不吃?”
他拒绝,“不吃。”
“很好吃的,你尝尝吧。”
他这便伸手捻了一个略微尝了尝,最后评价道:“还不错。”
庄蘅看他反应也知道他根本不大喜欢吃这些甜腻的吃食,但为了不扫她的兴,便假意吹捧一阵。
“你在京城的两位姐姐,是不是又给你来信了?”
“嗯。”
“又劝你回去?”
“你怎么知道?”
谢容与呵了声,“所以呢?”
“所以我并不觉得我要回去,我在这儿挺好的,只不过我可以以后找机会时不时回去看看她们。再者,我回去了也做不了什么,还不是得去忆柳姐姐的琴坊叨扰她吗,我还准备让三姐姐也去琴坊呢,否则她就要做酒婆了,她以前何时做过这种活儿。”
她的三姐姐是个端庄的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然做不来这种粗活,也不该做这些粗活。
谢容与放了心,但面上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是道:“回去?你准备何时回去?”
“开春吧。怎么?你也要同我一道回去吗?”
“路上艰险重重,回去一趟走水路便要近五十日。我并不想同你一道回去,只是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便不大好了。”
庄蘅却不以为意,“怎么艰险重重了?过来时我也没觉得艰险重重呀。你给我包一条船,我自己可以回去的。再者,原先的那个谢侍郎已经死了,你回去便不怕被发现吗?你还是好生待着吧。”
谢容与不用想都知道,如果他不同她一道回去,那么结果便是,忆柳和庄初会趁着他不在,劝说她留下。她耳根子软,又没有他在身边,日子一长,便不会回来。
于是他冷着脸道:“我随你一道回去。”
“不行。”
他反思了一下自己近日的行为,确定没有触了她的逆鳞,思索片刻道:“明日把穗穗接过来。”
庄蘅没反应过来,便又听他道:“让她陪着你,她想吃什么,我都给她买。”
“我……”
“她以后想要在咱们这儿待多久都可以。”
“我……”
“她想同你做什么都行,我可以去房中待着,不打搅你们。”
庄蘅眨眼,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说了这么多。
他抬眸看她,“所以,现在可以让我同你一道回去了么?”
她这才明白,有些好笑道:“我又不是不让你同我一道回去,只是……你不怕被人发现吗?多危险呀。”
他却无所谓道:“无妨,我自有办法。”
她“哦”了声。
“穗穗何时走?”
“过
完年后。我这才想起来,原来马上便快要过年了。”
第90章 江南(七)我对你很满意
过年的日子很快便来了。
这也算是庄蘅第一次远离京城,单独和谢容与过年。
除夕一大早,街边的爆竹声便似石砖缝里的野草一般四处乱窜,生生把庄蘅给吵醒了。
她困倦地醒来,捂住耳朵道:“好吵好吵好吵。”
爆竹声都惊动了檐角积雪的清梦,纷纷吓得掉落下来,庄蘅只觉得更吵了。
她抱怨着,谢容与因为醒得比那些放爆竹的人更早,所以并没有这样的苦恼,只是对她道:“那你也去放爆竹,把那些未醒的人也吵醒。”
庄蘅哼了声,“罢了,我可不像你一样心黑,我是个好人。”
谢容与嗤笑一声,“是么?”
一炷香的功夫后,庄蘅却已经披着白色氅衣,手里拎着一根竹竿,下头吊着未点燃的长串的爆竹,兴奋地在院子走动,问谢容与道:“我的火折子呢?”
谢容与真的担心她能笨手笨脚地把这院子给点燃了,正想说我来替你点,谁知她想到了什么,一转身跑出去了,跑到隔壁王府,对着里头道:“穗穗,出来同我一起放爆竹。”
庄蘅今日穿得喜气洋洋,一身水影红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外头一件白色氅衣,衬得她面若桃花。那边立马跑出来的穗穗亦然,也穿着件红色衣裳,更是喜气洋洋。
他一时看得晃眼,以为来了两只活的摩合罗。
穗穗笑眯眯地对他作揖道:“谢郎君新年好。”
庄蘅也学着她道:“谢郎君新年好,劳烦您给我们火折子。”
谢容与看着这两人,也道了句“新年好”,这便只能拿出了火折子,给这两人点上了。
院中噼里啪啦地响着,升腾起呛人的烟尘,细碎的金光炸开,檐角的雪落的更多。
两个人拿着爆竹闹了一阵,庄蘅便牵着穗穗进去喝杏仁茶,“这杏仁茶是刚做的,热腾腾,还加了糖霜,很好喝的,咱们去喝。”
她们在桌边坐下,一人一碗杏仁茶,喝得起劲儿。
谢容与没去喝,反而让人端来了笔墨纸砚,挥笔点墨,开始写桃符。待墨迹干透,这便指挥着婢女贴上,顺便写了祈福贴,一并悬于梅树下。
庄蘅喝得心满意足,一走出去发现桃符也贴好了,顿时嘴甜道:“谢郎君你真好。”
谢容与现在只想着一心把她伺候好,免得她开春后不愿让自己同行前往京城,于是她说什么是什么。平日里对于这种事后献殷勤的行为,谢容与一向嗤之以鼻,一直觉得是庄蘅的小诡计,现下却也觉得甘之如饴,分外谦虚地应承了,“这是我应当做的。行了,你继续去喝你的杏仁茶。”
“我喝完了。”
“那就陪穗穗玩去。”
“过年了,我也想做些事。”
“你吃好喝好心满意足陪着穗穗,便也是做事了。”
庄蘅想想也对,点点头回去了,对着穗穗道:“走,咱们去你们府上看看。”
两个人去了王府,王府的诸小姐皆穿得华贵气派。三小姐对着她道:“你们府上只有你同谢郎君两人,这过年会不会有些落寞?要不一同来我们府上吧,人多总归热闹些。你觉得呢?”
庄蘅立刻摇头,婉拒道:“多谢姊姊好意,只是我家郎君你也知道的,他性子一向喜静,不爱凑这热闹,过年我们二人一处也挺好。明日初一,我再来府上给诸姊姊拜年。”
时至晌午,她们又说笑几句,庄蘅这便将穗穗留下,自己回去了。
年夜饭在黄昏后,晌午没什么正经膳食给她吃。一屋子里的人都在除旧迎新,庄蘅想帮忙却也帮不上,只能东转转西看看,最后拿了个拂尘在瓷器上扫来扫去,但由于速度太慢,甚至让往日更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谢容与所无奈,便被他将拂尘拿了过去打扫起来。
庄蘅哼了声,心想你嫌弃我?
他却道:“饿了?外头有我昨日提前买的玉露团,先去吃点垫垫肚子。”
她有东西吃,便也不计较这活儿了,便兴冲冲出去吃玉露团了,顺便拿了一个喂给芙蕖吃了。
她又想到谢容与兴许也饿了,虽然他平日里对吃食方面没什么兴趣。于是她便捏着个玉露团过去,对着拿着拂尘继续打扫的谢容与道:“你张嘴。”
谢容与瞥了眼那玉露团,发现它还在扑簌簌掉酥皮,顿时有些绝望,但他没说什么,只装作没看见,张嘴咬了一口。
毕竟庄蘅难得这样体贴。
待她一走,他立刻低头看着地上的酥皮,叹了口气。
又挨了两个时辰,庄蘅又饿了,但还未到吃年夜饭的时候。虽然还剩下两个玉露团,但她想到隔壁的穗穗年纪小,兴许饿得更快,这便好心地出去了,到隔壁悄悄将玉露团给了她,谁知她也给自己留了两块点心,两人这便愉快地交换了点心,偷偷吃了。
庖厨终于在黄昏之时做好了所有的菜肴,流水式儿地端上桌。
庄蘅斟了一杯雪泡梅花酒,这是京中酒肆新出的酒品,如今徽州的各大酒楼也学来了,风靡一时。这酒是甜酒,更兼具花果的甜香,更加诱人。
谢容与不敢让她多喝别的酒,只敢让她喝些甜酒便罢了。
庄蘅喝了一杯,又给谢容与斟了一杯,“喝。”
谢容与很顺从地喝了,今日是除夕,他也不拘着她多喝。
谁知她还没用膳便已经好几杯酒落了肚,于是这甜酒也醉人,她已经晕乎乎起来,凑到谢容与身边,拍拍他,感慨道:“不容易啊不容易。”
“不容易什么?”
“谁能想到今日除夕我是和你过。”
谢容与只当她是在感慨自己怎么如今要沦落到和他共度除夕的地步了,不动声色地蹙眉道:“怎么了?不满意?”
谁知庄蘅笑眯眯地凑在他身边,顺口用唇在他脸上轻蹭了下,“挺好的挺好的,徽州我很满意,你我也很满意,这日子我更满意。”
谢容与心里一颤,这才松了口气,却不动声色地躲了躲,“用完膳再闹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