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克里夫眼角泛红,睫毛颤动,抓握过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吼过一句后,宴席后半程积攒的憋闷,算是纾解了些,她抬头眨眨眼,再望回他时已恢复冷静。
“希斯,作为合伙人,我不是不能替凯瑟琳挨骂,但你至少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叫我心里有个准备。”她叹道,“包括康沃利斯这趟来的实际目的,我是不是也有知情权?如果我要是知道,他这次过来只是为了劝你入伍,而非为了印度驻军的订单考察工厂。我大可不必这么费劲准备什么中式茶道书法,卖力地献艺,因为他根本就不会为难你,不是么?”
那喝多的人醉眼迷离地盯着她,张张口,没有发出声音。
“你喝多了,等你清醒的时候再沟通吧,先去睡吧。”
希斯克里夫不仅没走,还倾向她抬起步子,却因找不准方向,踉跄着歪向了旁边的屏风。他本能去扶,那屏风哪里吃得住他,最近的那扇因他用力而向内合拢。
就在他快摔倒时,贝拉近前一步扶住了。
希斯克里夫眸光炽热地将重心压向她,喉结滚动,刻意屏息后的剧烈喘息
,在贝拉耳侧放大。
“我不能入伍。”
“那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就好。”
不再有力的手攀上她肩膀,胳膊上更沉重了,滚烫的唇贴蹭着她耳垂。
“你、你去和康沃利斯讲,说不许我去!”
贝拉蹙眉偏向他,“什么意思?我去说?”
“对,你去说!如果你都同意了,我怎么留下?”
哈,所以这家伙来找她,是为了叫她做这事啊?
是呀,站在康沃利斯的角度,人家堂堂一个总督将军,都屈尊降贵地亲自来找你一个退伍士官了,给了你天大的脸面,你未婚妻也没反对的话,你还不跟我走,这都不是想绝交,这是想反目成仇么?
所以只能是她不同意他入伍,这样康沃利斯才不会责怪有着爱妻人设的希斯克里夫,而只会咒骂他那愚蠢的未婚妻。
冷笑一声,“希斯克里夫,你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想着不能走,不能离开凯瑟琳,还算计着叫我来帮你留下啊。”
他转过脸正面瞧着她,蓝眼睛等着他回答,那阖紧的薄唇就是不说,就这么对望着,瓷烛台上的蜡烛燃尽了,黑暗像丝绸般覆下来,幽暗的灰绿虹膜像有一团火,凑近着,肩膀上的手抚上了她颈侧。
“希斯克里夫,不好意思啊,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替人背锅了。”
近到咫尺的脸突然僵住。
“你因为谁离不开,谁舍不得你去印度,谁就来挨这个骂吧。你也不是因为我,我也无心留你,你就是明天入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无名无分,无利的,我凭什么去找骂呢?”
希斯克里夫脖颈处的血管在他的薄皮肤下暴起,黑暗中都能看清,“无利”清醒了般,声音都锐利了,“哈,伊莎贝拉,你真是眼里只有利益啊!”
颈上的大手用上力气,从抚按变成掐握。
“既然你只爱利益,为了利益什么都能做。那就为了你的钱,你的公司,给我忍!千万别错觉离开我,靠你自己能拿到枢密院的订单,你这个自大的女人!”
贝拉使劲地扣住那不知轻重的手,在她准备下死力时,那手自己无力地垂落了,黑暗中那被酒精熏红的眼眶里,灰绿浅瞳蒙着层水光般,反着瘆人的光。
“伊莎贝拉,想让我给你挣钱,就要先好好当我的工具啊!你就给我,乖乖替她挨骂!”
默了几秒后,贝拉点头叹笑,“好,好。”扭脸看向墙面,再不想看他一眼,“希斯克里夫,那你可千万记住,要为我替她挨得咒骂,回报我等额的价值啊。”
“小姐?你还在里面么?”
是南希举着蜡烛进来了,看看两人,无奈道:“希斯先生,你又在和小姐吵架么?上帝呀,这都几点了,明天还有正事呢!”
跳动的火光里,咬着下唇看着墙面的贝拉,目光渐渐软下来。
那双盯她已久的恶狠狠的深目,顺着她目光向那墙面看去。
墙上挂着的,是那副从伦敦离开时,她非要带走的油画。
背景以冷灰为主调,旧绸缎般晕着混沌笔触,画布中央,是一个东方女子。
那女子侧身而坐,黑发垂肩,生着一张下巴微尖的鹅蛋脸,肤色呈现出一种泛白的黄,像历经霜雪的瓷器。
和英国人立体显眼的五官完全不同,那五官是轻盈的,干净的,眉头微蹙却不低垂,杏仁样的眼睛,窄窄的双眼皮,瞳孔如同黑夜里不肯熄灭的星火。
俏丽唇紧闭着,脖颈处收成紧绷的弧线,像天鹅一样的高傲,倔强。
“哼,伊莎贝拉,你喜欢的画,简直和你一样让我倒胃口!”
希斯克里夫转身踉跄离去,一个茶杯扔在他背上,落地碎裂。
好气!
骂伊莎贝拉就算了,怎么还骂我本人啊!
*
石灰岩山体与湍急河流形成天然屏障,河谷的雾气与煤烟交织着。
对岸老磨坊的水车还在转,但它的吱呀声已被嘈杂人声盖住了。
附近作坊的织工、居住在此的乡绅、农民,都围在那崭新的厂区外,指指点点议论着。
“南希。”
“林顿先生?”在厂区大门前严防死守的南希迎上两人,“上帝啊,您和夫人怎么来了?今天这么忙乱,夫人还怀着孕,万一磕碰了可怎么办呢?”
“这么重要的日子,作为贝拉家人,我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希斯在里面么?”
南希心照不宣地撇撇嘴,“在的夫人,你们跟我进来吧。”转向门口的看守,“没有邀请函的一个也不许放进来!千万守死了!”
三座混凝土砌筑的灰色大厂房,整齐平行排列,泛着雨后潮湿的深青色。每一个都足有三十个马厩连起来那么长,十几扇方窗嵌着铸铁格栅,透过玻璃能隐约看见里面成排的皮质传动带。
一路走着,埃德加问了不少,南希简略通俗地回他。
“耐莉也在么?”
“是的夫人,艾伦姐去布置新品发布会场了,有几个需要展示的样品,亨利昨天晚上才赶出来。”看她表情应是不大明白,“总之,她在忙。”
走过最后一座厂房,再走过四十英尺高的蒸汽锅炉房,左拐,一栋乔治亚风格的红砖楼映入眼帘。
楼前宽阔的草坪上,停着六驾奢华的马车。
“剪彩仪式要半小时后,小姐和希斯先生正在一楼的茶歇大厅陪贵客们呢,一会儿进去,如果他们脱不开身,我就先陪着先生夫人。”
林顿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凯瑟琳深呼吸着挺直了腰板,提起了裙摆。
“茶歇大厅是小姐自己设计布置的,”南希压低声音,指着镂空雕刻的拱形门楣,“按着在印官员的审美,采用孟加拉风格融合莫卧儿遗风,这风格极适合绿植装饰呢。”
“南希,你现在说话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嘿嘿,可能是和小姐呆久了吧,夫人,小心门槛。”
一进大厅,就听到了轻松舒缓的音乐,是亨德尔的《水上音乐》弦乐合奏。
足足有三百平的大空间,铺着彩绘的大瓷砖,花窗玻璃将大吊灯的两百支鲸脂烛光,折射成彩色光斑,与墙上挂的莫卧儿细密画色彩呼应着。
沙发绷着帕伊斯利纹印花棉布,黄铜镶嵌的黑檀木椅,腿部仿象足造型。壁纸是棕榈叶纹的,整个空间都是孟加拉的靛蓝、姜黄、赤陶红,极富异域风情。
凯瑟琳还想进到更深处去,埃德加却止步在离门口不远的茶歇桌边,不肯走进了。旁边是半人高的镀金塔架,上摆着铅晶浅碟杯垒成的香槟酒塔,各样精致点心,醒酒器里斜躺着酩悦香槟。
这样的桌子,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
“噢,亲爱的,你在怕什么?求你不要这样,别给我丢人!”
“夫人,您别喝酒,”南希去热饮区端来咖啡,“这是印度马拉巴尔咖啡,很醇香的。”
凯瑟琳接过,四下张望着,终于在一盆植物后,几个穿着极讲究,举止极优雅尊贵的绅士身侧,看到了她要寻找的身影。
希斯克里夫今天穿着雪白的衬衫,黑色暗纹马甲紧裹住精窄腰腹,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冷冽贵气。
因着布料清透,能窥见那绷紧的肌肉线条,袖口卷起,露出的小臂青筋隐现。此刻他正一手执酒杯,一手漫不经心扯着领结,肩胛骨随着动作在丝绸下滑动。
“好了,南希,你去忙好了,我们去找希斯!”凯瑟琳拉着埃德加走进去,冲希斯克里夫挥手,“希斯!”
他完全没听见般,眯着眼盯看着斜前方,顺着他目光看去,在一大面植物墙前,有三个聊得正开心的人,其中有张他们熟悉的面庞。
贝拉今天穿着酒红色收腰塔夫绸长裙,裙身如勃艮第红酒顺着身体曲线倾泻,衬得白皙的她光彩夺目。
“噢,天呐,贝拉今天太美了凯西!林顿家的小姐竟然如此美丽。”埃德加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看呐,她旁边就是德比伯爵夫人么?夫人可是苏格兰第一贵族汉密尔顿公爵之女啊,即便站在如此贵女身侧,贝拉也毫不怯场啊。”
“好了埃德加,不要叫人知道你没见过世面吧!”凯瑟琳更大声地喊了声,“希斯!”
希斯克里夫转向她,愣了两秒,同身侧一位五十多岁的绅士说了什么,冲二人走来
“这些盆是本地的红陶盆,约克郡韦克菲尔德窑产的,里面是约克郡特有的变种,宽叶石楠。窗边那些花架上,倒是进口的花种,是来自东方的山茶花和茉莉。”
“噢,亲爱的贝拉,这花的幽香,在这里站着都能闻到呢!我可以带些花种回伦敦么?”
“当然可以夫人,早就给您备好了呢。”贝拉用手势将她目光引回植物墙,“墙上的是沼生龙胆,悬垂着的是铁线蕨,这里是灰岩虎耳草,老鹳草,不是什么珍稀培育植种,都是我在这周边采来的,夫人。”
“亲爱的贝拉,没有比大自然更好的培育了,你真是拥有一颗灵巧的心,”伯爵夫人摸着植物墙上被涂成绿色的突起,“你竟想到用废弃纺锤改造成蕨类固定夹!”
“请原谅我的僭越,”贝拉笑看着她,“我也是偷师学艺,受了您标本固定方法的启发呢。”
“是么?”一旁的莫宁顿伯爵极有兴趣地挑起眉毛,“那下回我去拜访时,夫人可要赏光,也叫我学习一下。”
三人相视一笑,贝拉余光瞥了眼不远处,挑起眉毛。
“亲爱的,贝拉简直像个女王。”
“好了埃德加,你的女王妹妹甚至都没有看你一眼。”
希斯克里夫也嘲弄地笑看他,“怎么?埃德加,这三年你还没习惯她的变化么?”
“不是的,希斯!”凯瑟琳抢说道,“她不是在你离开的三年里变化的!她是,是从你回来的那一天变得!是一天之内完全变了呀!”
希斯克里夫蹙起眉头,那双深眼睛再次地看向那明艳身影。
那三人又火热地聊了会儿,伯爵夫人忽说了什么,被侍应生领出去了,莫宁顿伯爵凑近贝拉耳语后,走向了希斯克里夫刚离开的位置,贝拉看向他们,走来。
她和埃德加凯瑟琳打过招呼,看向他,不等她开口,希斯克里夫便嘲弄道:“想问我为什么不陪重要客人,却来招待你乡下来的哥哥么?”
埃德加因这羞辱的话头垂得更低了。
“哼,想多了,我只管得了自己如何行事,哪里管得了你。另外我要提醒你,你也出自乡下,希斯先生。”
“瞧你这副做作样子,你眼中的贵客,这次来可都带着目的呢!但那目的里,绝少是因你的,伊莎贝拉。”
“德比伯爵的家族在孟加拉拥有靛蓝种植园,担忧皮特的《印度法案》会缩紧他的口袋,来探康沃利斯口风的。巴林爵士也是为了渗透印度的金融业务,刚刚承诺要为印度驻军建立专属外汇结算通道呢。”他冷笑着盯看她,“啊,和你聊得火热的那位,更是指望着此行能攀上康沃利斯,好上首相的大船呢!”
“恩,明白了,其实几个人都是为康沃利斯来的。”
“不然呢?你还真的以为他是喜欢你,大老远来支持你的?你是有多大脸面,伊莎贝拉?”
贝拉无所谓地笑笑,“不必说他们是勋贵议员了,就算是‘未婚夫未婚妻’,不也是互相利用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希斯克里夫沉下脸来,忽又顿住,偏头看向了她身后的大门,灰绿瞳孔鹰目一般地竖起。
“出来一下。”
贝拉跟着他往门外走去,希斯克里夫寻常地走着,路过门口的桌子时,还慵懒地放下了香槟。
但当他一跨出大门,衣服里蛰伏的肌肉突然绷成满弦的长弓,无征兆地暴烈起跑,像头猎豹一般瞬间加速,再看已化作残影,向一个跑动的人影追去了。
第32章 圣纹华章敬这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
贝拉走近那两个身影。
希斯克里夫追到那人瞬间,就压下了对方肩肘,来了个缴械用的腕-肘双锁。那人只是挣扎了一下,又被他右臂绕颈后仰锁了喉。臂中人因窒息倒地,他单腿压住其背,将对方手臂反折钳制,迅速搜了全身。
“搜到什么了?”
希斯摇摇头,被制服的人清醒过来,大声咒骂:“你们这群撒旦的信徒!用那吃棉线的恶魔夺走上帝给予我们的工作!”
是个中年男人,手工作坊里的织工穿着,贝拉不由蹙眉。
“啊!希斯你没事吧!”跑来的凯瑟琳大喘着气,身后跟着惊惧的埃德加。
“凯西!你怎么可以跑呢?你还怀着孕啊!”
贝拉眉头蹙更深了,“凯瑟琳,你做事前能不能先想想后果?三个月正是胎不稳的时候,你已经颠簸了一路,还要跑?”
厂门口的南希听到动静也过来了,打量被压制那人,“这人我没见他进来过,小姐,可能是刚才我陪先生夫人时,守卫大意了,要么就是翻墙进来的。”
那人还在咒骂:“《约伯记》里说,利维坦牙齿可畏,鳞甲如盾!你们那钢铁做的怪物,就是邪恶的利维坦!它抢走我们的钱,叫我们贫困饥饿,上帝会派天使来扎穿你们!”
贝拉叹口气。
希斯克里夫盯看那人的手,冷笑道:“给我装劳工?!你这虎口的茧,没拿过几年武器磨不成这样,”狠狠抬高那人胳膊,令他大叫起来,“谁派得?冲什么来的?说!”
那人不肯言语,疼出汗了也只是叫唤。
“那就只好先请你去喝杯茶了,明天再找你好好聊聊!”希斯克里夫一手反钳着他,一手揪着他后衣领,向尚未完工的二期厂房而去。
贝拉看看凯瑟琳面色,对埃德加道:“哥哥,你陪凯瑟琳去休息吧?”
“好的贝拉,要我想她也不得不休息了!你应付得很好,我们留在这里反是添乱了。”
“南希,让伍德送庄园去,”贝拉转向想发表意见的凯瑟琳,语气不容置疑,“你如果还想再来,就听安排回去卧床,不要再走动了!”
看三人离开,她转身回去,路过一期厂房,迎面碰上了刚出来的亨利和詹姆斯。
“正要找您呢,贝拉女士,”亨利冲她微笑,“展厅已经全部准备好,可以剪彩了,多亏了詹姆斯先生,帮我和艾伦女士的忙,他提了很多好意见。”
“谢了詹姆斯,你能再帮我去陪一下德比伯爵夫人么?我有话和亨利说。”
“瞧你客气的,那我先过去。”
只剩二人了,贝拉细细打量着阳光下的亨利,这孩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成套深灰缎面礼服,领巾服帖垂落,干净的脸上早没了以前的浮肿,整个人有了青春期抽条的朝气。
“亨利,一会儿介绍机器和一、三展厅时,你来讲。”
“贝拉女士,今、今天很重要,对么?”
“是的亨利,非常非常,重要。”她亲昵揉揉他蓬松的短卷发,“记得上礼拜只有咱们俩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亨利点点头,压低声音道:“这里只是跳板,我们会离开玫瑰工厂单干,干更大的事。”
“对,亨利,未来我们共创伟业的伙伴,极有可能,”她用气声道,“就在今天这些人当中。”
亨利紧张地扣着怀表盘,“这、这么重要,我、我真的行么?贝拉女士,您去讲吧!他们是非常认可您的贝拉女士,因为您优美的措辞和用心的礼物。”
“错了亨利,”她肯定地摇头,“要让人真心认可,绝不是说两句好听的话,挑几件用心的礼物这么简单的事。只有硬实力,只有能为他们带来实际利好的价值,才会真被他们标记为可投资对象,那才叫认可啊,亨利。”
就像她费心为康沃利斯献艺,也不过讨得对方愉悦一会儿,最终还是会因妨碍他的实际所求,而被怪罪叱骂,因为那些讨巧,根本就不是人家想要的核心价值。
“亨利,就拿出你真实水平,有慧眼的自然能识真才,不能识的,也不是我要找的人。”她直起身,看向
已从二期厂房出来的高挺身影,“好了,去做最后的准备吧!”
“快看呐格林,他们是多么般配的眷侣啊!”伯爵夫人看向德比伯爵,“爱德华!看他们多美!”
一时间,陪她聊天的詹姆斯,德比伯爵和康沃利斯勋爵,陪着二人的威尔金森,离得不远的莫宁顿伯爵和巴林爵士,以及远处正和布匹商人们聊天的约翰,都闻声向茶歇厅门口看去。
索恩和他的未婚妻贝拉,正从门外走进。
腿长腰窄的男人,白衬衫衬得那自带阴鸷的锐利五官冷厉矜贵,走过茶歇桌时,给未婚妻递了杯香槟,复又双指提了一杯,仰头品了口,绷紧的脖子喉结滚动,天使面容与邪恶气质在他身上对立出极致的张力。
身侧只低他半头的未婚妻,身材高挑小头小脸,金发红裙,走路时腰胯带风摇曳生姿,上半身却如天鹅般优雅挺直,眉眼带笑自信大方。
两人拿香槟的手,一个白皙,一个骨节分明,都戴着艳丽的红宝石,衬得他们俩愈加性感。
“这贝拉啊,不愧是索恩的女人,”康沃利斯沉声一笑,“真是穿什么像什么,汉密尔顿,你要是看到昨天穿东方裙子的她,定会惊叹简直是两个人!”
“噢,是么?那今晚的沙龙,要叫贝拉穿给我看才好。”她上前几步迎上贝拉,和她贴脸拥抱,“噢,我亲爱的,你们两个简直是亚当与夏娃,你不会想到,看到你们这样一对璧人一起走来,我这爱美的眼睛有多么享受!”
贝拉僵了一秒,笑回:“夫人,您怎么抢了我的台词,那明明是我看到您和伯爵的感受,”转向众人,正色道,“承蒙贵驾,令我厂今日蓬荜生辉!现特邀列位贵客,共同见证纺织业的革新篇章,共谱工业华章!”
“说得好贝拉!”德比伯爵夫人由衷赞赏,“去之前,让我们为这对恩爱的新秀,提一杯如何?”
两人随大家举杯,相视瞥眼对方,勾起嘲弄的唇角。杯壁倒映出的红光,晃过两双漂亮的浅瞳,一同仰头蹙眉饮下,好似那不是酒,而是毒药。
“亲爱的,小心。”
德比伯爵弯腰,为踏进工厂的夫人提起她淡紫色的裙摆。身后的希斯克里夫看眼身侧人,也微俯身,手还没触到那红裙,贝拉已用鞋跟勾着裙摆反抬小腿,自己提起来了。
莫宁顿伯爵笑看着捞了把空气的他,被那灰绿眼睛冷冷飞了个眼刀。
一进厂房,羊毛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阳光从天窗斜切进来,毛絮在光线里腾起。
纵深百英尺的大空间,中间砌墙竖分为两部分,四排改良自动织机挨墙整齐阵列,每间隔五英尺起一座铸铁底座,将米色机身牢牢卡在石灰地上。
蒸汽梁从穹顶横贯而过,碗口粗的传动轴每隔十英尺一个,几百条传动皮带垂下,连接织机曲柄,整片机械群落如同钢铁巨兽展翅,穿着蓝色工服的织工,在机器面前显得那么渺小。
因着德比伯爵邀请,剪彩改为大家一起拉响蒸汽汽笛,一起用金剪剪断布匹,所有宾客各取一齿轮装入传动轴,象征大家是一体共利。
剪彩后,大家研究起厂房细节来。
德比伯爵笑问身侧的贝拉:“现在有多少台机器?多少工人?”
“50台机器,30多个员工伯爵,等二期厂房完工,会增加到200台机器,员工控制在百人内。”
“哎!这有些意思。”康沃利斯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注意,都看向了木刻版上的机器操作流程。
“尊、尊敬的勋爵先生,”开口的是紧张地抠手指的亨利,“我叫亨利,容我为您介绍。这是可视化操作手册,我们所有机器的拉杆与阀门,都会用不同颜色分出功能,红色是紧刹,绿色正常。”
“恩,很好,下面能力层次不齐,设定好统一的流程很有必要!”康沃利斯又看向旁边的排班表,“你们居然不是10小时工作制,是像军队一样的轮岗。”
贝拉笑回:“是的,避免疲劳引发事故。”
“贝拉,”德比伯爵指着自动织布机上的UR标志,“这是你们工厂的独家标志么?”
“是的伯爵先生,是永不凋谢的玫瑰的缩写。”
“噢,亲爱的,”伯爵夫人搂住她笑道,“这真是太巧了!爱德华也正在研究怎么做出永不凋谢的玫瑰呢,不过他管那叫斯坦利永恒玫瑰。”
伯爵笑回:“送给你的当然要永不凋谢!”
贝拉意味深长笑看二人,夫人捕捉到那目光,“噢上帝啊,亲爱的,难道你工厂名字的灵感来源,竟是我们么?天呐,你真是太有心了贝拉。”
“贝拉,你们看起来改造了不少技术,”许是厂名和他有了联系,德比伯爵表情关切,“那索恩要申请不少专利吧?”
贝拉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
人群里的约翰近前笑道:“尊敬的伯爵先生,织布机是我供应的零配件,光是织布机,就能拆出十余项子专利,什么曲柄联动,张力调节器,多轴同步控制器,还有蒸汽动力改造呢,是吧铁疯子?”
在大家的惊叹里,威尔金森点点头。
莫宁顿伯爵笑问亨利:“你们的机器表面,是不是还渗过碳?”
亨利惊讶道:“是的伯爵先生,您真厉害!我们确实将铸铁零件与木炭混合,用焦炭炉加热过,这样表面硬度能提升3倍,寿命更长。”
“噢,天呐,这些技术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德比伯爵忧心起来,“索恩,你必须申请专利明白么?费用和流程确实昂贵,但长远来看,再难还是要申请才行,否则怕是最多大赚个三四年,就会被同行的间谍摸透!”
被点了好几次的希斯克里夫点头道:“专利的事上,到时候您照顾一下。”说罢看向贝拉。
在德比伯爵‘放心’的承诺下,那张脸不仅毫无喜色,反而笑意全无了。
身材颀长表情严肃的巴林爵士,对贝拉道:“贝拉女士,给你两个小建议,1.再加个水车动力接口,免得蒸汽机故障导致全厂停工。2.向下游整合染坊,用蒸汽余热加热染缸。”
贝拉终于笑了,“爵士先生,您的风险对冲思维,真是对各行业都有实际启发呢!”
“生产是很重要,亲爱的,”伯爵夫人温柔地看着她,“但更重要的是社会要接受啊,多给教会济贫院做些捐赠吧,教区警察与夜巡队也要疏通好。”
“恩,谢谢您的提醒,夫人。”
莫宁顿看向希斯克里夫,“索恩先生入伍后,贝拉你要格外注意这点,雇些退伍军人吧!”
“小事。”康沃利斯替沉下脸的希斯克里夫回他,“我会和韦克菲尔德的治安法官打个招呼,叫那边照顾贝拉的。”
“各位尊敬的先生,女士,接下来是我们的新品展示了,第一厅叫‘如日不落’。”
贝拉笑看着亨利领众人穿过车间后门,进入展厅。
第一厅分为海军区、陆军区、议会区三个展区,分别用场景展示了枢密院政采需要的纺织物。
例如海军区是军官制服、耐磨帆布水手服、涂蜡棉布防水外套、船帆、防水舱盖布、吊床等。
德比伯爵笑道:“邓达斯的选择没有错。”
“是呀,”莫宁顿点头,“不愧是苏格兰无冕之王的眼光。”
康沃利斯停在陆军区又看又摸。
“步兵外套、骑兵马裤、炮兵防火服、还有背包、帐篷、行军床单、医院绷带、担架帆布。”他拍拍希斯克里夫,“好呀好呀,索恩,怕你小子坑我的心,算是放肚子里了。”
因为前两个是已确定订单,贝拉没有说话,直到德比伯爵走到议会区,才配合亨利,详细介绍起精纺羊毛议员礼服、法官长袍、议会帷幕。
德比伯爵接过行政办负责人递上的质量检测报告,“结束后给我一份完整报价。”
这个展厅呆了半小时后,一行人分开两拨,下游经销商们随约翰移步第二厅。
这个厅叫黄金时代,以接地气的方式向终端
商家展示面料。橡木货架上一排排垂挂下来的布匹,每一匹都有牌子,上面清晰标注各项指标,由南希留在此厅讲解。
勋贵们则跟随贝拉、亨利和希斯克里夫,来到第三厅。
这个展厅门外,不仅摆了有侍者在侧的茶歇台,还站着两个穿着讲究的门侍,等他们到门口,接过红酒后,门侍才左右一起开启了雕花木门。
“列位贵客,圣纹华章厅欢迎您。”
一进去,便是见惯世面的他们,也忍不住惊叹出声!
四面玻璃墙展墙,流淌出液态的冷光,墙里被单独一张张展示的织锦,纹饰繁复瑰丽,巧夺天工华美绝伦,不需要任何衬托,只是在那里,就是他们这些所谓贵族,都难见的贵,难见的奢。
最大的一面墙上,是三大家族的纹章提花锦缎。
亨利开始一块块介绍起来。
“这块锦,提花纹是德比伯爵家族的纹章:蓝盾金狮纹。靛蓝做经线,扁银线纬线打底,金狮鬃毛是金和红双捻,纬向插入红丝显蓬松,爪部用退经法金、橙、赭三色渐变,盾形边缘用双经绞加织银丝,鬃毛局部减经增纬,形成凹凸。”
看他进入状态,贝拉放松下来,退至墙角。
“他叫什么?”走近的是莫宁顿伯爵。
贝拉有些不悦,“亨利,伯爵。他好像做过自我介绍吧?他和您说得那位苏格兰无冕之王,海军司库亨利.邓达斯先生是同名,很难记住么?”
莫宁顿挑眉笑起来,“不,贝拉,我的意思,他的全名是什么?”
贝拉也挑眉看向他,“他姓莫兹利。”
“亨利.莫兹利,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
“噢?伯爵这话怎么说?”
莫宁顿勾唇,左颊漾起酒窝,“织布机自动化改造,模块化思维,纹样规律反向解析,推提花机结构,这不是天才,是什么?”收笑,那张狐狸一样狡黠的脸认真起来,“这种微观理性,宏观组织力,机械逻辑能力。只让他干纺织厂,或者说只是干某个行业,绝对是浪费,贝拉。”
贝拉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几秒后才开口,“当然,他当然是天才伯爵先生,可能说出来您会笑话,”鼻子一酸,几乎要喜极而泣,“他是我做机械的灯塔。”
“怎么会笑话你,毕竟现在他,也是我工业领域的灯塔了。”
“谢谢你伯爵,真的,我很开心听到这话。”
“贝拉,既然你们都有提花机了,完全可以发展整个纺织链条,再加上专利费,‘钱’途无限不是么?”他目光柔和地看她,“但你似乎,对这两项都毫无兴趣,”
贝拉笑着叹出口气,“不了伯爵,能像德比伯爵说得大赚三年,已足够了。”
“人是不会对可见的好处抵触的,除非其有隐性的更大代价。”他狭长的眼睛并不尖锐,却仿佛洞穿了她,“贝拉,只怕不是足够了,而是你最多也就,能再忍三年了。”
贝拉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莫宁顿看向她那闪耀的戒指,“索恩,或者说希斯先生,是很有高效解决问题的能力的,不然他也不会被康沃利斯勋爵、邓达斯先生欣赏,威尔金森他们和他合作,不也很愉快么?”
“我认可,”和聪明人说话,没必要掩饰自己了,“他个人能力很强,但正因很强伯爵,有句话叫,一山难容二虎。”
“噢,这似乎不是拉丁谚语,但真是别有味道呢。看得出贝拉,你也是个极有主意的,你们就像磁铁的同极,很难不相斥的。”
贝拉再次笑而不语。
莫宁顿举起酒杯,轻磕她的,看向康沃利斯旁边,那道射向他的冷光。
“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喜欢上机械的么?贝拉。”
“机械运作是可预测、可控的,我希望自己像机器一样,强大。”
“就像机器掌控规律一样,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为他人所制么?”他垂目笑看回她,“贝拉,这个时代充满了变革,一切束缚,都是可打破的。”
贝拉弯着蓝眼睛与他碰杯,“恩,敬这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
第33章 大权在握你可以争取我啊,贝拉。……
金碧辉煌的会客厅外间。
猩红帘幔遮住黄昏琥珀色的光线,窗边的钢琴前,一袭缎裙的女钢琴家正在弹奏莫扎特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轻柔摇曳,正适合掩盖杯盏轻碰与牌桌低语。
天使军团大壁画前的大餐边柜里,整齐排列着醒好的马德拉酒和苏格兰威士忌私酿。
仆人们静默托着鎏金托盘,随时准备换空杯、点雪茄,深绿呢桃花心木牌桌被烟熏缭绕着。巴洛克奢华描金椅上,绅士们自得惬意地摸着惠斯特牌,谈笑风生。
德比伯爵一手握牌,一手转着珐琅鼻烟盒,状似随意道:“白厅那帮公司党,平时瞧着客气得很,可一到了印度,就捡起度规了,丈量种植园土地时恨不得精确到寸,好叫他们多吸点血!”
出了个红心9,看向对面的康沃利斯,“查尔斯,这《印度法案》要是替了《监管法案》,你明年去加尔各答时,该不会也要用军规,量那儿的种植园吧?”
康沃利斯轻叩象牙牌盒,低笑,“爱德华,你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一下孟加拉的雨季,会不会叫靛蓝减收呢。”
德比轻抬有道疤的右眉,“查尔斯,你不是也有靛蓝种植园么?会不知道木蓝苗就喜欢潮湿,只要不是人祸,可不会因为雨季减收呢!”
下家威尔金森将梅花J藏于黑5后,无奈道:“该死!我这手气,简直像那帮公司党产得哑炮,没一个能打得!”说罢将两枚铜镀银代币推入筹码堆。
康沃利斯甩出黑桃10,看向德比,“放宽心吧爱德华,那位为什么要推《印度法案》?不就是要给一家通吃的殖民地贸易,来点儿弹性么!”推一下盯看着会客厅内间,不及时出牌的下家希斯克里夫。
对方看眼手牌,扔出两枚代币。
德比出了红心J,向仆人勾手,亲自斟了杯马德拉,示意给康沃利斯送过去。
康沃利斯接过,沉声一笑,“不过,那位也是要体面的,而体面,是需要议会里有足够多明智的声音支持的。”
沉默间,威尔金森摇着头,又掷出四枚筹码。
德比伯爵像是下了决心般,直言叹道:“好个大总督!你一个托利党,当然不能体察我的压力。我为着不驳那位年轻首脑的脸面,不听老搭档的投反对,反投了弃权票,这和支持你们,有什么分别?”
“哈哈哈!!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当然得体谅。”康沃利斯冲他举杯致意,“做为布鲁克斯俱乐部的核心成员,真是难为你了爱德华,毕竟,比选票更重要的,”点点左胸,“是这里倾斜谁呢!我们跟随的是国王和首相,是帝国的旗帜!去他的什么党派!”
德比无奈笑笑,举杯,“愿帝国永沐王化!”
一杯饮尽,康沃利斯激越地甩出黑桃A,看向下手的希斯克里夫。
“要不起。”对方将一手的牌扔牌堆。
“索恩!你小子!”康沃利斯大力拍打了他肩膀,“怎么回事?!你这牌技和你的骑术可差太远了!你在战场上不是很会穿插么!牌桌上怎么能剩这么多手牌,给我丢人!”
“谁让我坐您对家了,”希斯克里夫挑眉道,“没了您的指挥训导,输了正常。”
“哈,这可不像你说话啊!怎么和贝拉似得,叫我牙酸。”
康沃利斯顺着他看向内间,皱了皱眉头。
里面围坐中式茶桌的四人,正在聊墙上那幅东方美人画,虽然因着琴声,听不见莫宁顿说了什么,但看贝拉正愉悦地点着头,和同在评价的伯爵夫人相视而笑,便知定是令人心悦的话了。
威尔金森将牌插进牌堆底,所有筹码推出,“我也要不起,总督阁下,你们又赢了。”
洗牌期间,威尔金森问数筹码的康沃利斯,“
勋爵先生,容我冒昧地问一句,皇家兵工厂为何还在用熟铁造炮?”
“别提了!提起来我就生气!”这话题显然令对方很是恼火,“打到约克镇的时候,法美联军都他娘用上能精准打击的格里博瓦尔炮了!我呢?!还是那帮饭桶造的土炮!准不准全靠向上帝祷告了!”
威尔金森挺直腰板,自信道:“总督阁下,别的我不敢说,但敢给您打包票,我的精密镗床造出的炮膛,绝不比格里博瓦尔炮差。而且,上月我又革新了镗孔技术,已经能实现火炮口径统一,更换极方便阁下,能大大简化后勤补给。”
“噢?怎么做到的?”康沃利斯制止住要发牌的荷官,示意威尔金森详细说来。
德比伯爵对此并无兴致,便看向内间茶室的夫人。
里面那四人,似乎在研究康沃利斯提过的‘中式茶道’,贝拉正在教三人握茶杯的姿势,夫人饶有兴趣学着,贝拉对她肯定地笑点着头,他不由笑了,夫人就是如此,无论学什么都是领悟极快的。
那两位男士就差点意思了,巴林爵士刚端起,还没喝到嘴里就迅速放下,搓着指头再不肯端。
莫宁顿还好,至少是端着的,但显然姿势并不对,不然贝拉也不能亲自上手给他调整。
他必须给谁分享一下夫人的聪颖才好,“索恩,你瞧呀,他们”转向身侧人,谁知那座位已空了。
盆花清雅,沉檀凝香。
一进到此,便叫人不由心静,再不愿听那奢华外间的喧扰。
“索恩,你也来赏花品茶么?”伯爵夫人笑着用贝拉刚教的手势,‘请’他坐巴林爵士旁边,“你的贝拉简直是阿佛洛狄忒啊!她真是永远叫我有惊喜呢,别说绅士们会羡慕你有这样一位未婚妻,我都要羡慕你啦!”
希斯克里夫笑笑,那笑里可没有一丝自豪,甚至带着鄙夷,只是因伯爵夫人在,那鄙夷只显露了一秒便被压制了,才勉强算正常微笑。
他从巴林身侧拖开一把空椅,坐下的姿势很强势紧绷,透露出威胁,但因不显慌乱,才不至和环境太违和。
那双蛇一般的眼睛,锁定着坐在对面的一对男女。
“是自然环握茶杯,伯爵,不是捏着。”贝拉将莫宁顿分开的食指和中指按拢在杯壁,“对,就是这样,四指并拢,这种拿杯方式,方显气魄。”
莫宁顿被烫得倒吸气,摇头玩笑道:“贝拉,如果不是你刚才说,这姿势叫‘大权在握’,我真的想立刻扔了它!简直像在握着一块烧红的煤炭啊!”
贝拉被逗笑,“伯爵先生,您想‘大权在握’,就要忍耐权力带来的灼痛呢。”
“很有道理!”莫宁顿执好品一口,款款放下,再没一丝慌乱,“原来东方艺术并不仅是漂亮,竟有如此的智慧,贝拉,”将浅金色额发理回脑后,狡黠一笑,“那你刚才用盖碗快速分茶,是不是想教会我们,只有果断地分利、离手,才能避免被难以掌控之物灼伤?”
问得是贝拉,看得却是对面的希斯克里夫,对方正眼皮半阖,盯看着细品此言的贝拉,那目光好似带钩的蛇信,叫人生寒。
贝拉就像没察觉般,三龙护鼎托杯举盏,“伯爵先生,我不得不佩服您举一反三的能力,和精准的洞察。”
“那女士的姿势,岂不更有深意?”巴林爵士指指她的手,“寓意权力需多方制约、配合,才能稳立。就像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共同支撑着帝国王权。”
贝拉愣了一愣,由衷感叹,“爵士!您虽寡言,但真是一出口就字字珠玑啊!”
“噢!巴林你真是上帝啊!”伯爵夫人兴奋地抓住贝拉的手,“亲爱的,这样的深意,就是国王听了也会为之赞叹!等你来了伦敦,可以邀请你在伯爵府,办一场茶道沙龙嘛?”
“如有需要,自当效劳,夫人。”
“索恩!赶紧的!不知道这里等着你呢!”外间传来康沃利斯的喊声。
希斯克里夫没有起身,也没立刻地回答。
“你到底来不来?!不来就理查德补上!”
“索恩先生,你要坐哪里呢?”被点名的莫宁顿意味深长地笑看他,“人只有一个屁股,只能坐一个位子,你是要让出茶桌,还是让出牌桌呢?”
“韦尔斯利伯爵,牌桌让给你又何如?”音节是从喉底挤出来的,每个都在齿间碾过,“位子,从来不在牌桌上,而是在底牌里。”
“哈。”莫宁顿站起身,整整孔雀蓝礼服的褶皱,向贝拉和伯爵夫人欠身示意,走出茶桌。
路过希斯克里夫身侧时,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侧首道,“一旦上了牌桌,还愁摸不到底牌么?希斯先生。”
巴林爵士也起身道:“贝拉,哪里有纸笔呢?”
伯爵夫人笑回:“刚才贝拉给我们写字的地方不是有么?”
“要羽毛笔,我可用不了那种软刷子。”
“二楼西侧第三个家,是书房爵士,我哥哥应该在那里,让他帮您找。”
爵士走后,贝拉收回两人的茶具,洗杯投茶,注水巡城,先给夫人添上,再奉新茶于希斯克里夫面前。
等夫人持杯品起来,她也执起自己杯沿,正欲中指托底,却被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夺去。
希斯克里夫不知道烫一般,以标准大权在握的姿势,对着她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贝拉,”夫人笑看着他二人,“刚才我便想到,如果是索恩,只要是你递给他的,便是再烫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毕竟他是那么地爱你!亲爱的贝拉,难道你竟看不出,你的未婚夫因你而吃醋了么?”
贝拉的微笑僵在脸上,“夫人,您就别拿我说笑了。”
“怎么会是说笑呢?你知道他为了令爱德华来支持你,做了多大努力么?”
“夫人,不是您想得”
“是!就是我想得那样!”夫人截断想要制止的希斯克里夫,“爱德华给我讲,索恩来了伦敦后,身为托利党的邓达斯先生,竟对他提交的《谷物仓储改良法案》,改投了同意票!苏格兰议员全跟着改票了!法案这才通过的啊。虽然索恩不说,但我们知道他定没少助力,所以我们怎么能不来支持你的玫瑰工厂呢?”
贝拉眉毛深深蹙起,全没有夫人以为的感动。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之前对她欣赏,与她交好的德比伯爵,这次来会完全地忽略她,重要对话都是在点希斯克里夫,甚至直接将专利默认为希斯克里夫所有。
夫人起身,“我去看看爱德华,”走前笑眯眯看希斯克里夫,“你可以独享贝拉的茶了哦,索恩。”
只剩两人了。
沉默对坐不知多久后,希斯克里夫沉声道:“黄金时代厅签了七千的零售单,圣纹华章厅预定了近五千,就更别提,康沃利斯回去就会下军服订单了。”
“伊莎贝拉,你不是爱钱么?怎么?今天赚得还不够多么?你这幅不满的嘴脸,是要给谁看!”
“哈,”贝拉仰头叹出一口气,正视回他,“是呀,我现在也只能爱钱了。我以前的朋友威尔金森,需要你牵线搭桥,康沃利斯因想重新纳你入麾下,还未见我就已敌视,连我先认识的德比伯爵夫妇,现在都欠你人情啦。”
“人脉都是你的,希斯克里夫,我除了能赚点钱,还能争取什么啊?!”
希斯克里夫勾起瘆人笑意,“等德比伯爵他们一走,你就去和康沃利斯说,要我留下来,因为想赚大钱的你,根本就离不开我啊。”伸出被红宝石衬得极性感的手,用手背抚上她的脸颊,低沉诱哄,“你可以争取我啊,贝拉。”
第34章 风险对冲你现在只能,乖乖地当我的未……
贝拉偏头躲开那挑衅的手,取个新杯子,给自己倒上茶。
“希斯克里夫,你知道么?当我坐在客位等人倒茶时,不管桌子有多宽敞,都感觉很窄。”她从容品口茶水,放下,“只有坐上倒茶分茶的主人位,才会看这桌子可亲。”
“贝拉,少拿腔拿调,直接说你什么意思。”
贝拉看眼会客厅外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正色道:“希斯克里夫,昨晚的话我反悔了,你不
想复员入伍,就自己去和康沃利斯说,大不了印度驻军的订单我不要了,也绝不为了赚钱,为你所制,受这样的窝囊气。”
希斯克里夫双肘撑桌,身体前倾凑近她,交叠起手支向下巴,因动作绷紧的布料,透出紧实的肌肉线条,让这本该慵懒的姿势变得侵略压迫。
“贝拉,你真以为,我去得罪康沃利斯,只是失去印度驻军订单?”低沉的嗓音,压得更低,“首相威廉皮特、二把手亨利邓达斯、将军查尔斯康沃利斯,是托利党铁三角啊,他们是一体的贝拉,明白什么叫,一体么?”
“一体又怎么?大不了邓达斯也退了海军订单,枢密院政采这条销路,我不做了。”
“大不了退订单,”对面的人发出一声狞笑,“哈,贝拉,你还真是天真。被辉格党称为‘英国独裁者’的邓达斯先生,可不是有底线的康沃利斯,他没有任何家族助力,是全凭个人狠辣手腕寒门逆袭的。没了康沃利斯的面子,你觉得他是会找个罪名把我们送进去,直接吞了这批海军服,还是好心地退订单呐?”
贝拉的呼吸急促而断续起来,目光失焦,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将要吞食她的深渊。
“我可以自己说,贝拉,无非就是得罪康沃利斯,再被邓达斯整死嘛,怕什么,”希斯克里夫伸出戴戒指的那只手,覆上她的,噙着恶劣笑意,“反正去地狱的路上,也有你陪我。”
骨节分明的大手宛若盘踞的蟒,缠绕收拢,箍死想要抽离的掌中猎物,有力的手指强插进她手心,与她交握在一起,贴得不留一丝缝隙。
挺直的脊背渐渐无力,就像已知死局的猎物终于放弃挣扎。
“希斯克里夫,怪不得,你能攀上这种级别的权贵,原来是物以类聚,同类相从。”
“恩,邓达斯先生确实说过,我和他很像呢。”希斯克里夫那深陷的凶眼柔和下来,摩挲着她烫红的指尖,哄道,“别怕贝拉,只要你乖一点,我会保护你的。”
贝拉深呼吸好几次,才止住颤抖,她用还自由的那只手拿起水壶,顺时针注水,将头冲茶倒给希斯克里夫,做个请的动作。
按照那份文化说明书,这是赶客的意思。
进屋的巴林爵士,与沉着脸出内间的希斯克里夫,擦身而过。
“没事吧贝拉?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巴林坐在贝拉对面,递给她一张纸。
“没事,爵士。”
手缩回桌下抓了把裙子,将掌心的汗蹭掉,才又伸出。
那是一份很详尽的风险解决建议,不仅将今天车间讨论过的都列了出来,还有一些未提及的,比如怎么防止蒸汽机爆炸,爵士的建议是加装铸铁安全罩和铅制易熔塞,这样温度超标可以自动泄压,以及预防厂内职工泄密、应对工人事故、宗教势力反对等等。
“巴林爵士,冒昧问一句,您是不是在纺织领域深耕过?这简直是我见过最专业详尽,又能落地的风险建议了。”
“是的,贝拉,我从事过纺织、染料、胭脂、煤炭、钻石等多个领域。”
“原来如此,”贝拉点点头,神色复杂,“您这么珍贵的实践经验,竟然愿意无偿分享给我,这种格局和慷慨,真是叫我既感动敬佩又无比惭愧,因为我,我可能不一定值得您如此厚意和期待。”
“贝拉,我看得出来,你值得。”
“爵士,谢谢您的认可,我”
来客中最严肃的绅士,用一种最细腻的目光,打量着欲言又止的她。
“贝拉,太阳快落山了。”
“是的,爵士,七点半了。”
“但太阳并未真正消失,贝拉,它还会在别的地方升起。”他轻轻叹口气,语重心长道,“想要太阳永不落下,就必须同时拥有相对之地。哪怕此地即将陷入黑暗,也不能令其失守,因为只有黑暗之地稳固,你才能在光明之处收获。这才是风险对冲的真正奥义,贝拉。”
令黑暗之地稳固,才能安心去光明处耕耘。
“哈,谢谢您爵士,真的,我”面对恶意地威胁扛得住,但面对善意的良言,她再也忍不住,一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下,“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
爵士什么也没说,只是递上了手帕
门厅巴洛克烛芯水晶灯下,夫人亲昵地搂着贝拉。
“噢亲爱的,因着索恩和你盛情地招待,这趟我们十分开心,但愿我们下次再见不会太久。”
“等我去了伦敦,一定先去伯爵府拜访。”贝拉示意身后捧着长木盒的仆人近前,“夫人,小小的告别礼物,还望您别嫌弃。”
精雕紫檀木,阴刻着中英双语‘锦绣芳华’。
开盒的刹那,檀香丝丝沁出,与蚕丝清气交融,暗色绸缎衬底上,垫着半透的素白棉纸,让人恍若跌入古色古香的梦。
“贝拉,这也是布料么?”
“是专门为您定制的布料,夫人,因为工艺复杂,也就只织得出这一匹。”她接过仆人递来的白手套,戴上,取出布料,展开至两个花位处。
烛火流光静淌在织造精美,绚丽鲜亮的锦纹料面上。
夫人捂着不自觉张大的嘴,因太过惊艳而失语。
“这块料的图案是忍冬,叶脉走向严格遵循植物经络处理,叶基三纬交织局部减经,形成自然凹陷,叶中斜纹加密,叶尖长抛绞综。布料是3.5米的幅宽,一般衣服都足够了。”
“上帝啊!”夫人终于回过神,小心翼翼摸了摸,布料随她动作晃动,“亲爱的贝拉,这匹布仿佛在说话,谁又舍得对它下剪刀呢?我要腾出一间房子,专门存放它才好。”
爱不释手地端详了很久,直到德比伯爵走来催促,才放回盒中。
众人都来到院中,与德比伯爵夫妇寒暄告别,目送其上马车,离开。
康沃利斯送完德比就径直回去了,其余人留下送巴林爵士和莫宁顿伯爵。
巴林和几位打过招呼,上了马车,开着的车门下,莫宁顿伯爵对女主人贝拉道:“我们要暂时告别了,贝拉小姐。”
“万分感谢您和巴林爵士百忙中,拨冗莅临,这种鼎力支持,我感激不尽,祝您一路顺风,伯爵先生。”
莫宁顿笑笑,意味深长道:“祝你自由快乐,贝拉。”
两人的马车一走,威尔金森就向会客厅而去了。
贝拉定在原地,看着大门外的落日失神。
身侧人贴近她,耳边传来嘲弄地嗤笑。
“百忙之中?没有比他更闲的伯爵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能在英格兰呆这么久么?因为他在都柏林上议院的朗福德选区代表身份,很快就要因选区争议失去了!也就是说,他很快连议员都不是了。”
“贝拉,你在不舍什么?不过是一个出身没落家族的废物。”
贝拉看向他,“希斯克里夫,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你不过一时得势,有什么好得意忘形?当下际遇非为准,以后通达未可知,二十年后,你会连给韦尔斯利家族提鞋,都不配。”
面无表情,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个既定事实般寻常。
灰绿的眼睛在夜幕下迸发出怨毒的光,“伊莎贝拉,你给公司起名字的时候,德比伯爵还没开始研究他那永生花吧?可夫人猜错时,你是面不改色就认啦!你就是这样虚伪的人啊,难怪竟会喜欢,一个同样
虚伪的,靠嘴皮子的花架子!”
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怀里,“不管二十年后怎样,你现在只能,乖乖地当我的未婚妻啊!”手指蹭向她手心,插进她指缝与她十指交握。
太阳彻底被黑暗吞食,草坪上高大挺健的男人,牵着冷艳的红色倩影,令她亦步亦趋地跟紧。
“索恩,正说你呢,快坐,”会客厅长绒沙发上,康沃利斯指指旁边的二人位,“专利问题你怎么想的?要申请就趁早,好赶在去印度前批下来。”
“恩”“不申请!”
无视身侧如有实质的目光,贝拉肯定道:“玫瑰工厂不会申请任何专利,勋爵阁下不必再操心此事。”
“贝拉,你这是妇人的意见,看不到长远,就像爱德华在厂里说得,不申请,被人窃取了技术,你打算靠什么赚钱?枢密院的采购也不能都照顾了你们呐!那时索恩也不在,你打算怎么把厂子办下去?”
“保密工程我会做好,您不用操心。即使不申请专利,只要将纺机组装、纱锭调试拆分为独立工序,关键齿轮组采用非对称齿形,足够预防逆向仿造。”
威尔金森:“是模仿钟表匠防伪手段么?”
“是的。在此基础上,所有接触机器的,也都签了保密协议。”
“那这样其实还好,”他点点头,“可以再预留出技术暗门,埋入冗余参数,防止模仿者直接复制。另外,记得把核心零件铸造模具销毁。”
“谢谢提醒,我早就做了。”
看着态度疏离的贝拉,威尔金森欲言又止。
希斯克里夫松开被他半揽在怀的人,起身对康沃利斯道:“我上去换身衣服,总督阁下,让贝拉和威尔金森先陪您一会儿。”
“恩,去吧。”
希斯克里夫背对康沃利斯看向那双蓝眼睛,挑起眉毛。
伊莎贝拉,知道我走后,该干什么吧?
第35章 义人受苦绝不肯叫她离开我的身边一寸……
“林顿夫人,小姐嘱咐厨房单做给你的晚餐,鲜炖鳟鱼、布丁、杏仁蛋糕。”
艾伦掀开四柱床帷幔,将镀金托盘放金线刺绣被上。
倚靠羽毛枕的凯瑟琳拽住她,“耐莉,要不是我非要埃德加过来瞧一眼,他还真当希斯只是开了个织布作坊!这实在不算小生意吧?希斯从没和我说过他有多少钱,原来竟是这么的多么?噢,耐莉,你现在和他天天在一块,知道他究竟多富裕么?”
“富裕!他有钱!还天天在增加。富得足够买下这栋庄园,可是他有点,手紧,连租用这栋庄园,也不肯多一天呢,所以你们明天就得回啦夫人。”艾伦将勺子插那布丁上,“他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可还这么贪财!”
“我就知道,他要娶贝拉,但却绝不肯为她付出一分!”她将食物放床头柜上,下了地,“耐莉,你帮我梳头吧,我想,我也该下去和那些人打招呼!这次我穿得裙子是我最贵的,也足够资格去!”
“我劝你不要去吧,那不是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就可以做到的事。”
“你是说我竟不如贝拉漂亮么?”她明显地不悦起来,“还是他们排斥红棕头发?只爱她那金棕色的?!耐莉,你亲口说得!我第一次去画眉山庄,他们就表现出呆气十足的赞赏神气,说我比希斯克里夫和贝拉,都高超得多吧?”
“你是比她漂亮,但你和林顿小姐的差距,与你们的脸以及头发,一点关系都没有,林顿夫人,”艾伦语气无奈,“和那些贵人在一块儿,不是参加画眉山庄的晚宴夫人,小姐和他们看起来随便说得一句话,我们就是想个几天几夜,也未必想得出!”
“噢,耐莉,你现在真是成了彻底的‘贝拉党’啦!她是怎么收买你的?用高薪水么?不,不仅是你,要我说希斯也要偏向她了,她不仅是喜欢希斯那张脸吧,她在抢他的灵魂!”
艾伦几乎想要翻白眼了,“林顿小姐不是你,夫人,非要和希斯先生绑在一起才完整。她的灵魂本来就是完整的!甚至可以分出爱给身边人,根本不会和您抢吧?”
卧室门从外被打开。
“希斯!”凯瑟琳明亮的眼睛闪着光,“我们正说着你呢!你怎么满脸不高兴?啊,瞧你,多可笑的样子,脸绷得紧紧的。”
“希斯先生,客人都走了么?”
“没有。”
“那您怎么能把小姐一个人丢在下面?她有几个脑袋,能应付过来?”
希斯克里夫没再回答,径直走到空壁炉边的描金椅,整个人陷坐进去,手肘支着扶手。
“希斯,瞧你累得!”凯瑟琳走到离他近的那个床角坐下,“耐莉可以帮你的忙,我也可以呀!希斯,你需要我的对吧?我已打算要叫埃德加入股你们公司,这样我就可以来帮你啦!”
那灰绿的瞳孔像被抽走了焦距,呆映着壁炉上的烛台火光,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影。
她推推他膝盖,“希斯?希斯!”
“?”像被沉重之物压住的雕像终于张口,“怎么了凯西?”
“我说我想要帮”
“不要吧!”艾伦抢在凯瑟琳前头,忽略她望来的不满眼神,“不要打这主意!希斯先生,如果您多少在意一点儿林顿小姐的心,就不要做叫她不愿之事!”
像被触了霉头般,希斯克里夫高叫道:“好了耐莉!闭嘴吧!别再叫我更心烦!”
“看来你同意了,希斯。”凯瑟琳瞬间好多了。
希斯克里夫呼吸沉重,令椅背托住他整个身体,“随便你做什么吧,凯西,叫我静静。”
“既然希斯先生您上来了,”艾伦强压住火气,但音色还是变形了,“那您陪着夫人吧!要是您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林顿先生在书房,我就不在这儿啦!我去帮小姐!就算我什么也不懂,至少多双手!”
“耐莉!这该死的女人”
希斯克里夫腾地起身,去追那已出卧室门的人
二楼楼梯平台,透过立柱的间隙,可以看到底层会客厅的外间。
半开放区域中央,描金弧形沙发的缎面,在枝形吊灯下泛着丝质反光。三人座上,康沃利斯笔直坐着,看着二人座上微垂着头的林顿小姐,她的红色绸裙一天下来,已有了不少褶皱。
“勋爵先生,我有话,要和您讲。”
单人位上本来在看皮鞋尖的威尔金森,闻言起身道:“勋爵先生,容我去方便一下?”
“去吧。”
被拦在二楼平台的艾伦,转向眼前人,用气声道:“希斯先生,您是说,因着您不愿意复员去印度,却要小姐和康沃利斯先生说,是她不肯放走您么?”
“你可以这么理解。”
“上帝啊!我原本以为,您是一个能忍耐的孩子,您小时候能忍受辛德雷的拳头,眼都不眨一下,也不掉一滴眼泪,可现在竟然要将一个女子推到你前面,替你挡住外面的拳头么?!”
“耐莉!”那凶眼睛迸出气急败坏的火气,“不要说话这么难听吧!这件事明明只有她可以做到!”
“希斯先生啊,为了不离开凯瑟琳,您非要小姐恨你么?!”
希斯克里夫看着沙发那处的眼神发直,“是的,我宁愿她恨我!”嘴里喃喃,“也绝不肯叫她离开我的身边一寸!”
“勋爵先生,”楼下蜷缩在沙发里的贝拉,蹙眉正色道,“经过两天的深思熟虑,我还是无法接受索恩离离开我身边,我太爱、爱他了先生,恕我不能叫您带走他。”
“你是如此聪明贝拉,应该明白,军功是平民晋升的唯一阶梯吧?雄狮的幼崽才属于旷野,你们的孩子难道不需要他的父亲为他挣一个台阶么?你令他放弃这个机会,不管你们赚到多少钱,你们的家族也只能是体面的庸人!”
看她犟在那里不吭声,眉毛瞬间皱起,面色因怒气上涌红起来。
“愚蠢的玫瑰啊!他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狭隘的人!你非要夺走他的剑,却不知他终将无力保护你么?!”
“勋爵阁下,我最后重申一次,”垂得更低的头偏侧过去,并不去直视那怒瞪的眼睛,“河流会永远忠于大海,但请原谅浅滩的卵石,不愿他流走吧。”
对默良久后,四十多岁的老将军发
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交织着焦虑和隐秘的挫败。
“哎,无论是战场还是议会,命运总是夺走我最需要的剑,”强悍的腔调里竟泄出一丝颤抖,“当年在约克镇,命悬一线时是他救了我,他不仅仅是一个士官,我一直将他视为上帝给我的希望。哪怕最后援军未到,我被迫投降,我仍对未来怀着一丝希望。现在我还有希望么?”
直溜的脊背撑得太久,此刻疲惫地塌下去,宽阔肩膀已显发福了,颈部的旧伤疤痕狰狞,深深的法令纹叫这曾经的雄狮,看起来脆弱而心酸。
一个铁血强悍的人突然的软弱,快要将那加害之人打倒了,因无意识啃咬而失了胭脂的嘴唇,此刻绷成了一条直线,下巴打着颤,全靠下颌紧咬着,硬生生维持住表情。
“我”哽咽颤抖,比他更甚,“我能说得,只是告诉您您前途光明,先生。”
“贝拉,我不是要骂你,我只是很失望。”康沃利斯摇头叹息,“我们虽只认识两天,但我看得出你很有才智,你若生为男人,议会该有你一席之地的。我不是要说,他不该爱上你,”那双垂下来的狮眼红了,“我是觉得,你不该是这么狭隘的人呀,孩子。”
一滴泪无声落在红裙上,晕出的湿痕像血。
“承承蒙错爱,辜负所托,我很抱歉勋爵先生。”
“您可真的是个魔鬼!希斯先生。”艾伦抹一把眼睛,背过身不再看楼下。
*
马车前,康沃利斯拍拍希斯克里夫胳膊,那动作已不再有力。
“总督阁下,夜路不好走,再住一晚,明日再启程吧?”
“我走得夜路可还少吗?只不过这次要独行啦。”他叹出口气,沉声道,“索恩,你全不为自己的名利成就谋划,活着竟是以一个人的心为目的,我担心你呀,人心这个东西,太易变太危险了。”
希斯克里夫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康沃利斯和威尔金森的马车隐入夜色中,但很快的,就有另一辆马车驶来了。
“艾伦姐!小姐在哪儿?”南希一下车就兴奋地抱住艾伦胳膊,“詹姆斯和我一起陪完经销商,就回豪斯镇去啦,我给了约翰钱,令他帮忙给布匹商人们在市里开了旅馆。”
“做得好南希,明天记得把费用整理出来给出纳,时间长了就忘啦。”艾伦扯出个微笑,“小姐,小姐在会客厅呢。”
“小姐!小姐!”南希飞快地跑来,扑在沙发扶手上,蹲身笑道,“今晚这顿饭吃得太值啦!又加了4000的定单呐小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在工期里做出来?有几家着急要呢。”
“小姐?你怎么了?”
“做得出来,”跟来的艾伦替定在沙发上那人答道,“车间主任算过,咱们一台自动织机的日产量,相当于70名手工纺纱工呢,做得出来。”
南希站起身,脸上已没了一丝笑,“艾伦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希斯克里夫缓步走进来,因南希挡着正面,停在了沙发侧。
从下楼梯开始,他就保持着一种冷酷淡漠的态度,既没有愧疚地忧虑,也没有得逞的得意,如果说有什么流露的话,那就是一项艰巨工作胜利完成后的一种冷峻的快意。
“希斯克里夫!”南希咬牙的样子像是要将他磨碎,“你和小姐共事这么久了,会不知道,小姐不是你和夫人那种人嘛!你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伤害别人,辜负他人期望而毫不愧疚。可你若叫小姐去做这样的坏人,比直接骂她打她更叫她难受!她被误解的污名,永远无法洗净啦!”
对方缄默着,表情毫无波动,完全没有回答的意图。
“你真是魔鬼撒旦啊希斯克里夫,你将小姐变成了约伯,义人受苦并非因自身犯罪,却被迫坐在炉灰中,成为边缘人,被人指责不义。她明明全然无罪,却为你们可恶的爱情,承担刑罚!”
“噢,这是怎么了?”楼梯上传来熟人声,“你们怎么都红着脸?”
凯瑟琳将一块切好的蛋糕放在贝拉面前的彭布罗克桌上。以杏仁粉和糖制成的糖膏,雕成玫瑰的样子,覆在蛋糕表面,侧面用金箔贴饰,精致诱人。
“在楼上躺着很舒服吧夫人?”南希像个杀红了眼的小兽,狠狠瞪着来人,“吃着好吃的,还有人在下面替你挨骂!”
“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南希?”凯瑟琳看向希斯克里夫,“她是在为我要加入你们公司而生气么?噢,南希,你是不愿再多两个老板么?”
什么?!
“希斯克里夫,夫人在说什么?!”南希看着那张怔住的脸,简直要气炸,“你不知道小姐最在意公司么?不知道小姐不喜欢被人碰她的东西么?你该不会,真同意夫人入股了吧?!”
“我同不同意,重要么?”希斯克里夫神色恢复了那种惯常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冷峻,“你家林顿小姐又不会同意,当初我入股,她那疯样子可是护食得很呀。你怕什么?入股的事,难道绕得过你家林顿小姐?”
他踱步到沙发正面,推开因生气大喘气的南希,从桌上拿起蛋糕碟,垂眼盯看了几秒坐中人那无意识半张的嘴唇,慢条斯理地挖一勺玫瑰奶霜,送至漏出的一线瓷白的齿前。
不出所料地,‘啪’的一声,被狠狠地打掉,蛋糕甩出一道白痕,恍若腐烂的内脏。
“凯西,”希斯克里夫挑眉看着眼前人起伏的领口,“你看到了,不是我不愿意,是贝拉不同”
“我同意!”
得意的脸瞬间阴沉,灰绿瞳孔不安地缩起。
贝拉站起身来,看向站在一侧的凯瑟琳,“凯瑟琳,欢迎你和埃德加,加入永不凋谢的玫瑰。”
第36章 另辟战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垃圾!……
“你同意?”
贝拉转向那提问之人,肩膀绷直,站姿变成前倾的攻态,就像虽已受伤,但因天敌尚在,硬逼自己继续战斗的困兽。
“我为什么不同意?希斯克里夫,本来我还担心,都是一家人,”勾出一抹冷笑,“财富差距、社会地位拉开太大,我哥会在你前面抬不起头。没想到希斯你这么大气,竟这么好心要带着我哥发财呢,我求之不得,又怎么会不同意啊?”
希斯克里夫太阳穴青筋暴起,薄唇向下抿住,呼吸短促起来。
“噢,贝拉。”凯瑟琳开心地望着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嘛?那时我被你们家的狗咬伤,坐在沙发上,老林惇先生调了一大杯糖酒给我,而你贝拉,亲爱的,你把满满一盘饼干倒在我的怀里,那时我就知道你的慷慨啦!”
“别了吧林顿夫人,”艾伦忍不住道,“尽管我知道你没有恶意要伤害人夫人,但事实就是,你每次想要插一脚时,就会给这家人带来灾难啊!”
“你尽管挑拨吧!耐莉!你存心搅得我们不得安宁!”凯瑟琳向她瞪起眼,“真希望我还是以前那个小女孩,可以无拘无束笑对一切伤害,而不是被你气得发疯!”
但当她看到楼梯上的来人,就又开心起来了,“噢,埃德加,你可算出来了!”她拉住他,将入股的事情兴奋地说与他。
“不!我不做这事!凯西。”埃德加排斥得很。
“噢亲爱的,我本来一直觉得,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人比得上你了埃德加,现在看来我是错了!为什么你要这么的懦弱,对可见的机会退缩呢!不会学就是了,耐莉都学得会呀!我想贝拉是绝不吝啬于教你的!”
“凯西,你对我心里的苦难,当真是一点都不体察啊!我已说了不要加入,我不想令你不快亲爱的,但求你别再逼我了吧?”
埃德加温和的大眼睛溢出怨恨,但也只在脸上停了一秒,就被压制了,那恨是不被他仁慈的天性允许,也不与他的爱相容的。
“这太没出息了!这样的你都不如贝拉一根手指!不需要你同意了,我来
决定。”
埃德加失态地张大了嘴,又在夫人逼迫的眼神里合上了,肩膀垮下来。
“希斯,我们来谈谈这事吧?”
希斯克里夫像没听见她的话,仍死盯着眼前人,“你不是最在意你的公司么,伊莎贝拉?”灰绿的眼睛锁定猎物一般眯起,“你不对劲贝拉,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你这话的意思,仿佛是我该拒绝才对?”瞥眼正看着他的凯瑟琳,贝拉提高音调,“希斯,你这么的不高兴,难道说,其实你并不想带着凯瑟琳发财?正巴望我替你拒绝呢?”
希斯克里夫强自镇静的脸,挤出个嘲讽的笑。
“我只是提醒爱护食的母狼,人前装大度,背地里可别后悔啊!”
“哈,护食,护食的前提,得有食物吧?现在的玫瑰还是我的么?”脖颈的青筋在白皙皮肤下起伏,又硬生生压下去,出口是极平淡的语气,“希斯,反正我努力大半年已是徒劳无功,还怕再多两人来分杯羹么?所以大可放心好了,我一言既出,绝对不悔。”
“好好和你的新合伙人谈谈吧,希斯先生,我就,先失陪啦。”
红色身影决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厅。
刚踏上草坪,乌云密布的漆黑浓夜里,一道闪电劈下来,亮的惊人。很近的地方传来隆隆响雷,四周开始噼啪下落大颗雨滴。
紧跟着的南希忙劝:“车夫都回去了,小姐您刚学会骑马不久,还下暴雨了呀,住一晚再回厂里吧?咱们不要理他就是啦!”
贝拉没听见般径直走到马厩,上马持缰,双腿狠狠一夹,消失在庄园外呼啸怒吼的暴风之中。
埃德加对盯着大门外的那人道:“希斯克里夫,贝拉憔悴得多了呀,按道理你若给了她财富和名望,她为什么会全没了神采!你们可没有结婚呀,如果叫我知道你虐待她,我一定带走她,并叫你知道法律的苦头。”
希斯克里夫转向他,“这位执法官兄长,你尽管放心好了,我是严格遵守法律的。别说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甚至她就是跳起来抓破我的脸,我也会对她产生一些耐心。”恶劣地狞笑着,“谁叫折磨她的精神,才真正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爽快呢!”
他逼视着他的眼睛,全是赤裸裸地胁迫,“以后再别说带你妹妹走的话,埃德加,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因为我折磨她的满足,大大超过了她在我眼前使我感到的厌恶呀!”
凯瑟琳高叫道:“我要告诉她!希斯,叫她远离你!不叫她再妄想你埋藏着善心和对她的恋情了!”
“哼,凯西呀,我想你是对她有误解,她只怕比你更了解我呢!现在她是希望离开我身边的,是我不许她离开了!我若是你我就会偷笑!你的丈夫被撒旦赦免了,不必下地狱了,因为他的妹妹,将会替他留在地狱!”
“噢希斯,不要吧!你不能这样对待她!”
一道闪电劈在了草坪上,除了希斯克里夫,三人都打了个哆嗦。
艾伦闭眼祷告起来:“慈爱的天父,我将贝拉交托给你。你知道她的无辜与痛苦,求你在她的困惑中显明你的信实,加添力量,愿这试炼不摧毁她,反叫她更深认识你,愿你应许的‘苦难之后必有指望’成就她,阿们。”
“闭嘴吧!闭嘴耐莉!”希斯克里夫气急败坏,“去什么耶稣!撒旦会赐福给她!”说罢便向门外的雨幕大步地走去。
“你要去找她么?!”
追出的凯瑟琳大声道,“希斯,你现在竟一刻也离不开她了么?”
希斯停下来,回望她,身后电闪雷鸣,一阵狂风将一棵树打倒了,砸在花圃上压倒一片的花。
“你还在等我回呼啸山庄么?希斯。”凯瑟琳漂亮的眼睛在雨中失了神采,“不,我该问的是,你现在心中的天堂,还在那荒原上么,希斯?”
“凯西,当初在画眉庄园的窗子外面,你问我想不想被林顿家收养。我说,他们的一千倍也比不上我所拥有的!”蛇怪般露出凶光的眼睛,也失去光泽,“如果不是你亲口说,嫁给我会降低你的身份,我会以为我已经拥有了,最好的人生。”
“世人尽是虚伪和奴态,连凯西你,也背叛了自己的灵魂。”挺直的脊背被雨水打弯了,“但我又何必再说你,我也背叛自己的灵魂啦我有钱了凯西,能和议会里的大人物在一个牌桌上了,听起来好极了吧?”
“但我的灵魂在地狱里呀!凯西,是你令我走向了地狱啊!这段路真不好走啊……走这段路心里真不是滋味。”
长密的睫毛是湿的,也许是雨水打湿的,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希斯,我的心要碎了,我的灵魂要被你的话撕碎了!”凯瑟琳捂着胸口,眼泪比雨水更多的滚下来,“要是我知道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就是给我整个世界,我也不要离开你,去做林顿太太啊!”
“四年前你出走那晚,就是这样的暴风雨希斯,我找了你整整一夜,被浇透了,就像现在一样。希斯,还记得那时我们经过吉默屯的教堂,一块儿向那些鬼挑战么?我们互比胆量,站在那些坟墓中间,叫鬼出来!我们根本不怕!希斯克里夫,要是我现在向你挑战,你还敢吗?”
她义无反顾地走近他,全不顾身后跟来之人。
“希斯,要是你敢,我就奉陪。”
希斯克里夫的嘴唇失去了令人生畏的狞笑,被封闭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里。
“但我最痛苦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凯西,现在地狱里,不是我孤单单一个人了。”
南希无声地推门进去。
四柱床垂着帐幔,纯棉床品平展而干净,床头化妆台上,是摆放整齐的纯天然化妆品,床头掖着本摊开的《国富论》。
屋内弥漫着皂液和玫瑰混合的清香,还有丝缕墨香,来自于窗前的桌子。
一个深红色身影正伏在那桌上,刷刷地画着什么,裙子下摆滴着水珠,橡木地板上洇出一小滩暗色水渍。
贝拉将衣服放在那堆书上,“小姐,快把衣服先换了。”
没听到般,埋头画呀画,纸张吸饱了潮气,羽毛笔每次划过都带起毛糙纤维。机械僵硬的动作,不知画了多少线条,有什么怪兽压制不住了,重重地划过很长一笔,纸被划破,桌前人无声地又划了两道子,扯起那纸狠狠揉成团,又撕个粉碎。
“小姐啊”
额头忽重重磕向桌沿,咚咚两声闷响。
南希立刻地将手垫在那里,“小姐求您不要!求您不要这样,您哭出来吧!吼叫出来,骂出来啊!”
不知埋首多久,手上的头缓缓抬起,昏暗的煤油灯光影打在青白的脸上,发梢滴落的水珠混着眼泪,无声流了满面
“贝拉女士,您找我么?”
地板不知为何有些湿,贝拉女士穿着干燥洁净的白棉裙,坐在反放桌前的高背椅上,南希姐姐在旁边站着,两人眼眶都有些红,想是这两天熬太多夜了。
亨利冲对他笑着的二人回以微笑。
等他坐在沙发上,贝拉开口道:“亨利,你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不再是纺织工厂的日常机械维护了。”斩钉截铁地,“而是每天抽出时间,到我租的秘密地址,根据我给你的图纸,开始改进螺纹机母车床!”
“?”
惊讶的不止他,南希也侧首道:“小姐,您不是让伍德去找块地皮,咱们自己盖房子么?不是说好了等盖好叫亨利住进去,在设计的隐秘空间里做试验么?”
“不,南希,”满是血丝的疲惫蓝眼睛,迸射出坚决的
光芒,“我等不了三年,亨利!我会给你打好掩护,但我只能给你最多一年时间,必须将我图纸上的车床实现!”
她话一出,亨利本来犹疑的眼神,立刻地就坚定了,重重点点头。
“小姐,”南希叹道,“您真的舍得把努力尽一年的心血,就这么白白给他们了?真的不再试试,斗倒那魔鬼,拿回本该属于您的名誉和成果么?”
“不要对错误的东西产生胜负欲南希,我们可以失去一块事业版图,但绝不可以失去正确的方向。南希,真正的强者,是认错买单离场,切勿恋战。我们掉进了陷阱泥潭,与其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和恶龙缠斗,不如开辟新战场!最多一年,我要下了这条鬼船!”
“明白了小姐,您说得对!”方向已定,担心起具体问题来,“小姐,只有一年,那我们是不是要尽早物色合作伙伴了?还有这一年如果赚得钱不够”
“钱有办法,”贝拉恢复了那种自信,“这和合作伙伴是一个问题。”
“看来您已经有心仪人选了么?是德比伯爵夫妇么?还是康沃利斯勋爵?”
“哼,这三位,也许剪彩前我有考虑,但现在,他们只配当我向上社交的跳板罢了!”
“贝拉女士,”亨利眼睛里闪着欣赏的光,“我觉得莫宁顿伯爵很有才识,总是能一下点到问题的根本,也很懂得技术,您觉得他可以么?”
“有待观察吧。”
“是威尔金森么小姐?您在伦敦时,不就和他谈好,要合伙工业事业么?”
贝拉勾起不屑的笑意,“以后他买我们的车床时,或许我会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给他让让价吧?”
她从裙子暗兜里掏出一张,已被洇湿到看不清字迹的纸,小心翼翼展开。
“我不是针对某个人,恕我直言,除了巴林爵士,今天剪彩仪式上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垃圾!”
第37章 工业之父侦查是需要掩体的,贝拉。……
窗外白雪覆山,衬得煤层愈加漆黑。
弗朗西斯.巴林将镜片夹在鼻子上,取出办公桌抽屉里的文件,递给客位的女士。
“贝拉,煤矿这半年减去成本后的利润增量是1.2万左右,30%技术股份的利润增量分红,是3600英镑,你核查无误后,我会转入你在巴林银行的投资账户。”
“三十?”贝拉诧异看他,“额,爵士,咱们说好的技术分红,不是25个点么?”
“你提供的搅拌转炉法和焦炭炼铁思路,不仅大幅度降低了焦炭硫含量,提升燃烧效率。还减少了生铁杂质,令我投资的炼铁厂也垂直增效了,我不能只给你煤矿的部分。”
她神色复杂,“这,这合适么?您不必如此照顾我,要先自己赚到才是啊。”
“不要多心,文件上没有炼铁厂数据,事实上,新技术间接使焦炭炼钢效率提升30%,生铁成本降低20%,且质量更优,每吨生铁溢价至少5英镑,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吧?所以,你就应该拿这么多,贝拉。”
“那就好,爵士,说实在的,像您这么厚道又专业的合作伙伴,可遇不可求,所以我希望我们的合作,是互利共赢且长久的。”
“当然会贝拉,因为我对你的印象也是如此。”
贝拉点点头,打开文件签字,“爵士,那我就直言相问了,玫瑰工厂我现在到手的分红是1万8,加上我在贵公司的技术分红,若经过您投资运作,到了明年夏天,我的账户资金可以保4争5么?”
“问题不大贝拉。”
“太好了。”
“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准备这么多钱,脱身后是想单干什么行业?或许我可以给你些经验建议。”看她欲言又止,冲她微笑道,“不想说也无妨,加上你明年卖掉玫瑰股份的资金,不论你想干什么,启动资金都够了。”
“爵士,我不单干,具体情况您一定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我不能久待,还有其他事要处理,容我先告辞。”贝拉诚挚地望着他,“圣诞快乐,爵士。”
“圣诞快乐,贝拉。啊,对了,说到圣诞,”巴林爵士从桌面的羊皮垫下,抽出一封信函,递给她,“莫宁顿给我寄圣诞祝函时,特意问了你的近况,嘱托我要多关心你的情绪,贝拉。”
贝拉打开那封信,过了一遍。
“伯爵说圣诞节后会来厂里,是要来收分红么?”
“不止,这次来他应该会多呆些时日,参与煤矿的管理。他在都柏林上议院的朗福德代表身份,因为选区争议暂停了。哈,不用为他遗憾贝拉,以我对他的了解,这只是一时的失意罢了。”
“当然,莫宁顿伯爵是石中之钻,以后要做大事的。”她将那信函款款放回,浅笑道,“爵士,麻烦您回函时,替我给伯爵带句话:黎明前的夜之所以最暗,是因太阳将要升起。”
“这话我也送给你,贝拉。”
雪地被刨出黄褐色泥浆,运煤车正被推向铁轨,矿工们呼出的白气结成冰珠,挂在胡渣上。
出煤矿大门往西走,雪色开始斑驳。
走进新兴的工人社区,地面泥浆混着碎布条,房屋密集起来,烟囱个个冒着烟,屋顶积雪因热气融化,裸露出红色瓦片,冰棱断口处滴着水。
一路走进,半英里内就路过了五家小酒馆,当铺橱窗里,纺锤等手工织机零件,被贴上‘谢绝’标签。流动商贩改造的烤炉里,飘出焦香的红薯味道。
贝拉停在一家叫‘黎明’的书店前。
“伍德,在外看好了。”
推开橡木门,和门口坐着的老头点头示意,喝口他递上的锡壶咖啡,巡视了下这方三十平方英尺的空间,除了密集排布的六排松木书架外,没有客人。
“关门吧。”
那老头将大门锁上,走到书店最里面,将靠墙的书架推开,打开一扇暗门。
贝拉沿着窄楼梯往下走,楼梯尽头是扇铁门,三重两轻叩5下,几秒后,门从内打开。
“贝拉女士,您来了。”
豁然开朗的地下室大空间,靠墙的铸铁架里,地面上,都堆满各式工具,一台车床摆在屋子中央,平直的长条铸铁,顶部铣削出两道平行的T型轨道。
“进度怎么样了?亨利。”
亨利从旁边的大桌子上取来滑动刀架,嵌入床身T型轨道,为她演示手轮驱动。
“机器起动后,转速高,力量大,床身易动,用铸铁制造床身,床身表面已经渗过碳,滑动刀架也配套完毕。”
“很好,亨利,丝杆怎样了?能匹配么?”
“丝杆可以啮合,滑座可以左右移动,滑动刀架上可以固定切削刀具。刀架安了个手柄,摇动它可使刀具前后移动,这样,加工时可控制齿刀量。能解决前后左右的矛盾,没有死角,但丝杆的精度还需要继续打磨。”
贝拉试了下,确实不算达到灵活自如的程度。
“丝杆通过可更换齿轮与主轴连接,目前手工打磨能做到的精度有限。”亨利挠挠头,因思索无意识皱着眉毛,“贝拉女士,我有一个想法。”
“说,亨利。”
“可不可以这样?不继续手工打磨了,而是先用这个车床,切削出一根螺杆,那根一定比我现在打磨的精度高,再打磨那根螺杆来控制机器,这样是不是,更快?”
哈,不愧是莫兹利车床的原主,这机械逻辑能力,不是天才是什么。
“是的!亨利,一台莫兹利车床可以制造出用于制造另一台莫兹利车床所需的高精度零件,所以才叫它‘母车床’。”
揉揉他蓬乱的头发,“亨利,我们不需要直接做到最精,能灵活自如,就可以给你申请专利了,等车床厂开起来,之后再慢慢进行重复迭代。”
“给我申请专利?可是,可是您早就想到了啊,贝拉女士,这应该”
“不是我。”贝拉笑看着他,“当然是你,亨利,只能是你。”
我可是从未来的你那里学到的,小工业之父。
看她眼神坚定,亨利巨石落地般,舒展了眉头,“贝拉女士,接下来我可能,需要一个助手配合我测试车床,有些动作一个人做不了。”
“之前和你一起改造织布机的女孩如何?”
亨利摇头,
“动手能力不够,力气也太小了,还总是讲话。”
“哈哈,好,圣诞节后,我招一个符合你要求的。”
玫瑰工厂厂区后院
“林顿小姐,我留下看厂子吧,厂子里的卫斯理宗信徒,因着教义不过基督圣礼,自发加班想赚三倍工资呢。”
“也行艾伦,你辛苦了,下班去出纳那里领你的圣诞节奖金。”
“艾伦姐,”伍德从兜里掏出张通知单递给她,“那你去谈一下教区道路养护费吧,都增加到40先令/月了,我说不过那群人。”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小利上,伍德。”贝拉看向从厂房走来那人,“直接交了,工厂日均输出500码布,两辆货运马车至少来回两次,对村主路损坏确实严重。”
来人停在她面前。
黑色呢绒长礼服裹住挺拔腰身,衣摆被风掀起,露出裹着结实长腿的黑呢马裤。
面颊如雕琢过的理石般冷峻,高耸眉骨投下的阴影里,阴鸷的眼睛审视着她,唇线抿出他特有的倨傲弧度,齐整的鬓发后梳着,隐入三角帽檐的阴影里。
“伊莎贝拉,我说过,别穿这身衣服,我不想看见。”
贝拉看眼自己,银狐斗篷,方口浅褶银线绣裙,哦,是出逃套装。
“希斯,我不让你做的事,你不也一样没少干么?”不想再搭理他,对伍德道,“用两辆车,中途去趟豪斯镇,把镇上经销商的货送了,再接詹姆斯一起回画眉山庄过圣诞。”
出后门,上车,教区正组织当地人铲雪,沿着车道被轧出的两道深沟,出发上路。
“看啊小姐,也才半年,竟大变样了。”
平时身在其中还不觉,在车里全景远眺,确实变化很大。
河谷地原本的农业手工业聚落,已变为以玫瑰工厂为轴心,放射状排布的工业聚居区。新建的联排房屋分布过于密集,人影攒动,加之工厂的蒸汽机余热,已出现雪下难积的热岛效应。
出河谷地工人村,天地变换。
厚雪覆盖的丘陵上,考德尔河支流结了冰,主河却仍湍急,冲得岸边挂满冰凌。冷湿气流遇山地聚成浓雾,能见度很低,散布的石砌农舍时隐时现,炊烟成了唯一人迹。
过泥炭沼泽冻结成的冰原,到达豪斯小镇。
伍德去送货,南希去接詹姆斯,贝拉看眼对坐的希斯克里夫,起身道:“我去给画眉山庄买些圣诞礼物,你自己等着吧。”
一只脚刚踏上地面,裙摆已被从后提起。
贝拉没说什么,雪后的石板街,是需要个人形裙撑。
石砌联排屋的斜顶托着雪白新雪,铺面门楣挂着草花环、锡镴星,很有圣诞氛围。
贝拉停在一家糖果铺前,结着霜花的橱窗看进去,锡罐沿墙垒成金塔,五彩缤纷,宛若诱人的迷梦,手不自觉就抓上了把手,正要推门,身后人却停步,警惕看向街角某处。
“怎么了?”
“没事。”
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覆上门把,以身高优势带着她推门而入。
糖果种类很多,还有各色姜饼,贝拉挑花了眼,各样来了点,结账后现拆了颗裹着金箔的,是杏仁糖,橱窗旁的希斯克里夫看向她,“好吃?”
“对我来说太甜了,画眉山庄的人应该会喜欢。”透过橱窗,看向他刚才一直盯看的街道,“你在看什么?”
“有人跟踪我们。”
出门后,改为伍德送货的方向,闲走漫步。
“确实有视线一直在盯着,但街上人太多了,每次细看就会隐身人群。”贝拉贴近身侧人,停步侧目,“希斯克里夫,以你的警觉,会无法锁定是哪个么?”
希斯克里夫揽上她肩膀,将她带到身前令她正对。
挑起高高的眉,噙着抹恶劣笑意,盯看着她沾了糖的唇,“侦查是需要掩体的,贝拉。”
第38章 暗处的蛇你可千万要小心看路,别再踩……
“什么意思?”
帽檐阴影下,那双缩着的眼睛越发深,“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贝拉。”
“不行。”
那张脸凑近,低沉私语,“是当掩体不行?还是这里不行?”
盯看着沉默的她,嗤笑一声,牵住她,走到一个人流少但视野开阔的街角橱窗前。
冰冷的皮革攀上后颈,带出的痒意令人不自觉要躲,却被立刻地禁锢,被迫微仰起头,不期然对上那幽深的灰眸。
冷峻的脸偏过,危险的眼睛在帽檐和她身体的双重掩护下,扫向她身后,目光自然地转移,唇上也丝毫不耽误,呼吸交缠,冰凉柔韧地覆上她的。
可唇瓣刚触上,怀中人已侧头擦过,看向了他肩膀后方。
顿了一秒,耳侧传来一声冷笑,混着温热吐息。
越过那坚实肩膀,不远处面包店那里,有个人行踪诡秘,挪了地方复又回去,目光始终盯看这里。
确定的那一秒她便后撤了。
不等她说出自己的发现,希斯克里夫已沉声道:“两个人,铁匠铺旁,绿衣服的。”瞥眼橱窗倒影,“面包店,黑衣服红头发的。”
“怎么样?小姐?教区怎么说?”
南希将她拉上车,“又是利兹水力纺织厂的商业间谍么?他们没完了是吧?从剪彩到今天,都送进去三个了,还来?”
“不是,这次的两个确实是织工,破产了,起了报复心。”
马车再次启动,穿过镇子。
窗外,本来以手工纺织为主业的豪斯镇郊,随处可见钉死木板的纺织作坊,门口贴着‘待售’的拉丁文告示,岔路口的临时摊位,堆积着手摇纺纱机,黄铜零件按废铜价被拆卖。
“希斯,”贝拉看回车内,“你怎么看?”
希斯克里夫冷道:“那群不知变通的腐虫,真敢触犯法律,送进去就好了。贝拉,你现在应该思考的,不是那些穷鬼,而是怎么利用威尔士的亲王效应,赚点回头钱。”
“不是已经赚到了么?”贝拉语气很淡,“公正会计行的克拉克先生,前几天寄来年账,给亲王抵债的那百十股份,除去给债权人的分红,不是剩了两千么?”
“哈!你在装什么贝拉?两千?!我费这么大功夫,靠一个亲王才赚两千?!这不是血亏是什么?瞧瞧你为这次卡尔顿宫宴准备的布料吧,贝拉,你在榨干他价值的思考上,真是太不积极了。”
“我准备的布料有问题么?他喜欢像火鸡一样,色彩鲜艳的布,不是你告诉我的嘛?”
“就是太符合了,所以有问题,”希斯克里夫猜忌地看着她,“你向来是追求给人以惊喜的,而不是符合。”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希斯,要不这样,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毕竟无论是业绩还是向上社交,你都远比我厉害,我是愿意听从你的。”
那张阴险的脸,浮现出一种被捉弄的隐怒。
贝拉笑看着他,“还是说,你自觉你的能力,不足以令我听从么?”
希斯克里夫磨咬着牙,“令你听从,不一定要靠能力,贝拉。”
画眉山庄被新雪裹成一片银白,粗粝的砂岩外墙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色。
对称的乔治亚长窗结着冰花,院中的樱草和番红花都被埋到积雪下面了,只有忍冬还在傲雪凌霜。
路过厨房,开着格子窗内,飘出丁香与肉豆蔻的焦香,还有丝缕黑醋栗酱汁的气味,厨师正指挥女佣多摘些欧芹。
“今年还做那种,玫瑰花和小兔子点心么?”
“没空,”语毕,贝拉忽反应过来,停步侧首,“希斯克里夫,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哈,那时你就在监视我了?”
希斯克里夫垂眼看着被他半揽在怀的人,挑眉道:“谁叫你踩完我就想跑,伊莎贝拉。”
“你有病吧?你自己走路不出声,怪别人不小心踩了你?”
“既然知道我走路无声,”阴沉的仿佛恶魔低语,“你可千万要小心看路,别再踩到我了。”
银色鞋跟实实在在碾踩在皮靴上,
用行动回答了他。
希斯克里夫像是感觉不到疼,不仅由她踩着,还抬手将她披风上纷乱的银狐毛滚边理好了。
“小姐,希斯先生,格林先生,欢迎你们。”管家伊森笑着将几人迎进会客厅,女仆们正将冬青与常春藤编成花环,点蜡烛,摆弄圣诞树,装点着已经很闪亮的厅堂。
一女仆对壁炉旁的人道:“玛丽!去拿铜火钳,拨一下壁炉里的炭。”
“你去吧,我还要抱凡尼呢。”
沙发前正要坐下的贝拉,直起身,蹙眉看向声源处。
“玛丽,过来!”等人近前,南希问道,“小姐不是说过,不让你碰凡尼么?”
“林顿先生让我看顾的,说我有经验,不会有人更合适这工作了。”
贝拉从她怀里抱过凡尼,对南希道:“本来觉得画眉山庄空气更好,凡尼又熟悉,才将它留下的。看来我错了,再好的环境,都架不住这里的人对它不上心。南希,既然爱它的人都已搬去工厂了,这次回去,咱们把凡尼带走吧。”
“好的,小姐。”
身侧的希斯克里夫抬手摸向那团软白,被贝拉条件反射地避开了。
“小姐所讲爱凡尼的人里,可绝不包括你,希斯先生。”
“詹姆斯,你和希斯去找我哥吧,交代一下这半年的利润账目,和给林顿夫妇的分红。”
等两人离开,贝拉看向玛丽。
画眉山庄的平安夜,女仆是可以穿自己衣服的,玛丽现在穿得衣服,是她无比熟悉的狐狸皮毛领的,厚羊毛材质的,内衬丝绸的一款大衣。
“玛丽,我已提前立过规矩,按道理我是一定要辞退你的,但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你可以给我讲讲,你这件衣服的来历么?”
女主人的卧室一如以往,是画眉山庄最奢华的所在,但却弥漫着一种,与外面的热闹相反的暮气。
贝拉问正照顾的女仆,“听说你有接生经验?”
“是的,林顿小姐,夫人月份大了,先生令我照顾,就是防着万一的。”
“千万牢记,接生时一定要用烈酒洗手,注意卫生,知道么?”
原著里凯瑟琳是早产死的,可能是油尽灯枯,也可能是不消毒接生导致的产褥热,以防万一,还是强调一下得好。
女仆被她的斩钉截铁镇住,顺从地点头。
“好,你先出去吧。”
陷在厚厚绒毯里的人,那双闪亮的眼睛,又蒙着层灰似得黯淡了,凝视着世外之处,苍白的脸憔悴忧郁,倒也不是一天成这样子的,是半年内越来越差了。
“我记得有一天,”凯瑟琳像在对她说,却又并没看她,“我从画眉山庄回去呼啸山庄,希斯给我看了一个日历表,上面标着我分给埃德加的时间,和分给他的。他为我分给埃德加的时间越来越多而表达抗议。我却对他说,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人,根本谈不上作伴。”
她语气凄楚,“现在这话轮到我了,贝拉,他分给你的时间越来越多,而我,成了那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人,只能看他离开的背影了。”
“签入股协议时,你和我哥是没被限制股东权力的,也就是说,你完全可以产子后去工厂工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就从零学起。不想看他的背影,就追上他,甚至超过他。”
“可我等不到那一天!我现在就会死掉!”
“凯瑟琳,我救得了你的身体,但救不了你向死的灵魂,该给的机会我都给了,言尽于此,剩下的路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了。”
卧室门在身后阖上。
“小姐,您对夫人是多么仁慈呀。即便那颗自私的冷心从没关心过您,还是想要救她。”
“南希,这和仁慈没任何关系,救她,是因为我要用她。玛丽的话你也听到了,令希斯克里夫起疑,只需要一件衣服而已。那是条蛰伏在暗处的蛇,太危险了。凯瑟琳生完孩子那时,正是我最关键的玫瑰股份转卖期,我非常需要她进厂转移希斯克里夫的注意力,并暴露给我希斯克里夫的心态变化。”
暮色降临,林顿家族成员聚向餐厅。
银烛台和吊灯的烛火辉映,壁炉里山毛榉木烈烈烧着,浆过的白桌布覆盖着餐厅长桌,镀银手推备餐车上,白兰地浸在锡质冰桶里。
家族男性们一致要希斯克里夫坐主客位,埃德加也只好礼让。
皮靴跟在木地板上踩出轻响,希斯停在主客位,拉开椅子,揽过站在旁边的詹姆斯,将一脸懵的他按坐在位子上,自己则拖开旁边一把椅子,坐在了他身侧。
伊森摇响黄铜铃,外请的法餐主厨将圣诞布丁淋上白兰地点燃,女仆们开始切烤鹅、圣诞肉馅饼,给坐上人分餐。
男人们的话题从去年的美洲独立战争,变成了希斯克里夫的纺织厂,间或调侃一下坐上顺风船的埃德加,找了个好妹夫。侄子们都抢着要敬准姑父酒,玩笑着什么时候也带他们发发财,说着叫人恶心腻歪的奉承话。
希斯克里夫却一直在给詹姆斯倒酒,与他碰杯,这种独捧的架势,引得那些男人也纷纷去敬。
不出半钟头,詹姆斯已迷糊起来,红着脸恍惚笑着。
“格林,”希斯克里夫揽过他肩膀,沉声笑问,“你的大客户林顿小姐,这几个月,在忙什么生意呢?”
詹姆斯强撑着脖子,晃悠着笑道:“忙着卖布啊,卖布!不然哪有钱给我交代理费!哈哈!”
“噢,是么?那我那位亲爱的合伙人,这半年,靠卖布进账多少啊?”
詹姆斯使劲抬起眼皮,指着他,“不就是工、工厂的分红么?您又不是,不知道多少。”
“恩,我是帮她算过,”灰绿的深眼睛,目光阴鸷地穿过餐桌上的人,死死盯看着那张蹙眉的脸,“两-万-二,是吧?格林?”
第39章 避其锋芒贝拉,你会乖么?
詹姆斯定住。
几秒后,他摇头晃脑地指着面前的脸,“你是?希斯先生,啊,希斯先生,为什么你有两个脸?上帝啊!这么可恶的脸竟然有两个”
‘砰’的一声,倒在酒桌上不省人事了。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男人们的目光聚焦着他们心中的强者,没人注意到曾经的主家小姐,已无声离席。
庭雪夜皑,庄园寂谧。
中央喷泉池的浮雕挂着冰凌,覆满落雪,旁站着两个身影。
“外面冷,透透气就回去吧,小姐。”
“不,”蓝眼睛清明无比,“在这里等他,我有话和他说。”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挺健的黑色人影便出现在建筑的门檐下,无须巡视便锁定了这里,用一种慢条斯理地不正派走姿,下了台阶,无声地踩雪走来。
贝拉看向来人的目光,如雪冷寂。
“希斯克里夫,你累么?”
“伊莎贝拉,你慌么?”
“你觉得我会么?”银狐毛里那白皙的脸,淡的几乎没有表情,“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以你的性格,但凡你真有证据,或已确信我在捣鬼,早就暗自行动了。又怎么会在我面前试探詹姆斯?两万二,故意多说四千,可有何意义希斯,就算他应了你又如何?客户那么多,记错其中一位的信托余额,又能说明什么?”
“你根本不是在试探他,希斯克里夫,你是在试探我。”
“很好贝拉。”阴冷目光如刀锐利,“如果这种试探就能令你露馅,那你也不配我花心思折磨。”
一朵雪花飘下,落在他那高挺的鼻梁,须弥消融。
空中晶晶闪闪,下起细雪。
“希斯克里夫,你没发现,你在我身上耗费的精力,越来越多了么?”清冷的声音淡漠平静,“把你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试探我,盯紧我上,真的划算么?”
“怎么?你又想劝我把时间精力放在给你赚钱上吗?”雪花落在下巴的淡青上,宛若冰封日久,无法被融化的冻土,“少来贝拉,毕竟连你自己,
都对赚钱越来越不上心了。也别说我厉害,要听我的鬼话!我不是伦敦那帮蠢货,连你虚伪的嘴脸都看不清。”
她近前一步,令他看清望向他的眼睛。
“马车上的话,不全是在讽刺你,虽然态度不太好,但觉得你厉害,是真心的。你能在短短三年,从一个乞丐一样的孤儿,到家财万贯,”垂眼看向他腰间的qiang,“还在战场上救下将帅”
“别酸了!这话说得我都牙疼!”戴着皮手套的手,玩味地摸了把象牙柄上的金十字黑鹫纹,语气恶劣,“要不是有十足把握,也正需要这个功劳垫脚,他的死活关我屁事!活下来才有肉吃贝拉,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舍身取义的蠢货吧?”
眼前人浅淡一笑,“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出于忠心,不过是一次完美的风险投资罢了。但能在混乱中,精准识别局势,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人情,这份临机应变的投机嗅觉,比仅需勇气的愚忠更难,何况,即便是心中有数的逆行,依旧需要勇气。”
字字珠玑的欣赏,令回望着她的灰绿眼眸,恍若冻住。
身侧的南希,看着氛围奇异的二人出了神。
希斯克里夫的黑呢大衣落满雪粒,落雪在鬓角发间细碎闪烁,挺拔的身材像比雪更冷的寒松。正垂眼看着矮他半头的小姐,狐裘领口的银丝随风起伏,两人呼吸的白雾模糊了距离。
相对而立,雪落满头,若非知晓两人实际关系,这画面堪称唯美。
不知互看多久,希斯克里夫灰绿眼睛眯起,抬手给面前人带上了帽子,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烦躁。小姐深深吸口气,抬起手,帮他拂去头上的雪,这个姿势让两人在雪夜里,短暂地交叠。
恍若梦醒般,希斯克里夫捉住了那只手。
“我不是亨利贝拉,被你两句好话就哄成陀螺!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皮质寒湿,比裸着手还冷,贝拉想抽走,却被握在手套里完全的包裹。
“伊莎贝拉,在伦敦时,你说过,虽然我们有一个战线是统一的,但我们还有各自的战场,不止我想报复你,你也想整死我。刚才那些奉承话,是你冲锋的烟雾弹么?”
贝拉轻轻叹出口气,直视着他。
“希斯,有时候我真的佩服,你对仇恨的记忆力。我承认,事业刚被你插一脚时,我确实恨不得将你撕碎,但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报复你的想法。因为力是相互的,报仇或多或少,都要自损,我和你不一样希斯,我不会把灵魂献祭给仇恨。”
“你确实和我不一样贝拉,你是个没心的女人。”
“希斯,”她以目光,引导他看向那栋建筑里,二楼一扇昏黄光线的窗子,“令你不惜放弃军功仕途的人,现在就躺在那扇窗内,渴望着你的安慰。而你,却为了折腾仇人,不惜让你爱的人也饱受精神摧残,这就是你的有心么?”
“休想拿凯西支开我!”骤然收紧的下颌线刀刃一样锋利,“贝拉,你以为我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吗?还不是因为,你从不曾真害怕过我,真把我当回事!”
“希斯,不害怕,不代表不难熬。”雪丝划过疲惫的蓝眼睛,“我长这么大,遇到过忽视、不公,但没有被人这么压制过。”冷静的声音终是溢出颤抖,“我想我也算能忍耐的人,但自从伦敦那夜,九个月来,每时每刻,我都在担心,担心不知道哪句话惹了你,你就要给我‘惊喜’,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
眼前人长密的睫毛,无规律眨动着,他掌中的手,隔着皮革被箍得更紧,不留一丝缝隙。
“你若乖乖认命,我心情好了,会宽恕你也说不定,但伊莎贝拉,你乖过么?”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下滚动,低沉若气,“贝拉,你会乖么?”
望着他的眼眸红了,“希斯,我好累,能让我歇一歇么?”
夜风掠过结冰的喷泉,肩头的雪簌簌崩落,山毛榉枝桠因新雪积重,折枝坠地。
她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但希斯克里夫也没再问,他恢复了那种缄默,面无表情地摘下手套,给被他捏出白印的手套上,转身而去。
“小姐,感觉他眼神没那么阴险了,这谈话还是有用的。”
“恩,他就再想折磨我,也得优先去看凯瑟琳,我的判断没有错。”
“我觉得不止是夫人的作用小姐,也有您态度软了的缘故,您没发现么?每次您说点好话,他就能消停会儿。”
贝拉垂眼看着手上那冷硬的皮手套。
“想从这种人手里争取空间,可能真的只有避其锋芒,认可或示弱吧。”
“哈,那简单啊,您就多哄哄他,多认可,装装可怜。”
“没那么简单南希,”贝拉叹出口气,“认可如果不够客观,示弱如果不够真实,以后会被他定义成欺骗,遭受比之前更疯狂的反扑和报复。”
“啊,也是,该死的希斯克里夫,上帝啊!这度也太难把握了!”
“也不是全然难办,一个原则吧,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贝拉摸摸她的小圆脸,“好啦,走吧,回去吃苹果去。”
“那么多好吃的,吃什么苹果啊小姐。”
“在东方过平安夜,人们会吃个苹果,因为它的中文发音和平安是一样的。”
“那我要替小姐多吃一个!”
院中积雪铺成一张白绒毯,新雪在月光下闪成细密的钻,红发身影随步跳动,亲密搂着银灰身影,走向温暖室内。
*
因迁址遗弃的村教堂告解室里,贝拉和亨利,正透过小孔观察着外面。
戴着半面面具的伍德,面试着十几个二十岁以下的孩子。
这些都是按她要求,从附近村镇的铁匠铺、钟表匠作坊和木器工坊找来的学徒工,出身不是矿区子弟、教区救济院,就是农户,不会和玫瑰工厂有任何关联。
先进行身体检查,排除童工普遍存在的视力问题,将铜块放在手上,测试手部稳定度。通过的孩子进行基础测试,包括工具识别、螺纹知识考核、图形匹配、数学计算。
这轮结束,按成绩留下五人,其余的一人给一先令误工费遣散。
接下来是材料处理,用不同工具裁剪铁皮为指定形状;通过的进行再组装测试,将混合放置的十几种螺栓螺母,快速配对。
“贝拉女士,”亨利用气声道,“你看那个瘦小但手指修长的哥哥。”
“穿打补丁的灰绿粗麻衣服那个么?”
“是的,他会通过听螺母旋进声调分类。”
“恩,我也注意到了,不仅如此,他完成工作后会用袖口擦拭工具,放回原位。他叫汤姆,对吧?”
“是的。”
伍德给两个慢的发了一先令,等只剩三人后,进行最后一项耐心考核,反复锉一根铜螺杆,直至其能通过规定孔洞。
半小时后,第一名决出了,伍德正准备宣布,却听告解室传来声响。
绕到后方,开门,“怎么了小姐?”
贝拉从手袋里掏出燧发qiang,拆掉闭锁,递给他,“加试一轮,令三人重新组装。”
门再次合上。
“贝拉女士,您是觉得第一名不行么?”
“助手不仅要考察技能、机械逻辑和动手能力,最重要的是评估他们的耐心和学习意愿,第一名是最快,但全程表现出不耐烦。”
果然,一听加试,第一的孩子立刻地抗议起来,另一个也跟着抱怨,只有那个叫汤姆的孩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牙齿咬着下唇,开始动手研究起结构来。
“贝拉女士,我觉得他可以的,还不爱说话。”
“哈,”她揉揉亨利的头,“知道了,就他了。”
了却一件要事,连回厂子的步伐都是轻快地。
“伍德,”贝拉扫眼门口华丽但并不眼熟的马车,“为什么会有马车停在厂门口,一会儿叫车夫挪走,这里不能停车。”
“贝拉。”
不熟悉的马车车窗打开,露出张熟悉的脸。
“莫宁顿伯爵?”
上车坐好,她打量起眼前人。
莫宁顿伯爵斜坐在软椅上,窗外积雪的冷光,衬得他皮肤更加冷白,华丽的深蓝长礼服,精致的领巾金扣,浅金色头发一丝不苟地后梳,自信从容,狭长的蓝眼睛机敏如昔,没有一丝仕途失意的灰败之气,仿佛无论面对何种局面,都能游刃有余。
他闲适地换腿交叠,免叫皮鞋蹭到她的裙摆,左手随意搭着手杖,右手拿着一捧花。
花束蓬松轻盈,黄蕊,苔原色叶片,冷调的紫花瓣边缘泛着银蓝,簇拥渐变,泛着勃勃生机。
“报春花。”在伯爵赞许的目光里,她笑说着,“生长在钙质土壤和沿海草地,扛得住寒冷、多风,逆境中仍充满生命力。”
“哈哈,贝拉,为了和德比伯爵夫人有共同话题,看过不少植物的书吧。”狡黠的眼睛泛起一丝怜惜,“是的,报春花,它的开放,就是告诉我们,冬天已至,春天还会远么?”
“当然不会远。伯爵您来找我,是听巴林爵士说我什么了?”
“还没回煤矿,刚到这里,先来找你了。”
“?”
“有话要和你讲,虽然不算紧急,但很重要。”
第40章 回寒倒冷有没有可能,她其实是一位中……
“您说,伯爵。”
“贝拉,从爱尔兰过来,进约克郡会经过利兹、哈利法克斯、赫布登布里奇,我都有下车逗留过,”他看向窗外,微微眯起眼睛,“这几个毛纺重镇,对于玫瑰工厂的声音,是两极分化的。”
贝拉并不意外,“在我们销售链上的,和不在这条船上的,势必舆论相反。”
“看来你心里有数,”他看回她,斟酌道,“贝拉,你知道1779兰开夏郡暴乱么?”
“听员工提过,但具体情况不是很明晰。”
“阿克莱特发明水力纺纱机后,在德比郡、兰开夏郡建了8座水力纺织厂,工厂日产量达到惊人的一千磅,导致纱价雪崩,从16暴跌至5,兰开夏郡约4万手工纺纱家庭破产。”
贝拉收了笑意,看向车壁。
“当时正是北美独立战争,小麦价格暴涨。最终,查尔顿村的手工纺纱工,聚集起来焚烧了阿克莱特工厂的棉纱,攻进工厂摧毁了机器。”
回答他的,是一声叹息。
“我不是有意吓唬你贝拉,只是一路听到的风向,令我担心。”
“我当然知道您是好意,伯爵,最后这场暴乱是怎么平息的?我想,您既然已经思考一路,或许已有好的意见给我?”
“那次暴乱,是通过吸收暴乱分子的子女,进工厂任职化解的。比起事后怎么化解,最好是防患于未然贝拉。你们不是和皇家海军有合作嘛,”莫宁顿忽地顿住,蹙眉想着什么。
“明白了,”贝拉领悟很快,“可以把皇家海军的徽章挂出震慑,亮明官方供应商身份,有暴力想法的人,势必要谨慎思考的。”
“恩可以先这么处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另外,再雇佣街头儿童收集酒馆情报。”
“好,万分感谢伯爵,恩,如果,我是说如果,真到了发生的那天,我该如何应对呢?”
莫宁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先保证你的安全贝拉,这个前提下,我不建议过分地以暴制暴,毕竟,这不是一时之祸,也不会是纺织这一行之祸,化解对立力量,是远大事业的必经功课贝拉。除非,你以后不做机械工业了。”
“明白了。”
“贝拉,初次见你,因着你的容颜,我以为你是天堂降落人间的天使。”
清浅一笑,“现在呢伯爵?”
“现在,因着你的智慧、技艺、学问,你分明是密涅瓦女神。贝拉,她是医生、教师、作家,”冰蓝的眼眸目光如炬,“特别是手工艺人的保护神啊。”
贝拉正色,“我尽力,伯爵。”
从伯爵车上下来之人,对着厂门口突然出现的,和鬼一样行踪诡秘的人影,挤出个微笑。
穿着防风鹿皮骑装的希斯克里夫,嘴角微垂,目光幽暗,几乎不眨眼地凝视着她,或者说,凝视着她手里的花束。
贝拉走近他身侧,等他开口。
下颌紧绷的攻击性表情转瞬即逝,最终被锁在阴沉面色下。看他不打算发表意见,贝拉把莫宁顿伯爵的话,除去夸她的部分,转述给身侧人。
“希斯,你觉得我们需要开个应急预案会议么?”
一声冷笑,“这个判断,需要看到沿路情况么?这不是开公司的第一天,就能想到的事么?”
“恩,那有先见之明、顶级预判的希斯先生,有何高见啊?”
身侧人眉毛不自然抖了抖,带鹿皮手套的手牵住她,贝拉任他牵着,跟着他进了厂区,一路走到二期厂房,从隐蔽的暗门走向地下室。
一进阴冷的楼梯,希斯克里夫就夺过她手里的花束,扔进了墙角。整个人如同蝮蛇一般,全没了太阳下懒拖拖的样子,精神抖擞,带有金属光泽的虹膜迸发着精光。
这半年她不上心厂房,很久没来过地下室了。
外面的门大变了样子,从木门变成了厚重的铁包门。
贝拉摸上刻着荆棘纹的黄铜圆柱锁体。
“希斯?这该不会,是约瑟夫.布拉默今年刚发明的套筒防盗锁吧?”
世界上最早的安全锁,布拉默发明后公开悬赏200几尼挑战开锁人,67年内无人能开。
“贝拉,你还真是好耳目,报纸上看得?”他用闲着的手摸出把细管状钥匙,“为了你给亲王准备的那些毫无新意的布,专门去趟伦敦简直大大的不值,总得有点收获吧。”
六个特殊齿槽的钥匙插入锁孔,旋转调整,直到齿槽与定盘高度一致,带动锁内六个金属滑板一起旋转,释放锁栓。
推门入内。
贝拉简直要惊掉下巴。
原先的杂物间全没了踪影,挑高拱顶架起铸铁横梁,灯架形似蒸汽机连杆,一排的铸铁煤气灯,墙面是抹平的深灰色水泥,角落堆叠着木箱,箱上烙着东印度公司的火漆标记。
三面铁板架,全是武器,一面镜墙,叫空间看着大了一倍。
各样qiang械架在铁架,双管燧发的、象牙手柄镀金雕花的、成对摆在木盒里。无声杀手吉拉多尼气qiang、艺术品一般挂在铁板上,另一面,是各种长剑、带血槽的钢刀。
一把美洲短斧扔在工作台。
贝拉摸向短斧旁那个稀罕物,“宾夕法尼亚步qiang?美洲来的?”抚上那雕着荆棘纹样的长管,“希斯,你的钱,都花这上面了?哈,你还真是怕死啊。”
美洲胡桃木托把,底部向下弯曲以便握持,阴刻‘没有不带刺的玫瑰’。
身后的希斯克里夫摘掉手套,卷起袖口,从后把她环入怀中。
“我本来对死既不害怕,也没巴望着死。但自从找到了乐趣,我必是要维持体格强壮,生活有节制的,也不会再去干冒险的工作。”耳侧漫过凉意,“贝拉,我可不能死在你前面。”
小臂肌肉线条绷紧,带着她的手拖住铜管,右臂轻弯,将她手指送入扳机扣中,硫磺的气味混着他身上那野性的气息,令人发蒙。
“贝拉,知道为什么安抚政策,是暴乱分子的子女进厂么?”
“看来他没告诉你。”他托住qiang身,带着怀中人转向镜面,令她看清二人的姿势,“那场暴乱,一六骑兵团从切斯特急行军抵达后,对那群蚂蚁实施了三纵队冲击,所有暴动分子全部被捕,伤了十几个,”
将手中之物抬于她脸侧,冰冷的铜管贴着皮肤,“三人,当场击毙。”
微眯右眼,带着她对准镜中人的腿,恶劣地笑看着镜中的蓝眼睛,语气魔鬼一样的阴冷,“想逃的,就打断这里。”
“你疯了!希斯克里夫!”
贝拉使劲挣脱,身后人却像铜管上所刻的荆棘般,以绝对体能,死死禁锢绞缠住她。
“希斯克里夫!这个距离会跳弹!就算没有,残余动能也会致伤!”
全不顾她的吼声,控着她左手拉开保险,机匣里燧石和火镰摩擦,生出火星,药仓点火。
右手带着她一起扣下扳机,怀中人粗重的喘息声中,镀金钢轮转动起来。
咔哒。
空膛。
身后人轻笑一声,松开她,抬手蹭掉她脖颈上的冷汗,“看吧,绝对火力面前,连胆大的你都害怕贝拉,他们能翻出什么浪!”
被松开的人深呼吸着,手摸上工作台的美洲短斧,完全不给他反应时间,斧刃已穿过空气带起风声,楔入了镜面,霎时爆烈的脆响迸发。
碎镜飞溅瞬间,她被一个坚实的臂弯搂向怀里,一刃镜片划过那环着她的,青筋隐现的小臂,血珠溅在她白皙的脸上。
抬眼回望那惊怒的灰眸,语气很淡,“这种玩笑,下不为例,希斯。”
*
二月湿寒。
晨间浓雾笼罩着深灰砖墙,地面覆着霜,谷地的风刮过,带起融雪,恍若雨丝。
希斯克里夫指着工厂外墙的涂鸦,问被他揪着后颈的男人,“你画的?”
那男人还算高大,却立刻地求饶了,说了一连串的不得已。
“你们这群小丑孬种,真是喊口号第一名!”
他睥睨那摇尾乞怜之人,嫌脏一般松了手,“滚,下次再抓到,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希斯先生,有你的信!”
他猜忌地看向出来叫他的艾伦。
“画眉山庄的。”
艾伦先进了办公室,等身后人晃悠进来,才从桌上拿出信递上。
坐在办公桌对面沙发的贝拉,抱着凡尼,观察着看信人的脸色。
“凯瑟琳要生产了?”轻笑一声,“看来是的。”
希斯克里夫渡步到她面前,目光望着她,带有压迫性的专注。
“我去么?”
“当然希斯,你当然可以去。”
逆光下他眉骨垂直的阴影,愈发幽暗,绷紧的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拉起她的手,将一个冰凉之物放她掌心,再令她握拳。
等他出门后,贝拉才展开手掌,是地下室的钥匙,铜柄上阴刻着一朵小玫瑰花,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艾伦,你也去照应一下,千万盯紧了接生的人,要注意卫生。”
“小姐,我劝您收起您的善心,当年老林惇夫人坚持要把她接到画眉田庄去。以至于他们都被传染了热病,在几天之内,相继逝世了。”她顿了顿,豁出去般,“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这样的人与其活着让周围人受累,给大家增添痛苦,还不如死了的好。”
贝拉轻咬着唇角,“耐莉,如果凯瑟琳死了,希斯克里夫能直挺挺躺她坟头上,”手上摸着乖乖的凡尼,“像一条忠实的狗那样死去,那我不会强留凯瑟琳的命。但问题是,即便她是他生命的全部快乐,她死后,那个魔鬼还是会活下去的,甚至会活得挺久,只是会变成一条乱咬人的疯狗。”
她叹出一口气,“耐莉,你觉得到时候这条疯狗,最先攀咬的,会是谁?”
*
礼拜日,是二月来唯一一个晴朗日子。
可到了傍晚,天气和风向就又变了,下起了淅沥沥的冷雨,混着雹子颗粒。画眉山庄的院子里,草都被埋到碎冰下面了,一点鸟的声音都没,树上好不容易抽出的一点芽,也被打得发黑。
女主人的卧室里,也不比窗外好多少。
床上的人正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床头那人,咒骂着,被掐住的人蹙着眉毛。
“你多壮实啊!希斯!我死后你还打算活多少年呢?你会忘了我的!等十几年后,也许只需要几年,你说起我,就会变成‘凯瑟琳.恩肖,是的,从前我是曾爱过她,曾因失去她而感到痛苦,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因为在那以后,我又爱上了别人,比爱凯瑟琳.恩肖更爱!’”
那眼睛里是狂野的,渴望报复的恶意,“不行!我要一直揪住你!你必须和我一起死!”
“凯西!你别只揪着我一个折磨吧?!把你害成这样的人,是我吗?是你自己的虚伪!还有你旁边这个懦夫一样,把你照顾成这个样子的丈夫!”他想要扒开那钢爪一样尖利的手,“你怎么不去折磨他,不拉他去死!”
“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死希斯!你就是这样爱我的!”
“我和你去死,然后呢?留他们在这尘世心宽体胖么?!那我就是到了地狱,也不能容忍!想到我陪你死后他们过着安逸日子,你受得了么凯西!只怕我就是死了,也要从地狱爬出来破坏这安乐!”
接生的人进来了,被孕妇折腾得弯了脊背的人,和失神的男主人,不得不都被请出去了。
“你真是太好坏不分了,林顿夫人,对他了解的那么透彻,还要为这种人要死要活。”艾伦抓住床上人的手,给她力量,“要我说就由着你去死好了,但小姐不愿放弃你啊!”
“林顿夫人,想想小姐对你说得话吧!她有心给你翅膀,叫你飞出去呢!你自己明明也不想死,也并不把天堂当做故乡,除非你灵魂彻底失忆,以你的性格夫人,不管是去天堂还是另个世界,只会比活下来更糟!”
埃德加今夜听了太多锥心话,在书房整夜失语。
这位画眉山庄的主人,就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弯般,今后只能凭着对夫人过去的美好记忆,以及虔诚的基督教徒的仁慈和责任感,来维持对夫人的爱心了。
希斯克里夫,一个人占据了整个冷冷清清的会客厅,彻夜未眠,露着胳膊上被掐出的青紫,和本来愈合又被抠破的长条伤口,渗血腐烂着,也分不清哪个是新伤,哪个是旧患了。
那个晚上,就这么在凯瑟琳的嚎叫中,慢慢挨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气转晴,鸟儿恢复啼叫,一片柔和的晨光,透过百叶窗,溜进肃然无声的房间。
艾伦看着床上还有余力活下去的女主人,舒了口气,仿佛一起活下来的,还有她更在意的什么。她抱走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来回摇着,尽量详细地,向女仆转述着林顿小姐要她说的话。
下午,确定凯瑟琳脱离危险后,两人坐车往回赶。
马车里,艾伦看向身侧那张疲惫阴冷的脸。
“瞧瞧你昨天说的话吧,希斯克里夫先生,要是你能不生气,我可以给你提点忠告,那会使你能像个人。”
“什么忠告?”他缓慢眨着沼泽迷雾般的眼睛,“说吧!”
“你从十三岁起,就过着一种自私自利的生活,就从没拿起过《圣经》。现在的你也不会有时间去看它了。能不能去请个什么人来,不管是哪个教派吧,给你讲讲《圣经》,好叫你明白,你在歧途上已经走了多远!”
“哼!幼年的枝子折在土里,呼求园丁,园丁剪子却生了锈。如今歪扭的树自个攀着石墙结了果,倒有人扬言,要园丁举着镀银修枝刀来了!”
“你就是会责怪人的,从不瞧瞧自己。小时候的不幸你可以怪辛德雷,怪上帝不赐福你,后来的不幸难道不全怪你自己,谁叫你选中的人是林顿太太,所以你失去朋友,失去爱,失去一切,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了!”
艾伦像是想到美好之物,不自觉带出笑意来,“如果你当初爱上的,是林顿小姐那样的人,又怎么会不幸。”
目光沉如死水的蛇眼,瞬间爆发出锐利的怨恨,“得了吧耐莉!爱上她才会真的不幸!那是个没心的人,只喜欢漂亮的脸和虚伪的钱财名声!”
“不是吧,漂亮的脸,钱财名声,这些你现在不都有么?小姐却十分想远离你了。”躲开他那淬了毒一样的目光,“只要心地不好,就是有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张脸,最后也会变得比鬼还要难看。”
“说些让我开心地吧!要不就闭嘴!耐莉。”
“谁知道呢?让你开心也太难了。我们还在呼啸山庄的时候,你因为凯西和林顿混在一起而不高兴,那时
我安慰你,说你也许是中国皇帝的儿子,只是被恶毒水手绑了票带到英国的。为你的出身编造出很高的奇想,来给你勇气和尊严,抵住一个小农场主的压迫!”
希斯克里夫像捕捉到猎物气息般缩起瞳孔。
“希斯先生,那时你听了我的唠叨,渐渐解开眉头,开始变得很高兴了,可现在的你,这些对你都毫无作用了,你现在像锯齿一样地粗,像岩石一样地硬!好在被你折磨的人,也像块石头一样坚硬了”
“耐莉,说到中国皇帝,有没有可能,虽然她是伊莎贝拉.林顿,但她其实,是一位中国公主?”已长出胡茬的下巴紧紧绷起,“如果她不是林顿家的人”
“噢希斯先生,你在说什么胡话?她又不像你是黑头发,她有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的眼睛和头发,怎么会是被换掉的。”
两人的对话随着马车停在赫普顿斯托尔,暂停了。
车夫去铁匠铺钉马掌,二人去路边酒馆,就这几步路,天骤然地变了,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黑压压的云从西约克荒野俯冲下来。
买了两杯热红酒,酒保问二人去哪儿,艾伦说了目的地。
酒保凑近他们,压低声音,“你们明天再去吧!今晚那里不太平。”
希斯克里夫警觉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别问了,好心提醒你,听我的就是啦!”
一枚金币放他手里。
“哎!我听到几个辉格党人喝酒时说,河谷地那个玫瑰工厂,是邓达斯的,会给托利党提供政治资金,他们已经安排了专业打手,混进今晚要暴乱的失业工人里,任务就是,工厂负责人,非死也得伤!”
等艾伦反应过来,身侧已空,那酒保还念叨着,“那可是皇家海军,是邓达斯罩着的地方啊,你说他们怎么敢的呀?”
艾伦跑出酒馆,路边只有一辆空车。
北风刮过,蚀骨回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