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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血雨腥风希斯,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更深夜冷,晚来风急,考尔德河谷地笼在雨夹雪的阴寒中。

    街道上举着煤油灯巡夜的守夜人,闷哼着约克郡古谣,“冰雨啃噬石墙,泥沼漫过山岗,春天比冬天更长”

    身侧高墙内,蒸汽烟囱正喷着硫磺味的白气。

    前方忽出现点点星火,他抬起煤油灯,一群人正举着沥青火把,沿碎石路向工厂这里逼近,火光映出他们打补丁的衣服,其中好些熟脸,那些人,不是附近乡镇的纺织工么?!

    “小姐!小姐!不好了!”

    贝拉打开门,走廊站着惊慌的南希,和披着雨衣焦急的守夜人。

    心下了然。

    “别慌,工厂有基本的防御措施,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南希,先去男宿舍楼,令伍德带所有退伍职工,去二期地下室门口等我;再去叫醒出纳,她知道该怎么做。”看她跑走,贝拉进屋披上大衣拿好手袋,将汪汪直叫的凡尼关在屋内,边快步向楼梯口走,边问守夜人,“他们的人数?构成?武器?状态?”

    “我粗看下来,上帝啊,贝拉女士,得有几十个人啊,携带武器的怎么也有十几二十个吧,不过都是斧头、撬棍、锄头一类的,应该是没有qiang。熟面孔挺多的,就是那些失业织工,也有生的,还有几个一直在吆喝指挥”

    出了楼,风雨迎面扑来,像钝刀割着,她疾步而行,过道穿厂。

    楼梯口,贝拉将钥匙交给伍德,“带他们去拿武器,挑趁手会用的,那把吉拉多尼你拿着,工作台上的,给我。”视线扫过楼梯上职工们的头顶,落回墙角那摊报春花残迹上,“拿到qiang的,非我命令,不得动手伤人!”

    遥看厂外,有人对着厂墙西北角叫了句什么,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抽出腰间武器,开始一起破坏那处,一时间短柄斧、撬棍、锄头砸在砖墙的声音,盖过了簌簌雨声。

    贝拉眉头深蹙,因蒸汽管道排湿,墙面不可避免的结构性薄弱处,被他们找到了。

    拿到武器的职工分列在她左右,等伍德也上来时,西墙已轰然倒塌,黑压压的人群蝗虫一般,举着火把武器涌进来。

    嗡嗡嗡——

    预警装置被触发,联动锅炉房的铜管发出汽笛声。

    减压阀释放,厂房檐下的管道,对着中央大道喷出高温蒸汽,冲在最前的暴民被烫出惨叫,这是她依巴林爵士意见改造锅炉安全阀时,预留的应急措施。

    短暂的压制后,人群还是冲破了最后防线,两方在前场空地,准备明天发货的集装木箱堆前相遇。

    冷雨骤雪斜扫,暴民们中只有极少人披着粗羊毛斗篷,其余人都衣衾尽湿,布料吸饱雨水沉甸甸垂坠着,火把的光亮被雨水压得很小,焰心发蓝。

    贝拉身前,最前排的两名退伍员工高举起《圣经》、皇家供应商证书。

    “在上帝与国王的注视下!”其一猛拍箱体,另一个掀开沥青帆布,露出箱体上的皇家海军徽章漆印,“谁敢碰这些箱子!碰这里一砖一瓦!就是碰皇家海军的炮衣!”

    车间主任大声地念着《1701年叛国罪法案》中,破坏军需品等同叛国的死刑条款。

    怒不可挡的人们被镇住,恐惧地停下步子来,其中有人察觉到气氛变化,突然大喊:“就是这些箱子让我们失去面包!他们赚得盆满钵满!我们却连衣服都穿不起了!怕什么!这样难捱的苦日子,早就是烂命一条!”

    那群人立刻地骚乱涌动,再次压来。

    砰!砰砰!

    脚下溅起火星,弹壳擦破前排人的裤管,几人惊恐地后退,带倒一片。

    尖叫声中,穿着鹅黄长裙的女厂长踏上木箱,一步步站到最高处,手握宾夕法尼亚长qiang,俯看着混乱的他们,那张美丽的脸庞被雨水打湿,神色如这夜雨般寒峭冷厉。

    “子弹到达之处!有人敢越过半步,就地正法!”清冷的声音,却有如惊雷般震慑,看没人再敢上前,她方厉声道,“按《防暴法》,我有权现在就打断你们的腿,而不必负任何责任!该害怕的不是我!但我现在,给你们一次机会,如果你们真的有需要解决的实质问题,现在说出来,但记住,给我好好地说!”

    一个脸熟的老织布工仰面看她,雨水混着泪水顺着皱纹向下淌,“尊贵的小姐啊!不是我们要逼你,是你的工厂逼得我们没活路呀!家里的手工布卖不出去,我的孩子只能喝芜菁汤了!”

    一个年轻男人扯开湿透的衣服,露出肋骨凸起的胸膛,“要么给工作!要么给棺材钱吧!”嘈杂地议论声四起,“唱了百年的手工歌,不能在我们这代绝了!”“是呀!求您关掉工厂!给条活路吧”

    贝拉扣着扳机的手指崩得青白,面上却依旧强势,“明白了!要工作是吧?你们的诉求、苦衷,我理解!但你们解决问题的方法,绝对错误!工厂不是你们的敌人,它会令部分工种失去工作,但也会同等创造岗位啊!”

    “是呀!”车间主任挥舞手势大声喊着,“当不了织工!还能当蒸汽机司炉工!调速员!纺纱机挡车工!织布机巡检员!齿轮润滑工!铸铁件防锈处理员”

    “够了!别想糊弄我们!”人群中一面生的汉子打断他,“这些岗位早就有人了!就是对面那群抢了我们饭碗的人!”

    说罢便要带队往前冲,却看到了那高处之人抬起的,对准了他的黑洞洞的qiang口,又无声地后撤步,退到那条无形的线后。

    贝拉将目光移开照门,“工作机会,不只在工厂里,更不只在纺织产业!就我这一个小厂,尚且能拆出那么多工序,岗位!将来各行各业,只要用得到机械的地方,操作维护、加工制造、开发设计、化工军工、运输与基建,何愁岗位?!”

    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些懵懂的面孔,“不是没岗位!是你们没有去尝试!抗拒加入!不是工厂令你们没有活路,恰恰相反,是工厂还不够多!机械化还不够普遍!”

    “人类文明的工业化进程,是个人无法阻止的洪流!我们是不能改变时代的,能做得,只有在飓风来袭时跟上,甚至超越!顺风而行,猪都能起飞!逆风而退,雄鹰也会坠落!”

    语调激昂,振聋发聩。

    那群人悉悉索索,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垂头沉思起来,有的已泄了怒气,火把倒悬。

    “她发得是智慧之财!”发声的是赶来的出纳,她登上木箱站在贝拉身侧,对众道,“并无欺压!完全可以依照法律叫你们送命,余生坐牢!更没有义务解决你们的温饱!全因着仁慈,正给你们谋划出路呢!后续一定会给你们个具体交代!你们不要好坏不分,逼迫善者!上帝在《哥林多前书》明示,向着什么样的人,我就作什么样的人!《传道书》里更有警示!不要说先前的日子强过如今,这样问不是出于智慧!”

    语罢,对贝拉倾身,“南希去厂外准备了。”

    车间主任上前一步,离那群人更近些,“咱们都是老街坊,我以前也是开手工作坊的,你们都知道呀!但我脑子想得明白,变通得快,现在工资比以前都多。上帝给我们的路绝不是一条!《路加福音》不是说了,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

    雨丝混着雪片,在铁青的夜幕随风打旋,厂房外墙被砸出的破洞,透出里面影影绰绰的火光,南希避开水洼,将防水的油纸袋放在一堆碎砖上。

    正欲绕后回去,却看见几步之外,勒缰下马之人。

    “希斯先生,”压低声音,恐惊人群,“您回来了,现在厂里”

    她停下话头,因为面前之人的表情,分明已知晓事态。

    那张脸阴森森地向厂里张望着,他的头发和衣服上,都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雪,或是冻霜,他那洁白尖利的牙齿,由于寒冷和愤怒龇露着,像要进攻的腹蛇亮出毒牙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希斯先生你要干什么?!快回来!别从那里走!”她拉不住那无声疾走之人,又不敢靠近失去理智的人群,只能保持距离后跟着,用气声试图叫回他。

    蛇一样的灰绿瞳孔,在风雨掩护下扫视着,扫视那些人的手、动作、眼神、耳朵微微动着,听他们的口音、私语。

    没有人注意到有什么已无声穿插进来。

    一只摸向腰间的手被从后抓住,簧轮qiang被顺势抽走,声音被紧紧封锁在捂死的嘴巴里,吼间一凉,突突热血喷至身前人的后背,恍如雨水打下,前人全无察觉。

    箍紧直到全无生气,慢慢放倒。

    什么东西行踪诡秘,蛇一样鬼一般,过处无声,走后少一人头。

    出纳高声道:“工厂外面的防水袋里,放着玫瑰工厂拆分出的梳毛、染色工序票,以家庭为单位,你们可以各领一张,拿到凭证的,明天开始按件计酬!”

    “用你们祖传的梳毛手艺,”最高处宛若密涅瓦女神的女厂长,掷地有声地承诺,“每磅多付2便士,但只给守规矩的人!”

    人们被眼前的即时利益彻底说服了,织工们冲交界地扔出武器,表示和解,纷纷回头要走,夜色下,混乱中,一个老织工踩到什么东西滑倒了,跌坐在地的他举起火把,照向地面。

    一个壮汉诡异地折叠在地上,如被宰杀的牛羊,地上的血水顺着石板缝隙流淌,扑面的腥锈味,被割开的喉咙里,那戳烂的白色气管,令他差点呕出来。

    “天杀的魔鬼啊!我竟然信了撒旦的话!”

    惊怒地不止他,人群里有人愤然高叫,“有人死了!有人死了!这是毒蛇的陷阱!叫他们血债血偿!烧了这地狱!”愤怒烈火烹油般被点燃,刚释怀的面容变成一张张扭曲的脸,都去捡回武器,沸声要抗争到底!

    刚走下箱子,以为事态已平的贝拉,不解地望着再次骚乱的人群,但当她看到诡秘地摸到她面前的人后,不解转为气愤。

    希斯克里夫浑身染血,但显然不是他自己的,手上握着的,是英国陆军格斗匕首:三棱锥形刃,刃上的螺旋凹槽,刺入皮肉会形成负压空腔,拔出带出组织,被刺者一分钟内就会失血超一千五毫升,必死无疑。

    “希斯克里夫!”面对逼迫的敌人未曾一丝颤抖的人,此刻被气得战栗如筛糠,“你在做什么啊!你是要彻底毁了玫瑰工厂!毁了我么!”

    “闭嘴贝拉!别惹我!我简直使出了这辈子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连带结果了其他人!”素日本就极具攻击性的脸,变得更加狰狞可怕,他转向伍德,“傻大个!给我吉拉多尼!”

    伍德和几个拿步qiang的退伍汉子,都后撤一步和他拉开距离,看向贝拉。

    “伍德,先去保护人群后方的南希!”贝拉用尽全部理智,压下暴怒对员工道,“给他一把不带照门的防身,你们去镇压!没有危险的情况下,不能滥杀!”

    事已至此,只能拿起武器了。

    希斯克里夫不接,“我要有准星的!还有该死之人!”

    不等贝拉回答,一个火把扔来,被眼前人打掉了。

    一片混乱,彻底打起来了,职工们自顾不暇起来。

    希斯克里夫的怒火燃得比那火焰还要高,还要旺!显然已完全忘却了常自夸的谨慎,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额头笼罩着浓重的黑气,叫人看上一眼就知道,此人要暴力泄愤了。

    只思考了一秒,他就放弃了索要武器,收了匕首,掏出刚缴获的簧轮,正要拉栓,一个漆黑的人影已闪现近前,黑洞洞的qiang口对上身侧那鹅黄身影。

    希斯克里夫像蛇发动攻击一般,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扑向他,再看时已控住对方的手,对方qiang上的弹簧刀弹出,正好切进希斯克里夫的手腕,他使劲把它拔了出来,刀过处皮肉已被开了条深口子,刃口冒出的血被雨冲成淡粉色。

    希斯克里夫用那件血淋淋的凶器,把眼前人一刃割喉,鲜血顷刻从那人动脉喷出,由于惊恐和流血过多,对手已软倒在地失去机动能力,可骑在他身上的人,还在不断把他的头往地上撞,想要撞个稀烂。

    沉浸在虐杀的人忽然顿住,耳朵微动,猛地扭头,原本狠毒暴虐的灰眼睛,在看向她的那一秒,那里面的情绪只有害怕了。

    周遭一切,仿佛静了,眼前人的动作,放慢在她眼中。

    凄风冷雨中,那人豹子般暴起,爬着青紫伤口的胳膊带动被贯穿的手腕,先他身体一步将她拽向他怀中,天旋地转,钝器坎在皮肉的声音中,她被湿热的怀抱结实的包裹,护住。

    耳边是那人压抑地抽气,从牙缝挤出的嘶声,比呻吟更破碎。

    贝拉本能扶住那重重一沉的身体,靠肾上腺素的条件反射,转头,举qiang,毫不犹豫对着他们背后的人,连开三枪。

    对方举着斧头的右手垂落,斧子插进地面,右腿跪地,左腿扭曲。

    理智回笼之时,那人已被打废。

    火把在雨中忽明忽灭,变形的人影在厂墙上晃动,铁器互砸,人群扭打,排气阀被破坏,蒸汽管突然爆裂的尖啸声像野兽咆哮,瞬间压过人群不成调的混乱嚎叫。

    这些她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雨滴如子弹击打着那张失了血色的脸,深褐色鹿皮骑装的背后,裂开一道豁口,丝绸白衬里被血污浸成锈色,翻卷如花瓣,伤口斜贯肩胛,皮肉深豁处可见苍白筋膜。

    血不是渗,而是涌。

    强行支住要软的腿,贝拉夺过他手里的刀,割开裙摆内衬,用力撕开很长一条,伸进他胳膊下缠绕,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根本对不准,出纳和车间主任急急接手,合力缠绕住他的上身。

    绷紧的瞬间,血沿着织物经纬扩散,晕成朵朵血色玫瑰。

    一个退伍员工赶来,架住希斯克里夫,一直在颤抖的人望着身侧冷峻的起伏的侧脸,终于有力气张口,“希斯”沉重的呼吸声盖过话语,“还行么?”

    刀锋般的薄唇向下抿紧,夜雨中垂下长睫,“该死!我动不了了”

    “上帝啊!不会是伤到大神经了吧!”那员工忧心道,“当兵的时候,被钝器击打出事的,都不是因为失血,而是脊柱震荡受损的瘫痪”

    “不会的!”贝拉厉声道,“我们扶他回去,”看向车间主任,“能扛住吧?这么久了,守夜人叫得人也快到了!”

    砰砰砰!!

    不等车间主任回答,一阵震天的枪声已叫停纷乱现场。

    雨线骤然被数十支火把劈开,橙红焰团跳跃,马匹的汗酸味裹着热浪扑来,冲淡了血腥气,刚进厂的马上二十几人,同时装填燧发qiang,保险上膛的金属咔哒声被无限的放大。

    是巴林爵士带着斯坦利的矿工、莫宁顿伯爵带着教区警察与夜巡队,赶到了!

    “我已获韦克菲尔德治安法官允准!”莫宁顿伯爵眯着蓝狐般眼睛,那总是笑着的脸,此刻无比严肃,“以国王陛下与西区法庭之名!此刻起,数到三仍持械者!以《1714年骚乱法》视为叛国暴徒,即刻击毙!”

    “一!”停顿,抬手,手下同时举qiang瞄准,“二!”

    不等三,已全部放下了武器,面上却仍是不服不忿。

    莫宁顿下马,走到贝拉面前,将那手脚被打出三个窟窿的人拖到人前,“你是哪里人!不想死就说!”

    “威威尔士”

    “听到口音了!压根不是英格兰人!”

    走到尸体旁摸出的官方武器,对众展示,“你们都被利用了!被辉格党暗桩,前近卫军士兵煽动了!做了挡箭牌!活靶子!”

    “你们的要求,我替玫瑰工厂接下了!我会免费对你们进行培训!煤矿冶铁、军械制造、民用机械等等,合格的输送到各行业!”

    已被欺骗过一次的人,鼓起勇气抗议,“谁知道是不是在哄我们!”

    “可以问一下教区!我有没有租下了旧教堂!在着手办工业技术学校!”

    人群终于平息,莫宁顿将手中人交给夜训队,小声道句“留活口”,便叫众人给扶着希斯克里夫的贝拉开道,巴林爵士示意随行医生跟上。

    两双蓝眼睛隔雨相望,鹅黄身影点头致谢。

    伍德和南希赶来,员工将希斯克里夫交托给力气更大的伍德,被暂时松开之人,强挣着探手弯腰,湿漉漉的脸上因用力溢出冷汗,混入雨水。

    贝拉顺着他指尖看向地面,混着血污的灰暗的地上,什么东西闪着耀眼的光,她蹲下身,看向那人非要捡的东西。

    是闪耀着火彩的红宝石,戒圈的铭文里,索恩一词已被染红

    四柱床的垂帐被抛上幔顶,希斯克里夫被放在床尾,干净的纯棉床品被染上血污,床头化妆台没了化妆品踪影,放着烈酒、铜盘里是沾血的肠线、钢针、药箱里有各样草药。

    窗子下的桌子上,图纸已被收起,上放着铜盆,南希正在打湿干净的棉毛巾。

    “我触摸下来,应该只是受外力冲击导致的短暂性瘫痪,等我缝合好,用绷带固定住他身体,静卧上两三个月应该能恢复,哎,多祷告吧!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下地。”

    贝拉点点头,“一会儿记得把他胳膊和手腕上的伤,也处理好。”

    这医生比肯尼兹医术强得多,除了需要干涉令其消毒外,其他的论断还是靠谱的,至少没有给失血过多的人,再放血。

    医生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药丸递给希斯克里夫,“吃了这个,缓解疼痛,不然怕你疼晕过去!”

    贝拉拦住,“这是?”

    “鸦片酊。”

    她一直蹙着的眉蹙得更深,挨着床上的人坐下。

    “希斯,这个药物有成瘾性,我们生扛,好么?”

    眼前人不自然撇过眼,“哼!一点小伤,止什么痛!”

    给希斯克里夫脱衣服的伍德,“小姐,不用担心他,当过兵的人,还害怕疼么!”

    医生看几人都意见统一,也不强求,放回药丸,用火烧过针头,酒洗过手,走向病人背部。

    希斯克里夫昂着头,煤油灯为那立体的五官打上流光,绷紧的颈部喉结滚动,钢针刺穿皮肉,发出嗤响,牙关紧咬,双颊因隐忍凹出阴影,失血的嘴唇一声不吭,只有睫毛随肠线拉扯颤动。

    屋内原本的皂液和玫瑰混合的清香,已被血腥和酒精,以及床上人暴烈的荷尔蒙气息,弥漫掩盖。

    贝拉接过南希递上的毛巾,给他擦绷紧的肌肉上的雨水,冷汗,素手过处,带起一片战栗。

    浸血的棉布被扔进铜盆。

    她拉住他,手心的温热穿透伤痕累累的皮肤,传递给他,比鸦片更有效地松弛了那绷紧的肌腱。

    “你真勇敢!希斯!真厉害!”

    她像哄孩子一样笑着鼓励他,认可他,向他真诚地道歉。

    “希斯,刚才在外面我责怪你,是不知道有杀手混在暴民之中,令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谢谢你救我,希斯。”

    “贝拉,”他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目光注视她,“你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其实,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同样浑身血污的人,没有立刻地回答他。

    将他手翻转,露出青筋鼓起的手背,另只手从兜里摸出那枚捡回的戒指,给他套上,红宝石衬得染血的手,更加性感了。

    “希斯克里夫,你不是很怕死,很爱惜自己身体吗?”她的目光沉下来,不再像看一个孩子,而是看一个男人了,“不是一定要活过我才行么?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挡呢?”

    两道错落的呼吸,粗粝不自然的,轻柔但后怕的,在潮湿空气里绞缠。

    “希斯克里夫,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第42章 爱与救赎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被她握着手的人僵住,灰绿瞳孔收缩成两个点,像灼烧的黑火,目光却撕裂地阴冷。

    “你似乎很感动?省省吧伊莎贝拉,我不是说过么,折磨你可是我给自己找到的最大生趣。”他勾起唇角,“你要是死了,我去哪儿再找你这么顽强的玩具?”

    贝拉垂目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笑道:“恩,跟我想的一样。那就好好养伤希斯克里夫,生趣生趣,要先活着才行。至于你问我是不是巴不得你死。我的答案是,”

    抬眼,双目清明。

    “我不想你因为我死。”

    “天!上帝啊!这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林顿小姐还好么!”

    “艾伦姐!你回来了!”出纳拉住惊慌的她,“太好了,那你替我和贝拉女士说一声,暴乱的事莫宁顿伯爵已经解决了,他们刚走,我得去数一下工序票,就不上去了。”

    穿过厂区一片狼藉,路过忙碌来去收拾残局的员工,截住从乔治亚红砖楼出来的医生,问清楚上面的情况后,总算是安下些心来,上楼梯的脚不再发软了。

    重重叩几下,林顿小姐的宿舍门被从内打开。

    “艾伦姐,来得正好,快进来搭把手!”

    壁炉被烧得很旺,窗户紧闭,呼啸的北风,倒春寒的冻雨都被关在了窗外,一室的温暖。

    艾伦脱下湿漉漉的外衣挂上衣架,惊异地看着几人。

    重伤的希斯克里夫因脊柱受损无法移动,被伍德扶着趴卧在床上,下颌抵在床尾垫高的两个鹅绒枕上,被绷带缠绕的脊背和手臂,即使受伤依然强壮,但却像困兽般被伍德禁锢在床榻之间。

    炉子上正烧着水,旁边两个大木桶,一桶有水,一桶空着。

    南希往床尾地上的黄

    铜盆添热水,林顿小姐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血污的裙裾拖了地,浸着水渍,正取下戒指,卷着袖口。

    这简直是她活这几十年,或者再活几十年,也不敢想的场景。

    “林顿小姐,我来吧?”意识到林顿小姐要做什么的她,也卷起袖口,“您在家甚至连浇花都不会,怎么做得了这个?”

    “第一遍我来,给伍德示范一下护理流程,”林顿小姐的神情,完全不觉自己是在做伺候人的女仆工作,“你帮南希做辅助工作,耐莉。”

    白皙细嫩的手指碰触到那黑发瞬间,黑发的主人应激般,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

    “伊莎贝拉!该死的!你非要像给马刷毛似得折腾我么?!”

    一声轻笑,完全不在意他的暴躁,淋水上去,“水温可以么?希斯。”

    “够了!放我起来!”

    “我摸着水温应该可以,”她像没听见床上人的抗议,拢住那黑发,南希蹲下来,配合着用银壶浇洗,直到完全地湿透。

    混着薄荷的蜂蜡皂用热水化开,清凉皂香的气息漫上来,盖过了空气里的药膏酒精气味。

    贝拉挖一些放手心揉搓出泡沫,手指伸进湿发间,模仿在现代时,理发店小哥给她洗头的手法,揉搓那团黑发。

    “贝拉!你以为在揉搓约克郡的绵羊么?!”

    “你可没有绵羊温顺,希斯。”

    等头发充分起泡,指腹按向头皮,咒骂声卡在喉头,变成沉重呼吸。

    螺旋按摩着,从头到太阳穴,再移向后颈。

    垂在床沿的,唯一还能活动的左胳膊猛地抬起,不利索地抓住了颈后那只手,较劲着不肯她再动一下。泡沫在指缝破裂成水,沿着他手背暴起的青筋蜿蜒流下,指间的红宝石在水光折射中闪着五颜六色的火彩。

    “伍德。”

    抗议的手被毫不费力地制住。

    “傻大个!走着瞧吧!等我好的那一天!”

    即便因姿势看不见他朝下的脸,听语气也能想象那愤恨的表情。

    “希斯克里夫先生,我承认您高爆发强预判的格斗技巧,但您没我力气大,好了我也不怕您。”

    已经适应这奇异氛围的艾伦,看向她从小看到大的那人,“够了希斯克里夫,别再用咒骂掩盖你那别扭的害羞!”

    “你真该学会怎么闭嘴耐莉!”

    她接手了烧水添水的工作,南希便去取了干棉巾,配合着贝拉给希斯克里夫擦着脸,免叫皂液流眼睛里。

    壁炉里的山毛榉木噼啪炸响,火星溅在护栅上,冰雹正敲打着玻璃。

    手指穿透发丝,温柔地泡沫密密渗入。野性的肌肉随着那游走的柔软指腹,在绷带下起伏,侧颈青筋偾张着,耳根泛起潮红,骂声越来越低,最终变成含混的土话。

    按照记忆里的手法按摩三轮后,贝拉示意冲洗,边冲边用象牙梳给他梳顺,水沿指缝淌成发光的溪流,壁炉火光摇曳,墙上两个影子亲密交叠。

    许是舒服,被服务的人身体逐渐放松,把脸埋得更低了,只剩起伏的呼吸,一言不发了。

    换了三遍水,彻底清洌后,拿干毛巾擦头发,顺便擦干了他额头渗出的细汗

    伍德按着侧靠床头的人,南希取掉他脖子绕着的棉方巾,蒸腾的皂香水汽,模糊了那立体漂亮的五官,下巴新剃的青白紧绷着,灰绿的眼睛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盯看着床前,将剃须刀递给艾伦的人。

    “你以为我需要这种幼稚的报答么?你就是喜欢做多余的事,伊莎贝拉。”

    贝拉微笑地打量他。

    洁净舒服的棉睡袍虚掩肩头,衣襟的阴影里,□□燥的绷带交错缠绕的紧实肌肉,随呼吸起伏着;右臂和手腕的绷带宛若腕饰,未包扎的左臂肌肉因持续紧绷显出静脉纹路。

    真是漂亮的身体啊,如同古希腊战损的阿多尼斯。

    “不是在报答你,只是想让你舒服,希斯。今天起我去南希屋里睡,我屋子装修的是宿舍里最好的,你就在这里养伤吧。”

    她转向伍德,“我会找两个细心的男员工帮你,床单衣物每天都要换,保持绝对干燥干净,每天给他擦身体,活动肌肉,翻身。”

    伍德点点头,问被他抓着的人,“您现在想方便么?希斯先生。我可以抱您去。”

    “够了!该死!”希斯克里夫像条被踩到呲牙的蛇,气急败坏道,“早知道这样!我就该任你主人去死!回收尸体可比听你说这些省心多了!”

    “你以为我想服侍您么希斯先生,我们就互相忍忍吧,我必须保证您的舒服。”

    “希斯,病人被照顾是很正常的。”贝拉眨着眼睛,语气犹疑,像是说给他的,又像自语,“你再强悍,也是个血肉之躯的人,只要是人,难免有力所不能及。”

    交代完后,因着要换衣服沐浴,她便先离开了。

    南希和艾伦收拾屋子时,发现了床下的凡尼,捞出来抱着,“好凡尼,不怕不怕啊,”非恶意地笑看那床上人,“大魔王不能动啦!没法欺负你了!”

    “那我回去了,艾伦姐,这儿留给伍德就行,你也早点去睡吧。”

    南希走后,艾伦看向那个虽受重伤,却比任何时候都清爽干净的人,敞开的睡袍里,绷紧的腰侧有几道明显的印记,是辛德雷用鞭子留下的。

    这个从小因为受尽虐待变得麻木抑郁、颇能忍耐的孩子,因为仇恨现在变得阴狠恶毒的男人,正盯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油画里,那同样注视着他的东方美人。

    那美人初看像高山之雪般傲然,但此刻那理性倔强的明亮眼睛,因着柔和的灯光,看起来多了慈悲怜悯。

    窗外的雨水淌成一道道银色帘幕,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希斯克里夫,亨德利恨你折磨你,说实话,我也一样不曾真关心你,曾存心作弄你。就是最照顾你的恩肖老爷,生前也没这么耐心待过你,在画眉山庄那自顾不暇的虚弱之人,只怕已承担不了你这坚硬的灵魂。”

    “你又想说什么废话,耐莉。”

    能救他的人,或许就在刚才这屋子里。

    要是他能就此悔改拥抱这些人,荒原的石头学会向着太阳,或许这可恨又可怜的家伙,余生将不是全然阴暗的,能从地狱里爬出来也说不定。

    “希斯克里夫,我叫厂子里的卫斯理宗信徒,来给您讲讲圣经吧。”

    *

    白昼渐长。

    积雪从工人村外的山坡上大片滑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旧草,向阳坡地上,野蔷薇从冻土中探出紫红色的嫩芽。

    正午阳光偶尔刺破云层,气温能短暂攀升,但积雨过一夜又会变成冰,河谷地每日都在泥浆、冰面、泥浆中反复循环,靴子踩上去会发出脆裂与黏腻交错的声响。

    “你没听到么小姐,刚才在秘密基地,汤姆那孩子汇报助理工作的时候,虽然很条理详尽,但用了赌场黑话。”

    “恩,注意到了,他爸爸是个赌鬼,正常。”

    “哎,可怜的孩子,只怕您给他发的工资,都被他爸拿去赌了。”

    “有些事情我们管不了南希,可以教育他,不要和不值得当榜样的父母学习,教他怎么隐瞒工钱偷偷攒钱。但只要他还是他爸的孩子,我们能做的就有限,不要给自己徒增烦恼。”

    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不觉间就到了目的地。

    旧教堂已被彻底翻新,刷上了白漆,不过从形状看,还是能看出是教堂的。

    是下课时间,前院三三两两散着人群,交谈的内容除了家长里短,多了不少她很熟悉的词句。

    两人相视一笑,进了建筑。

    礼拜堂已经改为教室,橡木长椅都换成了新的,上方加装可开合木板,工作台,桌面刻有英制刻度尺。布道台成了讲台,黑板是用磨平的石板涂黑漆。

    “看呀小姐,哈哈,画得是你的蒸汽机图纸放大版!”

    “哈,别乱说,是瓦特的。”

    绘着天堂的彩色玻璃保留下来,墙上涂写着圣经《出埃及记》的原句:我也以我的灵充满你,使你有智慧,有聪明,有知识,能作各样的工。

    十几个脸熟的中年纺织工,正围着在讲台上,衣着华丽但笑容可亲的莫宁顿伯爵。

    伯爵冲她招招手,和大家说了什么,向她走来。

    “您真厉害伯爵先生,”南希一脸崇拜,“才二十多天,学校就这么有

    模有样了!”

    “那全要感谢你家小姐写得规划建议书啊!”

    “说笑了伯爵,实践永远比理论伟大。”

    伯爵领着二人来到后院,这里已经被改成露天实训场,几个年轻人正在操作玫瑰工厂提供的织布机,不远处还有蒸汽机模型、冶炼黏土炉+手拉风箱,用于演示生铁锻造。

    贝拉看着那些形色各异的学员们,“是统一授课么?”

    “不是,学员成分比较复杂,有老有少,有需要边做工边学的,也有能集中学的,学习动机有强有弱。我按短期长期和难易分了三个班,基础操作班、机械零件加工、生产全流程管理。”

    “就业方面呢?”

    “其实光巴林银行投资的产业,需求量就足够了。不过我还是联系了威尔金森的军用铸铁厂、火炮厂;约翰的民用零部件,以及德比伯爵在兰开夏郡的煤矿,他们都表示,只要人能用,愿意给就业机会。”

    “伯爵,您知行合一的行动力,前瞻性的格局,以及春风化雨般的资源整合力,我真的由衷钦佩。”贝拉看他的目光是真诚地赞许,“就业这方面,玫瑰工厂目前也能吸纳十人左右,尽一份心,”她顿了顿,浅笑,“夏天的时候,我应该能再要一批。”

    冰蓝色瞳孔收缩,目光如薄刃般划过她的脸,左颊漾起酒窝,用笑意掩盖了穿透的审视。

    “贝拉,玫瑰工厂最近怎么样?顺利么?”

    “河流进入融雪汛期,加上早春频繁降雨,充沛的水流让水动力比蒸汽动力更有效率,利兹水力纺织厂的商业间谍没踪影了。有了您的学校,也没了手工艺织工捣乱,玫瑰工厂从没有现阶段这么顺利过。”

    莫宁顿伯爵带她回到教室,停在课表前。

    “贝拉,如果工厂一切顺利,你能每周抽出几个小时的话,”用指尖轻点她太阳穴,“选一门课来带吧,既给玫瑰工厂搏民心,还能培养几个,你真正需要的术业专攻的高级技工。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好主意啊!小姐!”

    贝拉拿起桌上的墨条笔,巡视那排课程,目光定在‘车床操作与模具公差’那行。

    “确实是好主意。”贝拉放下笔,看向状若随意的莫宁顿,“伯爵,如果您这样的聪明人变成敌人,可怕程度绝不比我曾遇过的敌人,差多少。”

    只要她一选,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她脱离玫瑰工厂后要开什么工厂了。

    “贝拉,如果我足够聪明,怎么会选择和你做敌人?”莫宁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透出游刃有余,“如果不想接受我的教学邀请,趁着你最近不忙。”

    “那我可以邀请你,去约克大剧院看场歌剧么?贝拉。”

    在南希明了一切的笑意里,贝拉认真想了几秒,淡笑道:“抱歉伯爵,虽然工厂平顺,但还有伤员要照顾,恕我暂时还抽不开身。”

    莫宁顿脸上的笑意不自觉收拢,但刻意控制住了,维持在礼貌的最小幅度范围。

    “贝拉,你怎么理解恩和情?”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

    “伯爵,他是为我受伤的,恩和情之前,我首先有‘责’,照料他恢复健康的责任。”

    “不愧是你贝拉,是我狭隘了。”

    贝拉语气坦然,“伯爵,不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为他那一刻的舍身,这恩我就要领。而因救命之恩升起的偏心,优先考虑他的需求和感受,也是人之常情。”

    莫宁顿深深呼吸,恍若叹息,“这些失业者、无知者,与你全无关联之人,你都有解救之心,只怕救过你性命之人,你是决不放弃,必要救赎他的吧?”

    一声轻笑,贝拉用目光引他看向门外。

    “二月底,乍暖还寒之时,即便中午短暂的阳光令雪水融化,但只要夜间寒流杀回,融化的雪水就会重新冻结成冰壳,”她看着屋檐那垂下的冰凌,“时机不对,短暂的融化不过是虚耗能量罢了。”

    在莫宁顿难掩的欣赏目光中,她缓言道,“失业者虽然无知,却有想要改变生活的欲望。真正的救赎,绝非一厢情愿的热传递,而是唤醒对方自主发热的能力,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他没有自救的欲望,任何人的不放弃,都毫无意义。”

    乔治亚建筑二层的走廊,冷白的光线照在纯白墙面,两双跟鞋踩过木地板,发出有节奏的间错轻响。

    前方的门嘭的一声弹开,穿着工服的男人是倒退着跌出来的。

    “怎么了?”南希问那员工。

    “愿主宽恕那固执的,口出恶言的灵魂吧!”他在胸前画着十字架,“希斯克里夫先生简直不可救药了!要我说那不是迷途羔羊!而是堕落的撒旦啊!”

    贝拉越过那人,走进刚驱逐他的房间。

    门口正欲离开的艾伦朝床上的人抱怨着,“希斯克里夫先生,你的嘴怎么不瘫痪呢!你这不识好歹,不近人情的坏脾气,谁想忍耐就忍耐吧,我可不来了。”

    “噢,林顿小姐,您来了。”

    贝拉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走。

    屋子干净整洁,所需一应俱全,还熏着薄荷香。

    她走到床边,仔细地检查一遍,床铺都是新换的纯棉,绷带干燥衣服干净,摸了把他的头发,很是清爽,下巴剃得光洁,身上还有淡淡的皂香,昨天医生换药时,也说了伤口恢复得很好。

    可那床上人的深眼睛,却凹陷成两个吞噬光线的黑洞,黯淡惘然,神色消沉。

    贝拉捡起扔在地下的《圣经》,沿植物标本书签打开,扫过那页。

    抬眼看回他,伸手想将他散落额前的头发拢回去,却被他愤愤地、满腹猜忌地避开,那怨恨的眼睛,分明觉得这善意并不能使他感到快慰。

    她在他床头坐下,看回手中的书。

    “新约哥林多前书,13章,4节。”

    “伊莎贝拉!”床上的人终于忍不住破口道,“我有必要怀疑,你是故意趁我倒下的时候,报复折磨我吧?叫那大块头摆弄我已经受够了,还要听啰嗦的蠢货布道传教!这简直是在坐牢受刑!”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高挺的鼻子微微阖动,灰眼睛眯起,“贝拉,你身上有男式香水味。哼,是那只只会耍嘴的花狐狸吧!他那花枝招展的样子,真的算是个男人么?!贝拉,你们真是臭味相投啊!”

    “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狂妄,不计算他人的恶。”

    “你与其为了你的体面,为了你知恩图报的形象,装模作样间或来看我一眼,不如不来!你该不会觉得我需要你这种泛滥的虚伪的照顾吧!”

    “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够了!伊莎贝拉!别念了!你又不信基督!”

    贝拉意味深长地看向那花岗岩一样坚硬的面孔,无论下面有什么,也是无从辨认,绝难冲破的。

    “希斯克里夫,虽然我和你一样,不信基督教,但我是认可这段话的。”

    “对照这些,来判断他人是否有爱,一定没错。”

    第43章 同路殊途给谁不是亲,那给我发泄一下……

    春回大地。

    向阳坡地草叶疯长着,嫩绿与深绿交织成起伏的浪,微风过时沙沙低语,蓝紫色的风铃花和野蔷薇在草中低垂,石楠老枝抽出新绿。

    一张张野餐布上,散着锡壶、火腿、奶酪与黑麦面包

    几十人三两成群,有的闲坐聊天、分享食物,有的放风筝、爬树捉虫。

    一棵枝头新绿的桦树下,红白格长绒布上,一侧放着瓷器和银餐具,整齐摆着冷禽肉、布丁蜜饯、盐渍鹿舌、蜡封奶酪块和野餐不

    常见的雪利酒。

    另侧坐着三人,一瘦高的中年绅士,两位穿碎花蕾丝棉裙的女士。

    “巴林爵士,”坐靠在树下的贝拉,观察身侧人神色,“您觉得,学员郊游,伯爵先生为什么要把车床模具班交给我带队?”

    巴林爵士抚一下鼻子上的眼镜,素日严肃的脸神态松弛。

    “贝拉,你和你的合伙人,观念性格皆不和,同路殊途,迟早分道扬镳,凭韦尔斯利先生的思辨能力,根本不需要我讲。”语气坦诚,“你最引以为傲的亨利.莫兹利,其能力在什么行业最能发光发热,也不难猜。”

    贝拉提吊着的气恍然一松,双肩无意识下沉,如释重负叹笑一声。

    “看来爵士您也,早就知道了。”

    “不重要贝拉,我是你的朋友,”巴林将装蜜饯的玻璃罐推她身侧,“如果你信任我,也完全可以信任他,聪明和危险并不直接挂钩,那中间还夹着格局和为人。”

    “当然爵士,比如您。”

    南希拿出块塞进贝拉嘴里,自己也吃一个,含混道,“是呀小姐,伯爵和爵士那晚帮了咱们多大的忙呀!他可不是光说嘴,技术学校不是解决了实际矛盾嘛!”

    忍不住笑起来,“我看伯爵不是对您要做的事好奇,纯粹是对您这个人好奇。”

    “别乱说。”

    “她不是乱说。”巴林将黄铜手持望远镜递给她,手指远处,“他是对你很上心。你可能无法想象,那晚他多么着急慌张,毕竟他和你一样贝拉,是喜欢只以体面示人的。”

    随他所指举起望远镜,镜头里,莫宁顿伯爵虽被学员们环绕着,但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视线,回看了她,对学员笑说了什么,向这边走来。

    “南希,要去放风筝么?”

    “好的爵士,正想去呢!”

    南希随巴林爵士起身离开,和来人擦肩时,扭头给了贝拉个大大的wink。

    莫宁顿伯爵今天穿得是香槟色丝绸常礼服,阳光下泛着柔光,剪裁比往日宽松,但袖口反折出的暗纹刺绣、珍珠母贝扣,依旧考究精致。

    还没到面前已脱帽,浅棕小牛皮及踝鞋踩过浅草,脚裸露出的白色丝绸袜沾了露水。

    保持一拳之距挨着她坐下来,皮鞋避开她的裙摆,弯起离她远的那条腿,闲适搭着手肘,正倚树干,脖颈线条舒展,腰背却仍蓄力,如同白狐卧于高丘。

    “冷杉与雪松的清洌味道,伯爵您的香水很好闻。”

    “雪松木油、安息香、苦橙皮,少量丁香,极少的龙涎香,法国皇家御用调香师调的,叫王冠之森。”笑看她,“我上次见你用得就是它,今天才注意到么?”

    贝拉笑笑,“我对这方面,相对比较迟钝。”

    “看出来了,你更偏实用主义。”看向山下工人村中央,那喷着白气的烟囱,“希斯克里夫先生的伤势,现在恢复得如何了?能动了么?”

    “谢谢伯爵您托人送来的药膏,伤口恢复很快,已经拆绷带了。也能下地了,只是还不能走。”

    “不客气贝拉,我想你是很希望他快些好的。”

    “是,我希望他赶紧好起来。”

    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看着她的冷蓝眼眸定住,了然一笑。

    “病人很暴躁吧?能理解,平时强悍惯了的人,让他躺在床上,是很容易焦虑烦躁。”

    “恩,我当然理解。”

    西风吹着,明亮的白云在头顶掠过,近处的芳草在微风中似波涛起伏,不知是云雀还是画眉、或许还有杜鹃,在树顶欢叫着,叫人忍不住也想要直抒胸臆了。

    莫宁顿垂下眼帘,轻问道:“贝拉,你觉得,希斯先生对你,只是出于折磨打压的恨意么?”

    “我不知道。”

    “他或许,”明朗清亮的声音,有些滞涩,“哈,他或许是爱上你了贝拉,有些男孩子看到喜欢的女孩,就是会想要捉弄惹哭对方的。”

    贝拉盯看那蓝眼睛,不论如何洞察,也瞧不出丝毫恶意来。

    她诚实道,“某个瞬间,我的直觉也告诉我,他也许不单单是恨我。所以即便对他本就了解,也有基本判断,我依旧因为他救我时的眼神,去尝试交心,尝试走近了。”

    自嘲一笑,摇头,“但一个多月的切身体会,我已十分肯定,是我想多了。”

    “贝拉,其实,他是恨你,还是爱你,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重要不是么?”那机敏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根据苏格兰化学家约瑟夫布莱克的潜热理论,化雪时,要比下雪时更冷,被冰冷的灵魂爱,并不会比被它恨更好些。”

    贝拉笑笑,看回远处,“爵士说得没错,您很思辨,伯爵先生。”

    “你可以叫我理查德,贝拉,我想,我们共享了这么多秘密,至少也算是朋友。”

    “好,理查德,”蓝眼睛聚焦凝视,边起身边压低声音,“我们打个赌吧,谁先捉到,谁就答应对方一件事。”

    顺她目光望去,一只手掌大的蝴蝶正在两人面前上下飞舞,缓慢而优雅,翅膀开合间露出眼睛一样的花斑,诡丽有趣。

    “是孔雀蛱蝶”

    贝拉已起身弯下腰,对他做个嘘的手势,向那蝴蝶扑去

    “哈哈!爵士!您快看他俩!”

    南希拽着风筝线,笑指着离树越来越远的那两人。

    阳光下,一位小姐,一位绅士,正跑动着捉同一只漂亮的蝴蝶。

    蝴蝶忽而低掠,忽而高飞,黄发小姐的碎花裙扫过草浪,或蹑手蹑脚潜行,或专注盯着抓扑;浅金发的绅士,香槟色礼服外套已扔在一边,卷着灰马甲里的白衬衣袖口,在后笑看着她,跟着,偶尔也跑两步去追,去拦。

    飞过野蔷薇,停在风铃草尖。

    贝拉屈膝去扑,全没注意草下的尖石,踉跄前跌时,被身后人眼疾手快地捞住了手肘,才没有完全扑倒在草丛中。

    跪坐在草里,吐掉嘴里青涩的叶子。

    “理查德,我赢了!”

    理查德眯眼笑看着她,将她扶起来。

    贝拉对着来看热闹的南希和巴林爵士,“你们作证啊,我捉到的,那我放生了。”

    慢慢举高,打开被扑得手心痒的双手,被俘的艳丽蛱蝶鼓翼振翅,蹁跹高飞。

    巴林爵士递上手帕,示意她擦擦手上的草汁和蝶翅鳞粉。

    理查德捡回外套,也给她递上手帕,高挑的眉毛微蹙,用手指点点自己嘴唇,示意她擦一下嘴上。

    “呀!嘴唇被草叶划破了,小姐。”

    怪不得刚才觉得痒,心情愉悦的贝拉擦掉渗出的一粒血珠,“小事!”看向理查德,挑眉,“理查德,你输了,你得答应我,我要做的事情,一定要给我保密!”

    理查德宠溺地笑看着鲜活的她,“你不用赢,我也会替你保密。贝拉,再想个其他事情令我为你做吧,不急,慢慢想,永久有效。”

    贝拉眨眨眼,欣然道,“恭敬不如从命。”

    草长蝶飞,鸟雀低鸣,山上绿荫簌簌,山下流水潺潺,整个世界都苏醒过来。

    太阳将要西行时,尽兴的人们打扫收拾好,按照来时的班组分开队伍,有序下山。

    车床模具班队列前,浅金发的绅士看向身侧的金棕发女士。

    “贝拉,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者我该换个问法,你想做的事业能带给你什么?领先时代的成功?站在高处的话语权?”

    她轻轻摇头,“是自由。”又点点头,“但自由,需要成功,需要话语权,所以你说得也没错,理查德。”

    理查德的目光难掩怜惜,“贝拉,你想要的东西,单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时代真的很难。”

    “如果有可借之力,没有人愿意独扛。我以前很喜欢一句话,”她望向蔚蓝天空,向那最高处探出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①”一声叹息,垂手,“但很显然,这个时代的女性,不该有这种幻想。”

    回到乔治亚建筑楼时,天已黑透了。

    “伍德,”贝拉叫住低头走的人,“你怎么下来了?上面谁在照顾?”

    “小姐,希斯克里夫先生把我赶出来了。”

    “?”

    “他越来越暴躁了。”

    她叹出口气,“那你先去休息会儿,我和他说,你一小时后再来。”

    走到二楼,看向南希,“你也回宿舍吧。”

    “我和您一起挨骂吧,小姐。”

    揉揉她小圆脸,“一起挨骂伤害又不会减半,只会加倍。”

    “那我去准备洗澡水和换洗衣服,您哄他吧。”

    看着南希离开,走到那扇门前,深呼吸,叩门。

    “希斯,是我。”

    几秒后,门无声开了条缝隙。

    推门而入。

    壁炉的火熄灭了,屋子阴冷。

    床头化妆台上的银托盘里,是丝毫未动的食物,还没等她看清四柱床帐幔里的情况,腰上突然受到一股大力拉扯,等她反应过来,已被拉进一个温热紧实的怀抱,钳抱按在了门板上。

    那张熟悉的脸很近地凑在眼前。

    紧窄的双颊,锋利的下颌线,起伏分明的五官原本极具攻击性,此时却在苍白的肤色下透出脆弱来。干爽却凌乱的黑发散在额前,野性,又有些颓废。

    那双漂亮奇异的眼睛,深渊般缩在眉骨下,晦暗沉郁。

    那后背的伤口好不容易长好,她不想因为挣脱伤到他。

    提起耐心,“希斯,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凑她更近,两张脸近乎贴在一起。

    “又是那个味道。”

    “恩,今天帮莫宁顿伯爵带了一下学员,去工人村后山郊游了。”

    “郊游?”他盯看着她下唇,“伊莎贝拉,你真当我是蠢货么?!”

    她轻舔那处,眨眨眼。

    恢复力气的手扣上了她后颈,冰凉的指尖陷入发丝,瞳孔骤然扩张,就像一条随时扑咬的毒蛇。

    “扑蝴蝶的时候被草割唔!”

    被用力地封住,柔软的被有力的捉住,不叫她缩回,发狠地缠住绞着,吸舔着,手臂大力缩紧,完全地上不来气,瞬间就窒息了。

    “!”

    强迫她受着,交换,足足发泄了一分钟,才松开给了她口气。

    趁机偏过脸躲开,喘着气,“希斯克里夫!”出口声音都是断的,“你在发什么疯!不经过别人允许、你就!你懂什么叫尊重么!”

    用力箍着她的人,也起伏粗喘着,热烫的唇蹭在她耳垂上,“你不喜欢么?被好看的脸亲,不爽么?伊莎贝拉。”

    “希斯,我认可你的脸,但一码归一码,我不会因为好看”

    一声恶寒地冷笑,带起战栗,又被火热的怀抱化开。

    “装什么呢?哈,伊莎贝拉。明明只要长着好看的脸,你就会自己不知羞耻地凑上去,给谁不是亲,那给我发泄一下,怎么了?”?

    她缓缓后撤,想要看清说这话的人。

    那恶毒的嘴角绷紧下垂着,在冷笑时形成不对称的扭曲,如同两股相反的力量在撕扯他的神经。

    “是个漂亮男人都能勾搭走,居然还梦想着我会爱你,伊莎贝拉,究竟是你荒唐透顶,还是我是十足的白痴?!”

    喉结恶狠狠滚动,灰绿的眼睛因充血泛起血丝。

    脖子猛地一紧,那张可怕的脸再次放大,他用力地吸她下唇的破口,直到吸出血来,才撬开齿关,疯狂掠夺。从极度失望和愤怒中醒过神的她狠狠咬下,血肉破裂的闷响,漫开的血腥气,未曾令那人停下一秒,就着血更深的进去,更狠的占有

    指甲深深掐进小臂,却换来更用力的禁锢,直到她用力抬腿一顶,窗玻璃倒影中那剧烈起伏的身影才停下。

    贝拉用手背捂住疼痛的嘴唇,看向那失控之人被烧红的灰眸。

    “希斯克里夫,你是救了我,但我也绝不能任你这么侮辱我,既然你已恢复力气也能下地了,我今后就不来了!”

    第44章 精工之冠此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

    推开橡木门,巡视书店,大门上锁。

    两人沿着窄楼梯往下走,三重两轻叩响尽头的铁门。

    开门的是汤姆,这孩子瘦成了瓜子脸,肩膀窄而微弓,眼下泛青,一双褐色的眼睛闪躲地看她们,问候的话没能出口。

    “没事,去忙吧。”

    地下室比楼上闷热,工作台上堆满未加工的钢坯,中间的螺纹车床随亨利转动摇柄发出规律的咔嗒声。

    “亨利,进展如何?”

    亨利急急回了句,“贝拉女士,请等一下!”就投入手头工作了。

    他刚捏起一枚螺栓毛坯,汤姆就递上了双头扳手,他刚转身记录数据,汤姆已挪走架上的铰刀,还迅速蹭掉了亨利袖口沾到的机油,仿佛那污点也算他失职。

    记录好后,亨利将螺栓毛坯放入车床切削,在胸口画着十字架,叫看着的人也不由紧张起来。

    取出切削好的螺栓,瞥向测量台,汤姆已用软刷扫净游标卡尺,递上。

    将螺纹卡在量具。

    “怎么样?误差多少?”

    亨利长大了嘴巴,几秒后,开心得蹦起来,扑到两人面前,“贝拉女士!南希姐姐!最新的车床的加工件,其精度与车床螺距精度几乎无误差!完全可以投产!”

    “天呐!上帝啊!”南希激动地搂住他,“你太厉害了亨利!太棒了!”

    “这是重大突破,亨利,”贝拉淡定多了,揉揉亨利脑袋,“我就说你一定做得到!”说罢示意南希将手里东西给她。

    打开大号手袋,掏出一摞包好的英镑递给他。

    虽然早已习惯老板的大方,面对这过于沉甸甸的奖励,亨利仍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

    “拿着,你要习惯。这仅仅只是奖金,等申请完专利,奖励、分红、专利费,远不止此。”越是平静陈述,就越令人激越,“何况,后续还有刀具的自动进给装置,这也才是螺纹车床而已,以后我们还要改进镗床,铣床,精加工的磨床,钻床,加工大型工件的刨床!”

    “我们才刚刚开始,亲爱的。”

    等亨利接过,她走向车床旁那默默工作的孩子。

    汤姆给螺杆归位,用鹿皮仔细擦拭着完成切削的刀头,再用毛刷扫净丝杠凹槽。他穿着很旧的衬衫,领口磨损处仔细缝补过,尽可能整洁了。

    “汤姆,我们这次巨大的突破,有你不可磨灭的功劳,”她拿出一摞封好的塞他手里,瘦长的手一坠,“工种虽有不同,但功劳不分大小。”压低声音到只有他能听到,“我给巴林银行打过招呼了,你去开个账户,直接存了,别让你爸发现。”

    本就低着的头埋得更低了。

    良久,滞涩的声音才响起,“谢谢谢您,贝拉女士。”

    出黎明书店,炊烟从个个铁皮烟囱升起,穿过鳞次栉比的红瓦联排房,绕开挂着床单衣服的晾衣绳,到酒馆简单吃过午餐,才回了厂里。

    天气越来越热,厂区走动的职工们已褪去外套,换上了靛蓝短衫工服。

    叫住同方向的,在前面慢条斯理走着的医生。

    “希斯克里夫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穿着白色及膝薄外套,戴着白色蓬巴杜假发,背着他的医疗包,看向身侧一脸平淡的女厂长,“您别担心,应该快好了。”

    “不要应该,麻烦您这次仔细摸查一下吧,都三个月了,究竟什么时候能走,我想有个准信。”

    乔治亚建筑二层走廊。

    “林顿女士,您不一起进去么?”

    “我在这里等结果就好。”

    那扇门合上,午后昏黄的光线从廊窗打下,恍若白墙的旧伤,随时间缓慢移动。

    门再次打开,医生近前。

    “哎!没我想得那么乐观林顿女士,从能够站立到恢复行走,需要病人自主活动,自己突破,只是躺在床上等,还心情沉郁暴躁,这样下去只怕再一个三月也难。”

    “让他能够出门,会有利恢复?”

    “是的,他需要活动和出门。”

    回到南希宿舍,贝拉便埋头在了桌前。

    “小姐,你在画什么图啊?嘿!真有意思!是装着轮子的巴斯病人椅!”

    贝拉将画好的改装图纸递

    给她。

    “买一把最好的巴斯椅,图纸给合作的工坊,让伍德盯着改装,轴承、齿轮及连接件用铜,木制轮毂外包铁圈,轮轴也用铁,后轮外侧的手推驱动用木,后轮刹车杠杆用钢。”

    “我看懂了小姐,这是能自己推自己的巴斯椅!这椅子好呀,自己想去哪儿,就推去哪儿。”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倒不至于,至少得是平地。”

    “他仗着替您挡那一下,那么侮辱您,您还对他这么好。”

    蓝眼睛清醒明亮,“这是责任,不是好。我能为他做的,仅此而已了。”

    *

    七月正午,烈日炎炎。

    斯坦利的工人们卖力铲着煤,汗水与煤尘混合在一张张黝黑的脸上。不远处,新挖的竖井冒着白烟,坑口蒸腾着硫气,空气因暴晒在铁轨上呈波纹状扭曲着。

    一位干练的女士,一位拿着皮质文件包的男士,穿过采区,一起进了办公区的股东大楼。

    弗朗西斯.巴林将镜片夹在鼻子上,端详来人。

    詹姆斯穿得很律师很职业,额上溢着细汗;旁边的贝拉小姐,化着精致的全妆,卷发盘起,身上的黑色塔夫绸及膝裙,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黑色细跟鞋和白色皮鞋踩过木地板,停在他办公桌前,坐下。

    手下给两人倒上茶,便退身关门了。

    “今天真漂亮,贝拉。”

    眼前人明艳笑回:“谢谢夸奖爵士,今天是个无比重要的日子,当然要盛装出席。”

    巴林赞成地点点头,将早已备好的,四万两千英镑的巴林银行汇票,移交给詹姆斯,詹姆斯核对过数额和签字,收进包里。

    “爵士,万分感谢您的专业运作,没有您,我不会有这么充足的资金。”

    “客气了,贝拉,”巴林坦诚道,“我也因你选择巴林银行,赚了不少。怎么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招商?筹建厂区?还是先找接手玫瑰公司股份的下家?不论哪项,我应该多少能帮些忙。”

    “招商,爵士。”

    “需要我引荐么?”

    贝拉意味深长地笑看着他,“需要您,接下来认真听。”

    詹姆斯从文件包拿出五本厚厚的,装订好的书册推到有些错愕的巴林爵士面前,巴林扶扶眼睛,看看他们,又看看眼前,欲言又止地翻开第一本。

    贝拉坐得笔直,做个请的手势,“爵士,这是《CrownPrecisionMachinery(精工之冠)股份公司招商计划书》”自信从容,“公司核心定位,构建大不列颠首个精密机床产品体系,解决工业生产过程中的精度与效率双重困境。”

    巴林认真翻阅着,整本计划书,从市场分析、痛点、核心竞争力、竞品分析、技术研发等十几个方面,详尽阐述了精工之冠公司的投资价值。

    翻完后,他深呼吸缓了缓,才翻开下一本。

    “爵士,这是公司《五年战略规划与产能布局》,包括工厂建设、市场占领、供应链开拓与管理、产能爬坡计划与同业并购预案等。”

    这本看完,巴林的眼神已难以维持平静。

    “您现在拿起的,是公司《财务预算与资本收益预案》,包括公司财务架构模型、公司三年成本全预算、五年收益预测、现金流预测、退出机制等。”

    “上帝!”巴林忍不住发出和他风格违和的感叹,“贝拉,你的成本预算里,设备采购居然精细到了铸铁型号和数量?!”

    “恩,因为我希望,未来并肩作战的亲密伙伴,能完全了解我们的事业,”贝拉大方地笑看他,“剩下两本,是《全产业链布局预案》和《技术与商业风险控制预案》。”

    良久,只有沙沙的翻页声。

    “风险控制预案里,关于政府关系绑定策略,你竟然写了十几页贝拉,”一声叹息,“看来已充分吸取了,之前和枢密院邓达斯先生深度绑定的教训。”

    “当然爵士,”语气渐冷,“吃一堑,长一智。”

    爵士全部看完,重新坐正认真地看向她。

    蓝眼睛诚恳地望回,无比郑重地,“弗朗西斯.巴林爵士,我在此诚挚地邀请您,成为精工之冠公司的股东,成为伊莎贝拉.林顿的合伙人。我们卖得不是机床,而是引领世界工业的标准!爵士,您的名字将不仅仅留在银行史,还将永久铭刻在工业史上。”

    巴林素日沉着的面色,显出罕见地触动。

    “贝拉,我做投资将近二十年,如此超前宏伟的企划,专业精确的数据呈现,全面立体的商业展示,我也是第一次见,真是,前所未有的震撼。”神色复杂地笑笑,“恕我直言,这种投资机会的稀缺和优越,你给任何一个投资者,都不会拒绝。通俗点讲,谁加入都是躺赚,这和金块直接砸脸上有什么区别?所以,为什么是我?”

    “因为如果不是您,精工之冠将是独资。”

    怪不得,五本厚厚的计划书,页标全部打着巴林家族标志,首页全是致弗朗西斯.巴林。

    “这样的抬举和诚意,我还能说什么贝拉?”巴林爵士无比郑重地,向她伸手,“感谢上帝让我们相遇,致我们共同的,精工之冠。”

    紧紧回握。

    “爵士,让我们一起,以机床革新生产,用标准为工业加冕!”

    “小姐,你怎么不大高兴?”在外等着的南希迎上二人,“巴林爵士没答应?不会吧?您准备得那么充分”

    “不是。”贝拉叹口气,看向詹姆斯,“你去巴林银行兑票吧,结束直接回豪斯镇,尽快准备合作协议。还有玫瑰公司的转股协议,也准备着吧。”

    詹姆斯走后,贝拉说回上个话题,“爵士告诉我,汤姆那孩子,没开账户。”

    “啊?哎!肯定又被他爸给坑了!气死了!那么好的孩子,怎么有那样的爹啊!”

    夏天的工人村实在难闻,垃圾堆苍蝇成群,排水沟渠涌着污水。新添的简易房的薄铁皮在烈日下卷曲,街道弥漫劣质酒味和汗酸味。

    刚进黎明书店,直觉不太对的贝拉就停了步。

    猛地开门出去,看向街道。

    没有熟人。

    是太阳晃眼看错了?可刚才分明感觉到,有个身影很熟悉。

    正狐疑间,人群里走出一个熟悉身影,向她走来,停步面前。

    “哈,理查德,你吓我一跳!神出鬼没可不是个好习惯。”

    穿着米色刺绣丝绸衬衫的人,扬扬手里的布包,挑眉道,“我来给亨利送点好东西。”

    浅金发在烈日下更浅了,还泛着光晕,狭长眼睛眯着,笑容是可亲的狡黠,不论是身上雪松的清洌香味,还是精致华贵的气质,都和环境格格不入。

    “贝拉女士,莫宁顿伯爵,南希姐姐。”

    开门的是亨利,理查德揽住他肩膀,引他到工作台,将布包拆开。

    “天啊!上帝啊!”亨利简直惊喜地想要抱住他。

    是一组高纯度碳钢刀头。

    刀头材料对车床至关重要,高强度、高硬度、高耐磨的钢材,直接决定刀头切削性能和寿命,他送来的这组,光看成色,就是目前钢铁冶炼的顶级水准。

    亨利和为他提供硬支持的理查德笑谈着,一起去试那组刀头。

    贝拉走到默默工作的汤姆面前,从他手里抽走正在写的工作日志。

    每一天都记录了好几页,从核心部件内径测绘、刀具参数表、螺纹齿形实验数据、转速、丝杠热膨胀量、震动偏移量以及修正方案、动态误差补偿记录,及其详尽。

    反面还有螺旋角、丝杠导程角的算式、补偿算法、用差分法推导出的误差方程。

    论数学和基础理论,亨利不如他。

    越看心情越沉重,不由叹了口气。

    听到她叹息的人转过脸不看她,很低地说了句‘对不起’,声音哽咽。

    “不,汤姆,你没有对不起我,让你存钱,只是出于爱护,不是需要你回应的期许。你生在这样的家庭,也不是你的错。”她用手给他擦掉眼泪,完全地不嫌弃他,“我会想办法汤姆,想办法帮你掌握自

    己的人生。”

    三人出了书店,一路聊着,向玫瑰工厂的方向走。

    “贝拉,玫瑰公司的股份转卖,你怎么想得?”理查德调整步幅,令穿着高跟鞋的贝拉不必快走,“不管卖给谁,势必遭到希斯克里夫的严重抵触,那般强势之人,也许会将你的撤股,定义为背叛,挑衅。”

    贝拉一天跌宕起伏的心情,因着要思考旷日逃避之事,此刻算是彻底沉到了谷底。

    “我也无从想象,他会怎样,”她无意识深蹙着眉,“唯一庆幸的是,他是不会触犯法律的,只要法律上与他再无瓜葛,我也就不必再被他压制捆绑。至于玫瑰工厂,会被气愤的他毁了,也说不定吧。我现在还懒得想这些,”

    停步道,“毕竟担心这些的前提,是我能顺利转股。”

    理查德也停在她身侧,点头道,“是呀,你得先脱身。你和亨利签着雇佣协议,身为你的合伙人,他对亨利有同等管理权,必须保证去伦敦申请车床专利时,他已经和你毫无瓜葛,否则专利归属会有争议。”

    “是的理查德,你说到关键了。”

    原世界线,亨利的螺纹车床专利,不就被雇主约瑟夫.布拉默吞了么。

    南希忧心道,“小姐,虽然他现在只能用轮椅,在工厂里活动,但为了能安心谈判,让艾伦姐去接夫人来!等巴林爵士给您找到下家的时候,夫人正缠着他呢!”

    “还有个办法,”贝拉疲惫笑笑,“低价卖,低到无须谈判,低到不给他察觉的时间。”

    主意已定,心下有谱,正想继续向前走,忽被身侧人抓住了手臂。

    “贝拉,你直接原价转给我吧。永不凋谢的玫瑰,我接了。”

    “?”

    “我会去和瓦特谈一下,将之后有可能引发的蒸汽机专利纷争,提前解决,尽量保住这个工厂,保住你的心血,让玫瑰永不凋谢,我不敢承诺,但会尽可能地让它长久、健康的绽放。”

    “放心,”他垂眼笑看着怔住的她,“我一定能扛住希斯克里夫愤怒的风暴。”

    “可,为什么呢?这对你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有些决定,并不为求自己的益处,贝拉,你的美貌令我过目难忘,你的才能令我佩服欣赏,但郊游那天,你暂时卸下心防,轻松鲜活的笑,才真正令我倾倒。”

    身侧人单手插腰,看起来随意张扬,但那凝望她的眼睛,却无比坚定深邃。

    “为了你能轻松地笑,肆意地跑,自由地绽放,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我不想你再心酸地感慨,身边没有可借之力。”

    贝拉咬紧了颤抖的嘴唇,却控制不住感动的泪光。

    他松开她的手臂,豁然笑道:“贝拉,尽管去飞吧!此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

    第45章 屈身求爱抱会儿。

    “打算什么时候去伦敦?”

    巴林爵士签完字,看向贝拉。

    “三天后就去,德比伯爵夫人给我来信,邀请我帮她去策划中式茶会,这是个绝佳的借口。”

    贝拉将签好的精工之冠合伙协议推给詹姆斯,拿过玫瑰转股协议,翻开,签字。

    “我和你一起。”也在签字的理查德道,“我也要去伦敦办事。”

    “正好,你们俩路上有个照应,亨利也得一起吧?”

    “当然,他才是主角。亨利、南希、伍德和我走,汤姆我给他带薪放几天假,这孩子最近也累坏了。”

    三人边聊着,边完成了两份重大签约。

    精工之冠的合伙模式,是同等全责+同等权力,她完全信任爵士的人品和管理能力,并没有要求全部管理权,所有权力都是对等的。

    理查德按玫瑰股份正常估值价,签了张汇票给詹姆斯。

    为她赚了四倍创业金的‘不谢的玫瑰’,她自穿越来熬了三百多个日夜的心血,至此在法律上,与她再无联系,让她终日紧张筋疲力尽的心结终于解开,她本该无比心悦,但看着那张汇票,却不由轻轻叹出口气。

    理查德望向她,“它的精神来源于你,你与它并未分割,贝拉。”

    “谢谢你,理查德,真的。”她回望他,挑眉笑道,“从你这里拿了一万多,我也总该表示一下才行。理查德,可否赏脸,一起去约克大剧院看场话剧?”

    约克市中心

    鹅卵石街道马车拥堵,小贩穿梭售卖苹果酒和姜饼。

    下车的绅士们头戴三角帽,女士们身着蓬裙,手持洋伞、象牙柄望远镜、蕾丝扇,融入人群,涌进乔治亚风格的约克大剧院。

    剧院门厅的墙上,贴着今日的剧目海报,是奥利弗.戈德史密斯的《屈身求爱》。

    “英国乡村,颇有头衔的家庭,”贝拉饶有兴味念着简介,“聪慧有主见的漂亮女主,愚蠢的亲戚看扮成女仆的大家闺秀,如何对英俊的男人‘屈身求爱’。”

    理查德用手臂替她挡着人流,“女性不再被动等待求婚,很有颠覆传统的意味,听起来很有意思。”

    剧院里很大,可容纳七八百名观众。红木镶板、镀金雕花和天鹅绒红帷幕,营造出华丽而温馨的氛围。舞台较深,是手绘布景,用机械滑轨切换。

    狭小的气窗开着,凉风裹着街上的树叶灌入,缓解夏天的闷热。

    座位分三种,底层高级座、中级楼座和顶层廉价座,场内既有贵族绸缎的窸窣声,也有平民的粗布摩擦声。

    他们是高级座,木椅铺着软垫,离舞台很近。

    帷幕拉开,好戏开场。

    18世纪的剧院没有安静礼仪,当女主假扮女仆调戏男主时,楼座上的年轻人们口哨声四起,大喊着‘快亲她!’,身侧的贵妇们交头接耳,议论着女主的大胆。邻座的陌生人因争论女二是否该嫁给男二而勾肩搭背,戏剧的欢笑模糊了人的距离。

    因在前排,演员会来互动,贝拉看得很投入。

    台上,被觊觎财产的女二奈维尔,面对要和她结婚,却动机不纯的男二,掷地有声喊道:‘真正的承诺应是自由的馈赠!而非桎梏的锁链!’

    理查德看向表情变化的身侧人,“贝拉,你看起来很感慨。”

    “她的话,令我想到一首匈牙利的诗。”

    “念来听听。”

    “生命诚可贵,情意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理查德细品了品,笑回,“贝拉,其实自由和情意并不冲突。如果真心爱着,又怎么忍心让对方失去自由呢?一定会想办法,令她同时拥有的。”顿了顿,正色道,“而且,没有什么会比你的生命更重要,没了生命,要用什么承载自由?”

    “哈,理查德,你不仅通透,博学,还很是敏感呢。”

    一声轻笑,“再粗心的人,对于上心的人,也会敏感。”

    聊着笑着,在身侧人好闻的香味萦绕下,剧目迎来最后一幕,女主角脱下女仆围裙,露出丝绸礼服,楼座上的人们激动地跺脚,而高级座保守的绅士们,则多在摇头嘟囔。

    从剧院出来,理查德撑开蕾丝伞,为她遮阳。

    没走几步就是约克大教堂,哥特式的建筑气势恢宏、庄严,顶部的塔尖直刺云霄。

    圣坛后方,教堂东面,有100多个图景组合的一整面彩玻璃窗,是全世界最大的中世纪彩窗,令人叹为观止。

    在唱诗班的歌声里,理查德给她讲着那些玻璃染色、切割、组合的绝妙工艺,讲朝圣窗上所画的圣经故事,讲哥特建筑,讲石像鬼的传说。两人并排漫步,微风吹过,惬意而舒心。

    “先生买花么?”一个花童笑眯眯拦住两人,“您和美丽的女士穿得这么般配,如果再有一束鲜花,简直就是这条街上最美丽的风景,先生。”

    理查德今天穿着浅香槟的丝绸衬衫,而她是香槟金的塔夫绸裙,确实算搭配。

    “贝拉,喜欢哪一束?”

    他是必要买的,贝拉便欣然挑起来,最终抽出一束像紫蝴蝶的鸢尾。

    “美丽的女士,请容我为您介绍,这是法国的国花鸢尾,象征光明和自由,拉丁名ir

    is是彩虹的意思。美丽的女士,祝您未来的生活色彩斑斓,就像绚丽的彩虹。”

    “说得好!”理查德打开皮夹,抽出十先令塞他口袋。

    拿到小费的花童又抽出一朵黑色鸢尾送给她,“黑色的是约旦国花,象征绝处逢生的坚韧力量,祝您像它一样充满希望、智慧、力量!”

    因着花童这几句祝福,贝拉直到闲逛至商业街,嘴角都扬着。

    路过一家首饰店时,她被一个出门送客的店员叫住,经对方提醒,才认出这是当初和希斯克里夫一起买戒指的店,那店员盛情邀请,非要她进去看一款新品。

    “这是今年推出的,和您二位戒指配套的钻石红宝石,也叫荆棘玫瑰。”

    店员展示着黑丝绒首饰盒里的珍品,一年多了,他仍对眼前的小姐印象深刻,毕竟是那么挑剔的客户,对随行的绅士印象不深,只记得很帅气。面前人虽然没戴戒指,但帽檐下的脸很俊逸,又和小姐穿着搭配,还满面笑意,并不令他怀疑换了人。

    贝拉看着那项链。

    中央一颗红宝石,周围四颗稍小的环绕,组成玫瑰的形状,戴在颈部,正好位于锁骨中央,边缘镶嵌碎钻,两侧延伸出白金荆棘藤蔓,蜿蜒曲折,嵌满钻石。

    华丽,闪耀,但戴着不会舒服。

    “很漂亮,不过我不需要,抱歉。”

    挑剔客户一次的否定,并不令店员灰心,正欲再讲,旁边的绅士已拿起柜台上展示的一款胸针,递给身侧人。

    “贝拉,来都来了,不喜欢那款,就挑一款喜欢的,我送你。”

    贝拉捏起端详,是一对翅膀,翼根镶嵌约5克拉的白钻,周围密镶渐变钻石至翼尖,折射的华彩如星群流动,背部阴刻拉丁语LibertasVolat(自由之翼)。

    “恩,这个好。”

    夕阳西下,稀薄光线穿过叶隙,在深灰厂区外墙洒下光斑。

    “今天很开心,谢谢你,理查德,”贝拉停步,冲他弯着眼睛,“那我们就三天后,在这里集合?”

    “我送你进去。”

    “额,不是不让你送,”她叹笑一声,“你懂得,他现在能在厂区自由活动。”

    “贝拉,他现在已经是我合伙人了,我迟早要面对他。”

    点点头,深深吸口气,和他一起进去,穿过厂区,走至宿舍楼下。

    正当她以为今天不会碰到那人,准备和理查德告别时,身后传来一声咔哒的声响,如同刀刃刮过磨石,短促、冷硬、带着蓄意的停顿。

    她转身。

    楼前椴树的阴影下,那坐在轮椅里的人,死死盯向她裙子上的胸针。

    他不再消瘦,脸恢复了记忆里恰到好处的立体,黑色丝绸衬衫领口开着,袖口卷起,左臂搭在扶手上,把玩着一种改造过的火机,像是从燧发枪上拆出的击发装置。

    刚才的声音,就是火机开合声。

    露出的小臂肌肉,随动作显出起伏的筋脉。一双结实的腿因太长伸在椅子外,双膝分开得很大,绷出山峦般不雅的起伏,比站立时更显出盘踞姿态,这外放的野性,已经令此人和‘绅士’二字,毫无关系了。

    贝拉不自主地僵硬,即便此人不能走路,她也已经实质自由,但那阴冷目光,依旧令她不寒而栗。

    “回来啦。怎么不笑啦?刚才不是笑得很开心么?贝拉,你这么惊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在做贼心虚呢。”

    贝拉没有回答。

    “希斯克里夫先生,”开口的是礼貌微笑的理查德,“你好些了么?”

    希斯克里夫目光扫向说话的人,那神情就像在盯着一种罕见的、可憎的生物,尽管它的样子让他觉得厌恶可笑,但是出于好奇,还是会细细看它的。

    “放心韦尔斯利伯爵,我死不了,虽然有人巴不得想要我送命,好大大方便他,可是我的好体质硬是给顶住了,我的寿命一定比那人长。”

    “那就祝您长命希斯先生,不过在我看来,生命质量比长度更重要。”

    一声冷笑,“伯爵,怎么刚抬起点头,就谈上生命质量啦?邓达斯只是让你去趟伦敦,你心里想要得,可不一定就能如愿啊。”

    贝拉看向理查德,原来他去伦敦是因为邓达斯。

    理查德坦然道,“看来邓达斯将邀请我的事,告知你了。”

    “怎么?真以为我下桌了?”

    希斯克里夫从轮椅夹缝里抽出一封信,慢条斯理打着火机,点燃,抬眼看向刚消化完信息那人。

    “贝拉,我怎么就教不会你看人呢?你该不会觉得,他做那些都是为了你吧?”

    火光在指缝间明明灭灭,映亮半边脸,眼下阴影更深了。

    “哼,要你命的杀手,他留了活口,就为了审出幕后人,帮邓达斯处理几个政敌,好借力上执政党的船呢。建学校,也不过是做面子工程,不然上面就算想提拔他,都没有理由。”

    贝拉深吸口气,淡道:“杀手审过,终也要绳之以法,理查德只是抓住了时机,但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不论是玫瑰工厂还是失业织工,大家互利共赢,不好么?”

    听她说着,那虽然阴冷但一直镇静的脸,终是扭曲起来。

    “都叫上理查德啦,伊莎贝拉!你就喜欢这种利用你的伪君子!”

    “这叫不叫利用暂且不论,”理查德近前一步,挡在贝拉身前,“但至少,我不会把心爱的女人推出去挡枪。”迎着那阴狠的眼神,“希斯先生,何必这般敌意,人不会总如意,我给你带来的诸多不便,你就忍忍吧。”

    “放心韦尔斯利,”希斯克里夫看他的视线挑着刺般,比居高临下时更瘆人,“只要我愿意,我是绝不容许任何人,让我不便的。”

    目送理查德走远,正欲回去,身侧传来金属车辙碾过地面的声音。

    不等她反应,已被希斯克里夫拦腰揽过按在腿上,捞了把她腿弯,环抱的手臂箍紧,令她侧坐着卡死在他怀中。

    “松开。”

    他微微俯身,将脸贴蹭在她耳侧,“抱会儿。”

    没有其他动作了,想了想,她最终没有挣脱,三天后就彻底分道扬镳了,她不想起冲突节外生枝,忍一时好聚好散吧。

    “我也要去趟伦敦,德比伯爵夫人来信,请求我去帮她办茶会,邀请喜爱中式茶具的夏洛特王后品茶。”

    良久无言,颈侧只有炙热吐息。

    “贝拉,”低哑的,滞涩的,“你不知道这破椅子追不上你么?为什么每次都走那么快?”束缚她的火热怀抱起伏着,“贝拉,你如果不去,我就原谅你。”

    “希斯克里夫,我只是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无论是法律还是道义,我都没有对不起你,我不需要你原谅。”

    他缓缓后撤,将意味不明的视线都凝集在她脸上,想要看清她的表情。

    “贝拉,最后问你一遍,非要去么?”

    “非去不可。”

    “好,”他视线下移,锁在她光洁的脖颈上,“早点回来,22号建厂一周年。”喉结滚动,又缓又重。

    “我要送你个礼物。”

    贝拉垂眼看向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还给你。

    第46章 周年快乐周年快乐,贝拉。

    伦敦

    皮卡迪利广场圣三一巷七号,联排乔治亚小别墅夫人一层会客厅,几人围坐在大沙发上,正将一堆资料交给穿着正装的,最中间有些秃头的男士。

    “在目前的英国,专利申请是过程复杂、费用高昂且依赖特权授予的,这您要做好心理准备。”说话的是贝拉高价聘请的专利服务代理人,是非常熟悉议会申请程序的专业人士。

    “没错,”坐在单人位的理查德点点头,“詹姆斯.瓦特花在专利申请上的钱,要比他花在做实验上的多多了。他申请第一个蒸汽机专利期间,投资人约翰.罗巴克直接破产,他现在的投资人博尔特也差不多了。”

    代理人笑回,“瓦特的专利在原理上与其他专利有重合,容易有法律纠纷,博尔特的钱是砸在法律方面,以及游说议会的非正式支出了。”他翻阅着手里的请愿书,“亨利的专利要比瓦特的简单,螺纹车床的首次标准化、模块化改进,以我看没有什么争议。”

    贝拉亨利互相笑看一眼,都松了口气。

    代理人继续道,“

    这份请愿书我看过了,发明的详细描述,创新性与实用性阐述,对传统车床的不足分析,请求专利特权的理由,都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了,这可是我家小姐熬了好几天的成果。”

    “这话不要再说,”代理人对南希做个嘘的动作,“这些都是亨利独立完成的,明白么?”转向众人,“如果说请愿书有什么不足,那就是理论和数学模型尚有欠缺,现在学术界崇拜公式推导,实操改良常视为工匠小技。”

    “需要修改添加么?”理查德看眼贝拉神情,正色道,“我认识皇家协会的几个数学家。”

    “不用,”点点茶几上的图纸和包裹,“这组移动刀架、螺纹杆模型和图纸,很有力了,足够通过了。”

    “那您帮我们先过一下详细流程,就以亨利的《螺纹精密车床发明》为例。”

    “好的林顿女士,我们明天先去内务部专利登记处,提交专利请愿书,登记处的职能是负责接收、分类、查重并初步审核,筛选后会递交给白厅枢密院,交由相应的国务大臣初审。初审一般一周到半个月。初审通过后,请愿书将呈交国王,国王审批需要数周至数月。”

    “周期很长啊。”

    “是的林顿女士。”代理人继续道,“国王签署御准后,亨利就可以起草专利说明书了,界定发明范围、技术细节,接下来走法律审核:大法官法庭验证文本合法性,确保不侵犯某些贵族特权,亨利的发明,应该不存在这个问题。”

    “我有个疑问,申请期间,我可以先使用投产么?”

    “可以的,并不影响。”

    贝拉长舒口气,示意他继续。

    “法庭通过后就可以去国玺部登记,专利内容将录入《议会法案公报》,进入公示期。也就是在《伦敦公报》刊登公告,接受公众的异议。不过,这也是虚设罢了,国王都御准了,能被推翻得非常罕见。过了公示期,国玺部会盖章,专利生效。”

    “我可以这么理解么?过了国务大臣的初审,其实就稳了,后续更多的是等待,比较磨人罢了。”

    “是的,您可以这么理解,基本上被驳回的,都是卡在初审上了,所以如果能打听到接手请愿书的国务大臣,通融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又详细问了些疑问,代理人就先告辞了,理查德也要回他在伦敦的住宅,却被贝拉叫住。

    她从行李箱子里,取出一袋子钱给理查德,在他错愕的注视里,笑道,“不是给你的,是想请你帮个忙。”正色,“你明天不是要去拜访邓达斯先生么?这2000英镑想办法帮我送出去,既然要通融,何不直接通融最高的人呢?”

    理查德接过,叹笑道,“好,我尽力贝拉。掌控内政、军事和殖民的邓达斯先生,并非皮特首相的跟班,是实际上的联合统治者。如果有他这个顶头上级施压,不论哪个国务大臣接手亨利的请愿书,都不敢不客观的。”

    一夜燥热难耐,半梦半醒间,也算挨到了天亮。

    洗漱化妆,穿戴整齐下楼,和来收垃圾的蕾切尔太太打过招呼,去往餐厅,亨利已经在餐桌前,当初衣服打着补丁,因为营养不良而浮肿,手被冻裂的孩子,现在穿着定制的衬衫马甲,脸蛋光滑,个子出挑。

    他正闭着眼,睫毛眨动着,在胸前画完十字架,双手交握,虔诚地晨祷。

    “主啊,谢谢你赐给我食物,赐给我衣服,工作。我感谢你差遣贝拉女士来到我的生命中,”说着说着,睫毛下溢出泪来,“给了我尊严和梦想,如同你差遣以斯帖拯救你的百姓。求你记念她的爱心与牺牲,赐她丰盛的恩典,使她行走在你的光中。奉耶稣的名祷告,阿们。”

    贝拉心下一暖,差点落下泪来。

    亨利睁开湿漉漉的大眼睛,目光是一种未尽的感激,在看清来人后又转为害羞了。

    “等提交了申请,你回家去看看。”贝拉疼惜地笑看着他,“亨利,即使没有我,你也是注定要成功的,也许会绕一段难走的路,会经历一段苦日子,但你终究会成为,工业人机械师的灯塔,你就是天生为车床革命而生的,幸运的不是遇到我的你,而是遇到你的我。”

    “好啦好啦,”南希把早餐放桌上,“亨利幸运,小姐也幸运,我和伍德更幸运,我们就是幸运的一家人!快吃吧,伍德已经吃完去叫车了。这破天气,闷热死了!”

    内务部专利登记处

    大厅是新古典主义风格装修,高耸的科林斯柱支撑穹顶,黑白相间的卡拉拉大理石,三米长的整块青灰岩接待台,整点响起的管钟冷硬报时声。

    冰冷、秩序、彰显着威权。

    往进走,有十几间办事处,按照接待台指示,进了其中一个。

    橡木桌,铅板柜,窗玻璃泛着蓝光。

    书记员穿着黑色制服,别着纹章,戴白棉手套,手握铁笔尖的羽毛笔。

    代理人示意亨利呈交请愿书与刀架模型图纸。

    书记员接过请愿书,没碰模型和图纸,“暂不需要。”用拆信刀划开页封,取出纸张检查丈量纸边距,冷声道,“文件格式合格,登记费2先令,预付。”看他付钱后,“依《1782年专利行政令》,专利申请与既有王室授权需无重叠。”

    说罢便转交给旁边桌的一个助理,去往隔壁资料处。

    坐在等待椅上三个小时,那书记员才出来。

    “与王室既有授权无重叠,”书记员盖了一个章,又交给另一个助理员,“依《1623年垄断法》第6条优先权归属法规,专利特权优先授予首名向王室诚实申报的臣民。”

    贝拉没太听清,看向代理,“什么意思?”

    代理示意她坐回去继续等,“上一个查的是和已有专利是否重合,这一个查的是和已提交专利是否重合,为了不浪费国务大臣时间,已提交过得专利不可重复提交。”

    没等一会儿,就到了正午,登记处挂牌休息,几人也出去吃午餐。

    唐宁街狭窄的巷弄里,常春藤焦躁地翻卷,忽一阵狂风,掀开酒馆未栓紧的木窗,啪嗒声惊得低飞的燕子扑腾乱撞。

    “小姐,要下雷雨了。”

    贝拉喝口苹果汁,看向酒馆窗外,天上浓密的乌云快速堆积,云顶隆起如棉,身上也觉得黏腻,憋闷。

    “恩,确实。”

    吃完饭,回登记处,一直闷坐到下午四点多,查重的助理员才从资料处回来,递给书记员,并附耳说了挺长的一段话,书记员点着头,表情还是那种非人的冷漠。

    看眼代理人,目光定在申请人亨利身上。

    “经核实,与本申请‘实质相同’的《螺纹车床精度迭代》请愿书,已于1785年7月15日递呈给国务大臣,国务大臣办公室已初审其具备‘数学完备性’,进入技术审核流程,您今日提交的请愿书,无效退回。”

    亨利南希扑到桌前,齐齐喊道:“不可能!”

    代理人蹙起眉,不解地看向仍坐在等待椅上的林顿女士,那张优雅漂亮的脸,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或者,她是在发蒙。

    他近前礼貌道:“您再确定一下吧?”

    书记员白了他一眼,他又不是第一次来,查重什么时候搞错过?

    看他识趣退开,方对申请人道:“亨利先生,如果7月15号的申请非你所为,你可于该专利御准后的公示期提出异议,但需注意,依《公示异议规程》,异议者须提交由皇家学会、专利署、教会公证处三方联署的《技术独创证明》,并预付争议保证金。”

    铁笔尖在那耗尽心血的请愿书上刷刷写着:申请重复

    ,驳回,若再重复提交视为欺诈。

    起身,僵硬地抬步走,恍恍惚惚,直到书记员冷漠的脸无比清晰。

    一直无声之人,张口道:“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书记员眯起眼,极其不耐地看向桌前,多出的那张煞白的脸。

    “我说,此专利已有人申请过了,小姐。”

    一声惊天霹雳,豆大雨点砸在泛着蓝的窗玻璃上,噼啪作响。

    憋了一天的雨,终于下了。

    亨利邓达斯的宅邸位于圣詹姆斯街一条僻静支路上,外观是朴素的灰砖,与他的实权相比,看着可谓简朴了。

    管家是个灰发瘦削,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中年男人,迎上他,“莫宁顿伯爵,快请进。”

    理查德跟在其后,走过简单的草坪,进去无雕花的门廊,但走了两步,就觉有些违和,细看了眼走廊墙壁,摸了把砖缝,手上竟是珍珠粉,难怪泛着特殊的珠光。

    管家将他引进藏书室,请他坐在一张大沙发上。

    墙上是荷兰画派的宗教画,画面朴素,但颜料却是由青金石研磨而成的群青,价格堪比黄金,价值连城。普通的橡木家具,拉手五金却是铜与玳瑁的镶嵌工艺,地毯是波斯王室孤品,但被故意做旧了。

    女仆来上茶,茶具是莫卧儿玉髓杯,茶是东印度公司专供大吉岭金芽。

    他是个识货的,能辨出其价值,但凡换个人来,只怕会感慨这位无冕之王的节约了。

    管家在他对面坐下,做请的手势时,露出了钻石衬衣袖扣。

    “抱歉伯爵先生,主人今早因白厅有些要事要立刻处理,着急赶过去了,您应该不会介意,由我来代替主人接待您吧?”

    不是会客厅,还让管家接待,这是下马威吧。

    “当然不介意,”理查德笑笑,“我一向并不注重形式,只要谈话内容是有价值的,和谁,在哪里谈,都是有价值的。”

    “伯爵先生,您说得很对,放心,哪怕是由我接待,您也必不虚此行。”

    理查德扫眼桌上夹着书签的书,“邓达斯先生喜欢《君主论》?”

    “是的伯爵,主人喜欢马基雅维利,也赞成其观点,人类愚不可及,总有填不满的欲望、膨胀的野心;利他主义是不存在的,人们偶尔行善,也只是一种伪装,是为了赢得名声和利益。”

    管家的声音,是一种冷漠的和气。

    “主人昨天还谈起您在约克郡的技工学校呢,赞扬您让那些织工从‘卢德分子’变成了‘模范市民’,真是最优雅的镇压。《约克晨邮报》甚至将您与慈善家约翰.霍华德并论,不可谓不成功啊。”

    理查德松了松领结,眯眼,“过誉了,我只是尽贵族的本分。”

    一个管家,言语处处机锋,难怪辉格党称邓达斯为‘最危险的政客’,是呀,信奉政治要自私、欺骗、操控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能是善类么?

    “您的时间宝贵,我就有话直言了,您对西约克那几个辉格党的揭发,不仅惠及约克郡的政治环境,也叫主人多了些清净。”抬着下巴,神色仿佛赏赐,“主人认为您或许适合更高的责任。”

    “噢?是么?”理查德端起茶杯,挑起一侧眉毛,“愿闻其详。”

    “都柏林上议院需要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回归。主人有意要提名您为特里姆选区议员,这个选区不像朗福德有争议,您更有发挥空间。好好在爱尔兰推广您的学校模式吧,这有可能成为您直达内阁的晋升阶梯。”

    没有回复,他知道此人应有后话。

    管家压低嗓音,如分享秘密般向他凑近,“有个私人建议伯爵先生您知道的,身为议员,千万要把握好私交,毕竟私人生活的‘不慎’,是会玷污公共事业清誉的。要只是才子佳人的话题还好,就怕对方名花有主,自己沾一身麻烦不说,还带累女方清名。”

    意味深长地,“最重要的,是叫主人收到好友的‘诉苦’来信时,很为难呀。”

    理查德攥着茶杯的手绷出青白,“是好友,给邓达斯先生去得信?”

    没有回答。

    他放下茶杯,从随身带的箱子里,拿出受人所托的,一个沉甸甸的茶叶盒,放在主人位前,又拿出他自己额外准备的,略轻的,推到管家面前。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如果邓达斯先生回来,还望您给提一嘴,我朋友有个专利”

    “就不收了伯爵先生,”很肯定地打断,“家里已经有一模一样的了,这种东西,成对就不好了。”

    “不会是,”理查德强压着,出口还是抖了,“我想得那样吧?”

    “马基雅维利有个重要观点,主人很赞同,”笑看着他,“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择手段,为了达到一个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主人的好友,尤其能够领悟这点,也难怪主人会与之格外投缘。伯爵您一定明白,公事要公办,但私交有亲疏远近的道理,我想,您这般识趣之人,一定不会为了个女人,与不该树敌之人为敌,叫主人为难。”

    理查德猛然起身,“恕我先告辞。”

    看着顾不得礼仪,顾不得随身物品,只顾着往外快走的失态之人,管家声线渐冷,“我会叫人给您送回‘茶叶’,祝您在爱尔兰仕途通达,伯爵先生。”

    冲出圣詹姆斯街,跑到大路上,疾风骤起,雷阵雨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砸得人睁不开眼,大力挥手叫停马车,上车后急喊,“给我去内务部专利登记处!快!”

    “我要查阅7月15号提交的请愿书!”

    面对浑身不自主打颤,还要质问她的人,书记员从冷漠被挑衅成愠怒。

    “依《内务部保密令》,所有未御准专利之细节均为上层机密,我没有这个权限给您查阅。你当前选项有两个:离开,等待专利公示后发起异议。”拉响桌下铜铃,堂内两名卫兵逼近,“或者,我叫他们‘请’你出去!”

    “你没有,有人有。”

    熟悉的,可怕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希斯克里夫!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会走了?!”

    不用南希叫喊,她也知那是谁,不用思考,她也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脖子就像生锈的机器,转啊转,费劲了力气,才转得过去。

    门口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就像自己当初第一眼看到他时那般,站在门檐下,高高的、强壮的、身材极好,衬衫绷在肩头现出隐约的肌肉线条,与他对比,旁边的人瘦弱得像个穿着正装的饥民。

    和上次完全不同的,是领巾严丝合缝系到了喉结下方,野性又被此人,封锁在绅士的穿着里了。

    简直就是,衣冠禽兽。

    “内务部长先生,麻烦您,”长密睫毛下的灰绿眼眸瞥向她,“给这位小姐查一下。”

    “好,”身侧那男人看向书记员,“去给她查一下。”

    助理直接道:“部长,我刚才留心记了,申请人叫汤姆.汉克斯。”

    她听到呼哧呼哧的声响,才意识到自己在笑,笑自己是个傻逼。

    笑着笑着,就没有了声音。

    亨利扑过去拉住希斯克里夫胳膊,眼里急出泪花,“希斯先生!是你么?!是你叫汤姆这么做的么!”

    “希斯克里夫!你这个恶魔!你利用孩子!你这个只会来阴的毒蛇!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死在那一天!”南希疯了一样地冲过去,却被部长令卫兵拉住,以喧哗为由,将她和亨利都架出去了。

    代理人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实在看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系,只能闭口不言。

    希斯克里夫向她走近,步态像出鞘的刀,全无病态。

    他停在她面前,从马甲内袋拿出一条华丽闪耀的钻石红宝石项链,绅士地给她戴上。

    玫瑰正好在锁骨中央,蜿蜒曲折,镶满钻石的荆棘锁链一般,困住脖颈。

    “周年快乐,贝拉。”

    第47章 我恨你伊莎贝拉,嫁给我。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断不断告诉自己,想想亨利。

    先解决问题,要

    先,解决问题。

    “汤姆,在哪儿?”

    不知道怎么走出来的,理智回来的时候,她正在追前面的男孩。

    追向街对面,跑进暗巷里,满身的泥泞,大雨将两人都打得狼狈不堪。

    这一路,男孩都在不断瑟缩地回头,看起来很怕她,很难面对,可当他发现后面已无退路后,那张腼腆的脸表情扭曲,冲她笑起来。

    “为什么?汤姆,我对你,不好么?”

    “贝拉小姐,您是要怪我么?”素日半天张不了口的人,口条竟无比利索起来,“是您啊!是您给我的奖金!叫我看到了帮我爸彻底还清赌债,重新开始的希望啊!是您”

    他向她凑近,抖着手指给她激动演示,“贝拉小姐!我真的算过啦!我是算过的那把骰子游戏足足66.67的胜率啊!次点4的概率3/36,次点5的概率4/36总概率(4/36)*60%+(5/36)*54.55%+(5/36)*54.55%”

    “汤姆!”

    那魔怔一样的人被喊醒般,脱力道,“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连输了6局,输了63倍的本金”

    “为什么?!”贝拉简直要气死,“因为赌场能出老千啊!”

    “他们要剁了我的手,是希斯先生出现,借给我钱,说十年后还都可以”

    她抓住他肩膀,试图摇醒自说自话的人,“汤姆!听着!听着,你欠他多少?我给你还!你去撤了专利申请,好嘛?那是别人的成果!那是别人的智慧!别人的心血啊!我们不能这样做,你能明白的,对吧?”

    他恍若梦醒,抬着尖下巴张大眼睛,湿发贴在脸上,用一种既怨恨又难过的神情看她。

    “莫宁顿伯爵给亨利送刀具那天,您答应我了,您说会想办法帮我掌握自己的人生,贝拉小姐,这就是最好的办法!那天您走后,我在工人村碰到希斯先生,告诉他我的想法,他说可以帮我,只要我帮他改造一个燧发火机,来证明我除了理论外的,机械能力”

    哈,所以那天她看到的,不是理查德,是希斯克里夫啊

    不等她提起力气说话,汤姆忽然扑跪到她脚边,抱住了她的腿,用一种狰狞的表情讨好地笑看着她。

    “您可以选亨利,也可以选我啊!我的动手能力不比亨利差!我更细心!更懂理论!更懂您的图纸!我才应该是您最好的选择!我会比他更乖,和您签二十年,不,终身协议都行,车床我已经完全掌握了,迭代我来就可以啦希斯先生有背景人脉,我有技术,您来领导我们,我们三,是完美的搭配啊!”

    看着这完全陌生的孩子,或者已经不能叫孩子,她生理性地阵阵恶寒,甚至想吐。

    “你错了汤姆!不是我选了亨利,而是亨利选了我!没有他,根本就没有今天的我!”

    眼前人怔住,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在确定她的决心。

    猛地站起身,恶狠狠道,“不,他不配!如果您看到过我的请愿书,是怎么用欧拉公式、微分几何证明可行性的,您就知道,他和我真正的差距!我是数学模型建构出的理论优化,是质变创新!不必说希斯先生上面有人,就是没有,他一个工匠,拿什么和我在皇家学会面前辩?!”

    望向她的那双孩子眼,黑洞洞的,湿漉漉的人很薄一个,伶鼬一般,看着小而无害,却是最冷血残忍的杀手。

    “贝拉小姐,您如果要我,我就跟着您,您要是不要我,我们就公示期见。”

    贝拉后跌,躲病毒一样地躲开他,缩在巷子的角落,浑身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跟在两人后面的伍德见汤姆还要往前凑,直接拎着他后襟往后拖,一直拖到巷子口。和来找的南希、亨利正碰上头,也看见了匆忙下车,将车钱扔给车夫的莫宁顿伯爵。

    四人只互对了一眼,就全明白了。

    “必须在初审这个阶段阻止,”理查德眉头凝成川字,金发湿乱,全没了素日潇洒之态,“否则一旦进入国王御准后的公示期,汤姆的专利文本具有‘数学完备性’,而亨利,仅有经验性描述,皇家学会和法官必然选前者。”

    “怎么阻止啊?希斯克里夫那狗东西只怕早就打点好了!绝不可能驳回的呀!”

    理查德看向伍德抓着的汤姆,那‘孩子’撇过眼,任他怎么说,任南希怎么骂,亨利怎么求,甚至伍德挥拳头要揍,都无动于衷,是打定主意除了贝拉,其他人一句话不回了,简直就是比希斯克里夫更硬的石头。

    雷雨过去,天空放晴,街角甚至出了彩虹。

    内务部的大门再次打开,希斯克里夫冲送出来的部长点点头,朝他们走来。

    当他逼近时,影子会先于身体笼罩对方,宽阔的肩背是随时能暴起的弧度,这种体态不是单纯的强壮,而是暴戾与阴狠拧成的攻击性。

    南希已经骂累了,嗓子都是嘶哑的,只有力气质问了。

    “希斯克里夫,你什么时候好的?”

    他冲她缓慢地狞笑,“你家林顿小姐,给我做轮椅的时候。”

    “医生不是说你你叫医生骗小姐?!怪不得医生进去前明明说你快好了,出来就成了又要三个月”

    “真是多亏了那个轮椅,我就是消失一整天,傻大个也注意不到,只当我在厂区哪里遛弯呢。”

    伍德松开汤姆,上去就是一拳,狠狠地揍在那张可恶的脸上,还想再揍,却被内务部门口站岗的卫兵赶来拉开了。

    希斯克里夫好一会儿没缓过来,他用舌头顶了顶那挨了火热一拳的腮帮子,看向伍德,“大块头!我不想动你!不想坐牢就管住你的拳头!你就是打死我,也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希斯先生!求求你!让汤姆撤销申请吧!”亨利无助地看着他,“我没有这个专利也没关系,但是贝拉女士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希斯克里夫别过眼不看他,“亨利,你该不会以为,是我逼他的吧?你知道最容易染上赌瘾的是哪两类人么?一类,好赌,另一类,恨赌。他一个做工的,能像仆人一样没底线地服侍你,为什么不能没底线地卖你?看来你的雇主,从来没有教你怎么看人。”

    理查德审视着他的面色,尽量平静道:“希斯克里夫,你究竟想干什么?”

    “哈,干什么?只要过了初审,邓达斯会以‘促进大英帝国精密制造业’为名,将这项专利列为‘加急政务’,国王当日签署御准都说不定。精工之冠?做梦吧!”

    “收手吧希斯克里夫,”理查德叹出重重一口气,用看非人生物的眼神看着他,“我看得出你很在乎她,但你如果继续用这种方式,绝对会后悔。”

    “应该后悔的是你!”希斯克里夫完全没了刚走来时的镇静,怒视着他,“我说过吧,只要我还做得到,是绝不容许任何人,让我不便的!我还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勾搭她,我要看看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又怎么会发现她的秘密基地呢?”

    他越说越气,一双灰绿的眼简直要烧红,“自由之翼?哈!你竟敢对着我的人,扬言要替我给她自由?!”

    “伯爵,不必再和他废一句话!”

    南希狠狠瞪他一眼,走进巷子,来到她挂念之人身边。

    “小姐?”

    素日明艳之人,已失去所有力气,像个孩子一样蹲在角落,自责将她彻底打倒了,她哭到缺氧,手脚麻痹,呼吸不上来,喘不上气,最后只能抱着自己不停地抖。

    南希要心疼死啦,要恨死啦,眼泪止不住跟着掉下来。

    “南希,”抖个不住,“这,是母车床,如果不能,定为亨利专利,”断

    断续续,抽搐般,“以后的迭代都完啦,就像蒸汽动力,一旦被定义为瓦特的,离心加速就算研究出来,也会变成人家的改进。”

    “我懂,小姐,我懂”

    “不,”她崩溃地摇着头,“你不懂南希你不懂就算没有我,他也会成为世界工业之父啊!他是我的偶像,我的灯塔是工业机械人的指路明灯是我把他毁了”

    “这辈子,因为我,亨利都将只能是个,普通工匠了。”

    说罢便开始打自己,狠狠地打自己。

    “小姐!”南希抱住她,“你别这样!求求你不要!”

    一个浓重的阴影缓缓靠近,将两人笼罩。

    “贝拉,我给过你机会了,我说过,只要你不走,我就原谅你,而你,毫不犹豫地走了。”

    他的声音像砂纸裹着丝绸,能听见气音在齿间的咝声,仿佛毒蛇吐信前最后的温柔警告。

    “千万别倒下,亨利还等着你拯救呢。”

    脸被自己打红的人,缓慢地,抬起头看他,绝望到空洞。

    “我、恨、你。”

    希斯克里夫紧闭嘴唇,攥紧了拳头,仿佛在跟心里的什么进行一场痛苦的搏斗,同时还用一种决不妥协的凶狠目光瞪着他凝视的人,但当那人再开口,他就立刻地无法忍耐了。

    “你能,让议会打回初审么?”

    “能。”

    “你要什么?”

    “伊莎贝拉,嫁给我。”

    第48章 Sedge(一)疼了可以喊……

    夏天的清晨,阳光稀薄地穿过水汽,照在身上并不温暖。

    联排房的红砖墙带着夜间潮气,斑尾林鸽在栅栏上跳跃,发出清脆的啼鸣,仰头看,二楼干净的窗玻璃里,米色窗帘拉开着,壁炉上的黄铜烛台上,燃尽的蜡烛满是泪痕。

    门毫无预兆地开了,蕾切尔太太拿着刚收的两大袋垃圾,热情地冲他打招呼,“噢韦尔斯利先生,早上好啊。”

    寒暄两句,确定贝拉已经起床,或者根本没睡后,他才敲门进去。

    迎上他的是满脸疲惫的南希,自从昨天从专利申请处回来,贝拉决定同意希斯克里夫的条件后,亨利就哭喊着不要专利了,为此她和伍德劝了一整晚,根本没睡。

    敲响二楼主卧的门,很长时间才听到一声无力的‘进’。

    贝拉穿着睡裙,素面朝天地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金发垂散着,晨光打在她无血色的脸上,起伏地呼吸看起来艰难而沉重。

    理查德眉头深深蹙起,他知道,向来体面的人,但凡尚有一丝心力,是不会任自己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的。

    “贝拉,你身体还好么?要不要先找个医生”

    “理查德。时间太紧了,太紧了。”她看着虚空,像在和他交代,又像在说服自己,“如果时间足够,或许我会尝试去松动邓达斯,但汤姆递交的专利请愿书已经一周,国务大臣已经初审其具备‘数学完备性’,进入技术审核流程。我是没有办法了,甚至都没有崩溃的时间”

    他张张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语言是无用的。人生二十几年,也算经历了不少无奈,但他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如此地渴望权力。

    “理查德,”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身上,“给我讲讲你的家庭吧。”

    这是他可以回答的问题,他坐下来,用一种叹息似的语气,缓言道:“我们在啤酒馆第一次见时,我刚陪父亲来伦敦觐见过陛下,父亲,是一位真正的贵族,品味高雅,尤其在音乐上造诣非凡。可惜他老人家觐见完陛下不久,就,”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蒙上帝恩召了。他留下的并非金山银山,但伯爵的头衔和家族的声誉,是无价的基石。”

    “难怪,我在斯坦利煤矿再遇到你时,你已深沉不少。”

    “母亲大人,是特雷弗勋爵的女儿,出身名门。她对我们的期望极高,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我们兄弟几个的教育上,坚信我们会重振门楣。”

    “你们会的,理查德,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阿瑟。”

    “啊,亚瑟!”他无奈一笑,“他绝对是我们家最让人头疼的一个!成绩一塌糊涂,前途一片迷茫!我们都在发愁,这个傻小子将来能干什么?他身体倒是不错,但那股子倔强和散漫说真的,我很难想象他未来能有多大出息。”

    原来以后威震欧洲的威灵顿公爵,竟是个问题少年。

    “一定要好好培养他,等你到达了高处,要重用他,他一定会成为你们家族的荣耀。”

    “我不会放弃他。杰拉尔德比亚瑟小一点,我们计划让他进入教会这就是韦尔斯利家,一个失去父亲、由坚强母亲掌舵的,普通爱尔兰贵族家庭。”

    “不,这不是一个普通家族,但前提是,要有机会。理查德,机会难得,为了你的家族,去都柏林上任吧,你以后一定会成为邓达斯都比不上的人物。”

    原来她在焦头烂额之时,还要强提心气和他聊家族,是为了劝他彻底放弃她,奔赴前程。

    理查德怔怔地望了她很久,垂睫一瞬,万念皆休。

    门再次地被敲响,是伍德。

    “天杀的希斯克里夫来了!还带着牧师,还有他那个伦敦律师布莱克.索恩,正在一楼的会客厅等着呢!”伍德满是愤恨,“他既不顾礼貌先敲一下门,径直就那么走了进来,还直接令我喊您,摆出了主人的架势!”

    希斯克里夫走进会客厅,走到壁炉前,一年多前,他作为合伙人,作为客人,最常来的就是这个会客厅,现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还是那个太阳,窗外也依然是那片河景。

    似乎都没变,除了他的心境,以及那从门口进来的人。

    她的鹅黄裙子不再熨烫得一丝不苟,那张脸比那时更憔悴,表情也更冷硬了。

    看她坐在了离壁炉最远的沙发单椅上,他拖过去一把椅子,挨着她坐下来,对大沙发上坐着的牧师道:“如果我们要在你的教区结婚,需要做什么准备?”

    贝拉朝身侧人瞥了一眼,这是想瞒着凯瑟琳,在伦敦和她结婚啊。

    六十多岁的老牧师摸摸白胡子,“如果是我的教区,你们要提供至少15天的租约证明,最好能有教区的伦敦本地人担保,声明你未来计划定居教区并借住其家。”

    干咳一声,“外地人的话,教会奉献金要五英镑,含我的主持费,还需要至少两名你的同乡赴伦敦作证,向主教宣誓确认你们的身份与单身状态。”

    “我在你的教区有房子,”希斯克里夫手插进马裤兜里,交叠起腿,语气比他更简慢,“德比伯爵愿意证明,我以后会定居在你的教区,我会为我的婚礼额外给你五英镑——献金,够么?”

    牧师尴尬笑道,“够!够的。任一条都够了先生。”

    显然,他的反应已说明,签发结婚许可时他受《教会法》约束,但更受钱权威慑。

    “我有个问题。”开口的是贝拉,“如果有两个名字,结婚用哪个都有法律效益么?”

    希斯克里夫微微一滞,脸上那不经心地轻蔑凝固了,仿佛被已濒死的猎物反咬了一口般,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毛。

    “两个名字?按照上帝的旨意,结婚只有洗的真名才有效,女士。”

    希斯克里夫,你是要用索恩这个假名字,结没有法律效益的假婚;还是回去吉默屯,用真名,在凯瑟

    琳面前结婚呢?

    “伊莎贝拉,你放心,就算是在伦敦,我也肯定用希斯克里夫这个名字,和你结婚。”

    “您了解伦敦本地人,”她问得仍是牧师,“了解这里的上流社交圈,不知他们,对于圈子里有人曾用假名社交,是什么态度呢?”

    这时代没有现代意义上的身份证,这种分散的、非标准化的系统,为使用不同名字留下了空间,但做得到是一码事,被人发现后会不会被接受,只怕就是另一码事了。

    何况,他结交的都是最讲究规矩的权贵。

    “怎么说呢”牧师看着希斯克里夫,那眼神就像在看快到手的五英镑,格外宽容。

    “主是令信徒以宽容之心待人的。只要不是为了逃避债主,不是犯法者用假名逃脱追捕。一个发家致富的商人,试图淡化出身,改名换姓,倒也没”

    “从未隐瞒出身。”希斯克里夫打断他,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嗨!上帝保佑!您没什么可担心的!军队里用别名或化名,不是稀罕事。您的朋友一直知晓您是约克郡农村的孤儿,您并未伪装成贵族或虚构家族历史,这在伦敦不会带来社交困扰。但请记住孩子,所有教会文件上的签名,是必须用洗礼名字的。以后您签署契据”

    “法律文件您不用操心,牧师。”律师布莱克.索恩骄矜地昂起脑袋,“经由我提醒,希斯先生之前签署过的所有合同,署名皆是洗礼名。哪怕林顿小姐不问,我一样会提醒他用洗礼名的!”

    接下来那三人开始聊结婚的具体流程,老牧师大言不惭地说着,因为有德比伯爵的面子,可以优先安排他们的婚礼。

    贝拉笑了。

    来伦敦的第一天,她也曾笑过,那是穿越以来她第一次由衷地笑,现在也由衷地想笑,因为她总算是彻底了解这个时代了,身份第一,金钱至上,权贵的羽毛笔一挥,足以让议会的公正变成笑话,足以让教会的铁规熔化成灰。

    什么蒸汽时代,什么工业黎明,分明是镀金的地狱!

    一直时不时瞥看他的希斯克里夫,显然领会了她的笑意,也笑了。

    “那我们就29号教堂见,希斯先生。”牧师起身笑道,“这场婚礼将成为您从约克郡孤儿到伦敦绅士的身份加冕礼。”

    希斯克里夫漫不经心起身,只将两人送出客厅,他在门口站着,倒不是目送那两人,他的眼睛盯着楼梯,直到理查德从那地方下来。

    “我和我的未婚妻,还有结婚的事要商量,就不送您了,韦尔斯利伯爵,您不会怪罪吧?”

    贝拉的角度看不到门外人,不知道理查德是以什么表情,被那人以男主人身份请出去的。

    看着情敌落败离开,希斯克里夫像只刚打赢架的公鸡,又像靠下作手段偷了块肥肉的豺狼,回身折返时脖子梗得笔直,嘴角忍不住上扬,既想掩饰又忍不住要流露那份卑劣的胜利喜悦。

    他停在她身前,巨大的影子笼罩她全身。

    “别这幅送葬似的样子吧!我够容忍了——我花我的真金白银,送了他一段光明前程,还没有伤他一根毫发!他爱你?得了吧!他是被你有学识,对谁都周到的文明样子骗了!当他最终发现,他在你心里与平民无异,并不曾被高看过一眼,这位身份高高在上的,以贵族血统为荣耀的伯爵大人,真能忍受么?”

    他将椅子拖到她的正面,紧挨着她坐下来,两只长腿将她困在中间,倾身凑近。

    “伊莎贝拉,你们不是同路人。你真能看上他镶金边的假慈悲?哼!和他在一起,天天看着上流社会的体面,是怎么靠吸食下等人血肉维持的,你真能忍受么?”

    他抬手抚摸她的脸,脸上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兴奋感,“我知道的,你身体里是无比野蛮的灵魂,对规则深恶痛绝,对上等人无比蔑视,我们”

    “希斯克里夫,”她捉住那只手,“我和他也许阶级有别,观念有差,但那绝不代表,我和你是同路人!说点有用的吧,结婚要等到29号,那专利怎么办!”

    “你放心,汤姆的专利,绝不会在婚礼前通过。”

    此人虽然卑劣自私喜怒无常,但几乎不许诺,如若许诺,确实必要做到的。

    “牧师说,需要至少两名同乡赴伦敦作证,你打算叫谁啊?花钱雇人么?”

    “给画眉山庄去信,还有副牧师希尔得斯,他手里有你我的受洗记录。”他脖颈前倾,凑她更近些,“伊莎贝拉,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雇人?”

    “因为我不认为,你敢让凯瑟琳知道。”

    他脸上显出尴尬来,仿佛谈论这个话题是一件很难堪的事。

    “你总不会已经忘了,订婚时她要赴死的决心。”

    “够了伊莎贝拉!少拿凯西刺激我吧!”他暴躁地吼出来,又泄了气般望着她,声音变得嘶哑,“你以为,她不知道我终将会娶你么?”

    “去年这个时候,送走康沃利斯的那个暴风雨夜,她大声问我,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一块儿向吉默屯教堂那些鬼挑战,那时我们互比胆量,站在那些坟墓中间叫鬼出来!我们根本不怕!她大声问我,要是她向我挑战,我还敢吗?她义无反顾地走向我,她说,要是我敢,她就奉陪。”

    他眼睛里难以抑制地痛苦,气馁地神情,令她想起两年前在画眉山庄的某个傍晚,她在窗外,他在厨房里,当时和凯瑟琳刨白的他,就是这副神情!

    为了亨利勉力绷着的理智,终是断了。

    “伊莎贝拉,可我却选了”

    打断他的,是一声极响亮的脆响。

    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脸上,半边脸颊肉眼可见地浮起清晰的指印,一看就用尽了全力。

    希斯克里夫的眼睛瞬间充血,腮帮子上的肌肉贲起,手肘猛地向后蓄力,胳膊上的肌肉绷得铁一样硬——完全是本能,是雄性被冒犯尊严时最直接的反击本能!

    那只蓄满力量的拳头悬停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瞪着她的灰绿眼睛里,是不解!羞愤!

    “希斯克里夫!”

    绷紧到打颤的她,眼中的不解和羞愤,并不比他少一分。

    “你要报仇,你要折磨我,不就是因为凯瑟琳不要你么?!就像暴君压迫她的奴隶,但奴隶不会想要去反抗他的暴君,而是只会去欺压比他们更低下的人!”

    这熟悉的比喻一出口,他的暴怒瞬间凝固了,凶眼闪过猝不及防地慌乱,有那么极短暂的零点几秒,甚至有点茫然失措,像个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

    “为了她高兴,你心甘情愿任凭她把你折磨到死,而我,只是你用同样的方式,给自己找的生趣!我就是被你踩成一滩烂泥,你也只会嫌脏!而不是快乐。你的凯西不要你了,所以我们都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他嘴唇动了一下,但最终一个单词也没吐出来,只是那悬在半空的拳头,无力地、僵硬地垂落下来。

    “可听你的意思,你的凯西,不是要你了么?!那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既然你的快乐都回头了!那窝雏鸟,你为什么还不放他们生路?!”

    希斯克里夫被她打的那侧脸烧得滚烫,这质问令他迷茫,但不等他多想,就因那双睁圆的蓝眼睛,闪着绝不愿同他一起的星火,而再次被怨愤填满了。

    “伊莎贝拉。”

    他缓缓直起身,将手覆在打他的那只手上,紧紧地抓住,引她贴上他的脸颊;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却令人骨髓发冷的决心。

    “我永远也不会放过你了。”

    *

    “蕾切尔太太,拿着。”南希将钱硬塞进房东口袋里,笑道,“因着小姐结婚,接下来打扰的人会有些多,多付一个月的租金是应该的。”

    “南希,你家小姐结婚,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怕你家小姐嫁人后受欺负?”蕾切尔挥舞着掸子,绘声绘色道,“上帝保佑!我从去年看到现在,那个希斯先生很不错!虽然不爱笑,但你家小姐每次凶他,他也没脾气呀!长得又高又好看,又能干又有钱,不是说在伦敦也有房子嘛?这样的丈夫还挑什么?!”

    南希倒吸口气,看向巷口,“有客人来了,我就先不和您说了。”

    来人是詹姆斯、巴林爵士和一位绅士,南希迎上他们,引到二楼的小客厅里。

    贝拉请三人坐下,爵士喝口茶,给她介绍那位绅士,是位非常专业的出庭律师,剑桥三一学院毕业,还曾在林肯会馆受训。

    “我知道,婚后女性没有独立签合同、履行合同、起诉或被起诉的权利。既然您的律师来了,南希,把亨利也

    叫来,我要和他解除雇佣协议,看他愿不愿和爵士签。”她深吸口气,“至于精工之冠,确实应该趁着我还有独立法律人格,重新协定权力分配”

    “贝拉。”巴林沉声打断她,“你和亨利确实需要解除协议,不然婚后他将隶属于希斯克里夫,但这个婚礼前完成就好,不急。我今天叫律师来,是想让他帮你理清婚前财产。”

    “是呀贝拉,”詹姆斯叹道,“爵士一收到伯爵先生的来信,立刻就来找我了,要我整理好你的信托协议,说他会请最好的律师,力求保住你的财产,和精工之冠没关系。对了,林顿先生应该马上就到了,他马车就在我们后面,财产协定也少不了他要参与。”

    贝拉眼眶瞬间憋得通红,不敢再看爵士,她咬紧颤抖的下唇,示意南希替她说吧。

    “律师先生,”南希坐到那律师旁边,“我想先请教您一个问题。”

    “您讲,女士。”

    “如果,如果有一天,小姐想离婚,可以找您么?”

    “理论上,丈夫若同时犯有通奸和极端暴力罪行,是可以申请离婚的;但事实上,证据被法庭采纳的可能性极低。”律师看向准新娘,“很遗憾女士,在这个法律、教义、社会都不支持女性离婚的国家,除非是丈夫犯下反人类罪行的公爵或皇室之女,否则‘离婚’一词,就只是个字典里的词汇而已。”

    痛苦在那张惨白的脸上凝滞,几秒后,一种奇异的松弛突然接管了她的表情——拧紧的眉头舒展了,肩膀沉落下去,连带着整个躯干都松快了。

    通红的眼眶里,是一种下了决心后的释然,就像冰层下的暗流因为有了方向,而终于停止翻腾,表面只余平静了。

    南希看向詹姆斯,“格林先生,您来和律师说信托的事儿吧。”

    詹姆斯看向爵士,“讨论之前,我有个疑问爵士邓,啊,议会上面那位先生,可是律师起家啊,连《印度法案》都是他起草的,还是苏格兰总检察长,掌着司法与立法权。但凡他要插手,我们的讨论有意义么?”

    “他不会,”巴林语气肯定,“他太贵了,希斯克里夫是有多少钱?私交再好,最多就是给他介绍个律师罢了。”

    詹姆斯安下心来,将信托情况详细陈述给律师。

    “咱们国家,《普通法》和《衡平法》是融合渗透的。《普通法》遵循coverture原则,即已婚妇女的法律身份被丈夫吸收,财产亦归丈夫所有,但《衡平法》是允许通过信托为妇女设立单独财产的。”

    律师边翻看信托文件,边条理道,“此案事实一,婚前女方哥哥设立财产信托,包含财产隔离条款,明确规定未来丈夫无权获得信托财产。事实二,女方婚前滥用信托,通过与信托律师合伙,将‘积极信托’变为‘消极信托’,并以虚假名义——如购买天价裙子调用资金,通过隐名代理进行投资,从而获得额外财富。疑问是,这部分额外财富的归属。”

    “是是是!”詹姆斯一拍大腿,“就是这个意思!”

    门被大力推开,打断了二人。

    “小姐!”是伍德,“林顿先生到了!希斯克里夫也来了!”

    巴林起身,“我去和希斯克里夫聊聊,让林顿先生上来和你们碰一下。”

    爵士离开一会儿后,坐立不安的南希也起身道,“我还是下去盯着吧,你们继续商议。”

    她给三人关上门,来到一楼会客厅。

    还真是热闹!不仅林顿先生和希斯克里夫在,呼啸山庄的男仆约瑟夫和小哈里顿竟然也来了。

    沙发上的林顿先生,正和巴林爵士笑谈,爵士邀请他在贝拉婚礼期间,去住自己在爵士梅菲尔区的房子。约瑟夫兀自拿了个凳子,坐靠在壁炉旁,翻看着房东的《圣经》,哈里顿缩在沙发前,啃着伍德给他的香肠。

    希斯克里夫则站在窗前,缄默地看着这乱哄哄的一屋子人。

    她简直无语死了。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约瑟夫和哈里顿会在这里?!”

    开口的是希斯克里夫,“辛德雷死了,前不久。死得完全符合他的本色——酩酊大醉而死。葬礼我远远看了一眼,办得还像个样子,完全看不出是背了一身债去的。他把全部财产都抵押给我了。”他踱步到沙发前,看着吃得一嘴油的哈里顿,“现在,他不仅继承了他爸的野蛮,还继承他爸的债务,真是好笑呀!”

    “希斯克里夫,你装病的时间里,还真是干了不少事啊!”南希转向埃德加,蹙眉道,“林顿先生,这孩子不应该跟夫人回画眉田庄么?为什么带来这里?”

    看埃德加眼神闪躲,她补充道:“不必觉得丢脸,巴林爵士是自己人,知道的只怕比您都多。”

    “孩子是希斯克里夫要约瑟夫带来的,不是我。”

    “这话的意思,您和夫人把孩子给他了?”

    “够了南希,何必逼问你那软弱的男主人。就算叫教会来判,孩子也是我的。除非他帮辛德雷还清欠债!”希斯克里夫把那不幸的孤儿举起,放在茶几上,带着少见的兴致咕哝,“让我们来看看,如果让同样的狂风来刮这株树,它会不会像另外一株一样,长得弯弯曲曲。”

    天真的哈里顿咧嘴笑了下,要摸他的脸,被希斯克里夫嫌恶地躲开了,他扔给约瑟夫一把钥匙,说了个地址,令他带哈里顿先过去。

    “希斯克里夫,你不仅买了房子,现在连仆人都带来了,你是真把自己当伦敦人,不打算回吉默屯了?玫瑰工厂也不管了么?”

    “别装了!”他厌恶地瞪着她,“哼,你家小姐会和我回呼啸山庄?还是会去和她已经毫无关系的玫瑰工厂?!”

    就是世上最硬的石头,怕也没那张脸硬,南希不再和此人无谓争执,看回埃德加,“林顿先生,为什么夫人没有一起来?是您没有告诉夫人,小姐和希斯克里夫要结婚么?”

    “告诉了。”

    不等她再问,希斯克里夫已质问道:“她知道!她知道,你竟然还把她一个人留在画眉山庄,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埃德加羞愤无比,但又因巴林爵士在,而硬生生压回去了。

    他淡道:“如果她会因为贝拉结婚出事,那我就是带着她,或者陪她留在画眉山庄,也一样要出事。希斯克里夫,我是作为贝拉的哥哥来的,不是凯西的丈夫。我是来为贝拉祈祷,不要地狱之火吞噬她的灵魂,因为人的故乡在彼岸,她终有回天堂的那一天。”

    希斯克里夫发出一声低沉、短促地冷笑,“你就只会把你爱的人,交给上帝么?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埃德加,我如果爱一个人,是决计不会将她交给上帝的,她的灵魂她的一切,我都不会交出去。”

    “南希,”开口的是巴林爵士,“带林顿先生去见见贝拉,我和希斯先生聊两句。”

    窗外天色已经全黑,屋里只剩二人。

    希斯克里夫伫立在幽暗的客厅,烛火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摇曳不定的阴影,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像地狱不灭的业火。

    “你病了希斯克里夫先生。”

    “哦?!”

    这一声‘哦’是坏脾气地、带着脏话情绪说得。

    “你的灵魂生病了,”沉稳的语气,却不可置疑,“应该不是现在,只怕早就病了。你看似有清醒的认知,看似无所畏惧,实则已经深陷自我毁灭的深渊,你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否则你自己付出的代价,并不会比被你困住的人少多少。”

    “放弃徒劳的教化吧,”希斯克里夫强自镇静地说,“哪怕我已病入膏肓,只要我还有一丝力气,只要我还做得到,”越说越无比坚定起来,“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我会付出什么代价,绝对不会放手。”

    两人沉默对望着,直到楼上的人下来,律师要和希斯克里夫谈判。

    几人再次地坐下来。

    “希斯先生,”律师看着那满怀戒心,一脸狠厉的人,“财产归属取决于财产性质,财产来源,财富获取时间,以及滥用行为的影响,即女方灵活性操作是否改变财产性质。”

    看他缄默,继续道,“根据《衡平法》,林顿先生为林顿小姐婚前设立的信托,是有明确隔离条款的,即本金及潜在收益为女方单独财产虽然女方通过律师将其变为消极信托,但信托类型并不影响单独财产性质,以信托资金进行的投资,因其收益源于信托本金,亦被视为信托财产的增值”

    “女方的行为可能构成‘违反信托’,哥哥或受托人可起诉追回收益,但这对‘丈夫权利’无直接影响——财产隔离条款仍优先于丈夫主张。”

    埃德加和詹姆斯同时道:“不追回。”

    埃德加补充:“如果需要证明,我可以签字。”

    律师礼貌笑看当事人,“希斯克里夫先生,如有异议,请您即刻令您的结婚律师来和我谈。”他将一份婚前财产协议和笔推过去,做个请的手势,“如若没有,请您签字。”

    希斯克里夫目光扫过这屋子里的每个人,他放下交叠的那条腿,直起身子,森然道:“大可不必无时无刻地提醒我,你们多么地爱钱,用钱就能摧毁你们吧!”

    一室无言,希斯克里夫拿起那根已经吸了墨的笔,签下名字,笔尖发出刮骨般的声响,刺破处绽开狰狞墨痕。

    扔掉笔,缓慢地起身,看向那面无表情之人。

    “婚礼见,未婚妻。”

    *

    1785年七月的最后一天,阴云低垂,细雨蒙蒙。

    伦敦马里波恩区区教堂,雨丝斜扫进大门,洇湿门口的石板,仆役举着伞,有序接引着低调庄重的宾客。

    教堂内,顶上墙上地上,百余支蜡烛在堂风中摇曳。

    潮湿的橡木长椅上,早已落座的富商约翰先生,正和夫人谈笑着,议论新郎是有多宝贝新娘,马车到教堂台阶就那几步路,都要抱进来,不叫湿一下鞋。

    周围听到的人皆看向教堂后面,那位正站着等待仪式的新娘。

    确实是个美人,浅香槟的丝绸礼服,简洁大方,在华烛映照下泛着高级的光泽;金棕发用绸带端庄地挽起,颈上的红宝石钻石项链,将她衬得白皙如东方的瓷,只是没什么表情,若不是胸前起伏得明显,真像个假人。

    “新郎也很帅,看呐,他得有6英尺高吧。”

    /:.

    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家又都看向教堂前面,站在圣坛左侧的新郎。

    不止是高大,衬衣料下的线条结实紧致,看得出身材很好,侧脸起伏错落,离这么远,也看得见高高挺起的鼻梁。表情冷峻老成很有味道,但气质却很危险,并不令人想要亲近。

    他不大抬眼,只是时不时地,很快瞥一眼后面的新娘,可是这种偷看,每一次都因对方没在看他,而越来越毫不掩饰了,到牧师赶来时,已经是死死盯着,好像若不看她,她就会消失似的。

    终于,风琴声起,新娘挽着兄长的手臂,缓步向圣坛走去。

    圣颂乐队演奏着巴赫的康塔塔《永恒的火,爱的源泉》,雨水在教堂花窗上汇聚蜿蜒,玻璃彩画上的圣天使恍若在流泪。

    待二人并立,兄长退至宾客区,牧师展开《公祷书》。

    “亲爱的弟兄姊妹,我们今日在上帝面前,于主的注目下,联结他们为夫妇。婚姻乃基督圣礼,”面向众人,“若你们当中任何人,知晓二人存在血缘、婚约或其他合法事由,不可结婚,现应坦言陈明,否则永远缄口。”

    静默片刻后,牧师看向新郎:“众人见证,希斯克里夫,你愿意在上帝面前起誓,于今日娶伊莎贝拉.林顿为妻,依圣律与她共度此生,无论康健病弱,皆爱护她、抚慰她、守护她,摒弃其他,唯忠于她,直至生命尽头么?”

    希斯克里夫牙关紧咬,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睑周围肌肉绷得紧紧的,连带着太阳穴的青筋都隐隐浮现。他不眨眼,长密睫毛遮住半个眼眶,却还是能看见半圈红晕,顽固地加深、蔓延。

    几秒的沉默被拉得无限漫长,直到台下私语起来,那声“我愿意”才从他抿紧的唇里挤出来,声音低沉、沙哑。

    牧师看向新娘:“众人见证,伊莎贝拉.林顿,你愿意在上帝面前起誓,于今日嫁给希斯克里夫为妻,依圣律与他共度此生,无论富贵贫穷,皆爱护他、尊重他、守护他,摒弃其他,唯忠于他,直至生命尽头么?”

    “我愿意。”

    牧师因她无表情的干脆,或者说是因这两人大不平衡的悬殊态度,愣了一下,才执起二人戴着婚戒的手,放于《圣经》封面。

    “吾以圣教会之名宣告,1785年7月29日,希斯克里夫与伊莎贝拉.林顿,正式结为夫妇。上帝联结的夫妇,人不可拆散。以主之名赐你们丰盈、坚定、忠信,使你们白首偕老。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

    宾客区传来祷告与祝福声。

    新人、新人家主埃德加.林顿、现教区牧师、原教区牧师希尔得斯,一同在婚姻登记簿签字,仪式正式完成,仪式后的宴会安排教会不干预。

    走出教堂时,细雨大了些,风不算大,带着几分凉意。

    南希搂住贝拉的胳膊,握住她冰凉的手,想要传给她热量,却被希斯克里夫揽过去,一把抱起,进了华丽的婚礼专用马车。

    答谢宴设在查令十字路口附近,一家私密俱乐部的法式宴会厅。

    奢华繁复的洛可可装修,全银餐具,贵客们享用着精致的法餐。

    康沃利斯举杯,“过去在军队里的士兵索恩,今日用洗礼之名许下结婚誓言,感谢诸位,见证一对新人的结合,见证希斯克里夫先生的重生。”

    这种各人有各看法的事情,被全场最有权威的人澄明,也就定了性,大家纷纷高举酒杯,表示祝福,给足了勋爵面子。

    敬了康沃利斯几巡的希斯克里夫,坐回来,垂眼看着身侧不曾动刀叉的夫人,那张脸虽面无表情,还一直神游天外,但席间也会说必要的社交辞令,且话术一如既往地得体礼貌,令他不能挑出毛病来。

    顺着她此刻目光望去,是窗外草坪上停泊马车的地方,侍者正弯腰给下车的贵客打伞。

    “想谁呢?”他附在她耳侧,粗重地问,“韦尔斯利?哼,你的理查德就算没去都柏林,也会为了他的贵族名声,而不来参加”

    “邓达斯先生怎么没来?”她打断他。

    “邓达斯先生?”挨蹭着她的人愣了愣,旋即了然哼笑,“怎么?康沃利斯当你的证婚人,不够规格么?人多眼杂,手里的底牌,是绝不能露给外人的,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恩?”热烫的呼吸在耳侧停下,只余气声,“夫人?”

    饭后大家移步沙龙区。

    宴会厅安排了下午茶,是极富异国情调的中国茶、奥斯曼咖啡、美洲巧克力、法式甜点,都是食物中的奢侈品。

    德比伯爵夫人走近贝拉,轻磕她的红酒杯,今天德比伯爵没来,毕竟是在伦敦,和托利党的康沃利斯要保持距离,夫人在餐桌上也有意保

    持沉默。

    贝拉冲她礼貌笑笑,虚抿了口一直未动的红酒。

    说了两句祝福后,伯爵夫人进入正题。

    大意就是因着她刚结婚,该享受甜蜜时光,便不催促她;不过也别忘了还要帮她办茶会的事,前段时间她入宫觐见夏洛克王后,发现王后收藏了青花瓷茶具,便想等社交季过了,请王后喝中式下午茶,需要贝拉来当茶侍。

    她没忘,当初刚接到信时,还以为可以靠这个由头,顺利瞒过希斯克里夫。

    “亲爱的,那你有准信了提前告诉我,我们得好好准备啊。”

    新娘子一如既往礼貌得体,只是不再力求周到了,像隔着一层玻璃,无法令伯爵夫人感到曾经的亲近、惊喜,多聊也没什么意思,嘱咐罢她便离开了。

    伯爵夫人刚走,约翰便凑了上来,“上帝保佑!恭喜,恭喜啊贝拉。”

    “索恩,啊,不对,希斯挣命赚钱的目的,终于实现啦!”四下看看,见只有威尔金森在看这里,方笑道,“我早就说吧,你们一明一暗,是一对佳偶吧!”

    贝拉没什么反应,南希却冷脸道:“约翰先生,您信基督么?”

    “当然,怎么这么问,可爱的南希小姐。”

    “感谢神!”南希近前一步,“埃及营和以色列营中间有云柱,一边黑暗,一边发光,终夜不得相近,那是神在做隔离的工作!《林后》6章没背过?!义和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的!”

    约翰完全地答不上来,被无名敌意打得一脸懵的他,看向威尔金森,用眼神求支援。

    威尔金森和身侧绅士说了两句,走了过来。

    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后,他冲贝拉举杯,“贝拉,我之前和你谈过的精密制造,你们筹备得怎么样了?啊,听说亨利取得了重大突破,因为你们忙着准备结婚,我也没来得及向你说恭喜,今天补上。”

    贝拉挑眉道,“抱歉,亨利已不是我的雇员,我不该替他受这句恭喜。”看向不远处,帮她陪着埃德加的巴林爵士,“您应该去恭喜他的新雇主,精工之冠的股东巴林爵士,我想,到时候您买亨利的车床时,他会给您让价的。”

    威尔金森稳重的脸上,罕见地迸发出惊怒,绅士风度令他欲言又止,但眼神已经替他厉声质问了,明明说好的,为什么食言换人了?!

    “威尔金森先生,”南希反问他,“您问这个,不就是希斯克里夫告诉您,亨利已经发明了精密螺纹车床么?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当他对亨利专利下手时,您并没有劝他?”

    “南希女士,”他语气羞恼,“注意你的身份。”

    “威尔金森先生。”开口的,是够‘身份’同他讲话的贝拉,“我非自愿,他非善意。约翰看不出来,您也看不出来么?只怕早在玫瑰公司的签约庆贺饭局上,就看出来了吧?但您却一直粉饰太平,因为还要和希斯克里夫结交,因为还要彼此牵线搭桥,一起发财嘛。”

    “牌桌上,您曾冲我举杯,敬我专业前瞻的眼光,更为我为人的厚道。但明明,您根本不把我当玩家,也不信奉这些。”她冲回看她的巴林爵士举杯,“但我信,我选中的伙伴,是必须要平视我,要为人厚道的。”

    他像看一个胡闹的孩子般,不满又无奈,或许还有丝苦心不被理解的心酸。

    “你是女人贝拉,你真不明白么?你和你的丈夫是一体的,他好就是你好!”

    总算听明白的约翰,仰头闷下一口酒,劝她道:“贝拉,不管你和索、希斯以前有什么误会,现在是一家人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挺好的呀。人生在世太多的身不由己,清醒往往只能带来痛苦,糊里糊涂地幸福,不好么?”

    她饮尽杯中酒,“我宁可痛苦,绝不糊涂。”

    迎来送往,人渐渐走没了,只剩咖位最大的贵客,在新郎的陪同下走近。

    康沃利斯喝了半瓶红酒,几杯白兰地,已经晕了,他咬词不清地表示,他原谅新娘子了。

    “贝拉你那时候,对我说,我前途光明”

    从他断断续续地话语可知,他也真的光明起来了。辞任的伦敦塔总管职位,参加完工厂剪彩回去,又被重新委任了。下个月,国王还将任命他为驻普鲁士全权大使。

    现任的印度总督黑斯廷斯涉嫌贪污的证据,也收集完毕,很快会被召回接受调查,最迟来年9月,他将顺利当上印度总督。

    “恭喜,勋爵先生。”

    “我之前的那个爱将伯纳斯特,我本来打算让他陪我去印度,给我打理骑兵队。哎!谁知道这小子与福克斯为伍他是去不成了!贝拉,你们也结婚了,”他拍拍架着他的希斯克里夫,“他也跑不掉了!那件事,你再考虑一下,之前和你说过的”

    不等他说下去,就又被希斯克里夫架走了。

    *

    马车停在马里波恩区毗邻牛津街的一条街道口。

    希斯克里夫下了车,一把搂过贝拉将她放在凸起的砖面上,南希撑开宴会厅给的伞,伍德拿着行李箱,一前三后向巷子深处走去。

    一栋栋由红砖或灰砖建造的、三层或四层、带地下室的乔治亚建筑,安静排列在街道旁,彼此间隔并列着,相邻房屋共享一堵隔墙。

    寸土寸金的伦敦,绝对的‘独栋’极其稀少,这种‘半独立式’房屋,已经算是高端。

    希斯克里夫停在一扇光秃秃的厚重的橡木门前,门牌和投信口被拆了,昭示主人不欢迎来访。

    南希抬头吃力望着,门两侧的院墙要比旁边宅子的高太多,是搭几个箱子都绝不可能爬进去的高度,站在墙下,只能看见里面建筑的阁楼和屋顶。

    重重的叩门声后,厚木门开了条缝,约瑟夫探出脑袋来。

    希斯克里夫扯开门扇,看向伍德,“你可以离开了,傻大个。”

    法律上对方已无权跟随。

    贝拉从伍德手上拿过行李箱,沉声道:“专利的事尘埃落定前,你陪亨利继续住在蕾切尔太太那里,千万看好他。有事不明白的,又找不到我的话,去找巴林爵士。”

    大门关上,隔绝了雨中呆立的伍德和院子里回望的两人。

    约瑟夫从里面上了锁,是布拉默那种撬不开的锁子。

    希斯克里夫探手要替贝拉提行李箱,被其换了个手躲开。

    前院不大,石板铺砌,墙边混种着几种玫瑰,以及不知是不是专门种的荆棘。哈里顿正淋着雨玩那里的泥巴,南希将他拉起来,一起拽进屋子里。

    刚进门厅,一团灰白就冲她们跑来,该死的希斯克里夫,居然把凡尼也带过来了。

    跟着凡尼快步走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吉普赛女孩,穿着女仆装,羞怯地给贝拉行礼,南希问了几句,那女孩咿咿呀呀比划着,原来是个哑巴。

    她给南希在手心里写了个单词,是她的名字,凯蒂。

    “不用同情她。”希斯克里夫将哈里顿一把抓过来塞给凯蒂,指指向下的楼梯,示意带他去地下室,“给她这个工作,令她能住在温暖的屋子里,吃上牛奶粥,她不知道要多么感激我!”

    一楼会客厅,餐厅,厨房,家具和器皿都浮着一层灰,很明显,希斯克里夫自接手后,压根没管过这一层;杂物间倒是放了不少新工具,旁边的后门通往后院,那里有马厩、水井。

    二楼西侧是书房,显然布置过了,很大的桌子,上面放着贝拉自制的那种毛笔,纸张是最好的,四个书柜占了一整面的墙,里面已经放了不少书。

    希斯克里夫状若无意地用手指拂过一本机械书,看向自从进来就没挪步的贝拉,那张有些晕妆的脸毫无波澜,甚至都没看桌子、书柜,只是紧紧攥着行李箱提手,盯着窗玻璃上的纵横成网的雨丝。

    他嘴角肌肉一绷,眼底那点微光灭了,转身出门时,手指碾过靠墙的沙发,在丝绒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主卧室是个套间,更衣室里已备好浴桶和热水。

    墙面下半部贴着胡桃木镶板,上部墙面覆盖着米色壁布,顶上装饰着石膏线,挂着枝形烛芯灯。壁炉前放着布沙发,一张崭新的胡桃木天篷床上,挂着很大的丝绸帐幔,床头柜也是胡桃木的,上面放着个珐琅钟,这些都是

    典型的乔治亚风。

    墙边的穿衣镜却是用中式漆板做的,上面有中式花鸟山水的彩画,梳妆台是中式竹制家具。

    那副东方画像也被他搬来了,放在床尾对着的墙上。

    矛盾而割裂。

    地毯吸尽足音,他无声走到她身侧,立在灯下的阴影里,点点那幅画右下角那个不显眼的,挂上时他才发现的中文字。

    “什么意思?”

    “Sedge。”

    莎草,生长在贫瘠水泽,隐喻被忽视却顽强的存在,象征重生和永恒的生命力。

    凯蒂走进来,指指梳妆台上的花瓶,指指希斯克里夫,冲贝拉费力比划着,意思那支红玫瑰和那几根荆条,是男主人亲手给她插的。

    希斯克里夫揽过贝拉箍在怀里,潮湿地贴蹭着她,“花匠和我说,英国本来没有红玫瑰,是传教士从你的灵魂故乡——中国带回了月季,这片陆地才诞生了红色的玫瑰。”

    回看他的蓝眼睛毫无波动,“希斯克里夫,专利什么时候解决?”

    灰绿眼眸里那簇复燃的火苗,再次被冷水浇熄后,腾起阴冷的怨毒。

    “因为缺少关键模型,国务大臣三天前就打回了。”他垂下眼睑,欣赏着怀中人精彩的表情,“专利系统是机密信息,你不知道,很正常。”

    “什么?!三天前?!”如果是真的,南希简直要替小姐悔死,气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是故意气小姐!”

    “想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们,很简单,明天让亨利去申请就知道了。”语调极平,就是在陈述一个由他操控的事实,“我那天去内务部,可不只是为了给你家小姐送周年礼物的。”

    难道,他那天找内务部长,就是为了打断汤姆请愿书的初审?

    “希斯克里夫!你就不怕小姐拒绝嫁给你,直接再次申请么?!”

    一声阴鸷的笑,“我知道,她不会赌。”他目光如同蛇信,在怀中人因惊怒泛红的脸上扫过,“她说她要自由,韦尔斯利就真信了。但其实,她更重视那可笑的责任,我能赢,只是我比他卑劣么?哈,是我比他更了解她。”

    他俯首,短暂、有力地亲在怀中人的额角上,“贝拉,你会拿亨利的前途赌么?”

    提着行李的手,绷得青白。

    一直观察三人的凯蒂,小步地往门口后撤,虽然听不见几人说什么,男主人还搂着女主人亲了她,但三人的表情,空气中那窒息的氛围,令她本能感觉,这房间不是平静的港湾。

    “希斯克里夫,”南希简直要气死,她必须同样恶心他一下,“你敢这么耍汤姆,就不怕那条小蛇也阴死你么?他的扭曲阴暗,可不亚于你!”

    “用不着你来操这份心!我不过是给那小赌狗上了一课,人要愿赌服输!”他已经和这仆人说了太多,大大耗尽了耐心,要知道,若不是伊莎贝拉离不开这人,他早就把她赶出来了!不,他根本不会让她进来!

    “够了!出去!这里不用你服侍!”

    “你也出去。”开口的是一直无言的贝拉,“你的承诺,还没有验证呢。”

    南希蹭步到床头柜旁,瞟着那花瓶。她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强壮又极有格斗技巧的男人,他们之间的力量太过悬殊了,更别提此人还喝了酒。真要用强,她根本保护不了小姐,甚至因为其身份的正当性,她只能白挨。

    但至少,她会尽全力。

    意外地,希斯克里夫只是瞥了眼怀里人的手,就松开她出去了。

    南希长舒口气。

    缓了会儿情绪,感慨道:“小姐,看来娶你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他早就和汤姆形成联盟了,如果是为了专利,完全可以再提前一周,直接占了,而不是卡着时间,您一来就立刻终止汤姆的请愿书。买房子,搬东西,一开始就是冲着结婚来的。”

    “不重要南希,”贝拉的眼神钉在虚空里,“都不重要了。”

    “是呀,这种利用他人软肋威胁的卑劣,不会比实实在在的抢夺,好一分!用婚姻彻底困住您的初衷,也不比抢夺亨利专利的初衷,好一分!甚至更坏吧!天杀的希斯克里夫!”

    骂完,又忧虑起来,“今天是承诺还未验证,道理上他应该走,如果明天亨利真的提交成功,他就”猛地摇摇头,不想了不提了,说这些除了徒增小姐痛苦,还有什么用呢?

    “我帮您收拾吧,”探手去拿贝拉怀里的箱子,“好好洗个热水澡。”

    贝拉没有松手,怔怔道:“用衣柜里的睡衣吧。”

    南希只好去更衣室,打开衣柜,如小姐所料,她在玫瑰工厂的衣服,全被希斯克里夫拿来了!还添了不少新的,他自己的衣服倒是很少,就几件深色的,紧贴着那些裙子。

    贝拉看眼更衣室的背影,将行李箱推进床下。

    南希将希斯克里夫的衣服扒拉到角落,离小姐的远远地,拿出丝绸睡裙,叫屋子里的人洗澡,出来时贝拉险些栽倒,幸好她扶住了。

    “小姐,你已经一个星期没好好吃饭了,肋骨都突出来了!我去给您拿点吃的吧,顺便让凯蒂帮我一起把水倒了。”

    卧室门关上打开,来回几趟,才算收拾完,南希将粥放在床头柜上,看着靠坐在床上发呆的人,这几天时不时冒出的莫名不安感,再次从心里升起。

    “小姐,真不需要我陪着么?希斯克里夫不允许我碰床,”她拉住她的手,“我可以睡沙发,睡地板也行啊?”

    “真不用。”

    “小姐,我总觉得您”

    “南希,”贝拉回握住她,冲她扯出个笑,“我真的没事。”

    卧室门合上了。

    咔哒——

    门再次开了。

    “南”

    希斯克里夫站在门口,看着床上怔住那人,目光如同巡视领地般,滑过她披散的发、煞白的脸、沉重起伏的胸口。他并未靠近,甚至没有靠近的意愿,但那双深眼睛却在阴影里闪着精光,沉淀着一种隐秘地期待和兴奋。

    “明天见。”

    他干脆地关上门,带起一阵风,留下摇曳烛光下,满室跳动的黑影。

    从床上下来,走到门边,拨动黄铜钮反锁。

    回身走到床前,蹲下,抽出床下的行李箱,从换下的裙子内兜取出钥匙,打开挂锁,掀开行李箱,探手摸进衣物下

    一夜过去,雨还没停。

    站在主卧窗前,可以看到整个前院。

    高高的院墙在雨幕中更显压抑,湿透的石板反射着铅灰天空。墙角那几丛玫瑰在雨水的冲刷下,花瓣更猩红,枝叶更绿了,在这灰蒙蒙的院子里格外扎眼。

    门外传来叩门声,约瑟夫走出来,开锁,厚重木门发出沉闷呻吟,他没好气地一把捞过送奶工手里的桶,坏脾气地关了门。

    没有上锁,因为希斯克里夫也出来了。

    他换了衬衣和领巾,加了件黑外套,显然,此人除了二楼主卧,还有其他私人卧室。

    雨水很快在黑帽檐和宽阔肩头洇开,跟出来的凯蒂将油纸伞递给他,他没接,抬起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冷漠地指向墙角那片玫瑰丛,凯蒂立刻卑微地点头,去给那些花撑伞了。

    高筒靴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嗒、嗒’声,他径直出门,并没有嘱咐约瑟夫,更没有抬头看一眼——就像已死的猎物无需确认。

    沉重木门迅速合拢,随着锁舌入扣的脆响,院子被禁锢在高墙之内。

    不一会儿,脏兮兮的哈里顿像野狗一样窜了出来,他毫不在意雨水,在湿滑的石板上光脚疯跑、跌跤、跺水坑,捡起地上的小石子,砸向院墙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叫骂,对象似乎是整个世界。

    凯蒂试图拉他回去,焦急比划着,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哈里顿甩开她,朝她啐了一口,两人拉扯着,直到南希出来,端着牛奶和一袋子糕点。

    哈里顿的注意力瞬间被食物攫住,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抵不过诱惑,由南希拉回去了,只是还没进去就抢过去大口喝起来,牛奶从他张大的嘴边漏淌下。

    院子安静了,楼下厨房又传来闹腾的声音,是约瑟夫和南希。

    “瞧!”他叫起来,“哈里顿,今天别想吃到麦片粥啦!这不会说话的东西,烧出来的粥像疙瘩一样稠,瞧,又扔进一大把!怎么不把木盆子和铲子全都扔进去得啦!锅底没给她搅破,就谢天

    谢地吧!”

    “谁让你非要她做这个?昨晚我没说么?小姐不能只喝粥。”

    “老天爷!”他故意地扯着嗓门,“又要有新差使啦!我刚习惯有个新的男主人,现在又来个女主人骑到我头上啦。真是倒霉呀,我从没想到离开那个老窝,来了这大城市啦,还要遭这罪哩!上帝啊,什么时候能解救我!”

    “约瑟夫,听着,以后凯蒂和哈尔顿跟着我,我们分灶!你和你家男主人的饭你来做,其他人的饭不用你管!”

    “那哑巴可不是你的人!她拿得可不是你开的薪水!哈里顿更不是!你这个被你主人惯坏了的伪小姐,是想把那一身债的小子也惯成少爷么?!”

    刺耳的摔碗声。

    “摔得好啊,南希小姐!最好希斯克里夫回来,一跤摔倒在这破碗上,看看事情会怎么着吧。你把上帝的赏赐扔在脚下,楼上你家那位小姐,这不吃那不吃的糟蹋粮食,就该罚你们从现在一直饿到圣诞节!”

    “够了!闭嘴吧!现在我要做午饭了,你给我滚出去!”

    “我不信你们能长久这么任性下去。你以为希斯克里夫受得了你们这种好作风几天?我只巴望他治治你们这好性子!”

    沉重的摔门声后,世界终于暂时安静下来。

    直到午后,南希才端着烤牛肉进来,放下出门时,贝拉对她说:“不会一直这样的,南希。”

    黄昏时分,沉重的院门再次被重重叩响,约瑟夫开了条门缝,紧接被外面的人扯大。

    是希斯克里夫,但不只他一个。

    雨水让他的外套颜色更深,人也看着更加阴冷,一个与他肩膀同高、外套皱着的憔悴少年,局促不安地跟在他身后,是亨利。

    希斯克里夫停在院子里,揽过身后的人,带着手套的手攀上他的脖子,令他被迫抬起头来,在脖子后面那只大手的精准控制下,亨利隔着玻璃和雨幕,对上她的目光。

    一看见她,亨利的眼圈立刻地红了,嘴唇哆嗦着,激动、担心、愧疚,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一个沉重的点头。目光移向大门外,只被允许在那里等候的伍德,也点点头。

    专利提交成功了。

    她转回死寂的房间里,没看宽檐帽下那张脸一眼,也没目送亨利离开。

    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闷,笃定。

    门被推开,反手阖上,反锁。

    希斯克里夫斜倚着门框,脱下皮手套、湿外套、领巾、马甲,扔在沙发上,露出挺黑衬衫。那双蛇一样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不再是出门时的漠然,是一种带着兴味地巡弋。

    靴子踩在地毯上,没有声音,他的身形在暮色里显得格外高大,一步步逼近,直到彻底吞噬窗口透进的最后一点微光,将她完全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解开衬衫袖口的纽扣,将袖子慢条斯理地折起,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永不疲倦的雨声和布料摩擦发出的细响。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不需要。

    今夜,于法于理,她都是他名正言顺、无可推拒的妻子了。

    在她下意识后退,脊背抵上墙面的瞬间,他环过她的背和膝弯,将她抱起,动作并不很粗暴,却绝对不容挣脱。身体骤然地腾空失重,令她本能攥紧了他的衬衫布料。

    铁钳般托抱着她的手臂,隔着裙子传递给她滚烫的触感。他抱着她,走向那张宽大的的天蓬床,屈腿进帐幔里,将她放下,丝绸立刻包裹住她,就像陷入湿冷的泥沼。

    他一只手臂曲撑在她身侧,俯身将她困在方寸之间,原始野性的体息混着风雨腥气,沉沉地笼罩住她。那只空出的手缓缓抬起,拨开她脸上一缕散落的发丝,他维持着这个姿态,用一种带着亵渎意味的目光,扫过她每一寸。

    “雨还没停,正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顽劣,“疼了可以喊”

    “我今天不方便。”她攥紧被单边缘,声音颤抖,“希斯克里夫,今天不行。”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然后,一声低缓的、近乎气音的轻笑从他喉间溢出。

    没有前奏,那只有力的手猛地攫住她下颌,强硬地迫使她抬起头。

    他的唇压了下来,强硬地印在她唇上,擦过脸颊,蹭到她耳边,下颌上的拇指碾过她唇瓣,粗重地问她,“这儿方便么?”

    不用她回答,将她的脸掰向他,再此压来,不再挑逗,撬开牙关长驱直入,深入地掠夺,专注地占领,另只手将她按向他滚烫的身体,不容丝毫间隙。

    被他气息完全统治的空间里,唇舌交缠间的水声,交织着压抑的、低沉而满足的喘息,窗外,雨声淅沥,连绵,持久

    夜已深。

    黑暗中,颈侧的呼吸越来越沉,她像从深水中上浮,猛吸了一口气,从环着她的沉重手臂里挣脱。身后人的呼吸没有变化,并未醒来,只是无意识地缩紧手臂,将脸更深地埋进,恍若怀里还有人。

    她的心脏狂跳,甚至能听到声音,在雨声的掩盖下,她滑下床铺,跪在地毯上,手探入床板下,取下一物,那是她昨晚沾上去的燧发小手枪。

    黑暗中,她将它紧紧攥在手里,象牙柄的触感顺着掌心传到心脏,带来一种战栗的紧张。屏住呼吸,凭着触感,她用拇指叩住击锤后拉。

    咔哒——

    她缓缓转过头,床上那个轮廓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沉睡着,毫无变化,毫无防备。

    爬上床,手臂抬起,带着毁灭一切的快意和终结痛苦的渴望,将那冰冷枪口,稳稳抵在那人的太阳穴上。

    杀了他!

    自从听到律师说,永不能离婚后,她就下决心,决心要他死!

    第49章 Sedge(二)你是喜欢当主人,还……

    枪口抖动起来,紧接着是整个枪身。

    那个声音还在脑子里盘旋着。

    杀了他!只要一瞬的勇气,杀了他!所有桎梏、恐惧、威胁,就都随着他的死,灰飞烟灭啦!这难道不是逃脱地狱最简单的办法?他死了就干净了!

    可枪指他脑门了,就差食指轻轻一动了,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手臂开始不住颤抖,用另只手都固不住,为什么胸腔里那颗心,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她看向墙上那画中人,王莎,你怎么了?

    一个声音,像针,刺穿了她。

    王莎,这真是勇敢么?这样真能逃脱地狱么?真能干净吗?

    慢慢地,颤抖停止了,疯狂地心平静下来,灵魂的黑暗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黑暗中,一双眼睛倏然睁开,没有一丝刚醒的迷蒙。

    “为什么还不开枪?”希斯克里夫迎着枪口直起身体,声音因亢奋而微微发颤,“伊莎贝拉,你知道我有多么期待,我的血喷你一身么?!”

    “你!早知道我想杀你?”

    “我更知道!我们的灵魂是一样的!”他抬手摸她的脸,呼吸变得急促,病态地喷在她手腕上,“没有奴态,不愿下跪。而你那些可笑的原则,虚伪的高尚,也不过是因为你生在了林顿家,没有经历过痛苦!瞧啊贝拉,只要够痛苦,你和我是完全一样的!”

    巨大的后怕侵袭她,令她的胃一阵阵痉挛起来。

    此人太可怕,太危险了。

    他不仅要通过婚姻,禁锢她的人身自由,还想通过把她往绝路上逼,毁灭她的灵魂?!期待她被恨意泯灭理性,变成和他一样不择手段的怪物,期待她为了逃离这暂时的地狱,坠入永恒的地狱中!

    “希斯克里夫,”她将那把冰冷的武器扔向地毯,“我和你不一样。”

    “也永远不会一样。”

    “伊莎贝拉,你不愿意在那个地狱里同我作伴,”蛇一样的幽绿瞳仁,在黑暗里缩起,“那就只好,乖乖在这个地狱里陪我了。”

    意识到他要

    干嘛,她本能摸向床头柜上餐盘里的餐刀,将那点寒芒对准黑暗中逼近的身影。

    “别碰我!”

    “放心,我们只做方便的事。”

    刀尖传来阻力,她的手臂连同那柄刀,被他用结实的肌肉和坚硬的胸骨,硬生生地、一寸寸地顶了回来!因出汗打滑,餐刀几乎要脱手。

    “停!”

    “为什么要停?这明明是你最喜欢的事,”他沉沉地笑,满是兴味,“伊莎贝拉,别的不敢说,这方面我一定能让你快乐。”

    听不懂人话的疯子!

    她用上另只手顶住,瞬间,刺破血肉的触感顺着刀柄传来,温热粘稠的液体从她手背流过,血腥气弥漫开。

    不曾伤过人的她,生理性地抖,而希斯克里夫,甚至连停顿都没有,那点锋锐,在他悍然无畏的身体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餐刀随着他贴近彻底夹在了两人之间,刀背将要碰到她时,他猛地握住她手腕,巨大的力量如同铁钳,瞬间禁锢了她的动作。

    缓缓抽出,扔向地面。

    “希斯克里夫!”

    他恶趣味地应了声,用身体的重量压住她,轻易制住她还能挥动的另只手,两只手腕被无法抗衡的巨力强行并拢,向上猛地一提,重重地压进枕头里。

    “我——唔!”

    蛮横地封堵住她,他的唇带着灼人的温度,力道凶狠,又带着缠绵。唇齿间尝到腥甜,不知是她咬破了他,还是他伤口滴在她脸上的血。

    短暂地撤离,鼻尖抵着她的鼻尖,气息抚在她疼痛的唇上。

    “恨我?”空着的那只手攫住她下颌,令她张嘴,“恨吧。”再次贴上,噬咬舔舐,仿佛要用唇舌吞噬她,将她化在身体里。

    一声绝望地呜咽。

    身上的人受了刺激般,吸得更重、贴得更紧,蛇一样又湿又冷地缠绕她,拖她溺进这毁灭性的连接,病态的亲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退开,两人的衣服被他的血、她的泪洇湿,他感受不到她的痛苦,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只剩下报复的快感作为扭曲的满足。

    他垂着眼,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缓慢地、近乎温柔地,抹去她下巴上的血。

    松开她,起身离开,却又在门口停步,留下一句毒蛇的低语,“下一次,就不会有任何‘不方便’来打扰我们了,对吗?”

    并没有等她回答,也不需要。

    门被带上。

    只剩下狼藉的她,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

    梅菲尔区皮卡迪利街

    空气里还残留着前夜暴雨的湿气,巴林爵士宅邸的雕花铁门敞开着,一辆马车停在院外车道上,车夫小声抱怨着,不时拽一下缰绳,安抚那两匹躁动的马。

    马车旁,詹姆斯烦躁地踱着小步,埃德加和巴林爵士倒很沉静,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这都等多久了?爵士,希斯克里夫真答应贝拉能来送?”

    “第二次是我亲自去的,虽然态度很差,但确实答应了。”

    时间在沉默和焦灼中,被拉得无限漫长。

    终于,街角拐来一匹黑马,贝拉侧坐在前,被希斯克里夫紧揽着,丁香色的裙摆在颠簸中晃动。马匹在众人面前勒住,爵士刚要伸手去扶,希斯克里夫已托住怀中人的腰,将她放下,利落下马,挨站在她身侧。

    婚礼前后不过一个多星期。

    往日生机盎然的玫瑰,已经衰败得化妆都遮不住颓势,脸颊凹进去,颧骨突出来,颈间硕大的宝石项链沉重地挂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她瘦了太多,令人怀疑希斯克里夫究竟有没有给她吃饭?

    好在眼睛还是亮的,清醒的。

    “希斯先生,”爵士请他到道对面,“我想,我们应该给兄妹一些道别时间,您说呢?”

    待那人离开,埃德加叹道,“亲爱的,我知道你现在的苦楚,但主告诉我们,必得救恩之人,才会在百般试炼中暂时忧愁。天堂才是你的家亲爱的,苦难是暂时的!有火炼的试验临到我们时,不要奇怪,倒要欢喜”

    她静静听着,这安慰直到埃德加上车前才停,她隔着车窗,深深看他一眼。

    保重,伊莎贝拉的哥哥。

    “那我也走了,贝拉,”詹姆斯重重叹口气,“但愿下回见你别这么费劲吧。”

    “詹姆斯,你过来一下。”

    道对面,爵士正说着什么,眼镜下的神情是惯有的认真。然而,他的话,连同他整个人,都仿佛隐入了空气,激不起身侧人一丝涟漪。

    希斯克里夫松挽着缰绳,目光正死死地、牢牢地焊在对面,盯着詹姆斯跟着贝拉走到马车后方的一棵树下,站在一起冲她咧着嘴傻笑。

    “贝拉,爵士让他伦敦的托利党好友,打听了下希斯克里夫的底细,哎,这一年可不止你在忙着钱生钱,他也没少投资,确定的是通过康沃利斯的内部情报,战争套利,买卖国债,倒卖康沃利斯的军火,”他压低声音,“不太确定的,听说哈,听说他在圣詹姆斯区入股了赌场俱乐部,在放贷!”

    他忍不住笑道,“你说他会不会有一天玩脱了,给自己玩进去?我盼着他玩脱!反正《普通法》遵循femecovert原则,你只要不协助就不会被连累!到时候你就是独身富婆啦。”

    贝拉仿佛没听见这颇具安慰地畅想,目光定在对面,和那道锁住她的视线无声相抵。

    “詹姆斯,”她开口道,“你是我第一个同伙,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会像以前一样无条件地支持我,对么?”

    “当然贝拉,只要不是那种百分百要进去的事,我支持你。”

    “好。接下来,是我的遗嘱”

    *

    南希推开门。

    卧室里很暗,很静,只有珐琅钟的走秒声,床品还是她昨晚收拾时的样子,床头柜上的食物又没有动,甚至水都没少!梳妆台上的花瓶里,荆条尚粗壮,玫瑰已尽枯死。

    贝拉坐在地毯上,靠在床尾,像一尊雕像。

    四天水米未进,让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苍白,嘴唇干枯,她的气息,心跳的起伏,却吃力地仿佛随时会停止;但那双盯着墙上画像的蓝眼睛,却格外地亮,神情也格外清明。

    南希将盛着汤的托盘放在她旁边,扯开窗帘,令阳光照进屋里来。

    “小姐。”她蹲下轻唤,“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吃点吧。您再不吃不喝,我就只能告诉希斯克里夫,叫他喊医生来了!”

    “不可以!”

    南希眼圈瞬间红了,“我是什么都听您的,可这种事情我要怎么听?!您趁着他最近不来主卧,这样地绝水绝食,是想”她无法说出那个词,在她的信仰里,那个词是大罪,“您也太残忍了,是要我亲眼看着您么?”

    两颗泪珠从她圆眼睛里滚下来。

    贝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吃力地抬起手,擦掉她眼泪。

    “我不会死,我是回家。”

    “回家?我不明白小姐,不吃饭就能回画眉山庄么?”

    “当然不是,画眉山庄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伊莎贝拉。准确讲,是从希斯克里夫到画眉山庄做客那天起,‘我’不再是伊莎贝拉.林顿。”

    南希顿住,泪珠在睫毛上凝结,这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也不是第二次。

    “我的灵魂,来自很远的地方,远到你无法想象,”她扯动嘴角,冲她微笑,“我是240年后的中国人,我叫王莎。”

    她以为南希会震惊,不可置信,至少也需要她再做些解释,但意外地,那张小圆脸仅用了一秒,就满目豁然了。

    王莎不讲,她绝不怀疑,但当王莎给了她答案,她接受这个信息就只需一秒,她伺候过原主,又和王莎朝夕相处整整两年,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差别?

    “小姐您”

    “别叫小姐了,也不用称呼‘您’,”贝拉笑着打断她,引她看面前那副画,“王莎不是小姐,我们是平等的朋友,南希。”

    南希怔怔地看了那画中人很久,就像看重逢的老友。

    “你真

    的决定了?”

    “南希,希斯克里夫这个人,”她提起微弱气息,缓言道,“可怕的并非能力和心机,而是他的耐力,他的复仇是可以持续数十年,甚至延伸到下一代的。和他斗,赢一回两回,根本没用,跑到天涯海角,也只是暂时,只要被盯上了,就只能和他永久纠缠。”

    “但是,总有一堵他无法穿透的墙,那就是时空。”

    良久的沉默后,南希垂头道:“我明白了。”

    泪水依旧在流,只是不再是纯粹地绝望,若离别不可避免,至少至少她不是走向而是回家?

    王莎伸出枯瘦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若离别不可避免,至少至少她面对冰冷的自己时仍怀希望,能不能回家不重要,她觉得自己回家了,很重要。

    “南希,听着,我的非股份遗产会留给埃德加和伍德,但我把精工之冠的股份,以4:4:2的比例,留给你、亨利和艾伦。一定要跟着巴林爵士好好学!永远不要放弃学习。”垂眸叹笑,“没机会看你恋爱了,但记住,你配得到上任何人!所以,你一定一定,只可以嫁给爱情和光明。”

    那张小圆脸,已是泪流满面。

    良久,那温暖的手紧紧回握住她,“你的名字莎,是莎草的意思么?”

    “是,不过这不是原名,也就是你们说的洗礼名,是我成年后自己改的。”

    “你给自己改名莎草,是在那个世界受过苦么?给我讲讲,你在那个世界的事吧?”

    “好。”

    *

    院门响了,敲得很重。

    约瑟夫嘟囔着开门,接过希斯克里夫手里的缰绳,将马牵回后院马厩,从杂物间的小门回一楼,在楼梯口又碰上了希斯克里夫,前几天这人一回来,都是一秒也不在别处呆,直接回三楼的——那里有他的私人堡垒。

    今天怎么杵在这儿,一直看厨房?

    他嗅了嗅,瞬间来了精神,怨声怨气地嘟囔起来,“老天爷!帮帮我们吧!”语气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主什么时候才能惩罚那些不知感恩、糟践神赐的罪人!

    一道阴冷目光扫向他。

    感受到那目光,他告状的劲头更足了,“有些人就是不知好歹,南希那丫头!仗着楼上主卧里那位,简直无法无天了!炉火占着,锅碗占着,把厨房霸占得死死的!我连口热水都给您烧不上!”

    “还有更可气的!”约瑟夫激动地像是目睹了滔天罪恶,“那些上好的白面包!鲜鸡肉!牛奶!要么喂了狗!要么就被那死丫头全倒泔水桶里啦!上帝啊,她干脆直接倒吧!去楼上走个来回干嘛?简直是造孽!是滔天大罪!神必不饶恕这败家行径!”

    希斯克里夫疲惫沉郁的脸,又添了被琐事侵扰的烦躁。

    厨房里炉火正旺,锅里粘稠的褐色糊状物显然已经熬过了头,散发出焦味。然而,更吸引他注意力的,是灶前流泪的南希,那压抑、痛苦的神情,绝不可能是因为熬糊了一锅汤。

    “南希!”他的声音不高,却令对方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

    烦躁瞬间被一种更强烈、更不祥的直觉攫住,他没再问一句,转身就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噔噔’声。

    卧室门被粗暴推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房间昏暗,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他目光如同探针,精准地钉在床尾的地毯上。

    伊莎贝拉躺在那儿,因脱水变得很扁,像一具被抽干了的玩偶。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异常嶙峋,皮肤不再白嫩,而是透出死气的青色,浓密睫毛覆盖着眼睑,了无生气;只有胸口微弱到难以察觉的呼吸,是唯一她还活着的信号。

    手边有一张纸,他拿起来,上面写着:命已还,你我灵魂,永不再见。

    “他妈的!!!”

    意识像石沉大海,向下坠着,坠着,最后的微光渐渐熄灭,陷入一片虚无,连意识也快要消散。

    忽然,一股大力,粗暴地撕开了那死寂。

    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渐渐清晰,乔治亚天蓬床,丝绸帐幔,那副画,南希,凯蒂。

    随即,一张立体的脸蛮横地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希斯克里夫。

    他俯着身,离她极近,那双灰绿眼睛灼灼地、死死地盯着她,翻滚着被彻底激怒的风暴。一只手正像铁钳一样捏着她下颌,另只手拿着银汤碗。

    “灵魂永不再见?”声音压抑嘶哑,“伊莎贝拉.林顿,你做梦!只要我希斯克里夫还喘着气,你就休想!”

    他猛地松开钳制她的手,直起身站在床边,将汤碗在床头柜上,拿过一个本子,扔她怀里,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逼视着她。

    “你知道为什么汤姆的请愿书能被打回来么?!因为他的请愿书,根本没提交关键证据!关键证据在我手里呢!伊莎贝拉!他的工作日志你也看了,说精密螺纹车床是他的理论,亨利只动了动手,会有人不信么?!够不够推翻他亨利的数据合理性!就以亨利的水平,公示期他赢得了么?!”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刚回体的神经上。

    “撕吧!尽管撕了它!”他狞笑起来,“这是抄本!”

    王莎停下手,不住颤抖起来。

    “你敢死,我就让汤姆和亨利公示期见!赢得了,他这辈子也得活在被质疑中!赢不了,他、他的雇主巴林、精工之冠!都他妈完蛋!玫瑰工厂还有海军订单没交货吧?你敢死,我就敢让订单不合格!股东韦尔斯利、你哥埃德加.林顿,都给我坐牢去!”

    “你还给过伍德和南希各百分之三干股,对吧?那他们也进去!”

    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抽搐,瞬间疼出汗来,令她不得不躬身攥紧。

    “希斯克里夫!”南希朝他怒吼,“你这个天杀的魔鬼!你吓唬谁呢!你不一样是玫瑰的股东,你不是一样要进去!你的凯瑟琳也得进去!”

    “你懂个屁!《普通法》规定,妻子没有连带责任,至于我,”他声线骤然压低,带着铁石般的绝决,“我早就在地狱里了,她要是走了,我就拉着你们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瞪着她的通红眼睛,满满的全是怨。

    王莎抬起头,眼眶比他更红,她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吼叫,抓起手边最近的东西——沉甸甸的花瓶,用尽全身力气,向那个她所有痛苦的源头,狠狠砸去!

    他高大的身躯立在床前,没有躲,甚至没有眨眼,那花瓶重重砸在他肩膀上,蹦出的玫瑰用刺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凯蒂惊恐地瞪大了黑眼睛,她为了女主人醒来能开心些,特意插了新花,将花瓶挪到床头柜上,居然因此伤了男主人,吓到她悄悄退出了房间。

    “你恨死我了,我知道。”希斯克里夫目光死死锁住她,“那就恨吧!用尽你所有的力气去恨!毁灭这房间里的一切!你再猛烈十倍,我也承受得了!但想逃?做梦!”

    王莎因剧烈的情绪而痉挛,如同濒死的野兽,嘶嘶地上不来气,几秒后,她

    眼神忽然变了,从绝望变成狂乱,开始无意识地抓自己,手臂瞬间被抠出新鲜血印子。

    她从未有过的状态把南希吓坏了,不,吓到的大概不止南希。

    希斯克里夫僵硬地坐下,“看,”开口嘶哑,“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了。”他伸出手,有力却又异常小心的,一根一根掰开她死死掐着自己手臂的手指。

    他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侧嘟囔,“瞧瞧,林顿家给了你一副什么身体。伊莎贝拉,如果你真疯了,你就逃不掉了。”

    “希斯克里夫!看你把她逼成什么样了!”

    南希冲过来要分开两人,却被他条件反射地一把推倒在地。

    “要么想想怎么办!要么闭嘴——啊!”

    怀里的人忽然猛地揪住了他的头发,那狠劲简直要他的头皮一块扯下来,一开始,他还顺着她的手后仰,可发觉后仰会令他不能抱她,就硬生生叫她揪下那一撮头发来。

    “够了。”他用手感受她的一切,“看看你这消瘦的身体吧!够不够你这么折腾!伊莎贝拉,要宽恕你可真难呀,但如果你现在不再用劲,我就宽恕你,可助你逃走的帮凶,我绝不会饶恕她!我会令她搬出我的房子!”

    怀里的人静了两秒,猛地咬在他肩膀上,就像饿疯了的野兽,非要咬下那块肉吃掉才算罢休!希斯克里夫只是愣了一瞬,就一动不动任她咬着,可惜那力气的极限被虚弱的体能限制,最终只留下一个血牙印。

    “莎”南希顿了顿,“小姐是不是,被你气出林顿夫人那种病了?”

    那张掌控一切的冷峻的脸,显出猝不及防的骇然。

    *

    那天开始,希斯克里夫天天都会来主卧,盯着贝拉喝水、吃饭、喝药,是以前凯瑟琳喝得那种药汤。

    而喝药的人,则如同被困在情绪的惊涛和冰原里,反复颠簸。

    有时候连续几天卧床不起,对什么都毫无反应,起床、梳洗、更衣都成了障碍,只能南希帮她,有时候一整天一言不发地坐在扶手椅上,盯着那副画,姿势几乎不变。

    也有精力异常旺盛的情况,不眠不休在房间里走,这时候如果有人打断,她会瞬间转为暴怒。偏偏希斯克里夫每次都像飞蛾似得扑上去,故意挑起争吵,将她的注意力拉到他身上。

    他就会如愿以偿得,得到她的尖叫、咒骂、被挠得一身伤、被她手边的一切疯狂砸,希斯克里夫眼都不眨一下,甚至为自己能叫她疯狂而得意哩。

    偶尔的,她会伤害自己,这是唯一的禁忌。

    尽管第一天就移除了房间里所有可能的危险,但拿头撞墙是防不住的,希斯克里夫会疯了一样,用近乎勒死她的力量禁锢住她,在她耳边威胁,比她更像个精神病。

    就这么喝了两周多的药,希斯克里夫不出现时,她情绪近乎正常了。

    南希帮她慢慢梳着头发,镜子里漂亮的脸苍白倦怠。

    “这种病叫双相么?”她回忆着夫人以前生病时,王莎说过得话,“躁郁症?你是自己得过,所以会治。”

    “不然呢?”自从发病,即使面对南希,她也更尖锐了,“我一个机械人,就算有生物学常识,又不是学医的。除了因为先进两百年,知道消毒概念,还有从新闻上看到的,我家乡伟大的药学家发现的青蒿素;我了解的,也就是久病成医的双相了。”

    比如她心脏和肺部,自从那天被气到,就总难受得要命,她就不知道怎么了,心梗?肺病?还是先心病?不知道。

    “但也真够奇怪的,”王莎摇摇头,“双相在现代医学,被认为是一种大脑疾病,可我是魂穿啊!按道理更换了硬件,我应该完全好了,不然给凯瑟琳试药时,为什么会有副作用呢?”

    “对哦,那为什么发病了呀?”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的灵魂,保留了易感倾向?极端压力下,可能比普通人更容易出现问题吧,也或者,是林顿家遗传的体质太弱,本来就容易得各种病。”

    原著里林顿家似乎有基因遗传病,她家人身体都比较弱,老林顿夫妇一被凯瑟琳传染,没两天就死了;伊莎贝拉和埃德加气色也不健康,很苍白。原著说兄妹俩得得是同一种病,一种初期发展缓慢,一旦激发就很快耗尽生命的病。

    特别是原著里伊莎贝拉后来的儿子小林顿,那叫一个弱不禁风。

    “该死的希斯克里夫!都怪他!”

    门砰的开了。

    来人是该死的希斯克里夫。

    看起来很匆忙,甚至忘了给约瑟夫马鞭,还在手里攥着呢。

    “喝药了么?”

    他走到她身侧,没有像每次那样强行触碰她,只是保持着这个极近的距离,用目光一寸寸地描摹着她轮廓。但也没忍多久,就伸出手,屈指摸她有了肉的脸颊。

    南希放下梳子,她不想令王莎因顾念她,而骂人不能畅快,意味深长地笑看镜中人一眼,出门去了。

    王莎抬眼,她虽然坐着,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瞅着希斯克里夫。

    “你以为你穿上礼服,学会伦敦人的腔调,像个人样,就真是个人了?就能掩盖你骨子里的野蛮?只有流氓才会这样对待女人!衣冠禽兽!”

    他嗤笑一声,手不仅没停,还故意地将她腮肉往上推。

    “伊莎贝拉,我本来就是流氓,本来就是禽兽呀!我可从来没在这种事情上对你说过假话,我看你的身体,对我这种禽兽手段,其实有一种天生的爱好哩!”

    “我看你对当狗也有天生的爱好哩!”

    灰绿眼睛在逆光里幽幽眯起。

    “只敢对女人孩子龇牙的怂狗!报复亨德雷?人家废了你才敢动手吧!对付埃德加?也只敢用勾引他妹这种下作手段!连对付女人都只敢来阴的,连敢正面对峙的野狗都不如!”

    希斯克里夫猛地钳住她下颌,压向她。

    “要给凯瑟琳当狗你就好好当!”

    正俯身的动作骤然停住,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

    “凯瑟琳选埃德加的时候,你只敢像个懦夫一样逃跑!凯瑟琳不要你了,你哭着喊着她是你的命,像条被扔了的狗一样撒泼打滚!希斯克里夫,你的主人不都要捡回你了么?怎么不回去,非要乱咬行人啊!”

    “你可真犯贱!”

    默了几秒后,希斯克里夫忽然大笑起来,露着他森白的虎牙,不,犬齿。

    “伊莎贝拉,原来你喜欢玩这个,主人和狗的游戏,”满是兴味地凑她更近,“你是喜欢当主人,还是当狗?我满足你。”

    “你也配?”夺过他另只手上的马鞭,鞭身停在他脸边,却故意地不蹭到他,“我就是抽你,我都嫌脏了我的手,你就是主动跪下给我当狗,我也不稀罕!”

    下一秒,他猛地直起身,箍住了她的脖颈!

    他的手指以惊人的力量,死死嵌入她柔软的皮肤,精准压迫着动脉,扼住她的气管。空气瞬间被切断!肺部在绝望地抽搐、灼烧,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快窒息的瞬间,那扼住咽喉的恐怖力量才消失。

    “砰——!”

    卧室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上!

    静了两秒,极其突兀、高亢的‘哈!啊哈——’爆发出来,她开始大笑,像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她仰起头,身体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积压的愤懑、委屈、不甘、绝望都笑出来!

    “咳!咳咳!”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肺部感觉要爆炸!生理性的泪水涌出,不都不掏出手帕。

    “咳——呕!”

    世界彻底安静了,只有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子,斜斜照在手里展开的帕子上。

    洁白中一朵鲜红,恍若绽放的玫瑰。

    第50章 Sedge(三)贝拉,向我证明,你……

    卧室门被猛地推开。

    是希斯克里夫,身后跟着位衣着体面的老绅士,提着医箱,他目光扫过那些考究但被砸出不少坑的家具,落在扶手椅上。

    病人正歪在上面看书。

    医生鼻翼阖动,问主家道:“夫人在喝什么汤药?”

    “你不用管,”希斯克里夫语调强硬,“看你的病就行,好好瞧瞧她,为什么用最好的东西供着,能把自己糟蹋得像个济贫院的痨病鬼!”

    盯向绷着脸的贝拉,“放心好了!他信奉经验主义,不会放你那珍贵的血的。”

    医生走到椅子边,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仔细查看她的肤色,翻开她眼睑,问了不少问

    题,因着贝拉每次回答都是‘没有不舒服’,后面就只问旁边的南希了。

    良久,他转向希斯克里夫,“夫人身体虚弱,是长期营养匮乏和精神的巨大耗竭共同所致。先前困扰她的忧郁病和狂躁病,依我观察已平息。我会写一些能进补的食物,但比起饮食,她更需要平和的氛围,”意味深长地一顿,“您最好,让着夫人些。”

    对方含混地‘恩’了声,“只要她别再给我玩寻死的愚蠢把戏!”

    “希斯克里夫,”开口的是贝拉,“请你离开。我要问医生女性私密方面的不适,你在这里不方便。”

    他哼笑一声,眉毛拧成一个结,从牙关迸出警告,“我以后不想再听到这个词,伊莎贝拉,你的每一寸血肉都是我的!你和我没有不方便!”对医生道,“记住她的任何情况——任何!”

    希斯克里夫离开后,她看向南希,南希笑笑,“和我还害羞啊?好好好,我也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希波克拉底誓言,您会背么?”

    面对气场完全不同了的夫人,医生愣了下,才背起来:“凡我所见所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信么?”

    “当然,这是每一位医生都该信奉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不会告诉您先生的,不止为我职业的操守,更因他对您过度紧张,并无益处。”医生神情一凛,“夫人,刚才您若因此有病情上的隐瞒,请务必现在明言,这关乎性命。”

    “好,”她掏出一个帕子递上,“我最近很容易疲劳,胸骨的位置感觉被石头压着,情绪激动时会针刺一样的疼,起身会头晕发蒙,话说多了就想咳嗽。前两天,还咳血了,”自嘲一笑,“可以说,我的躁郁症就是看到血的那刻,平息的——咳!咳咳”

    医生立刻打开医箱,迅速取出一个中空的硬木筒,贴上她胸廓。

    “仁慈的主!”医生低呼,冷静瞬间被凝重取代。

    等她不咳嗽了,他又拿出一个象牙叩诊锤,手掌贴上她后背,开始有节奏地叩击那只手的指关节,凝神听那回响,眉头越锁越深。

    十分钟后,手掌收回,检查颈部和脚踝。

    “夫人,”他声音肃穆,“坦白相告,情况极其严重。虽然还没有水肿,但心音明显亢进,大范围‘隆隆’的杂音据我经验,心和肺其实是一个系统,听和叩的结果都强烈提示,您这个系统已经严重受损。更别提,”他点点手帕上的血,“咯血这个无可辩驳的体征,恐怕我能为您做的,也仅仅是提供鸦片酊,来缓解后期您的窒息感,以减轻痛苦。”

    “好,我明白了,谢谢。”

    看医生前她已有预感,毕竟‘咳血必不久’,这个常识她是有的。

    从靠枕下摸出刺绣手袋,取出几枚金币放医生手里,“请您务必收下,操守归操守,报酬归报酬。”

    “孩子,上帝与你同在,身体的苦痛越是折磨,灵魂就越早拥抱福泽,尘世之路越沉重,天堂之路就越轻松。”

    她扯动嘴角冲医生笑笑,心情不知有多么复杂。

    死了,她就解脱了,如果是之前一无所知的她,确实得了轻松;但现在她已知希斯克里夫留了一手,亨利的命运因为她的过失,被牢牢捏在了他人手中,她死后,亨利会面临什么?

    她要怎么轻松?!

    医生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法郎钟单调的咔哒声。

    直到希斯克里夫进来。

    他反手锁上了门,把外套随意扔在沙发,松开领巾,像一片乌云一样罩在她眼前,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试图从那复杂神情里挖掘出信息。

    对默了会儿,他忍不住道:“医生说了,你没事了!哼,难怪这两天你的嘴巴怎么肯闭上,不骂人了。”

    “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没有任何预兆地,希斯克里夫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搂起她腿弯,将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她挣扎起来。

    “别动!”希斯克里夫低喝,收紧手臂,将她死死禁锢在怀里,走向那张床。

    他将她放在床上,一只胳膊钳住她两只手,一只腿压住她,令她完全动弹不得。

    垂下眼,视线一寸寸扫过她,带着一种游戏终于结束,该结算奖励了的兴味。

    滚烫的唇猛然贴上,另只手控住她下巴令她侧头,好更深地承受。

    寂静房间里,暧昧的舔吃声,和粗重的喘息,渐渐盖过了钟表的走秒声。

    不知何时,下巴上的手悄然松开了,塔夫绸布料的窸窣声响起,她瞬间绷紧,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淹没在唇舌间,她开始疯狂地挣扎,又被绝对地压制。

    他稍稍撤离。

    “希斯克里夫!”

    “我怎么了?”他目光如狼,紧锁着她滚烫的脸,“我要好好检查一下,你究竟方不方便!”

    “你这个畜生——唔。”

    希斯克里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和她同时发出一声喟叹,灰眼睛赤裸地看着她,薄唇勾起弧度。

    “你明明被亲得很爽,伊莎贝拉。”

    任她挣脱开,躺着平复。

    她深深闭了下眼睛,推开他坐起来,解开窗幔的丝绸束带,用那束带扎起头发,顿了一下,像在下决心,紧接着,塔夫绸独有的簌簌声再次地响起。

    希斯克里夫垂目,眼神是漫长狩猎后,终于将最难驯服的猎物逼到绝境,欣赏它不再挣扎的认命的爽,又有一丝隐秘的疼。

    捉住她,像从深海里捞起一件失落宝物,将她一把拽回怀里。仔细地、一寸寸看她此刻的状态——煞白的脸色、咬紧的嘴唇、紧握的拳头、羞愤却走投无路的眼神。

    他亲了亲她唇角,低低道,“什么都想吃?吃得下么?”

    “希斯克里夫,”怀中人抬起满是泪光的蓝眼睛,“我绝-对-不要孩子。”

    绝不能在死之前,给他再留下一个复仇埃德加的工具!

    希斯克里夫陷入缄默,无法再从神情看出他的想法。

    十几秒后,抓着她手腕的大手松开,清晰的金属搭扣声响起,紧接是属于男性特有的、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在黑暗中极具侵略。

    “用眼睛看着。”

    *

    南希开门进来。

    “莎,希斯克里夫说,让你在会客厅等着。”

    “会客厅?是要见谁么?”

    让她见人,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知道,只说等着。”

    起身走到更衣间,挑了件崭新的紫裙,化妆,下楼。

    进会客厅时,正碰上出来的约瑟夫,手里抓着抹布,头发汗湿地贴在额头上,满腔地怨气。

    “天杀的!这简直是要了命!整整一天!‘约瑟夫,拿这个!’‘约瑟夫,擦那个!’非得让人累死算完!我只盼着早点儿进坟坑,早点儿躲开这地狱!”

    “哈,”先进去的南希稀奇道,“这还是那个会客厅么?这约瑟夫,虽然嘴巴毒,活干得还真是可以呀。”

    本来紧闭的深红窗帘被流苏带束起,长窗擦得光可鉴人。自搬来就没亮过的黑屋子,现下点着几根蜡烛,那些蒙灰的昂贵桃花心木家具,光洁得能映出天花板上的石膏雕花。

    坐在沙发上等了会儿,希斯克里夫进来了,身后跟着的,居然是詹姆斯?

    詹姆斯眼睛通红,见到贝拉的瞬间张大了嘴巴,不亚于见了鬼。

    “瞧瞧你这可笑的蠢样子吧,格林,”希斯克里夫蔑笑道,“以为我叫你来,是来参加希斯克里夫夫人的葬礼,为此哭了一路吧?可真是蠢到家了!”目光移向贝拉,面色阴沉下来,“伊莎贝拉,他可真是你的好伙伴啊!连你死都能支持的好伙伴!”

    他粗暴地将詹姆斯按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以一种宣誓领地的姿态深深陷进沙发,转圈扫了眼屋子,难掩得意道,“别哭丧个

    脸了,你的伙伴过得难道很差么!既然是来参加葬礼的,那肯定拿了她的遗嘱和信托协议吧。”

    詹姆斯攥紧手里皮包,警惕地瞪着他。

    “希斯克里夫,”开口的是贝拉,“你要干什么?直接说。”

    他没回答她,而是转向跟进来的凯蒂,做了个书写的手势。凯蒂立刻地点点头,跑出去,没一会儿就搬来了书房桌上的羽毛笔和墨,以及一沓空白羊皮纸。

    “听着格林,我要和她签《声明协议》。”

    在场能听见的,都愣了神。

    “谁叫我娶了这么一位夫人,从我拜访她家的那天起,就防着我接近她的钱一寸呢,恨不得把她的钱锁进伦敦塔,再雇一队火枪手守着。现在他的合法丈夫,要对本就应该属于他的权利,作如下声明!”

    虽然万分地震惊和不解,詹姆斯还是俯身拿起笔,在羊皮纸上写起来。

    “我希斯克里夫,永久放弃对子女名下财产的所有权、管理权及收益权;放弃担任子女财产监护人的权利,”他厌恶地看向眨着圆眼睛的那人,“指定南希.柯林斯,为子女财产唯一监管人,此权利除其自愿外任何人不可强迫其转移。”

    詹姆斯怕对方反悔似得,迅速写完,检查一遍,在受托人处签上自己的字;南希蹲下来,狐疑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推到希斯克里夫面前。

    沙沙声后,笔被传递给受益人。

    “希斯克里夫夫人,”那灰绿眼睛满是怨气,“签了它,你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将永远安全地烂在保险柜里,一个子儿都不会沾上你丈夫的手指。”

    她拿起笔,签下了名字。

    希斯克里夫起身看着詹姆斯,那眼神分明就是送客。

    等二人离开,成为监管人的南希,心情异常复杂道:“他真的不是正常人,所有行为都令人不可理解!莎,我想来想去,真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希斯克里夫就是单纯在图人,图困住你这个人!”

    再次回来的希斯克里夫,一句话也没说,一把将贝拉抱起,向楼上走去。

    卧室门‘砰’的一声被踢上。

    帐幔晃动。

    “希斯克里夫,让我想想好嘛?我总要有个接受的时间吧?!”

    “伊莎贝拉,孩子现在已经不能作为我报复林顿的工具,如果我这么让步,你还要拒绝我,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令她所有细微的表情暴露,“你打算公示期一过,就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哼!你不想怀孕,是为了走得干干净净?!”他语气颤抖起来,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恨极了怀里的人,“那我就不得不重新考虑,公示期该怎么做了!”

    “那你呢!”贝拉吼道,“孩子已经不能作为你报复的工具,你又何必执着造个孩子出来!又不是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解决你的需要!”

    “我的需要?”那张离她极近的脸,因强烈的情绪扭曲着,“我的需要,就是你给我生个孩子!”他的声音颤抖起来,甚至带上了哭腔,“贝拉,向我证明,你不会离开我。”

    “希斯克里夫,如果我真的想走,孩子就能阻止我么?”

    “那我们就来试试,看他能不能!”

    她摇着头,痛苦地望着他,祈求着他,他比她更痛苦地回望,决绝地拒绝了她。

    狂风低啸,如同困兽的悲鸣,猛烈撞击着窗玻璃。

    墙角粗壮地荆棘生长着,紧紧绞缠住玫瑰那瘦枝,黝黑虬结的棘刺,深深扎进玫瑰里,非要它结出它的果实。

    壁炉里没有火,却越来越热,烛光在墙上投下不断晃动的阴影。

    封堵住未尽的痉挛,浮而复溺,溺而喘喘,感官尽失,灵魂腾空。

    阳光从明亮渐渐变成暖橘,窗户的影子拉长,越来越大,直到完全融入黑暗。

    终于,浓白的蜡泪难以存续,热烫浇下。

    一声压抑太久,终于释放的喟叹后,粗重的呼吸均匀下来。

    世界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起身,赤脚大步走到窗前,叩开黄铜窗栓,双手用力推开窗户!

    风猛烈拍向脸颊,她闭上眼贪婪呼吸,要将这风全部吸入肺腑,哪怕带来疼痛。

    天呐!多么可怕的狂风!多么剧烈的痛苦!

    可她王莎的灵魂,也不是懦夫!

    当耳朵开始倾听,眼睛开始探寻,当脉搏重新跳动,大脑再次运转,灵魂支撑血肉,血肉扛住枷锁,她将无惧痛楚,无惧任何折磨!终点之前,她要展开双翼,丈量深渊,为在意之人的自由,俯身最后一搏!

    那浓烈的气息无声地靠近,再次地将她淹没,滚烫的臂膀,再次地将她禁锢。

    身后人埋进她颈侧,“疼么?”

    她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幽幽道:“疼,但更爽。你真厉害希斯,要是早知道这么舒服,我就不闹着要逃离你了。”

    一声粗粝地低笑。

    “这就满足了?”

    “我想我没什么不满足了,我的钱是安全的,住着大房子,你还这么厉害。”她抬起胳膊,亲昵地环住他脖子,亲他得意扬起的唇角,“非要说还有什么不满足,就剩一件小事了。”

    灰眼睛猜忌地眯起。

    “希斯,你能让亨利常来看看我么?能够随时确定他的安全,确认你和汤姆没有暗中对他动作,我才能安心地和你生活呀。”

    默了几秒后,他沉声道:“再来一次,明天就让你见。”

    不等她回答,就低头捉住她的唇,开始不知餍足地索取

    狂风再次呼啸。

    墙角的玫瑰藏起刺,只待翻身时,也扎透那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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