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鎏金兽炉吞吐这袅袅龙涎香,馥郁气息裹着烛火摇曳的光晕,在蟠龙柱上投下诡谲暗影。
辜宾捧着白玉茶盏屈身行礼,他将茶盏轻轻搁在檀木案几上后,便垂首缓步退出殿门。
从外合上门后,辜宾同周遭宫婢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远离。
青州这场仗,朝廷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闻人奕已经猝不及防清理了战场,将唐岛湾沿线趁机加强防备,先前预谋登岸的倭寇没了心志,战船损毁,意气被挫,主帅也都选择跳船逃亡,后被闻人奕属下从海里打捞上来,人已经变成冷冰冰的尸体,为震慑倭寇,他们将贼首悬挂在破败战船的桅杆上,百姓每日路过都会上前啐一嘴,扔些烂菜叶子发泄愤恨,要知道在此之前,百姓夜里睡觉都得枕着镰刀锄头,唯恐睡梦中倭寇闯入,要了阖家性命。
于唐岛湾以及青州百姓而言,闻人奕无疑是他们的英雄,战神。
当闻人奕以极少的战力补给取得极大成功的捷报传至京中,嘉文帝沉默了,攥着捷报看着上面简单几句话,寥寥几笔概括了此战的起因经过结果,每个字,都在书写着闻人奕的丰功伟绩。
是了,前太子遗孤,当然能力不凡。
但,嘉文帝没有下令剿匪,闻人奕便是擅作主张,欺君罔上,可这个时候,怎么好治他的罪,那势必是要引起公愤民怨的。
得想个好法子。
“朕近日来惶惑不安,青州大捷本是喜事,但呈送至京的报表与户部兵部的核总相差甚远,青州不是徐州,闻人奕也不是你舅舅那等值得朕全心托付的重臣,而青州军人数众多,倘若军中有人起异,朕担心生出祸患。
这是三方分别呈上的军事籍册,内含士兵人口粮草供给,军械支出,战马需求以及战船损耗等等,账目出入巨大,朕怀疑青州军存在多方隐瞒,吃空饷倒是其次了,朕害怕的事军械战马,此物若成气候,往后青州都督也不必经由朕的批复,大可自行决断了。”
话里话外都是
对此次剿匪,闻人奕的自作主张极度不满。
沈厌将三本账簿粗略扫了一遍,立刻明白嘉文帝的意图,他是要借武德司之手,查青州军内幕。
心中一阵翻腾,他没出声,将三本账簿收起来,垂首而立。
“他毕竟是你名义上的表叔,你若不方便,朕可将此事交给其他人,大理寺或者刑部”嘉文帝眸光幽晦的盯着他,见他神色无恙,不由暗暗嗤了声,还真是老成持重的好孩子,当真看不出心绪起伏,遂又说道,“ 当然,比起其他人,朕更希望此事交由亲近之人暗查。”
沈厌揖礼:“臣领命。”
嘉文帝拍拍他的肩膀,感叹道:“你们夫妻俩俱是能干之人,此番青州大捷,你家娘子立了大功。”
沈厌动了下眼皮,不解。
嘉文帝将一本奏疏递过去,沈厌接下,翻开来,看到一页页详细备注,都是此次青州军军需供应,朝廷先前拨出的不算,后面每项都标注了名目数量采购抵达时间以及出资一方。
全都写着“袁家小郎君”
嘉文帝笑:“这位袁家小郎君,正是你那位能干的娘子,秦四姑娘,还真是跟你堪堪相配,如此果断干练,颇有嘉宝当年的风范。”
他提到俞嘉宝,沈厌便想起嘉文帝曾经说过的话,“闻人奕自幼跟在俞嘉宝身边练习武艺,日久生情,难免起了别的心思,但俞嘉宝对安国公一往情深,两人成婚后,闻人奕曾与嘉宝传出些难听的留言,但空穴来风,未必无状,安国公因此动怒,向朝廷揭发了闻人奕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朕没想到,嘉宝会为了闻人奕同安国公动怒,害了她性命,这不是朕的本意。”
“她能接受安国公有外室,却不能接受闻人奕被侮辱,可见嘉宝待闻人奕,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
沈厌脑中出现两种声音,在嘉文帝的声音占据上风时,秦栀一字一句的分析涌了上来。
“你想,嘉文帝将自己置身事外来回忆此事,当中叙述必然有失偏颇,婆母骤然得知尤氏的存在都能镇定下来保护腹中胎儿,缘何为了跟闻人奕的流言便能冲动到怒火冲头,真如嘉文帝所言,那婆母对安国公的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岂不是相背而驰。
看似顺理成章的叙述实则处处都是漏洞,婆母在乎安国公,必然不会与闻人奕有任何不堪举动,既没有,那她更不可能因为空穴来风便大动干戈,伤了自己和孩子。
她可以义无反顾选择安国公,也能在接受他的背叛后决然离开,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像嘉文帝所说的这般,仅仅因为憎恨安国公的揭发,便连孩子都不顾了,我想婆母的死,一定还有内情。
若安国公脱不了干系,嘉文帝同样罪不可恕,是她约了婆母出门,至于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嘉文帝心知肚明。
你不要相信他,也不要为他的挑拨气血翻涌,丧失理智,要清醒。”
沈厌回忆完秦栀同他的再三分析,极轻易的理解了嘉文帝的目的,何况嘉文帝根本没打算瞒着他,若不是闻人奕突袭倭寇,成功反击,拖到年尾之时,等待闻人奕的会是一场无休止的盘查,弹劾,以各种名目为他定罪,而卫家将会成为下一任都督的不二人选。
上回沈厌赴青州之行,便是为了居中联络,确认卫家人的忠诚。
沈厌明白嘉文帝的企图,但偏偏,他和他的目的相同,闻人奕不该存活于世上。
昭雪堂灯未熄,沈厌走到廊庑下,隔着楹窗看橘黄色的光浅浅漫开,偶尔摇晃,伴着院中冷风袭入耳畔,说不清是冷还是暖,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复杂多变。
他轻轻推开门,撩起毡帘,听到一声咳嗽。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走到里屋门口,站在左侧倚着门框站定,狭长的眸微眯,望向床上披着外衣伏案勾画的人。
她沐浴过,青丝松散的垂在胸前,白净的小脸清爽通透,偶尔停笔,蹙眉思忖什么,而后又急速书写,案上覆了几张纸,灯如豆,随她的咳嗽晃动,她连头都没抬,摸过案上的冷茶啜了口,或许是太凉了,竟打了个冷颤,笔掉在案上。
她手忙脚乱捡拾的时候,沈厌走过来,弯下腰,将那笔在掉落案沿前捏住,搁在笔搭上。
“你何时回来的?”秦栀微仰起小脸,双眸黑亮,惊喜的看着他。
又是一个喷嚏,打完眼泪汪汪。
沈厌掏出巾帕帮她擦了擦眼睛,又换了一方,擦她的鼻尖,“刚回来,看你在写东西,便没打扰。”
“这么冷的天,不能喝凉的。”
沈厌摸了摸外沿,将茶盏挪开,西侧间红泥小炉上坐着热水,他倒了些红枣桂圆进去,沸水冲泡,放在床畔的小案上等凉。
“写的什么?”
他坐在秦栀伸手,将她圈进怀中,纸上画了图,像舆图又像族系图谱,还像兵书。
秦栀歪头,啄了啄他下颌,熟稔的往他身上一靠,指着图纸介绍:“这是我为你和公府做的全局分析图,大致笼统来说青州徐州代州和荆州为本朝兵力最强的四地,此四地之中,有三地与安国公府关系紧密,也就是说,这三地都督会被嘉文帝格外忌惮,甚至接下来会逐步攻克。
像中秋节时,嘉文帝想留安国公在京中,其实我怀疑他知道此举根本不可行,因为代州除了安国公之外,朝中目前没有可以替代的人选,所以只是为了试探或出口气,意外的是,安国公连对抗的勇气都没有,毫不犹豫将沈达留下了,于嘉文帝而言,这是意外之喜。
相比起代州,青州则是另外一种情形,卫家起来了,是被嘉文帝一手扶植起来的新贵,必定对嘉文帝忠心耿耿,如若闻人奕出事,卫家顶上,那么四地格局就会大变。”
秦栀翻开第二张纸,手指点在青州和荆州两地,“格局变动,嘉文帝对代州的态度便会随之改变,而徐州是舅舅治所,俞家不会背叛皇权,这个时候,就是嘉文帝对代州动手的最好时刻。”
沈厌神色未变,眸光略过秦栀分外明亮的眼睛,心中有些许恍惚,他不知秦栀此刻的分析是出于真心,还是在得知青州捷报后,想要保护闻人奕做出的假象。
秦栀一定很担心,担心他会对闻人奕动手。
沈厌垂眸,很想知道,如若有一天他和闻人奕当真立场不同,要分你死我活,秦栀究竟会站在哪一方,会不会坚定的选他。
他没有把握,不知道闻人奕如今在秦栀心里,还有多少分量。
秦栀见他恍神,反手勾住他后颈往下拉了拉,咬他嘴唇,轻轻的,沈厌掀眸,而后含住她的,反客为主,竭尽全力。
“所以我们不能让嘉文帝找人取代闻人奕,青州都督不能被替换掉,否则下一个就是代州,然后是安国公府和贵妃娘娘,还有她腹中的皇子,我们是息息相关,紧密相连的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
秦栀靠着他,能听到他胸前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这让她很安稳。
沈厌没有出声,只看着她软嫩的耳垂发呆,要不要问,他没有想好,不知道以怎样的口吻问出那句话,那件事,秦栀瞒着自己给青州送去增援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单纯只是为了公府吗?
沈厌不相信。
她应该更怕闻人奕会出事吧,所以不敢告诉自己,怕他不允,不喜,怕他阻拦,所以明面上同自己温柔缱绻,暗地里却对闻人奕难以释怀,她还喜欢着他呢,不是一点点,大约是爱惨了。
闻人奕是有多好,能让她对自己虚与委蛇,将那么多钱银装备分多路运至青州都督府,如今观澜堂内的小库房,值钱的东西怕是被搬空了吧。
还真是拼劲所有的爱,炽热浓烈。
沈厌心口酸胀,环过她腰身的手慢慢收紧,想把她嵌入自己身体,她不肯,挣扎了下,转过身来撑在他胸前,隔开些许距离。
“疼啊。”她抱怨,带着娇嗔。
沈厌俯下头,亲她的眉眼,鼻尖,脸颊,直到吻上殷红饱满的嘴唇,与她互渡津液,他急于想证明自己的重要性,想从她的回应中汲取,所以越发失控,越发没了克制。
最后,相拥紧绷的那刻,秦栀用残存的意志,将他从她的身体里驱赶出来。
他颤了下,没有言语,紧紧抱住了她。
绸被上的污秽,显得分外恶心。
他被嫌弃了。
“你今天有点不一样。”秦栀推他,他不肯挪动,依旧抱着她将脸埋进枕间。
秦栀微微偏头:“沈世子,怎么了?”
沈厌不看她,瓮声瓮气道:“我就是觉得你不够喜欢我,想要你更喜欢我一点。”
秦栀笑,两臂勾住他的颈,
凑在他耳边柔声道:“你真像个小狗。”
沈厌握住她的腰,秦栀哼了声,微抬起肩颈,亲了亲他的嘴巴,“气急败坏,口是心非的小狗。”
“过几日姐姐和鲁岳明成婚,国公府白事刚过,母亲说他们不想办的过于招摇,而且姐姐是招赘,便想着自家人聚在一起吃顿便饭,你记得腾出时间。”
“好。”
“鲁岳明是不是帮你们武德司改良了弓弩和长鞭?”
“嗯。”
“他是不是很厉害,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我不想在床笫间跟你谈论别的男人。”沈厌有些气息不稳。
秦栀偏要他忍着:“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我建议你帮沈达在殿前司立威,他是沈家人,他被欺负你面上也不好过,欺负他的人或许也是因为不能欺负你,转头去欺负他,仗着他在京中没有倚仗,每一拳,何尝不是打在你脸上。”
沈厌轻嗤:“他是他,我是我,谁敢这般待我,我必叫他不得好死。”
秦栀啧啧:“武德司再厉害,也只是陛下的爪牙,你且低调些才好。”
“偏不。”
“你得把沈达扶起来,不管你愿不愿意,至少这个局面嘉文帝不想看到,而沈达居于高位后,也不可能脱离你的掌控,他有父有母还有妹妹,他又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肃州那边可以称作保护也可以称作胁迫,全看日后沈达如何为之。
他越强,嘉文帝对安国公府的忌惮越深,而青州和代州平稳,沈贵妃这胎便越安全,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些话,秦栀不想说的太透,说穿了,人心可怖,真话难听。
倘若嘉文帝真的得逞,代州和青州成为囊中物后,沈贵妃的孩子确定能生下来吗?他对安国公府没了敬畏,一定会立刻扶植别的族系,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母族微弱,而他们又是嘉文帝唯一的皇嗣,他们两个便是绝佳选择。
但嘉文帝若没有得逞,沈贵妃的孩子一定能够平安,母族强盛,嘉文帝不敢轻易动手,而只要沈贵妃生下的是皇子,十之八/九会被立为储君。
不为别的,没有一个皇子的母族能跟沈家抗衡,这是实力上的碾压。
成与否,全看青州。
秦栀觉得沈厌不会在此事犯糊涂。
“呀!”秦栀掐着他的胳膊,蹙眉,然后用力捶他一拳,“你怎么怎么又来。”
沈厌闷呼一声:“因为我很强,所以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怎么,秦四姑娘不高兴。”
秦栀咬牙,恶狠狠地说道:“高兴,沈世子能干,是我的福气。”
说罢,也毫不含糊,一口咬住他的肉,尖牙锐利,当即便出了血。
沈厌觉得无比痛快,笑了笑,道:“看来秦四姑娘今晚没吃饭,才这点力气呢。”
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谁又能受得住激,秦栀便是再累,此刻也不能休战,当即给自己鼓了鼓劲,仗着细腰长腿的遒劲,很快将他缠的不知天地为何物,不知今夕为何夕。
两人最后各自躺在枕上,浑身上下全是汗。
沈厌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发泄心中的窝火郁结:她张嘴闭嘴都是青州,焉知心里时时刻刻想的人,根本不是他沈厌,而是闻人奕。
一个都能当她爹的男人,就那么好吗?
他有自己的年轻体魄,有他的俊美面庞吗?他知道如何取悦秦栀,知道秦栀最喜欢哪种姿势和亲吻吗?
他什么都不如自己,偏偏,就占了秦栀心里,不知多大多小的位置。
沈厌歪头看了眼微微呼吸的秦栀,翻身爬起来,淡声道:“秦四姑娘,是不是不行了?”
认输还是硬撑,不论哪个选择都让秦栀吃不消。
她索性闭了眼装睡,一声不吭。
然后沈厌就把她抱了起来,出过汗的身体黏腻的厉害,走动时,秦栀都能觉出汗珠滑落的痒意,一绺绺像小虫在爬行,她咽了下喉咙,实在不能嘴硬了。
“沈世子,饶了我吧。”
沈厌瞥她一眼,轻笑:“我只是抱秦四姑娘过去沐浴清洗,有何可惧的。”
秦栀:
“况且,在浴池里,秦四姑娘从来都是慵懒舒适的,我侍奉的周全,决计不会让秦四姑娘费一点力气,你只管坐在那儿,不必动。”
她被放了下去,水温湛凉,秦栀被激的打了个哆嗦,便想爬出来,手指刚攀到池沿,便被沈厌一根根剥开,他握着她的手,往唇上靠近,亲了亲,笑道:“别着急,稍微等我片刻光景,我去找个东西,很快就来。”
第62章 第62章前夕
青州捷报传遍京中时,秦栀犹豫过要不要将自己供补都督府的事情坦白,但也只是一眨眼的光景,自己便否了这个念头。
沈厌是秦栀见过最闷的男人,喜欢藏弱装强,与其说他冷漠不如说那就是他的一层保护盔甲,不允许旁人靠近,如此便没人知道他有瑕疵,望而生畏就是这么来的。他明明十几年前便注意到秦栀,但宁可用小册子偷偷记录十数年,也不肯当着秦栀的面表露一丝情意,甚至连赐婚都做成被动的模样,他的喜欢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变态偏执。
他需要她的喜欢去填充信心,在能够完全自信之前,任何可能动摇他的事情都不该被提起,他没有能力承受消化,还会让秦栀这么久的努力功亏一篑。
秦熙和鲁岳明大婚时,京城刚下完第一场雪,庭院中,巷道里,枝头檐上,全是莹白清净。
秦明景咳嗽着,瞧瞧偷看眼袁氏,她却根本不搭理自己,兀自安排下人忙活今日的席面,他知道自己又和稀泥了,但,母亲年岁大了,口口声声以孝字拿捏,他撑了几日,实在没熬住。
也不知秦明业究竟是怎么伺候老太太的,任凭她不吃不喝躺在屋里,消息不胫而走,传的人尽皆知,有几个同僚明里暗里提醒他,先把老太太安顿好,否则不出几日御史就要上折子参他了。
“其实鲁岳明这个人老实肯干,手艺比将作监的大工还要出彩,日后肯定有出息。”
袁氏冷笑一声,背过身继续吩咐。
秦明景讪讪,凑上前劝:“事已至此,你总不能一直僵着,让那鲁岳明看了心里指不定怎么难受,他难受了还能对熙姐儿好吗?再者,待会儿亲戚登门,你既接受了招赘,若再板着脸不笑笑,他们肯定说你不孝,但我知道,你为此事牺牲颇多”
袁氏沉不住气,转过身来冷冷开口:“老爷究竟想说什么?”
“我”秦明景能想什么,不过是让她别在外人面前甩脸子,省的他出门被指指点点不成样子,但看袁氏那张脸,他又不敢吱声,只叹了口气,装模作样道,“我知道你不容易,我和”
袁氏扭头就走,一个字都不想再听。
虽说这招是她们想出来的以退为进,但见秦明景还是不长记性的窝囊样子,实在是忍不住脾气,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明白过,一日都没有。
明英殿的事才过去一年而已,他和冯氏又要母慈子孝了,他那两个弟弟又是他最亲的血缘至亲了,当初人家是怎么作践他和两个女儿的,怕是全忘的一干二净了。
应下婚事前,袁氏便提议,婚宴只请自家亲戚,遂今日来的是二房三房以及秦明华一家。
敏泰郡主本也想跟着宋世衡登门吃喜酒的,但秦明华说,毕竟还没正式迎娶,容易让人说郡主闲话,遂只叫宋世衡带了礼物,是用嵌螺钿紫檀小匣子装着的一套头面,华贵至极。
秦五娘从匣缝中瞥了眼,脸立刻就变了,低下头掩着唇,双眸快滴出血来,二娘出嫁青州时,也不见敏泰郡主上赶着送礼,卫家如今也算高门了,尚且是这等待遇,若自己出嫁那日秦五娘越想越难受,也越发怨怪秦栀的冷血无情,她明明只要说句话搭把手,自己就能有个好姻缘,这样简单的事她都不肯帮忙,她就是不想让自己好过,想一辈子压着她欺负。
帕子绞成一团褶子,
“嗒”的一声,她吓得哆嗦了下。
挨着自己的茶盏竟然摔碎了。
“哎呀,五妹妹想什么呢,仔细别扎着。”
三房秦三娘做出惊讶的模样,赶忙拿了帕子给秦五娘擦手,边说边打量着地上碎瓷,不经意的呼了声,“这是汝窑的吧,一只也好,还能赔得起,可我记得这茶盏有一套,碎了这只,不成整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秦三娘的声调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膳厅内的长辈兄弟姐妹听得清楚,她话音刚落,众人便将视线投了过来。
秦五娘脸红似火,又羞又恼,狠狠剜了眼秦三娘,她是糊涂了,根本没注意,其实也不一定是她摔的,没准就是秦三娘故意陷害她,遂抖着嘴唇啐道:“你少冤枉人,分明是你摔的。”
秦三娘委屈:“五妹妹怎么胡乱攀扯,我好心提醒你别扎到,还给你拂开碎瓷,你倒好,张口便给我盖了这样大的冤屈。”
秦五娘素来说不过她,不仅说不过她,她还说不过秦家任何一个姑娘,抖了半天,闷出一句杀手锏来:“陈家七郎是不是对你不好,你气不顺,回娘家撒泼。”
此言一出,秦三娘的脸立刻阴下来,这本是心照不宣的家事,自己个儿知道也就得了,偏被秦五娘这个蠢货明目张胆抬到面上来说,还当着满堂长辈姐妹,她的脸往哪里搁。
秦六娘见三娘吃亏,便拉她一把站到五娘跟前:“且不说都是自家人,不该一吵架便互相揭短,便是外人,也不该说出这等浑话,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呢,怎么能如此刻薄阴暗,怎么能拿姐姐的后宅之事争吵?!”
刘氏看不下去了,但都是小姑娘间的吵架,还不到她上场的机会,便扫了眼,看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二娘,气急,推搡了下:“人家知道护着自家姐妹,你倒好,看了半天都不出声。”
她力气大,秦襄被推出人群,成为焦点。
秦熙拽住想上前的秦栀,微微摇头,秦栀站定,这件事处理妥当只是姐妹间的口舌之争,若掺和的人太多,意味可就变了。
秦五娘觉得自己有了依靠,毕竟在场的姐妹中除了秦栀,只有秦襄嫁的最好,尤其面对着嫁给陈家七郎的秦三娘,底气不知多足,她笑着,等秦三娘吃瘪。
但秦襄默了片刻,只撂下一句话:“今日是大姐姐和大姐夫的大喜日子,都别闹了。”
再没旁的。
秦五娘呆住,少顷咬牙切齿的瞪着秦襄:“你可真是会做好人。”
秦熙不搭理,依旧是温和谦让的神色,秦三娘和秦六娘隐忍惯了,此刻被秦襄一句话拉回理智,当即双双福礼,退到戚氏身边。
只有秦五娘,跟急了眼的兔子,恨不得能找个人咬一口。
或许是没出气,席上面对着鲁岳明,秦五娘酝酿良久,决定拿这个最不重要的男人发泄发泄。
“大姐夫祖上是做什么的,如今家里还有几口人,怎么不见他们登门。听说大姐夫在帮大姐姐打理庄子,也不知每天都忙些什么,可否跟我们讲讲。”
秦熙欲张嘴,秦栀从桌下攥住她的手,就像方才一样对她眨了眨眼。
不到秦熙出头的时候,鲁岳明既决定入赘,便该知道往后的日子少不了这种疑问,现下是秦五娘,她还算收敛些,更难听的话还在后头,自己总得先扛起事来。
鲁岳明搁下箸筷,很是认真的回答:“我家原先就是主管堪舆营造的,后来获罪被贬,幸有父亲旧友收留我教我手艺,这才有傍身的功夫不至于被饿死,我家里没别人了,只剩我一个。
我只是在庄子上帮忙打各种物件,没有打理庄子,都是贞贞在做,她很厉害,长得好看又能干,比很多男人都强,只要能跟贞贞在一块儿,我不介意入赘,我会把咱们这些人都当成家人,会照顾大家的。”
他不怎么会说话,故而发自肺腑的陈情令有些人觉得膈应,但其他人忍忍就过去了,始作俑者秦五娘却噗嗤一笑,夸张的努嘴。
秦熙也跟着一笑,明眸轻扫,不偏不倚的望着秦五娘:“五妹妹是觉得我夫郎哪里说错话了,还是吃错东西,合不拢嘴了?”
秦五娘本想讥嘲几句,凭他鲁岳明什么身份,敢在这儿狂放妄言,但秦熙这句话,让她当即噤声,脸涨得通红。
有些人就是如此,不仅笨还坏,不仅坏还喜欢踩践别人,以此获得成就感,秦五娘几样全占了。
秦三娘和秦六娘面面相觑,俱是只看不说,生怕惹恼了大房这两位,没什么好果子吃。
秦明业谨慎,戚氏精明,即便闹得不愉快也知道给孩子留些余地,但刘氏不同,这辈子占便宜习惯了,不期然这席面吃了好多气,便坐立不安,没多久,借口去三房看老太太,领着四个孩子先行离开,秦明轩自然也待不住,客套几句,受了秦熙和鲁岳明的敬酒,也笑盈盈离开。
秦明华显然不准备早走,但熬了会儿,不见戚氏有走的念头,便不大高兴了。
戚氏见她窝火,心中很是开怀,越发觉得自己做的很好,就该杵到秦明华跟前给她添堵,让她不痛快,谁叫七郎去了庆王府那么久,她这个做姑姑的一句话都不肯帮,也不让宋吉安和宋世衡搭把手,叫七郎顺遂些。
都是一家人,冷眼看笑话,他们三房不好,谁也别想好。
从前大哥说话还硬气时,不都是帮着三家走动的吗?说到底,大哥就是让袁氏管住了,不肯继续帮扶两个弟弟,他官职高,才升了工部尚书,多少人捧着哄着,女婿还是安国公府世子,武德司指挥使,天子近臣。
对他们而言,一句话就够了。
偏偏就是不肯帮忙。
戚氏越想越生气,喝茶时攥的茶盏瑟瑟作响,又不愿表露出来,脸上的笑变得古怪起来。
袁氏自然瞧出秦明华和戚氏在较劲儿,她们坐的安稳,却难为孩子们跟着在那受累,遂大手一挥,让秦熙领着兄弟姐妹们去了花厅,膳厅内便只剩下大房二房和秦明华一家。
秦栀跟秦熙说完话,将她还给鲁岳明,走到炭炉前用铁夹翻了翻,找出热腾腾的烧芋头和烧红薯,她夹出来,搁在外面等凉。
“四妹妹小心烫。”宋世衡见那芋头打了几个滚,快掉在地上时,伸手拉开秦栀。
刚拉开,两个拳头大的芋头咕噜噜坠地,“啪嗒”,震开两瓣,冒着热乎乎的白雾。
秦栀吓了一跳,便要去捡那芋头,宋世衡更快一步,弯腰拿起夹子,将芋头小心翼翼放回去,确认不会再滚动后,这才放下夹子。
“多谢表哥。”
宋世衡笑:“四妹妹要当心才好。”
他松开手,背到身后,指腹间仿佛还有她衣服上的纹路,他轻轻搓了搓,蜷起来,又松开。
沈厌看的很清楚,宋世衡对秦栀的心思,便没有彻底打消过,即便快要跟敏泰郡主成婚,他心里还是惦记着秦栀。
沈厌承认自己的卑劣,在秦栀险些找到办法阻止圣上赐婚时,他用了手段先促成了宋世衡和敏泰郡主的关系,让宋吉安和秦明华这对善于谋划的夫妻看到了希望,不会贸然出手相帮,是他把秦栀逼得没有退路,只能跟自己成婚。
人是得卑劣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对闻人奕,亦该如此。
只要想查,是一定能查出问题来的,毕竟军中事务繁杂,又与京城相隔甚远,很多手令都是上峰径直下发,当中自然存在不合规矩的条例,只是简单的案子于闻人
奕根本毫无作用,要除掉他,势必得找些大案,不能翻改的案子。
嘉文帝说,当初青州那边有不少官员被牵连进空印案,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没几个有好下场,密审过的官员,有人招出了闻人奕,但当时闻人奕厉兵秣马,正准备跟一群长期流窜的匪患决战,这事便不了了之。
“鞭长不及,他在青州的名声威望甚高,虽不至于占山为王,但百姓心里眼里恐怕只有青州都督,而没有朕了。不算空印案,还有空饷,私冶铁器,不受敕令朕年纪大了,怕有朝一日走在他前头,他转过身来收拾我的孩子。
徐叔方说贵妃怀相甚好,应该是个皇子,等明年三月,朕便又当爹爹了,厌哥儿,你可是这个孩子的亲舅舅,日后是要护着他的。”
嘉文帝的厉害之处,在于一面讲公,陈情利弊,一面讲私,利用感情,他暗指闻人奕会窃国,若贵妃之子被立储君,根本镇不住有前太子遗孤头衔的闻人奕的。
他要沈厌坐实闻人奕所有罪名,越重越好。
“在想什么呢?”
秦栀和宋世衡说完话,捧了个盛着芋头的青玉小碟,外边撒了点蔗糖,递给沈厌。
沈厌掀眸,瞥见温文尔雅的宋世衡,两人对上视线,俱是不动声色的的注视彼此。
秦栀戳他腰窝,他低头,“喂我。”
“你真懒。”秦栀虽抱怨,还是用手拈起小块,沾了点蔗糖,递到他唇边。
他俯身,一手握着她手腕,一手虚揽她腰身,将那芋头吃进嘴里,唇碰到她的手,停住,秦栀想拿开,他忽然用力,秦栀的拇指便抵住他的下唇,沈厌将指腹处的蔗糖一粒粒舔掉。
舔的秦栀心惊肉跳。
“太坏了。”秦栀小声说着,把手背到身后,藏在袖子里搓了搓,脸通红,不敢看别人。
沈厌笑,抬头时不经意看向方才那处,宋世衡已经走开。
秦栀说的没错,他就是只狗,谁都不能抢他的肉骨头。
婚后月余,赶上年关,秦熙有孕的消息传出,各家忽然意识到,这场婚事可能被大房做了局,而当初他们上蹿下跳急着撺掇秦熙和鲁岳明成婚,落在大房眼里,恐怕是极其浮夸可笑的。
想归想,却没人敢说。
只有老太太冯氏除外,铁青着脸去了崇华寺,又兴高采烈的回来,也不知福清大师如何哄的她这般反复无常,当晚的饭还格外多吃了一碗。
戚氏咋舌:“母亲还真是有容人之量。”
秦明业抬眼,冯氏重重搁下箸筷,瞪着戚氏:“我若没有容人之量,你们怕是也容不得我。”
秦明业怔住:“母亲这是何意,儿子可是哪里做错了,母亲直说便是。”
冯氏冷眼睨向戚氏:“要不是听了你的挑拨,我哪里会去山上,亏得福清大师是出家人,道行高,不同我这老妇计较,大师说我已化解不顺,寿数还能再添十年,只不过断不能再听小人之言,否则日后恐影响造化,折寿短命。”
戚氏脸涨青,还想反驳,被秦明业拉住手,“母亲教训的是,我们全家都仰仗大哥大嫂,此番难为了熙姐儿替我们同母亲尽孝,我们都会记在心里的,会记着大哥帮了我们,委屈了自己,多谢母亲提点。”
冯氏心满意足,又狠狠吃了半碗莲子羹。
夜里,戚氏实在没忍住,同秦明轩抱怨:“老太太再住下去,我怕是活不了几日了。”
秦明轩也笑:“先前我还总想着把母亲送回大房,后来可算是明白了,大嫂有意离间我和大哥感情,登门时总是不便,母亲若在咱们这边,大哥总得时不时过来探望,他既来,袁氏又不会时常跟着,这便有了说话的机会。
大哥这个人,好哄得很,七郎那件事,你且让三娘沉住气,等七郎升职,必会对三娘感恩戴德,还愁拿捏不住他们陈家,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忍还是得忍。”
戚氏嘴一撇:“好,都听老爷的,我们两个这辈子,就认准一个字,忍。”
“这就对了。”
秦明景帮陈家七郎进到秘书省任校书郎,掌雠校典籍,刊正文字之责,虽才九品上,却是正儿八经的实缺,不比在庆王府看着繁花似锦,实则虚空无依。
袁氏得知这事,还是陈潭已经办妥交接,不日即将上值,为了感谢秦明景的提拔举荐,特意带着谢礼登门,她若不撞上,这事还透不了底。
“你们父亲是彻底没救了。”
秦熙虽有孕,但行动很是凌厉,她管着偌大的家宅,里外都不敢放松,瞥了眼袁氏,又翻看账簿,不以为意道:“母亲还是得盯紧些,互帮互助虽没错,但帮的太过火,日后他们成才也就罢了,若犯事,父亲难保不受指摘,面子上都难堪。”
袁氏嗤了声:“人家现在贵为工部尚书,镇日忙的不见踪影,就算回来,哪肯听我唠叨。”
秦栀托腮,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父亲虽不着调,可没有旁的心思,母亲该唠叨还是要唠叨的,他就算不能全部照做,可做错事之前,总会想着母亲的提醒,如此犯的错自然也就少了。”
她打了个哈欠,睁不开眼。
马上便是除夕,沈厌也忙,便叫她提前在娘家住几日,等除夕夜再来接她回去。
“不说他了,”袁氏看了眼窗外,问道,“姑爷最近在忙什么,怎么总不着家,别是你们吵架了,瞒着不说。”
秦栀莞尔:“他才不会跟我吵架,他那个人,根本就不屑于吵架。”
“那怎么你在娘家住了十几日,他连面都没露。”
秦熙也抬起头来,附和:“不正常,有鬼。”
秦栀不觉:“他必然是在忙正事,我好不容易歇歇,你们怎么总是想撵我走呢。”
秦熙弯了弯唇:“你这样说,我还放心点,真是一如既往的自信呢。”
“你最好对我好些,我还在给我小外甥绣小衣服,小鞋子呢,你若惹恼了我,就一样都没了。”秦栀起身,想回院去睡。
红景从外面进来,叩门:“夫人,姑娘,姑爷过来了。”
“哪个姑爷?”秦栀诧异。
红景笑:“自然是昭雪堂的姑爷。”
沈厌来的太过突兀,秦栀看到他满脸风霜,又喜又惊,上前拂落他发上的雪沫,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
“我好想你啊。”她喃喃的说。
沈厌回抱住她,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我也是,每日每夜。”
他刚回京,在外地待了小半月,风尘仆仆归来,进城门的那一刻,便只有一个念头,得快些看见秦栀,如今人抱在怀里,心里才踏实下来。
沈厌爱干净,秦栀让人烧了热水,待他沐浴时,秦栀过去给他送大巾,却发现他竟坐在浴桶中睡着了。
脑袋歪着,双臂横在桶沿儿,鼻间发出低沉的呼吸声,已然累极。
秦栀很心疼,也不知道他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竟累成这副模样,遂蹑手蹑脚过去,给他擦干露在外面的皮肤,他惊醒,眉宇间的戾气来不及收回,死死盯着秦栀。
“是你。”然后又软和下来,接过大巾自行擦完,换上纯白寝衣,和秦栀躺回床上。
秦栀的闺房很香很软,蔷薇水的气息环绕着他,沈厌翻了个身,把秦栀嵌入前怀,秦栀扭动了下,他闷声道:“别,老实些睡觉。”
“你压到我头发了。”秦栀小声抱怨。
沈厌没动,秦栀扭头,听到上方传来的匀促呼吸,竟又睡着了。
两人翌日辞别回了国公府,年前湘仪去了趟,同她回禀了各处账目,如今秦栀的私产都交给湘仪打理,她做的很好,比同期的大掌柜,老掌柜还要老道。
“方才过来时,姑爷见我手里拿着账簿,便让我给他看了几眼,就这两本。”湘仪整理好,递给秦栀。
正好是给青州运送补给的时间段。
秦栀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午后,她特意去寻沈厌,陆春生和宿星都不在府中,书房门掩着,夏萤正在收拾桌案,见她进来,立刻起身,将东西压到书下
,明显在避着她。
“少夫人来了,世子爷刚出门,大约半个时辰后才能回来。”
“知道了。”秦栀走过去,夏萤没有让开位置。
桌上是各种案录,不同名目的分类放在一起,被压在最下面的那本露出一角,能看到寥寥数字。
这个笔迹,好熟悉。
秦栀怔愣着,脑子里忽然轰隆一下,怎么会是他?!
第63章 第63章你这个无耻的狗东西
上元节,沈厌难得从武德司抽身出来,在别的署衙尚在休沐之时,他早就忙的昏天黑地,镇日不见踪影,许是意识到冷落了秦栀,自大狱出来便径直回府,沐浴更衣,内着象牙白中衣,外罩绯色锦缎滚金边外袍,他又扯了件银色狐裘鹤氅,穿戴整齐,便去秦家接人。
他不曾过过上元节,但曾目睹旁人过过,那时阿姐还没入宫,领着他游荡长街,看两道灯火通明,看漫天流光溢彩,人群摩肩接踵,热闹的错不开身。
有人推他一把,他也纹丝不动,但却看到了两个拉着手跨上台阶的人,那时薛岑意气风发,眉眼间俱是少年不知所谓的张扬轻狂,他紧紧握着秦栀的手,怕她被人挤开,把她护在胸前,但秦栀不领情,偏松了他的手,跟一尾鱼似的穿梭在石桥上,很快便把薛岑甩在身后。
隔着一条满是灯火的河,秦栀站在那儿扶着栏杆,狡黠的冲他挥手。
不是对他,是对薛岑。
现如今,他取代了薛岑的位置,往后呢,自己会不会被另外一个人取而代之,沈厌不确定。
抵达秦府时,袁氏告知他秦栀已经出门了,天未亮便跟家里兄弟姐妹去了长街,看鳌山灯海。
“你若是提前知会一声,她定是多晚都留下来等的,只是你在武德司住了许久,她以为今日你也不得空,她爱热闹,不喜欢冷冷清清,今夜又是京中一年到头最热闹的时候,她便带着几个丫头出了门,说是要买花灯回来。”
袁氏话里夹着埋怨,何尝不是在提醒沈厌,日子想过长久,便不能今日热火朝天,明日冰天雪地,想起来爱的不顾一切,转过头又让人觉得坠入冰窖。
沈厌揖礼,恭顺道:“我这就去寻她。”
袁氏点头:“去吧,她每年都会去河边放花灯,这个时候也差不离,你走快些,或许还能赶上。”
沈厌走后,朱嬷嬷略摇头,“姑爷性子冷了些,看着不大会疼人。”
袁氏蹙眉:“你这老货倒也不避我。”
朱嬷嬷笑:“老奴自己掌嘴就是了,不过傍晚那会儿用饭,见姑娘吃了没几口,像是有心事的模样,这才忘了分寸,夫人若怪罪,老奴只好担着。”
“你也瞧出来了。”袁氏焉能不觉,女儿随便一个表情便能叫她牵肠挂肚,这几日秦栀满怀心事,偏一个字都不肯吐露,恰好沈厌住在武德司,除了小两口闹别扭,袁氏猜不出别的。
且她稍微提到沈厌,秦栀便摆出不想搭理的模样,种种迹象表明,她和沈厌吵架了,还是冷战那种。
若能真吵起来也无所谓,就怕谁也不搭理谁,感情在冷战中渐渐就断裂了,即便能弥合,终究会有裂缝。
“姑爷但凡像旁的小郎君那般能言善道,好好哄哄姑娘,也不至于找不见人。”
秦栀就是故意避着他的。
石桥下,她过去时,薛岑已经站在那儿不知等了多久,见她出现,冲桥上招手,提着的灯笼曳出五彩灵动的光。
“这是我找人画的走马灯,贴了几片琉璃,效果不错。”他状若随意的递过去,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担心秦栀不接,直到对面伸出手,握住灯柄,他立刻缩回手背在身后,心中一阵高兴。
秦栀拨动走马灯,一幅幅图映在青石板上,就像游鱼在晃,“多少钱?”
薛岑咧着的嘴拎起:“我连盏灯笼都买不起吗?”
秦栀皱眉:“你急什么,我只是问问。”
薛岑咽了下喉咙:“问这个作甚。”
秦栀心里堵着,被薛岑顶了几句,更堵:“你少冲我阴阳怪气。”
薛岑张了张嘴,到底没再硬碰硬,但见她满脸恼怒,不知为何,心里竟有点高兴起来,“你跟沈厌吵架了?”
“怎么可能,我们俩好的很。”
嘴硬,她说谎时总喜欢心不在焉,薛岑压抑着情绪,也不再问,跟她站在一块儿,看河里络绎不绝的花灯,顺流直下,他想起早几年,和秦栀过节时买好多盏灯,他怕她写不完心愿,通畅都会包圆,由着她随便写,写完便依次往河里放,满满当当挤在一起,他又会找个杆子帮着通开。
“薛岑,长大后你也会对我这么好吗?”
“当然。”
“你要是变了呢?”
“怎么可能,我这辈子都只喜欢你一个,一辈子不变。”
“你发个毒誓。”
“怎么发?”
“你就说,如果你敢对不起秦栀,往后都没有肉吃。”
薛岑笑:“那你还是心疼我,这怎么算是毒誓。”
“怎么不算。”
“好,你说的,可别后悔,我薛岑若敢对不起秦栀,一辈子吃不到肉。”
走马灯在秦栀的拨弄下越转越快,光影仿若流年,时而投到青石砖上,时而投在脚面,薛岑抬起眼皮,余光觑到秦栀隐隐不耐烦的脸,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疑。
沈厌惹到她了。
薛岑很高兴,不由分说跑去小摊前买了两盏荷花灯,拿给秦栀,又取来笔,努嘴:“把烦心事写上,放出去,明早醒来全都好了。”
秦栀瞥了眼,这回没接,她约薛岑出来,实则是想借其大理寺少卿的身份,问些事,但真见了薛岑,又觉得事情棘手,不好开口。
“你别对我献殷勤了,没用。”她径直打断薛岑的遐想,“我找你是有事想请你帮忙,不是为了叙旧情,也不想让人觉得你我还有旧情。”
所以选在人来人往,无人注意他们的时候。
薛岑不意外,他知道秦栀为人,但仍高兴:“遇到事你能第一个想到我,证明你心里还有我。”
秦栀:“你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我第一个想到你,是因为这件事只能找你,还是那句话,你肯帮我,我感激不尽,你不肯”
“那又如何?”薛岑上前一步,瞳仁里不时炸开微光,他似笑非笑的看着秦栀,手里的荷花灯映着他面庞如火,还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秦栀在脑子里过了遍说辞:“大理寺最近有没有在查军中事务?”
到底没敢提青州。
薛岑挑眉:“你担心安国公?”
“你只说有没有。”
“有,但从前查过,现如今不再查了。”
大理寺若没有暗查闻人奕,想必刑部也不会查,这种腌臜行径交给武德司,还真是应了坊间对武德司的称呼,“爪牙”“鹰犬”“毒蛇”。
隐没处为嘉文帝斩掉所有危机。
秦栀呼了口气,攥着灯杆发呆,沈厌瞒着她,根本不打算告诉她了,那种人便是再怎么询问,再怎么倾注真心,他都不会相信对方的诚意。
自己也着实犯傻,还妄想彼此坦诚,到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沈厌便是块捂不热的冰,便该自己个儿在冰窖里待着。
可恶。
“我写好了。”薛岑蹲在地上,把笔举起来,“该你了。”
还剩一盏荷花灯,秦栀犹豫了片刻,便立时俯下身,薛岑自然地接过走
马灯,替她照明,秦栀避着他写字,写了很久,又警觉的看他一眼,走远些,将花灯放到河面,拨水,花灯缓缓移动,很快同别的荷花灯混在一起。
“那边有最高的鳌山,听说是南边来的匠人制作,花了两三个月时间,连陛下都夸赞他是圣手神作,咱们过去瞧瞧。”
薛岑盛情邀请,但秦栀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没了兴致,准备回府。
“就这一回,你都不肯?”薛岑放低语气,颇有种央求的意味。
秦栀想了想,就在薛岑以为她会心软的时候,秦栀从荷包里捏住两粒小银豆,“走马灯的钱,只多不少。”
说完,也不管薛岑如何表情,转身带着红景和红蓼踏上台阶,离开了河岸。
“四娘,你过河拆桥。”
秦栀回头,冲他笑笑:“对,所以以后千万别上当了。”
沈厌冷眼旁观完这对青梅竹马的叙旧,眉眼淡淡,瞧不出有任何异样,陆春生和宿星带着那盏荷花灯折返,抖了抖底下的水,呈给沈厌。
他们辨物能力很强,只消一眼便能记住秦栀放的那盏于别的有何不同,只是打捞费了点力气,找船夫赁了一刻钟的船,这才完好无损的拿到花灯。
两人谁也没敢看,只知道荷花灯上的字迹密密麻麻,心道少夫人愿望还真是有点繁琐。
沈厌捏着那盏荷花灯,凝视良久,很好,全然不用猜了,她对闻人奕,简直关心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秦栀回去后,袁氏纳闷:“怎么没跟姑爷一起?”
“他找我去了?”秦栀意外。
袁氏道:“你走后半个时辰他便来了,我让他去河岸边找你,说兴许会碰到你在那儿放花灯。”
秦栀:
“或许是错过了。”
秦栀在家里住到二月初,国公府文瑶来请,道宫里贵妃近日来不大安宁,想见见家里人,陛下允了。
袁氏瞟了眼,朱嬷嬷为秦栀收拾的礼物不少,进宫奉给娘娘也不算失礼,只是女儿在家住的越发习惯,不仅给未出生的小外甥绣了肚兜袜子,还准备绣小鞋子,这模样像是准备常住。
“你这次回去,先别回家来了。”
秦栀抬头:“为什么?”
“总之你不许再回来。”袁氏不说,秦栀自己也明白,哦了声,带着礼物径直从秦家去往宫城。
马车远远停下,秦栀撩开毡帘,看到早已候在宫墙处的沈厌,他没进车里,站在外面任凭细雪掉落头上,肩膀,像一尊冷面佛。
秦栀提着衣裙下来,他伸手搀住她的胳膊,将人半抱下来,秦栀刚要踩地时,他却将她抗着走到了安国公府车前,单手撩开帘子,把人塞了进去,而后自己也坐进去。
车内宽敞,但他进来后便显得有点逼仄。
秦栀往里挪,摸到暖炉覆过去手,她不是委屈自己的性格。
“隔我远些,凉的很。”见他靠近,秦栀将手炉放到当中,沈厌衣袍上的雪花立刻融化,变成一绺绺细流,缓缓滴到地上。
沈厌便不动,少顷解开鹤氅抛到外侧,自己则坐到秦栀对面,搓了搓手,倚靠在车壁上。
他没想好怎么开口,毕竟两人默契的冷落着彼此,虽然都没提为了何事,但沈厌觉得她该明白。
秦栀懒得置喙,下车后,两人跟在小黄门后,默不作声的走,直到珠镜殿上台阶湿滑,沈厌抬手想扶她,她没交出去手,正要去抓栏杆,沈厌一把攥住她的手背,将她的手包裹起来。
在她说话前,拉着她,阔步往前。
两人在偏殿坐了会儿,待身上的寒气全无,初兰便过来,将他们领到前头见客处,贵妃正靠着软榻休息,手边还放了本医书,约莫看不下去,才翻了几页便压在案上。
“近日来总也睡不好,吃的倒是不少,徐叔方说本宫很可能早产,本宫心里不大安稳,便借着召见你们的机会,想问四娘几句话。”
“娘娘尽管吩咐。”
沈贵妃笑:“跟厌哥儿一般唤我阿姊就行,自家人别弄生分了。”
秦栀垂首不语,心道或许很快就不是一家人了,还是生分点好。
她实在受够了,这段日子越冷越清醒,总觉得自己不该太自以为是,觉得沈厌会在她的感化下有所改变,事实证明,她是异想天开。
那便得早些说清楚,不能再这么拖着了,没意思。
但,青州的事还没着落,那日在书房只瞥见几个字,令她大为惊讶,便知闻人奕身边何等危险,嘉文帝又是如何盼着早日解决了他,而沈厌,约莫也不像自己所期冀的那般理智,或许还有别的诱惑,诸如沈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子。
总之,他对她隐瞒颇多,也不再值得她去信任。
秦栀需要知道沈厌他们究竟查到了什么,查到哪一步,又与嘉文帝交接到何等地步,她没有一点思绪,仿佛只有那个书房才能告诉她答案。
“四娘?”
沈贵妃摆摆手,探出手腕子。
秦栀回神,略倾身上前,说了句:“我只懂点皮毛,若哪里说错了还望娘娘见谅。”便给贵妃搭脉。
这一胎实在要紧,也难怪沈贵妃如此重视,重视到连徐叔方的话也不敢全信。
沈贵妃抬眸瞟了眼立在旁侧的沈厌,沈厌别开视线,她便知道这两人怕是闹别扭了,遂趁着秦栀替自己把脉的时候,想要替他们说和一番,毕竟自己的弟弟是何德行自己最清楚,天塌了也决计不会认错低头,宁可被压死,被憋死,也好过丢了面子死的痛快。
“上元节,厌哥儿可陪你去游街了?”
沈厌攥了攥拳:
秦栀连头都没抬:“世子忙于正事,不曾得空陪我。”
沈贵妃睨了眼沈厌,又问:“那他可给你买了礼物?”
沈厌唇角抽动。
秦栀:“世子不屑于此等玩物丧志之事。”
“那他还真是活该。”
沈厌:“娘娘在把脉,便别说话了,省的影响判断。”
沈贵妃觑他一眼,唇畔含笑:“瞧瞧,他就是这么别扭,四娘可莫要同他置气。”
秦栀眼睫翕动,轻声说道:“不敢。”
这便是生大气了,旁人便是说再多也不如他们自己说开,吵开,沈贵妃噤声。
约莫盏茶光景后,秦栀将手从她腕上挪开,起身回道:“确如徐太医所言,娘娘和皇子一切安好,如今娘娘脉象滑数有力,可见即将临盆,需得提早预备好生产之事,不可懈怠。”
沈贵妃轻蹙眉心,问道:“为何会早产,可是有些许不妥?”
“娘娘放心,只是宫中补品繁多,娘娘和皇子都不曾被怠慢着,故而补给足够,皇子长得略大些,可能入盆早,也不一定提前生,横竖早早有所准备,不至于被动。”
说法倒是跟徐叔方一致,沈贵妃仍半信半疑,收回腕子,将广袖落下。
“本宫生产时会不会危险?”
俞嘉宝的死对她来说是一辈子的噩梦,不可能忘掉,从床榻间流下来的血,这些夜里悉数流到了她的梦里,每每半夜惊醒,再入睡便很难,喘不过气,憋得感觉下一刻便会死去,她不得不起身披着衣裳推开楹窗,冷风吹来时,她才觉得解脱,胸腔里才不那么憋闷。
她很怕赴母亲后尘。
秦栀摇头:“贵妃身体康健,不要胡思乱想。”
两人在珠镜殿待了少顷,趁着天色未黑,离开宫门,这时雪下的大了,鹅毛一样洋洋洒洒,走路时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你今晚还去武德司吗?”秦栀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沈厌侧脸看她,她很安静,并不生气,像对陌生人一般,他心里瞬时忐忑起来:“有事?”
没有回答,是在逃避。
秦栀点了点头:“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那你今晚到底有没有空?”秦栀不给他任何回避的余地,“有空,就跟我回昭雪堂谈,如果没有,改日再谈也可以,你告诉我准确的时间。”
沈厌很不安:“秦四姑娘,我可能最近都没有时间。”
秦栀站定,仰头看着他:“所以,你何时才有空呢?”
风雪迷眼,两人的氅衣被吹得猎猎作响,沈厌抬手,想帮她扶起来兜帽,她后退一步,自行抖落了雪片,严丝合缝的盖在发上,系了带子。
“还是今晚吧。”
昭雪堂提前烧了热水,西侧间调好水温,文瑶带着奴仆们退下,合上门回到各自房中。
秦栀解了氅衣,随手放在屏风处,沈厌瞥了眼,走上前拾起她的,将两件氅衣一丝不苟的挂在衣桁上,确认系
带都朝同一方向后,这才慢慢踱步过来。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他问,一如既往的平淡冷漠。
秦栀笑:“你坐下,今晚不用洗了。”
沈厌坐在她对面,想握她的手,她缩回袖中,他抬眸,对上那双温柔的桃花眼,连生气时都很深情的眼睛,此刻有些疏离。
“你在帮嘉文帝暗中调查闻人奕,调查青州军中事务?”
“这是我的本职。”他没有否认,在听到闻人奕三个字时,眼神变得阴沉刻薄,“武德司原本就是为陛下铲除奸佞的。”
秦栀咬唇:“你相信嘉文帝,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
“那是什么?”
“我只是不相信你在情感支配下做出的判断。”他尽量平静,可说出的话泄露了心底的阴暗,片刻后,又道,“因为闻人奕而做出的判断,不值得信任。”
“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最小气,最小心眼的男人。”秦栀忍不住气笑,“就只是为了这个,你便不肯与我联合,反助纣为虐帮衬嘉文帝?你明知道这是陷害忠良,还是要做!”
“我一向都是锱铢必较的,秦四姑娘不会今日才发现吧。”他索性顺着她的话说,贬自己越狠,越觉得舒服,“他若是忠良,若是毫无瑕疵,没有人能陷害的了。”
“你敢说你自己经得住查?”秦栀轻拍案面,“你就完全清清白白,没有一丝瑕疵吗,沈世子?”
沈厌抬眸,轻笑:“你为了闻人奕,跟我站到对立面,这就是你说的喜欢我,特别喜欢我。”
沈厌知道,他在插科打诨,胡搅蛮缠,颠倒是非他只是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测,坐实秦栀的薄情。
没想过目的,纯纯为了现下这口郁结之气,也没想过后果,怕一想,就没了这破釜沉舟的勇气,怕对她低头,从此被捏住了后颈,任她为所欲为。
“自私狭隘,偏执卑鄙。”秦栀一字一句咬牙说道,“你是不是已经把证据交给了嘉文帝,只等着合适时机,将闻人奕打入必死境地?”
最后一句试探,她知道沈厌一定听的出来。
“你让人送去青州补给,不择手段购置私冶铁器,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你当真是大公无私呐,秦四姑娘。”
话要说的狠,才能往彼此的心窝上捅,这是吵架该有的骨气。
很好,两人都施行的变本加厉。
就怕谁给谁留了余地,省去了不甘心。
秦栀恼了瞬,忽而反应过来,听这话,是还没把东西给嘉文帝,不由态度软了些:“能不能听我的话,不要再查了。”
“不能。”
“你非要跟他过不去?”秦栀刚歇下的火腾的涌起来,坐不住,便站着居高临下看他,“他即便有错,也只是为了青州城的百姓,没有任何私心,他不是朝中那些趋炎附势只为功名的大臣,他是我见过最光明磊落的人,你若非要查他,我只能”
“只能什么?”沈厌攥紧了双手,神情变得极其古怪,他隐忍着,等她说完威胁的话。
秦栀深思完,开口:“我只能跟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何不说的再明白些?”沈厌眸色郁黑,笑着,往前踱步来到秦栀面前,几乎是脚尖抵着脚尖。
秦栀想退,被他从后握住细腰,圈进自己的桎梏中。
压迫袭来,他狭长的眸子沁出愠怒,秦栀看的一清二楚,仿佛自己再往下说,他便会做出极端行为,但秦栀既准备好了摊牌,便不打算撤退,她微仰起头,决绝的说道:“那你听好了,听清楚了。”
沈厌眯起眼,颔首。
“我要跟你,和离!”
话音刚落,她脚就离了地,沈厌拦腰将她抗在肩上,不由分说阔步向前走去,天旋地转间,她被“扔”到床上,在她想撑臂挣扎爬起的瞬间,他便覆落下来。
钳了她的手腕,摁到脸侧,她转头便咬,沈厌不出声,低低喘息着,而后单手擒住她的双腕,直接压到了头顶上,她左右扭动,挣不开,屈膝便踹。
沈厌反应快,堪堪避到旁侧,她又要动时,沈厌用右腿横过她双膝,紧紧固住。
“你敢碰我?”秦栀恶狠狠地瞪他,想用气势逼退他。
沈厌的视线从她张合的唇瓣,一点点挪到她泛着水光的眸上,她的威慑毫无作用,反而极具诱惑,他要让她闭嘴,闭眼,不准再为了闻人奕说出那样可恶的狠话。
他亲上去,含住她的唇。
她根本没法被驯服,执拗的反抗,咬破他的下唇,还在往外推拒,又咬破了他的舌尖,简直野蛮急了。
可沈厌说不出的冲动,这样的对抗激起他内心的雀跃,他很喜欢,但还是要克制,压抑,不能让她觉得自己轻易就被拿捏。
他一声不吭的占领,在她咬住自己肩膀时,听到闷闷的抽气声,她抖了下,尖牙松开。
沈厌紧紧抱住她,再次挞伐。
“你这个无耻的狗东西。”
她低声咒骂,想忍住他带来的一切反应,但身体的本能无法克制,而他又故意撩拨,她很快红的不成样子,像烂泥,自己都想唾弃。
“狗东西!沈厌你这条狗”低呼盖过前言,秦栀的手腕被松开,立刻像小兽般扑了过去,又捶又打,将他白净的胸膛后背抓出血痕。
秦栀有些下不去手了,愣了瞬,看着指甲里的血肉,又看向他,他不在意,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后腰,淡声说道:“怎么不抓了,继续。”
变态!
他这夜有很多念头,疯狂的无耻的,想彻底把人留在自己身边的龌龊念头。
他甚至想留在里面。
但想到秦栀说的害怕,他不得不克制住,在濒临绝望的一刹,急急收势。
秦栀不知他如何状况,还想掐他,他忽然埋到她颈间,用极其沙哑的嗓音警告:“别再乱动了。”
与此同时,他颤了下。
秦栀觉出来,下意识便绷紧了自己。
“你别”沈厌懊恼,瞥了眼秦栀,倏地起身,翻到旁边背对过去。
尽管很快,但秦栀还是看到了。
那条脏脏的,绵长的银白色线条,她的眼睛被烫伤了。
“下流!”她骂,脸通红,便要起身去西侧间沐浴。
沈厌一把抓住她手腕,依旧背对着她,或许是自己太过狼狈,或许还没处理完窘态,他哑着嗓音说道:“你要再说那两个字,我就弄死闻人奕,我说到做到。”
第64章 第64章少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秦栀从来不是受人威胁的性子,她若做了决定且认为是正确可行的,即便迫于形势不得不暂时沉默,日后迟早也是要绝地反扑的。
沈厌提醒她,不允许再说“和离”二字,那她便不说了,横竖两个人分开,也不只有和离才行,在那之前,她得去做完该做的事,拿到想拿的东西。
沈贵妃到底提前了半个月生产,珠镜殿内早已备好稳婆宫婢,十数个待产守在偏殿,更何况徐叔方等太医院老手,饶是如此,贵妃生产时亦遭了不少罪,途中喂了两回参汤,这才勉力诞下皇子。
嘉文帝龙颜大悦,因贵妃产子特下令官员休沐三日,百姓减免两成赋税,刑狱处罚亦随之减缓,可谓普天同庆,皆贺皇子降生。
“他是福星,才生下来,便又降了场春雨,正是农耕好时节,朕会为咱们的孩子取个像样的名字。”
嘉文帝伸手抚弄沈贵妃略显憔悴的脸,“贵妃辛苦了。”
沈贵妃歪头,蹭了蹭他燥热的掌心:“能为陛下诞育皇嗣,是妾的荣幸。”
惠妃之子为赵宗,良妃之子唤赵贺,嘉文帝会为三皇子取什么样的名字,沈贵妃暗暗猜想,他如此隆重的铺垫了喜悦,定是已经有了主意,她的孩子,注定不被轻视。
“朕观启字,蕴有开天辟地之象,含九五御极之威,恰似朕执圭承天命,裂帛开新元,如红日破晓,驱散长夜昏暝,又如玄甲铁骑踏破关隘,拓土开疆。
此字锋芒暗敛而雄浑自彰,既合社稷肇兴之兆,亦喻朕躬振衰起弊,垂拱而治之宏愿。
今赐吾儿为启,望启能效朕之魄力,威江山社稷破开只顾,再启华章。”
垂首跪立的起居郎笔尖一顿,在万般惊骇中一字不落的写下,偷偷吁了口气,大局已定,这天下也后继有人了。
沈贵妃惊骇,撑着自己便要坐起来,嘉文帝扶着她肩膀,把人靠在自己怀里。
“贵妃可喜欢?”
“妾惶恐。”
“贵妃该明白朕的苦心,也该知道朕对你的厚望,只要你生下皇
子,便一定会是太子,东宫之位,不可能落在旁人手中。”
他摩挲着沈贵妃的细指,挪到唇边亲了亲,“朕和贵妃的孩子,合该是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不论他要什么,都不必惶恐,是他该得的。”
毕竟,他有镇守雁门关的外祖父,有驻守徐州的舅公,还有个无所不能的表叔公,他做太子,他们才不会生出异心。
嘉文帝将贵妃环在身前,温柔开口:“朕年岁比你大许多,如今看到启儿如此娇嫩小巧,愈发觉得自己老了,便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朕既想看着启儿长大,又怕不能如愿”
“陛下,您是天子,天子万岁。”
嘉文帝不禁笑道:“那是妄念,朕知道自己的身子,想提早为你们母子俩打算。”
沈贵妃揪住他的衣领,垂下眼睫,做出十分乖巧温顺的模样:“妾和启儿,全仰仗陛下庇佑了。”
嘉文帝立赵启为储君的诏书很快经由中书省拟定,门下审核后,成为正式政令交由尚书省执行颁发,旨意下达后,京中不少官员议论纷纷。
一来对于贵妃这胎他们早就有所猜想,知道若是皇子约莫日后便会立为太子,安国公府的根基在那儿,大皇子和二皇子争不过。二来虽对此事毫不意外,但这旨意颁发的未免为时过早,孩子尚未满月,便承如此厚重之恩,故而众人猜疑,嘉文帝的身体会不会出现了状况。
沈厌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徐叔方已经是沈家人,他询问过,徐叔方也说嘉文帝境况不佳,恐没几年寿数了。
秦栀不信,一个字都不相信。
“你不觉得太凑巧了吗?”她如今暴戾的要命,稍微对上便毫不留情的讥讽,像是小狼终于脱了羊皮,在他面前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贵妃产子,嘉文帝身子不好的消息便传播出来,焉知他不是为了给你或是同你这样的人听的,要你们以为他没有私心,当真是全心全意为孩子考虑。
如此,不论他做什么决定,都是出于大局,而非单纯的嫉妒,而你们也会毫无后顾之忧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为他驱使,成为他为所欲为的利刃,毒箭,去除掉他想杀的所有人,还要出于正义的目的。”
沈厌不语,翻看桌上的案录,她走过来,伸手盖在纸张上,他还是没抬头,她便变本加厉的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看向自己。
“他是不是又让你做坏事了?”
“怎么算坏事。”他永远平静,回望过来的眼神夹着一丝黠趣。
“你不要跟我装傻。”
沈厌笑,侧头避开她的手指,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听你的话,扶持沈达从殿前司到禁卫军,如今他在副统领身边做的很是得心应手。我还听你的话,叫人往肃州送了几车京城土产,你说怕萌萌在那儿想家,我把给买的小物件也搁进去。
岳丈前些日子举荐了陈家七郎入崇文馆,不知道得罪了左相之子,是我在从中斡旋。
卫戍阔和你二姐姐夫妻恩爱,举案齐眉,我也没少帮秦家说话。
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无不答应,我自认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唯独青州,我只这一件事不曾听你劝告,你便对我冷言冷语,没了耐心,你不觉得对我很不公平吗?
秦四姑娘,我和闻人奕,究竟哪个在你心里占得分量更重,你自己分的清吗?”
秦栀怔住,搭在案上的手蜷了蜷,她隐约觉得不对劲儿,但又觉得很在理,可不对就是不对,他很聪明的避开了问题,将局面打乱,活成稀泥。
“如果当初没有赐婚,没有嫁给你,公府的事也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你付出很多,我未必就比你少,或许更多,在看不见的角落,在日益繁琐的家常,你要清算,便要算的彻底,别太自私。”
关乎原则,秦栀既不吃硬,也不吃软,她坚持自己所想的,所认定的,即便对方如何狡辩,她听不进去,也不会受他一点影响。
“你知道我们两个现在的矛盾点,只是青州。”
“不是青州,是闻人奕。”沈厌曲指叩了叩案面,“是闻人奕,不是青州。”
“我同你说过,当初是我一厢情愿喜欢,他没有回应,”秦栀摇头,“不对,他不是没有回应,他直接拒绝了我,连片刻犹豫都没有,我跟他清白光明。”
沈厌嗤笑:“伪君子。”
“你说什么?”秦栀反问。
沈厌起身,再怎么持重也掩饰不住浅薄冲动的年龄阅历,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对自己的妻子有着极致狭隘的占有欲,他不允许任何除自己之外的男人同秦栀扯上关系,一丝一毫,都不行。
“我说闻人奕虚伪,若当真不喜欢你,大可不必让你喜欢上他,既让你对他青睐有加,那日常决计少不了勾引,不过是你单纯,不曾察觉罢了。”
秦栀气的脸通红,半晌吐出几个字:“他又不是你。”
沈厌僵住,冷眼望着她,许久没再开口。
“若有一日,有人绑了我和闻人奕,让你去赎人,你救谁?”
“两个一起救。”
“只能救一个。”
“我有的是钱,劫匪要多少给他多少,不光能救两个,还能救二十个,两百个,再多我也救得过来。”
“你就只能救一个,救我,还是救闻人奕。”沈厌异常固执。
又来,又要上前,又要不由分说把她扛到床笫间,用最热烈的行动结束谈话。
秦栀悄悄摸到香囊处,视线盯着沈厌的眼睛,已经黑沉的如同泼墨苍穹,积压了浓烈的风暴,快要压不住了。
“两个都救。”
“不行,你只可以选一个。”他步步紧逼,自桌案后挪到自己身前,近在咫尺,“告诉我答案。”
秦栀捏住了香囊,一字一句说道:“那你选我还是选沈贵妃,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嘉文帝。”
沈厌怔了瞬,抬眸:“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是你,阿姐是阿姐,陛下还是陛下,与我和闻人奕没有可比性。”
“我便非要你选一个呢?”秦栀反客为主,将话题抛回去。
沈厌乜了眼,不觉有何意味:“只要我选你,阿姐也会选你。”
“这跟我答两个都选,没有分别。”
“就是不一样!”他逼到跟前,将她堵在屏风处,空气都被掠夺干净了。
“秦四姑娘,你选谁?”
秦栀咬了咬唇,睫毛轻颤,摸出药粉的同时,冲他莞尔一笑,挥手道:“就不告诉你。”
一阵烟雾,极快的冲入鼻间,然后便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倒地时,沈厌下意识想抓到什么,但尚未来得及,人便失去了意识。
秦栀手垫在他后脑勺,被他拽倒,整个人趴伏在他胸前,想起身,他的手勾着她的衣摆,挣不出来。
“真是坏东西,狗东西,亏得我有准备,还想故技重施。”
秦栀拍他的脸,没好气的掐他腮颊,拧他胳膊,戳他腰窝,一通报复后,拿剪子剪断一绺衣摆,抽出手站起身来。
红景和红蓼早早准备好了衣服,听到动静,便将收拾好的包袱挎起来,里面有换洗的衣服还有金银细软,但多数都是缝在衣服夹缝里的银票。
出门碰到文瑶,秦栀招手:“世子有些累着了,他不吩咐别去打扰,另外让小厨房备些醒酒汤,起来后给他喝上两壶。”
“少夫人这是要去哪儿?”文瑶疑惑。
秦栀咳
了声,道:“姐姐身子不舒服,我回去看看,傍晚就能回。”
文瑶得令,福礼后目送其离开。
赶车的小厮原就是秦家人,利落的掀开毡帘,待三人坐进去后,扬鞭赶马。
红景和红蓼在车里掩着帘子,秦栀趁机换下来衣服,换上包袱里的男装,这还是先前在沂州时做的,回京时全带了回来,不成想这么快便派上用场。
不过成婚后,自己仿佛圆润了些,尤其是前头,她不得不多束了两层棉布,这才瞧不出异样。
拿着文书路引,他们一路未停,待到天黑时,已然抵达郑县,入城后便挑了家客栈住下,解车喂马,顺道打听了明早往青州方向去的商队,打算给些银子结伴同行。
躺下后,秦栀难免想到沈厌,这个时辰,药效已过,约莫人该醒了,狗东西,还真是恃宠生娇了,不该开始便对他那么好,长高了期待,总也不肯满意,任性起来也没个节制,就是要冷落冷落,给他点反思的时间和空间。
若他肯改,她也愿意回头,左右不过是闹了一场,她还记得他的好处。
若他执迷不悟,那留在匣中的信,便是他们两人的结局,没必要再继续绑在一块儿。
秦栀不知他会怎么选,这个时候,她也决定不再为难自己,将混乱推给沈厌,路怎么走,他自己做决定,是敌是友,他来掌控。
赶了一整天的路,秦栀困极,很快昏睡过去。
京中昭雪堂,有人却异常烦躁,秦栀给他留了东西,是一张纸,随便卷起来塞到他革带间,不用想,她塞的时候神情有多嚣张。
但打开来,沈厌还是觉得低估了她,
“若是选我,咱们后会有期,若选旁人,咱们一刀两断。你不让我说和离,我便不说,横竖还有其他法子,沈厌,你再不听话,再闹下去,我便休了你,我也说到做到!”
他警告的话,她原样还回来,甚至用更加恶劣的态度。
沈厌捏着那张纸,捏成一团,又难以置信的展开,再看一遍,再攥成团,反复几回,他深深吸了口气,不是在做梦,秦栀跑了,不仅跑了,还想帮他丢掉。
她不想要他了。
出门,文瑶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等着沈厌问话。
“少夫人离开前,都去了哪些地方?”
“去过观澜堂,开小库房拿了点东西,而后又去了趟书房,夏萤在那儿,两人说过话。”
如此,沈厌又去往书房,本想一脚将门踹开,到底忍住了,一把推开,夏萤怔住,见是他,忙自书架前抽身,前来揖礼。
“少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夏萤:“没说什么呀。”
沈厌蹙眉,神情冷冽的令人不敢直视,夏萤复又赶忙回想一番,踌躇道:“少夫人问我在这儿做什么,我说日常整理书册,分类案录,她便自己往里面书架去了,我想着世子爷自来都是默许少夫人翻阅里面的书册,便没阻拦。
少夫人待了有盏茶光景,便离开了书房,没再说别的话了。”
沈厌想起什么,正要去寻,扭头觑向他们,“出去。”
书房里静谧下来,他疾步走到搁置着匣子的书格处,自从秦栀发现他的秘密后,他便特意换了位置,用其他书目做遮掩,却还是被她找到了,匣子启开处有指印,她打开过。
沈厌的脸一热,喘了几下,取过来打开,一页页翻看,翻到最近写的这几张,忽然脸涨红。
“沈世子,你真的要去做嘉文帝的狗吗?”
“你明明说过,要做秦四姑娘的狗狗,你都忘了吗?”
他口干舌燥,手指哆嗦着,又翻了一页,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没有字,只有一幅潦草的画,三两笔勾成,却足以叫他呼吸加重。
画中女郎穿着半透的罗衫,倚靠在藤椅上,勾起的脚趾抵在对面,那人一本正经,广袖大衫下的一只手,却早已覆在女郎的膝间。
这是他们曾有的姿势,被她大胆的画了出来,这是她特意画给他看的。
最后一页,简直是在质问,逼问。
“你知道我不是说说而已,也知道我的脾气,沈世子,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等你做选择。”
夏萤忽然惊呼,隔着楹窗仍能听到她的喊声:“世子爷,东西好像不见了。”
方才她没注意到,但现下仔细一想,原本搁着青州案录的位置好像被几本厚重的书籍替换,因厚度相仿,她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厌装好匣子,走到案前推开那些书籍,果然,她把不利于闻人奕的卷宗案录,全偷走了。
简直是,太肆意妄为了。
他一口气顶到喉咙,下不去,快要往上冲至颅脑,浑身血液横冲直撞,理智全失,克制全无,他很想把她抓回来,问她究竟为什么?难道要舍弃他令投闻人奕去了吗?
他哪里做的不好,当真不如闻人奕吗?
平心而论,那些卷宗案录,他的确是有意让她发现的,起初几日没有动静他还有点窃喜,当她终究还是更在意自己,那时他心中便有了答案,只要她最在意他,他便什么都听话,都听秦栀的。
然今日她携卷而逃,将沈厌那点低三下四的念头悉数摁了回去。
心烦意乱之际,他不知该怎么纾解,也不知为何忽然就来到了大理寺门前。
然后就看到了薛岑。
薛岑自然也瞥见了他,原本公事公办的脸登时绷紧,眼睛充斥着敌意,就像一条丧家犬忽然碰到了劲敌,通身上下都呈现出战斗状态。
沈厌慢慢就平复了下来,是了,要冷静,不然就会变成跟薛岑一样的下场。
做狗很好,但没人要的狗,很可怜。
想摇尾乞怜,都找不到想要的主人,啧啧,薛岑这副模样,简直将野狗的凄凉惨状勾画的入木三分。
幽怨,悲凉,憎恨,无奈,不甘,愤怒就是这种姿态。
决不能变成第二个薛岑。
沈厌深吸一口气,忽而冲薛岑诡异的一笑。
薛岑皱眉,怀疑沈厌吃坏了东西,脑子崩了。
沈厌还在笑,边笑边朝他踱步而来,站定后意味深长的开口:“薛少卿,你或许不知,今日帮了我多大的忙。”
薛岑:“你是不是有病。”
沈厌:“是有一点。”
薛岑:
“你是来找我炫耀的?”
“不是,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薛岑虽没听明白,但从沈厌嘴里冒出来的,大抵不会是什么好话,于是冷冷一嗤:“你不必在我面前找存在感,我根本就不在意,今年上元节,还是我陪四娘过的,我们写了花灯祈福,她还收了我的走马灯。”
“那得多谢你帮我陪她,还有走马灯的钱,我想秦四姑娘应该给了两倍多。”
薛岑被噎住,瞪着他看了半晌,恼羞成怒道:“你这个阴诡卑鄙的狗东西,竟偷偷尾随我们,好不要脸的玩意儿,怕是早就看上四娘了吧。”
自秦栀嫁到公府,薛岑才逐渐回过神来,沈厌那厮对秦栀的态度,根本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蓄谋已久,像一条撵不走的流浪狗,闻着味便跟来了,恶心人的东西。
沈厌摸索着扳指,轻笑一声,颔首道:“对,当年见她第一眼,我就盯上她了,可惜,那会儿她眼里只有你,根本看不到别人,我只能默默观察,还好,机会被我等到了。
你蠢的把她推开,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说到这儿,你不知那时我多高兴,还特意为你开了两壶桃花酿,当时我们还不认得,否则必然要请你喝的。”
薛岑攥了攥拳,忍下想捶他的念头:“我与四娘有十几年的情意。”
“可我娶了她,她是我沈厌的娘子。”
“或许很快,你的下场就会跟我一样。”
沈厌掀眸,轻飘飘说道:“险些真的就一样了,幸好过来这儿看到你,脑子瞬时便清醒许多。”
薛岑:“你是何意思?”
“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我
只是单纯的”沈厌抬手,掸了掸衣袖,长眸轻眯,笑道,“不想变成下一个你。”
“走了,多谢薛少卿。”
他留给自己一个背影,轻松意气,还带着几分讥嘲和轻狂。
薛岑被气笑了,说不出话,他想,沈厌这条狗,太特娘的疯了,真想,把它四条腿全敲断了,叫他去找四娘,叫他一辈子都找不到四娘!
沈厌进宫后,先去了趟宣政殿,嘉文帝倚靠在圈椅上昏昏沉沉,看起来精神不济。
辜宾躬身提醒:“陛下刚用了安神汤,才眯了一刻钟,您坐在这儿等等。”
花梨木案上摆着茶水果子,博山炉不断涌动着白雾,龙涎香的气味漫开,不多时,沈厌便觉得自己被浸透了,抬起衣袖嗅闻,这味道太冲,将蔷薇水的气息全数压住,他蹙眉,不悦。
徐叔方进殿时,沈厌已经在偏殿等了半个时辰,嘉文帝还未醒来。
“陛下近日都是这般疲倦吗?”沈厌沉声询问。
徐叔方点头:“朝政繁忙,陛下又忧心贵妃和太子殿下,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时间吃不消,体力跟不上了。”
“原是如此。”沈厌暗暗瞟了眼立在殿门处的辜宾,指间茶盏微转,余光觑到徐叔方揩汗的动作,抬眸,徐叔方端起茶来,避开他的注视。
第65章 第65章比当年要高挑些,人也圆润一……
徐叔方刻意回避的眼神,令沈厌垂眸深思,不是他过于谨慎,而是身为武德司指挥使长期面对审讯的犯人,最自然而然的反应,他太清楚这种欲盖弥彰的神色意味着什么。
龙涎香的气味依旧浓烈,偏殿内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极为古怪,沈厌轻抿一口茶,茶已微凉,如同此刻他捉摸不透的局势。
错综复杂到一时间无法理顺。
在他和沈贵妃认为徐叔方是自己人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们可能犯了致命的错误,从最开始,徐叔方或许不是被动牵扯出来的,而是有人故意将他送到他们面前,主导后续事件的发展,所有一切,皆从徐叔方的讲述开始,他是源头,也是决定事情走向的关键。
如秦栀所言,此人出现的蹊跷,引导他们发现当年俞嘉宝之事的顺利成都更加叵测。
极短的时间里,沈厌几乎已经得到答案,徐叔方是嘉文帝的人,自始至终都是。
也就是说,嘉文帝换掉陆琼,换来徐叔方,是他早就筹划好的一步棋,目的就是将俞嘉宝的死引出来,将沈厌与安国公及闻人奕的纠葛冲撞起来,让他们猛虎相争,各自损耗。
安国公同样是知情人,为何宁愿被沈厌误解,却一句话都不解释,明知嘉文帝的阴毒,还是只选择避而远之。
沈厌垂着眼皮,细细想着,像他们这两个人,最是爱惜自己的名声地位,如若知道委屈却往肚子里硬咽,说明他本来就不委屈,或许还有更大的把柄握在彼此手中,是互相拿捏,并非单方面的扼制。
会是什么秘密
难道真如秦栀想的那般,当年母亲临产当日出门见了嘉文帝,两人谈话内容并非像嘉文帝所说,是母亲和闻人奕的流言,而是别的隐秘,让母亲得知后无法平静的隐秘。
到底是什么呢?
“世子爷,陛下唤你过去。”
嘉文帝抬手揉额,看见沈厌时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在对面。
“有件事朕想单独告诉你。”
殿内无人,连辜宾都去到外面候着。
沈厌应声:“微臣洗耳恭听。”
“为防太子年少根基不稳,令有心之人趁虚而入,扰乱皇权,朕欲在今岁夺闻人奕的兵权,青州军和青州百姓对他唯命是从,想要用几个案宗将其拉下马,断然没有可能。
朕思来想去,决定予其重任,命其领五万兵马清剿高句丽和百济叛军,他去岁年尾由一场小规模的海战赢得了荣耀,肩上理该担当更多重任,新罗求救,本朝泱泱大国,焉能视之不理,故朕准备下诏,封闻人奕为征东大将军,旨令两日后颁发。”
沈厌微微蹙眉,嘉文帝瞥见他的反应,依旧沉稳从容:“你觉得不妥?”
“微臣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嘉文帝敛了笑,“担心他战赢还是战败?”
不论是输赢,这场清剿之战于青州百姓而言,没有任何益处。此战需要极大物资供应,朝廷补给并非全然出自国库,不足之处还得向各地百姓征缴,就算赢了,本朝获利远远低于此战战胜的代价。何况,如若战败,损耗将更加不可估量。
嘉文帝的意图,是要闻人奕战死沙场,或即便侥幸活下来,也要声名狼藉,毕竟,凭五万兵马助新罗平高句丽和百济侵略,且不说海战艰难,还有异地登陆作战的各种不适,此战不管怎么看,几乎没有获胜的机会。
很渺茫。
除非闻人奕当真是战神,能扭转乾坤,否则一旦接下圣旨,便是走向绝路。
巍巍皇权之下,本当泽被苍生,然嘉文帝却为了独揽权柄,肃清异己,悍然将黎民百姓推入战火深渊。这般行径,尽显其目光短浅,心胸狭隘,格局之局促心性之凉薄,他根本愧于帝王的尊严,辜负百姓的信任,他站在高处挥斥方遒,举的是大义,行的是腌臜。
沈厌心中已有定数。
“微臣”沈厌叹了口气,郁沉着脸色开口,“微臣的娘子,不日前私自离京,奔闻人奕而去,她怕是变了心,或者从未把心思用在我身上。
我不明白,闻人奕到底哪里好,他凭什么让母亲和秦四姑娘都昏了头,宁愿舍弃一切也要同他在一起。”
闻言,嘉文帝唇微微勾了勾,继而做出惊讶的模样:“你是说你家娘子奔赴青州,去找闻人奕了?”
沈厌攥着拳头,鬓边青筋鼓鼓跳动,他闷哼一声:“是,他为了闻人奕,说要跟我和离。”
嘉文帝长叹一声,神情悲痛:“或许他的确很好,若不然嘉宝不会因为他而猝死,连腹中孩子都全然不顾。当年朕根本想不到嘉宝能为他如此震怒,否则朕宁可将那些流言烂在肚子里,朕对不起嘉宝。”
他背过身,抬手慢慢擦了下眼尾。
感情渲染的恰到好处。
沈厌的怒火也伪装的极尽真实,尤其在提到闻人奕三个字时,浑身上下都是对他的憎恨和厌恶,嘉文帝很是满意。
待人离开宣政殿后,辜宾躬身上前,递上青州新来的密信。
“秦四姑娘即将抵达青州,属下会依计行事。”
嘉文帝轻笑着,将密信就着烛火烧灼,直到最后一点变成灰烬,他往前一弹,看向辜宾时颇为深情的叹了口气,若有所思说道:“朕是真没想过害死阿宝,朕怎么舍得害死她,朕太喜欢她了,当初那么做,也只是因为想让她对沈昌死心,和沈昌和离,她怎么就死了呢?”
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辜宾。
辜宾垂首,静默不答,这么多年,他习惯了嘉文帝的日常癫狂。
但今日嘉文帝的痴态尤其长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私心快要得到满足,得意后故而放松了神经。
“如果那日她生下孩子后挺过来,同沈昌和离了,你说她会不会接受朕?”
嘉文帝盯着辜宾,辜宾诚惶诚恐,腰弯的像弓弦一般,谨慎回道:“奴才愚钝,不敢揣度上意。”
“你不是辜达,不如他胆子大。”嘉文帝闭了闭眼,拍他的肩膀,“辜达死了,朕只有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了。”
辜宾应声:“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她哪儿都好,就是不喜欢朕,朕很不高兴,也很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朕都坐在了龙椅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了,她还是看不上朕,偏偏就要嫁给沈昌那个低贱的东西,她太任性了。”
“辜宾,你觉得,她该不该死?”
辜宾跪下,额
头触地:“奴才位卑言轻,实不敢妄言上峰之事,求陛下宽恕。”
“朕老了,喜欢追忆往昔,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最近总是不停想起阿宝,有时看着贵妃和启儿都会产生错觉,以为那是她,是朕和她的孩子。
如果启儿真的是阿宝为朕生的,那该多好,朕一定真心实意立他为太子,可惜,她没这么好的福气,她辜负朕的苦心经营了。”
嘉文帝笑着,眼中流露出复杂阴鸷的神情,“下去吧,继续着人盯好青州,一旦有任何异动,立刻向朕回禀。”
“是。”
他恨沈昌,占有了俞嘉宝的身体,也恨闻人奕,占据了俞嘉宝的心思。
一个前太子遗孤,便让俞家人合力隐瞒,欺骗朝廷,将他落在闻人家成为将帅之才,俞嘉宝甚至亲自带他习武,将他教的文武双全,他就是个败家犬而已,前太子早就死在御苑之变,他一个遗腹子,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宫门外,徐叔方迈着碎步走出时,刚看见自家马车,忽然顿住脚步,少顷,复又提袍前行。
车上布置如初,只是多了一盏茶,和一个人。
沈厌乜了眼帘外,攥着右手横在案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徐叔方知道,他应该全都猜出来,这是答应嘉文帝布局后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像沈厌这种在武德司见惯各种嘴脸的人,怎么可能查不到真相。
手炉已凉,车内呼吸凝成团雾,又倏地散开。
“从我查到母亲之死到后来沈萌中毒,尤氏偷梁换柱,还有安国公包养外室都是陛下引导我逐步完成的,而你是最初的引线,是他放出来让我觅到的紧要证人,对不对?”
“沈世子英明。”徐叔方闭眼,无从辩解。
沈厌:“你的两个小孙子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若我没猜错,陛下是用他们来要挟你的。”
一语中的,简洁明了,徐叔方深吸一口气,答:“老夫没有别的选择,何况老夫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只是让老夫在这个节点将所有事情说出来,老夫不明白,但只能照做。
老夫没有说谎,唯一没对世子坦白的,是老夫遵从陛下指使。”
沈厌笑,指间的茶盏啪嗒放在案上,上身微微前倾,压低了嗓音开口:“对于你这种一叛再叛的人,通畅我会选择不信任。”
徐叔方抬眼:“老夫说的句句属实。”
“我也想相信徐太医,但实在是没法说法自己,所以为了你我通力合作,两不相疑,我将徐太医的夫人特意关了起来”
“你!”
沈厌拨开徐叔方颤抖的手指,轻轻一笑说道:“徐太医尽可放心,我的人会好好关照老夫人,也会注意她的饮食起居,等你能见到她的那日,她必然一斤不少,一点皮都破不了。”
他阴阳怪气的语调,令徐叔方浑身发颤,尤其是他说后面两句话时,投来的阴恻恻眼神,简直就是在赤裸裸的威胁。
徐叔方捶了捶胸口,无力的倚在车壁上。
沈厌坐回去,双手抱在胸前等他思忖明白:“我没什么耐心,希望徐太医能在五息后给我答案,若太迟,我容易怀疑太医是不是临时编纂出的借口,我是真不想怀疑太医您的,您该体谅。”
徐叔方苦笑:“不用五息,你想问的,我大约猜的到,但我实在不知内情,若说有所怀疑的地方,是在救治你母亲时,她无意中吐出的几个词。”
“哪些词?”
“徐州,俞家,沈昌,与虎谋皮,恨。”
“只有这些?”
徐叔方点头:“当时你母亲已经意识全无,能留下这些词已经实属不易,只是那时我不明白这几个词到底是何意思,便如实回禀了陛下,陛下沉默,但没有给我回应。
直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你母亲那些词究竟在暗示什么,你父亲和舅舅,或许知道。”
沈厌掀眸:“没有别的了?”
徐叔方摊开手:“只有这些隐瞒,若你还不相信,那便杀了我和夫人吧。”
矍铄的眸光此刻变得格外暗淡,像是终于交代出隐瞒在心底的机密,对很多事都没了妄念,徐叔方疲软的靠着车壁,神情平和淡然。
“那我问徐太医一句实话,陛下的身子,究竟有无大碍。”
徐叔方叹:“陛下实在年纪大了,这几年又不怎么克制,饮了诸多强身健体的汤药补品,外表看起来龙精虎壮,实则过早掏空了内里,他兴许自己不知寿数几何,太医署的人也不敢贸然相告,故而陛下以为自己还好,以为他瞒过了你们,装病示弱得逞,实则他是真的不太好了。”
沈厌掩饰过惊骇,问:“陛下最多还有几年?”
“两三年,最多拖不过五年,还得不被朝事劳累。”
自作孽,不可活,这是沈厌脑海中立刻浮起的字眼。
连续多日赶路,终于快到青州时,秦栀跟商队分开,傍晚时分入住驿馆。
红景和红蓼都有点没底,要来吃食后偎在秦栀左右,欲言又止。
秦栀点她们两人眉心,喝了口热姜茶问道:“想说什么说便是了,吞吞吐吐叫我看了着急。”
红蓼心直口快,当即便问:“姑娘,姑爷会不会真生气,然后就答应和离了?”
红景推她,她皱眉,“姑娘让我们实话实说,我哪里敢欺瞒,再说,你夜里睡不着觉,不也这么问我了吗?”
红景:“你稍微收敛点词汇也好啊,哪能这么直接。”
红蓼:“这是姑娘,又不是外人,若面对姑爷,我才不敢吱声呢。”
直到如今,红景和红蓼还是惧怕沈厌,他在安国公府,除了秦栀在的时候,总是板着脸,通身上下都写着“别靠近我”,“近我者死”。
秦栀喝完姜汤,舒服的往床上一靠:“圣上赐婚,哪里能那么容易就和离了,再说他好面子,极重自尊,不会因为我离开京城便去求圣上和离的,就算要和离,他也会等过了这个风口,无声无息间办妥此事。”
红景揪住帕子:“这么说,姑爷是有可能跟姑娘和离的了。”
两人心脏都吊到嗓子眼,目不转睛看着她。
秦栀打了个哈欠,摆手:“我给他时间去想,若他想不明白,的确很有可能和离,不过没关系,至少也让我看清了这个人,根本不值得自己喜欢。”
“好了,明早还得赶路,先睡吧。”
三人住在一间屋子里,灭了灯,隐约快睡着时,外头忽然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红景噌的坐起来,红蓼也爬起来,两人对视一眼,赤着脚跑到秦栀床前,秦栀已经在穿衣服,给她们两人使了眼色,她们忙折返回去,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冬日的衣服一层叠一层,好容易穿戴完,三人皆站在床前。
红蓼想去点灯,秦栀制止,示意她不要出声,不要动作。
红景伏在门口,听嘈杂的脚步声自楼下传来,越来越近,而走水的喊叫过后,并没有烟雾飘进房中,幸亏没有开口,也没有点灯。
对面那门被劈开,女人的叫声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
“好像是来打劫的。”秦栀透过门缝窥到他们在搜罗钱财,递上横着女人的尸身,孩子吓得直哭,眼看劫匪不耐烦要砍那孩子时,一只箭羽倏地飞过去,擦着孩子的耳畔钉进劫匪的脑门,他踉跄了下,朝后倒地。
孩子抱着女人的尸身哭喊着,而后有人单手抱起他来,将他藏到稍微安全的廊柱后。
刀光剑影中,血扑到冰刃上的声音格外刺耳,格外骇人。
秦栀不敢出去,红景和红蓼挨着她瑟瑟发抖,她们不会想到,快进城了,驿馆内竟然会出现劫匪。
“庞蒙清扫尸首,关朗查看伤情,郁青将驿馆内的灯烛点上,一刻钟后所有人聚到一楼回禀案情。”
“是!”
秦栀立刻打开门,是闻人奕,是他们来了。
“庞将军,关将军!”秦栀喊了他们的名字,正要转身的闻人奕定住脚步,恰在此时,郁青点了盏灯,立在闻人奕身边,看到秦栀的刹那,眼睛一亮。
“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郁青率先冲过来,满脸喜悦,停到秦栀面前,灯烛上下晃了晃,确认她没有受伤,目光灼灼的望向她。“你该早点告诉我,我们好过来接你,今夜如此凶险,若非我们巡营经此处,姑娘怕是要吃苦头了。”
秦
栀抿唇,唤道:“郁青姐姐。”
郁青抬手摸她脸颊:“害怕了吧。”
秦栀看着她,热情洋溢的面孔,毫不遮掩的喜爱,点了点头:“很害怕,特别害怕。”
闻人奕过来,停在两步远的位置站定,眸光轻扫,眉心微微蹙起。
秦栀下意识低头,听到他威严沉肃的问话。
“为何要来青州,怎么不提前写信给我?”
秦栀复又抬起眼睫:“我找你有重要的事。”
闻人奕笑:“再重要,还能比命还重要吗,真是胡闹。”
转身便要往前巡视,秦栀看了眼郁青,急急跟上闻人奕,他步幅大,走的又快,她非要跑起来才能稍微跟上脚步,后头有些急了,她拽住他的衣袖,喊他“闻人表叔”。
闻人奕这才停下,回头看她一眼:“没大没小的,我还当你不知道我是表叔,不知道我是长辈了呢。”
秦栀松开他的衣袖,讪讪说道:“我是被吓坏了,可不是没礼貌,闻人表叔莫要怪罪。”
闻人奕察觉出一丝古怪,逡巡四下后,低声询问:“你说的要事,是否跟军中内线相关?”
秦栀诧异:“你怎么知道?”
闻人奕笑:“你说巧不巧,圣意跟你前后脚抵达青州。”
“圣意?陛下有旨?”秦栀不解,“旨意里写了什么?”
“陛下命我两月后奔赴新罗,助其平高句丽和百济骚扰内乱。”
“可这也没写眼线的事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待会儿跟我回都督府,细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秦栀回头瞥了眼郁青,她正跟庞蒙关朗清点人数,帮助驿馆打理尸首,安抚住客。
回到都督府时,已近子时,淅淅沥沥下了点雨,空气中漫开土腥气。
进门后,闻人奕便将两扇窗户支开,如此院中可看到他们二人,而他们也能窥视院子里的情形。
“坐。”闻人奕去小炉旁倒了热水,掌腹试好温度,觉得合适了才拿给她。
她乖巧的坐在杌子上,乌黑的发盘成小郎君那般高髻,缠着雪青色绸带,高领斜襟襕袍,束着同色腰带,看起来很清爽利落。
比当年要高挑些,人也圆润一点。
闻人奕垂眸,从他的角度,恰能看到秦栀细微的吞咽,虽然只有一小截脖颈露在外面,但还是很清楚。
她喝完,捧着茶碗又要。
闻人奕笑,接过来走到炉子旁,重新倒了一碗,她要接,闻人奕往后撤,“很烫,等会儿再喝。”
“我知道,我只是想接过来,放在案上罢了,不会立即喝的。”她又伸手,还故意往前探了探,表示恭敬。
闻人奕没给她,岔开话题。
“你是怎么知道军中有内线的?”
秦栀正襟危坐,紧张的看了眼窗外,然后靠近他,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无意中发现了几封密信,是沈厌拿回家中核查案件所用,当时虽只看到几个字,但字迹实在再熟悉不过,我怕认错了人,后来寻机会将信打开查验,如此,我知道自己不会冤枉她。”
“她?”闻人奕略抬起下颌,“是谁?”
“郁青姐姐。”
没有预想中的意外,震惊,没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反应,听到答案时的闻人奕,冷静的像在听最普通不过的家常,他跨坐在杌子上,与她面对面看着。
隔着这样近,秦栀都没看出他瞳孔里些许微妙变化,也就是说,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郁青是嘉文帝的人。
那他为何不处置郁青,还将她带在左右,同庞蒙和关朗一般亲近。
“为什么呀?”秦栀实在不解,直起身时,不期然碰到桌案上的茶碗,茶碗晃动。
闻人奕抬手,挡在她耳畔,茶汤溅到他手背,秦栀呆住,然而他面不改色收回手,覆在膝上。
第66章 第66章我尽量不死
秦栀微垂眼睫,看向他覆在膝盖上的手,宽阔厚实,即便被热水烫过,也因古铜做底而并不显眼,可她知道,虽不显眼,一定很疼。
闻人奕不觉,答道:“她是眼线,但她也是家人,是和庞蒙关朗一样陪在我身边十几年的家人。”
“你很早便知道了?”秦栀不理解,非常难以共情,“可家人怎么会背叛,怎么可能将你出卖给外人?”
“郁青八岁上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庞蒙关朗不过才十岁,两个小郎君打不过一个小娘子,没人比郁青更拼命,她根基差,故而起的早睡得晚,哪里不扎实便夯实哪里,别人练十遍二十遍,她练五十遍一百遍,她很有韧劲。
一个女将走到今日,吃过的苦远比我们看到的更多。
她刚到军中,不怎么言语,就算是庞蒙和关朗逗她,她也总绷着脸满是戒备,我那时便知道她跟朝廷有信件往来,那时不说,是因为她只是个孩子,做任何事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或者家人被威胁或者有把柄落在京中。
就算没有她,也会有旁人,在我的身份曝光于皇城之后,我便不可能独善其身,宫里会一直派人盯着我,直到我有朝一日身死,此事才会终结。”
秦栀安静的听他讲述,他语气平和沉稳,神情端肃镇定,在他的声音里,她没有听到半分怨天尤人,只有看透生死的从容。
“若她得了上意,要杀你,你该如何?”
闻人奕笔挺的腰背纹丝不动:“目前为止,她所回传的密信只是监视我的举动。”
秦栀追问:“可是两个月后,你要出征新罗。”
闻人奕微抿着唇,眸光轻轻下视:“如何?”
“这一战,你可能没法回来,即便打了胜仗,嘉文帝也不会让你活着回朝,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比郁青姐姐更有机会杀你,如果她不得不这么做,你会不会”
“不会。”闻人奕没有犹豫,在秦栀说不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他已经知道答案,也要明确的让她知晓,“我不会杀她。”
“即便她要杀你,你也不会动她?”秦栀难以置信的睁圆了眼睛,双手捏着衣角,她无法理解闻人奕的思维。
如果秦家其他姐妹要对大房,对她和秦熙不利,秦栀一定会毫不犹豫反击,绝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但在闻人奕这里,她的认知和他的心胸仿佛截然不同。
她既不赞成,也觉得荒谬。
郁青从开始便是怀有目的的靠近,获取机密后转报朝廷,就算不舍得杀她,也该将她调离近身,可闻人奕非但没有这么做,还让郁青自由出入书房,跟庞蒙和关朗一样,她是他最信任的副将。
十几年的情意
秦栀想到什么,怔
了下,而后抬起头,看向他沉稳的面庞。
他神情如常,永远都不会为着什么事骤然若惊,就算自己同他表白那晚,他也只是蹙眉凝视,极其平淡。
他会不会有喜欢的人了
秦栀心猛的跳了下,看他的眼神便带了些许紧张,若他喜欢的人是郁青,那便不难解释他既不接受自己,又不挑明心境,至今为止都是孤家寡人的生活。
会是这样吗?
秦栀见他看来,立刻别开视线,喉咙像被吸干了水,痒的想咳嗽,她摸过茶碗,看着只剩半碗多的茶汤,心口莫名有些酸酸的,胀胀的,还有几分不甘心。
“你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也知道这身份会令多少人不安,即便今日不杀我,明日后日往后的每一日,他们都可能临时起意,我总是要死的,无非早一日晚一日,没什么区别。
比起被旁人杀死,我宁愿是她,至少她对上京有所交代,而我的死又能换回她在意的东西,这样也是好的。”
秦栀瘪了瘪嘴,小声道:“可我不想你死,我希望你活着,一直活着。”
闻人奕忍不住笑,用一种很宽容的眼神望着她,“没有人能一直活着。”
秦栀眼圈里涌起水雾,闻人奕止了笑,少顷说道:“我尽量不死。”
秦栀低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掉泪,固执的抹去,平复好情绪才又重新抬起脸来:“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知道我来是因为军中眼线。”
“你亲自到青州来,还能为了什么?”
闻人奕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袁家小郎,多谢你上回供给之恩。”
秦栀破涕为笑:“我帮你上药。”
闻人奕挑眉,她指了指他的手背:“会肿痛溃烂的。”
“不必麻烦,只是一点小伤。”
秦栀站起身来,熟稔的去找药箱,还在原来的位置,她打开后取出烫伤药,还有一块干净的棉布。
“你把手伸给我。”她坐回杌子上,盯着依旧搁在膝上的大手,又看向闻人奕,“你在想什么?”
闻人奕一动不动:“待会儿我自己来。”
秦栀咬唇,不由分说弯腰上前,双手托着他的大掌挪到自己膝上,然后拿来药膏,指腹沾了点,轻轻抹到他手背,揉开,一点点的,动作极轻。
她没敢抬头,怕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脸,但嘴还是硬的:“你怕什么呢,我都已经喊你表叔了,不会再轻易犯上,惹你不高兴了。”
闻人奕秉着呼吸,掌心覆在她膝上,虽隔了几层布料,但仍觉得不妥,想撤手,她反应极快,哼了声,摁住他手腕,明明很轻的阻拦,他却没有再动。
“不需要包棉布了。”他开口,但秦栀状若未闻。
兀自取了棉布折成两绺,瞟了眼他的手,闷声道:“你举起来。”
闻人奕垂眸,将手依言举到半空,她极其熟练的缠裹好,在手心系了个活结,然后起身将东西放回药箱。
“这是武德司秘查的青州军务,我偷拿出来的,你仔细看看。”
闻人奕瞥了眼桌上的一沓卷宗,嗯了声,道:“今夜太晚了,明日再看,你先回屋歇息,还是在之前的房间。”
秦栀出门时,郁青正巧进来,两人迎面撞上,风一吹,衣裳都碰到一起。
“郁青姐姐,你去哪儿?”
郁青摸她小脸:“我去都督房间,找他有点要事。”
秦栀不肯避让,挡在路中间执拗的望着她,郁青也有点匪夷所思,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摸她的耳垂,“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这么晚了,非得现在过去吗?”
“晚吗?”郁青不以为然,“以往军中事务繁忙,比这更晚的时候都有,何况都督从来都睡得很晚,这个时辰尚早,不会打扰他的。”
原来他说的晚,只是针对她,说到底他就是怕她纠缠不放,约莫是被当年那晚的字迹吓到了,心有余悸。
秦栀怏怏,避开路,郁青走过去,边走边回头看她,转过游廊,秦栀收回视线。
她没有回房间去,站在廊下想了许久,倒春寒的冷意直入骨里,手脚很快冰凉,她捂了捂脸,发现腮颊也是像被冰镇过,呼了口气,她提步折返。
走到楹窗对面的廊中,她往里面扫了眼,看到两人的姿势后,她僵在原地。
闻人奕正当着郁青的面脱解衣裳,先是褪掉玄色甲胄,接着将同色外袍解开,动作有些缓慢,他背对着楹窗,秦栀看不到此刻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但郁青一定看的见。
她咬着唇,目不转睛盯着他们,郁青快要靠近他的时候,她没忍住,加快脚步闯了进去。
闻人奕动作很快,几乎同时,敛起敞开的外袍,正襟危坐,抬眸,看向门口。
秦栀偷偷喘匀了气,目光落在他半敞的胸前,乌青色的里衣露出来,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稳重,他似乎很喜欢穿深色衣服,从里到外,无一不是暗色系,但他不会像沈厌一般,给人以疏离冷淡的错觉。
他总是温和宽仁,待谁都是极好脾气的模样。
“你们在做什么?”
“怎么又回来了?”
她和闻人奕同时开口,问完都愣了瞬,郁青咽了咽喉咙,似乎想解释,但闻人奕看她一眼,她又噤声。
“有事?”他问,稀松寻常的口吻,不远不近。
但足以让秦栀知难而退,这不是她该触碰的距离,这不是她有资格询问的问题。
秦栀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踏进去,长久的沉默后,她忽然转身,疾步而去。
郁青看了眼窗外,又看向面不改色的闻人奕:“都督,姑娘好像误会了。”
“属下还是跟她解释一下吧。”
“不用,没必要。”闻人奕说完,低头将外袍扯开些,眼皮低垂,看不出里头的情绪,“他们两个都睡了?”
“是,鼾声如雷,睡得跟死了一样。”郁青去找伤药,看到被打开过的药箱,忍不住回头,张了张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闻人奕闭眼,想到京中那份秘信,陛下手写。
“吾卿,今武德司指挥使查证青州军中恐存不利卿之眼线,然欲伺机而待,不料其妻秦家四娘撞破此事,恐卿性命有忧,遂与指挥使发生剧烈争吵,而后携卷宗逃京,朕才知,原来秦家四娘对卿暗生爱慕,至今不渝,朕甚是懊悔,若早知卿有此佳人爱慕,朕必会成全你们。
但,今秦家四娘乃沈厌之妻,朕便是再偏心于卿,仍爱莫能助,望卿知,他人之妻不可取之。”
他没有告诉秦栀,得知她是为眼线而来,并非自己猜出,而是嘉文帝故意透露。
嘉文帝不仅要挑拨沈厌跟闻人奕,还要挑拨闻人奕与沈厌,这是两个出发点不同但目的一致的行为,他要看着沈厌和闻人奕反目成仇,他在赌自己对秦栀,并非毫无感情。
闻人奕不可能让秦栀知道这个消息,没必要,他能全权处置。
“姑娘。”郁青低声喊道。
闻言,闻人奕睁开眼,再次抬头看向门口,秦栀已经不像刚才怔愣的模样,而是很坚决的,疾步快速朝他径直而来。
走到跟前,她的眼睛立刻落到他胸前。
闻人奕不着痕迹拢起外衣,将乌青色里衣遮住,淡声开口:“今夜到底是怎么了,去而复返两回,可是有要紧的事?”
“有。”秦栀咬了咬唇,抬手指向他胸口,“你打开,我要看看清楚。”
“看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跑到我面前,就是为了看我脱衣服吗?”闻人奕难得肃了嗓音,想站起来,但秦栀与他的距离实在太近,若起身,必然撞到她,遂端正姿态,以长辈的声色质问。
秦栀犯倔的点了点头:“对,我就是要看。”
闻人奕对她的固执很头疼,她天真烂漫,勇敢坚韧,但犯起倔劲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偏还不能责骂,她眼睛一红,任谁看了都不舒服。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想摆出不耐烦的口吻,但在秦栀听来,这语气不够严肃,她一点都不害怕。
于是她不再询问闻人奕,而是伸出手,在闻人奕反应过来前,攥住他的衣领,往外拉。
闻人奕力气很大,外袍又很结实,在两人的对峙中,绷成僵直的线。
“我就看一眼,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秦栀软了嗓音,央求似的看着他。
闻人奕心间一动,秦栀立刻用力,将外袍扯到两侧,乌青色里衣上,有一处湿漉漉的痕迹。
她方才以为是水渍,可走到半路上忽然惊醒,她知道自己约莫是胡思乱想猜错了郁青和闻人奕的关系,凭着对闻人奕的了解,就算他想做什么,也不会选在三更半夜,而且让郁青去他房间。
除非他有事瞒着自己。
果然,胸口处里衣上的湿痕,还在往外渗着东西,她隔得近,他又被强行扯开了外袍,血的腥甜气再也没法掩饰,秦栀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处。
郁青没忍住:“都督怕姑娘担心,不让属下告知实情。”
所以郁青是来帮他上药的。
秦栀抬头,闻人奕将外袍拉回一些,“不过是一
点小伤,怕吓着你罢了,如今都已看到,该回去睡了。”
秦栀看向郁青,郁青端着平底托盘过来,放在秦栀身边,冲着闻人奕摊手以示无奈。
“我帮你包扎。”
她伸手,闻人奕皱眉:“让郁青来。”
“有什么不同。”
“你是个姑娘家”
“郁青姐姐也是,她可以看你,我也可以看,何况我还是医者,曾在军中帮伤员包扎清理伤口,我比郁青姐姐更懂得清创去腐。”
她回应的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闻人奕叹了声:“你听话些,先回屋睡觉。”
“给你包扎完,我便回去睡觉。”
郁青打圆场:“姑娘说的对,那我去弄点水过来,待会儿姑娘处理伤口,我打下手。”
说罢,端起铜盆头也不回的冲出门去。
屋内静下来,气氛也在两人的沉默中变得古怪。
秦栀抬眸偷偷觑过去,他闭着眼,不肯看她,仿佛在压抑情绪。
他一定烦透了她。
秦栀默默想着,伸手去脱了他的外袍,又将他里衣解开,退到肘窝处,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伤痕斑驳,前胸后背都有,一看便是沙场中摸爬滚打起来的。
他黑的匀称,通身上下都是古铜色的,此刻出了汗,像渡了层桐油般湿润。
伤口还在渗血,秦栀深吸一口气,俯身过去用干净的棉布擦拭血水,带露出完整伤口,她仔细辨认一番,发现约莫深度一寸有余,沿着左侧胸肌斜插进去,像是剑伤,看血色,应该就是方才巡视时打斗受的伤。
“伤口里有铁锈。”秦栀用镊子小心翼翼夹出嵌入肉里的铁屑碎沫,声音在打颤,她尽量稳着右手,直到确认最后一点碎屑被清理干净,这才起身呼了一声。
秦栀走到药柜前,翻出几样药材便开始捣烂,捣了会儿又翻出黄酒,浸泡后搅成膏状,端到闻人奕面前。
“黄酒兑三七蒲黄等物,有止血的功效。”她解释完,准备敷药,见闻人奕纹丝不动,不由蹙眉提醒,“会很疼,要不要给你拿条巾帕。”
“不用。”
秦栀低头,将药汁沿着伤口浇下去,而后取来金疮药,打开盖子,黄连混着芝麻油的气味钻入鼻间,她先抹到掌心,用力搓热,接着飞快的涂抹在闻人奕伤处。
闻人奕闭了闭眼,抓着榻沿的手紧紧攥住,抬眸时,对上秦栀蹙起的眉眼。
见她担心,闻人奕松了手,缓和着语气宽慰:“不疼,不用怕。”
秦栀咬紧唇瓣,没吱声,转头找了一条宽四指的长布条,从前往后缠绕,两圈后在前胸处系上结扣,为防掉落,她微微扯了下,见果真牢固,这才放心。
闻人奕见她包扎完,坐在矮矮的杌子上,头垂着,双手在发抖,偏还不肯朝向自己,不由摇头轻笑。
“都已经成婚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秦栀仍没抬头,但哼了声表达不满。
闻人奕攥了攥拳,胸口处的伤扯着神经,钻心的疼肿,才将里衣扯到肩膀,秦栀便走了过来,吸了吸鼻子,帮他把里衣穿好,只是松散的垂在前面,没有系扣子。
“哭了?”
秦栀摇头:“我才不会哭呢,我就是生气,气你在我面前逞强。”
更气他的有意识疏远,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他就是故意保持着距离,生怕再让她自作多情,生出旖旎心思。
秦栀抹了把眼尾,一本正经道:“我这次来,可是为了正事,我是来帮你的,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你不用刻意回避,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闻人奕忍不住又笑。
秦栀瞪眼:“我是认真的,你别笑。”
闻人奕便不笑了,少顷点了点头,也颇为郑重回应:“你从没给我添过麻烦。”
秦栀眼睛亮晶晶的,在听到这句话时,明显高兴了些,但还是闷声闷气反问:“是吗?”
“嗯,你和袁家为青州军帮了很多忙,我很感激,将士们也都记着你们的情意。”
秦栀被夸得不好意思,负手垫着脚尖:“外祖父说,青州军之于百姓而言很重要,袁家虽不能上阵杀敌,但至少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你表叔不用放在心上。”
闻人奕看着她,少顷温声问道:“如此,可以回去睡了吗?”
秦栀点头:“我明天还帮你换药。”
闻人奕没有应声,但也没有拒绝,在秦栀看来,这便是同意了。
她回屋后简单梳洗一番,扎进帐中便酣然入睡,这一觉,足足睡到翌日晌午,还是被红景凑到耳边喊起来的。
秦栀睡的安稳,远在京城的沈厌却是只能用公务麻痹自己,每当回到昭雪堂,看着那宽大空旷的架子床,就会感到心慌烦闷,就会想立刻追去青州,把人绑在身边。
闻人奕不是薛岑,更不是旁的年轻气盛的小郎君,他有的是阅历和本事,也有足够的能耐勾走秦栀的心和魂儿。
这让沈厌觉得无比恐慌。
但他不能离京,他得沉住气稳住嘉文帝,还要找机会纵横捭阖,联络京城军防,一旦有乱,他需要有一支支撑安国公府,不会轻易投敌的军队。
利益相干,唇齿相依。
许是有在边关驻守杀敌的经验,沈达的言行举止颇受禁军统领赏识,自然也有安国公府以及沈厌的面子,沈达在禁卫军中待得很是如鱼得水,不多久便被擢升至从四品副统领,与其他五位统领各掌五千精兵,负责皇城以及宫城护卫。
对于沈厌的援手,沈达不解,但知道他们是血脉上的兄弟,生死息息相关,即便沈厌根本瞧不上他,他也知道如今的安国公府,一定是在蓄谋什么,否则,凭沈厌和贵妃对自己的厌恶,决计不可能让他在短时间内掌兵权。他不问,只一味做自己该做的事,他们需要他变强,他也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物,他希望有一日能真的扛起沈家,帮到沈家人。
能被沈厌和贵妃高看一眼,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困在京中,所有关系皆由沈厌帮忙打点,能做的事少之又少。
他曾听人背地里说过,说他有勇无谋,永远都比不上安国公府正牌嫡子。
如果可以选,他也不想做外室子,他明明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却在一夜之间口碑骤跌,成了最不齿的一类人。
恩重如山的义父变成生身父亲,随着时日推进,沈达也终于认识到自己在沈昌心里的地位。
他抱怨过,暗自痛哭过,但天亮后,他还得更卖力的经营自己,他决不能变成废人。
“京畿巡防营这两日有演练,会调禁军的人过去参观,你去的时候,同张将军聊聊,他与安国公府有旧情。”沈厌晌午去寻沈达,见面后说出意图。
沈达应声:“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禁卫军换值班次,还有宫城布防,你得空画几张图给我,表明具体时辰。”
“好。”
沈厌看他一眼,临走前说道:“肃州那边一切都好。”
沈达怔了下,旋即揖礼:“多谢。”
沈厌撇了下嘴,冷笑道:“不恨他?”
他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沈达苦笑:“没想过,也没时间去想。”
他被沈昌抚养成人,早就将沈昌视为恩人,沈昌说的每句话他都记在心里,他感激了二十年,如今让他去恨沈昌,他没有办法。
夏萤从门外回来,手里拿着自徐州传回来的密信。
“世子爷,这两份是私下查的,这一份是俞大将军亲口讲述的,当年守城之战异常激烈,他数度险些没能说下去。”
“知道了。”
夏萤退出书房,陆春生和宿星瞥她一眼,风尘仆仆赶路回来的人,像是逃难来的。
“快去补觉吧。”
夏萤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们看好世子爷,少夫人不在,我总觉得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宿星河陆春生互看一眼,这话哪
里还需要她来提醒,他们整日跟着,早就觉出世子的暴躁,像压抑在风平浪静下的漩涡,幽深叵测。
沈厌迟迟睡不着,双手垫在脑后,不断回想那三封信,想他们当中的关系,但仅凭只字片语,他很难将其与母亲最后说的那几个词联系起来,绞尽脑汁仍一无所获。
如果秦栀在,她一定会用聪明的脑袋帮他快速分析一遍,将脉络理清,想象出近乎完美的整个过程,她好像特别厉害。
思及此处,沈厌唇角微微上翘,的确,她的思维比他还有他见过的很多人都要敏捷锐利,总能抽丝剥茧摒除无用信息,找到最关键的所在。
他有点想秦栀了。
翻了个身,气还没叹出来,沈厌忽然睁眼,一个闺阁中的姑娘,如何对军事部署,全局大观如此熟悉,又对朝局谋划分外明朗,定然是有谁教过她了。
还能是谁呢,定是闻人奕无疑。
沈厌坐起来,将那薄薄的绯色罗帐胡乱一扯,再睡不着了。
第67章 第67章与虎谋皮
夏萤回京五日后,自青州蛰伏的秋蝉亦乘快马赶至安国公府,一路火急火燎,进门便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摁在桌上,随后招手,夏萤端来一大碗冷水,她气都没喘匀,喝了满碗,擦嘴后又要,中途呛了下,也顾不得衣襟处的水渍,接连干了三碗,才坐在椅子上平缓呼吸。
“你怎么这般着急?”夏萤帮她捶打后背,瞥见秋蝉干裂的唇,黢黑的脸,蹙眉,“可是查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秋蝉点点头,轻咳一声后,看到屋外廊下来人,忙站起身。
“世子爷,属下查到一个人。”
沈厌接过牛皮纸包裹的东西,打开,将资料细细翻阅,通过纸张的色泽保存状况可知,东西距今有些年头,他看完转向秋蝉,“蒲昆,是谁?”
秋蝉回禀:“蒲昆曾是徐州一名参军,后在徐州守城之战后莫名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鬼,属下盘查青州军务时发现此人踪迹,于是尾随追查,他自青州一路往南直至徐州,似乎对当地很是熟悉,属下将此人画像呈给俞大将军,俞大将军立刻认出他的身份。
属下不敢打草惊蛇,只着眼线继续尾随,待听世子爷吩咐再行下步部署。”
一个消失了十几年的人,忽然重见天日,还是在此等紧要关头,从新罗登船抵达青州,而后直奔徐州而去,他想谋划什么。
蒲昆
沈厌在心里缓缓揣摩,眼下青州各部为闻人奕登陆新罗紧锣密鼓的筹备,蒲昆从新罗来,是否又与此战相关,不论如何,此人决计不能离开视线。
“不要让他再次消失,有任何情报即刻回禀。”
“是。”
舅舅在信中提及,当年蒲昆虽只是个小小参军,但为人很有想法,与同样官职不高的沈昌际遇相投,两人算是莫逆之交,但守城战后,蒲昆消失,自此下落不明,沈昌曾为他立过衣冠冢,以做凭吊。
或许蒲昆身上藏着的秘密,能够解开母亲猝死的谜团。
初春时分,青州府依然呈现出繁忙有序的景象。
沿海一带各港口千帆列阵,云樯蔽日,晨雾未散,便见三百余艘楼船首尾相衔,玄铁打造的船锚沉入海底,锚链拖拽声与海浪轰鸣交织涌荡,发出低沉剧烈的响动。
岸边桥上,青州军士卒肩抗粗粒麻绳穿梭如织,将新制的桐油帆布层层覆于甲板,斧凿只剩震耳欲聋,工匠们昼夜加急加固船舷,每道榫卯都灌入融化的松香,再以铁定层层楔入。
按照闻人奕的布排,一个半月后他将携郁青自莱州港登船赶赴新罗沿海一带,与新罗兵汇合呈围剿之势包围高句丽和百济,将贼人驱赶至岸上,再行陆战。而与此同时大战待发,青州百姓不能没有防护,故而闻人奕命庞蒙和关朗留守青州,各沿港口巡视监测,以防去岁年底刚剿灭的倭国贼寇趁机起乱,攻上港口进城抢夺。
半月来,闻人奕每日都要巡查港口进度,而每每归府,时常夜深人静,秦栀给他换药的时辰也越来越晚,有时等不到,便趴在桌上睡着,待他回来再强行睁眼,惺忪间听他讲述这一日的行程。
她等习惯了,也不觉得冲撞,一个月后,闻人奕胸口的伤开始褪落伤疤,新生出的肉粉嫩,他又经常奔袭在外,汗水海水夹杂在一起整日淹着,那里总不肯好,他抓出痕迹,想是难受时候胡乱摸索过了。
秦栀写信给大表兄,同他讨了两瓶生肌膏,这夜闻人奕回来,她便准备帮他涂药。
“我自己来。”闻人奕嗓音沙哑,甲胄发出冷厉的撞击声,他脱下后搁在桌上,转头朝秦栀伸手。
秦栀不给,他便耐心等着。
“其实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你不用每日都等在屋里。”
秦栀皱眉,问道:“我走了,你会乖乖涂药吗?”
闻人奕瞥了眼生肌膏,笑:“这种东西涂不涂都无妨,我也不在乎多留几个疤。”
他肯定会嫌麻烦,接了药膏便会放到一边,下次再用,也不知什么时候,秦栀没给他,握着药膏努了努嘴,示意他坐回去。
“我保证涂得很快,你不要嫌我麻烦。”
她这么说,闻人奕的确不好推辞,索性坐下来,自行将衣裳解开,却没有像往常那般里衣全褪,而是稍微挽到肩后,露出左侧半边膀子。
全是汗,带着海水的咸腥气。
秦栀沾着清水擦拭了伤口周围,而后抠出一点生肌膏,照旧是搓热后涂到他伤疤上,轻轻拍了会儿,因皮肤黑,看不出拍的是否用力。
抬眼,闻人奕正在看她,目光坦诚直率,似乎没意料到她会抬头,被捕捉到时他有刹那的恍惚,而后如常般笑了笑,将衣服拉高,穿戴整齐。
“多谢。”
“客气了,闻人表叔。”她看出他的避嫌,故意拉长尾音喊他表叔。
果然,闻人奕愣了下,旋即端起长辈的姿态说道:“再有月余我会带郁青前往新罗,倭国可能会奔袭青州,你最好在那之前离开,回京城去。”
秦栀摇头:“我不要,我是来帮你的,我能做的事很多,都还没做,我不可能在现在离开。”
而且沈厌态度不明,嘉文帝若再行阴诡之事,她总要守着闻人奕才安心。
他是如此好的人,好到不会让秦栀生出丁点恨意,即便被拒绝,还是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那之后你跟关朗庞蒙待在一处,不要擅自离开。”
“好,我答应,我肯定不添乱。”
既要开战,伤亡在所
难免,她是医者,治病救人也是本分,如此,秦栀给沂州外祖父写信,不出半月,外祖父的支援便抵达青州,统共二十三车,不外乎是治疗外伤,疟疾还有其他水土不服的药材,加上官府供应,已然足够。
青州城收到一批新铸的床弩,闻人奕领将士围观试用时,发现这些床弩经过改良,能从先前的七百步射程达到一千步,攻击范围更加广阔。
“听闻是你姐夫做的,真是奇人。”
秦栀才知,如今鲁岳明经父亲推荐,入工部负责各种器具改良,因青州事急,鲁岳明便先将攻击力强的床弩进行试改,发现效果极好,便带着工部匠人赶了十几个昼夜,造出三十六架床弩,悉数运抵青州。
箭矢消耗巨大,故而带上船的床弩只有十架,其余留在渡口分别交给庞蒙和关朗处置。
“我那姐夫擅长改良各种军械铁器,先前他还特意为姐姐做过一把袖箭,样式比工部做的还要轻巧实用。父亲一身本领无人传承,我和姐姐都对那堪舆营造之术不感兴趣,如今有了姐夫,父亲想来也是高兴的。”
闻人奕的战袍鼓起,扭头看向趴在城墙处的秦栀,她睫毛被风吹得颤了颤,头发也轻盈的飘舞起来,她总是充满了无限生命力,同她待在一处儿,也会觉得心情愉悦。
“秦大人技艺高超,青州几座官宅也都经他修重筑,他在营造方面称得上造诣颇深。”
秦栀弯眸,扭过头来冲他调皮一笑:“父亲若亲耳听到闻人都督如此夸赞,定要欢喜的不知所以然了,等有机会,你一定要自己告诉他这些话,我倒要瞧瞧,父亲会是个怎样的反应。”
说完,自己又忍不住咧嘴笑起来,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不妥,忙转过身,抬眼,观察闻人奕的反应,见他神色如常,不禁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道:“你千万别误会,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闻人奕笑:“我知道。”
秦栀捏着衣角,被他云淡风轻的口吻扰的有些不自在,但又不知如何纾解,便面朝城墙外,像沮丧的猫儿似的将下颌搁在双手交叠处,目光忧郁。
她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很难解释。
夜里睡着,梦到沈厌冷着脸朝她走来,然后将她摁到床上,绯色薄罗帐子碎成一绺绺,她和他打了整夜,谁也不肯服输,西侧间的水换了一回又一回,白玉砖上全是一汪汪的明润。
晨起便顶着黑黢黢的眼圈坐在桌前,扒了两口饭,然后出门。
在青州她是小郎君装扮,挽着袖子,那征集到署衙的医馆大夫们热火朝天的捣药,装包。
署衙后院伙房,蒸腾着热气,日日不绝如缕,庖厨们将腌制好的咸鱼虾酱装进陶罐,又擀饼叠摞,这些日子以来,庖厨的手臂都快挥断了,怕赶不够数量,夜里全都歇在署衙,跟将士们同吃同睡。
秦栀很喜欢这种日子,像黑夜里等待初升的太阳,为了那一点光,整夜蓄积能量的拼搏。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奔着同一个目标挥汗如雨。
这让她充满了成就感。
暮色褪去,天际涌上一丝昏红,战马被套上特制的防潮鞍具,浩浩荡荡的队伍整装待发。
暮春,初夏,沿海一带仍是冷的厉害。
闻人奕临行前向庞蒙和关朗下达最后指令:“莱州湾和登州湾巡防要加强频次,重点地带设置铁蒺藜,每间隔十步埋一组,礁石附近的火油要有专人看护,片刻都不得松懈,水纹图每日都要观摩,明确暗流走向,将战机时刻握在我们这边。
我走后,青州便托付给你们两个了,一定要保青州百姓周全。”
庞蒙和关朗闻言郑重揖礼:“请都督放心,我等定拼命守青州安宁。”
郁青张了张嘴,又闭上,关朗捶她一拳,很轻,但郁青不提防,踉跄着险些摔倒。
关朗一把拽住她,后怕道:“你怎么心不在焉的,都要出征了,想什么呢,打起精神来!”说罢,重重拍打她后背。
郁青回神,也是心虚的笑笑,“知道了,方才想别的事,不会耽误出征的。”
庞蒙觉出她神色有恙,以为是战前惶惑,便劝慰:“我军此番是协助新罗平叛入侵,战力和装备上皆远超高句丽和百济,我们等你和都督回来喝庆功酒。”
郁青咬牙,看他们二人之后拱手:“我先走了。”
说罢便转身登船,将两人留在原地。
关朗瞟了眼庞蒙,又看向郁青修长俊朗的背影,她走的决绝,连个转身都没有,关朗觉得古怪:“郁青是不是怕了,怎跟平常不一样?”
庞蒙抱起手臂:“她比你我还要骁勇,怎么会怕。”
关朗不以为然:“我就是觉得她今天不对劲儿,像是生离死别。”
说完,赶紧呸呸呸,找了根木头用力敲了三下,这才罢休,“都督和郁青一定要平安回来,他们肯定能平安回来的,是不是庞蒙?”
他用胳膊肘怪了怪庞蒙,庞蒙皱眉:“当然,废话!”
秦栀跟无数送行的人站在一起,挨着庞蒙和关朗,远远看着闻人奕踏上楼船,海风吹鼓起他的战袍,他像神一般屹立在甲板上,俯视着芸芸众生。
秦栀觉得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于是举起手挥了挥。
隔着这么远,其实根本看不清神色,她也只是一种错觉,唯恐错过他的凝视,于是将两只手都举起来,垫脚跳着挥舞。
征战威严,不可胡乱喊叫,她便在心里反复祝祷:此战必胜,闻人奕和郁青必归。
闻人奕的战船很快抵达新罗海域,自后突袭将与新罗混战的百济打了个措手不及,首领惊慌中弃船而逃。
同时,高句丽占领了新罗以山为界的小城,屯兵筹粮,将满城百姓看管在刀剑之下。
待整顿好战船,追击百济残余势力后,新罗与闻人奕联合围剿,将百济首领斩杀阵前,剩余百济官兵仓惶四窜,再也不成气候。
闻人奕往青州的信不间断,庞蒙等人得了消息便飞鸽回京,京中很快也只消闻人奕接连大捷的喜讯。
沈厌被晃到宣政殿,嘉文帝面露踌躇,踱步几回后停在沈厌跟前,意味深长的凝视他。
“朕得密信,道秦四姑娘如今就住在都督府,先前夜里时常出入闻人奕寝房,两人怕是”嘉文帝顿住,抬手拍拍沈厌肩膀,“怕是已经成了夫妻。”
沈厌心道:我和秦四姑娘尚未和离,除了自己,谁都不可能做她的夫君,简直是荒谬至极。
但面上却露出阴狠沉郁之色,闷哼一声:“既如此,还请陛下拟旨允我和她和离,心不在我这儿的人,强留也无用,我还她自由便是了。”
按照嘉文帝的心性和目的,只是为了挑拨,哪里会将和离摆到明面上,他巴不得闻人奕恨沈厌,沈厌也恨闻人奕,最好越缠越乱,怎么都理不清,那才正中下怀。
嘉文帝叹气:“当然,这只是朕的猜测,或许是眼线监视有误,你莫要着急,不管做什么决定还是得等她当面说清。”
沈厌沉着脸不说话,嘉文帝很是满意。
“这场海战最多持续三个月,在他们班师回朝之前,你替朕去趟青州,将这封信亲手交给卫都尉。”
“臣领旨。”
嘉文帝看着他快滴出水的冷脸,难免提了几句赵启,“你那个小外甥,浑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劲儿,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乳母喂完奶抱他去睡,他握着乳母的衣襟不肯松开,小手那么点,偏力气大的很,乳母没办法,只能拿剪子剪了自己的衣裳,这才得以脱身。
朕觉得他很像你,舅舅和外甥,自来都是最亲的,就像你和俞家西,大婚断腿都得亲赴京城,要知道往日里朕召他入京,他都推三阻四以腿疾做借口。”
这话说的便意味不明了,前头是想让沈厌顾及赵启,对闻人奕不留善心,后面却提到俞家西抗旨不归,轻飘飘说出来,却叫人觉得后脊发凉。
俞家的忠诚,不需要这样三番五次的试探,沈厌为舅舅不甘,为死去的俞家老少不平。
沈厌离京赶赴青州时,闻人奕的军报已有五日未达,庞蒙和关朗派出去一支支分队搜寻,海面风平浪静,搜寻多日仍没有信者消息,所有人的心跟着提了起来。
包括秦栀。
按照最先送回的战报,可见此战进展十分顺利,除去路上行程,攻打百济侵略只用了三天时间,百济兵变溃败逃走,新罗军自行处置善后,而闻人奕接下来便是继续联合新罗军收服被抢占的都城,战役再难,二十几日的时间里,至少该有一封战报,让后方知晓军情才对。
但,什么消息都没有,这种情况非常不妙了。
“此番联盟,新罗军首领是哪位?”秦栀看他们讨论半晌,忍不住上前打断。
庞蒙回道:“是金良吉,听闻身边有个非常得力的军师,辅助金良吉一步步成为军中主帅,在朝廷里威望拔高,此番
能得新罗王赏识联合作战,好像也是那个军师的手段。”
金良吉
秦栀翻开闻人奕留下的新罗籍录,找到金良吉的祖上,发现他是新罗王族中并不显眼的一小支分支,能在短短数年成为统帅将领,看来那位军师的确功不可没,要知道除金良吉外,分支没有入朝做官的,更别说做到他这个等级。
但金良吉是分支,如今的新罗王虽重用他,但实则称不上喜欢,他行事激进,军功又高,新罗王定然对他充满防备。
秦栀迅速找到突破口,闻人奕迟迟没有音讯传来,凭着我朝和新罗整体战力,这几乎没有可能发生,除非新罗人临阵变节,想顺势打击闻人奕的青州军。
庞蒙也意识到此,天黑前,他召集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带上兵器粮草,乘五艘楼船,准备前去接应闻人奕。
“你去就行,莱州港和登州港已经布好铁蒺藜和火药,倭国若是敢趁火打劫,只要登岸,便是死路一条,我必会跟他们血战到底,你一定要找到都督还有郁青,你们要活着回来。”
关朗再说不出话,用力抓了抓庞蒙的肩,语气已然颤抖。
秦栀在庞蒙登船时抱着东西赶来:“带我一起。”
“可是姑娘,前线危险,你最好留在青州,关朗可以护着你。”
秦栀坚决,往上走了两步,道:“若当真是新罗人叛节,那都督他们必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异国他乡,地势不熟,粮草一旦殆尽,等待大军的只有死,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了。
我不仅是我自己,我还是安国公府世子妃,是沈贵妃的弟妹,还是东宫储君的舅母,我的身份比你们都要有用,我要去见新罗王。”
多等一日,闻人奕他们活下来的机会便少一日。
庞蒙闻言,立刻将她拉上楼船,在暮色四合时,五艘楼船破浪前行,朝着东北方疾驰而去。
战船倾巢而出,渡口空荡荡的。
待沈厌赶到青州后,已经是秦栀启程后第二日晌午。
“她去做什么?为何不拦着?!”
都督府,沈厌攥紧了双拳,眉目郁冷的望向关朗,“整个青州军找不出人,只能让她一个姑娘家去送死吗?”
关朗青筋直跳,不卑不亢道:“姑娘聪慧有主意,根本不是去送死,她是去救人的。”
至少在关朗看来,秦栀那一番说辞有理有据,比他和庞蒙想的办法更有取胜把握,秦栀的身份,就是谈判的关键。
就算新罗想要变节,也要思量此举付出的代价,我朝强盛,如若他们因小失大,惦记着闻人奕手头那点兵力,想着削弱青州军,趁机占据青州几座城池,也得看能不能吞得下。
两朝实力悬殊,新罗根本不够打。
但这件事,需得有人前去为新罗王讲明,秦栀最合适。
秋蝉自廊下疾步而来,觑了眼关朗,关朗绷着神经走出门外,大口喘气平复自己。
“世子爷,查到蒲昆身份了。”
“自徐州守城之战后,蒲昆便隐姓埋名颠沛流离,过了一段苦日子后,乘船北渡,自此也迎来人生转机,他现在是新罗主帅金良吉的军师,是金良吉身边最得宠的人物。”
那青州军前去驰援新罗,而金良吉派蒲昆登□□处周旋,又是为了什么。
关朗耳力好,何况他们也没让自己回避,他听了几句便明白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进门,低声道:“按照目前战况,如若新罗背叛都督,那金良吉那位军师,应该是各方游说,与虎谋皮。”
沈厌抬眸:“说清楚点。”
“新罗王与金良吉乃同宗同支,但因母系弱,金良吉这一支向来不受重视,而今几年金良吉屡立战功,成为新罗炽手可热的存在,与此同时,新罗王则略显逊色。
新罗王求助我朝派兵增援,驱逐百济和高句丽入侵,金良吉恰可利用时机一举多得,陷害都督,勾结倭国等地,分割青州,如若做成,他便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将新罗王取而代之。
与虎谋皮,便是金良吉实现自己私欲的诡计。”
沈厌了然,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他却觉得如遭雷劈。
如果这是蒲昆的出谋划策,那当年徐州之战,伤亡惨重,代价极大,会不会也存在着阴谋,他不敢再想,冷声吩咐:“秋蝉,继续盯梢蒲昆,如机会合适,将人带到我面前,不要惊动京城,要做的隐秘。”
“是。”
赤木城,暮色浓稠如血,将整个峡谷浸染在一片诡异萧条的暗沉之中。
闻人奕伫立在高地上,风卷着黄沙略过脸庞,凌乱的头发不时抽打过来,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眉头紧紧皱起。
峡谷两侧,陡峭的山壁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随时都能吞没他们这支疲惫不堪的军队,已经过去了五日,粮草几乎快要用尽,但最可怕的不是饥饿干渴,而是毫无希望的等待。
峡谷唯一的出路,被新罗军堵住,同样留给他们的,还有各种军械武器,只要他们出现,必死无疑,而留守峡谷,最后等待他们的会是无穷无尽的饥饿,困乏,意志崩溃,终将都是要死的。
第68章 第68章他的好姑娘,为了别的男人不……
新罗人背叛了他们,在将高句丽最后一队强敌驱逐赶杀之后,闻人奕及手下三万大军被引到赤木城峡谷之中,没有退路,唯一的出口布满了金良吉的士兵。
黑压压的新罗军驻守在峡谷外,密密麻麻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尖锐的兵器泛着森冷的光,随夜色降临,巨型弓弩周遭燃起火把,犹如地狱释放出来的恶鬼,将峡谷内士兵的生路死死攥在手中。
进退两难之际,闻人奕陷入无妄的焦灼当中。
他可以死,但不能让三万大军随他赴死,不能贸然冲锋,出去定然没命,所以只能等,就算没有希望也要等。
等谁,郁青问过,他没有回答。
他想过很多种假设,这或许是金良吉的自作主张,为了权力之争,忤逆了新罗王的旨意,擅自围杀我朝大军,亦或者是新罗人与倭国勾结,假借借兵征伐高句丽和百济令青州空虚,新罗拖住我朝大军,倭国趁机摸上岸区,抢夺青州,事后瓜分利益。
还有一种可能,他也想过。
或许这是嘉文帝的授意,只要他死了,那么大军尚可留有活口,会是这样吗?
闻人奕乜向郁青,她负伤在身,后背被砍了一刀,简单包扎过坐在岩壁的石头上,双目炯炯瞭望峡谷出口,长枪泛着银光横躺在她脚边。
闻人奕否定了这个念头,嘉文帝若想杀他,不会选择这样的时机,他会做的更聪明也更周全一些,最好在我朝大获全胜,班师回青州的时候,闻人奕战死或者意外枉死,有人会顺理成章接替他成为青州下一任都督。
这才是嘉文帝的做法。
峡谷中燃起零星的篝火,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被无尽的夜色扑灭。
士兵们围坐在篝火旁,啃着所剩无几的干粮,沉默不语,偶尔传来战马的嘶鸣声,夹杂着凉夜冷风的呼啸,谷中弥漫开死亡的气息。
峡谷出口处传来叫嚣声和笑声,食物的香气隔着这样远,仍飘了进来,他们在等待青州大军的死亡,最好是不费一兵一
卒,轻松收场。
粮草最多补给一日,再等下去,真的没有一点活路了。
闻人奕逡巡四下,士兵们或瘫坐在地,眼神空洞,望着头顶那片被峭壁切割的支离破碎的夜空,充满了未知的恐惧,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中尽是对前路的绝望,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闻人奕之站起身来,抓起长枪握在手中,“叮”的一声震颤,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到他身上。
“将士们,新罗人寡义无道,是他们背叛了我们,出卖了我们,我们是大周的勇士,不是待宰的羔羊!”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峡谷中回荡,震得士兵们耳膜嗡嗡作响。
干裂的唇上血迹斑驳,闻人奕咽了下,用更加铿锵有力的声音喊道:“粮草殆尽,我们没有后路可选,我们可以战死,但不能等死!因为我们是大周的将士,大周的子民,所做一切皆为百姓和大义,就算今夜身死在此,我相信大周不会忘了我们,我们是英雄,他们一定会铭记我们的!”
士兵们的神情开始动容,纷纷抓起武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
“我们是为大周战死!我们是英雄!”
闻人奕举起长枪,大喊:“听我号令,杀出峡谷,同新罗人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无数道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将这阴暗的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奔流之声响若雷鸣。
战马的铁蹄刚踏出谷口,腥风便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出,冲出去的士兵陆续倒地,后继跟上的艰难举盾,在闻人奕的号令下摆出防御阵型。
箭矢穿风而过,闷响声此起彼伏,身旁的士兵闷哼一声,咽喉插着断箭栽落马下。
峡谷出口瞬间化作修罗地狱。
“陌刀队结雁形阵,冲!”
第一波进攻势如破竹,所有人迎着箭矢突围而出,然新罗军很快推出数十架霹雳车,燃烧的陶罐在人群中炸开,火油黏在甲胄上,惨叫声中,无数身影裹着火焰滚入血泊。
数十个新罗军蜂拥而上,将他和战马团团围住,闻人奕挥枪出去,滚烫的血雨溅开,不知是谁的半块血肉模糊的耳朵澎溅过来,他闷声提力,连杀数人后,马蹄高高跃起,火油熏的战马止步不前。
这一场突围,来的决然壮烈,每个人都报了必死的决心,往外冲,不断冲出血路,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继续驰援。
要活着回去。
绷在心底的念头成为唯一希冀,杀红眼的双方谁都不肯停手。
晨光熹微,峡谷中到处都是尸身血海,哀嚎连连。
闻人奕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了行尸走肉,尽管气力竭尽,却还得凭着一腔热血垂死对抗,他不能倒下,他若倒了,将士们的信念便都没了,手臂震的麻木,双腿满是血染,甲胄被砍出缺口,一道道血痕浸湿了衣袍。
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哒哒而来的马蹄声,不啻于惊雷滚动,朝着峡谷方向不断逼近。
他抬头,血雾中的人影攒动,挥枪,刺杀,不断重复的动作下,有人忽然高喊:“都督,是援军!”
闻人奕猛地瞪圆眼睛,看向迎面战敌的士兵,他们乘着骏马飞奔而来,将与大周拼杀的新罗军拉扯开,马头以白布覆裹,画着象征新罗王室的图腾,不是援军,是新罗王的军队。
闻人奕抬起长枪,目光对上新罗王的刹那,金良吉的脑袋被一刀斩落,在地上滚了几下后被人抓着发髻提起来,高举到新罗王面前。
新罗王接过金良吉的脑袋,于战马上大喊:“逆贼金良吉已死,束手就擒者本王绝不株连,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风忽然停住,所有人都握着手里的兵器,没有放下,都在等待对方的反应。
闻人奕立于大周军前,持长枪,目光威严的扫向新罗王,耳畔传来铁器坠地的响声,继而士兵跪下,用新罗语呼“我王英明”。
闻人奕闭了闭眼,浑身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长枪抵地,撑着满是伤痕的躯体,稳稳站住。
终于,等到了。
他回首,尸骸堆积如山,活着的士兵或拖着残肢爬行,或抱着战友的尸体恸哭,三万大军死伤众多,活下来的都跟自己一样,杀的麻木冷漠。
新罗王请他出阵,几句话将责任悉数摁到金良吉头上,说他意图谋逆,行不轨之举,而自己被蒙蔽数日,以为大周还在为新罗驱逐高句丽残兵,在得知真相后,他很是惶恐,立刻驰兵增援。
“幸好,来得及时。”
轻飘飘几句话,将新罗军的背叛掩盖下去。
无辜战死的大周士兵,又该跟谁去讨回公道,这场平叛之战,史无前例的惨烈。
闻人奕看着诚惶诚恐的新罗王,抬手抹去眼上的血水:“烦请王上领我军前去港口准备登船事宜,我朝将士为帮新罗平叛高句丽和百济,消耗巨大,损伤无数,若条件允许,望王上备上足够多的粮草一同送到港口,供我军中将士补给所用。”
新罗王不动声色打量,闻人奕轻笑一声,将黏在手背上的半只耳朵拨下去,抬眸:“大周陛下迟迟不见我军回应,想来也该着急了,青州防务历来都是陛下心头要事,我出征前,青州城防只会更加严谨,不会给贼人任何可乘之机。
王上该知道,这场战事如何书写,也总要想想,谁能担的住此方问责。”
新罗王跟着笑,把手里的脑袋往前一举:“自然,这颗叛军的脑袋,便留给都督带回大周,同大周陛下好生交代,还望都督能为新罗解释一二,莫要让金良吉一个人毁了咱们两方和平。”
“我想知道,王上是从哪里得知金良吉的阴谋,从而如此“及时”赶来的?”
新罗王让开半边身体,闻人奕抬眸望去。
黑色战马上的小郎君,青衣绿袍,两手抓着缰绳,在看见他的刹那,苍白的小脸露出一抹笑意。
这是漫天遍地血色后,闻人奕看到的第一抹颜色。
像看到了生命的律动,蓬勃而充满朝气。
他无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眼神望向这个姑娘,她聪慧善良,有着于绝境中九死一生的胆量,也有着任性肆意不计后果的鲁莽,她明明看起来娇弱,却又能冲破险阻一次次站到他的面前。
害怕,恐惧,都算不得什么,她还要笑,仿佛是逞强后的自我勉力。
朝阳自东面山头露出,一点点将她周身镀满金光,血雾弥漫的尽头,她就这样出现在异国他乡。
看着他,犹自露出笑意,似在告诉自己,她真的没有添乱。
她当然没有。
她和自己思想契合,俱猜到了金良吉的阴谋,也找到了此战突破点,她原本可以不来,突破点不是必胜点,倘若新罗王有任何私心,她都不可能活着回去。
但她还是出现了。
养尊处优的姑娘,为了他和青州军所有将士,克服一切走到新罗王面前,同他勇敢交涉求援,明知对方可能不怀好意,还是用自己的智慧和胆量尽可能化解,周旋。
闻人奕不知秦栀是怎样说服新罗王的,但他能来,想必权衡过得失。
他站在原地,目光迥然,久久未动。
未免夜长梦多,闻人奕在新罗王的帮助下,将剩余将士带到折返归程的港口,又累又渴的青州军甫一看到楼船,双眸终于迸发出神采,他们越走越快,直到能触摸到船头,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就着粗糙的食物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后又在将领的指挥下有序登船。
背后有道阴影,缓缓的,意志不坚的往前挪动。
闻人奕僵住,他依稀听到那人的粗重喘息,伴着浓郁的血腥味,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他转过身来,迎上郁青的对视。
郁青咬紧了嘴唇,略显狼狈的身躯伤痕遍布,她右手攥着刀,左手拄着长枪,在看到闻人奕的时候,牙齿咬进肉里。
“您都知道了。”她忽然扯了扯嘴角,举起的刀垂落在身侧。
闻人奕瞟她一眼,粗哑的嗓音呛了下,犹如砂砾一般
:“怎么不动手?”
郁青撑不住,沿着长枪屈膝跪下,刀却没放,反而抵住了自己的脖颈:“都督,属下对不起你。”
将要横着一抹,闻人奕疾步上前,摁住刀柄,在她失力时抽出来,扔到地上。
“我接到的命令,是要杀你,可我杀不了你,也不能杀你,我和都督,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回青州,我必须死。”郁青长舒一口气,面上痛色挣扎。
“你是将军,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上,而非死于阴诡算计。”
听到闻人奕如此回应,郁青捂脸,长久后仰起头来,满脸是泪。
“我可能暂时回不去了。”闻人奕声音很淡,抬手拍拍郁青的肩,“这些将士,你要带他们回城,庞蒙离开青州,正中倭国下怀,他们私下应与金良吉有交易,此番良机势必要从中作梗,关朗一人驻守港口难免力不从心,你回去,和他前后迎敌,将倭寇拦截在可控海域。
这一次,务必彻底绞杀,寇贼野心不死,频频来犯,是要给他们足够的震慑才能换来一段时间的太平。”
郁青怔住,站起身来:“为什么?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去?”
闻人奕回首,看向新罗王身边的小郎君,秦栀定是和新罗王交换了条件,得他出兵相救,她所能给的,无非是身份地位许以的诱惑。
对新罗王而言,他需要落在纸上的承诺,而非空口白牙。
此番金良吉背叛大周,贸然毁约,势必会触怒朝廷,若嘉文帝因此事发兵征讨,且不惜一切代价,那新罗必将面临灭顶之灾。
不管与虎谋皮的算盘是金良吉一人所打,还是与新罗王暗中商定,由金良吉实行,如今算盘落空,新罗王必须给自己留条活路。
换言之,他要在拿到承诺前,软禁秦栀。
在他们的谈判里,秦栀一定提到了东宫储君,安国公府世子妃的头衔不足以让新罗王心动,但未来国主的诱惑却叫人无法拒绝。
如果朝廷没有委派任何官员前来,新罗王会怎么对待秦栀,自然不会是现下这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至于沈厌,他兴许会来,但在那之前,闻人奕不会留秦栀自己待在新罗。
“若青州城有任何差池,我不会原谅你。”
这是郁青接到的最后一道指令,她抹去眼泪,拱手郑重应道:“属下必将誓死护卫青州和所有百姓,属下在青州,恭候都督归来!”
大军回程,带着新罗王呈给嘉文帝的书信,往西南方行进。
新罗王为闻人奕和秦栀安排了住处,周遭有重兵把守,名曰保护,实则监视。
两人分别住在东西跨院,秦栀同新罗女婢要来伤药,棉布,在四人的随行下去往闻人奕住处。
叩门,闻人奕应声,秦栀转身接过东西,命其余四人在外守候,她们面面相觑,到底没敢进门,依言立在廊下,将各自的耳朵竖起。
屋子里的血腥气很浓,架子上的铜盆里满是鲜红,脱掉的甲胄扔在地上,还有几件同样猩红的衣裳,遍布刀剑砍裂的痕迹,只凭这些便能想到闻人奕身上有多少伤口。
秦栀咬住嘴唇,屏了呼吸把东西端到桌上,闻人奕立在槅扇后,正用湿布擦拭背后的剑伤,自峡谷离开后,凭的是一口狠劲儿撑到现在,此刻屋子里没有外人,失血过多导致的晕眩,疼痛,不可遏制的袭来,令他发出低低的喘息。
“我帮你。”秦栀重新取来干净的棉布,换了盆冷水端到近前。
尽管暗自做好心理准备,但在看到伤口的时候,秦栀还是被刺痛了,那些伤口远比想象的更要触目惊心,长的短的,深的浅的,交叠错落在一起的,因被水洗过,这些伤口都泛着一股冷冽的死气,就像流干血后的尸体。
她无法想象闻人奕是怎样带着满身的伤痛,同新罗王谈笑风生,用大国气度从容不迫的回应每一句对话,这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疼痛。
秦栀手在发抖,沾着冷水将他没有触及的位置擦掉污痕,将铁屑和其他碎屑清理干净,血水从惨白的伤口处渗出来,他肌肉紧绷,却没有挪动分毫,秦栀尽量加快速度,换了几盆水,又用干布逐一擦拭,涂满金疮药,然后开始缠裹棉布,像裹粽子一般,密不透风。
闻人奕许是看到她煞白的小脸,本去扯衣袍的手顿住,笑说:“你将我裹得这般密实,便是不穿衣服也无伤大雅了。”
秦栀眼眶湿润,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像只可怜的猫儿。
闻人奕止了笑,闻声道:“不用哭,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秦栀点头,问:“不疼吗?”
闻人奕将外衣披在身上,牵扯到伤口时眉心微蹙:“习惯就好了。”
“不要为我感到难过,我从懂事起便在军中效力,不为别人逼迫,是我自己的选择,如若有一天身死战场,马革裹尸,那将是我的荣耀,是我毕生最渴望得到的结局。
丛丛,当一个人能以自己希冀的方式活着,也能以自己梦想的方式死去,其实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不要在我面前落泪,这会让我觉得为难。”
闻人奕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无措,在末尾改了原有表达。
是的,他任性了,竟险些说出不该说的胡话。
“这会让我动摇意志,流连凡尘美好。”这句话,他咽回去,这不是他能信口吐露的情感。
秦栀瘪了瘪嘴,难受的点头:“我很想理解你,可我还是觉得很伤心,我尽量不哭,也不为你感到遗憾,可我”
泪珠啪嗒啪嗒掉下来,她就是不想让他死啊。
“你不要说话,我自己冷静一下,一小会儿便好。”秦栀背过身,实在怕给他添麻烦,偷偷小声哭完,又擦干眼睛,转过来。
“我不接受。”她忽然开口,话音刚落,她挪动脚步向前,看一眼闻人奕,又往前一步。
直到站在他面前,仰起头来郑重的看进他的眼睛,很仔细很认真的盯着他看。
在沂州城,在军营中,在和薛岑彻底闹翻的那段日子里,闻人奕像一道光出现在她生命中,这是她自小到大都没见过的男人,威猛勇敢,谦逊儒雅,骨子里的豪气并不张扬却足以令人仰望,她几乎怀着一种好奇且崇拜的心思靠近他,喜欢他。
是根本没法克制的本能。
谁会对这样好的男人生出抗拒心理呢?
但他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热烈,于是她生平第一次主动,用一种类似逼迫不留退路的方式,将他堵到房间里,说着大胆的情话,做出大胆的动作,她满心期许着能得到同样的回应。
可惜,她太过自信,也高估了自己。
不是所有人都会像薛岑那般,只要她勾勾手,他便会贴上来,回应更为炽热的欢喜。
他给她浇了一盆冷水,令她落荒而逃。
直到现下,她都不敢在他面前重新提到那个夜晚,会让她觉得羞耻不安。
像是对崇高者的玷污,她不能把他拉下神坛,让他变成她想要的伴侣,他这个人,更适合仰望。
“表叔,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不想听。”
战神不会死,他该长久活着。
闻人奕夜里发起高热,秦栀预料到,将铜盆端起来跑到院子里,打水,给他擦拭额头脖颈,手心肘窝,又用温水喂他。
折腾了半宿,晨时,秦栀已经睁不开眼,歪在床沿攥着他的手沉沉睡了过去。
闻人奕清醒时,她睡得很是酣然,右边小脸压出红痕,嘴微微张着,甚至发出鼾声,累极了才会如此。
他抽手,她哼了声,他便不再动。
从闻人奕的角度看去,她更像个孩子,高髻散开几绺发丝,乌黑纤长的睫毛,秀气的鼻子,整张小脸都透着生动活力,即便再疲惫,也遮不住她年轻肆意的明媚。
她真的很好,很令人想要靠近。
闻人奕的手指蜷了下,在自己意念杂乱时,果断抽出手来。
秦栀脑袋一歪,磕到床沿,许是扯到了脖颈,她连点了几下头,打着哈欠睁开眼
来。
见他醒着,秦栀抬手摸他额头,喃喃道:“总算退热了。”
刀伤后的持续高热最不能耽搁,他浑身上下又有那么多伤口,秦栀昨晚是真的害怕,怕他一语成谶。
新罗王总是会别有用意的试探,诸如大周如今国情,各方军事部署,闻人奕四两拨千斤,顺着他的话术转到新罗一方,从新罗与高句丽的冲突,再叹道新罗六个年岁相仿的王子,直把新罗王谈的面容沉重,无心关怀大周朝事,他才稍稍熄火。
新罗王的六个儿子,生母不同,各具野心,这也是让新罗王头疼的地方。
他知道如何走到最高处,自然也怕自己的儿子前仆后继,私心而言,他希望能选出合适的继承者,而剩下的五个能愉快相处。
显然,这是妄想,儿子们争储的行为已经开始显露无疑,就像他当年踩着兄弟们的骸骨爬到这个位置,如出一辙。
“本王真是羡慕大周皇帝,能有这般魄力将初生的儿子立为储君,不必瞻前顾后,摇摆不定。”
闻人奕没有接话,面前这位新罗王,当年登基后将兄长们的遗孀也一并收入后宫,他的六个儿子里,有三个是遗孀所生,他所忧虑,不过是怕儿子们杀到最后,一个都剩不下。
野蛮之地,没有人情可言。
“闻人都督,以你之见,大周皇帝看到本王的陈情,会不会降罪于新罗?”
闻人奕知晓新罗王的顾虑,思忖后答道:“倭国与新罗不同,《贞观政要》里魏征曾说,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服,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此番倭国趁乱登岸,所行无礼无义,想必王上也不齿此等行径。”
新罗王怔了瞬,而后笑着颔首:“自然极其不齿。”
“陛下英明,必不会被小人蒙蔽,也必会明白王上的诚心和决心。”
言外之意,你若没有不轨之举,便不必惶恐不安。
回屋时,闻人奕去了趟秦栀那边。
“庞蒙护送你抵达新罗后,去了哪里?”
秦栀瞟了眼四下,压低嗓音回答:“我让他帮忙带信出去给沈厌,他随行少,乘快舟行进比楼船要快很多,回京时间也能提前。”
说到底,她不相信嘉文帝会派官员前来详谈,更不信嘉文帝在接到新罗王的陈情后能回以任何有利帮助,等不到回应权且算是好消息,就怕嘉文帝会落井下石,让她和闻人奕趁机死在新罗。
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沈厌身上,她就是信他一定会来。
“表叔,我给你个东西。”秦栀解开香囊,取出一小瓶药粉,“夜里睡觉别太沉,万一有动静,这些药粉能起些用处。”
“是迷药?”闻人奕接过,收到胸口。
秦栀点点头:“我特意带着来的,是不是很有用?”
闻人奕望着她黑亮狡黠的眼睛,略一失神,随后点头:“做的很好。”
但秦栀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奔赴新罗之际,沈厌已经抵达青州,而在庞蒙折返离开后,沈厌一行人也出现在漆黑的新罗港口,于无声无息间摸上岸来。
几人在眼线的领路下顺利来到一处别院,各自换好衣裳,那眼线便立刻回禀了关于蒲昆的动向。
“小的不敢跟太近,赤木城峡谷大战极其惨烈,听闻金良吉被新罗王阵前斩杀,脑袋都被割了下来。蒲昆眼见金良吉兵败,立刻隐遁,小的跟随他离开峡谷,而后发现他东躲西藏拐进一处小院,住了下来。”
“他周围可有人监视?”秋蝉与他相熟,沉声问道。
“有,小的怕他跑了,特意在他前后门都安了眼线,金良吉死后,身为军师的蒲昆上了新罗王的海捕文书,他现在轻易不敢露面。”
秋蝉会意,转过身来面朝沈厌,等待他下发命令。
沈厌思忖片刻,“趁天黑,将他绑了扔到这边柴房,动静要小,把他嘴堵严实了,别叫他寻死。”
秋蝉垂首:“是。”
夏萤和陆春生立在旁侧,待秋蝉出门后,重新聚到沈厌面前。
“少夫人应该无恙。”宿星开口,那两人也跟着点头,“新罗王既然斩杀了金良吉,便是要拿他祭旗,同大周表明立场,也就是说,少夫人的计策有效。”
陆春生感叹:“少夫人真是太聪明了。”
夏萤依旧不出声,觑了眼沈厌低沉的脸色,扯了扯陆春生的衣袖,示意他先别急着发表看法。
沈厌轻乜过去,随即嗤笑一声。
她何止是聪明,还很果敢,胆子也不小,但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
这是她和沈厌的默契,是他们两人才知道的隐秘。秦栀不只是在拿捏新罗王,更是在逼沈厌做出抉择。她想的很是周全,让自己成为诱饵,待在新罗气定神闲的等着,她就是敢赌,沈厌选的人一定是她。
选她,也就意味着沈厌要放弃嘉文帝的阴谋,放弃笼络卫家成为下一任青州都督,放弃对闻人奕所有的谋算。
毕竟沈厌出现在新罗,注定会护秦四姑娘安全,而秦四姑娘定会一刻不离的跟着闻人奕,确保他不会无故枉死,直到他顺利回城,从庞蒙和关朗手中重新接回青州。
他的好姑娘,为了别的男人不顾性命,全心全意,还真是,让人动容呢。
第69章 第69章闻人表叔,你干什么呢
时间悄然溜走,等待的忐忑与日俱增,半月后朝廷杳无音讯,新罗王的态度已慢慢发生转变。
从开始的信任到如今的半信半疑,就连侍奉的新罗女婢也流露出些许不耐,秦栀和闻人奕能觉察出他们的变化,便愈发沉住气,不轻易将想法呈在面上。
这日新罗王设宴,请二人前去赴席,秦栀照旧是小郎君装扮,出门时闻人奕正等在院门处,几个女婢窃窃私语,见她瞥来忙低头垂手。
秦栀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但从眼神和表情来看,不像是好事。
“有人来了。”闻人奕和她并肩而行,低语时目光警觉的扫向四下。
秦栀疑惑:“什么人,需要我们前去作陪。”
“我隐约辨出几个字,好像是朝廷来使。”
秦栀怔住,才半月而已,即便郁青等人顺利回程,没有遇到倭国,待信送至京城合起来也要十日左右,更别说嘉文帝接到信后,需要多少时间安排使者,如何定论,少说也得二十日,使者还得体力甚好,路上不晕马不晕船,一日不曾耽搁的赶路。
而今才半月的光景,怎么会有使者登岸。
秦栀心里涌起不好的念头,难道这使者,不是从京城出发,而是早早候在青州,在郁青等人甫一靠岸便拿着旨意迅速来到新罗,若当真如此,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嘉文帝的心思之阴毒,非常人所能猜测,但愿是她想多了。
进殿后,秦栀垂眸而入,余光乜到左侧下手位的桌席,从衣着服饰来看的确是大周官员,但这面孔生疏,实非京中高品阶的那几位大员,她默默收回视线,同新罗王福礼后,落座在闻人奕身侧。
“是青州的吗?”她略靠近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询问。
闻人奕点头。
秦栀捏紧衣袖,嘉文帝简直坏透了,既让郁青监视闻人奕,又不放心郁青辅以后手赶尽杀绝,除了这位使者,嘉文帝应该还有别的招数吧,他对闻人奕的痛恨,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隐忍那么多年,为何要选在这个关口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心想着,秦栀又往闻人奕你身边挪了挪:“待会儿若有不妥,我便装晕,你千万别被吓着。”
闻人奕唇抽了抽。
秦栀又挪回原处,先前她同新罗王交涉时,姿态摆的极高,从她和安国公府世子被嘉文帝赐婚,到婚后世子对她如何宠爱,再到储君降生,她和世子身份水涨船高,成为储君舅舅和舅妈。不止如此,为了让新罗王确认她的重要,确认朝廷会为她遣派使者和谈,她还提到了徐州俞家。
徐州守城战前,俞家是新罗人挥之不去的阴影,正因俞家的存在,新罗人才甘愿臣服,做大周的附属国,后俞家元气大挫,只剩下残腿的俞家西,新罗人仍十分忌惮。
俞家忠君报国,嘉文帝对俞家人也格外重视,而沈厌是俞家西唯一的外甥,嘉文帝不可能不保全沈厌的妻子。
她这样讲述时,下颌抬高,语调神气,满是自负高傲的表情打动了新罗王,也让他毫不犹豫出兵赤木城,用金良吉做投名状,向大周献出自己的诚恳之心。
但,席上的这位使者
,显然不遂秦栀心愿,他用极其痛斥的态度抨击新罗王的无耻,悖逆,失信,不忠,字字句句都在新罗王的神经上反复横跳,他就是想激怒新罗王。
到时使者全身而退,留在新罗的秦栀和闻人奕,那才是当真没命了。
新罗王咬着牙,面带微笑听使者陈述完斥责,摆手,示意女婢奉上酒水,态度温和,但眼里的弑杀之意,在扫向秦栀和闻人奕的时候,显露无疑。
必须尽快想出办法,秦栀垂眸时,脑中飞快转动,忽然一顿,她抬起眼睫,面容沉静的看向那位使者。
他正说得唾沫星子横飞,慷慨激昂之际,把自己真的当成大义凛然的使者,仿佛所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是出于护卫大国风范,而非短浅的铲除异己。
新罗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中的杯盏几乎要被捏碎。
秦栀忽然莞尔一笑,声音极轻,恰好足以让在座之人听见。
新罗王瞥来冷凝,使者也跟着停了抨击,闻人奕转过头来,不动声色的配合着她的笑,轻轻转动掌中的杯盏,尽显出从容不迫的气度。
“秦娘子笑什么?”
能听出,新罗王问这句话时咬紧了后槽牙。
秦栀颔首:“王上,我只是觉得这位大人不太眼熟。”
那人横眉冷对,似颇为不忿:“我乃陛下亲封的使臣,你一个姑娘家,如何口出狂言。”
秦栀冷哼一声,笑说:“我父亲乃朝中工部尚书正二品大员,我自小长在京中,见过的六品以上官员比比皆是,每逢宫宴陛下召百官入朝同贺,彼时正六品以上都会出席,恕我眼拙,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您,也不知您官居几品,身处何部?”
“我”
使者刚开课,又被秦栀打断,“陛下派使者前来谈判,应该不会派官职低于六品的小吏吧,鸿胪寺那些大人,我恰好也都有幸见过几面,难不成您是这个月刚拔上来的,那还真是巧了,偏偏就是我不认识的。”
使者脸微微涨红,“我自青州办差,并非京中常驻。”
“哦,是吗?”秦栀笑,转头温柔的看向闻人奕,“表叔,你是青州都督,可认的这位大人?”
闻人奕轻嗤一声:“不曾见过。”
新罗王的神色变得若有所思起来,搁了酒盏,似乎在琢磨秦栀这番话的缘由。
“我猜这位大人的确是使者,但却不是我们大周的使臣!”
话音刚落,使者倏地站起来,朗声辩解:“信口雌黄,我是嘉文帝亲授,身上带着盖了印玺的信件。”
说罢,自怀中掏出黄绸包裹的信件,展开来,呈现在众人面前。
新罗王的眼神立刻眯起,又瞟向神情自若的秦栀。
秦栀不着急,起身福了一礼,道:“可容我看一眼信件?”
使者犹豫,秦栀又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您站在我旁边便是,我还能将信件吞了不成?”
“看吧。”
使者认定她是垂死挣扎,便将密函向前递过去,秦栀接来,当着他们的面从左往右细细查看,翻来覆去,唯恐落下细枝末节。
就连新罗王也没了耐心:“秦娘子还没看完吗?”
这密函他先前已然看过,如此才更加心烦意乱,照大周皇帝的意思,是要降罪于新罗,甚至打算出兵讨伐了,那他留秦栀和闻人奕在此,还有什么用处。
秦栀不急不慢又看了两遍,继而走到新罗王面前,“王上,这封密函是假的。”
“一派胡言!”使者愤慨,上前便要夺过信件,秦栀将信件呈给新罗王,他只能愤愤停步,憎恶的瞪向秦栀。
“您看这里的印玺,边缘模糊,似是仿照抄做的,还有这一角,跟正常印玺相比少了两道痕迹,若王上不信,可将历年来大周皇帝的诏书拿出来,将两个印玺做对比,至于真假,自然可辨。”
新罗王闻言,蹙眉仔细查看,果然瞧出端倪:“竟真是假的。”
秦栀把手覆在腰间,指腹捻着衣料,幸好席上有米酒,米酒无油,却可去除印玺痕迹,她反复端量的光景,米酒也已干掉。
使者嗤笑:“狂悖,这就是大周皇帝亲自盖的印玺,千真万确。”
新罗王蹙眉,瞟了眼秦栀,又看向使者。
秦栀给闻人奕一个眼神,随即扶额,呻吟,在跌倒在地前,闻人奕将人接住,她伸手指向使者,指尖颤抖:“他下毒害我。”
话音刚落,她倏地合上眼皮。
闻人奕肃声开口:“还不快将此贼人拿下,竟敢胆大包天假冒我朝使臣,实在罪不容诛!又在被揭露面目之时暗下杀手,其心阴诡,可见叵测,望王上明鉴,莫要被小人欺瞒,犯下大错!”
“你胡说!”
闻人奕冷眼睨去:“来人,搜他的身,若安国公府世子妃有任何损伤,定要他付出加倍代价!”
最后一句话,明着去说给使者听的,实则是在警告新罗王。
新罗王脸色大变,沉声挥手:“抓住他,搜身,快去请大夫,为安国公府世子妃诊脉,快!”
秦栀被抱到旁边,偎在闻人奕怀里,偷偷冲他眨了下眼,闻人奕了然,大手覆落,挡住她的小脸,继续施压:“我朝泱泱大国,竟被鼠辈装腔作势,妄图凭一纸假信浑水摸鱼,令大周与新罗水火不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王上势必要仔细严查,看此人是否是他国奸细,莫要被轻易蒙骗,毁了两朝合约。”
此话意味着,使臣之言不可信,更不能当真。
闻人奕端肃的目光将殿内所有人逡巡一遍,说道:“王上可计算一下使臣抵达时间,不管是从京城还是从青州出发,他都要拿到大周皇帝的密函,此去往返昼夜不停,至少也需二十余日,眼下不过十五日而已,且瞧这位使臣面黄肌瘦,不像是能风尘仆仆赶路之人,途中想必还要耽搁数日。
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是怎么来的,能这般快速,难不成你是飞禽走兽?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自大周启程,而是从新罗周遭,比如倭国。”
新罗王亦有此猜测。
使者惊慌:“简直匪夷所思,我就是大周的使臣!王上莫要被他们两个欺骗。”
“搜到了,王上。”
侍卫自使者腰间摸出一个小瓶子,使者脸色大变:“这不是我的。”
新罗王命大夫上前查看,大夫打开瓶塞,轻嗅后忙挪开鼻子,回禀:“王上,药粉中含有曼陀罗花,乌头和天南星,能让人在短时间内陷入昏厥,世子妃正符合此物中毒症状。”
“来人,将他关押起来,重兵把守,不得倏忽!”
“是。”
使者被两个强健的侍卫架走,殿内恢复平静,新罗王窥探着闻人奕,负在腰后的手攥了攥,“我再多等五日,若五日后还没有消息,那便对不住二位了。”
秦栀是被闻人奕抱回住处的,一路上小脸埋在他胸前,随行的女婢跟的极近,她大气不敢出,怕叫人听出端倪,亏得自己提前准备了迷药,本是想和闻人奕在紧要关头用给新罗人的,不成想今夜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怀里的人呼吸绵密,但很清浅,胸口处变得濡湿温热,闻人奕加快了脚步,跨上台阶踢开了房门,女婢们抬手去掀帘子,他略低
头进去,没回身,声音低沉不容置喙。
“都出去。”
已然跟进来的女婢立刻止住,相互看了几眼,而后乖乖退出门外,掩上门扇。
掌中人睫毛翕动,闻人奕把她放到床上,压低嗓音说道:“可以睁开眼了。”
秦栀抚着胸口小声后怕:“他没杀使臣,说明不全然相信我们的话,只是怕错杀我们和使臣,便都留下来监视,若五日后沈厌还没出现,我们便很危险了。”
“后悔吗?”
秦栀咦了声,随后摇头:“我做任何事都思索过,因为值得所以行动,既行动,便不后悔。”
“不怕吗?”闻人奕想问她,不怕死吗,但那个字太沉重,他对着这样的姑娘说不出来。
秦栀叹了声:“怕呀,我都没跟父亲母亲禀报,还没看我小外甥出世,好多遗憾的,不过有你这样的大将军大都督陪着,死又何惧呢,你是英雄,我也不是狗熊,我不怕,表叔不要小瞧我。”
死了,便死了呗。
闻人奕望着她,抬手,秦栀跟着仰头,他的手顿在半空,就在秦栀以为他会摸摸自己脑袋,像哄孩子一样安抚自己的时候,他将手又收了回去,落在膝上。
“沈厌会来的。”他温声陈述。
秦栀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他肯定会来救我,救我们。”
等待沈厌的日子里,秦栀都在默默给自己下毒,她自然是怕弄坏身子,也怕让新罗的大夫瞧出异样,故而剂量掌握的很是精准。
但这事她瞒了闻人奕,只说自己是假装虚弱。
要想避着新罗王,装病是最好的办法,他总不能把她从床上扯起来问话,熬吧,一直熬到沈厌登门。
眼看来到第五日晌午,沈厌竟还没有消息,闻人奕自院中折返,掩上房门俯下身去。
“他们会在亥时三刻换值,这也是一天中守卫最薄弱的时候,晚上你记得喝两盏参茶,我带你闯出去。”
这是新罗王给他们的最后时限,明日如果没有人带来嘉文帝的消息,新罗王的耐心也将消耗殆尽。
不能再等了。
“好,我还有两瓶迷药,再分你一瓶。”
闻人奕那瓶为了栽赃使者,已经浪费掉了,秦栀这两日也用的节俭,且对自己格外爱惜,故而剩下的迷药还有不少,足够将这两个院子的侍卫和女婢全放倒。
她刚说完,许是药效起了作用,眼前一黑,脑袋朝着床下直直栽了过去。
闻人奕反应极快,弯腰伸手,将她托住横到自己膝上。
四目相对时,有人推开门来,立在当口乜来凝视。
腰背宽阔的闻人奕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半视线,他背朝门外,单膝跪地,双手环于身前,抱着个人。
那人乌黑顺滑的青丝从他后腰处隐约露出,就算只看到一颗后脑勺,沈厌也能认出她是谁来,他轻勾起唇角,屏了呼吸望着那迟迟不动的两人,心里为他们数着数,计着时,很想看看这场对视能持续多久。
他想,他该有足够的耐心。
但他高估了自己,片刻后,他用极其阴阳怪气的语调开口:“闻人表叔,你干什么呢?”
第70章 第70章打扰你们诉衷肠了
此等情境,此时此刻,秦栀觉得沈厌的声音如同天籁,像久困黑暗中的人终于看到一丝明亮,压到谷底的心绪登时胀开,一点点填满空乏的内心,人也变得有了气力。
她歪头,小脸摁在闻人奕的臂弯间往门口张望。
看到沈厌的刹那,她忍不住默默欢呼:有救了。
门口那人真真是俊俏极了,就算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就算穿的通体油绿跟海草一样,他却是秦栀见过沈厌最好看的模样。
秦栀眉眼弯起来,两手扒着闻人奕的胳膊努力让自己撑住,闻人奕回头,望向沈厌时,他脸上已经收起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迅速直起膝盖,将秦栀扶稳靠向床头,跟着站起身来,往后退出床帐以内。
“嗯?”沈厌轻笑,漫不经心的走进来,视线在闻人奕与秦栀身上反复逡巡,像一只闯入陌生领地的野兽,在发现目标的刹那,长眸立刻蓄上阴冷,一瞬不瞬的盯着对方。
“闻人表叔。”偏还故作大度的拱手作揖,笑靥如花。
闻人奕略抬起眼尾,负手在后,应声道:“来了。”
“是啊,我若再不来,局面可就失控了。”
秦栀靠在枕头上,心想,可不是吗,再迟些,保不齐她小命就没了,便很是赞许的弯唇,冲着沈厌微微一笑。
沈厌却没搭理她的赞许:“方才的话,闻人表叔尚未答我,你同秦四姑娘抱在一块儿,是要做什么呢?”
不像质问,但语气轻佻的要命。
秦栀要开口,沈厌没看她,却抬手阻止:“秦四姑娘,我在问闻人表叔,你不要替他回答,你若想答,夜里,有的是时间。”
沈厌这狗,浑话乱说,叫人听了难免胡思乱想。
秦栀脸通红,绞着衣袖悄悄瞟向闻人奕,觉得很不好意思。
“厌哥儿,丛丛一直在等你。”闻人奕略过他的问话,用很平静的口吻叙述。
“丛丛?”
沈厌唇角弯起来,扭头看向秦栀,秦栀却没有半分异样,仿佛习惯了这个称呼,这让沈厌觉得心慌气短,仿佛有一把细针往心窝里不停扎攮。
他都还不知道秦栀乳名是甚,闻人奕就已经喊得如此驾车就熟了。
“闻人表叔真是位好长辈,秦四姑娘在新罗也幸亏有表叔照料,侄儿在此深谢。”
秦栀看他越发古怪的举动,实在忍不下去,开口劝道:“你若真心想谢,离开新罗有的是机会,大可不必选在眼下。”
外头还杵着好几个新罗女婢,哪里是说闲话的时候,要谈正事,还得速速谈完。
沈厌朝她瞥来一记不明所以的眼神,秦栀也不避开,径直迎上,分明是他不顾大局,就算小心眼犯病,也要挑选时机,这都火烧眉毛了,他还在这儿跟闻人奕理论。
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什么好问的呢,闻人奕这种端肃正派的人物,何至于被人怀疑。
她很早便跟沈厌说过,表明了心迹,他该知道闻人奕根本不喜欢她,也不会对她如何,现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呢?
偏心中有气,还说不得,骂不得,秦栀更羞恼,睁圆了眼睛狠狠瞪向沈厌,希望他能适可而止。
沈厌笑,很好,也不需多问,他和闻人奕的地位一目了然。
秦栀的心掰成两半,闻人奕是那瓣大的吧,他呢,能分多少,肯定比不过闻人奕。
沈厌兀自沉默,眸光越来越幽深。
忽然,他轻笑一声,走到床边坐下,拉起秦栀的手轻轻摩挲,秦栀被他摸得打了个冷颤,刚要说话,便听他轻浮的开口:“也是,秦四姑娘说的对,要先忙正事。”
秦栀松了口气,然下一刻,她便被沈厌拉过来,扯进怀里,想挣扎,他下颌抵住她的肩膀。
“闻人表叔见谅,我和秦四姑娘许久未见,想先温存温存。”
秦栀的脸倏地通红,像染了浓郁的胭脂,她不敢看闻人奕此刻神情,她不知道沈厌竟能说出这种孟浪言辞,简直疯了。
没听到闻人奕回应,沈厌自秦栀肩头扭过脸去,望向松竹般挺拔屹立的男人,长眸溢出欲望:“表叔可否成全?”
秦栀闭上眼,像烧起来似的,羞耻,紧张,懊恼不安,还有种夹杂在中说不起的情绪,不敢看闻人奕,一眼都不敢。
脚步声远离,门从外合上。
沈厌的手松开些许,秦栀挣脱出来,抬手朝他左脸挥去。
他本可以避开,但偏偏有恃无恐的盯着她。
秦栀本可以半路停下,但在那眼神的审视中,巴掌直直打了下去,不重,或许是当中那一下的犹豫缓了力道,打的沈厌纹丝不动。
他还笑,抬手摸了
摸左脸,发出不屑的笑声。
秦栀将涌起的丁点不安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恼火的对视。
“恼羞成怒了?”
沈厌摸到下颌,掀起眼皮冲她说道,“所以我来的不是时候,也扰了你们倾诉衷肠,对不对?”
他装的很不在意,极尽贬低的挑衅,可心里酸胀,暴躁,像山洪暴发汹涌冲荡,在快要突破出口时,被他堵在喉咙,他扯着她腰上的绸带,卷在手指上,一圈圈的缠。
好像很有耐心,可以从天亮等到天黑,但他自己清楚,下一刻,他可能就绷不住了,但也得装,不能叫她觉得自己窝囊。
他为了她赶到新罗,明知她的王宫却不能立刻接近,要做足所有准备,确保他们一行人能够离开,此间花了多少时间精力,他又是如何彻夜不眠,担心她在王宫中出事,尤其是跟闻人奕待在一起,孤男寡女,难免就容易生出些情愫来。
她本就爱慕闻人奕,这下更有机会了。
但沈厌明知所有可能,还是按部就班的安排,行事,直到今日终于赶来。
瞧瞧,第一眼,他看到了什么。
还真是,叫他觉得自己是个蠢货,是条蠢狗。
卑微下贱的想看她一眼,抱抱她,告诉她,自己是真的特别特别想见她了。
他捉住秦栀的手,眉眼低垂,摸她温润的指尖,掀眸:“要不要再打这边?”
掌心触到他的右脸,秦栀咬紧唇,努力将扇他的冲动克制回去,她蜷起手指,用力往下抽回。
然后在沈厌又要挑衅的目光中,整个人扑了过去,撞进他怀里,将他撞的险些仰倒。
沈厌的心,“咚”的一声,蹦到了半空。
唇抽动,一股喜悦从无数酸胀中涌动而出,从心窝往四肢往全身蔓延开来。
然后,他又忍不住告诫自己,冷静,别被这点小恩小惠冲昏了头,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可冷静不过一瞬,他那颗心便失控的狂跳起来,他觉得自己还真是一条狗,真的好哄,就才一个拥抱,怎么就什么情绪都发泄不出来了呢。
他抿了抿唇,然后舌尖抵住上颚,把持着笑意。
“你”
然后右脸被打了一巴掌,他僵住。
秦栀红着脸,眼睛湿漉漉的,就这么骄矜的望着他,唇瓣微抖:“混蛋,坏蛋。”
沈厌没动,听她骂着,心里却很舒服。
“我是不如他好,怎么,变心了?”他期待着,听她强有力的反驳,打也好,骂也好,他变态的等着,在心里默默数时,兴奋的感觉荡漾起来。
但秦栀没有说话,他抬头,她亲了上来。
他的手下意识握住她的腰,上身后倾,承住她的侵袭。
不啻于狂风暴雨,迅猛热烈,她就像发疯的小兽,衔着他的唇又咬又磨,用尽两人尝试过的所有方式,快把他逼疯。
然后,他就捧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含入自己的唇间,她太慢,体力不成,才多长时间,便开始气喘吁吁。
数月相思,岂是浅尝辄止的亲吻能够弥补,他不满足,像讨要说法的孩子,缠着她,追着她,直到她呜咽一声,歪在他掌中小声哭起来。
沈厌便慌了,偷偷舔了下唇,板着脸问:“是你先来的,不怪我。”
秦栀哭的更凶,埋在他怀里很快将他衣襟弄湿,沈厌攥了攥拳,低头:“我没碰你别处,就亲了亲你,也没往里头去咬,你哭什么呢?”
秦栀不语,只一味啜泣。
沈厌又烦又乱,偏偏拿她没有办法,连声音也温和了许多:“秦四姑娘,错先在你,该哭的人是我,你不能不讲道理。”
“秦四姑娘”
秦栀捂了脸,背过身一头扎进枕间,肩膀一颤一颤的哭。
沈厌张着手,半晌,跟过去,凑到她脸颊边想看她的眼睛,她不让,歪着脑袋哼了声,躲到另外一侧。
“你再哭,我可就动真格的了。”他吓她。
果然奏效,秦栀停了瞬,沈厌覆过去,揽着她肩膀想把人拉起来,她又挣了下,侧身朝内蜷成一小团。
瘦了,新罗的饭很难吃,他吃了半月便有些吃不下去,看秦栀纤腰更细,他忍不住蹙了蹙眉,不该再耽搁时间,得回大周,赶紧将人喂饱。
“我真的要动了。”他低声说着,手探过去,将要伸进她衣襟下。
秦栀转过身来,满脸泪痕的望着他,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想让人抱在怀里使劲怜惜。
“不要脸。”
沈厌笑:“是,我不要脸,他要。”
秦栀眼圈又湿,沈厌急了:“就我不要脸,成了吧。”
“我信你懂我,明白我,将最后赌注都押在你身上,孤注一掷跑到新罗,不是不怕死,是相信你一定会在我死前过来救我。”
沈厌:难道不该想想你是为谁来的吗?
但他没反驳,静静听她诉说委屈。
“你来了,可知我有多高兴,但我还没跟你说一句话,你便怀疑我和别人暧昧不清。”
沈厌:不是怀疑,是坚信。
“你还当着外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让人觉得我品行不堪,不清不白。”
沈厌蹙眉:就算还惦记着闻人奕,也算不得品行不堪,心有所属,人之常情,何必背那么大的锅,他惦记秦栀时,秦栀还跟薛岑打的火热,也不耽误他夜里做梦,回回都跟秦四姑娘牵扯不清。
秦栀见他一句话不说,面上表情却变了又变,不由瘪着嘴问:“你便没有话要跟我解释的吗?”
沈厌:“我错了。”
“那你以后还这样吗?”
“哪样?”沈厌瞥见她殷红的唇,说道,“我会尽量轻一点,不咬破,但你知道这东西动情起来不受支配,我有时候也没办法。”
秦栀脸更红:“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还要怀疑我跟他吗?”
自然是要怀疑的。
沈厌摇头:“不会,我信你。”
秦栀心满意足,胡乱擦了擦泪,往他怀里一靠,“抱抱我,坏蛋。”
沈厌抱住她,亲她发丝:“能自己走吗?”
他嗅出曼陀罗的味道,压着那股大蔷薇水的气息,让她变得陌生,不好闻。
来之前,他便听新罗王说,秦栀被假使者下了毒,至今昏昏沉沉不能下床。
还真行,为了保护闻人奕,能给自己下毒。
沈厌默默想着,帮她整理了衣服,头发,一丝不苟的规整好后,屈膝蹲下身,给她穿鞋。
秦栀看他抬头,又轻轻哼了声,但在沈厌听来,这声音就是撒娇,好听极了。
手指捏了把她的脚底,她抓紧他的肩膀,捶他,他心情愉悦,起身,虚揽着她细腰站定。
“我们今晚便离开新罗。”
夏萤秋蝉陆春生都在,唯独少了宿星,秦栀打量完,便将视线落在堂中五花大绑的使者身上,他这几日过得想来不好,脸上还有伤。
沈厌入殿后便歪坐在圈椅上,不似在京里时,总是坐的腰背笔直,端方有度,他一手横在扶栏,一手曲指叩动桌案,看起来没甚耐心的模样。
新罗王知道他身份,也知他是东宫储君的亲舅舅,日后在朝中恐怕会权势滔天,故而见他如此行径,越发不敢冒犯。
“他不是大周使臣,他是倭国派来的奸细,为的便是挑拨大周与新罗,让我们兵戎相见。”
使臣嘴里塞着破布,闻言呜呜呜直喊。
兵戎相见四个字刺激了新罗王,不管是不是沈厌有意暗示,他立刻拔出剑来,径直走到使臣面前,目眦欲裂:“阴险的东西,害的本王险些上当,该死!”
说罢,一剑捅穿了时辰前胸,血流出来,漫开,使臣歪在地上。
“多谢王上帮我照看世子妃,还将她照顾的中毒不起。”
新罗王皱眉:“是那使臣下的毒。”
“是呀,要不然他该死呢。”
沈厌叩着桌案,抬眸一笑:“既然在新罗王宫都没法治愈世子妃,那我们就得早些离去,找个能看病会看病的大夫
给世子妃调理身体,王上,傍晚时候风最小,适合登船,可允我们离开?”
新罗王:“世子开玩笑,你这边要走,我岂敢阻拦,只是想留你和世子妃在新罗多住几日,尝尝新罗饭菜,看看新罗风光。”
主要是,他没等到嘉文帝明诏,只有沈厌的口训,不足为证。
沈厌笑说:“既然王上盛情款待,我们也不便推辞。”
新罗王颔首,还未开口,便听沈厌又道:“只是此番出使新罗,所带将士颇多,怕王上招待不来。”
“我起先为着王上打算,怕太过叨扰,便让青州随行的两万人停在距新罗百里的海域,我一日不返,他们便靠近五十里,两日不返,他们便登岸赴宴。
王上能招待我和世子妃,想来也有诚心招待这两万将士,着实是我低估了王上的雅量。”
闻人奕听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统共五万兵马他带到新罗三万,为防御沿海一带关朗手里还有两万,至于沈厌嘴里这两万,想必他自己都不知道人待在何处。
新罗王逡巡着在座所有人,焉知这威胁是真是假,他不敢赌,赌输了,国灭,赌赢了,仿佛也没什么好处,他总不能把这几位怎样处置了,他们背靠大周,有的是骨气和底气。
国强,民强。
新罗王苦笑:“世子的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我再留客未免不近人情,如此,便借此酒恭送诸位,一路顺遂。”
沈厌举杯:“王上静等大周圣意便可,叛臣金良吉的罪名不会归咎于王上头上,但大周助王上平叛高句丽和百济,各方损耗巨大,人命粮草兵器火药,更别说那几百艘楼船。
我大周如此诚心,新罗也该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理,每年岁贡,尤其是今岁年底大朝会时,新罗朝见大周皇帝,诚意定然要比往年还要真挚。
王上,可懂我苦心?”
新罗王脸抽动着,咽下酒水:“多谢世子提点。”
沈厌越颐指气使,新罗王越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将人送上船去,驶离新罗。
使者也被提了上去,用沈厌的说辞,是呈交给大周皇帝的证物,以此证实倭国不轨,新罗王虽有疑虑,但见那沈厌眼神凌厉,不是好商量的主儿,且那使者只剩一口气,便点头答应。
“金良吉身边那个蒲昆,还没找到?”新罗王折返殿中,扔掉手里的信件。
侍卫垂首:“不见踪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金良吉胆敢做出如此蠢事,便是受了这狗东西的指使,若叫本王抓到他,势必将他三刀六个洞,捅成筛子,喂鱼吃。”
船逐渐远离新罗,茫茫雾气里,使者趴在甲板上,看着一双鞋走到面前,他眼珠转动,沈厌屈膝蹲下,匕首若有似无的滑过他脸颊,然后插到他撑开的手指间。
“叮”的一声,宛若死鱼的人抖了下,眼珠上瞟。
“把你跟嘉文帝联络的各种方式,告诉我,别用凛然大一那一套,你知道我是武德司的人,下手没有轻重,劝你既要死,便选个痛快点的死法。”
匕首拍打在他脸上,使者动弹不了,但满朝上下谁不知道武德司的酷刑,他挣扎,想咬断舌头,但沈厌掰开他下颌,让他再也无法张合,口水流下来,他绝望了。
不出一刻钟,沈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使者也血流而亡,他站起身,一脚将使者踹下船去,湍流的海水将尸体淹没,而后沈厌以使者的口吻,向朝廷发出示警。
“新罗不仁,恩将仇报,勾结倭国,欲占青州。”
将士们的血不能白流,不管新罗王是否知道金良吉的谋划,都该为此战付出代价。
朝廷应该派兵,即便不是现在,嘉文帝也要知道为了他的一场算计,青州军牺牲了多少条人命,他得牢牢记住。
夜风凉湛,三人同席。
秦栀为着白日的事,多少有些赧然,但总要面对的,她起身未闻人奕斟酒。
“表叔,今日之事是他唐突,我代他同你道歉。”
事情因她而起,秦栀只觉闻人奕是被自己连累,心中自然愧疚,喝了满盏,她偷偷在案下拧了把沈厌。
沈厌一把握住她的手,她急了,抬眼偷觑,见闻人奕仿佛浑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这才用另一只手去抠他,谁知又被攥住。
那大掌又快又稳,攥了她的两只手拉到自己膝上,还做出云淡风轻的姿态,举杯同闻人奕对饮。
“我自己犯的错,自己来道歉,表叔莫要怪我着急,实在是太久见不着她,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有,她美貌可爱,聪颖灵动,难保谁见了不会喜欢上,我便是怕她被人抢走,举止冲动了一些,还望表叔见谅。”
闻人奕轻抿唇角,饮下这盏酒:“无妨。”
比风还轻蔑的语调。
沈厌敛了笑意,又斟一杯,推到闻人奕面前。
“表叔跟秦四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掌中的手挣扎,他摁住,继续皮笑肉不笑的望向闻人奕,他很想知道,闻人奕究竟哪里好,是不是起初便欲擒故纵,招惹了秦栀,而秦栀还不自知。
他不信什么单方面的喜欢,他坚信秦栀对另外一个男人动心,一定是那个男人不守规矩,刻意勾引。
他以为闻人奕会揣度说辞,但没有,只是一瞬间的等待,闻人奕坦然看来。
“四年前青州军曾去沂州安营团练,袁家身为医官世家,对军中很是照应,但伤员多时,人手仍顾及不过,袁家便送药送人,各房闲着的小郎君纷纷参与,丛丛便是那时混进军营的。”
沈厌在心里翻了迹白眼:丛丛,叫的还真是亲昵。
“她年纪小,但不娇气,跟在袁家大郎身边捣药煎药,吃了很多苦。”
“没有,那段日子我觉得特别充实,也很高兴,我不觉得那是吃苦,你们比我更辛苦。”
秦栀急着打断,像怕闻人奕误会自己的诚恳,“直到现在我都怀念那三年的日子,真的。”
沈厌没笑,也笑不出来。
是他起的头,才说几句,怎么能受不住呢。
他又喝了盏酒,挤出个笑来:“表叔说话,别打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