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箭在弦上,太微宫中亦水深火热。
宋仁仍拉长声音重复着“太乙救苦天尊”,身上法器叮啷作响。宫门紧闭,开坛作法的香灰浸在空气中,只教人愈发呼吸不畅。
连章太后也如坐针毡,未料到随承安帝折腾宫妃到最后自己也逃不掉,实在有苦难言。
她眉头紧锁,年迈的面孔上写满了焦躁,一如往常地以为她的皇儿会对她言听计从:“这宋天师嚎得哀家头好疼,皇上您要不让他先停下?”
怎知承安帝虽也面色不佳,却对章太后的话格外不满:“天师为国祈福,母后怎能如此不敬?”
前所未有的、将她视为仇敌一般的眼神叫章太后陌生不已,她喉间下意识地吞咽一口吐沫,面上头一次失了趾高气扬。
“是哀家多嘴了。”她讷讷道。
见状,承安帝满意地点头,然而变故却在此间骤然发生——
抬首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喉咙,一直保养的极为圆润的面庞忽而失去所有血色,苍白与沉郁之气交织。
他急促剧烈地咳嗽,双手拼命在脖颈处抓挠,仿佛坠入深渊的溺水者在垂死挣扎,紧接着他张开口,吐出一口黑血来。
“敏儿,敏儿你怎么了?”章太后最先发现承安帝的不对,瞬间忘记方才承安帝对他甩的脸子,大惊失色道,眼中满是真实的关切。
承安帝则完全无法回应,他觉得胸口像是被野兽不停地残忍撕扯,想要哀叫却又无法发出咳嗽以外的声音,同时涎水自嘴边流淌出来,双目翻起白眼。
章太后过去扶他,扫过桌案上的黑血心头大震,更加惊慌失措,扬声颤抖道:“来人啊……陛下咳血了!太医!传太医!”
“快,快,扶陛下去内室休息。”承安帝身旁新上任的小太监们也纷纷过去手忙脚乱地扶他,一个吩咐一个:“小成子,你去太医院找章院正!”
御台上陷入混乱,底下天师与术士们仍专心致志地起舞,章太后彻底崩溃地大喊:“都停下,给哀家停下!陛下不好了!”
章太后尖利带着哭腔的嗓音几乎要刺破太微宫的穹顶,承安帝说不出话,太后的命令还是有效的。宋仁停下脚步,以眼神示意其余术士,敲敲打打终于偃旗息鼓。
宋仁望着承
安帝命不久矣的模样,不禁摸摸鼻子,心虚地想道:承安帝的时间确实就这么几天了,但按照原本的药效,他本不该发作得这么厉害。
本就到达极限的身子一时吸多了香灰呼吸不畅,咳血倒也不算意外。
怪谁呢,还得怪他自己。宋仁在心中为承安帝默默点了炷香,对远在奔波的裴臻念道:殿下啊,总归陛下都要死了,草民也算不负您的嘱托了。
宋仁这边停下,章太后看着小太监们将站不住脚的承安帝扶进内室,冷冷扫过底下一众无动于衷的后妃,恼火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
“母后,臣妾等人不是太医,自是无法为陛下做些什么。”王皇后从人群中走出到最前列,目光沉重地盯着这个从来对她不假辞色的女人。
她也要被这密不透风的太微宫给逼疯了,想来她身后的众妃嫔也是。
章太后没想到她敢这么对她说话,伸手指着她,语气发狠:“都给哀家跪下!替陛下祈福!”
……
承安帝被搀扶进内殿后,当即指着龙床侧边架子上的匣子。
小太监会意,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一枚丹药,又倒来温水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
这是宋仁过去调配好的丹药,早就领教过宋仁丹药的神奇,在太医没来之前,承安帝寄希望于丹药能够令他稍作缓解。
而后果不其然,承安帝胸腔内的淤堵很快好转了些。
听到身边的小太监说章院正就要来了,他气若游丝地开口:“叫御指挥使……夏覃来,让他……另找一位太医……”
夏覃在宫中的挂职是御指挥使,且血隐卫中有一位军医,他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对,好像被人下了毒。
“是。”小太监自是不敢不应。
会是谁呢?正当承安帝思来想去不得解时,又是一声急报传来。
“陛下,赵延打伤禁卫与狱卒越狱了。”是诏狱中的廷尉跪在门外战战兢兢地禀报。
这名廷尉身上还挂了彩,但比起被“赵延”割断经脉的其他同僚,他已算是唯一幸运的人了。
他的身后是跪满一地的后妃们,太微宫中的场景让他刚进来就头皮发麻,此时得知陛下身子出了问题,更加如临大敌。
里面又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伴随着东西砸落在地的声音。
“废物,一群废物!赵延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能耐?还不快去抓人?”平复后承安帝怒斥。
接着不知牵动了身上的哪处,他又咳得痛苦不堪。
“是,是,只是要请陛下再派些禁卫来……”廷尉的声音越说越低。
“废物,真是废物!”承安帝怒火中烧,又砸了好些东西:“传朕旨意,全体禁卫速速前去捉拿赵延,朕要将他凌迟处死!今日内你们若抓不到人,就一个个首先替赵延受过!”
“是。”廷尉心头震荡,却也只能应声。
廷尉领命走后,守在太微宫门口的禁卫结队出发之际,夏覃带着军医苗放匆匆赶来。
夏覃平日当值的地方离承安帝很近,是以他们与章太医几乎同时来到太微宫。
小太监隔着门栏向内传话,承安帝只准允了夏覃与苗放进来。
一进内室,见着承安帝几乎是行将就木的模样,夏覃心中大惊,当即跪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而后他向苗放使了个颜色,苗放会意,上前替承安帝诊脉。
苗放将手搭在承安帝的脉上神色凝重,夏覃趁此问一旁侍奉的太监:“你们师父呢?”
他还不知道赵延的事,小太监目光闪躲道:“小,小延子被陛下关进了诏狱,现在又打伤禁卫,越了狱……”
不等夏覃皱眉接着拷问,承安帝又咳了几声,上气不接下气道:“这几日都是赵延贴身侍奉朕,朕怀疑,他给朕下了毒……”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过于庞大,饶是夏覃也惊了惊,他面带犹疑道:“陛下,赵延竟然会武?”
“你也想不到吧,他可真是瞒过了所有人。”承安帝缓缓道,浑浊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狠厉:“一会你也去,我要你亲自替我将他凌迟。”
被深深信任了许多年的人辜负,承安帝此时对赵延的憎恨甚至凌驾在了从前对沈家的之上。
夏覃向来对承安帝有求必应,此时苗饭也在反复确认下对承安帝对症状有了诊断。
他撩开衣袍跪下,冷汗自额角顺着鬓边滑落:“回陛下,您确实有中毒的症状,并且……此毒,此毒……”
“说,朕到底怎么回事?”承安帝见他如此,心口再度抽抽地疼起来,他颤抖道:“还有救吗?”
“陛下……”苗放将头磕下,埋首在地上道:“陛下,此毒已叫您病入膏肓……”
心仿佛从悬崖狠狠坠落下去,承安帝闭上眼睛,面色惨白。
“朕英明一世,未想却栽在赵延身上……”
承安帝唯独信任赵延与血隐卫,过口的东西都会经过他们的排查,宋仁的丹药也是经过了苗放的检查与试药。
这几日与赵延日日朝夕相处,所有入口之物都经过了他手,想来只有他有机会下毒。
“朕还有多久?”胸.口起伏不定,承安帝重新睁开眼,垂眸向仍匍伏在地的苗放。
“最多,十日……”苗放颤声道。
话落,未等承安帝绝望,门外再次吵嚷起来,是齐军压境的军报传来了。
被兵部尚书李准派来的城卫在承安帝的要求下,在门外当众复述齐军的叫嚣。
承安帝气得再度口吐黑血,夏覃亦跪了下来:“陛下,齐国小儿如此狂妄,请陛下下旨出兵。”
“出兵……”承安帝唇间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接着道:“朕都要龙驭宾天了,还出什么兵?”
“陛下!”夏覃不敢置信地望着承安帝,首次对自己一直以来地效命起了怀疑。
“怎么,你也要像赵延一样背叛朕?”承安帝深吸口气,死死地盯住夏覃。
夏覃低头:“臣不敢,只是太子殿下还在路上,陛下何不与殿下里应外合?”
“太子……”承安帝冷哼,目光怨毒:“他也是个废物,叫齐军耍得团团转!”
“陛下……”
夏覃还想再劝,却被承安帝打断:“看来是老天都不让他顺利即位,朕活不长了,让他自己与慕容慎斗去吧,朕好不了,他也别想好过……”
说着,承安帝黑气涌现的眉宇间升腾起无穷的戾气,他对夏覃招了招手:“你,让血隐卫派人将孙侧妃给朕拿来……”
“再吩咐下去,替朕准备些火油,记住了,分量要足……”
“所有后妃,都不许踏出太微宫半步。”
“至于太子妃,事情办完后你带她与朕一起离开。”
承安帝一句一句缓缓地说着令内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的话语,夏覃隐隐猜到他的打算,不确定地问道:“太后,也算在里面吗?”
承安帝毫不在意地点头:“自然。”
第52章 泼油“朕要她们与王宫留得清白在人间……
暖阁中,宿明洲迎着阿玉谴责的目光,将阿梧与阿慧的穴道解开。
阿梧、阿慧当即来到阿玉与严凤霄身前,纵使知道不敌此人,也仍恪尽职守。
宿明洲望着她们护主的模样,不由笑了,再度对阿玉开口:“齐国兵临,我观魏王并无出兵的意思。阿玉,曲城已经不再安全,你可要随我走?”
走?她的声音莫名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且将阿玉想过无数次的字说得那样轻而易举。
阿玉见识过宿明洲的实力,知道她并非在与自己说诳语。阿玉心中已有答案,但并没有立即回答。
严凤霄见阿玉沉默,将宿明洲上下打量一番,审视道:“阁下究竟是何人,可知拐带东宫妃嫔的下场。”
宿明洲望着她们仍握在一起的手,唇边勾起如同春风般浅淡的笑容:“严娘子,你也可以一起。”
严凤霄二丈摸不着头脑,当即就要发作,阿玉轻轻安抚下她的掌心,对宿明
洲道:“我可以随你走,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帮我救几个人。”
宿明洲仍是笑着,也不问阿玉要她做什么事、救什么人,点头答应:“可以。”
“那好,你先随我们走吧。”阿玉是这样想的,送上门的助力不用白不用,接着她的眸光掠过一直托腮看着她们的游连卿,好奇地问:“她也是和你一样的高手吗?”
游连卿率先笑出声来,志得意满道:“当然!”
宿明洲斜了她一眼,没有直接拆穿,严凤霄却是冷嗤,凑近阿玉道:“我观此人气息不稳,即使会武,大抵也只有个花架子。”
到底还是被拆穿了,游连卿丝毫不恼,站起身来走到阿玉面前笑盈盈道:“我嘛,虽然不是武学上的高手,但也不是毫无用处。阿玉妹妹,你们要做什么,带上我呗?”
她的眼中写满了“我有用的,我有用的”,阿玉受不住这样真挚炽烈的目光,点了点头。
阿玉心想,反正有宿明洲在,既然宿明洲都没说什么,此人应当不会比自己还拖后腿。
“应绮,你也随我一起。”阿玉对角落中整个人都处在茫然中的应绮道,而后再次转向宿明洲:“我们一会儿都会离开暖阁,这里只有我与我的侍女没有自保能力,烦请你们保护我们。”
宿明洲点头,却侧头看向窗外。
躲在窗外的人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三短两长地敲了下窗沿。
这是暗卫与阿玉她们约定好的暗号,阿玉与严凤霄对视一眼,道了声“进”,只是不知来的是卫风还是卫林。
窗扉打开,一道影子翻身入内,那人来不及诧异为何暖阁中多出了两人,单膝跪地满是焦急道:“娘娘们,属下有极为重要的事要说。”
来者是卫林,他的额角正冒着汗,显然是火急火燎赶过来的。
“我们可以回避。”游连卿将宿明洲往外推,回头又冲阿玉眨了下眼:“顺便替你们守门。”
她们一走,卫林就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道:“曲城已经不再安全,殿下要我们将您们一起接去他那里。”
连裴臻那里也这么说,看来曲城是真的危在旦夕,阿玉小声对严凤霄道:“阿凤,咱们现在就行动吧?”
严凤霄点头:“走。”
卫林见她们都没有应自己,不明所以:“娘娘们这是何意?”
严凤霄与他也相熟,意味不明地笑道:“你现在便召集所有暗卫,与我等一道前往太微宫。”
“阿梧,阿慧,应绮,跟上!”不等他答话,严凤霄拉着阿玉的手便往门外走。
殿下交代的事情未能完成,卫林只能跟上,无奈之下往空中点了支哨箭。
这是集结暗卫的信号箭,轻易不发出。卫林心道,原本也是要召集的,索性先听太子妃的,到时便是将二位娘娘打晕也要强行带走。
而宿明洲与游连卿守礼地侯在门外,见他们出来,宿明洲还取出塞入耳中的耳塞。
“她千里耳,不塞上你们就没有秘密了。”见阿玉面露不解,游连卿调侃地解释道。
“谁?”仿佛在验证游连卿的话,宿明洲忽然回头望向暖阁的后院。
后院隐隐传来枝叶摇晃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阿玉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心道:怎么又有人来?
严凤霄挑眉,径直去往后院,将一个阿玉格外熟悉的身影带至众人面前。
“柳映?”阿玉面露惊喜,她方才想要宿明洲帮忙救的人里就有她。
许久未见,她当即冲过去抱住身上还沾了泥的她:“你来得正好,随我们一道走吧。”
柳映在阿玉怀中只觉阿玉力气渐长,有些呼吸不畅地道:“陛下差人要了好多好多火油,我觉得不好。”
阿玉意识到自己用劲了些,松开手不好意思道:“对不住,陛下可说要火油做什么?”
“大量东西出库都是要登记缘由的,但来人只说太微宫祭祀要用,而且这次来的是生面孔,且都带着刀,凶神恶煞的。我担心你出事,就去了太微宫附近打听,但听说你与太子妃先回了暖阁,就来这里找你了。”
柳映一口气将她所知的都说了出来,短短几句话包含了太多的讯息。暖阁的小院中站满了人,却因她的话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到底想做什么?”阿玉面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喃喃自语道。
“看来他在自寻死路。”严凤霄凝眉,连眉峰也点染上肃杀之气。
门外骤然响起几道脚步声,严凤霄站的位置离暖阁的正门最近,抬手就要拔开门栓。
就在她的指尖刚要触及到门栓时,外面近在咫尺地响起一道格外冷沉的声音:“孙侧妃可在?”
紧接着大门从外面被推动,遇到门栓的阻碍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阿玉开口回应道:“何事?”
“陛下请您回一趟太微宫。”
***
夏覃将承安帝吩咐的几件事很快交代下去,再度回到太微宫后,却见承安帝在给一匹笺纸上落下玉玺盖印。
印堂青黑的帝王将笺纸折好装进信封,递给身边的小太监:“把这个送去城门,给慕容小儿。”
承安帝气息微弱,小太监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应下。
夏覃见此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陛下,这是?”
“朕准备要李准开城门,迎战。”承安帝拿出私藏已久的兵符,嘴角流露出古怪的笑容。
“朕方才气糊涂了,去吧。”他将兵符抛给小太监,但因为准头不足,小太监差点没接住。
小太监领命匆匆从侧门离开,夏覃看到承安帝回心转意,终于松了口气。
他想,陛下再怎么糊涂,到底不至于完全放弃抵抗,紧接着小心翼翼地问:“那陛下,方才的吩咐可还要照办?”
承安帝却是一个眼刀甩过去,仿佛在斥责他竟敢再度质疑自己的决定:“当然要照办!”
他又重重地咳了声,解释道:“朕是要走了,可若李准守不住城,这些女人的下场是什么你难道不知?”
“朕也是为她们好,为了大魏的名声好,朕的祖上也曾攻入皇城,落入敌军手上的后宫女眷能有什么结局,朕最清楚。”
“太子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朕得为列祖列宗留点颜面啊!况且若是齐军辛苦谋算一通,最后只占得焦灰一片的皇宫,岂不大快人心?”
“烧,给朕烧,朕要朕的女人与王宫留得清白在人间!绝不能便宜慕容小儿。”承安帝越说,死气沉沉得目光中升腾起的癫狂之意便越盛。
末了,他还在心中补充一句,也不能便宜了裴臻那敢联合赵延给他下毒的不肖子。
夏覃被承安帝面上疯狂的表情给震住,迟疑地点了点头,一如数月前接过承安帝要求他毒杀沈诏的旨意。
撤离的计划落定,夏覃扶着承安帝从后门离开,后门外停着一辆准备好的朴素马车,以及数十名乔装打扮过的血隐卫。
“陛下,此去茂陵只需不到半个时辰,您稍微忍耐下。”夏覃将人托抱上马车,提前安抚道。
茂陵是承安帝提前为自己修建的陵墓,承安帝想着反正自己时日无多了,不如提前到那里躲着。
“陛下,属下让苗放先跟着您,待属下处理完您安排的事,就接上太子妃与您会和。”夏覃尽职地向承安帝交代。
“去吧,你记得,火得烧得旺点。”承安帝疲惫地点头,最后看了眼他居住了小半辈子的宫殿后放下帘子。
送走承安帝,夏覃来到太微宫前门,神色复杂地望着这座偌大却容纳了所有后妃的宫殿。
“将太微宫前后都落上锁,这里先泼油。”他声音平静地吩咐身后,血隐卫半数人都去护送承安帝去了,明里的暗里的去了六十人,现下他手上也还留了六十人,此外还有御前护卫也听命于他。
他继续吩咐这些人:“你们分开行动,主要的宫殿都得泼上,陛下吩咐了,要烧干净点。”
门外落锁的声音很大,夏覃的声音隐隐传入内殿。
仍被勒令跪在地上的宫妃察觉到不对,皆开始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章太后注意
到她们的动静,立刻发作:“怎么,皇上病重,你们就想造反不成?”
第53章 自救不做艳尸,而是面目狰狞地活下去……
章太后尚不知道,她的皇帝儿子已经抛下她独自逃离,还要将她一并烧死在太微宫中。
此时太微宫中只剩下后妃与宋仁等一众术士,禁卫全部前去捉拿赵延,承安帝已带着贴身侍奉他的人与半数血隐卫乘着马车逃之夭夭。
刺鼻的火油味自门外渗透进来,宋仁率先感觉到不对,惊诧道:“怎么有火油的味道?”
闻言王皇后也皱起眉头,不管高台上色厉内荏的章太后,站起身来径直走向内室门口。
此前里面还时不时传来承安帝摔东西与咳嗽的声音,但现在却安静得就像人去楼空。
“陛下,陛下您还好吗?小杨子?陛下可是睡了?”王皇后扬声问,却未得到任何应答。
余下妃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火油的味道愈来愈明显,她们的心中具升起浓烈的不安。
“王氏!你将哀家的话当耳旁风吗?”章太后伸手指着王皇后,精心保养的指甲上染着嫣红的蔻丹似即将流淌下来的鲜血一般。
“太后,您省点力气吧。”梁贵妃也站起身来,紧接着嘲讽地对宋仁道:“宋天师,你可能掐上一卦,算算咱们陛下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梁贵妃的话更是惊人,所有人都望向内室的门扉,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章太后闻言,指着王皇后的手指僵在那里,而后她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跑向王皇后那里,一把将门推开。
果不其然,内室中空无一人。
梁贵妃见此不由冷笑,继续讥讽道:“咱们陛下最是惜命,齐国打过来了,他第一个跑也不稀奇。”
真是笑话,陛下、禁军都不在屋内,她们一群人还怕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太后吗?梁贵妃这么想着,目光扫过身后,昔日那股跋扈劲再度回到她身上:“都起来吧,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
芳贵人最先响应,她与冉美人将刚生产完的宜贵妃扶着坐下,首当其冲冲到门口。
方才落锁的声音所有人都没有听错,芳贵人使劲推门,只有铁锁锒铛阻拦的声音。
王皇后也拎起裙摆,跑到内室的后门处,而后冲她们摇摇头。
她们各自行动,将屋内所有能通往外面的出口检查了遍,毫不意外地发现,门和窗子全都被紧紧锁住。
绝望的气息在人群中蔓延,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承安帝与章太后的作践,再次倾轧在她们身上的是生死。
“敏儿,敏儿,你,你到底要干什么,怎么连母后也丢下?”章太后不禁红了眼眶,只有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味地为被抛弃的事实伤心。
“当然是嫌你碍事。”梁贵妃白了章太后一眼,完全不放过她,走到她身前直接道:“你儿子不要你了。”
梁贵妃的身量比章太后高半个头,明艳的五官攻击性极强。
章太后许久未看到她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了,仿佛见到早已黄土白骨的故人,不禁目光躲闪起来,且梁贵妃说的都是事实,章太后更加失了底气:她的敏儿的确抛下她自个溜了,还将她们所有人关在太微宫中,不知要做什么……
“娘娘,您看!”被迫与她们一起滞留的宋仁更是急得像跳蚤一样,他指着门外的憧憧人影,以及湿透了的门窗,吓得魂都要飞走了。
与承安帝相处这些时日,宋仁也知道承安帝不是个东西,完全不管别人死活的。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道出荒诞的真相:“玉皇大帝啊,求您救一救小道吧,小道今年才四十,还不想死啊!”
“王姐姐,怎么办,陛下是不是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火油已经浇透窗扉,梁贵妃没空再理会地上的宋仁,快步走至王皇后的身边,拉住她的手焦急道。
“我曾听说过,有君主在自知亡国之际,曾将所有后妃与公主关在一起,以烈火焚之,美其名曰为她们的清白着想。”王皇后目光沉重。
她侧过头,视线越过梁贵妃来到紧闭的大门上,不知怎的,眼前似乎出现一个荡着秋千、无忧无虑的姑娘。
那是太傅府最小的女孩,是十多岁的王皇后。
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除此之外,王皇后通红的瞳孔中喷薄出恨意。
没有人想死,没有人在临近死亡时,不恨将她们置于此等境地的恶人。
还有人没有放弃,芳贵人拉着身边人一道推门,鼓足了力气,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宜贵妃也坐不住了,她撕开碍事的裙摆,在所有人讶异的目光中跑到门口,将门拍得震天响:“宁初霁,我知道你在,你将门打开,你还没见过你的女儿呢!”
“宁初霁!”门扉隐约映着御前侍卫的身影,宜贵妃咬牙切齿地喊着这位永安侯世子的名字。
太微宫中一片混乱,宜贵妃的话语仍旧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
紧接着一位生育过公主的宫妃也抬脚往大门上踹,而后回首向众人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本宫的女儿也不是那苟且偷生的小人的,不过现在看来,本宫女儿的生父也是个孬种!”
“都别说了,咱们一起努努力,把整块门框推倒!”王皇后难得露出掌舵人的表情,她也将拖拽的袖子扯开,保养得当的双手用力暴起青筋。
什么高门淑女,什么母仪天下的国母风度,统统都被她抛到脑后,她压着牙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我们不能等死,都过来!”
“是!”其余宫妃们都学者她,扯去衣裙上碍事的布匹丢远。
这些布料都是名贵的贡品,脆弱得很,一扯就断得就像承安帝眼中的她们的宿命。
但她们都不要毫无反抗地接受承安帝给她们规划好的命运,她们不要体面地赴死,她们要活,要面目狰狞地活下去。
哪怕到了最后希望渺茫的关头,她们也还是要活!
“宁初霁!你放我们出去,陛下已经独自落跑,你还有什么掣肘?”
“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殉国,而不是窝囊地被烧死在这里……”宜贵妃仍在不停地拍门,她的手掌通红、疼得麻木,却仍未停歇。
“对不住……莺儿,血隐卫都在,我救不了你。”门外终于传来宁初霁的声音。
“你现在怕了,与我颠/鸾/倒.凤的时候怎么不怕?”死亡愈发近在眼前,宜贵妃嘴上更加没了顾忌。
她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为了在宫中争得一方天地才扮作娇柔模样,到底压抑生来泼辣、绝不认命的本性。
长夜漫漫,她将所有难以宣泄的情感都寄托在宁初霁的身上。
终是所托非人,宜贵妃发狠地将愤恨使在手中。
火星子点燃的声音响起,后妃们做出最后的反抗。
***
这边宿明洲抽出腰间软剑,手起刀落,三名前来“请”阿玉回太微宫的血隐卫便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银光如练般闪过,三人皆是一击毙命。
阿玉等人提前躲在数尺开外,故而未被那三人脖颈处喷涌的血溅到。
这也是卫林第一次亲眼见裴臻让暗卫捉拿的贼人出手,他由衷地赞叹此人手法老练,连脖颈上的创口也似计算过一般恰到好处,并未造成太残暴的景象。
还好没有真的抓到过她,不然他怕是也要成为剑下亡魂。卫林脖颈发凉,惭愧地想。
阿玉微张着口,对鲜血闪过的艳红懵了一瞬,紧接着扭过头不去看尸体,大声道:“太微宫定是不好了,我们赶紧走!”
“好。”阿玉的话一落下,宿明洲便立即回应。
严凤霄凝视着宿明洲手中滴血不沾的软剑,神情复杂,紧接着蹲下身对阿玉道:“她身上血腥气重,我背你。”
时间紧迫,阿玉自然不会像上次那样推让,立即攀上她暗藏力量的背脊。
严凤霄接好阿玉,回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宿明洲一眼,率先飞身向屋檐。
“阿梧,阿慧,你们背好人,别掉队!”严凤霄的声音随着风声传来。
宿明洲挑眉,收起软剑,走至游连卿的身前将她拦腰提起,也往屋檐上去。
阿梧与阿慧则分别背起柳映和应绮,跟上她们的步伐。
卫林被面前这一幕狠狠惊掉下巴,接着也不得不紧随她们身后。
空气中浓烈的火油味在宫道上蔓延,不止太微宫,好多宫殿都被泼上了热油。
底下各路宫人们四散,皆在逃命。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阿玉在心中焦急地唤着,她直觉太微宫中的娘娘们处境并不会更好,宫人尚能跑出来,可特意要血隐卫将她带去太微宫的承安帝,会给娘娘们留活路吗?
宿明洲速度更快,一会儿就超过了她们,严凤霄也卯足了劲,太微宫终于近在咫尺。
“他们要点火了!”阿玉看到好些穿着盔甲的男子在铁桶边挨个点燃火把,急匆匆道。
“该死的卫风,我让他给我准备武器,他跑去哪了!”严凤宵眼中也冒着火。
眼看着火把就要接触到屋宇,阿玉转头对卫林道:“你们的人什么时候到?长清池!你让他们去长清池引点水来!”
第54章 名字“阿玉,你也有自己的名字。”……
血隐卫点完火,对守在门口的两名御前侍卫点点头,他们会意,抬步离开这处即将成为火场的帝王寝宫。
与宜贵妃相好的宁初霁走之时回望了眼剧烈摇晃的大门,心中满是门内那个与他曾经无处次缱绻欢.好的佳人。
她还在做徒劳无用的挣扎,她就要被烧死在里面了。他想着想着,眼眶不禁泛红。
末了他自嘲一笑,心道本就是错误的情缘,就让它在此终结吧——
哪怕齐国侵占了曲城,也不至于对他们这种没落世家下手。他也该收心,凭借他的相貌,指不定还可以择选位齐国贵女为妻。
与宁初霁一同当值的侍卫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到底年轻,心地还是太善,国破后的女子有什么好下场,与其落到齐军手上,不如死在这里也干净。”
年过而立的男子目光凉薄,仿佛早已看淡了生死,宁初霁弯唇点头,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乔兄说的是,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罢了。”
青天白日下微风阵阵吹拂,使火把上的烈焰不停起舞,昔日以最名贵的材料制成的外门不停震动、乒啷作响,此情此景下却如鼓乐齐鸣。
御前侍卫与手持火把的血隐卫悲悯地望着后妃们的垂死挣扎,只等欣赏一出更为盛大艳丽的舞。
不远处墙檐上,阿玉与严凤霄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上。
对于阿玉的要求,卫林自然不会拒绝,这就要往空中再放一支信号箭。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阿玉脑海中忽有灵光一现,她取下发间金簪递给背着她的严凤霄:“阿凤,不知这可有用?”
“这个距离,够的!”严凤霄接过这支做工尤为精美,雕刻金鸾、衔红宝石的垂珠钗饰,取下影响准头的红宝石与垂珠,停下脚步凝神对准一名血隐卫的脖颈。
电光火石间,然而却有人比她更快,几十道看不清影子的银针如天女散花般往血隐卫的方向射去,一波结束一波又起。
全心全意想着烧宫的血隐卫猝不及防,锐利迅疾的银针快要落到身上时才反应到危险已至,不得不四散开来自保。
他们挥舞着火把作挡,仍有人不防被击中。
阿玉往银针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游连卿被宿明洲放在屋檐边缘。
游连卿收起一贯玩世不恭的表情,宽大的袖摆迎风鼓动,她目光专注地拨弄着腕间看起来奇形怪状的木制佩环,银针便是从这里发出。
好大的手环,难怪她的衣袖这么宽,阿玉震惊地想。
与此同时,阿玉的金簪也被严凤霄掷出,迅疾地划破平缓的风,射中一名血隐卫的胸膛。
心头血浇染金簪,那人应声倒地。
紧接着天青色的影子落入血隐卫之间,宿明洲腰间软剑再出,剑影亦翩若游龙,利落地卷过他们的脖颈。
肉.体在利刃下如此脆弱,在场的所有血隐卫无人敌她,血花次第飞溅出凌空绽放的红梅。
旁观的两名御前侍卫谁也没有想到,他们隐秘期待的视听盛宴竟以这种方式呈现在他们眼前。
宿明洲功成身退,衣不沾血,她的面目仍旧沉稳从容,仿佛刚刚只是信手点了几盏茶饮。
这人是怪物吗?宁初霁摸摸脖颈,腿却僵硬得挪不动步。
火把随着血隐卫的倒地也落入地上,火光仍在跳跃,宿明洲转头望向宁初霁与另一名御前侍卫。
平静无波的目光宛若催刽子手行刑的监斩官,掠过他们又移至地上的火把。宁初霁喉结滚动,咽下唇齿间溢出的口水。
血隐卫全都死光在眼前,他们两人谁也不敢在宿明洲面前拔剑。
在御前走动久了,二人都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接收到杀神眼神中的意思,他们认命地扯开身上的披甲前去扑火。
而宿明洲望着摇摇欲坠的木门,止住了上前的脚步。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轰隆”巨响平地炸开惊雷,沉重的东西被推到,飞扬的尘埃在阳光下露出真容。
宁初霁目露惊异地转头,目瞪口呆地望向太微宫内殿已然空空的大门,以及衣衫褴褛、面上狰狞与喜悦交织的女子们。
原本被认定为徒劳无用功的挣扎彻底成功,两道门连着整个门框一起轰然倒地。
后妃欢呼的声音传来,宜贵妃与王皇后下意识地拥抱住彼此。
随着大门的倒塌,天光终于也照到她们身上,越来越多的宫妃也聚集过来,和她们拥抱在一起。
泪水混杂着汗水落下,头发与衣裙皆凌乱,她们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亲手打开的出口被挤得水泄不通,王皇后艰难地大喊出声:“都先松开!先出去,先出去!”
短暂的欢欣被打断,她们松开手,如从前在严凤霄手底下操练体能一样依次排好队伍。
她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王皇后得以呼吸顺畅后与宜贵妃一道转过身,只见血隐卫倒了一地,两名御前侍卫正蹲在地上扑灭四散的火焰。
内殿的大门正对着太阳,天光正烈,于是宿明洲的身影恰好逆光。
王皇后不禁眯起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地喃喃道:“好生俊俏的郎君。”
“郎君?这世上还有正常郎君吗?”梁贵妃就在她身后,闻言凑到前面,抬手遮挡住过于炽烈的阳光,看到宿明洲的真容亦露出惊艳的神色。
“诸位娘子莫怕,某受人之托,前来解围。”宿明洲收起手中长剑,唇间扬起极浅极淡的笑意:“但如某所见,救下诸位娘子的正是你们本人,请受某一拜。”
说着她弯腰,行了个在场所有人前所未见的礼。
恰在此时,落在她后面的严凤霄等人脚步也沾了地,阿玉从她背上下来,游连卿也气喘吁吁地赶来,她是借着另一只手上携带的机关锁链荡过来的。
同时,东宫暗卫亦姗姗来迟。
“是,是个姑娘啊,姑娘好,姑娘好……”王皇后被眼前一幕惊呆了,讷讷道。
宜贵妃则死死地盯着宁初霁蹲在地上的身影,伸手摸向脑后,却发现乱糟糟的头发上所有珠钗都不见了影踪。
王皇后眼观六路,注意到她的动作,取下耳上的两颗东珠递给宜贵妃。
这两颗东珠格外硕大,价值连城,是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佩戴的身份象征。
宜贵妃在王皇后的点头示意下,拧起眉头,握紧东珠手中发狠了力气往不远处宁初霁的身上砸。
她没有练过,手上到底缺了些准头,本欲砸他的头,最终只砸到了他的肩膀上。
于是她将另一颗东珠还给王皇后:“多谢皇后娘娘,只是东珠名贵,砸这种人不值得。”
“别叫皇后娘娘了,我名王馥安。”王皇后将宜贵妃展开的手合上,推回至她身前,缓缓道:“已经有好久没有人叫过
我的名字了,如今,我想听一听。”
“我,我叫宋莺,莺歌的莺。”宋莺睁大一双美目,嘴唇也颤了颤,在王馥安期盼的目光下接着唤了声:“馥安姐姐。”
“哎……”王馥安应声,泪水盈满了眼眶。
似乎受到某种感召,紧随其后,所有妃嫔都扬声说起了自己的本名。
“我名梁挽霜。”
“我叫陈芳。”
“我叫冉姝。”
“我名谢芷宁。”
“我名……”
被位份与某某氏掩去的名字一个个从她们本人口中说出,昔日各有千秋的姣丽面孔仿佛在此刻才褪去模糊,正式鲜活起来。
阿玉望着她们狼狈不堪却神采飞扬的面容,眼泪情不自禁地自眼角滑落。
“我叫,我叫什么呢,我叫阿玉……”她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宿明洲似有所觉,走到她的身边,目光垂落在她迷茫一瞬的脸孔上,轻声道:“阿玉,你也有自己的名字。”
“我是你们要找的人,对吧?”阿玉仰头看她,眸光重回一片清明,心中再次感叹,她真的生得好高,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宿明洲点头,眼中闪过歉意:“上次……”
“先不用与我解释这些,皇上好像不见了,我们得先找到他。”阿玉避开宿明洲有如实质的目光,望向空旷的太微宫内殿。
最后一个从里面出来的是宋仁,他看到卫林,立刻躲到他的身后,其余术士也都跟着他一起。
而内殿中唯一剩着的人,便是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宛若失去全部主心骨的章太后。
从前或争斗不休或和睦的女子们纷纷打开话匣子,彼此互诉衷肠。
所有火把都被扑灭后,游连卿用不知又从哪掏出来的机关锁链,将两名御前侍卫牢牢捆绑在一起,宋莺与梁挽霜走上前去,对着他们拳打脚踢。
这是一场暴雨结束后久违的清新。
严凤霄望着这样分明吵闹却让人倍感宁静的场景,神情亦被感染得沉静下来。
她拍拍阿玉的肩膀,将钗饰上取下的红宝石与珠串还给阿玉,而后转身步入太微宫的内殿。
目不斜视地掠过章太后一路来到承安帝的寝居,确认人去楼空后她又回返至前厅的桌案前,翻出空白诏书,再将笔墨之类的统统揣入袖中。
第55章 罪己“朕裴敏,庸碌无为,残害忠良。……
阿玉向严凤霄跑去,肩上披帛拂过仍瘫坐在地上的章太后的手臂。
她也没有管这个从最开始就对她没有好脸色,后来还与承安帝一起为难折腾后宫女眷的女人,甚至一度忘记了她的存在。
章太后后知后觉地想要抓住她的披帛,到底慢了一步,手中空空如同现下的处境。
“阿凤,方才我们来的路与出宫的主路并行,却未见着皇上的身影。抛下所有落荒而逃不光彩,他肯定往定西门跑了。那里是将帝王灵柩运往皇陵的必经之路,平时没有人走,也是宫中唯二通往外界的出路。”
阿玉没问严凤霄搜罗空白诏书与笔墨做什么,她知道她行事定有自己的道理,而她想要帮她。
严凤霄定定地看着阿玉,点点头,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
留下一半东宫暗卫保护劫后重生的女子们,阿玉与严凤霄再度出发。
游连卿经过宋莺生产那日便与她结识,自告奋勇替宋莺去离这不远的瑶华宫接女儿。
另有几位有孩子的女子也记挂着亲生骨肉,在暗卫的陪同下往自己的宫殿去。
柳映与应绮亦留在了原地,她们自认不会武,过去还需额外分人来保护。虽不知严凤霄要做什么,但追皇帝的行踪,想来定是需要足够人手。
原本阿玉也是这般打算的,与严凤霄商量好,却听宿明洲道:“阿玉,我得负责你的安全,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闻言,阿玉打好的腹稿一下子咽了回去。
见识过宿明洲的实力,她还想像之前那样,请求宿明洲帮严凤霄一把呢。
见她哑然,宿明洲唇畔勾起轻笑的弧度:“一起去吧,阿玉。你放心,我分的出手。”
秋水般清澈的眼瞳望过来,仿佛带着远古而来的巫力。那是一种宁静却暗藏磅礴的力量,让人由衷地想要信任她。
阿玉迅速思量一番,觉得还是有这么个绝顶高手在更有保障,没有更多犹豫地点了点头。
见此,宿明洲当即蹲下身子,平静道:“严娘子到底有了身孕,还是小心为好。”
知道宿明洲板上钉钉的女子身份,加上本就不排斥这人,阿玉没有扭捏,抓紧时间攀上她的背。
严凤霄不由挑眉,却没多说什么。她不是那些爱好攀比、逞强的男子,技不如人与怀有身孕都是事实。
“你的声音之前为什么是那样的?”阿玉趴在她宽阔有力的背上,不禁问出心中积压许久的疑问。
“误吃了味药。”宿明洲先是沉默,就在阿玉以为她拒绝回答时开口,而后跟着解释:“那次,我并非要装作男子。”
“这样。”阿玉不知她心中还有什么千回百转,疑问得到解答便放下了,没有再找她闲聊。
***
承安帝的身子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苗放给出的十日死期更是保守估计。
防止颠簸加重帝王的不适,由血隐卫担任的车夫不敢将车驾得太快,以至于两刻钟多些才看到西华门的影子。
在苗放与小太监的照顾下,承安帝暂时眯了过去。
跟护在承安帝身边的都是血隐卫中最精锐的一批人,比方才留在太微宫的那拨人警觉许多。
眼尖地瞅见拦在路中央的,映射着冷冽太阳光的拦路银丝,为首的车夫“吁”地一声攥住马车缰绳。
马蹄仓促地被拉停,就差几寸距离就要触碰到那锋利的银丝。
“什么人?”车夫对着空旷的宫道暴和道。
西华门寓意特殊,平日中除却早晚各一回的清扫,便不会有嫌自己命长的宫人来此,是以清净的很。
然而银丝拦路,让这清净平添诡异。
墙头越出一道格外鬼魅的身影,车夫再反应过来时,已被褪去赵延扮相、身背一杆长枪的卫风以短刃抵住喉头。
“你是何人,你可知车中载着何人?”短刀亦泛着凛冽银光,车夫喉结滚动,艰涩道。
卫风面无表情,将利锋往前又递了些:“请陛下留步。”
“到了吗?”马车内的承安帝因方才那出急停惊醒,半睁着眼睛问身旁的苗放与小太监。
小太监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此次出宫更像是临时被拉来充数伺候的,面上露出惶惑不安的神情。
承安帝看清他的表情,重重地咳喘几声,想要斥责些什么,却又被当下凝滞的气氛吓得不敢轻易放狠话。
马夫被指着脖颈,随行的其余血隐卫皆围了上来,拔出长刀指着孤身一人的卫风。
其中有人认出卫风,大声道:“你是太子身边的卫风!”
马车内的承安帝听到“太子”二字,如同听到不死不休的仇敌,破口大骂道:“家门不幸,裴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东西!”
他已然意识不清地将卫风当作害他中毒命不久矣的裴臻,胸.口剧烈起伏,宣泄着心中喷薄的怒火。
确认了马车中的确实是承安帝,卫风忽然在所有人出乎意料的目光下抱住车夫,顺手解开背上的长枪,按着他两人一枪一道翻滚入车厢内。
所有动作发生在转瞬之间,他的速度过于迅疾,血隐卫的刀紧随其后却也只劈上前辕,留下深刻的刀痕。
“不好,他要劫持陛下!”血隐卫副统领宋喆高喊道。
然而正如他所言,车厢帘子被掀起,卫风手中的短剑已然横在承安帝的脖颈上。
“回太微宫。”他冷冷道。
***
这次严凤霄走在最前头,宿明洲放慢脚步与卫林等人一道跟在后面,尽职地充当护卫。
只是还未走出太微宫几步路,严凤霄就忽而停下踏在房檐上的脚步。
阿玉趴在宿明洲的肩头,也看到这辆平平无奇的,往她们的方向驾来的马车,眸光闪过惊诧。
这车怎么也不像是会出现在宫中的制式,难道是承安帝逃跑时用的,可这方向不对啊?很快,马车停下,车帘从里面撩开,回答了阿玉的疑惑。
“我的枪带来了吗?”见到卫风,严凤霄只说了这一句。
“铮”的一声破空,卫风将另一只上紧握的长枪掷出,钉在严凤霄所在的墙头下墙壁中间的位置。
严凤霄不废话,从墙头跃下。
她的足尖先点上牢牢插.在墙壁上的枪杆,而后落入平地、拔出长枪。
长枪被她反手握在身后,额发随跳跃微微拂动,整个人呈现出一股锐不可当的气质,怎么看怎么英姿勃发。
不知是不是刻意,宿明洲方才停下脚步时往旁边挪动了两步,阿玉能看到严凤霄的整个侧影。
拿到枪的阿凤,和平日里看着不太一样,如旭日般耀眼。阿玉由衷地为她高兴。
而后东宫暗卫也不遑多让,纷纷也落入平地,与血隐卫对峙。
宋喆额头冒汗,他当然认识太子妃,也知顶头上司便是被派去接太子妃去了,可此时的情境还有什么难理解的,这卫风怕就是听了太子妃的命令行的事。
“太子妃这是何意?平西侯也想造反吗?”宋喆时刻关注着仍被挟持的承安帝,语气艰涩道。
“你,你……”承安帝看清了严凤霄的脸与枪,却因惊吓过度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我。”严凤霄淡淡地回应宋喆的问题,而后一步步往前。
血隐卫想要拿下她,却再度被承安帝脖前的短刀劝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他们的包围圈。
“你怎么不下去?我可以待在墙上。”地面上剑拔弩张,阿玉的心砰砰跳着,小声对宿明洲说。
“我觉得,暂时还不需要我。”这次宿明洲回应的极快。
“动手。”地上忽而传来一声气沉丹田的喝令,只见严凤霄向后迈步,横枪扫向围着她的一排血隐卫的脖颈。
暗卫也听令随之而动,与血隐卫混战成一团。
血花喷溅,阿玉的目光时刻注意着人群中半大着肚子的女子,心跳如鼓擂。
约莫过了一刻,兵器相撞的声音停下,严凤霄站在一地尸体旁,回头往阿玉的方向咧出一个笑脸。
她的面上犹沾着旁人的血迹,笑容依然灿若明霞。
胜了。
卫风将苗放五花大绑,从马车上踢下去,而后松开挟制在承安帝的短刀。
小太监在他的冷硬的眼神下,瑟瑟发抖地自己下了马车。
不等承安帝缓和,严凤霄立即将枪往前一挑,直接就着承安帝的衣领将他挑下来。
“严,严氏……朕待你不薄,你这是要做什么?”承安帝被臂力惊人的严凤霄挑在半空中,上气不接下气道。
严凤霄冷冷地注视着显然垂死的承安帝,缓缓道:“陛下,昔日你赠忠臣良将一杯毒酒,今日我来,向你讨一封罪己诏。”
“咚”的一声,严凤霄松开枪尖,承安帝跌落跪坐在地上,耻骨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哀戚的叫唤起来。
无视他的惨叫,严凤霄从袖中掏出空白诏书与笔墨,掷于承安帝眼前:“写,朕裴敏,为政庸碌无为,搜刮民脂,残害忠良。”
见承安帝未有动静,卫风也从车厢内跳下来,踢了他一脚,抓住他的手往空白诏书上按。
严凤霄念一句,卫风按着他的手写一句。
“愧为人君,今来罪己。”
风停,所有人都安静地注视着尸海中央的三人。
四方寂静无声,只余严凤霄不带感情的话语与承安帝挣扎的哀嚎。
最后一笔完成,落下印玺,严凤霄给了卫风一个眼神,卫风会意,掏出准备好的捆绳,将承安帝整个人捆成蝉蛹,令他不得动弹分毫。
承安帝喘不过气来,却忽而对着严凤霄瞪大双眼。
火光朝这里涌来,他看见了本该葬身于火海中的女人们。
第56章 烈火烈火烧向承安帝,带来生的希望
地面传来阵格外沉稳的脚步声,原是留在太微宫中的女子们听到动静,纷纷赶来。
阿玉回望过去,眸光亦被火光所感染。只见劫后重生的女子们手持着火把,神情庄重地往马车的方向走来。
她们人数众多,昔日昏聩帝王后宫中的三千佳丽,带来气势千钧的磅礴。从她们的面上便可窥得对于此行的坚定,如同她们双脚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郑重。
“皇上真是自取灭亡,报应不爽。”阿玉的目光亦变得肃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对身旁唯一可以说话的人道。
“你说的对,阿玉。”宿明洲的声音近在咫尺,听来更加清越。
宫道上,为首的是王馥安与梁挽霜,昔日母仪天下的皇后与骄横的贵妃。
宋莺、陈芳、冉姝,这三位重归于好的闺中密友则合力牵着道绳索,拖行着被五花大绑的宁初霁。
她们方才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皆无法作壁上观,一致想要过来出上份力。
知道自己没有实战的经验,为避免添乱,她们便借用先前被扑灭的火把,重新点燃烈火充当刀枪。
未料到了地方,却见承安帝已经被制服在地上,面色灰白有如强弩之末。
于是她们不约而同地彼此对视,心中对火把的用途有了新的成算。
“陛下,我们都觉得,这烈火焚身的福气,还是由您这个九五至尊来享吧。”王馥安停下脚步,声音掷地有声。
承安帝头一次以仰视的姿态面对他的后妃,比起身上的狼狈,这种将他最看重的为夫、为帝的尊严踩在脚下的低位倒转,令他更为难堪。
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然说不出任何话来。
放肆,放肆!你们究竟想对朕做什么?他在心中咆哮。
“陛下,您定要留得清白在人间呐。”梁挽霜接着冷冷清清地道,到底也做过承安帝的宠妃,多年相伴令她在不知不觉间说出承安帝曾说过的话。
东风飘过,熊熊烈火烧得愈发旺盛,火光倒映在她们的瞳孔中,分明是前来执行死刑的,眸光却仿佛升腾着生生不息的希望。
严凤霄见此也笑了,不用交流,她已然懂得她们想做什么。于是她扬唇,与卫风一道将五花大绑的承安帝提起丢进马车。
她毫无顾忌地大笑,爽烈如西北高地上吹来的强劲有力的风。
此刻没有人再将她视作异类,长她十几二十岁不等的女子们也纷纷露出开怀的笑颜。
“点火!”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而后手持火把的女子纷纷将火把扔向车厢。
用于逃难的车厢狭小,先前只堪堪容纳下三人。
火舌漫上龙袍名贵却极易点燃的布料,承安帝扭曲成一团往车厢后不断缩,却退无可退。
泪水从他臃肿虚浮的面上淌下,他呜咽地发出绝望的哀叫。
越来越多的火把被丢上马车,没有人于心不忍,更没有人同情他。
而本该誓死护卫帝王的御前侍卫宁初霁,此刻连被拖行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也在颤抖。
似乎感受到了身后人的惶恐,这边宋莺缓缓转过身,对他露出一个格外绚丽的笑容。
她微微俯下身,不再一尘不染的手伸向他,蔻丹褪了不少的指甲划过男子白皙俊秀的面颊。
宋莺最喜欢的就是宁初霁这张脸,不同于承安帝那张臃肿不堪令她作呕的老脸。
也是因着这缘由,方才她们几人捆着他打,独独放过了他的脸。
“宁初霁,你的心不干净了。”宋莺眼中血色隐现,她专注地盯着他惶惑不安的面容,勾着唇缓缓道。
“容容,我,我
是爱你的。”她的笑容看得宁初霁毛骨悚然,口腔中不断地分泌出涎液,他叫着她的小名,企图借旧情让她心软。
闻言,宋莺却收回手,摇摇头:“宁郎,所以,你就与皇上一同去死吧。”
“你就这样清清白白地死在这里,说不定往后想起今日,我还会怀念你。”她居高临下地最后瞥了他一眼,而后毫不留恋地转身,对严凤霄道:“太子妃,劳烦你了。”
严凤霄利落地点头,摆手道:“叫我严娘子吧。”
“容容,我们还有女儿!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严凤霄与卫风向宁初霁走来,他的心瞬间悬到嗓子眼,终于想起了救命稻草。
“现在想起来女儿了?你知我生产那日端出去几盆血?你这个没参与孩子出生一分一毫的人,有没有又有什么干系?”宋莺背对着他冷笑。
“宋莺,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身为宫妃却不安于室,你这个荡.妇!”宁初霁知道生还无望,绝望地辱骂起宋莺。
面对这些往往对女人来说最恶毒的攻击,宋莺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恶狠狠道:“如果我是荡.妇,那全天下未侍一妻的男子便皆是荡.夫。你这个勾引人的东西,更是不得好死!”
而严凤霄对他的脸可没有怜惜,直接给了他一巴掌,接着拦腰将他提起、丢进马车。动作一气呵成,叫他与主子承安帝做了对生死兄弟。
宋莺一直没再看宁初霁,故而也没看到他最后肿了老高的脸。
此时承安帝已经彻底没声了,现在马车中接着传来宁初霁的惨叫。
到底还是流下了一滴眼泪,泪水渗入唇间,宋莺尝到了些许咸味。都结束了,她对自己说。
***
浓浓的黑烟在宫道中升腾,翻遍后宫未找到严凤霄踪影的夏覃终于姗姗来迟。
在他心中本该葬身火海的后妃们站在宫道上,平静地注视着一辆马车的燃烧,马车旁还散落了一地血隐卫的尸体,都是他留给承安帝护驾的。
心中有不妙的预感升起,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他的心中不断地发出问责。
这辆置身于烈火中的马车无比眼熟,哪怕已经不成原型,夏覃仍是认出了这就是他给承安帝准备的马车。
他亦瞅见了严凤霄,只见这位太子妃手持长枪,目光凛然地注视着他。
“你就是夏覃?”严凤霄走出人群,不带一丝感情地对尚处在诧异中的夏覃说道。
作为曾经的暗卫统领,卫风自是早已将这个承安帝的走狗观察、了解过无数遍,知道此人身上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当即也走至严凤霄身边,护在她身旁。
“太子妃,这,这是何意?”面对他们显而易见的发难,夏覃瞥了瞥马车,皱着眉头又将目光转回向他们。
严凤霄则轻笑,对着马车努努嘴,玩味道:“怎么,不先问问你主子怎么了?”
话落夏覃瞬间大惊失色,往马车处扑过去:“陛下?陛下?您在里面?您还好吗?陛下?”
“倒真是条护主的狗,只可惜,你的主子怕是已经与你天人永隔了。”严凤霄讥笑道。
夏覃猛然回头,双目通红地死死盯着她,恨声道:“你们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你们怎么敢的?”
他接着发出绝望的悲鸣,拔出腰间的刀就往严凤霄身上挥去。
“铮”得一声,横刀与长枪激烈相撞。感受到格外霸道的力量压在枪杆上,严凤霄凝神,不敢有丝毫轻视。
卫风也立即移步上前,持刀直往夏覃的要害去。
于是夏覃不得不避让开来,松开压向严凤霄的力量,转而防向卫风。
“严娘子,他交给我。”卫风头也不回地对严凤霄道,专心与夏覃缠斗。
严凤霄并未逞强,将领练习的功夫与这些专职护卫不同,单论武艺她的确不敌此人,所以她先前才一定要拉卫风入伙。
方才接过那下,她腹部隐隐有些不适,她不再恋战,索性给卫风腾出战场,招手领着其余女子一道远离混战中心。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游连卿递给她一颗药丸:“严姑娘,保胎药吃不吃?”
盯着她递来的药丸犹疑片刻,严凤霄又望了望仍在墙头的阿玉,干脆地往嘴里送。
游连卿又贴心地递上水壶,严凤霄这次没有迟疑,接过后直接道:“谢了。”
“宿明洲,宿明洲。”阿玉在墙头上看得心惊肉跳,她看不出卫风与夏覃孰能更胜一筹,不住地催促起宿明洲来。
宿明洲蓦地轻笑起来,微微侧头问她:“要一起吗?”
“嗯?嗯。”阿玉没完全反应过来就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抓稳了。”宿明洲仍是笑着,虽是这么说,还是分出左手稳稳托住阿玉的身子,足尖轻点,三步跃下墙头。
风声擦过耳畔,阿玉强忍住惊呼。
也不知宿明洲何时再度抽出的软剑,待阿玉反应过来时,身前人已然剑指向夏覃的喉头,而她自己则与愣在原地的夏覃直勾勾地对视。
就这样,宿明洲背着阿玉,硬生生逼停了卫风与夏覃的酣战。
战果已然明了,宿明洲的剑尖离夏覃喉间要害处只有不到一毫,哪怕夏覃微颤一下,就要成为剑下亡魂。
饶是替承安帝干过无数脏活、见多识广的夏覃,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面对这样诡异的处境。
不知是不是潜意识觉得身前的肩膀实在过于可靠,阿玉直面这样惊心动魄的场景,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她的眸光一瞬不眨地盯着夏覃,心中与有荣焉地升起隐秘的激动。
第57章 出逃“我更想要他的身份!”……
宿明洲的身量真的很高,面前的夏覃比她矮上差不多半个头。
伏在她的背上,阿玉首次体验到俯视旁人的感觉。
阿玉定定地望着这个为承安帝的死亡而疯癫的男人,生死关头,他的眼中还未褪去仇视,瞳孔布满充血的裂痕。
世上竟还有人如此爱戴承安帝,阿玉难以理解。
夏覃自是也认识阿玉,他知脖颈前的剑尖只要执剑人想随时都可刺进血肉,但仍是言语刻薄:“大魏还未亡,孙侧妃便令攀高枝了吗?”
又是这套与宁初霁对宋莺别无二致的奚落,他们有完没完,能不能有点新意?阿玉丝毫不恼,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直接笑出声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忠心啊?”
“皇上,不,现在该称他作先帝了。”阿玉索性在他伤口上撒盐,叩问的声音清晰平稳:“先帝这些年搜刮民脂、祸害驻守边疆的将才,少不得你的助力吧?
“现今他面对齐国来犯毫无作为、独自弃城,还要令侍奉他多年的女子们为他的昏聩承受死亡的代价……对着这样一位主子,你竟未有一丝质疑?”
夏覃答不上来,仍是嘲回去:“你个小女子懂什么?我是自大魏立朝之初便只效忠于皇上的血隐卫,自然效忠皇上,你懂‘忠’字如何写吗?”
“原是助纣为虐的害虫,在这里装起了大儒。”阿玉依然不恼,利落地回应。
末了她又面露不解、状似疑惑:“这难道就是你用女子没有的物事领会出的?”
此刻,阿玉再次在心中感谢文葭曾经对她的教导。不是读了那么多书,她说不定就要被忽悠过去,或者说不出回击的话。
周围传来阵阵哄笑,都是对夏覃的。
“你!”夏覃被阿玉平静的讥嘲与围观女子不加掩饰的奚落气得说不出话,连脖子也涨得通红,却只得忍耐着一动不动。
“你有你愚忠的立场,可我们不是任你主仆二人摧残的提线木偶,所以你们必然会落到今日下场。”阿玉撂下最后一句,不欲再与他多言。
“阿凤!这个人你要吗?还是我让她替你处理了?”她转而对不远
处的严凤霄喊道,声音洪亮,中气实足。
严凤霄摆摆手,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走向夏覃,缓缓道:“夏覃,我与带着沈将军血脉的孩子一道来给你送行了。”
“你,你们!”夏覃绝望道。
无视夏覃欲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严凤霄接着对宿明洲露出自相识以来的第一抹友好笑意:“宿姑娘,劳烦了。”
夏覃再度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然而他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宿明洲的速度极快,雷厉风行间便从他的身前移步至身后。软剑顷刻化作夺命钩,卷过人最脆弱的脖颈,血溅三尺。
位置的改变使得阿玉没有被夏覃喷涌的血液溅到分毫,宿明洲收起剑,将阿玉平稳地放下。
“明洲,我也叫你明洲好不好?”站稳后,阿玉问。
“自然可以。”额侧发丝随风轻动,宿明洲的眼底泛起波澜。
眼神掠过夏覃倒地的尸体,阿玉感叹:“这份忠心用在别处多好。”
“阿玉,你先前说的对。不分是非的愚忠,便是助纣为虐的害虫。”宿明洲替她挽起鬓边落下的碎发,笑意莞尔。
“嗯,他还瞧不起女子,果真愚蠢。”阿玉点头。
注意到严凤霄眉宇间的不适,阿玉走向她担心道:“阿凤,你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严凤霄摇摇头,指指游连卿如实道:“方才有些不好,吃过她给的药现在好多了。”
“游姑娘真是神医,我昨日生产就多亏了你们,今天撑到现在也离不开你们的药。”宋莺刚从游连卿手上抱回女儿,附声道。
听到“神医”二字,宿明洲和游连卿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宋莺。
宿明洲没有说话,紧接着眼波揶揄地望向游连卿,游连卿则干笑几声,不敢抢郑姥姥的功劳:“宋娘子,其实神医只有郑姥姥,我只是陪护的,万万不敢当。”
宋莺诧异一瞬,仍是笑道:“总之,你们的恩情宋莺没齿难忘。”
马车的火仍在烧着,里面再未传出过惨叫与哀嚎,想来承安帝与宁初霁都即将变成焦炭。
天边晚霞与之呼应,一天将晚,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先前在太微宫与承安帝身上都没有发现兵符,处理完夏覃,审问随侍小太监,众人才得知承安帝已将兵符送去了城门。
“是什么让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了解了承安帝的为人,阿玉并未为这一消息感到放松。
“说,除此之外他还吩咐了什么?”严凤霄逼问道。
小太监仍处在惊恐中,无措地摇摇头:“陛下还写了封信,让人送给齐国皇帝。”
“什么信?”阿玉与严凤霄对视一眼,蹙眉问道。
“奴,奴才也不知……”
***
皇宫内再无井然秩序,城外则是一片尸山火海。
兵符到的时候,齐国已然用上了登云梯与攻城车。战鼓声声催着攻势,齐国士兵攀上登云梯往上厮杀,粗壮的木头将城门撞得震天响。
即使得到出兵的指示,先前在严凤霄的通知下,李准提前集结好了曲城驻军,只等兵符到位,可曲城目前的全部兵力实在远远比不过来势汹汹的齐军。
两万对二十万如何得解,唯有尽力拖延。
城墙上城卫的弓箭已经用尽,只能投石阻拦上来的齐军。
这些年承安帝想方设法克扣兵饷,城中补给亦不充足。城内唯一能做主将地李准挥舞着长刀向下砍去,露出力不从心的疲惫神色。
与此同时承安帝递向慕容慎的信也递到了慕容慎手中。
慕容慎原本高坐在战马上,欣赏着前方势不可挡的冲杀。信使将信呈上来时,他饶有兴味地接过展开,当即仰天大笑。
“裴子渊,是叫这个吧?你真是有个好父皇。”他的面上扬起嘲弄的笑,接着将信交给身旁的副将:“传下去,魏国国君差人递来了降书,大魏已是朕的囊中物!”
此言一出,齐军本就振奋的士气再度高涨,先登之士愈发卖力地撞门,源源不断的敢死队接踵往城墙上去。
“轰隆……轰隆……”撞击城门的声音如雷鸣般响着。
终于,在齐军的不懈努力下,这座岿然百年的城门被顶撞开了一丝缝隙。
希望近在咫尺,推着攻城车的士兵爆发出怒喝,一鼓作气再次发力。
“砰”的一声巨响,城门被彻底撞开。
李湛在兵符到来后便听从父亲的指令,来到城门口等着迎战。
饶是随时做好了城破的准备,大门被撞开的瞬间,他的嗓中仍是冒出了刺激的涎液。
他咽下这口生涩的涎液,说不害怕是假的。
他从未上过战场,此次裴臻去西北也未想过带他,只带了更为稳妥的陆回。
***
裴臻带着大军终于赶至距曲城不到百里外的地带,传向宫中的密信一直未等到回音,卫启迟迟未归,强烈不详的预感令他如玉般的面容上更染霜色。
他夹紧身下战马,恨不能再快些。
而阿玉此时也跨上了马,前不久才学会跑马的她坐在从宫中马厩顺出的马上,对严凤霄邀请道:“阿凤,上来吧,我带你!”
她的面上洋溢着纯粹的自信,严凤霄笑着点头,为腹部绑上软垫后亦背着枪跃上马。
“我会很小心的。”阿玉郑重道,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
方才她们都商议过了,皇宫定然不能再留。
根据严凤霄在西北的经验以及对慕容慎为人的分析,齐军极有可能在攻破城门后直奔皇宫,且会做出比承安帝更残暴的事。
宿明洲提议,说她在城外有处可以容纳数百人的藏身处,可以让她们进去避难。
她说这话时一直看着阿玉,阿玉了然,那里定是先前掳走她时将她安置的地方,确实是个好去处。
于是,她们来到马厩,由会骑马的人带着不会的,加紧离开宫闱。
王馥安作为多年的皇后,拿出凤印,主动请缨负责宫中其他宫人的疏散;东宫暗卫在阿玉与严凤霄的要求下,也只得留下与王馥安一起。
能拖一点是一点,她们只能这样尽人事了。
唯有卫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蚱,他心中记挂着裴臻的命令,然而没有任何人理会他,连昔日暗卫统领卫风也只听阿玉与严凤霄的。
骏马纷纷急驰,阿玉与严凤霄落在最后。顾及着身后人的身孕,阿玉保持着不掉队的速度。
马蹄跃出宫门的那一刻,严凤霄问阿玉:“其实,太子同我许诺过,等来日他登基,便许我假死出宫,届时,他应该是想……”
“等他施舍个一等奴给我吗?”阿玉不禁莞尔。
听到这话严凤宵也笑了,越笑越大声。马匹仍在疾行,风里都是她们的声音。
“我更想要他的身份!”阿玉被她感染到,也笑得开怀。
终于彻底离开这座困住她们所有人的皇宫了。
即使大敌当前、风声鹤唳,所有人面上都露出畅快的神色。
第58章 亡国承安二十二年,魏国亡。……
魏国王都的城门已被破开,慕容慎扬鞭脱离大军,由一队精锐护送着驾马急驰向前。
到了城门口,他勒下胯.间战马,仰头高喝道:“尔等莫要再负隅顽抗!你们陛下已经递了降书!”
恣肆嚣张的话语越过兵戈相交的声音传出,无人不为之震颤。
李准方才在城楼上不慎挨了一刀,他口中溢出一大股鲜血,狠声道:“竖子胡言!陛下怎会递降书?”
随之他转头望向身后,果不其然,城门破开再加上慕容慎的这番话,本就因颓势而懈怠的士气愈发低落,人人脸上都写着力不从心。
曲城的驻军不比边疆戍卒,未见过战场的残酷,且有不少堆金积玉下
长成的世家子弟,比如李准自己的儿子。
一朝飞来灾殃,便都见了真本事。
“你们都信了那贼子的话?”李准怒其不争,厉声道。
“大人,先前陛下就迟迟不肯出兵,想来也不是毫无可能……”小兵脚步凌乱地后退,仓促避开眼前刀枪,声音越来越小。
见李准不信,慕容慎直接逃出掏出承安帝送来的降书扬了扬,面上俱是胜利在望的畅快:“御笔朱批还能有假,方才尔等是不是放了名传信的出来?别嘴硬了,尔等只会比朕更了解那亡国之君。”
望着城门下洋洋自得的慕容慎,李准胸间郁气上涌,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心中满是枯木死灰。
殿下,臣守不住了,他对远方的裴臻愧疚道。
***
出了宫门,游连卿主动揽过阿玉的请求,单骑前去永定巷接文葭。
宿明洲则继续在前方带路,一行人策马奔向远郊的桂仙湖。
只是最终的目的地却并非阿玉先前熟悉的地方,而是在湖畔的另一侧。
这座宅子与先前那个很像,不论是占地大小还是风格都别无二致。
依山傍水,白墙青瓦,最后一缕残阳落入门前的湖泊中,脉脉温柔随水波荡漾。
“你们还挺狡猾。”阿玉牵着马来到宿明洲身边,对她的狡兔三窟挑眉道。
“毕竟初来乍到,还需谨慎些。”宿明洲接过她手中的缰绳,替她拴在马圈的柱子上,接着言笑晏晏地补充道:“上回那间是租的,这间是买的,你可以当作自己家。”
说完这些,她又转身对其余众多女子翩然有礼道:“此处是宿某的私宅,诸位不用拘谨。”
听到门口动静,大门被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孔,是随大长公主早早出宫的郑姥姥。
郑俞笑眯眯地望着阿玉:“之前在宫中未来得及与您打招呼,望您莫要见怪。”
闻言,阿玉瞳孔微微睁大,显然十分讶然:“您真是折煞我了,我是小辈,怎可担得起这声‘您’。”
“您自是担得起。”郑俞仍是笑着,到底顾及着人多,止住了拉着阿玉详谈的话头,继而道:“诸位先请进吧。”
大门被彻底打开,庭院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宽敞的院落中还落了几架秋千,几名女童正围着秋千嬉戏。虽然她们全都沉默着,但面上却挂满了轻松的笑意。
在场的所有来客都被面前的这幕所感染,夕阳西下,多么静谧美好的场面。
梁挽霜率先出声感慨:”此处真像一个世外桃源。”
突然见到那么多陌生女子的面孔,女童们也停下了跑动的脚步,坐在秋千上的女童最为大胆,对着门口熙攘的人群,脆生生道:“姐姐你真漂亮!”
闻言,梁挽霜不禁愣在原地,面上缓缓爬上红晕,与天上的霞光相映。
宋莺则推推她,打趣道:“好啦,漂亮姐姐先挪一挪步子,让咱们都进去?”
方才是梁挽霜载的宋莺,早年进宫的宫妃年幼时沈皇后与太皇太后都还没有过世,那时曲城贵女间流行过一段时间蹴鞠,是以她们多少会些骑术。
只是自那两位陆续过世后,女子的处境又更严苛了些,年纪轻些的宫妃便几乎都没有碰过马匹。
宿明洲与郑俞带路,将所有人分别安置入内院。
劳心劳力了一天,面上身上都还存着狼狈,她们都很乐意先行沐浴。
唯有阿玉倒是不急,今日她几乎脚不沾地,一直在旁观,是所有人中最轻松的。
她将宿明洲拉到屋舍前的树下,有好多问题想问她,却不知从何问起。
“不急,你慢慢说。”宿明洲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耐心地望着她,眸光中犹带安抚。
阿玉仰头看向她温润疏朗的眉目,憋了半天却首先吐出一句:“你,你是吃什么长到这么高的?”
宿明洲闻言哑然,清透的瞳孔中落满树叶的阴影与笑意:“往后与我同案而食,试试?”
阿玉问出口便觉懊恼,这么多问题怎么问了最傻的一个,未想到眼前人全盘接下,并未嘲笑她的草率。
她点了点头,面颊有些红,接下来终于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你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那你们,是哪边的人?”
“并非齐国人,也不是魏国人吧?”阿玉定定地望着她。
头顶忽而传来几声穿透力极强的鸣叫,有什么巨物俯冲下来,宿明洲抬起手臂,巨大的鹰隼收起扇动的翅膀,稳稳停在上面。
阿玉震惊地望着眼前这只她曾经向往过,却从未近距离接触过的大鹰,眼睛一眨不眨。
鹰隼锐利的一双鹰目亦注视着她,却如它的主人般守礼,同样一动不动。
“我来自大周。”宿明洲先回答了阿玉的话,而后取出鹰隼足下携带来的密信,毫不避讳地当着阿玉的面展开。
一目十行地扫过纸条上的内容,宿明洲定定地注视着阿玉,直截道:“阿玉,魏国亡了。”
“什,什么?”饶是做好城破的准备,这句“魏国亡了”仍是让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快十八年的阿玉无法招架。
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难以置信道:“你说,魏国,亡国了?”
宿明洲抚了抚鹰隼的脑袋,点头道:“慕容慎攻破了城门,魏帝在死前不仅递出兵符,还递了封降书。”
得知降书是承安帝递的,阿玉无语凝噎。她愤愤地心道,承安帝的谥号不若就叫坑算了,他这是坑害了多少人?
“那大周,是什么立场?那究竟是哪里?我从未听说过大周。”阿玉陷入短暂的迷茫,纠结道。
“我过去,也从未听说过魏国与齐国。”宿明洲的目光倾注下来,似拂过柳枝的春风:“阿玉,那是你的母国,你从未被抛弃。这些年,你的母亲一直在找你。”
“母亲?”阿玉唇间轻颤,不知为何,一听到她说起“母亲”二字,她的眼中瞬间便闪过泪花。
“自从得到你的消息,她便打定主意亲自前来迎你。”宿明洲始终定定地注视着阿玉,不再对她隐瞒任何:“你的母亲正值壮年、素有一统天下的宏愿,此次得知魏、齐两国的存在,便要行黄雀在后。”
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过于庞大,她口中的有关母亲的身份更是让阿玉一时难以承接。
“等等,我,你……”阿玉攥紧了双手,眼中满是慌乱。
宿明洲抬手,鹰隼当即极通人性地展开看起来堪比幼童身量的双翼,振翅盘旋向天际。
它的放飞带来一阵劲风,阿玉不知这便是严凤霄口中的矛隼,十万只鹰隼中才出一只的万鹰之王。
随着残阳完全沉下西山,夜幕悄然低垂,连带着人的眸光也变得深邃起来。
面对阿玉面上与飞扬的鬓发如出一辙的凌乱,宿明洲依然耐心地看着她:“我该走了,阿玉,你要与我一道去看看大周吗?”
***
曲城的城门完完全全地敞开,慕容慎领着大军长驱直入,踏过一地魏军尸体意气高昂地往皇宫的方向急驰而去。
此刻,他最向往的宝座已成为囊中之物,天知道他等这刻有多久了。
慕容慎紧盯着远处皇宫巍峨的影子,身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里都在叫嚣着畅快,他要占据这座城与城中至高无上的御座,而后成为天下共主。
魏国太子算什么?不过丧家之犬罢了,那座黄沙掩映间的齐国王都,他赏给他了,他在心中轻蔑地想道。
日薄西山,齐军吹响着胜利的号角。持续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国号在一夕之间便完成了覆灭,百年繁华不过泡影。
承安二十二年早春,魏国亡。
西北军的铁骑赶来之际,便见着城门敞开的模样。城墙上高高挂着一匹白幡,上面颇具嘲弄意味地写着个“降”字。
饶是早有准备,裴臻面上依然阴云密布,顷刻间便在在心中将慕容慎与承安帝千刀万剐了无数次。
“杀!”面对城门口乌泱泱一片留下阻拦他前进的数万齐军,他言简意赅地落下极为短促的一字。
而已经被齐军占据的临城外,亦传来一阵地动山摇。
一名身着戎装高骑战马的女子行在最前面,神情肃穆地紧盯着前方绵延不绝的城池。
停在城门口,日行千里的良驹扬蹄,女子英姿勃发,通身写满了威严气度,宛若传闻中永不坠落的扶桑金乌。
她的声音也似大地一般沉稳有力,寥寥几字便叫尘埃顷刻落定:“母亲来了。”
(魏国卷完)
第59章 身世山的那头,便是大周
“你要将她带去哪里?”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玉偏过头,只见严凤霄站在门
口定定地注视着她们。
严凤霄显然也并未前去沐浴,她还记挂着城外战事,只就着屋内软塌躺着闭目休息了会,起身时隔着窗纱瞥见阿玉与宿明洲站在树下说话,推开门便听到宿明洲对阿玉的邀请。
“严姑娘。”宿明洲对严凤霄点点头,眸光平静,丝毫不惧这道直勾勾盯过来的审视。
“宿姑娘,大周是什么地方?”严凤霄未错过阿玉眼角泛出的薄红,继续问道,神色中的锐意并未收敛。
阿玉察觉出她们二人间微妙的剑拔弩张,快步上前来到严凤霄的身前,主动坦诚道:“阿凤,她可能与我的身世有关。”
“阿凤,陛下死前递交了降书,魏国亡了。”阿玉补充道,担心地望着她。
她知道严凤霄素有成为将军,保家卫国的夙愿,这样的结果,恐她比自己更加无法接受。
未料眼前人只是愣了一霎,睫羽微垂,落入眼眸中成为阴影,而后她的唇边弯出一道极淡的笑意:“倒是那个昏君做得出来的事。”
“降书既出,我们都是亡国之人。”严凤霄似笑带讽地说出事实,转而望向也走至她面前的宿明洲,问出了先前阿玉同样问过的话:“你的大周,又是何等立场?”
“我没猜错的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收敛起唇边对已死的承安帝的讽意,平静道。
“严姑娘不愧在边疆历练了这么多年,于兵法上颇有见解。”宿明洲神色不变、不躲不避,肯定道。
“你知道的还挺多。”严凤霄冷哼,面上倒是没有太多敌意。
“阿玉身边的人,在下自是都要调查清楚。”宿明洲回以一笑,笑容疏朗。
“这就叫上阿玉了?”严凤霄挑眉,一副要好好与她好生掰扯的模样。
见她们说得有来有往,并未起肢体上的冲突,阿玉悄悄松了口气,拉住严凤霄的衣袖阻止她们的话头再继续往奇怪的方向去:“阿凤,我想彻底了解自己的身世,我要随她过去看看。”
“胆子愈发大了么,敢独自随才认识了不久的人走。”严凤霄伸手轻点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笑道:“我与你一道,甭管前方是桃源还是虎狼,我都在你身边。”
感动之情涌上心头,阿玉却摇摇头拒绝道:“阿凤,奔波了一天,你还是好生在这里休息吧。”
“小瞧我是吧,服用了那位游姑娘的药,再加上方才躺了会儿,我现在还能在她手底下过三招。”严凤霄并不避讳自己远非宿明洲对手的事实,对她们大大方方地竖起三根手指。
阿玉蓦地被她逗笑。
见此,严凤霄乘胜追击,补充道:“你不让我去我也会悄悄追上去的,寻身世这么大的事,我想陪你一起。”
“可以吗?”阿玉被她说动摇了,转而看向宿明洲。
宿明洲的眸光在她们身上来回流连一番,最后落至严凤霄的腹部,颔首道:“坐马车吧。”
“多谢。”阿玉真心实意道,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落在宿明洲的眼中,只觉她的笑容比方才的晚霞还要璀璨明丽。
***
宅院中备着几辆马车,这次用的还是之前阿玉乘坐过的那辆。
阿玉与严凤霄坐在车厢内,宿明洲则坐在车头驾车。
马车的速度不快不慢,平稳地向湖畔后的密林深处行去,宿明洲似是将路径都摸了个透彻,虽然人在他乡,却熟门熟路地沿着鲜有人知的小道往城外驶去。
坐在马车中,阿玉终于可以和严凤霄好生就魏国灭亡一事进行交谈:“阿凤,方才你也知道了,大周,就是我有可能的母国,也与魏国的立场相悖……”
“怕你我反目成仇?”严凤霄与阿玉对坐,闻言敛起笑意,面无表情地看向阿玉。
坦言来说,严凤霄肃着张脸的时候还真挺唬人的,阿玉故意顺着她的话,郑重地点点头,忧心忡忡道:“嗯,毕竟因为立场反目的友人实在不少。”
听了这话,严凤霄也不演了,急忙道:“我是那么迂腐的人吗?”
怕阿玉不信,她索性将家中老底都搬出来:“我祖上还有人当过皇帝呢,朝代更替常有的事,魏国也不过比前朝多活了几十年。再往前些的乱世,皇位改姓的速度就更快了。”
“百姓才不管皇帝姓什么呢,顶多臣子在意。”她继续道,一股脑儿将心中的想法都说出:“我没立场去拦一位有能力的霸主,这天下总要有人坐在那位置上,比起慕容慎,我宁愿是宿明洲效力的大周皇帝。”
阿玉初时顺着她玩笑,此刻的神色却由衷地郑重起来,她没有立即回应,只盯着面前桌案上散发出暖黄光辉的灯烛看。
烛火摇曳,似人飘摇不定命运。
“我未在大周待过一日,在魏国的日子也并不算好。说实在的,无论是哪边,我现在都没有太多的归属感。但你与我不同,阿凤。”沉默片刻后,阿玉缓缓道。
原来从无根浮萍到有家可归,也会令人心生迷惘。阿玉其实也不能完全理清自己的思绪,唯一最为肯定的,便是比起素未谋面的亲人,她更在意严凤霄的感受。
严凤霄理解阿玉的不安,这也是她一定要陪着她的原因。
素来爽朗的女子干脆两手一摊,宽慰道:“魏国都亡了,亡在君主自己手中。”
她眸中倒映出的烛火也摇曳着微光,却似星星之火。
只见她撩开窗畔的竹帘,回头望向已失去踪影的湖边宅院的方向,声音一如既往的掷地有声:“我并非将军,未有任何职权,我唯一的立场,便是保护好眼前人。”
“谢谢你,阿凤。”阿玉鼻子一酸,泪花盈满眼眶。
“咱俩也算患难之交了,说这些生分的做什么。”严凤霄从阿玉赠给她的荷包中掏出一方绣帕,递给她。
“你祖上真有人当过皇帝?什么时候的事?”阿玉接过帕子,情绪放松下来后好奇道。
“害,那不是数百年前有过乱世么,人人都能称王,也就当了几年吧,很快就被人打下去了……”严凤霄摸摸鼻子。
阿玉瞬间哭笑不得。
***
两刻功夫过去,她们来到宿明洲在城外临时驻扎的营地。
营地外没有点燃任何篝火,婆娑树影落在营帐上摇晃,帐门紧闭,只隐隐渗出熹微光亮。
夜间自是有人轮值守卫,身着铁甲的二人见宿明洲从马车上扶下两名魏国装束的女子,纷纷欲要上前行礼。
宿明洲抬手制止。
倏忽的眼神间,那二人便领会了她的意思,默默站定在原位,一声不吭地继续站岗。
有了错认宿明洲的前车之鉴,路过时阿玉将余光投到她们的脖颈处。
不出意外地发现,她们都没有喉结,这令阿玉对大周愈发好奇。
寂静得只余风声与脚步声的营地仿若传闻中藏有秘宝的洞穴,漆黑的洞口正对着她,风声里也充斥着蛊惑——
进来亲自一探究竟吧。
“帐中简陋,委屈二位了,稍后伙房会送上晚膳。”宿明洲将阿玉与严凤霄领至营地中间的一顶营帐,点上帐内烛台。
阿玉摇头表示不介意,严凤霄自然也是。
“请严姑娘先休息,我与阿玉有话要说。”宿明洲接着道,看向阿玉。
“她是我的挚友,可以一起听吗?”阿玉知道她要与自己说身世相关的事,又补充了句:“反正,我回来后也会与她分享的。”
严凤霄拉住阿玉的手,与她一同等待着宿明洲的回应。
“走吧,我让伙房将晚膳送到我帐中。”宿
明洲看着她们交握在一起的手,眸光微不可闻地闪烁过一抹异色,却出乎她们意料的直接答应了。
宿明洲的营帐就在隔壁,她的居所是整个营地内最大的。进帐后,她将烛台点燃,火光充斥满室内,这座帐中的全貌也一览无余。
最里面放着张简易的行军床,比隔壁为阿玉准备的营帐中的木床粗陋、窄小许多,枕边落了本手札,床侧则挂着一副完整的盔甲与宝剑。
而中间最无法忽视的是一大片以泥沙堆砌而成的舆图,舆图的细节做得极妙,连阿玉这个鲜少踏出宫门的人都能隐隐辨认出其中曲城的位置。
“这张舆图上,不仅有魏、齐两国,还有大周。”宿明洲注意到阿玉落在舆图上后就未移开的目光,来到舆图前向她介绍道。
她清朗俊秀的面孔上写满了要阿玉向前一步往她身边去的邀请,阿玉足下也情不自禁地动了,严凤霄亦步亦趋。
以往在游记上才能见到的山川湖海,此刻以缩小数百万倍的模样展现在阿玉面前,她无法不为之动容。
“这里是魏国的南部边境,据说魏国称之为瑶山。而在大周,这行山被称作‘不周’。”宿明洲指着插旗表示魏国最南端的位置,接着展开手,侧倒向连绵山脉另一侧的广袤:“此处,就是大周。”
第60章 母亲“陛下原是位性情中人。”……
“与魏、齐两国的男主天下不同,大周世代女主天下。”紧接着,宿明洲平静地撂下对于她们二人来说惊世骇俗的话语。
不论是久居低位,对权力、地位认知尚浅的阿玉,还是曾经无比渴求一本讲述女皇故事的话本的严凤霄,都被她震在了原地。
见识过宿明洲这样从前闻所未闻的女子,以及与她带来的所有出乎寻常,阿玉并未怀疑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大周,竟是仙人居所吗?”阿玉喃喃道,她与严凤宵皆双眸睁圆,满眼渴求地望着宿明洲。
“世上仅有女子拥有创造新生的能力,我本以为女子主导世事才是常态,未曾想过在山另一侧的国度,竟然生生倒转过来,简直是……不可理喻。”宿明洲平静地叙述着她的不解与愤怒。
一年前,最初宿明洲发现这里时,心中震惊绝不亚于此刻的阿玉与严凤霄。
她先是孤身踏入齐国的领地,穿着舒适的装束与高于普通人的身量令齐人将她认作男子,而在她开口后,所有人就都露出惊异的表情,将她视作妖邪。
那些小摊小贩,仿佛突然找到了可以欺压的对象,纷纷撸起袖子,势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最后,她以武力解决了问题。
在齐国找寻一番无果后,宿明洲又来到了魏国,魏国与齐国没有太大的区别,除却核心的几座城池繁荣些。
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独自成行的女子,她们的身边永远跟着至少一名男子,仿佛是她们的“看护者”。更有甚者,还有女子以帷帽遮面……
她也走过无数乡间田地,在那里,她见到了最多的女子。
号称男子劳作故而男子掌权的地方,田野间划柴拾草的竟大多都是女子。
路过村中屋舍时,她见到男子无所事事地躺在柴院中晒太阳,对着跪坐在地上刷洗搓衣板的妇人骂骂咧咧。
她还遇到一群蹲在溪水边浆洗衣物的女子,她们的脚边零散地放着几捆柴。
她走上前,她们起初如临大敌,发现她也是女子后又对她展露出纯粹的、如阳光与山泉相碰撞出的笑容。
她们说,她们多干些活,家里的男人便能轻松些,哥哥弟弟们可以安心地去考取功名。
宿明洲问,那你们呢,你们不想考取功名吗?
于是她们又突然变回如临大敌的模样,或将手中的干柴丢向她,或将手边浸满皂沫的浊水泼向她。
这一次,她没有使用武力解决问题。
她很难过。
向来无往不利、惊才绝艳,十七岁便位居肃鹰营第二把交椅的宿明洲,生平第一次感到无措。
她难以想象,这里的女子都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
山的这头,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她一定,一定要快些找到太子,不仅仅为了她最敬仰的皇帝陛下。
而被泼水的这一天晚上,宿明洲随便找了间空屋子住下,夜伴三更,却突然有个白日在溪水边见过的小妹来敲她的窗,问她可以带她走吗。
小妹说,她不想继续待在村里,家中爹娘要将她嫁人,她才十三岁,她不想嫁。
窗外漆黑一片,依稀星光落在小妹的瞳孔里,宿明洲蓦地便看清了她面上的局促不安。
许是怕她不答应,小妹夸起了她,说一看她便不是一般人;小妹还说自己有个阿姐,也是十三岁就被送去嫁人了,没过一年就因生产化作黄土一抔。
她自然不会拒绝,点点头,带着小妹一起环行过魏国后,又将她带回大周安置。
她向皇帝陛下禀报了这里的一切,果不其然,天子震怒,生生捏碎手中帝玺。
而后,她带上自己的亲信以及当初接生阿玉的医官郑俞,再次前来重新挨家挨户地排查。游连卿是自己要跟上的,那人是肃鹰营特聘的机关人才,与她交好。
她知,她再次回去,确认太子身份的那一刻,便是陛下御驾亲征的开端。
回忆如潮水般转瞬涌上心头,宿明洲望着阿玉,眸中有数不清的复杂情绪。
情绪辗转至口中,令宿明洲的声音难得地发涩:“阿玉,其实我该称您一声殿下,您的母亲是大周皇帝。自您出生起,陛下便将您封为了太子。”
“大周的所有臣民,都在等待您的归来。”说完,宿明洲单膝点地,并从怀中取出一枚匣子打开递给她。
这句话与她的举动当真是重如千钧,阿玉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跪过。
但阿玉没有犹豫,当即上前将她扶起:“你先起来,无论如何,你都助力了我们良多,你首先是我们的恩人。”
“明洲,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多,但我们算是朋友吧?你就和从前一样,不用称呼‘您’。”阿玉将她扶起后接着道。
匣子仍展开在宿明洲的手中,里面装着一枚碧玉色、小巧精致的玉玺,看起来价值连城。
“这是陛下要我交给你的,代表大周太子的印玺。”宿明洲应下阿玉的话,摊开的手却未收,这是她一定要交给阿玉的。
大周,太子。
阿玉垂眸望向这枚象征无上权力的印玺,心中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她还侍奉着魏国的太子,一夕天翻地覆、劫后重生,她竟也能成为太子。
“我是在做梦吗?”阿玉的声音沾染了几分飘渺,似她如在云端的心境。
她不知穷人乍然暴富是什么感觉,哪怕有过往的种种猜测在前,在宿明洲这回确切地向她告知身世时,心中仍旧升腾出“好不真实”这四字。
收下吧阿玉,这是本该属于你的。心中有道声音在对阿玉说。
见阿玉迟迟没有接过印玺,宿明洲仍摊着手,耐心地等待着她。
“阿玉!我掐过自己了,疼的!”严凤霄毫不客气地掐了自己胳膊一道,作为局外人,她都着急死了。
“要不你再掐我一道,你肯定没有做梦!”严凤霄撸起袖子,将手递给她。
线条流畅的结实手臂横在阿玉眼前,阿玉摇摇头,替她整理好衣袖,妥善放回至她的身侧。
“……疼的!”
在宿明洲与严凤霄倍感意外的目光中,阿玉狠狠往自己的胳膊上拧了一道。
而后阿玉笑了,笑中带泪。
她郑重地接过装着太子印玺的匣子,努力让眼泪止在眼眶中,她问:“我的母亲,是位什么样的人?”
“陛下
原是位性情中人,她对我有知遇之恩。”说起姒英,宿明洲不禁露出笑容:“陛下登基前是太上皇的长女,也是钦定的继承人,万众瞩目、备受宠爱,走到哪都有数不清的追随者。”
“年少时的她是个极骄傲的人,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甚至有些浑不吝,据说太上皇经常拿鸡毛掸子撵她。”
“这些许多都是我师傅告诉我的,她与陛下还有丞相是至交好友。原本,你我之间,也该如此。”说到这里,宿明洲停顿了下。
“她酷爱美酒,擅长打马球,脾气火爆,但向来愿赌服输,与我师傅便是不打不相识。”
“后来她早早登上皇位,收敛了少年心性,愈发沉稳。”
“虽然前面听起来她似乎是位精通玩乐的人,但她从未荒废过学业,做太子时处理政务便得心应手,且自有一番独特见地,所以太上皇才放心地早早退位。”
“她真的是位天生的明君,既有手腕又施仁政,大周在她的治理下蒸蒸日上,百姓都有田地,不受世家压制,寒门亦出头之路。”
“我是陛下亲点的武状元,我出身寻常,儿时吃穿不愁便是受恩于陛下颁布的分田政策。”
“阿玉,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我定知无不言。”宿明洲认真地注视着阿玉,见她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心中与有荣焉地生出喜悦。
一位强有力的女子形象在阿玉的脑海中勾勒成型,令阿玉下意识地心驰神往。
年幼时,阿玉在知道养母并非亲生后,总期待亲生母亲会来接她回家。养母对她刻薄,她便寄希望于一位温柔似水的母亲。
在宿明洲的描述中,她的母亲显然不是这样的形象,但她却情不自禁地为宿明洲口中的她而着迷。
温柔很好,但母亲也可以不温柔。
阿玉心口酸酸的,像吃了口极酸的果脯,又像整个被包裹住。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我叫什么了吧?”阿玉先问了一个较为轻松的问题。
“你的母亲姓姒,她为你取的名字正是‘玉’。姒是大周的国姓,姒氏一族之所以成为国姓,概因你们这条血脉特殊,只会诞下女儿。”说完大周的一切,宿明洲不再藏着,她就着舆图旁的沙子,写了个女字作旁的“姒”字。
以诞下女儿为尊,真好啊。
阿玉盯着这个“姒”字良久,接着抛出那个更为沉重、严峻的问题:“明洲,那我是怎么丢的呢?”
“大周与魏、齐两国不同,向来只知母而不知父,所有夫侍都为孩子的叔父。陛下曾经格外偏宠过一人,有人因此心生恶念,借由你来行陷害之事。”
说到这里,宿明洲的神情变得凛然起来:“你出生后不久,就被两位拈酸忮忌的郎君掠去了廉作坊。”
